第241章 威慑
就在罗迪亚等到百爪挠心、急不可耐的时候,随着一声高宣:“太子殿下到……”不管是怔忡出神中的莫江城,还是瞪得眼睛出血的罗迪亚,不由自主的都是心中一抽,连忙站起身来,立在一旁躬身等候。
一时间衣袂轻响,脚步声声,也不知进来多少人。罗迪亚心里好奇,便想抬头看一眼,仿佛知道他的想法,他这边头刚动,那边瞬间就有厉声低斥道:“殿下驾前,不得失仪。”
罗迪安脑门上不知不觉渗一层细密汗珠,心里惴惴之余,隐约生出几许不愤。
“远来是客,不必太过计较。莫兄,当日一别今日再见,我欢喜的紧。”
莫江城激动的抬起头来,看到朱常洛一脸笑容,正冲着自已点头致意。多时不见,眼前朱常洛似乎变了个样,一身杏黄太子装束更衬得他整体秀雅辉煌、人如璧玉,强压下心中激动,连忙倒身拜见:“草民莫江城,见过太子。”
尽管认为大可不必来这一礼,可是朱常洛也知道这是在宫里,礼数还是要得的,连忙抬手道:“莫大哥快请坐。”旁边有王安上来,将莫江城扶起,引他归坐。
莫江城逊谢,看了一眼侧立一旁的罗迪亚,见他虽低头,可是兀自大喇喇的站在那里,不由得心底恚怒,不过终究是自个带来的人,就要张嘴说话。
好象知道他的心意,朱常洛含笑扫了他一眼,忽然开声:“你就是佛朗机人罗迪亚?”
声音有如金声玉振,说不出的清脆好听,但在罗迪亚听来似乎略微有些尖了些,有些纳闷的抬头一看,差一点笑出声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子?……这就是一小孩子么?嗯,勉强算是个少年吧……
想到自已提心吊胆了半天,居然要和一个小孩子来讲话,罗迪亚心里惊惧逝去,换上来便有些轻视,将右手放在胸前,傲然躬身行了一礼:“罗迪亚见过太子殿下。”
魏朝和王安勃然变色,二人的脸不约而同的一齐垮了下来。
一旁看着的莫江城先是惊慌失措瞬间变成恼怒交迸,进宫来的礼数以及行事禁忌,明明都已说好的了,罗迪亚也是满口答应,可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局面,情急之下低声提醒:“罗迪亚,见了太子殿下,怎能如此无礼,还不快些跪下请安!”
对于莫江城的警告罗迪亚丝毫不以为意,正色抗声道:“在下对于太子殿下没有丝毫不敬,所行之礼也是觐见本国国王陛下时的最高礼节。”
王安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放肆,你们蛮夷国王怎么配和我们殿下相提并论,还不快些跪下见礼!”
罗迪亚的脸倏的一下放了下来,脸上肌肉变得僵硬,环视了下周围所有人的眼色,斜挑眉眼神态倨傲:“对不起,我们西方人和你们东方人不一样,我们膝盖骨是直的,不会跪!”
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个回答,王安差点被他噎了个跟头。看他黄头发蓝眼睛,正如戏文中演的罗刹鬼一般模样,莫不是他真的和天朝人不一样,真的少了一块骨头?于是乎,殿中一众人等所有的眼神都落到罗迪亚那两条又粗又直的大长腿上。
直你娘的直,鬼话连篇……朱常洛不动声色的望着得意洋洋的罗迪亚,脸上笑容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悠然开声道:“很好,既然说起你的国王,那么你来自葡萄牙还是西班牙?”
一言既出,一殿俱惊……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均挪到太子脸上,那葡萄牙还是西班牙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在所有人惊诧的眼神中,以罗迪亚犹甚!他久在明朝往来贸易,知道他们在明人眼中只有统一的一个名称,佛朗机。
而如今这个少年太子单刀直入,堂而皇之的问自已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这让朱迪亚大大的吃了一惊。下意识往莫江城那边看了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想起自已虽然和莫江城多年来往,但他也并不知道自已的底细,那这个少年太子是从那知道的呢?
百思无解忽然想到,若是有心打听,这也不算什么难事。这样一想罗迪亚心中释然,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再抬头看向朱常洛时,不知不觉中已经少了几分轻视,咳了一声,声音低了几分:“在下是西班牙人。”
朱常洛笑着瞟了他几眼,伸手端过魏朝递过来的茶,慢条厮理的喝了几口:“唔,你们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国王可好?”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炸雷在罗迪亚耳边炸响,先前的傲慢与倨傲全都长上翅膀扑啦啦的飞了,脸变白嘴唇也有些哆嗦:“敢问殿下,如何知道我们伟大的腓力二世国王陛下的?”见朱常洛冷笑着没有回答,罗迪亚自顾自揣测道:“难道是殿下已经见过别的西班牙人?”
不怪乎他心惊,眼前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诡异,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从一个明人嘴里听到自已国王的名讳,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分别已经够让他吃惊,但相比于后者让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潭。
罗迪亚往来贸易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已这些人在明人眼里是什么地位,要不是仗着自已船坚炮利,只怕早就被赶出濠境多时了。若不是得到这位太子许可,自已别说进入紫禁城,就是想进京城那也是白日做梦。这种情况下,他不敢相信还有谁会抢在自已头里与这位少年太子见过面。
“你说错了……”一声冷嘲自朱常洛嘴中发出,清澈照人的眼眸全是讥嘲:“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第一个佛朗机人。”
音调不大却似乎带着魔力,让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一直揣磨不透的罗迪亚蓦然抬起头来:“那你……您是怎么知道的呢?”不知不觉中由你到您,口气变化连他自已都不自觉,眼底眉梢已经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敬畏恐惧。
朱常洛垂眸笑了笑,突然道:“布斯堡王朝称霸欧洲,腓力二世雄心勃勃,也算得一代英明君主,只是美洲大陆的不列颠已经崛起,西班牙若是不小心提防,早晚必定失去眼下欧州大陆的霸主地位。”
看着这个少年太子,罗迪亚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据他所知,现在的明朝闭关锁国已久,根本没有开辟海上航线,更不可能得知远在重洋之外的欧洲情势,西班牙与不列颠在海上最近几年时有矛盾冲突,他本身是西班牙王族之人,又是西班牙船队中的一船之长,对于这些军国重事自然是知道的。
可是这些事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西班人可以探听得到,这也就变相推翻了自已先前推断,这位少年太子见过某个佛朗机人的可能性可以断定为零……但是问题来了,自已本国的情况,这个勉强算得上是个少年的太子是从何得知,而且不但知道,还能够如此言之凿凿,恍如亲见?
面对罗迪亚的惊疑,朱常洛表现得云淡风清,脸上神情越发玄妙:“这些事没有什么稀奇,我知道的还很多。如果我高兴,还可以告诉你更多。当然,我还知道,你那高贵膝盖骨,也和我们所有人一样。”
谎言被拆穿,罗迪亚大惊失色,先前傲气尽失,心中充满了沮丧,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低头恭声道:“西班牙一等伯爵罗迪亚,见过大明太子殿下。”
这一礼却是实打实的是他晋见国王时所行大礼,这辈子只对国王一人施过。如今这例子终于被打破,连他自已都不敢置信,受礼的居然是一个明朝人。
见太子几句话就搞定了这个洋鬼子,王安顿时眉飞色舞,得意的瞄了眼这个黄毛鬼子,心中除了畅意还有点莫名羞愧,自已刚才差一点就让他糊弄过去了。哼,还敢单腿跪,看来还是欠收拾!魏朝在一旁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偶尔一个抬眼,眼底射出的光却是既冷且阴。
朱常洛见他行礼,也不忙叫起,好整以暇的静了一刻,方才开言:“原来是罗迪亚伯爵,失礼了。”
“你若有心,就将我的话记在心里,回去跟你们国王说,此时若不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他日不列颠必会统一欧洲,你们国家也将沦为末流之国,西班牙的国王也必定和你现在一样,象跪在我眼前一样跪到不列颠伊丽莎白女王的裙下,你可以当我信口胡说,只是到头来莫要怪我言之不预。”
半跪着的罗边亚又是羞又是怒又不敢反驳,一头一脸全是汗,又不敢用手拭,只是一张生着白毛的脸越发雪白,颤声道:“还请殿下指点。”
“我没什么可指点的,你们把军队都派到我们濠境来了,败了也是活该。”说完这句话后,似乎这才看到罗迪亚还跪着,笑了笑道:“魏朝,你是怎么伺候的,一时忘了也不提点我,还不快将伯爵大人扶起来!”
魏朝机灵一转身,小跑步上来,将罗迪亚扶起,忽然笑了一笑,露了一口白牙:“是奴才伺候的不周,伯爵大人千万莫怪。”看到他这个笑,罗迪亚顿时觉得头发根都快竖了起来,就好象一张牛皮纸即将糊到自个脸上,连忙一摆手:“不敢不敢。”
此刻罗迪亚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都说明人落后,皇帝昏庸,可是现在看来,连这么大的一个太子都懂得这么多,大明朝果然是人材济济,不可小视,联想到刚才说的濠境驻兵,其中大有意味,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得过朱常洛的眼底,见他一脸忐忑不安,不由得笑道:“伯爵大人不必多心,今日初次见面,说了些闲话不必放在心上。言归正传,现在我们来谈下五行土的事情吧。”
此时完全蒙了神的罗迪亚,表示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位少年太子的节奏了,直到五行土三个字入了耳后,罗迪亚才从混乱中清醒过来,脸上现出喜色,一迭连声道:“太好了,在下这次来,就是为了和太子谈这个事情来的。”
朱常洛脸上的笑有些神秘莫测:“嗯,五行土是我明朝不传不秘,其效用你也看到了,无论民生或是军事,其用途之广之大,不可枚举。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此物取材方便,成本极低,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一谈起生意,商人本性发作的罗迪亚连身上的血变得滚烫……他亲眼见过那一包包神奇的灰色土灰,经过水的调和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就凝固成为比石头还坚硬的东西。他是商人,也是个有眼光的商人,这个不起眼的一包包五行土,在他的眼里早就变成一包包散放的黄金。他坚信这个东西运回国内,将会给现在的西班牙带来什么样的震动,当然,更让他在意和兴奋的是那源源不断的金币会如同潮水一样不停的飞进了他的腰包。
一听朱常洛这样说,罗迪亚雪白的脸激动得通红,他是西班牙王族中的一个另类,不喜争权夺势,只喜欢航海经商,忙不迭的点头道:“殿下说的对极了,那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请殿下开个条件出来,有多少我都要,多少钱都可以谈!”
第242章 成交
静静坐在那里的少年,五官精致的脸上看似还带着一丝稚气,不言不动时就象挂在墙上的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而此时扬眉抬头,一股沛然莫御的凌厉霸气迎面逼来,这种近乎窒息般压迫让罗迪亚瞬间意识到……这种熟悉而又能陌生的强大气场,除了他一直祟拜敬服的腓力二世大帝,眼前这位少年太子是第一人。
心里有些惶然,也不敢有一丝半点的轻视,恢复清醒的罗迪亚敏感的察觉到在提到濠境时,朱常洛语气中古怪之极的意味让他瞬间变得极为不安,心思转了几转,罗迪亚忽然醒悟自已这次进宫的目的,只要能将五行土的事谈下来就好,至于其它何用自已操心,有伟大的腓力二世陛下呢。
“殿下的话,在下一定会毫不保留的呈给本国陛下;至于在下更关心五行土的事,殿下有什么条件,请尽管说出来。”
对方微妙的表情变化没能逃掉一直在观察他的朱常洛的眼底,微微一笑:“伯爵大人果然豪气,为以示诚意,我准备了两个方案,请您挑选。”
一听还有两个方案,罗迪亚心里瞬间有些发虚,笑得如同开过了时的花:“怎么还有两个……方案?太子殿下未免太过客气啦,一个就好了嘛。”
朱常洛笑着摇了摇头:“兹事体大,多个选择总好过一口咬死。”
见他笑的春风扑面,受到感染的罗迪亚勉强回了一笑,心里颇为忐忑不安。一旁的莫江城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朱常洛,欲言又止。
朱常洛点了点头,眸中清光一阵波动:“第一个方案很简单,伯爵大人每年从我们进货,而后贩运回你们西班牙。往来贩运,就中得利,虽然辛苦了些,但是想来利润也是非常可观。至于价格么,随行就市也就罢了。”
罗迪亚点了点头没有做声,本来就有些勉强的笑容此时已经全部敛去,压制不住心里好奇:“敢问殿下,第二个方案是什么?”
“第二个方案,就是我将五形土的制造方法卖给你。若是我所料不错,不出三年,罗迪亚伯爵必是西班牙第一富豪,假以时日,就是欧州第一富豪也是指日可待。”
对于王安和魏朝来说,五行土是个什么玩意,他们并不了解。但二人都是察颜观色不二高手,此刻勤政殿内一片寂静,唯一的声音来自于那个脸红的快要滴血,呼呼直喘着粗气如同拉风箱的罗迪亚……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个什么五行土的东西对于这个洋鬼子来说肯定不简单。
王安和魏朝并没有看错,此刻罗迪亚心里可以用电闪雷鸣四个字来形容心内的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这位太子居然肯将五行土的配方卖给自已?这个消息对久和明朝打交道的罗迪亚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在西方人的眼中,明朝的东西很好很精美,比如华美的丝绸,如玉般的瓷器,神秘的茶叶……但是这些东西的制作方法无一例外都是秘不可传,任凭他们想尽了法子,也只学到了个皮毛,内里的精髓却是连个边都沾不到。
几乎是连想都不必想,罗迪亚在瞬间之中就做了个决定,极度亢奋的站了起来:“不用考虑啦,太子殿下太慷慨了,我选第二个!”
对于他的激动,朱常洛报以平静一笑,抬起玉一样的手掌轻轻往下压了一压,示意他先不要激动,先坐下说话。
此刻罗迪亚对朱常洛全是从心往外的毕恭毕敬,老实的坐下后再次重申:“殿下,我选第二个,你要什么价就开出来罢。”
一说到商,罗迪亚就不是刚才那个惊慌失措的模样,蓝色眼眸深浅不定,心中暗暗盘算对方将会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位。不过他知道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案,肯定会价值不菲。前后想得清楚的罗迪亚不但做好了出血的准备,也暗暗下了决心:不论什么代价,一定要将这个配方带回去,因为他相信,他带回去的绝对是一只会生金蛋的鸡。
面对罗迪亚渴望之极的眼神,朱常洛表现的云淡风轻,倒是莫江城有些不安,有些局促的轻声道:“殿下……”好象明白他要说什么,朱常洛以目示意,安慰的冲他笑了一下,莫江城要说的话顿时就没了声。
转头向罗迪亚道:“伯爵大人好眼光好见识,看来对于五行土的作用与利润都已经非常看好了?”见罗迪亚不停的点头,朱常洛笑容满脸,口气淡然:“在商言商,我也不客气了,您就给这个数吧。”
在所有人屏起的呼吸中,朱常洛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看着那只纤长如玉的手指,罗迪亚的心狠狠跳了几下,忽然强笑道:“殿下的意思是十万?”
没等他说完,朱常洛哈的一声笑出声来:“伯爵大人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罗迪亚的脸瞬间红的发紫,掏出手帕不停的拭汗,似笑非笑的朱常洛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做生意讲究诚信待人,从不虚假欺客,如果还想谈下去,伯爵大人还是拿出点诚意的好。”
心虚的有些发慌的罗迪亚脸色变幻有如走马灯,忽然一咬牙,声音变大:“一百万两!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大的数目,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在听到出价十万两的时候,一直默默闷坐的莫江城没有任何表情。
当十万两变成了一百万两时,莫江城的眉头微微有些蹙起,脸上依旧阴沉沉的没有放睛。
对于开出的这个价格,罗迪亚很有自信,因为他知道,明朝国库一年进银也不过二百多万两,自已一下子就出整个大明朝半年的税收,这个少年太子想必会欢天喜地的答应吧?同时罗迪亚也觉得非常肉痛,一百万啊,这都够自已跑多个来回了……不过也值了!只要把五行土的配方拿到手,这点银子会很快的回本的,对于这一点,罗迪亚坚信不疑。
可惜他好象又错了,就在他信心满满的将目光挪到朱常洛的脸上时,看到的不是喜出望外,而一脸的平静,似乎一潭秋水般的没有丝毫涟漪,罗迪亚心头忽然浮起一股极其不祥的感觉……他似乎还是低估了这个太子的胃口了。
一片死寂似乎给了证实了罗迪亚的想法,一直到瞪到极限的蓝色大眼迸出血丝,脸上肌肉紧张到莫名的抽搐,罗迪亚觉得自已快要晕倒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终于忍不住:“……殿下,对这个价格可还满意?”
一直两眼望天的朱常洛终于有了反应,澄如秋水的眼眸终于从房梁上挪到他的身上,二人眼光相交,罗迪亚忽然打了个激灵,就听朱常洛淡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百万两确实不少,可伯爵大人末免太精明了些。”
如同挨了一闷根,罗迪亚眼前瞬间发黑,又好象嚼了黄莲入肚,由口到心的苦不堪言:“殿下,账不能这样算,一百万两已经很多了,请殿下不要打哑谜了,你就开个数出来罢。”
对于罗迪亚的失态低吼,朱常洛依旧一脸的不置可否:“我相信五行土的价值远不止于这个数,对于这一点,我看得到,相信阁下也能看得到。”
真是比奸商还奸,罗迪亚牙根直发痒,狠狠的吸了口气,向着朱常洛狠狠戮出两个手指:“二百万,再多没有了!”
王安和魏朝已经惊得呆了,只有莫江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对于这轮新的报价,朱常洛似乎失去了耐心,抬起的眼眸没了以往的温润,变得锐如刀锋:“……一千万!”
对,你没有听错,不是十万,不是一百万,而是一千万!
这个近乎虚幻的数字一经报出,在场所有人全都惊呆了……莫江城的眉头在朱常洛吐出那个数字之后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一丝会心的笑。与所有人反应截然不同,当事人罗迪亚目光呆滞张大了嘴呆呆傻站在那里,无比的震惊不妨碍他清楚之极的听到打自已心底传来的声音……那足足有一万只草泥马汹涌奔腾而过的声音。
……罗迪亚真的怒了!砰得一掌击到案上,用的力气很大,案上的青花茶杯跳了几跳跌到了地上,一声脆响,终于将所有人从震惊出神中拉到现实。
“殿下,做生意要讲诚意,您这样狮子大开口,这生意没法谈了。”
已经疯狂了的罗迪亚完全失去了镇定,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大口大口的吐着粗气,脸上肌肉抽搐得活象即将中风前兆。
朱常洛脸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区区一千万两,就让伯爵大人如此不淡定,真是让人好笑。”
“物价不值,何来好笑?”罗迪亚愤愤不平:“殿下心里明明知道,却开出如此天价,显然没有诚意。”
朱常洛笑容敛去,原本还是笑如春风,这一放下脸后,便成了深秋肃杀:“若无诚意,何来今日大费周章?伯爵大人鼠目寸光,计较区区蝇头小利,在我看来却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其蠢已极。”
明明是他欺负人,自已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罗迪亚瞪起圆圆的眼,一脸悲愤的瞪着朱常洛。
“五行土到了你的西班牙,一年只怕也卖不上一百万两银子,可是一年呢?五年呢?十年呢?一个西班牙不够?加上葡萄牙呢?加上你们整个欧罗巴大陆呢?”
“这些地方加起来,能算出你一年可以赚多少钱么?如此这般,你还觉得一千万有那么惊人么?”
“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想过,我只能说,我找错人了。”说到这里,朱常洛站起身来,眼神变得鄙视还有点惋惜:“生意没有强卖强买。咱们大明有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劳莫大哥将伯爵大人好生送回去罢,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看看两眼发直的罗迪亚,莫江城会意的连忙站了起来:“草民谨尊殿下谕旨。请殿下放心,草民会尽快再带人来,相信会有很多人乐意和殿下做这笔生意的。”朱常洛笑得狡黠:“就劳莫大哥操心了。”
莫江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转头对罗迪亚道:“走罢,再呆着也没有意思了。”拉了一把却发现对方纹丝没动,讶异的抬头一看,却发现罗迪亚一脸的狰狞望着正要转身走的朱常洛,忽然大喝一声:“……一千万就一千万,成交!”
本来走出老远的朱常洛倏转过身来,眼眸煜煜放光:“不愧是伯爵大人,有气魄有眼光!”
终于被夸奖了的罗迪亚没有丝毫喜悦,喊出一千万时的豪情壮志瞬间消失殆尽,苦丧着一张脸道:“不过,我现在拿不出那么银子,最多只能凑出六百万两,剩下的余额可否请殿下通融一下?”
没钱还谈什么?空手套白狼么……王安已经在一边撇开了嘴,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听了这句话的朱常洛非但没有半分不悦,脸上笑容比刚才倒是增了几分:“我大明天朝从来便是心怀四海,无所不容。既然伯爵有难处,我倒是有个折中主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不知为什么,看着对方那一脸开心的笑,包括罗迪亚在内的所有人,一齐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第243章 剖析
虽然时值五月,天气已经由暖变热,堂皇辉煌的乾清宫内却好象放了冰样的一派冰冷。殿中间鹤首香炉伸着长长脖颈,由长嘴中喷出缕缕沉水香气袅袅四散,光影陆离中给这个寂寞的宫殿添上了几许影影绰绰的神秘。
侧立在旁的黄锦小心的看了眼静静坐在椅上的万历皇帝,打从自已亶报了太子在慈庆宫召见的那个佛朗机人的情况之后,皇上就一直这样没有任何表情,直直坐在这里已经好长时间了。
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五行土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既然有个土字,想必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就是这么一样东西,居然能够开出那么高的天价来?想到王安说起那个数字时那一眼一脸全是闪烁的星星,就算是见惯世面的黄锦也是一阵头晕,由此联想起太子的本事,黄锦的眼神变得一派诚挚热烈。
“黄锦,太子还在和那个佛朗机人谈判?”
黄锦心一跳,连忙低声陪笑道:“是,听说那个佛朗机人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太子正在要他用船来顶帐……”
“原来以为他说大话,没想到他果然做到了!行,了不起,很了不起。”静了片刻后,在万历丢出这样几句没头没脑、感概万千的话后,忽然放声哈哈大笑,笑声欢快淋漓,说不出快意酣畅。黄锦不由得大为惊讶,他在万历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皇上象这样开怀大笑的次数可以掐着手指头数得出来。
笑声渐渐止歇,由激动恢复平静的万历,忽然想起那天朱常洛和自已说的话……
“父皇应当知道,自从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人向咱们大明提出租借濠境,租金为每年二万两白银。其名为租,其实为占!可是皇爷以及当时朝廷百官居然听之任之,儿臣私心揣摩,原因不外乎是两个。”
听到朱常洛提起陈年旧事,不但口气不善,似乎颇有微词。万历便有些不高兴,微微沉下脸:“不要放肆,世宗皇帝高瞻远瞩英明睿智,岂能是你这小子随便非议的?”
对于这种没营养的论调,朱常洛撇了撇嘴,闭上了嘴没再吱声。
等了一会不见他说话,万历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朱常洛笑得有些赖皮:“不敢啦,儿臣怕说了父皇又不高兴。”
狡童!万历瞪了他一眼:“尽管说,恕你无罪。”
“那儿臣就揣测一二,儿臣猜当时的情况不外乎两个:第一,朝中百官认为濠境是个孤悬海外的小地方,为了这个么弹丸之地不值得大兴刀兵,更兼当时天灾**不断,朝廷实在拿不出银子干这些事,所以睁个眼闭个眼就这么过去了。”
朱常洛猜的虽不中亦不远,事实确实就是如此,濠境虽然小,但也是大明的领土。两万两租借费对于大明朝来讲连根毛都算不上,但好在佛朗机人不得寸进尺,确实只是为了做生意而来,并没有入侵大明的野心。基于这一点,正值内忧外患中的嘉靖皇帝,纵然心有不甘,也只得无奈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从君到臣,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的和明镜一样,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也不想承认……占领濠境的佛朗机人并不是那么好驱逐,时至今日,对于这一观点,万历和朱常洛当然知道更为清楚。
想起那些可恶的洋鬼子,万历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哼了一声:“第二个呢?”
“第二就要从佛朗机人说起了。濠境确实是个小地方,民既不富物更不饶,难道佛朗机人是傻子么?冒着和我们大明翻脸开战的风险强行占了这个地方?”说到那个强占两个字,朱常洛有意无意的加重了口气,万历自然听得出来,脸上难看的颜色又添了三分,没好气的道:“依你说是怎么回事?”
伸手一指大明混一图,朱常洛正色道:“父皇请看,佛朗机人肯定不傻,而且很精!”
“濠境是一个极重要的中转站,由此往西可直入马六甲,进入印度洋,过好望角,到达他们的国家西班牙。这样的航线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避开他们最为忌讳的奥斯曼帝国。西班牙和奥斯曼一向彼此猜忌,并且时有冲突。通过海路回航,就避免走陆路被奥斯曼拿住把柄而课以重税;而由濠境往东可以直达日本。日本是一个连濠境都不如的弹丸之地,物资匮乏之极,所有生活所需皆不能自给自足,一切都需要从外地购买。可是那里盛产白银,对于一心做生意的佛朗机人来说,濠境这个地方的意义就变得无比重要。”
看着朱常洛纤长的手指东一指,西一划,万历皇帝那懂得这一些,茫然看着朱常洛在大明混一图上指指点点,脸上神情错愕惊讶,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从他嘴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不由得纳闷这个儿子到底从那里学来这些古怪的东西。
虽然完全不懂什么奥斯曼、什么好望角,但是道理是明摆在那里,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万历并不笨,相反他聪明的很,目光已经变得冷肃起来:“这就是他们就占了濠境的原因?每年只要付出每年二万两白银的代价,就可以在这里得到补给,立足中间,东奔西走,自由来去?”
这下轮到朱常洛对万历刮目相看了,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真诚的赞赏:“父皇明见万里,正是如此。”
砰的一声,万历一只手重重的拍到案上,昂然站起:“这些蛮夷,居然敢如此算计大明!朕必会让他们付出应得的代价。”
对于万历的愤怒朱常洛表示理解,但不代表他会支持。待万历怒火稍为平息一点,轻声提醒道:“父皇勿怒,兵书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濠境已被佛朗机人占了几十年,根基已固,既便是我们想要做什么也不能急于一时,更何况咱们大明水师早已凋尽,冒然出兵,不但是自取其辱,还会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这段并不顺耳的话,万历出人意料的没有暴跳如雷,忽然想到了什么,深深的凝望着朱常洛,半晌后开声道:“转了个圈子,又绕到了大明水师的问题上。”
朱常洛哈哈一笑:“是啦,儿臣果然做什么都瞒不过父皇的,实话对父皇说吧……佛朗机人算计咱们大明在先,咱们却不能白吃了这个亏,儿臣会想办法从他们手中套得一千万,就当是这些年欠咱们的利息。如果可以成功,就请父皇恩准这笔银子全部用来拿来建造水师所用。”说完这句话,朱常洛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脸上堆满了笑:“等咱们万历水师有成一日,还怕他们不把濠境乖乖让出来么?”
“对付凶狠的强盗,你只能比他更凶狠。儿臣坚信,一切只能靠实力说话!”
万历终于彻底动容了……不是因为那一千万两银子近乎惊人的数字,而是因为这个跪在自已眼前请求自已恩准的儿子。如果有可能,他很想敲开这个儿子的脑袋看一看,看看那里边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一言一行古怪特立,却又有理有据,行事出人意料大胆古怪,却偏偏又让人无比信任。
“万历水师?真能够有这么一天么?”在这个时候,万历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眼睛在朱常洛仰起的脸上浏连一圈,迷茫终于变成坚定,伸手拍案,清脆有声:“去放手做,你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朕也会帮你堵上。”
得了允准,朱常洛眉开眼笑:“有父皇这句话,儿臣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万历眼眉一轩,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死啊活的?”
这才发现自已失言,朱常洛吃了一惊,莫名有些慌乱,强笑道:“都是怪儿臣不好,随口一句话犯了忌讳,乱说的,求父皇原谅则个。”
他脸上那丝慌乱没有逃过万历的眼,心里顿生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可以断定的是他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已。有些恼怒的万历双眉渐渐竖起,到底是父子,从朱常洛率真阔朗的眼神里,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冷静通透和自制谨慎,更有深邃的重重城府,还有长年磨练出的忍耐与蛰伏,这样的人,如果他不想说的话,相信谁也不会问得出。
想通了这一点,万历从嘴到心的全是苦涩:“……下次再敢这样放肆胡说,朕必罚你!”
看着朱常洛开朗阳光的笑,万历心里如同打翻调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是什么滋味。
原来不知不觉中,这个孩子在自已的心中有了这么重的份量了么?
“陛下,陛下……”
看着万历出了老半天的神,脸色表情忽尔温柔忽然严厉,黄锦觉得有些不安,大着胆子轻声呼唤。
万历悠然回神,定睛看了黄锦一眼,忽然肃声道:“太子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不必再管他。”忽然沉吟片刻:“……你速去将他找来,就说朕有吩咐。”
黄锦唯唯诺诺的领命,在听到万历第二个吩咐时,黄锦的老脸有些变色:“陛下的意思,是去找他来么?”
万历没有丝毫犹豫:“是,朕心头这一桩不解之事,只有他可以查得明白。”
见万历神情坚定果毅,绝对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尽管心里有很多疑问,识趣的黄锦聪明的没有再多说,点了点头:“是,老奴这就去办。”
慈庆宫勤政殿中,明刀暗戟,草木皆兵样的一派紧张气氛。此刻所有人眼光全都聚集在朱常洛的脸上,其中以罗迪亚尤甚,大张的嘴毫不夸张的可以放下两个茶叶蛋。
“殿下……您在说什么?您真的要买下我的船?”
第244章 折服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容,居然会笑得如此纯净,如此干净,就象清晨初起的太阳,从柔和到明亮,却在一个不经意间乍然就变得刺眼炫目。
一个笑容居然能够带给人如此大的冲击力与压迫感,这种奇怪的感觉让罗迪亚即惶惑又忐忑,不管他是怎样的难以置信,对方近乎危险的笑容硬是让他心发跳口发干,眼神不自觉的变得警惕多疑,直觉告诉他这位少年太子所图很大,买下他的船肯定不是他的终极目的。
面对他的惊疑,朱常洛表现的很干脆,意思表达的直接又简单:“你觉得一艘船会值那么多的银子么?别做梦了,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除了船,还要带上你的船图。”
若说前半句口气戏谑的让罗迪亚感到很羞辱,可等他听到后边半句,尤其是听到船图二字时,终于再忍不住,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立马暴跳如雷:“我明白啦,你原来是冲着我们西班牙帝国的船图来的,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面对咬牙切齿的罗迪亚,朱常洛笑容敛去,眼神深遂:“我知道你们西班牙有四桅舰船一百三十多艘,水兵三万多人;我也知道你们改进了船体攻击方法,在船舷两侧开出炮门,中置火炮,遇到敌情,可以全力开火;我知道你们的船都是四桅七帆,航速极快如风;因为这几点,才使得你们有了称霸海上的资本,甚至吃了熊心豹胆,敢强占了我大明的濠境!”
一反常态的朱常洛此时不复先前温文尔雅的少年模样,清澈如水的眼神堪比寒冰,闪烁间放出锋利刺骨的冰冷,“罗迪亚伯爵,我说的对是不对?”
惊骇荒谬的感觉让罗迪亚如同身置恶梦之中不能自拔,自已本国的机密军情,居然在遥远的东方,在一个勉强算得上是个少年的对方口中,被如数家珍一样的一一罗列出来,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已经足够让他惊心动魄。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对于他的诘问,朱常洛送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知道还很多,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
罗迪亚全身已完全被汗浸透,蓝色的眼睛几乎可以喷出火来:“就算你说的都对,也没什么用。”一阵狞笑道:“太子殿下怕是白费心机了,就算在下可以将船和船图都给你们,但是船上的火器绝不能给,否则今天这笔生意就算白谈!”
自以为看透了朱常洛的用心,罗迪亚咧开了嘴大口喘着气,眼神犹带着痛意的开心,等着对方如何应答。在他看来,没有火器装备,纵然有了船也只是一个没有了尖牙利爪的老虎,怎能是腓力二世陛下的对手!
面对罗迪亚的挑衅,朱常洛面色如常,口气不屑:“我能说伯爵大人你想太多了么,也罢,既然提起火器,就请你看看我们大明的火器。”
案上的一个盒子一米见长,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显眼的特征,朱常洛似笑非笑,纤细修长的中指弯起,轻轻的盒子上敲了几下,发出笃笃的声音。
细心的莫江城已经认出此物正是朱常洛进殿时亲自带来的,直到此时恍然大悟:能让太子如此重视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凡物?
和莫江城有同样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个,罗迪亚一对蔚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个盒子,朱常洛静静一笑,眼神不寒却利:“请伯爵大人看好了。”说完这句话后,伸手打开了盒子,取出一只短枪,静静的举起,对准罗迪亚,眼神瞬间变得冰寒。
看着太子手中那个东西,想到它爆发的威力,王安的腿瞬间就有些软。魏朝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端详了一眼太子手上那个古怪的东西,眼神里掠过一丝好奇。
见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已,本该吃惊的罗迪亚居然变得镇定,一愕之后哈哈大笑:“殿下,这不是火绳枪么?”仔细看了一番,忽然笑得前合后仰:“殿下若是喜欢,在下回头送几支最好的火绳枪给您。”别看话说的谦逊,语气却是倨傲已极。
朱常洛微微一笑,眼底闪闪烁烁的全是难以言说的意味深长:“是么,伯爵大人当我手中拿的是火绳枪?”
罗迪亚洋洋得意的嘿嘿一笑,火绳枪他有好几只,对于朱常洛手上所持的东西他看得很清楚,尽管形状有些似是而非,但确确实实是火枪无疑……那么朱常洛方才的古怪态度看来只是刻意的在对自已故意恫吓。
“伯爵大人远来是客,就让你看下我明朝的火器,比你们佛朗机人的火器技术孰高孰低?”
脸色变得轻松的罗迪亚冷哼一声:“这一点不敢自夸,我们火器自然是高人一筹。”
朱常洛呵呵一笑,口气再度变得戏谑:“我们大明有句劝人的话,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既便是罗迪亚觉得自已已经达到了叔能忍,婶不能忍的地步,此刻也忍不住反唇讥讽:“区区火绳枪罢了,殿下末免太小看我们西班牙的实力!”
“伯爵大人误会了,我真没有小看你们的意思。”见对方语出于心,意自然诚,罗迪亚哼了一声,心里怒气消了几分,正准备再说几句场面话提提神打打气,却不料对方冷嗖嗖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有小看……是因为我从来就没看得起你们。”
殿内忽然静的针落可闻,片刻之后,王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罗迪亚脸瞬间涨红如血,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在心下盘算,自已要不要和这个狂妄的小子拚了算了。
忽然听朱常洛清脆一声道:“伯爵大人,小心。”
见朱常洛有模有样的举起了那把枪,怒发若狂的罗迪亚疯狂大笑,脱口而出:“殿下且慢,请在下来为您点火罢。”
一句话刚出口,罗迪亚的脸忽然变了……见对方枪口迸出一道火光,一股灼热之极的气息擦着耳边掠过,刮得半边脸**辣的生痛,一声轰隆巨响伴着一道浓烟过后,再看原来自已坐着那把椅子,已经是碎屑横飞,裂成几瓣倒在地上。
燧火枪的威力在场只有王安见识过一次,即便是这样还是惊得脸色有些发白。回头再看魏朝和莫江城,见二人想当然的瞪着大大的眼,一脸惊愣呆滞,显然是吃惊不小。
耳边如同围上了千万只苍蝇,不停的飞来绕去,嗡嗡作响的声音压不住心里的惊骇,视线艰难的挪到尤在朱常洛手中冒着青烟的枪口,罗迪亚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枪口那缭绕不散的青烟,朱常洛忽然笑了一下:“一时手快,惊着伯爵大人的么?”
场中一片寂静,空气紧张的似乎都已凝固不再流动,可是这种诡异的情势下,朱常洛这一句话居然带来几分莫名的喜感。
愤怒了,真的愤怒了,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的罗迪亚再也忍受不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殿下今日加诸我身上的各种污辱,我会原原本本的回禀本国伟大的腓力二世国王陛下,在下保证,殿下会为今日狂妄举动后悔的。”
莫江城脸终于变了颜色,正准备起身说几句圆场的话,却见朱常洛眸光流转,声音清朗:“就凭你们西班牙那一百三十多艘战船,也就是欺负下不列颠伊丽莎白罢了,想来我们大明显摆,不觉得还欠些火候么?”
暴怒已极的罗迪亚的脸完全变成了铁青色,正准备拂袖而去的时候,眼神落在朱常洛手中那把枪上,脑海中刚才放枪的那一幕不断的回放,猛得想起一件事,脸色瞬间由青变红。
“那个……殿下,能不能让在下看下你的枪?”
“不能!”随着朱常洛一口直喝,前倨而后恭的罗迪亚的脸瞬间变得尴尬之极。
死死的盯着朱常洛手中的枪,触动心中那个想法,罗迪亚的眼神变得极度渴望:“就请殿下再放一枪,船图我会如愿送上!”
“伯爵大人早这样有诚意早就好了,何必多生出这些周折来,那就一言为定。”
对于朱常洛的冷嘲热讽已经完全不在意,因为罗迪亚已经发现对方手中枪的不同之处,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要确认!如果事实真的证明和自已想法一样,就算将船图交出来也值了!这一瞬间,罗迪亚的思绪如潮翻涌,既兴奋又期待,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事实来证明。
好象明白他的想法,朱常洛没有多做犹豫,轻喝一声,玉一样的手指扣着枪慢慢举了起来,缓缓拉开枪膛,放入弹药,松开手,淡淡道:“看好……”
罗迪亚拚命的瞪大了眼,死死的盯着朱常洛手,依旧一团火光一声巨响,可是这些对罗迪亚完全没有任何触动,他的眼神、精神全都集中在朱常洛那如玉的手指,就那么轻轻的一勾,还是那把椅子,依旧的木屑纷飞。
傻着眼看着这一切,脸上不加掩饰的全是震惊,嘴里不停的念叨:“不用清膛的么?不用枪杆顶药么?不用点火么……”
乾清宫大殿完全被刺鼻的硝烟味包围,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人。
眼睛都已经不会眨动的罗迪亚噗通一声跪下:“……我的上帝,居然还有这样的火枪问世?”
随手将手中的枪递给一旁傻看的王安,后者几乎用虔诚的姿态双手接过,在王安的眼中,太子交给他的是天上雷神的法器。再度看了一眼那坚硬逾铁乌木制的椅子,此刻已经被轰成了一团木渣碎板,王安不由得吐了下舌头。
做完这一切,朱常洛有些疲惫,脸也有些白:“诚信是金,一码归一码,伯爵大人若不肯将船图给我,也不打紧,尽管回去筹款便是,咱们生意照做。”随后抬头向莫江城笑道:“莫大哥,可认识不列颠国或是奥斯曼国的人?”
眼睛转了几转,莫江城福至心灵,连忙躬身回道:“虽然不多,但是要找出一两个来还是可以的。”
“好,有劳大哥,将他们早日带进来吧,我很乐意将今天的一切在他们眼前演示一遍。”
“不要……”本来还在发呆中的罗迪亚终于彻底崩溃:“不要去找他们,我会信守前诺,将船图和船全部交给殿下,请殿下不要将火枪的秘透露给奥斯曼。”
“好,就依阁下所请。”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的朱常洛霍然站起身来,神情轻松自然意兴飞扬,眼神却依旧悠然的深不可测。
瘫倒地上的罗迪亚沮丧的抬起头来,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见到的朱常洛一身沐浴在阳光中,周身金光灿然,围绕他周身那种优雅淡泊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取而待之的全是统御四海指画江山的无尽气势以及一往无前的凌厉霸气。
第245章 谒宫
慈庆宫里一片忙乱,王安眉开眼笑着指挥几个太监收拾殿内一片狼籍。魏朝不在,他领了谕旨送莫江城和罗迪亚二人出宫,直到此时,朱常洛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骨头也是既酸且重,心知是刚才心智耗尽太过紧张,一时反不过乏来,这一放松下来诸般不良反应纷至沓来。
王安殷勤的凑上来,看了看他的脸色,声音带上了几丝担心:“殿下脸色不太好,这里又闷又乱,奴才陪您去后殿歇会?”
体内熟悉的那种感觉提醒了朱常洛,站起身来:“这里确实有些闷,我自个回后殿休息,你看着这里,不必跟来了。”
望着太子离去的身影,王安有些不安,随手召过两个小太监,叮嘱道:“小心跟着太子,有什么不好马上来知会我。”
桂元和通宝新入宫不久的小太监,现在已经认了王安为干爷爷,二个都是明眸善睐机灵善变的角色,很是中王安的意。在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年纪不大的王安已经在宫内太监界成了公认的爷爷辈一级的长老人物,手底下老的大的小的,叫他爷爷的已经不下几十号人。
出得慈庆宫,与殿内森寒冰冷相比,殿外和风扑面,花木鲜妍生动,处处勃勃生机。灿烂阳光透过扶疏枝叶,洒落一地斑驳陆离光影。
尽管天气很好,可是出宫来的朱常洛只觉眼前发花,每一步迈出就仿佛踏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耳边轰轰作响,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奇怪的能够清楚听到自已砰砰的心跳声,而小腹内传来越来越明显的刺痛让他心里有些惊慌,这种情况最近发作过几次,但只要平心静气,休息个一时片刻,就会安然无事。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和前几次发作时不太一样,很有些来势汹涌的意味。
见前头芭蕉树下放着一块青石,朱常洛快走了几步,坐在石上,深呼长吸,希望借此压制住体内那一阵阵袭来的寒热交错的难当痛楚。
桂元和通宝远远的跟着,见太子坐了下来,二人不敢太过靠前,只得远远的盯着。
踊路尽头传来脚步声,朱常洛抬头一望,不由得微微一愕,来人正是刚才已经出宫的莫江城。
许是在慈庆宫发生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使得莫江城居然忘了一直在心上悬而未决的大事,直到快到了宫门口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将罗迪亚托付给魏朝,自已急匆匆赶了回来。
看到朱常洛脸有些白,一只手捂着小腹,光洁的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莫江城不由得吃了一惊:“殿下,你怎么啦?”
要问朱常洛现在的感觉,想想就一个形容词最为恰当……冰火两重天。明显可以感觉出这次发作与前几次不一样,这次好象来得格外凶猛,只这一眨眼,就觉得小腹内一阵寒来一阵热,而冰火交集处就如同万针攒刺,实在是痛不可当。
尽管痛楚难熬,朱常洛并不慌张,宋一指私下里和他说的很明白,现在发做会越来越频繁,而痛感每次也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加强,但是于性命方面暂时无碍,只要忍过那一阵,自然就会好了。
每次到这个时候,尽管朱常洛看得开,心里难免一阵阵的发沉,发作时间肯定是一次比一次频繁,一次比一次时间长,长此以往下去,他很怀疑自已能不能有信心再支撑下去。
见莫江城一脸的关切,朱常洛白着脸强笑道:“莫大哥不用担心,可能是昨天晚上受了寒,肚子有些痛,过一阵就好啦。”
见他神情镇定脸上带笑,可额上脸上的汗珠丝毫不见停,吧嗒吧嗒的往地上直掉。莫江城觉得不妙,连忙向边上发现不妙已经围上来的桂元通宝喝道:“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还不快去请太医。”
桂元和通宝虽然机灵,毕竟是刚入宫年纪小,见这个情况有些慌了手脚,通宝答应一声,撒丫子就跑。桂元眼睛转了几转,对莫江城道:“劳烦大人看着点咱们殿下,小的这就去告诉王公公一声。”
见莫江城点头,桂元连蹿带跳的去了。
见这三位自做聪明,朱常洛又气又急。自已中毒的事是绝计不能传扬了出去,待要出声阻止,体内翻江倒海,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再看桂元和通宝跑得极快,一会功夫已经没有了踪影。
又气又急之下,居然生出一股力气,摇摇晃晃着从石上站起,看看昏昏欲倒,骇了一跳的莫江城顾不上其他,几步上前将他扶下,触到太子那一双手不由得吓了一跳……那双手如同玉雕石刻一样冰冷。
看他忧心忡忡,一脸担心,定了定神的朱常洛叹了口气安慰他道:“这是老毛病了,莫大哥不必担心,休息下就好。”
他这一脸的苍白,嘴唇都变得灰青,实在太过吓人,见他对着自已强颜欢笑,莫江城担心不轻反重,握着他的手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好,太医怎么还没有来?”
他的这一句话提醒了朱常洛,散乱的眼神一凝:“莫大哥,劳烦你去一趟宝华殿,请宋神医过来。我这老毛病,非宋神医不行,若是……”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中断,想起那个笔直如剑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就叹了口气,下边的话终究没有能说得出口。
龙虎山方圆千里之内,谁不知宋一指的大名,莫江城是江西大同人,一听宋一指的名字,惊喜之下,拉着一个当值的太监:“快,快带我去宝华殿。”那个太监见朱常洛对自已点头示意,不敢怠慢,二人脚下生风老远的去了。
见莫江城走,朱常洛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剩下的几个太监沉声道:“今天的事,任何人不说随便乱说。”几个太监一迭连声的施礼应下。
朱常洛挣扎着起来,方才强打精神和莫江城说了几句话,只觉得心口突突跳得厉害,不知不觉间舌尖已被咬破,感觉满嘴血腥味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眼前除了黑漆漆一片就是金星乱迸,情知不对,却不愿意示弱人前,恍恍惚惚扶着一个太监身上走了几步,模糊中听得身后好象是王安正在一声一声的正在喊着自己,只觉烦躁不已,正要回头让他闭嘴,突地双腿一软,喉咙里轻轻吐了口气,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王安吓得魂都飞了,直着嗓子喊道:“快,快叫太医!不对,叫宋神医……”
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喝道:“先不必惊动了人,且将太子移到宫里去。”
踏进慈宁宫的时候,眼神在宫里四下里打转,抬眼宫殿巍峨景物依旧,低头花木繁茂,花红水碧,只是年年花开,人物不在。万历不由得油生概叹……自从万历十四年那一日后,他对慈宁宫就别有一种心结难解。
这里是他最不爱来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每次来这里触目所见,无一都不会将他带入以前那些难言的回忆中,这些回忆对于他来说就是锋利的刀子,每看一眼,就是一刀,露肉流血,破皮见骨。
帝王以孝治天下,慈宁宫的每日的晨昏定醒是必不可少。做为最熟悉万历的体性的黄锦,自然知道这多少年每次从慈宁宫出来,皇上的脸色都是阴戾铁青,那竖起的眉头,凶狠的眼神简直可以吃人。
黄锦在身后小心的伺候着,心里不停的纳闷,这天还没黑,皇帝怎么就主动来慈宁宫了,这不科学啊……
竹息端着一盘新出锅的三酥蜜,带着冲鼻的甜香从外头廊下边急步过来,一抬头正好与黄锦对上了眼,冷不防竹息轻声哎了一声,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后,唬了一跳的竹息麻利的低身施礼,“奴婢见过陛下。”
看到竹息,万历哼了一声,鼻端闻到一股甜香,眼神不由自主落到放在一旁的那盘三酥蜜上,不由得皱眉道:“母后牙齿不好,朕若没记错她一向不喜食这样点心吧?”
竹息心里突突乱跳,低声回道:“陛下说的是,这点心不是太后用的。”
万历忽然起了好奇心:“不是她老人家用,是给谁用的呢?”
竹息不敢隐瞒,“回皇上,是太后吩咐御膳房特地给阿蛮少爷做的。”
“阿蛮?”见万历一脸疑惑好奇的表情,黄锦连忙踏上一步:“陛下,阿蛮少爷是宋先生的师弟,您也是见过的啊。”得了黄锦提醒,万历这才恍然大悟,他从苏醒就从宝华殿挪到乾清宫,对于阿蛮说真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模模糊糊有一个影子,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如此中太后的意,这一点发现让万历微微有些留神。
“皇上请稍候,待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朕自已进去,不要惊动了太后。”
皇上说的话竹息自然不敢有分毫违拗,恭敬的应了一声,忽然小声道:“太后娘娘此刻不在佛堂,在后殿的春禧阁。”
看了她一眼,万历点了点头迈步直走,黄锦颠着小碎步连忙跟上,走时冲着竹息微微一乐。
不知为什么,竹息的脸居然红了一红,朝着黄锦离的方向,恨恨的跺了一脚。
穿山绕廊,轻车熟路,眼前便是春禧阁,走到门前,一个清脆童声响起,万历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
“太后,干么教我这些啊?”咬着舌头的童音中濡软中带着几许撒娇的抱怨。
“你开蒙比起别的孩子本来就晚。如今现学已是晚了,哀家开恩让你跳过了三字经,百家姓,从千字文,名贤集学起,已经是看在你聪明过人的份上,你还敢不知足?……讲官不是说了么,要先把这些打基础的东西学全学扎实,然后学中庸论语,再往后还要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呢。”
太后低宛柔和的声音,让在门外静听的万历在这一瞬间恍如时光倒流,好象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的他还是世子,而她只还是个侧妃,她也曾这样温柔的叮嘱自已学习,可是在听到后边要学资治通鉴和贞观政要这句话,万历脸上流露出的温柔神情瞬间变冷,笑容倏然消失得好象从来没有发生。
第246章 反目
“皇帝,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皇帝亲临慈宁宫,突兀诡异的让春禧阁中无论中上至太后下到宫婢无不大出意料,宫女们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请安,只有阿蛮瞪着圆圆的眼,好奇的盯着万历瞅,见万历一脸严肃的瞪着他,阿蛮没有半分不惧,咧嘴一笑阳光灿烂:“皇上好。”
瞪着这个粉团子一样阿蛮,见他皮肤雪白,眉墨唇红,两眼如同点漆,眼神灵动如飞,不知为什么,看着阿蛮这一张脸,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觉得这张脸好象在那见过的……脸上不悦的神情放缓,遂然开口:“你就是阿蛮?”
阿蛮笑嘻嘻站起来,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仰起的脸如同明珠生辉般璀璨夺目,糯声道:“皇帝你都不记我了?你躺在宝华殿的时候,我跟着宋师兄可没少出力呢。”
一直恬淡稳坐的太后扫了万历一眼,轻声呵斥道:“阿蛮,不得对皇上无礼。”
阿蛮吐了下舌头,拖声拉气的应了声是,眼神依旧放肆大胆,瞪着万历看个不停,没有半分惧意。
被一个一脸大人样的孩子极其委婉的提醒自已为他出过力的事,就算是满腹心事的万历也忍不住一乐,“你有功劳朕不会忘,且先出去,朕有话要和太后讲。”
从他进门起,阿蛮等得就是这句话。一个高跃下椅子,一声欢呼就奔了出去,老远犹能听到他欢呼的声音。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万历笑得莫名玩味,冷肃的神情放缓,回过去对李太后道:“母后有这个孩子在身边,倒是能解得不少的寂寞。”
提起阿蛮,李太后全是满溢的宠溺:“不知是不是前世的缘法,这个孩子哀家一见就是很是投缘,有他陪在身边,这宫里生活倒是有趣了不少。”
看着太后脸上发自于心的笑,万历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转身坐在太后下首,旁边有竹息送上茶来。
从头到底李太后没有说话,一直等万历第三次放下茶碗后,方才开口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将养好,哀家已让竹息知会过黄锦,不必早晚前来定省。有这个功夫,在乾清宫养着身子岂不是好?”
手放在黄龙戏水的粉彩茶杯上,带着心事的眼神流连不定,万历似有意似无意的道:“自古帝王都是以孝治天下,儿子不敢比拟历代先皇,也只能尽点这样的孝心了。”
听出来万历声音中的那丝调侃,李太后轻微一叹:“皇帝和哀家是越来越生份了。”
万历眼皮连抬也不抬,呵呵低笑:“太后这样说,如果传了出去,儿子这个暴君的头上又得压上一顶不孝的帽子了。”
李太后的手倏得握紧,片刻后终于松开,伸开的手揉了揉额头,声音有难以掩饰的倦意:“哀家知道你对当年那件事依旧怀怨在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你也该知道明白,就算当年哀家做法或有不当,为了这大明江山,宗庙社稷,事实证明哀家并没有做错,时至今日你因此与哀家一直心里有隙不亲,身为母亲,哀家却从来没有怪你一次。”
其时天色渐黑,宫女剪香准备进来点灯,却被隐在门边的竹息一把扯住。
一时之间殿内陷入难言的静寂,太后和万历二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彼此似乎各自沉浸在无尽心事之中。
片刻之后,万历解嘲般呵呵笑了几声,表情冰冷有如秋后寒霜,“……母后想多了,此刻再重提旧事,还有何意义?只是母后自栩一片爱子之心,奈何儿子却是不知好歹,不但不能领情,反而只能辜负。儿子不孝,日后泉下见到父皇之时,到时再一并请罪吧。”
万历阴阳怪气的自嘲如同一记重重铁锤击中心间,锐痛使李太后的手瞬间紧紧覆在胸口,痛苦的闭上眼睛,喘息几口后方才睁开,保养得当的脸在这一瞬间老了几年一样:“皇帝要记恨,哀家也由得你去。今日到慈宁宫,可是有事要说?”
李太后没有看错,万历今天来慈宁宫真的是有一件事要说,只是没想到几句话就已经有了谈崩的意思,这让万历一时之间倒不知怎么开口。
春禧阁再一次隐入长久的沉默中,与此同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剪香战战战兢兢进来点上了灯。
当盏盏宫灯点起时,殿内变得温暖明亮。眼睛黑沉沉的倒映跳动不休的灯光,每个人的眼底好象添了两团燃烧跳动的火苗。
在太后手中长长的佛珠转到第三个圈的时候,万历终于开了口:“今天儿子来,是有一件事请教母后,也有一件事禀告母后。”
移动念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李太后心中咯登响了一声,好象心里某处坍塌了一块,刻上岁月痕迹的眼角轻轻抽了几下,眼睛一瞬间亮得瘆人,强行压下心头一丝不安:“哀家是你的亲娘,有什么不能说不能问的,这些年来哀家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好。”
这几句话说的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可万历好象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带着几丝嘲讽:“请问太后还记得这个块玉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放到案上。
那是一块绝顶美质的羊脂白玉,通体凝脂温润,做潜龙回环之形。在明亮的灯光下,放出淡淡柔和光晕,不用看就是件百年难得的珍惜宝物,就算已有思想准备,在看到这块玉时,李太后的心不由自主的猛跳了几跳,握着念珠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骨节处变得有些发白。
太后神情的微妙变化没能逃得过万历的眼,眼底的火苗瞬间熊熊,声音冷酷:“……太后好手段,瞒天过海的瞒了儿子这么多年。她死了也就罢了,可是就连她的儿子,太后居然也能来个偷梁换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儿臣被瞒了这么多年,明明是她孩子,硬生生被朕冷眼了半辈子,甚至……有几次差点就死在朕的眼皮底下,”说到这里,万历脸色变得铁青,双眉倒竖而起:“母后处理了她也就罢了,何必连她的孩子也如此虐待,有错也是朕的错,何必罪及孩子,母后明知我厌恶恭妃,还故意这样做,真是让儿臣情何以堪啊。”
眼神终于从那块玉佩上挪开……太后眼角浅浅的鱼尾纹似乎在这一刻更深了几分,“皇帝这话,有些放肆了。”
万历呵呵一笑,“母后刚刚还说咱们是亲母子,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母后就容儿臣放肆这一回,说清了说透了,以后也就没的说了。”
太后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全然不正常的潮红:“她是草原的俺答汗的女人,是新降大明的蒙古顺义王的王妃!她不要脸勾引你做出那种事来,这种祸水本来就是该死!”
“原本就是孽缘,当断不断,必生大祸!为国为家,哀家都认为所做不差!”
双眉完全竖起的万历暴怒已极,胸膛似乎都要炸开,呵呵一阵冷笑,伸手指着那块玉:“朕当然理解母后和张相筹谋这件事时所费的苦心,可是母后结果了她,却不该将朕的儿子送到恭妃的膝下,让朕亏待了他那么多年。”
“恭妃的事是哀家设计的不错,这点是哀家对不住你。为了大明边境宁靖,后宫长治平安,虽然亏了你,却也是不得不行,不得不然!”太后寒着一张脸,垂下眼皮:“至于恭妃,你厌弃她,连带着她的孩子一并厌弃,那也只能怪你自已。”
万历的怔忡望着太后,怒极反笑:“朕真是后悔,当日听了那一群迂腐蠢臣的话,怎么就没有将张居正那个奸贼戮墓鞭尸。”
刻骨怨毒的语气使李太后猛得闭了上眼,声音变得虚弱无力:“够了,哀家这么多年从没有一事染指朝政,就连你在后宫肆意胡行,也是忍之又忍,从不插手过问。本来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你会想开想明白这些事,可是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心底的戾气不减反增……”
“母后大贤大良,儿子自然是佩服的很。嗯,慈宁宫的佛堂也是她走后的那一年建的。”万历呵呵笑了几声,眼神在太后手上紧握的佛珠上转了一圈:“只是不知烧香念佛,母后的心就能得到良心安宁么?午夜梦回的时候,母亲没有觉得有人在地下日日夜夜望着您,佛祖就真的能佑着您睡得安稳么?”
“母后口口声声说,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为了这大明江山好,可是儿子今天要说一句压在心头十几年的话……”说到这里一字一句异常清析入耳,“若是将她和江山比起来,儿子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太后不敢置信的凝视着万历,一口气顺不上来,忽然捂着胸口大咳特咳,一直隐在暗处的竹息终于忍不住跑了出来,伸手在太后胸前背后熟练的连捶带打,一脸涨红的太后搜肝炽肺的大咳不止。竹息又急又痛:“陛下,太后身子一直不怎么好……”话没说完,却被太后一把扯住,会意的竹息的下半截话就没能说的下去。
看着太后剧烈反应,万历的脸上有心痛有犹豫有后悔,诸般情绪轮番上脸,最终化成一贯的阴戾深沉。
头胀欲裂的李太后只觉得心口处一阵突突乱跳,狠狠的闭了一下眼旋即睁开,“皇帝到哀家宫里来,若是请安,孝心到了也就是了。若是还有别的事说,就快点直说罢。”说这句话的太后声音低沉,气若游丝,明显得伤心痛情已极。
这明显是太后下了逐客令,见太后气成这个样子,万历心里不后悔是假的,一咬牙,硬着心肠道:“儿子这次来是想和母后商量,儿子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洛儿,不知母后对此可有什么异议?”
对于这个消息,李太后没有丝毫所动:“皇帝圣心独断,还找哀家这个老太錃商量什么?既便是哀家说了什么,对皇上还有什么用处么?”
“母后太谦,若是没有您的允可,日后若有个差池,儿子只怕二月二太和殿上那一幕又要上演了。”万历笑得古怪,忽躬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灯光下万历的影子拉得老长,“儿子真的要多谢太后宽宏大量,这辈子终于由着朕的性子做了一回主。”
“母后好生将养吧,儿子告退了。”说完行礼,直起身子迈开大步往外直走,在门口处正好一个丫头端着一个香炉小心翼翼的往里走来。
目光在那个香炉上转了几圈,眼角微微抽搐,忽然抬起脚来,一脚将那个小宫女蹬倒在地!
香炉在地上哐啷一声跌了个粉身碎骨,那个小宫女不知道怎么就犯了龙颜大怒,吓得跪到一旁,唬得抖衣而颤。
在外头听到动静不妙,黄锦吓得连忙跑进来一看,不由得惊得呆了:“哎哟……这是怎么的说?”
面对皇帝的发做,李太后身子坐得笔直:“皇帝身子不好,还不快些服侍皇帝回朝清宫养着,以后……”说到这里时,眼皮已经垂下:“传哀家懿旨,为皇上龙体安康计,从明日起就不用每日前来定省了。”
这话一出,春禧阁内几个人全都变了脸色,在外头候着的黄锦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光不由自主就转到竹息的身上。
没等他看出什么,就听万历冷冷笑道:“太后的好意,儿子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儿子奇怪,都说佛门慈航普度救苦救难,只是不知救不救得罪孽深重?若是救不得,这香烧或不烧,也没有什么用罢。”
太后手脚冰冷身子乱颤,忍耐终于到了尽头,只觉得喉头有些腥甜,伸出手指颤巍巍指着万历:“你……”
大笑声中万历扬长而去,宫门外传来呼喝黄锦的声音:“回去开内库,找个最名贵的香炉送来慈宁宫。”
一片死寂的沉默过后,李太后紧紧捂住胸口,一张嘴,一口血喷了一地。
第247章 危境
凭着一点仅存意识,朱常洛依旧能够感觉到自已现在很痛苦,感觉自已好象被劈成了两半,一边如同火烧另一边凛凛寒意……火在蔓延冰在侵袭,偶尔一个交汇带给他的感受就是恍同万针攒刺后的极度痛苦。这种感觉让朱常洛清楚明白的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已这次真的要死了。
到处一片漆黑,四周一片死寂,身子没有丝毫重力飘飘而起,朦朦胧胧中好象来到了一处极其陌生的地方,前方空旷旷的虚无尽处,若隐若现出一扇巨大的门,朱常洛停下脚步,踌躇着打量着这道门,考虑着是不是要推开这扇门?
人在末知时,总是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打量着那扇门,强烈的不祥感觉使朱常洛心生怯意,待要想逃,转过身惊讶的发现,身后浓重的黑暗全然化成了深渊……到了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退路,黑暗的深渊依旧在逼进,眼前除了打开那扇门,然后走进去这条路……这条路简单直接,没有任何选择。
慈庆宫内一片慌乱,守着寝殿大门口的魏朝失了往日镇定,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时的伸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又一眼。
寝殿内涂朱和流碧两个贴身大宫女站在床前,手足无措的望着床上静静昏睡着的当今太子朱常洛。见他的一张脸红得似火烧,而嘴唇眼窝处却是诡异的透出一片青黑,尽管身上盖着几重被子,却依旧不停的打着摆子,可额头处又冒出腾腾热气。
流碧怔怔看了一会,忽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殿下这又冷又热的……到底这是怎么了?”
见朱常洛这奄奄一息的模样,涂朱心里同样说不出的难受,总算她还能把持得住,低声喝道:“不许胡说,吉人自有天佑,太子肯定会没有事。”
“姐姐,咱们真的不用请太医来么?”听了涂朱的劝慰,流碧的眼泪不小反大,抽泣声渐重:“我真的好怕,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的这么重?”
就在发慌时候,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两位姐姐是关心则乱,怎么忘了殿下昏迷前曾有严谕吩咐不准惊动人,咱们只要听他的吩咐就是,不要坏了他的事!”
说话的是一直没有离去的苏映雪,此时皎如清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口气平静恬淡,却别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尊的莫名威严:“二位姐姐是慈庆宫的心腹人,这种时候切不可自乱阵脚。王公公已经去请宋神医了,若他老人家不来,太医院就是来一百个也是无用的。”
涂朱和流碧如同兜头浇了一桶雪水,从心底透出敬服,对着苏映雪一齐躬身行礼:“姑娘说的是,奴婢们受教了。”
虽然劝住了二婢,苏映雪的脸上没有半分得色。望着昏睡着的单薄少年,蹙着眉头的苏映雪似乎添了无穷的心事,秋水长天般的眼底深深浅浅的尽是忧虑。
在门口静静看着这一切,魏朝若有所思的眼神已经悄悄的落在苏映雪身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魏朝几乎是跳过去开了门。
门外来了二个人,没见着王安,只有宋神医还有莫江城。
魏朝也不顾不上那么多,拖着宋一指就拉进了殿门。可怜宋一指自学医有成以来,所经之处不敢说前呼后拥,至少也能混个毕恭毕敬,象今天这种狼狈之极,恍如被人劫持一样的经历可是第一次。不过在看到躺在床上的朱常洛后,愤愤的脸色瞬间平缓,呼呼喘了几口老气,喝道:“别慌,除死没大事!”
张口就是一个死字,听得这殿中人有一个是一个,恨不得抓起几把土将他的乌鸦嘴堵上。魏朝急道:“宋老爷子,快来看看太子殿下吧,奴才们对您无礼,只要殿下康复,一会随便您怎么出气都成。”
这几句话越发无礼放肆,但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确实情发于心,甚是真诚。借着淡淡灯光扫了他一眼,宋一指忍不住低声咕噜了一句:“……看不出来这个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这人心拢得还挺齐。”声音低,没人听到他咕噜的是什么,估计也没心思听得进去。
看到宋一指的一根手指切到太子的手腕上,魏朝长长出了一口粗气,全然没有发觉自已一头一脸居然全是汗,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
忽然想起什么事,转过身把殿门关好,回过身来对莫江城施了一礼:“莫爷,可知道王安去那里了?”连问了两声,没有听到任何应答,魏朝不解的抬起头来,却发现莫江城如同化成了慈庆宫门口那一对镇门石狮,目光呆滞,神情紧张,呼吸粗重,一脸胀红的正朝着某个方向死死看着。
……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魏朝惊讶的发现:莫江城望着发呆的方向,赫然正是苏映雪。
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够见到自已日思夜念、想兹盼兹的玉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此刻莫江城的心里眼中已经完全容不下任何东西。
在看到那个清冷的身影第一眼的时候,他的一颗心瞬间已是风雷交加,眼前一片无尽的黑暗,唯一的光明就是来自前方不远处那长空吊下的一轮月。
同样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上莫江城的苏映雪,一时错愕之余瞬间变得不知所措。手里的帕子不自觉的绞成一团,明明知道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最好是趁乱离开。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尽管有明智的决定,可是一双脚却死死的定在那里,一步也不能不能挪动。
看看他,再看看她,不再说话的魏朝好象察觉出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好在这个时候宋一指已经试脉完毕,没好气的一声冷哼打破了沉默:“来个人,照个这方子去煎了来,用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涂朱急忙忙的接过出去抓药,流碧熟练的去库房取煎药的家伙事,却没有察觉宋一指的方子早就写好,似乎早有准备。
看着躺在床上的朱常洛,宋一指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压不下的忧虑。
不敢再看莫江城那快要喷火的眼睛,苏映雪赶忙侧了身子,有意无意的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问道:“宋先生,太子殿下可有什么事?”
此刻在大明皇宫内有两个人是可以横着走百无禁忌,第一个当仁不让的是太后掌中宝阿蛮;另外一个就是这位老气横秋的宋先生,从皇上到太后再到皇后,对于这位先生都是礼遇有加,高看三分。苏映雪久在皇后跟前服侍,对大名远扬的宋一指自然不会陌生。
惊讶的宋一指扫了她一眼,虽然诧异于她怎么在这里,不过他一向不好管闲事,咳了一声:“他这是自作自受,老夫早就告诫过他,明明已经是个漏勺一样的到处是洞,偏偏还敢思虑极尽,损耗心智,就是死了也活该!”
听他口气不好,这让一直担着心事的苏映雪瞬间花容失色,她这一沉脸,殿中的灯火似首都黯了几分……宋一指顿生不忍之心,呃了一声:“且不必担心,等服了老夫的药,症状当可……缓解。”
苏映雪心思玲珑惕透,听得出宋一指说的是缓解而不是痊愈,眼睛眨动几下,忍不住想要再问几句,却见宋一指一脸不耐烦的别过头,急燥之意溢于言表,嘴里不停的念叨:“叶赫这个家伙,怎么还不快点回来!”
此时莫江城终于忍不住,迷迷糊糊的向前走了几句,嘴里喃喃自语:“苏……”
一个字没说完,魏朝在一旁看得真切,一步上前,扯住莫江城的袖子狠狠一拉,这一下使力甚重,登时使莫江城从迷茫中醒了过来,回头惊讶的看着魏朝。
魏朝冷着脸露出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奴才劝莫爷一句,这里是皇宫,是太子的寝殿。莫爷是殿下的好朋友,宫里头规矩多忌讳大,奴才好心多说一句,莫爷有些话有些事要说要办,也要看场合分形势。”
看着说完带着抹冷笑离开的魏朝,被点醒的莫江城一想也是,自已刚才真是做的太孟浪,如梦初醒四下一望,不禁有些羞愧。莫江城不是普通人,神智一旦恢复,便又是那个心细如发,纵横商海的不败奇材。猛然发现苏映雪低着头,自始至终连看都不看自已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顿生一阵冰凉。
涂朱动作极快,方子开的几味药慈庆宫库房内都有;流碧麻利生水煎药,二人通力合作,也没用一刻,三碗煎成一碗,急忙忙的端了进来。
宋一指随手一指魏朝:“去门外守着,看看王安回来没有?”
魏朝不敢有违,丢给莫江城一个警告眼神,转身出殿门外等王安去了。
待药稍凉,流朱脱鞋上榻,将朱常洛轻轻半扶起来,流碧端着药碗,用药匙盛着往下喂;但失去意识的朱常洛牙关咬得死紧,严丝合缝的完全喝不下去,喂了几次没有成功,流碧心里发慌,又是泫然欲泣:“这可怎么好?”
见朱常洛的脸上青红二色越发明显,宋一指脸色变得阴沉,知道这是他体内寒火二毒交攻所致,此时若不服下这剂中和之药,只怕坚持不到叶赫来。
想起叶赫,宋一指莫名就有一股气……自从那夜见过顾宪成,叶赫在失魂落魄几天后,就入了城北大营,再没有进宫来,这下可好,真要用着他了,还就指望不上了。
知道再耽误不得,宋一指出手如风,咯得一声伸手就将朱常洛下巴摘了下来。这一举动让殿中连同苏映雪在内的三女吓了一大跳,涂朱当时就红了眼:“宋先生,你要干什么?”
宋一指冷喝一声:“干什么?还不给我灌!”
见宋一指脸色不好,涂朱和流碧心里发慌,也顾不上多想,就按着他说的往里灌……问题来了,灌进去的药不是咽不进就是呛出来,喂了十几勺,倒流出了一大半。
这下宋一指真急眼了,寒着嗓子问:“这样不行,你们宫里可有鹤嘴壶?”
鹤嘴壶嘴细身长,是专门给服药不进的人准备的特殊药具。奈何慈庆宫不是太医院,金壶银壶宝石壶都能拿出几把来,唯猪这鹤嘴壶没有……流碧掌管宫中大小器皿,想了几想到底摇了摇头。
宋一指气得瞪眼,转头睃巡一圈,指着一旁发呆的莫江城道:“快去宝华殿,取鹤嘴壶来,要快!”被他口气吓了一跳的莫江城哎了一声,看宋一指的脸色知道事情严重,转身就要跑。
“不必了!”
所有人的头全都转向了一个地方,说话的人是苏映雪。
已经到了门口莫江城,在听到那个声音后蓦然呆立,不知为什么,心头猛然一阵紧抽。
苏映雪站起身来,接过流碧手中的药碗,宋一指瞪着他:“丫头,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答他的话,苏映雪看了下手中的药碗,忽然回过头看了莫江城一眼……
这一眼与正好回过头的莫江城眼光对上,瞬间觉得有些头晕,“你……”
一个你字说到中途时,忽然变得沙哑艰涩,与此同时,他的眼已经狠狠的瞪大,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第248章 担心
在所有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苏映雪已经收回在莫江城身上那道目光。从流碧手中稳稳的接过了碗,低头灌了一大口药汁,侧过头凝视着朱常洛憔悴的脸,然后轻轻俯身覆上,唇舌冰凉纠缠柔滑,苦涩的药味彼此口中泛滥弥漫……闭上了眼的苏映雪,清析无比的听到自已此刻的砰砰心跳声。
一片瞠目结舌中,苏映雪神色平静,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帮朱常洛抹去唇边药迹。人生最难第一次,既然迈出了一步,下边再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随着第二口,第三口,一直到碗里的药见底,苏映雪由羞涩到平静,到最后自然的丝毫不见半点局促,仿佛她正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此时寝殿内的人并不多,涂朱和浣碧早就惊得傻了,一个瞪着眼,一个捂着嘴,二女红着脸瑟瑟缩在一边一声不吭;宋一指侧着头转到一边,尴尬别扭到了极点;唯有隐在殿门处的莫江城,从苏映雪俯身相就的那一刻,就已如同木雕泥塑般竖在那里,黑暗遮住了他的脸和大半个身子,但是遮不住他急剧起伏的胸口以及粗重不匀已经不可抑制的喘气声。
眼下万历一朝,民间风气已经极为开放,什么女人守寡再嫁,男着女装招摇过市,甚至于还有什么裸奔的,这些事虽然稀罕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那些毕竟发生在民间。在这皇宫内院,一个大姑娘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公开与一个年轻男子唇齿相交,这个事要是传了出去,说轻一点,那是不自重;说重一点,若是沾上了个淫字,这辈子也就毁了。
见药已喂完,宋一指转过身来,看向苏映雪的眼神已经变得颇为复杂。做为此时殿内唯一长者,宋一指没有丝毫犹豫向涂朱流碧道:“你们俩个小姑娘,老夫不懂你们宫里那些大规小矩,但是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别看这人的舌头软,硬起来时能强过杀人的刀,不管为了什么,今天这事就当没看到罢。”
涂朱和流碧不是新来乍到没见识的小宫女,对于宋一指的提点心领神会。涂朱沉稳,看了一眼流碧,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宋先生提点,奴婢们知道轻重。苏姑娘救了殿下,就是救了慈庆宫阖宫奴才一条命,奴婢们只有感激,没有恩将仇报的。”
低着头的流碧在一旁默不做声,眼睛不自主的瞟向静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太子,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偷偷看向苏映雪的目光多了好多意味,经过今天这事,可以肯定的说用不了多久,这慈庆宫内就要添人了……一想起这个流碧柔肠百转,有说不出的滋味。
宋一指抚须微笑:“好孩子,识进退,很不错。”
苏映雪脸微有些红但瞬间变得自然,如同风过水面不起丝毫涟漪,对着涂朱流碧点了点头:“多谢二位姐姐。”起身对着宋一指深深施了一礼,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经过僵在在门口处的莫江城时,脚步丝毫没停,风一样飘了过去,打开房门,姗然远去。
她的离去没有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宋一指再度给朱常洛切脉,而涂朱和流碧一脸紧张的盯着宋一指,生怕从这位神医的嘴里再蹦出什么死呀活的字眼来,收起手指的宋一指,一直僵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成啦,总算能坚持一阵子啦。”
尽管这句话也算不上什么好话,对于惊惶中的涂朱和流碧来说已如闻纶音,流碧更是欢喜的双手合什,向空中默诵祝祷个不停。
宋一指暂时放下心事,这才想起殿内还有一个莫江城,忍不住道:“那位莫家大爷,连两个小姑娘都明白的事,老夫也不必和你饶舌了。”
鼻端犹有幽香未散,那人离去时带起的一阵风,终于使一直在怔忡出神的莫江城回过神来,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的缘故,一双腿有些发软,身子无力的靠在殿门,一双手死命的捏在一起,但隐在暗淡光线中那双眼,闪烁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眼芒。
尽管他人在阴影中看不清脸色,但是宋一指还是感到有些古怪,皱起了眉,错愕道:“你怎么啦?”
“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一开口吓了所有人一跳,包括莫江城自已,发出的声音好象刀尖划过粗砺的山岩,间杂沙哑和尖锐,声音嘶哑刺耳难听:“她都生死不计,宠辱不论了,我还能说什么?肯定是在做梦,连信都不敢信啊……”
对于莫江城异常的表现,宋一指眉头越拧越深。他一生专心医术,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从不分心旁顾,但望闻问切的医家功夫早已是炉火纯青,眼前的莫江城的表现在他看来十足实的就是心结郁结,急火上升的急症,宋一指心善,转念间心里已经想过了几个方子,准备给他用上一用。
看了一眼半开的殿门,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莫江城,涂朱心里顿时有些了然,不由得生出些怜悯,忍不住几步上前,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手心,柔声道:“莫爷是咱们殿下知交好友,如今心急发慌,乱了方寸,快些回回神,别尽说胡话了。”
掌心中传来热热的温度,使混乱中的莫江城勉强恢复了一丝神智,发生过的一幕幕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掠过,莫江城眼神亮得吓人,看了看手中这碗茶,转手放到涂朱手上,转身就走,步履踉呛,经过门槛时,险些摔倒。
涂朱大为担心,惊叫道:“莫爷小心。”
伸手扶着门棂,莫江城摇了摇头道:“姑娘说错啦,没心的人没必要小心。”忽然呵呵笑了几声,转头看天,叹了口气:“没有月亮……没有月亮了。”说完挣起身来,一路跌跌撞撞的去了。
在他走的那时候,脸上那一道闪亮的泪痕,没有逃得过涂朱的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酸酸胀胀的难受,下意识的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果然黑黢黢的连星星都没得几颗,更别说月亮了。
流碧有些不安,几步上前拉了涂朱一把,悄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啦。”
涂朱连忙低头拭了一下眼角,涂朱摇摇头:“风大迷了眼,不妨事。”
当朱常洛终于有一丝意识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觉得一股温暖中和的热流在自已体内奇经八脉中到处游走,来在自已体内经脉中大肆暴虐的冰热二股气息,似乎这对这道温和的气息极为畏惧,纷纷四散溃逃,这股暖流绵绵泊泊似无止境,将在经脉中四散奔逃的冰热二息渐渐逼到丹田。
当脸上赤红和青黑完全褪尽的时候,朱常洛赫然瞪开眼来,依旧是如清水般透明见底,展颜一笑:“成啦,我没有事了,哎,我都快要算不清,你这是第几次救我了。”尽管神色蒌靡不振,笑容堪比阳光灿烂。
脸色苍白的叶赫理都不理他,掌心中热气吞吐,在他体循环周天,助他固本培元。
见叶赫独自打座调息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心虚的朱常洛讨好的笑了一笑:“不是我说你,让你去练兵,可没叫你去练自个啊……瞧这折腾的,黑大个快变成黑炭头了。”
对于他的调侃,叶赫理都不理,长吐一口气收式敛息站起,挺拔身形笔直有如出鞘利剑,一双眼黑幽深远,这让朱常洛瞬间想起刚才昏迷中见到那片黑色深渊,顿时生出浮沉大海之中的无力之感。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已,就这么急着死?”
朱常洛勉强着嘻皮笑脸:“安心啦,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有你和宋大哥在,我有信心的很。”
眼里都快喷出火来的叶赫愤怒的转过身:“今天的事多么凶险,若是我稍回来的晚一些,你这条小命也就交待了,难不成你见阎王后,也这么浑不在意么?”
“你放心,最近比较劳神,那个洋鬼子好难搞,今日和他斗了半天,确实有些累,以后保证不会这样啦。”
叶赫定定的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从今天起,我会寸步不离的在你身边。”停了一刻,接着补充道:“……我不到兵营了,走时我和孙先生打过招呼了。”
“宋师兄已经说了,你若是不爱惜身子,还一意这样劳心费神,今后象今天这样的发作,次数会一次比一次多,真到了寒火之毒攻心之时,你这条命也就到了头了。”
“快些安排好你身边这些事,过几天准备带你出去寻一个人。”
几句话说的冰硬坚硬,象一块块石头砸得朱常洛一阵头晕,摸了摸涨得有些痛的头,他和叶赫相处日久,就冲叶赫那紧抿的嘴角,刀削的表情,显然这位的想法已经是山磐石坚,不可转移。
听他语气中那异乎坚定的固执,朱常洛吃惊之余,不由得伸手挠了下头:“……不用这样的,我和你讲,三大营中最后一营终于有眉目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神机营就会成立,到那时,大明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疲弱……”
没等他将这大好蓝图描绘完,叶赫冷哼一声打断:“这些和你的命比起来,那个更值?”
被噎了一跟头,朱常洛不再说话,良久后悠悠开口:“刚刚在昏迷中,我好象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唯一的路的尽头处有一扇门,有那么大……”说到这里,眼神空洞迷茫,神情犹有余悸:“我差一点就推门进去了。”
“后来呢?”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却掩饰不住其中那一丝明显关心。
“后来,我好象听到门内有一人在唱……”
这个答案大出叶赫的意料,瞪圆的眼睛中全是狐疑。
“真的,我清清楚楚听得真真的……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叶赫的脸色本来阴沉着没有放睛,听完这一段后直接可以拧得出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常洛叹了口气,蓦然抬起眼眸直视叶赫,轻声道:“我不知道还能够活多长,我只担心要做的事情做不完。”
听完这一句话,叶赫怒意如同潮水奔雷般瞬间退去,剩下只有惊愕和木然。
第249章 忽悠
与往常相比,这个万历二十年的五月似乎比前些年热了很多,清早起来的大日头在升至半天高的时候,已经活象一团燃烧的火球,释放出无与伦比的高温,猛烈的炙烤大地。在这般肆意荼毒下,就连向来耐热的杨柳,也已经焉答答的没有半分精神。
炽热已极的天气让人觉得烦燥无比,但是这种暴燥在莫府内好象完全失去了效用。自从前些天莫府的主人谒宫回来,整个莫府就变得一派静悄悄冷冰冰,下人们连说个话都是哑着嗓子,生怕吓了谁一样。
客房中的沈惟敬手中拿着一本书,怅然瞪着两只眼,看着一支横斜过窗的榴花怔然出神。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红艳胜火,好象憋着一股劲要和太阳争风夺意。
目光从灿烂如火的榴花上收回,最近有点烦的沈惟敬长长叹了口气。
说起来,他来京城投奔莫府已经有些日子。将初见时的莫江城和这几天的莫江城对自已的态度相比,沈惟敬唯一的感觉就是完全判若两人。
一切的变化得从莫江城从宫内回来说起,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莫江城一直就是没有再露过面。有些吃不住劲的沈惟敬几次探访,都被挡在门外,理由只说是少爷染了时疫,暂时不能见人。
对于这个理由,一开始没有多想,但是很快沈惟敬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莫府上下人等,大大小小的一个个脸都拉得好似长白山,配合整个府内的古怪奇异的气氛,这个发现让他很是不安。
想起昨天自已再次去探望的时候,管家莫忠脸色已经颇为不好,风言风语的告诫自已要知道身份。这让一直认为自已是干大事的人的沈惟敬很不痛快,甚至于有些愤怒……自已来这京城是做大事来的,时间如同金子一样的宝贵,怎么能在这里这样蹉跎。
心静才能意平,心烦必然意燥,乱了心绪的沈惟敬愤然将手中的书丢到书桌上,心境一变,就连刚刚看着赏心悦目的榴花都红得刺眼闹心,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滚了几滚,再想静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再也呆不住的沈惟敬,信步走出房门。这一出门,迎头就是一股热浪扑面袭来,沈惟敬啪得一下打开折扇,扇出几扇热风,不见清凉倒添了几分烦燥,顺着路迈步向中院走去,他决定不能再这么等下去,准备再试着去见下莫江城。
刚走了没多远,耳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沈惟敬心一动,连忙闪到一旁一株女贞树下静静观看。
脚步声由远而近,当先一人正是莫忠领头。隐在树下的沈惟敬惊讶发现,此时的莫忠的脸都快够着鞋面上,笑得比那盛开的榴花还要灿烂,想想之前对待自已的态度,沈惟敬忽然觉得牙根有些发痒。
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莫忠身后那几个人吸引过去了……能让莫忠如此殷勤相待的人肯定不同小可,沈惟敬是干大事的人,对自已鉴人的眼光一向很自傲。
当先一个黄袍少年,金冠轻履,玉一样的脸上秀眉远扬,一双眼顾盼神飞,灿然璀璨,通身上下围绕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金尊玉贵的气息,沈惟敬看了几眼之后,打心底里油然生出一种再多看一眼就是亵渎不敬的念头,这个感觉让沈惟敬大吃一惊的同时,也让他一直蒌蘼的心情变得既兴奋又期待。
他的眼光移到黄衣少年的左侧那个一身玄衣的少年身上时,不知为什么,在大日头底下居然感到一股森然寒意,使沈惟敬刚刚热乎起来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玄衣少年比黄衣少年身形高了大半个头不止,因为侧着身沈惟敬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只凭那个刀砍斧削的身影,全然一派猿臂蜂腰,鹤势螂形般的冷崚不凡。
他们二人并肩站在一处,谈笑晏晏,气度不凡。沈惟敬轻叹了一声,心里忽然生出玉树琼枝,瑜亮并生的莫名感觉,也让一直认为自已是干大事的他顿感自惭形秽。
二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子,一个喜眉笑脸,一个目光灵动,看服色是随身下人。
来的人正是朱常洛和叶赫,自从那日毒发,幸有宋一指用药在先,后来叶赫用两仪真气暂时压制毒气上炎,将养了几天之后,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经此一事后,叶赫毅然将自已负责的骁骑营事务一并交到孙承宗的手上,好在骁骑营已成气候,孙承宗又具大材,身揽数职却无一忙乱,将五军营和骁骑营的诸般训练打点的有条不紊。
叶赫如愿以偿的再度成了朱常洛贴身侍卫,对于这个结果朱常洛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不字。绝对不是朱常洛多赞成他这么干,而是知道就算自已不同意他跟在身边,以这个家伙那天的冲动,一旦性子发起来,没准真的会将自已劫持出宫也是干的出来。
眼下朝局千头万绪刚刚理清,朱常洛可不想因小失大,前功尽弃。自二人认识以来,这是叶赫第一次完败朱常洛,终于扬眉吐气做了一回主。
二人今天来莫府自然是来看莫江城的。自从安好之后,朱常洛几次传召莫江城都没有出现,一打听才听说是病了,朱常洛有些不放心。一直到昨天罗迪亚进宫求见,要求立即缔结条约。
取得船图和船,是朱常洛耗尽心血拚命要促成的大事,这不但关系到大明水师的建设问题,和日后即将发生的事件也是大有关联,朱常洛不敢轻忽以待,所以今天就与叶赫二人微服出宫,带着王安和魏朝来莫府专程探望。
“莫老伯,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朱常洛的身份,莫忠是知道的。当今太子爷一脸春风称呼自已为莫老伯,这让莫忠激动的声音有些嗑巴:“回殿……”谁知他一个殿字没说完,朱常洛微笑一摆手:“莫老伯不用客气,我和莫大哥莫逆之交,用不着这些虚言客套,随意称呼就好。”
莫忠醒悟过来,明白这是贵人身份不欲为外人所知,瞬间改口道:“公子教训的是,老汉老糊涂了。”带着一脸的尊敬和亲热:“说来也怪,少爷自从那日带着佛朗机人进宫回来之后,当夜就发了高热不退。一直到这几天才止了胡言乱语,神智稍清醒了些。”说起这几句话时,莫忠脸上不由自主浮起几丝忧虑神色,显然是十分担心。
与叶赫交换了个眼光,二人都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不明所以的朱常洛想了想:“人吃五谷杂粮,那有不生病的,老伯也不必太过挂心。”
见朱常洛和言悦色的安慰自已,莫忠整个人快活的都快生出翅膀飞走了,一脸的荣光焕发:“多谢您关心,我们少爷从小身子康健着呢,很少生病,这次不知怎么回事,病势凶猛古怪,还老说胡话。只盼着能沾沾您二位的洪福,以后不要再这样就是万幸。”
莫府虽然不大,但胜在布局精致,景致怡人,几人顺着一道曲池游廊慢慢行走,有些好奇的朱常洛随口问:“胡话?是什么胡话?”
莫忠叹了口气,絮絮叨叨道:“就是这个才怪,自病倒后少年反正就是不停的喊一句话:月亮没了,月亮没有了……”
月亮没有了?朱常洛和叶赫相视愕然,完全的不知所以然。
跟在他们身后魏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了一下,一双眼光茫闪动。
王安狐疑的停下脚步:“你想嘛呢?”
醒过神来的魏朝,好脾气的笑了笑:“没啥。”
王安啍了一声,“快走吧,当差时候分神,可是咱们做奴才的大忌。”
就在这个时候,叶赫扬眉抬眼,眸光凌厉:“什么人藏在那里,快出来罢。”
他这一声喊,几人的目光都向叶赫指的方向望去,沈惟敬再也藏不住身,讪讪然自树后现身。
这时他才真正看清了叶赫的面貌,剑眉星目什么的就不用说了,但此时的沈惟敬完全没有心思点评一番。来自对方审视的眼光,就如同出鞘亮刃锋锐之极的刀光,穿肌透骨的在自个身上洞穿而过,一阵森森寒意让他在这大热天里竟生生逼出一身寒栗。
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个礼:“在下沈惟敬,见过两位公子。”
见对方一身普通服饰,面貌生得普通之极,可是脸上一双眼倒是灵动非常,朱常洛笑了笑道:“初前见面,不敢当阁下的礼,快些请起。”
看清是沈惟敬这个半道杀出的程咬金,莫忠显得无可奈何。对于这位自视甚高的沈公子,莫忠很难生得出好感。要说沈惟敬这个人极擅观色,自进府以来,也很守规矩,奈何莫忠每次看到他那双溜光闪动一双眼,再联想到他那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心里头就有些莫名的看不上。
事到如今,身为半个主人的莫忠也不能不管,陪笑向朱常洛道:“这位沈哥儿,是咱家少爷同乡好友,前些天特地从江西投奔而来。”
朱常洛默默的打量了他两眼,见对方听完莫忠的介绍后,一张脸微微有些不高兴,明显是投奔两个字让他心里有些不愉快,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一眨眼的功夫随即变得如同没有发生过。
一旁的朱常洛看得清楚,难免有些好笑……这莫忠人老成精,这样说话显然是意有所指,但这个沈惟敬溜光水滑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看了眼朱常洛的神色,王安知趣的连忙凑上前来:“天热太阳毒,公子快走吧,不要让莫公子肯定等得急了。”一边说一边给莫忠丢了个眼色,莫忠识机,连忙恭声道:“这位小哥说的是,前边转个弯就到了,请公子随我来。”
朱常洛点了点头,转头向沈惟敬笑道:“这位沈兄,在下还有事在身,日后有机会咱们再多亲近。”
见朱常洛这样说,沈惟敬是个明白进退的人,更何况他已经十分断定朱常洛必定是个贵不可言的贵人,连忙躬身行礼:“不敢打搅,尊下请便,沈惟敬恭送。”
走出老远王安回头一看,却见沈惟敬犹自躬着身子未曾抬起,心里十分满意之余有些好笑,忍不住开口:“莫大伯,这位沈公子挺有意思的。”
莫忠好脾气的笑道:“小兄弟眼力好,一眼就看出来了,说起来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有一句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说出来让人又好笑又好气。”
这一句话吊起了王安的胃口,喜眉笑眼催促道:“老伯快说。”
“自从这位沈公子来到我们莫府,别的事没见他干多少,光见他逢人便说……他是个干大事的人。”说着摇了摇了头,呵呵笑道“老汉这双眼,跟着公子走南闯北的见得人多了,这辈子只认一句话:那就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说完这句话,向朱常洛和叶赫望了一眼,其中恭维之溢于言表。
王安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没准是您老人家走了眼,真的小看了这位能做大事的沈公子呢。”
莫忠哈哈一笑,“什么做大事的人,依老汉看,他就是一个大忽悠!”
正在和叶赫说话的朱常洛,霍然抬起头来,莫忠的这一句无心之言,猛然间触动了朱常洛的心事,眼神在这一刻霍然闪亮!
第250章 探病
踏进莫江城的寝室内,触鼻尽是浓浓的药味。窗前案上白玉镇纸压着一幅字,上边墨汁淋漓写着一首诗: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朱常洛识得这是唐朝白居易的一首五言诗,白居易在唐与李白杜甫齐名,所著之诗琅琅上口,言简意赅,平浅易懂,有老小皆能口口相传的美名,这首五言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其中借剑喻人,以示宁折不弯之意。
诗自然是好诗,但这幅字却写得意即不飞,更无书韵,果然是一幅名符其实的涂鸦之作。但是只要再多看几眼,便会觉得书中字里行间,一股郁闷闭塞的决绝之气扑面而来。
朱常洛挪过眼光,若有所思的看向躺在床上的莫江城。惊讶的发现……就这么短短几天,莫江城的两只眼窝已深深的抠了下去,嘴角大小水泡成串结队,有些皲裂出血结了痂,有些露出深红的底色,足以见证这一口心火由内而外攻得是何等猛烈,而此时莫江城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只能用‘形同枯槁’四个字形容最为贴切。
看到正在努力翻身而起的莫江城,朱常洛连忙快上几步,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喝道:“别动,快些躺好,这个时候还顾这些虚礼干什么。”
莫江城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颓然躺在榻上,低声道:“草民生病,怎么敢劳动殿下亲来探望。”
不止是人颓废了,就连精神都已经跨了,朱常洛悄悄的蹙起了眉,眼前莫江城了无生机的样子,和当年自已在大同县衙大牢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如出一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居然可以和那次覆顶之灾一样,带给他这种近乎生机断绝的打击?
想起那天他带人进宫的时候,明明还是一脸春风,生气勃勃,怎么出了宫就变成了霜打了茄子奄奄一息?
疑问在脑海中电闪而过,朱常洛脸色瞬间有些晦暗不明,若是有事,就是发生在自已昏迷后那一时!眼神不动声色向身后两个人望去,在他澄如秋水的眼光下,王安一脸的不解,有些不安道:“殿下,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一言不发的魏朝却在一旁低了头,朱常洛在他身上注了一瞬,忽然开言道:“劳烦莫老伯去将莫兄这几日的医案找来。”然后又向王安:“你随老伯去,将医案送进宫,请宋大哥开个方子来。”
尽管不知太子口中的宋大哥是何等人物,但莫忠知道宫中的太医那肯定是好的,能让太子亲口安排的太医,水平肯定是没有的说,愁容消去的莫忠喜上眉梢,欢喜的拍手道:“老汉先替公子谢过公子啦。”
莫江城闻言苦笑,劝阻道:“殿下,我已经好了,不必劳动宋神医。”
朱常洛摇了摇头:“这次一定听我的。”转头向王安:“还不快去?”
王安不敢怠慢,刚哎了一声,已经被生怕自家少爷再反悔的莫忠一把拉起,瞬间脚不沾地的去远。身法之快,就连叶赫都为之愕然。
老远光听王安一路惊呼声:“莫老伯,你倒是慢点……敢不敢不跑这么快么,要摔到了……”
魏朝犹豫着要不要也跟着王安去,就听朱常洛琅琅的声音已经响起:“你且出去候着,那里也不要去。”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让魏朝既怕且敬的人,非朱常洛莫属。听着声气不对,魏朝暗呼不妙,老实麻利的转身出去。
叶赫二话不说,出手如风,一只手按在莫江城的脉上,朱常洛知道叶赫的医术比起他擅长的武功,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个两把刀,见他诊了片刻后松开手,还是禁不住开口问:“如何?”
“脉相涩缓呆滞,经瘀血停,心神损耗太过,导致气血两亏……”叶赫缓缓抬起眼,一双眼晶莹闪亮,忽然转头向莫江城道:“你可是有什么心事郁积在胸,难以排解?”
在叶赫说出这几句专业术语之后,朱常洛佩服的五体投地,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击者相看,看来叶赫在医术上是下了一番苦功,如果他知道叶赫是为什么精进医术,也许会在佩服之余再添上几分感动。
莫江城表现的全然不置可否,不知不觉间,头已经转向盯着朱常洛,怔怔的望着,出神的近乎发呆,叶赫与他面对面,顺着他视线一看,见他望着的方向正是朱常洛的嘴唇……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抹清冷身影,正在轻轻覆下柳枝一样的腰身,将花瓣一样的嘴唇贴上的那一幕……
心如油煎的莫江城忽然紧紧闭上了眼,为什么那个人不是自已?
既然不是自已,何必当初月下留情?
就在这一刻,莫江城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已的心碎的声音。
她,终究还欠自已一个解释。
叶赫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出手轻推了一下他:“莫兄?”
蓦然清醒过来的莫江城,本来青黑的脸上越发显得灰败。
叶赫和朱常洛瞬间交换了个眼色,从对方眼底看到的全是诧异。
世上最难琢磨的事莫过于是人心,人心似海,心事如针,任叶赫从脉相看了个七七八八,也任朱常洛心思玲珑,二人都可以断定莫江城肯定是受了什么打击,所以才生了这一场大病,可是他们再聪明终究也不是神仙,千猜万猜也不可能猜的到此刻莫江城的心思。
“莫兄,你若是有什么心事难解可以说出来,咱们相交莫逆,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不得的。”
望着朱常洛俊秀的脸,莫江城苦笑之余,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扎眼,下意识的挪开了眼:“殿下多想了,是江城自个的私事,现在确实有不能出口的苦衷,日后心结解开,一定再和太子言明。”
人家都直承是私事,而且一幅不愿多说的模样,朱常洛和叶赫尽管心有疑问,也不好再多追问。
三人缄默了一会,还是莫江城开口打破沉默:“殿下来这里,是不是罗迪亚那里有些焦急了?”
既然说起了正事,朱常洛也不客套,“莫兄说的是,这次来主要是看你的身子,二是想看看你对罗迪亚的举动有何见解?”
“罗迪亚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和濠境那些佛朗机人相比,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他垂涎五行土的暴利已久,生怕夜长梦多,恨不能马上成交,江城以前他本人是没有什么问题。”这一番话说下来,原本嘶哑的声音渐渐变得流畅,可是身体却是虚得发空,轻轻喘息了几口气,接着说道:“殿下雄才大略,已可上天缚长龙,下海拿金鳌,区区佛朗机罗迪亚,殿下心中早有决断,何于来问我,我试着猜下殿下的意思……”说到这里虚弱一笑:“眼下是要一个人,去濠境接手他的船队,拿回船图,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其实不用回答,只看朱常洛带笑的眼睛,莫江城已经知道自已猜对了,轻叹了口气:“我猜出殿下的意思这个人选非我莫属,可是奈何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怕是不成事了。”接着道:“罗迪亚不足为虑,倒是濠境中那些佛朗机船人怕是有些难缠。”
没有想到莫江城将这件事前后想得如此通透,朱常洛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前去交接之人必需得心思通透,灵活机变之人,你说的很对,佛朗机人贪婪无厌得寸进尺,虽然陈明利害,但保不定临时变卦,必需得一个了解的知底人方能实行。”忽然笑道:“莫兄既然想得这样明白,想必也有了合适人选吧?”
纵然身在病榻,莫江城还是被朱常洛的举一反三震惊:“忠伯和我虽然是主仆名份,却是情同家人,这些年来,只要是我经手的生意,从来不曾避讳过他。”
朱常洛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远悠长:“莫伯为人谨慎仔细,确实是个人选。”嘴上这么说,眉头却微拧着不曾放开,莫江城有些诧异:“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刚说完这句话,就见朱常洛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这位少年太子,莫江城一直是揣摸不透,若说以前因为全心全意的感恩不敢妄加丝毫不敬的揣测,如今添了心病的的他越发多了一丝敬畏恐惧。
朱常洛没有多卖关子:“莫伯老成持重,但是囿于身份,事到临头难保放不开手脚,莫大哥,我在你府上看中了一个人,如果可能想借他一用。”
自已府上的人?莫江城惊讶的瞪大了眼:“是谁?”
一脸笃定的朱常洛哈哈一笑,调侃道:“莫兄真是装着明白装糊涂,您府上有一个能做大事的人,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莫江城闻言为之一呆,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身影,于是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犹在女贞树下徘徊的沈惟敬,活象一只爬上热锅的蚂蚁,他之所以到现在没有走,是还在想着在这等着再见一面那个清贵之极的黄衣少年。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告诉他,自已这一辈子能不做上大事,一切都系在今天这个少年身上。
他却不知道,在离他不远的莫江城内室中,他的命运已定被注定,朱常洛已经给他打开了一扇门,沈惟敬从此是通过这扇门步上青云大道,还是别的什么,一切全都得看他自已的造化。
对于朱常洛的安排,莫江城全心全意的赞成,沈惟敬的本事,莫江城是知道的,本来以为朱常洛会安排他自个的人去濠境,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彻底烟消云散,不知为什么,心里居然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事情安排已定,见莫江城神色疲累,知道他还身在病中,如今神虽然好转,可是身体还是虚得紧,不由得有些歉决“大计定下就好,你眼下重要的就是安心调养身体,别的事就不要多费精神,要是让熊大哥知道,我非得让他说死不成。”
久已不提熊廷弼,这一乍然提起,在场三人油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其中以莫江城尤甚,一脸感概:“前些日子我托人带了些银子给他,听说他在辽东很受李伯爷的赏识,只是这一走好几年,我真是挺想念他。”
“是金子在那都得发光,熊大哥有才有能,不受赏识倒是不对了。”朱常洛笑了一笑:“莫大哥只管养好身子,没准等你好的时候,就能看到他啦。”
“真的?”对于莫江城惊喜莫名,朱常洛坚定的点了点头。对于他这个决定,叶赫了解的就深了一层,连猜都不必猜,熊廷弼的归来,必定和京师三大营有关。
正事说完,朱常洛不好再打搅莫江城休息,于是起身道:“莫大哥好生将养,若是有心结难解之事,尽可以对我说,但凡是能做到的,我必一力促成。”
几句话说的淡然,可是语气真挚,一派光风霁月的诚发于心。
心里有些虚的莫江城心中有愧,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低声道:“殿下对江城对莫家有再生重造之恩,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就算有什么,江城也不敢有丝毫埋怨。”
这话里好象有话?朱常洛愕然一怔,眼底多了些深浅不定的探究。
第251章 狼心
回到慈庆宫后的朱常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魏朝叫进书房,时间没用很长,就见魏朝低着头板着脸出来。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太子朱常洛都没有露头。眼见时候渐晚,涂朱实在忍不住,便端着一碗粥往书房,进门就发现那位在她心里眼中视之为天的太子殿下,正胀红着一张脸,怅然望天,悠然出神。
涂朱小心问道:“殿下刚好不久,可别劳心动神了,奴婢做了百合薏仁粥,您可要进一些?”
人在郁闷的时候,吃东西也未尝不是一种发泄。朱常洛赌气似的拿起韪勺喝了几口,粥熬得火候俱到,入口甜腻香滑,可是几口之后,忽然就停了手,怔怔瞪着那雪白的粥出神。
先前见他吃的得香甜,忽然又这样光景,涂朱不由得有些担心:“殿下,可是那里不合口味了?”
回过神来的朱常洛摇了摇头:“没有,很好吃。”说起来拿着汤勺又吃了几口,已经是明显的食而不知其味了。
涂朱叹了口气,将早就准备好的拭嘴巾帕递了上去,柔声道:“有心事吃了不克化,殿下等会再用罢。若是积了食,那倒成了奴婢的罪过了。”被涂朱看破心事,朱常洛也无心再装下去,伸手将碗递给涂朱,声音带着点犹豫“……那日我昏迷的时候,苏姑娘真的……真的那样了?”
对于这个问题涂朱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想便已了然。不论这事是谁说的,但太子问起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那自已也就没有必要再暪什么,当下点了点头。
朱常洛嗐了一声,伸手拍了拍额头,“……明白啦,我终于明白啦。”
涂朱瞪着眼看着他,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
刚见过的莫江城颓丧若死的样子历历在眼,明显的对某人用情极深,已近成痴。他明白了莫江城那突如其来的大病是为了什么原因,也明白了莫江城在自已走时说的句哀怨万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尽管朱常洛觉得自已好无辜,但是确确实实的有些百口莫辩,想到今后该如何面见莫江城,朱常洛瞬间头痛无比。
当日选妃那日情景重现脑海,苏映雪能够参与显然是王皇后的意思,但朱常洛可以确定一点,当时苏映雪对自已并没有一丝半点的意思。想起那清如雪冷于霜的脸,朱常洛无言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浅不定。他真的懂苏映雪为什么这样做,与脑海中那些不曾引起注意记忆碎片一旦联系起来,顿时就变成了一个接一个疑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映雪总是时不时的出现在自已的身边,从那日灵堂出现到前些日子花园相见,再到眼下以身饲药,朱常洛眼神已经开始闪烁……是时候抽空去趟坤宁宫了,因为苏映雪欠自已一个解释。
大明万历二十年的五月,天气炎热,人心更热。
一切的热潮中心的起源完全来自一个人,当朝太子朱常洛。
今日的大明朝堂,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内阁中有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个老臣坐镇,如同镇邪门神一般,无论从人望还是资历,足够弹压住百官中隐藏着蠢蠢欲动的一些人的魑魅伎俩。而新近补缺上来的于慎行、李廷机、叶向高三人更是齐心戮力,一心理政,朝中一反先前沈一贯在时的混乱沆瀣,但是陈年积弊不可能一蹴而至,盘根错节的势力也不可能一下子扫清,但不能否认的是情势一直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剩下的只需要时间。
站在丹陛之上往下俯瞰,朱常洛颇有些感概,攘外必先安内,眼下的局面可以说自已初步目的已经达到。
太和殿下文东武西百官肃立,一水的正颜厉色敛息静气。几次事件交锋下来,群臣对于这位绵里藏针的少年太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小视。
“今天有两件事需要知会众臣知晓,众位都是咱们大明股肱之臣,待我说完后,若有好的建议可尽管说来。”
申时行是首辅,当仁不让出班道:“殿下有事尽管说,臣等不敢不尽心。”
欣慰的望了这位老臣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挥手示意让他站起。朱常洛脸色变肃,眼神四下里一扫:“第一件,咱们大明是时候重建京师三大营了。”
京师三大营分为五军营、骁骑营、神机营;五军营以步兵为主,分中军、左右两掖,左右两哨,所以叫五军。骑骑营是以骑兵为主,行动如风,而神机营就不必多说了,自然是火器为主。
京师三大营首创于成祖朱棣,做为当时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三大营以其非同寻常的战斗力南征北战,铁骑所过之地,敌方闻名丧胆。可惜后来接连几朝武事废驰,三大营日薄西山渐式微,一直到嘉靖帝开始提议重建,却因国力衰竭加上天灾**不断,没等实施便已丢在一旁。等了到隆庆一朝,重建之事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但因为六文六武提督制,文武意见不一,天天扯狗皮打嘴架,隆庆帝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停止。
如今到了万历一朝,太子重提此事,想当然的在群臣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与王锡爵交换了个眼光,申时行沉吟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京师三大营重建是几代先帝心愿,臣等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军费庞大靡费,只怕国库无力支撑。”一句话,无钱不成事。
申时行的话,朝臣当中顿时响起一稀稀啦啦的应喝声。
“申阁老虑事周祥,说的很是,但既然提出这个事情,自然就有解决的方法!重建三大营的详细始末,我已禀告父皇并得到了授权。一切费用兵饷,诸位可以放心,不需动用府库一分一毫,完全改由内帑支出。”
这句话一出,群臣又是一阵骚动,当今皇上都支持,这让本来准备反驳的一些人瞬间改了主意。
将众臣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朱常洛微微一笑:“重建京师三大营,不是为了复我先祖雄风,而了为弥患于末萌!”说到这里脸色变得肃重,声音激昂:“先有土木堡之变,后有俺答哱拜之乱,大明好象积弱已久,随便一些小丑宵小都可以随意窥测觑觎,咱们也该到了雄起的时候了。”
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人,济身立足朝堂之时,无论是贤是贪,每个人的初心谁敢说没有那三分热血?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莫不如是。朱常洛提起的土木堡、俺答哱拜等几件事,就象是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以申时行为首的一众大臣,无不被朱常洛几句话撩拨的热血沸腾。
有几个人已经奔出班:“臣等支持殿下提议,请殿下将重建之事交于臣等,必将肝脑涂地,以死而已。”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视了一眼,二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就冲跪在地上请命的这几料,别看一脸的慷慨激昂,实际上都是冲着油水去的。和主辅次辅大人表现不同,叶向高不显山不露水的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将跪在地上几人名字悄悄记录其上。地上几人不知道也就罢了,离叶向高比较近的几个人无不侧目而视。
扫了眼跪在地上请命的几位大臣,朱常洛淡淡一笑道:“诸位一片忠心很好,不过你们都是文官,不通武事,且退下吧。”那几个文官大失所望,讪讪的爬起来,归班之后难免又受到许多白眼。
太子的这一句话入了殿中众臣的耳中,难免又是一阵翻腾。历朝来大明的规矩一向是以文驭武,怎么听太子的意思,这是个换过来了么?可是在看到太子眸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时,众臣心中或有不满,却没有一个敢宣诸于口,生怕一不小心就倒了霉,所以从内阁六部到言官御史,众官纷纷缄默以示柔顺。
见众臣不再反对,朱常洛趁热打铁:“除了重建京师三大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知会众卿。”
太和殿上静悄悄的,但是所有的人一齐抬起头来,屏息静气的聆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自既日起,咱们大明,要重建水师!”
重建京师三大营和重建大明水师比起来,要是打个比方,前边一个就好象一个老百姓在自家小院内盖了间小厨房,尽管家里穷得叮当响已快揭不开锅了,若是勒紧了裤腰带,拚着饿上几天肚子还是可以撑得过去。但后边一件事,那纯粹是把房子扒了,要在原址上平地建高楼。
盖小厨房可以,盖高楼那是匪夷所思,是痴人说梦。这个近乎荒诞的想法,使得众臣瞬间化成石塑木雕。
没有人敢相信这个话会是真的,可是在一道道惊疑的目光投向说这个话的太子的脸上时,居然没有人敢不相信他说出话的不是真的。此时立起身的朱常洛,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脸上,显露而出的尽是统御四海,指画江山的无尽霸气,就好象天边跳出云海初升的一轮旭日,经历了漫长阴沉晦暗的永夜,迸发出的全是耀眼夺目的不尽光茫。
在大明朝的东方,一衣带水的近邻,也有这样一个国家,也出现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丰臣秀吉。
“在我有生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万历十三年的时候,丰臣秀吉成为了京都真正的领导者,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关白。也就是这一年起,志得意满的丰臣秀吉将这句话挂到了嘴边上,说到后来,就连在他身边的拥护者随便溜出来一个都能张嘴就来。
事实证明丰臣秀吉的确一个奇才,以一介庶民出身,最终一统日本。过程曲折离奇,结局励志振奋,而且此人一向以谋略出名,既能狠也能忍,有号称从不打无把握之战,从不打不胜之仗之说。在他本国的历史记录上,战国时期他曾亲自指挥过几十次战役,除掩护撤退的必败之战外,有记录的只输过一次。
从他当上日本关白的那一天起,他的执念就一天比一天膨胀,就象是一只饿极的狼,盯着不远处一只卧倒的狮子,尽管垂涎三尺,但是狼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妄动,知道如果此时冲出去,那么没准会被愤怒的狮子撕成碎片。
无数次残酷生死斗争得出的经验告诉他,想要吃到肉,那就得忍。它一直在观察,在试探,看这只卧倒的狮子是在睡觉休息,还是老弱病残,因为这个至关重要。
从万历十三年开始,丰臣秀吉一直在窥测,在试探,在准备,他坚信只有经过漫长的精心准备,才会畅快的品尝胜利的果实。
而在决心打这一仗之前,丰臣秀吉已经考虑了很久。
决心都来自于一个人,还有他一句话。
“如果此时出兵,五年之内必可攻下明国,而你,就可以成为明朝的关白!”
第252章 野心
冲虚真人皓首白眉,身形伟岸,依旧是一身杏黄道装。有心人或许会发现,冲虚真人好象特别偏爱这种颜色,喜欢到几十年都未曾更改。
眼下的他盘膝而坐,气度恬淡,举止若仙,仿佛他坐的地方不是所有日本人心目击者中视为圣地的将军府,而是龙虎山上自已的问心精舍;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本关白丰臣秀吉,而是他诸多弟子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坐在离他一百步外,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丰臣秀吉,正在狐疑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明人。做为日本国内众人眼中公认二百年来第一枭雄的他敏感发现,这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道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势,在自已刻意营造的杀威逼压下,居然可以做到从容淡定,丝毫不落下风。
沉吟片刻,忽然拍了下手,声音清脆。木门无声的拉开,一个身穿和服的少女轻手轻脚的送上两杯茶,半跪在地上将其中一杯奉在丰臣秀吉面前,那一杯却没有动。丰臣秀吉微阖着眼,半晌后伸手一抬:“来者是客,请用茶。”
少女一言不发,依旧悄无声息的起身,将这杯茶送在冲虚真人面前,然后如风般后退,在门口角落处半跪坐好。
丰臣秀吉垂下眼皮,端起眼前的茶盅,轻轻抿了一口,与心内翻江倒海相比,脸上表现甚是平淡,不动声色四个字是他多少年从刀口舔血生涯中悟出的不二保命手段。但微微下拉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的一丝心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一刻也许是风平浪平,也许下一秒便是暴起杀人。
还不错,居然还有自已的一杯茶……对这个开局冲虚真人满意极了。
淡淡茶香浮袅而起,伸手轻轻拿起茶杯,淡碧色的水映出自已一头如雪长发,冲虚真人心中概然长叹……果然时间如流水,真的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自已都这么老了么?
“阁下自东远来,请问有何指教?”
“将军可知大明福建一带流传一句话?”
丰臣秀吉目光闪定不定,对方话里带话他听得出来,“请阁下指点。”
冲虚真人嘴角浮起了一丝笑,这丝笑容当然没有逃出一直在观察他的丰臣秀吉的眼,不知为什么让他心突突跳了几下,对方这个笑在他的心里忽然多了层莫名意味,就好象是那种野兽即将发动袭击吡起的牙,也是杀戮者面对被杀戮者时独有的那种残忍的笑。
这个发现让丰臣秀吉瞬间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原来认为对方正在哗众取宠导致心里的轻视,暧间莫名其妙消失了一大半。手一挥,那位守在门边身着和服的少女,迈着轻盈无声般的步伐,将冲虚真人面前小几往前挪了五十步,然后半跪在地,双手斜引。
冲虚真人也不推辞,起来上前昂然坐下。都说五十步笑百步,但是刚才那个百步外需要自已仰望的人,此时面对面连彼此的呼吸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回归门口守候的少女正用惊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人,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个黄袍白发的老道人身上,隐隐然发出一种山停岳峙,指点江山的气势,和她心中敬如天神俯瞰众生,主掌权术祸福的一方霸主的义父相比,居然丝毫不弱。
“老道是来告诉将军,明人畏日有如大水崩沙,若将军出兵攻明,必定利刀破竹,无坚不摧。”
对于丰臣秀吉来说,这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过。初听这句话是从明大肆劫掠归国的一个人嘴里听到,据那个人说他带着三百多人在明朝福建一地劫掠一年,却没有碰到任何敌手,最后满载而归无一伤亡。那个人还洋洋得意说了他所了解的情况,比如眼下的明朝内政废驰,隐患四伏,灾难不断等等,在他历历描述下,那个曾经不可战胜的大明,完全就是一只嗷嗷待宰的大肥羊。
脑袋绝定一切,所以那个人只能当一辈子倭寇,而丰臣秀吉却能统一日本,成为关白。与那位在大明抢了一年还安然无恙的同胞想的完全不同,丰臣秀吉从来没有也不敢将大明当成一只垂首待宰的肥羊。
在他眼中大明就是一头威猛巨大的雄狮,尽管此时的狮子昔日让人心惊胆丧的锋利爪牙都成了过去,但是多年为狼的丰富斗争经验告诉它: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一击成功,那就决不能随意出手。
事实证明丰臣秀吉是有眼光有见识的人,时间没有过得太久,大明出现了一个人中止了他的野心……那个人名叫戚继光。一经出现,就如天上的太阳一般光茫四射,他先打蒙古人,再打日本人,练兵东南,横扫倭奴,驱逐胡虏,无人可挡。面对这位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当世战神,既便是野心勃勃的丰臣秀吉在他的威风之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彻底凉了气,当然这个局面一至持续到万历十五年。
如今这句话从对面这个老道人的嘴里重温一遍,丰臣秀吉心里说不得意是假的。这句看似普通的话明明白白的说明了一个事实:以前那个似乎不可战胜的明朝似乎正式进了垂暮之年,这也就是说,从万历十三年开始准备的那个梦,即将快要变成现实?这个念头一经浮起,丰臣秀吉已经能够听到身上的血在血管中急速奔流的声音了。
近距离相对的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对方些微寸许的神情变化越发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冲虚真人忽然笑了:“将军若再犹豫,良机一闪即逝。此时出兵,五年之内定可拿下明朝,若不出兵,老道可以断言,将军心愿只怕只待来生。”
日本文化完全复制于中华,就连忌讳也是一样,一句来生顿时便丰臣秀吉变了脸色!
这一句说出,旁边伺候的侍女赫然大怒,一反先前似猫般的柔顺,用生硬的汉语斥道:“无知汉狗,再敢无礼,必将你拖出切腹。”声音不谓不厉,神色不谓不狠,但这番做作在冲虚真人的眼底,如同风拂山岗,雨落江心,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如电般直视丰臣秀吉,直接看穿了他的心事:“好教将军得知,大明戚少保已经于万历十五年病逝家中。”
被冲虚真人无视了的少女瞪着大大的眼,许是脸涂得太白,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是瞪大的眼和剧烈起伏的胸脯,无一不在表示她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惠子,不得对客人无礼。将这位先生的座位挪到我的对面来。”这是丰臣秀吉到现在说的第三句话。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任何人无法违拗的坚定。
那位名叫惠子的少女尽管心有不愤,但将军的命令终究不敢违拗,于是带着气将冲虚真人面前小几再次拿起,放到了丰臣秀吉的面前。
由百到五十再到十,这不止是距离的分别,而是对方果然动心了。
见冲虚真人安若无事的坐定,没有一丝的自鸣得意,依旧如刚才一样平淡如水的模样,丰臣秀吉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这个人。
日本人一向祟强者,戚继光之威之能,既便是远隔重洋,其名其势足以让丰臣秀吉不敢半点小视,就连他的声音都带着一丝敬意,“戚继光的死本将军已经得到消息,只是他人虽死,军尚在,何况你们大明还另有强将。”
都说日本人奸诈如狐,狡狠如狼,冲虚真人是有备而来,闻言淡然一笑,平静无波的语调透着成竹在胸的肯定:“将军以一人之身结束长达二百年的战国之乱,果然不是幸致,谨慎小心确实让老道佩服。你说的很对,戚家军虽然依然还在,但失了军魂坐镇,已是昔日黄花,不堪一击。”
这个消息对于丰臣秀吉来说,确实有些惊人,就连凑到唇边的茶水都忘了喝,声音变得肃然:“先生有说请直说。”不知不觉称呼由阁下变成先生,变化之快足以说明问题,冲虚真人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眼轻轻斜了那个侍立一边的脸色不善的少女一眼。
丰臣秀吉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光光的脑门:“先生不必介意,她是的我的养女,池边惠子,一向在我身边近身伺候。”原来以为是侍姬身份,没想到居然是个养女。冲虚真人横了她一眼,遂笑道:“将军对于明朝早有觑觎,老道斗胆问一句,如果您要进攻明朝,是海战还是陆战?”
军情大如天,这句无礼放肆的话使丰臣秀吉瞬间变了脸,手中茶杯重重的顿到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响。旁边静静坐着的池边惠子突然抬起头来,一只玉手已经按在了胸间,眼中两道杀气恍如实质般的射了过来。
对方那股万人之上沛然莫御的强大气场并未将冲虚真人吓倒,反而放声大笑:“将军能够成为终结日本二百年战国历史第一人,当必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害的话吧?你的犹豫不决,疑神疑鬼,断送的只会是你的梦想!老道可以断言,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你的子子孙孙将从此蜗居在这个弹丸岛国,再没有机会踏出此岛一步!”
暴怒之极的丰臣秀吉腾的一下站起,眼睛已经变红,脸上横肉不停的抽搐,身上浓郁的杀气散发出来,化成浓浓的压迫充斥到每个角落,偌大室中瞬间似乎变成了冰窖,在他身边的池边惠子那些杀气在丰臣秀吉面前,简直比渣都不如。
仰起头看着丰臣秀吉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冲虚真人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就象狼看了猎物,国为兴奋而吡起的牙闪着冷酷的光……这一刻,冲虚真人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极度兴奋的感觉不但抓住了他的人还有他的心,这种感觉危险得要命,也刺激得要命。他绝对相信自已很有可能在丰臣秀吉的怒火下,被他的狼牙利爪撕得粉碎,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比起心中那个执念,这个赌他必须参加!
“我要是将军,要想攻下明朝,必先攻下朝鲜!”
第253章 信任
“我要是将军,要想攻下明朝,必先攻下朝鲜!”
原本空旷的大殿中忽然寂静的可怕,造成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正是冲虚真人脱口而出一句话,原本几成实质的杀气瞬间化成乌有,但是浓重的压力依旧存在。而在场的三人表情各异,冲虚真人一贯的自然恬淡,丰臣秀吉脸色阴沉铁青,只有池边惠子的额头上已见了汗,却不敢伸手去擦上一擦。
对于丰臣秀吉来说,这句话就象一点火星飞进了干得冒烟的柴堆,于是星落火现,火势瞬间蹿起,转眼就劈哩啦的熊熊烧了个通透。
心事被看穿,图穷匕已现,嘴角紧崩露出颊边两道刀刻一样的长长法令纹,使此时丰臣秀吉的脸看起来颇为狰狞可怖,眼中一阵凶光闪烁:“先生说笑了,本国与贵朝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军国大事,劝先生还是不要妄言。”
冲虚真人眸中星光点点,诡异莫测:“老道和将军剖心相见,将军又何必诸多忌讳推搪?也罢,老道只问将军一事,将军斥偌多人夫于年前在北九州肥前国荒野之上修筑城池,其意为何?将军想瞒过天下人,却只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丰臣秀吉沉默了良久,一直持续高涨的杀气忽然消失,好似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全然不曾存在过:“先生方才所说,是明人之见,还是你个人之见?”
这个问题是他真正顾忌所在,如果说是前者,丰臣秀吉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已的计划,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人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
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冲虚真人脸上隐现讥诮之意:“将军放心,修建城池一事虽有地方已经发现上报朝廷,但是并未引起朝中诸臣重视,不会妨碍将军宏图大计。以上所说,只是老道个人愚见而已。”
吃下定心丸的丰臣秀吉再次深深审视着眼前这个人,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种种表现,不但在丰臣秀吉的心中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也让他对这个人充满了深深的忌惮,以至于丰臣秀吉不得不强行压制住自已一种想要灭掉他的冲动。不能否认的是,这个人的话确实说中了他的心坎,不但将他这么些年来苦心谋划统统曝光于人前,也让他本来就不能遏制的欲念瞬间放大了百倍千倍,如果不尽情一战的话,或许自已的会遗憾终生。
“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有付出自然就得有回报,对于这一点,丰臣秀吉比谁来得清楚。
看着发问的丰臣秀吉,冲虚真人表现的平静无波,但在他的眼底深处却已有火在烧……来拿吧,能拿多少就拿走多少!如画青山,水墨江河,自古以来就是群雄逐鹿,强者膏腴。
自已这辈子的心愿,就是要堂堂正正的站在太和殿上,从此睥睨天下;就是要找到那个人问上一问,给他看上一看,让他知道到底是谁赢了,是谁笑到最后。
既然自已不能顺利的入主,那只能借助外力搅乱这一切!而到了那时候,便是自已出手收拾乱局时候。
为了这一天,他费了无尽的心机,伏下了无数的暗索,到现在已到了收网的最后时刻。他不但要让他看到,也要让天下人看到,胜利终究会属于自已,尽管这场胜利来得实在曲折,并且睽违已久。
“我什么条件也没有……”说这句话时的冲虚真人,神情冷厉如刀,眼眸深黑如墨:“你尽管拿下朝鲜,放马中原就是,别的事你不必管。”
冲虚真人清楚的很,无论对方做出什么样的承诺,都不足以采信。因为自古以来,这个国家就没有丝毫信义可言,他们的承诺连个屁都算不上。丰臣秀臣不止是日本人中的佼佼者,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和狼谈条件更甚于与虎谋皮。
冲虚真人的声音傲然冷肃,带着不尽的傲意更带着几许让人难以反抗的命令,让一旁默不作声的池边惠子再度惊讶的瞪大了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敢在丰臣秀吉面前如此放肆,因为任何一个敢这样做的人,全都无一例外的死在他的手中。
丰臣秀吉心中一沉,半眯着目光再次打量眼前这个人……忽然发觉从一见面开始,自已就已经被他牢牢的掌握住了节奏,一切似乎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切都在按他所说的一切进行着,而自已好象除了乖乖的听话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惊讶,更让他愤怒,也引起了他的重视,同时心里也定了一个主意:此人留不得。
他眼底的杀机逃不过冲虚真人的眼底,脸上讥诮之意化成一笑:“将军与老道,合则两利,伤则两害。将军忌我防我可以,却不能杀我,否则你的终生大业必定不能成功。言尽如此,孰轻孰重,相信将军自有判定。”
这句话若是听到那个在明劫掠一年的人的耳中,想必会想都不想的勃然大怒,然后拔出腰间倭刀,割下他的大好头颅喝酒,所以再次说一下,他只能当倭寇,而不能当关白。能够成就今天的地位,丰臣秀吉除了狠之外,还很能忍。
等冲虚真人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杀念已经一瞬既逝,脸上阴郁一散即收,忽然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是狠角色!明人中有你这样的人投敌卖国,反戈内斗,焉能不败?”说完疯狂大笑,一代枭雄的狂妄与阴戾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听到对方语气中不加掩饰的浓浓嘲讽,既便是冲虚真人修养多年,眼底羞恼之色一闪即逝,瞬间反唇相讥:“若不狠,如何做帝王?成霸业?老道虽然不才,曾听说将军为成大事,也曾几改姓氏,如此看来将军真可为成大业不顾声名的典范,老道深以为佩,不敢比肩,甘拜下风。”
这一句话扒皮见骨的着实厉害,本来笑得一派开心的丰臣秀吉脸瞬间变得铁青,冷恻恻的望着冲虚真人:“先生好一张利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管日后如何,且顾眼前就是。”
冲虚真人亦大笑:“以将军之才,国力之盛辅以战力之强,这一去必定顺风遂意!老道在明朝,拭目待君来。”
风云际会,龙虎争斗,紫禁城内又是一番别样风云。
自从太子朱常洛连下两道谕旨,一是重建京师三大营,二是重建大明水师,这两道看似平淡无奇的旨意,却在朝野上下,市井酒肆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位自从二月开始,正式进入天下人眼帘中的太子,用这个高调无比的方式,正式结束了他韬光隐晦的日子,如日正天中,绽放出耀眼之极不可逼视的光茫。
在太子授意下,内阁在这几天连发三道谕旨:调山西总兵麻贵即刻入京;调浙江游击将军吴惟忠即刻入京;调辽东李成梁帐下参将熊廷弼即时回京待命。
前两道调命还算好说,麻贵是堂堂总兵,声名赫赫;吴惟忠声名在京师虽然不显,做为戚家军的仅余不多的代表人物,在南方沿海一带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声。和这两位人物比起来,那么第三道谕旨就全然的让人瞠目结舌……熊廷弼是什么人?
不是李成梁,不是李如松,而是李成梁帐下一名区区六品的武将?这个调令引起了几乎是所有人的注意。让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和上边两位声名嘹亮的一军统帅一块奉调入京,这个效应就大了好多。
一时间议论纷纷,熊廷弼还没有进京,风头就已盖过总兵名将,声名鹊起,成为炙手可热的新一代风云人物。
朝堂上最不乏的就是眼明心亮,心思灵活之人,联想到此时在刑部干得热火朝天的萧如熏,他也是刚不久由宁夏总兵高调入京,从而担任六部中刑部尚书一职,那么这三位入京来,太子殿下又将会委任何职呢?
调令本身没有什么奇怪,但是调进京来做什么?这才是人人关心的问题,也是众臣关心的焦点。
上次金殿之上,太子疾言厉色斥退那几个请命建军的文臣的话言犹在耳……难道殿下真的敢冒天下大不韪,要为武官翻身,改变大明朝传袭百年之久的以文驱武的惯例?这些疑问先是一星半点,到后来喧嚣尘上,俨然一场未来风暴正在渐渐成形。
这些异动瞒不过久历宦海的申时行的眼,作为********经验无比丰富的三朝老臣,从本心来讲,他对于这种情势并不乐观,同时也对太子现下诸般做法也有些疑议,感觉好象一夜之间,一个温文尔雅的如玉少年,瞬间变成了手持利刃的英气青年,角色转变的太快,实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太子的锐意进取,心是好的,但就怕犯了轻功冒进这个治国大忌。在申时行看来,治大国如烹小鲜,更何况是一个眼下这个疲弱衰退已久的大国。
自从谕旨发出以后,在一片置疑声中,由无到有再到越来越多的奏疏,如同雪片一样飞入了内阁,无一例外的全都是置询太子此举何意。这种情况下申时行确实有些头痛,所谓众怒难犯,不过如是。说真心话他也不知道太子此举何意,但是他没有去问,因为他相信太子。
信任这个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妙,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第254章 非议
信任这个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妙,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但是申时行相信不代表所有人相信,就在朱常洛全力以赴扑到建设神机营的时候,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内阁办公地的文渊阁内,一场针对他的会议正在召开。
室内一溜五个椅子上坐无虚席,申时行与王锡爵正中居坐,二人对视了一眼,眼底各自有光频闪。
发起这场会议的人是三辅于慎行,也许是任礼部尚书多年的缘故,不但执礼甚恭而且身体力行,对于太子最近这几道谕旨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本着防微杜渐的弥患于末萌的工作指导思想,联合李廷机,力主开了这一场所有内阁成员的会议。
本来依着于慎行的意思最好拉上太子来旁听一下,但是这个提议一经提起就被申时行严词拒绝了。
自明朝建极传世已来,只有太祖皇帝朱元璋,不设内阁不立丞相,事无大小一体亲为外,其勤政典范世足以使后来一连几任皇帝除了仰望,却没有一个能达到祖宗的那种高度。远的不说,就说这近三朝,嘉靖帝登基初始,也是日日勤政,但自从闹出大礼议事件后,一句朝堂一坐有何益?就此破罐子破摔,索性就连朝会也都取消掉。
继任的隆庆帝,性子平庸和善,虽然没有什么特殊之才,但好在贤明讷谏,接连重用张居正高拱等一众名臣,上任几年就有隆庆中兴的局面,奈何寡人有疾恨不能日日**夜夜新郎。后来继任的当今万历皇帝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句老话,集祖父两辈之大成于一身不说,而且更有发扬光大的趋势。
万幸天不亡大明,自任太子理政以来,诸般睿智表现抢眼之极,理政更是极为勤勉。诸多群臣私下论起,一致公认太子朱常洛必定会成为明朝百年以来一代中兴之君。
也许是太过勤劳,据说太子在前几天生了一场凶险之极的大病,虽然太子刻意隐瞒了消息,但群臣不知道不代表乾清宫不知道。一道旨意下来,慈庆宫从内侍到宫婢,都落得一场训斥,幸亏太子及时出面求情,否则这些人下场只怕不会这么简单了事。
余怒不消的万历,连夜召申时行和王锡爵入宫,疾辞厉色对内阁怠职大加挞伐,就差一点指着鼻子骂他们无能了。所以于慎行在要求开这个小会时,还想着请太子莅临的事,申时行几乎是想都没想的断然拒绝了。于慎行在脑海中想了想皇上那铁青的脸,终于聪明了一回,没再坚持他这个几乎是做死的要求。
“最近朝野不安,诸多震动,列座诸位大人都是内阁辅臣,身负皇上信任洪恩,自然肩负匡本正源,分清理浊之职。”这个开场白瞬间就将这场谈话的高度定了调,但阳风白雪注定了就是曲高和寡,在这个特殊敏感的时候,匡本正源,分理清浊八个字莫名的分外刺耳。
王锡爵是姜桂之性,不等听完已瞪起了眼,一脸怫然不悦。申时行毕竟老道,端起青花盖碗浅啜低饮,一言不发。而叶向高忝在末座,手里早就准备好了小本子和一支笔,已经做好了记录的准备。于慎行盯着他手里小本子,瞬间有些莫名其妙的头痛。
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李廷机看看不妙,连忙接上嘴打圆场:“于大人方正清廉,说的话自然是为国为民的良言,快说正事吧,咱们洗耳恭听。”
早将几人表情收入眼底,感觉有些不快的于慎行习惯性的咳嗽了一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事到临头硬着头皮也得讲下去:“最近各位大人也看到,太子殿下连发几道谕旨,立三营,开海禁、建水师,这些事确实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国库空虚已久,且不说是三样,就连一样也怕是应承不下来。虽然太子表明不会动用国库钱粮,可是各位大人想想,只凭内帑能够支持多久?”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然后又接口道:“太子最近又连调三位武职入京,这几桩事联系起来,各位大人难道没有觉察殿下有大兴武风之意?”
申时行放在茶杯上的手忽然收紧,而王锡爵的脸色愈加难看,五人中只有李廷机微微点头,深以为然,叶向高写写记记的忙个不停。
“咱们大明巍巍天朝,泱泱大国,历任先帝都是重文治轻武功,只要勤修德政,自然可以做怀敌附远弥患未萌,这也是咱们大明以文御武的宗旨由来。”这几句话说得荡气回肠,于慎行自认有理有据,开始那点不安早就远去,一张老脸红光焕发:“殿下最近所做所为,已经引起朝野震动不安,如今奏疏盈桌累案,俱是为此而来。”
“下官为朝廷平安长远计,所以冒昧想请各位大人拿个主意出来,现在是时候上谏制止殿下的贪功冒进,否则长此以往,必生大乱。”
本来以为自已这一番字字珠玑的话说将出来,在场几位就算不起身鼓掌,最少也得来个动容动情什么的,可是万万没想到,除了李廷机时不时点下头以示同意外,其余三位该干什么还在干什么,基本和没听到一样。于慎行心头火起,斜着眼睛扫了一圈,不敢冲着申王二人撒气,这口火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五辅叶向高的头上。
“叶大人,既然侥幸身入内阁,就当知食王禄忠君事的道理,若是尸位禄餐,岂不愧了当初太子提拔之恩?”
这番话果然难听,简直就是在明说叶向高是混在革命队伍中混吃等死的败类了。李廷机是个轻易不得罪人的老实人,虽然和于慎行交好,但是听着这话也觉得颇为刺耳,好心的拉了他一把,于慎行哼了一声,连理都不理,一脸的他能奈我何,倒叫李廷机讪讪然闹了个没趣。
又是他妈的内斗,这才刚消停几天?一想起这个王锡爵的脸彻底的凉了下来,刚要发作的时候,脚却被人踢了一下,愣了一下转头,却见申时行一脸平静,垂眉敛目,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动。王锡爵将刚要出口要训斥的话吞了下去。
正中枪口的叶向高,缓缓站起身来对着于慎行一拱手,声音冷静而柔和:“大人指责,进卿不敢苟同;身为内阁辅臣,当常思为国为君分忧,而不是为自已一身谋利谋福;咱们辅臣替皇上替殿下日理万机,处理政务,首当要善察分明,判断是非,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国家有利的,而后上陈于陛下殿下,自有圣裁明断。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面对叶向高绵里藏针的不卑不亢,于慎行冷哼了一声:“叶大人说的很是,但是民心民意也不能小视,那些奏疏你可一一看过?”
“于大人提起的堆案累桌的奏疏,下官也看到了,可是下官和于大人不一样,另有见解。”说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申时行,微闭的眼忽然睁开,老谋深算的脸上多了些兴奋:“讲讲看”
叶向高微微一笑:“于大人说的这些奏疏,共计四百零六本,其中朝中言官一百二十本,各地督抚道府县等零零总总的共计二百八十六本。”
听他说的如数家珍,申时行笑得意味深长,王锡爵惊讶的抬起了眼,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从对方眼底看到的都是不掩饰的赞赏。于慎行忽然心跳得有些急,眼神有点发虚:“……既然都已看过,当知民声民意,叶大人难道还有什么不同看法不成?”
“殿下重立三大营、重建大明水师,这些都是利国利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功之事,更何况殿下早有明言,所有一众款项,皆由内帑拨出,不动府库一分公银,如此圣明太子,下官不知这些官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到这里的叶向高,一反先前的低调平缓,声音变得锐意高亢:“这些上书反对之人,不过是因为殿下所颁谕旨,触动了某些人的既得利益罢了,沾不到好处是一方面,怕失了手中权力又是一方面!”
于慎行脸都急红了,连发冷笑:“叶大人利口厉害,但是任你说破天,按以往惯例,既便是陛下,也得顺民意而行,这是大势,不可更改。”
“说到底不过是以文御武四个字罢了,想咱们大明以文御武这么多年,搞得边备废驰,有功之时争抢而上,有过之时全都推到武官边将身上,这些于大人相信不会比下官少知道多少。下官忝为内阁辅臣,夜深不寐之时,常思已身无能,不能帮殿下一展宏图,但是也不会自作聪明拖了殿下后腿,强做阻挠。”
王锡爵忽然笑道:“那依叶大人之见,这些奏疏该如何发落?”
“依下官愚见,全然不必理会,所上奏疏一概留中不发即可。”
申时行笑眯眯插了句嘴:“若是一波不平一波来袭时,该当如何?”
叶向高脸色一凝:“风过山岗,月入江心,再敢聒噪不休者,只须严辞驳斥即可!”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视一眼,二人都是莞尔一笑,不再吱声。
于慎行的脸红得象块猪肝也似,呼呼直喘粗气,伸出手点着叶向高:“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么多奏疏怎能视而不见!要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你想做一代佞臣不好紧,居然还敢陷皇上与殿下落一身骂名?今天若是分解不明白,下官必定要和你去陛下面前,好好分解个明白!”
一脸发苦的李廷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明成的申王二位大人是站在叶向高一边。那些折子他也看过一些,确实如叶向高所说,其实人心里在怕些什么,大家瞎子吃汤团心里都有数。
眼见场面再次僵了下来,他和于慎行私交最好,也不能眼看着他僵着下不来台,于是搜了搜枯肠,打叠起几句话,正准备说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声落人现,正是久已不见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黄锦。
自从万历皇帝正式下令将一切朝政完全交给太子打理的时候,昔日那个一呼百诺的黄公公已经是风光不再,但是毕竟余威犹在,他这么乍然出现,就连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的老臣都不敢自大,纷纷起身站起让坐,申时行笑道:“公公不在陛下身边陪伴,怎么有空来这文渊阁?”
第255章 筹备
在申时行和王锡爵面前,黄锦不敢太过托大,见他们殷勤招待,圆胖白脸露出微笑:“不敢当辛苦,咱家这辈子生来就是个跑腿的命。”
许是走得急了些,黄锦圆白胖脸上挂着几滴汗珠,对着申时行和王锡爵抱拳一笑,也不客气,挪屁股就坐在了申时行的坐位上,叶向高眼尖利快,伸手送一碗茶,黄锦斜着眼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双手接过:“叶大人客气了,常听太子殿下在皇上跟前提起您呢。”
这一句话一说,于慎行的脸色顿生变化,李廷机心里忐忑不安,申时行微笑,王锡爵点头。只有叶向高神色不动,低头回了句:“不敢,公公客气了。”
王锡爵凑趣道:“公公若是跑腿的命,那我们可就是担心的命,您大驾一到,咱们的心可是砰砰跳得快。”
这话半假半假半试探,惹得申时行等人会心一笑,因为黄锦到来引起的紧张气氛消失了大半。
黄锦哈哈一笑,连喝了三口茶,顺了口气,站起身来,声音转肃:“各位阁臣都在,万岁爷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尽管心中咯噔一声,申时行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心中一边暗自思索,一边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礼:“臣等俱在,陛下有什么话请尽管问。”心中虽然忐忑不安,神情口气丝毫不乱
他是代皇上问话,这一礼黄锦昂然受了,静了一刻开口道:“皇上问各位大人们,对唐时魏征这个人怎么看?”
文渊阁中五位内阁大臣相顾愕然,完全搞不懂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对魏征是什么看法?一代名臣直臣忠臣诤臣,史上对魏征早有定论,皇上也是饱读诗经的人,不可能连个这个都不知道……在座五位都是久有道行的老狐狸,敏感的觉察出皇上此问必是项庄舞剑,意有所指。
一时间文渊阁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黄锦也不催,一口口茶喝得匀溜无比。
别人都可以装哑巴,可申时行是首辅,责无旁贷第一个回答:“魏征敢于直谏,乃是贤臣。”
黄锦摇了摇头,一脸严肃:“依朕看则不然,魏征先侍李密,后侍建成,再侍世民,乃三姓家奴也。”黄锦转叙皇上的原话,无论从口气到神情,模仿无不惟妙惟肖,这些罢了,皇上话中的意思却是让在场诸位,打申时行起有一个算一个,心中无不震动彷徨。
魏征乃是直谏之臣,一生直言忤逆犯上,幸亏太宗量大,每每宽宥,这二人也被史书捧为直臣明君的典范。可今天万历扒出的是魏征的老底,尽管有些强辞夺理式的偏执,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魏征的一个污点。所谓空穴来风,必定有因,申时行等人在意的不是魏征如何,他们在意的是万历这样问这番话后的深意是什么……
眼看申时行皱着眉思索不止,一时间没有说话。王锡爵当仁不让的开腔道:“陛下说的是事实,但是伊尹先辅佐桀,后辅佐汤,被后人称为元圣;管仲先辅佐公子纠,后辅佐小白,孔子称其仁;本朝的刘基、陶安、詹同辈皆是故元旧臣,但他们也辅佐本朝太祖开创盛世,所以老臣以为魏征仍是贤臣。”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列举了先贤大圣不说,更将本朝太祖的事翻了出来,可以称得上是个滴水不漏的完美答案。不止申时行,就连于慎行和李廷机都送上敬服的目光,只有叶向高低头,好象在想着什么。
这次黄锦笑了笑,“阁老们的答案,咱家记下了,自当回去禀报陛下。不过除了魏征之外,皇上还有问:诸位对一代明君唐太宗的看法?”
先问魏征,这又问到唐太宗,事情越来越诡异,申时行为首的五人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看着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实际上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看着黄锦笑眯眯的盯着自已,于慎行心里莫名有些发毛,硬着头皮道:“唐太宗是一代明君,有口皆碑,早有定论。”
看着听到回答的黄锦一脸的不置可否,申时行格外加了几分小心:“请问公公,皇上可有别的训示?”
黄锦冲申时行点了点头:“陛下认为唐太宗胁父弑兄,非为明主。”
这话一经出口,五位阁老的脸上都是一阵莫名抽搐,大唐盛世贞观之治青史留香,怎么就到了自家皇上嘴里就不是明主了?好过象你一样,天天不上朝那就是明君了?
身为礼部尚书的于慎行,平日奉唐宗为终生不二偶象,最爱读的就是贞观政要,如今偶象被污,让他怎么忍得往,想也不想开口道:“太宗虽然于伦理有亏欠,但他敢于纳谏勤政爱民,当然称得上是明君……”他心情一激动,便没顾得上语气锵铿,居然带上了质询的味道,没看到黄锦的脸瞬间就撂了下来。
李廷机心生不妙,死命的拉了于慎行一把,张口接话道:“皇上圣明万里,学习的楷模当是尧舜禹汤,区区唐太宗何足言哉?”
看到黄锦沉下来的脸,于慎行如梦初醒,不知不觉额头上见了汗,感激的看了一眼李廷机,心里暗呼侥幸,暗骂自已真是昏了头,想起万历梃杖的滋味,后背顿时一阵凉气森森。
话到这里已经到了尽头,黄锦静静看了五位,知道再问什么,他们也不会再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如此咱家即刻回宫复命去了。”听说他要走,五人一齐松了口气,送瘟神一样送到门口时,黄锦忽然回过头意味深长一笑:“哦,对了,皇上要咱家带话给各位大人,太子所行之事,他老人家一概知道;这几日各地上来的奏疏不必送到慈庆宫去,批都不必批,全部原封退回!”
在黄锦扬长而去后,申时行良久无言,忽然抬起头道:“诸位,这下可看出圣上的意思了么?”
这场看似无头无脑的关于魏征和李世民的讨论,终于这在黄锦最后一句话揭开了谜底,皇上选择了这种近乎古怪的方式,隐晦的告诉内阁五臣,朕不是李世民,你们也不是魏征,想着用纳谏那一套达到某些目的,那就错了主意!总之一句话,好好干事没的说,再折腾没你们好果子吃。
几位都不是傻子,申时行和王锡爵面面相觑,唯有苦笑。于慎行一张脸火辣辣的好似被人反复扇了几记也似,一口气窝在心里,只觉得胸口烦闷欲吐。李廷机暗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打死他以后再也不搅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安心踏实的干点实事是正经。而叶向高依旧一脸平静,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干扰到他的心绪。
乾清宫中万历皇帝正对窗出神,见黄锦进来没有丝毫理会。黄锦小心回话:“陛下,老奴把该说都说啦,申阁老等人浑身都是长着心眼,自然会明白皇上的意思,您就安心静养,别再操心了。”
对于黄锦的劝慰万历不置可否,脸色渐渐阴戾起来:“派人看着,若是还有敢信口乱哓,都给朕记下名字来!久已不动梃杖,朕不介意给这些家伙开开荤。”
黄锦一哆嗦,连忙笑着道:“陛下您言重了,借他们三个胆也不敢哪。”
万历哼了一声,脸色放缓:“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听皇上提起这事,黄锦脸上笑容顿失,低声道:“陛下放心,老奴省得轻重,一直看着呢,只是还没有消息。”
“希望老天有眼,朕只求在闭眼之前,能够了了这桩心事。”这句话的口气沉重压抑,结合脸上阴云密布,此时的万历显得心事重重,就连殿内似乎也生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浓重压迫之感。
黄锦油然一阵心酸,低声埋怨道:“陛下,您是天子,可不能乱说话。”
摆了摆手的万历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挪向窗外,良久之后:“太子在忙些什么?”
不敢给皇上添不痛快,黄锦伸袖子擦了下眼,陪笑道:“要说太子这几天可忙活了,老奴这才知道原来早在好久之前,太子已经派人重建了京师三营中的五军营和骁骑营,听说这练的那叫一个人强马壮,兵马娴熟、如龙似虎……”
一腔心事的万历硬生生让黄锦给逗乐了:“你个老货什么时候成了天桥下说鼓儿词的先生了。”
“陛下圣明,这些都是从老奴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口中听来的。”
看了一眼脸带微笑,心情大好的皇上,黄锦凑趣道:“陛下,要不您带着老奴去开开眼?”
对于他这个说法,万历颇为意动,蛤犹豫了片刻后却摇了摇头。
大为出乎意料,黄锦不解的瞪大了眼,完全不知道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帝贬斥内阁的消息传到慈庆宫,让一身疲惫的朱常洛很是吃了一惊,这几天从工部到兵部,事无巨细,他一体亲为,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因为燧火枪的成功,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已经可以正式列装完备。这件事对于朱常洛、对于大明朝,意义之重大深远,自然不同寻常。
京师三大营的建立成功,代表大明万历一朝终于有了自已的军队,也有了和任何人一争长短的底气和屹立世界的资本。卧倒的狮子没有谁会看得起,只有露出尖牙,亮出利爪的狮子,才可以震慑群狼。
想到之前就连一场平叛都需要征求各地督抚出兵的尴尬历史,也将从此也画上了句号,朱常洛觉得很自豪,也许许多人不知道,被朝廷和老百姓倚为柱石的戚家军和李家军,这两只战功赫赫威风八面的军队说白了也都是私家军,一只因为戚继光的去世,已经四分五裂威风不在,而另一只李家军,在很快的将来,也没能逃得过迅速蒌靡一蹶不振的下场。
想到即将发生一些事,朱常洛漆黑眼眸变得幽远深遂,嘴角已经浮起了一丝笑……准备了这么久,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
沉思片刻,朱常洛转过身:“魏朝可在?”
门外一声轻响,魏朝垂手修敛息出现,低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澄如秋水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定了片刻,朱常洛没有急着开口,半晌方道:“你最近表现不错,我有一件心腹事准备交给你来做,不知你可能办的好?”
自从跟着朱常洛以来,这是第一次受到朱常洛的肯定,魏朝觉得浑身的血呼的一声冲到了头顶,平时的镇定全都不见,颤着声道:“奴才……不敢当殿下夸奖,为殿下出力尽忠是奴才福气,就怕做不好,误了殿下的事。”
伏在地上的魏朝忽然听脚步声响,忽然一只白玉似的手出现在自已眼前,魏朝惊讶的抬起头,却见朱常洛伸着手,一脸笑容:“做好这件事,你就是慈庆宫最得用最忠心奴才,起来罢。”
稀里湖涂站起来的魏朝在站起来后很长的时间内,心头乱轰轰的兀自发懵,掌心中犹有来自太子掌心中炽热的温度,耳边太子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明日你就出宫去罢。”
脸上血色飞快的褪去,惊喜变成了惊吓,一颗心如堕冰窖,魏朝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失声道:“殿下,奴才犯了什么错,您……您要将奴才逐出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