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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辰雨星痕     大明小皇帝txt下载     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6章 好友

    目光转向静静燃烧中的烛火,不再去看立在那里那张有些惶惑还有些愤怒的脸,朱常洛不动声色,沉默一刻后终于开口道:“我救你,是因为你是顾宪成。”

    不知道答案时费尽了心思猜来想去,可是如今答案摆在眼前,一时间除了怔忡出神不敢相信,愕然看着朱常洛……就这么简单?简单的让顾宪成觉得自已好象在做梦……蓦然发现后者专注的看着自已,眸光清澈宁定。

    “时到如今,太子殿下就不要戏弄我了。”终于回过神来顾宪成自嘲的苦笑,摇摇头道:“你明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眼下的你应该将我交到皇上手里,或是直接将我挫骨扬灰,无论怎么样,也不该象你今天这样做法,日后若是走露风声,只怕于你有不利,可以说是自招大祸。”

    说这些话时,顾宪成神情变得诡异,眼神带着嘲谑:“殿下睿智天纵,我虽落魄但一双眼睛没瞎,连我都能看清楚明白的事,殿下如何能够看不清?”

    “或是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这一刻顾宪成好象豁然敞亮,恍惚中眼前再度现出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终于摇了摇头,因为激动浮上一片血色的脸再度变得灰暗,嘴角已经露出一丝冷嘲。

    没有想让他再继续下去的意思,已经听够了的朱常洛用近乎直接的方式,粗暴的打断的他的话和他正在继续的想法,望着惊讶的瞪着眼看他的顾宪成,朱常洛一字一句清楚明白说道:“如果你真的有这样想法,那你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玩味的笑意,秀气长眉一扬:“我没有戏弄你,也当然知道你和郑贵妃的关系,可是我还是决定救下你,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是顾宪成,是那个写下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顾宪成!”

    烛光一阵剧烈跳动,连带着心脏也是一阵怦怦急动,顾宪成霍然抬头,声音有些激动:“……殿下怎么会知道这幅对联?”

    对联虽是文字游戏,一般用来吟风弄月或寓意吉祥,可是这副对联大气磅礴,热血激流,上联既有诗意更有深意,而下联中的蕴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愿,描述的境界足以点燃当下任何一个心怀家国天下的读书士子们心中那把火,并为之热血沸腾,趋之若鹜。

    朱常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望着他的眼睛依旧青天白日毫无云翳的清澈。

    “先生可还记得当年鹤翔山一晤么?”

    再次提及往事,顾宪成心飞思转,无端生出些怅然感概:“如何不记得,当时你还是个初到封地的睿王。”

    朱常洛慧黠的眨了眨眼,语气变得轻快:“是啊,先生可还记得当日我们曾说起过些什么?”

    感概万千的顾宪成依旧沉浸在回忆中,漫不经心随口答道:“不敢有忘,当日殿下直言不讳,已露谋取天下之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快的让人无所猝防……成王败寇,顾宪成心甘情愿伏首就戮。”

    其实让顾宪成慨叹的远不止这些,对于朱常洛他不是没有提防而是诸多提防,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可以算出朱常洛一百条翻身的法子,甚到连兵谏都算到了,却唯独没有算到万历皇帝的突然变卦!

    当日他从储秀宫中醒来之后,发现郑贵妃不在,而自已被人控制之后,以他的智力前因后果一联系,什么都明白了,想到郑贵妃辜负自已心意,铤而走险换来的飞蛾投火的结果,不由得万念俱休,恨不能早些死了好,这几天支持他挺下来的只是想知道郑贵阳妃的最后结局到是怎么样,一直到今天见过,他心愿已了。

    其实他见到的郑贵妃,只是一个背影。虽然没有见到脸,但是那一头刺目的雪白长发,足以让他已经支持不住的脆弱精神彻底崩溃,而郑贵妃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便令他瞬间置身于最幽暗的深渊,心碎千瓣,“……你若是还是能活着,就忘了我吧。”

    想到这里,顾宪成绝望的吐出一口气……时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除了感叹天要亡我之外,再无一语好说。

    “当日先生曾劝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言我既然已就藩,就该守时知命,不要逆天而为。”

    “今天常洛想把这句话再度送还先生。”淡然语气有如冰雪扑面,丝丝清凉入骨侵肌,却足够将顾宪成从即将崩溃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顾宪成低下了头,声音变得悠长感叹:“当日是我井蛙之见,殿下如今要取笑我,我也无话可说。”

    朱常洛一脸的云淡风轻:“先生小看我了,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惊诧中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蓦然发觉眼前这位少年,恍惚间仍是那个当日大营中见到的样子,依旧是嘴角挂着淡淡笑容,浑身上下依旧散发出那种谈笑即苍生,挥手是风云的莫名洒脱。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已,顾宪成心头掠过一片灰色,顿感人生没有趣味:“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朱常洛扭过头,伫窗而立,一如既往的凝定自若,“先生一身经纶锦绣,为何不放下胸中块垒,为这家国天下一展心中抱负?”

    其实对于常洛意思,顾宪成不是没有猜到几分,可真正事到临头,还是被他的话惊了一跳,就连灰蒙蒙的眼底也闪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我如此境地,你还要将我收为已用?”

    对于自已的想法,朱常洛没有丝带毫掩饰,郑重点了点头:“有才之人,自当重用,常洛对于先生之心依旧如鹤翔山那一日,从末改变。”

    如同见鬼一样,不敢相信的顾宪成死死盯着朱常洛……因为师尊告诉他,这世上什么可以是假装的,但只有眼睛是骗不得人。顾宪成忽然悲哀的发现,他从对方眼睛中看不出一丝欺骗和隐瞒,只有满满诚意拳拳。

    “你的意思是要我辅佐你?”

    口气已经变得古怪,可是眼底却闪着一丝兴奋的光。

    朱常洛的脸上明明白白的是毫无置疑的坚定:“若是先生肯来助我,内阁中必有卿一席之地。”

    胸前好象被人重重的打了一下,心忽然怦怦直跳起来,脸涨得一血红,大声道:“你难道忘了我一直是和你做对?要知道我一直是站在你的对立一面。”

    “我知道,可是眼下已经没有了皇三子。”朱常洛连眼都没眨,甚至于嘴角那丝笑容都没有动一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常洛相信先生一诺千金,若是答应助我,必然不会二面三刀。”

    话说到这个地步,好象已经没有说的必要,剩下的似乎只有选择。

    但似乎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会认为完全没有选的必要。

    因为一条路光明灿烂,另一条路黑暗冰凉。

    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自午门进,再从东华门出,然后沿着一条青石板路直接往北过了混堂司,就到了明器厂。

    明四司为混堂司、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四司之一的混堂司也就是管洗澡的地方;而明器厂顾名思议,就是工部专门为皇室开辟服务的地方,就象御膳房汇集了天下名厨,那明器厂有的自然就是能工巧匠。

    这里虽然比不得内皇城禁卫森严,但是外人想要通过午门、东华门这两道必经之门,必须有专门腰牌才可。

    今天,一个身着六品服色的中年人过了午门,正自迈步往明器厂而来。

    他手上持的正是辽东总兵李如松的牌子,这个人正是自辽东而来的范程秀。

    范程秀除了专程给当今太子送信,还有一个重要之极的使命,尽管李如松已经给他泼过冷水,可是范程秀不肯死心,好容易求了李如松,这才有今天皇宫一日游。

    来到明器的厂的门前,却见两扇桐绿色的门扉紧紧关闭着,不由得有些惊讶。

    刚要伸手拍门,忽然听到里边发出“砰”得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一响惊得一腔心事中的范程秀,一时站立不急,瞬间跌倒在地……幸亏明器厂地处皇城极北,人迹稀少,要不这人就丢大发了,一脸羞恼的爬起来忙不迭的掸灰整衣,好容易收拾干净了,正在整理帽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脸色也有了变化……这声音好象火铳的声音!

    看来赵士桢就在此地!范程秀原来心里的那点忐忑,全都变成了惊喜,连忙伸手叩门:“老赵!快开门,是我来看你啦!”

    时间不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十几岁大小的愣小子伸出个头,脸上还带着些可疑的黑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粗声粗气道:“你是谁,来找我们大人做什么?”

    范程秀鼻子尖,闻到来自对方身上那股不曾散去的硝烟味道,更加确认了自已的想法,心情大好之下也不去理会这小子态度无礼,笑嘻嘻道:“叫你们家大人出来,就说他的故交好友范程秀来访。”

    那小子瞪着眼在他身上六品服色打量来打量去,脸上的不屑之色是显而易见,但是范程秀用的故交好友四个字让他有些犹豫,一时间看不透这个人的底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身后传来一声欢呼:“范程秀,果然是你啊!”

    一把扒拉开挡在眼前那个混小子,出现在范程秀跟前的这个人没有穿官服,一身白色中衣,手上脸上一块块的全是黑灰,可是脸上掩饰不住的全是惊喜的神色,完全不顾范程秀皱起的眉头,上前一把将范程秀抱住,“听说你这些年跑去辽东,而我一直呆在京里,没想到今天在这见到你。”说罢仰首爽朗大笑,明显心情甚好。

    一边吩咐刚刚开门那个小子:“还愣着干什么,速去倒茶。”

    转头又对范程秀道:“这里边乱得很,都是我研制的火器,咱们就在这外边坐一会。”

    看着手上身上蹭了一身的黑灰,范程秀哭笑不得,要讲动心眼子,两个赵士桢绑一块也不敌一个范程秀,就冲赵士桢说这句话时候闪闪烁烁的眼神,想到刚才那紧闭的两扇门,以及方才那轰隆的一声巨响,范程秀的眼倏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这时候里边出来几个人,摆好桌子板凳,有人送上茶具,倒上茶水。赵士桢自从现身,嘴就是一直咧着,显得极为开心。范程秀不由得撇了下嘴,对此他很是怀疑……这家伙真的是因为自已来才这么开心的么?

    范程秀暗暗打量着他,忽然笑道:“常吉,听说你否去泰来,如今春风得意,官升三级,已经是工部左侍郎了?”

    提起这个事,赵士桢明显得有些得意,又有些惭愧,各种矛盾别扭,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你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我这个侍郎当的却是有愧啊。”

    忽然想起什么:“……哎,你现在是几品官了?”

    范程秀自问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他与赵士桢小时候是邻居,长大了是同窗,再大了一起考试,用京城加辽东方言结合成的的一句话来形容他们的关系,那就是铁铁的发小。

    如今忽然听赵士桢这么问,带给范程秀的感觉就是这个家伙全然一派贱人就是矫情的风范,不由得咬着牙笑道:“赵常吉!……这么多年要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就打你了。”

第227章 招安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经历过暮春时节的京城,到如今缠绵不尽的春意终于只剩下个微不可见的尾巴,初夏的气息已经悄悄接管了这片大地,桃李争妍已成过去,欲火榴花绽放蓓蕾,一切都在宣告大明朝即将正式进入流火五月。

    今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不期而至,雨势绵绵密密,初起时并不大。

    京城内大街小巷空无一人,但此刻在郑府门前,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个中年文士。

    手中的雨伞早就掉在地上,随着一阵风来翻翻滚滚的飘向远处,对于天上兀自纷纷落下的雨水,一身青袍的顾宪成不理不睬,一双无神的眼呆呆盯着大门上方铜匾,上边‘郑府’那两个金色大字被雨水冲刷的金光闪烁,在这昏沉的夜色显得刺目无比。

    视线落到落款处,赫然正是大明万历皇帝的御笔亲书,好象想起什么好笑的事,顾宪成忽然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声干枯涩哑,最终化成一叹。

    蓦然一阵心灰,自已这辈子空负一腹经纶,只要与已结交过的人无不称赞他身具经天纬地之材,可是只有自已知道,他只想与一人相知相守,她在海里他便下海,她在火里,他就随之入火,事实上他就是这样做的,可是到头来呢……低着的头已经仰起,这才发现原来天上的雨已经大了起来……

    尽管扯天连地的雨对着他仰起的脸猛烈的冲刷,但此刻的顾宪成似乎已经变得没有知觉,不言不动和郑府门口那两只镇门石狮一般模样。

    街道尽头处,一把伞下藏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忧虑道:“哎,你说,他不会是不想活了吧?”

    另一个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洞察人心的光,摇摇头,吐了口气:“不会,他不会死的。”

    王安轻嗤了一声,不屑道:“你又知道了!”

    那一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王哥,你忘了小弟是从那出身的?”说话声音琅琅清楚,一双眼睛灵活之极,正是慈庆宫的二太监魏朝。

    “您客气,咱可不敢当你哥。”王安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但声音得意中夹着点警惕:“怎么啦,原来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如今在慈庆宫屈居老二,你不服了是吧?”

    听出来自对方语气中的敲打和怀疑味道,魏朝回答的似有无限深意:“王哥,一家人不说二话,今天兄弟给你交个底,在昨天以前,或许我会想尽办法将你拖倒,而后踩着你争上慈庆宫首领太监的位子。”

    这是往人肺管上捅棍子呐!王安霍然变色,怒道:“好哇,我就知道你是个狼崽子,哼!当初你师傅就是这样栽到你手里的!如今你……你居然敢对我起这种心思!”

    “弱肉强食,宫中法则!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不争怎么成?”魏朝的脸瞬间变得阴戾,“你有个好师傅罩着,经过什么风见过什么雨?你又怎么知道我一路走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黑漆漆的雨夜中魏朝的声音冰冷阴森,“哼,用走字已经太看得起我了,还是用爬字比较贴切。”

    此刻的魏朝肌肉有些莫名的扭曲,这让王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栗,瞪大一双眼警惕的望着他,目光中全是防范警备。

    强行逼着自已恢复平静,魏朝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怕,你觉得我是那种没脑子的人么,今天既然和你说了,就再没有了这个打算。”

    王安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又惊又怒的冷哼一声:“谁知你是不是放的烟雾弹!”

    抬头看着天,漆黑的眼眸和乌黑的夜空在这一刻混成了一色,“你放心,我的心思早就被殿下看得透透的,我不敢啦……”忽然轻笑一声,语气说不出的傲然:“从今天起,好好守住你这个位子,说不定那一天就会被我正大光明坐上啦。”

    王安目瞪口呆,伸手指着他,气急败坏之下,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你当我是死的不成,我怎么会让你如愿,哼!”没等他这一声哼完,魏朝忽然拉了他一把,声音既低且惊:“不好了,那人快撑不住了。”

    话音刚落,呆立雨幕中已经浑身湿透的顾宪成,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王安和魏朝对视一眼,不敢再有怠慢,连忙快步奔出。

    倒在泥水中的顾宪成浑身冰冷,脸上泪水和雨水交互纵横,眼睛依旧直直盯着郑府的大门,忽然放声大呼:“……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这就是要争的结果么?争来争去,你的父兄呢?你的家呢,还有你在哪呢?”

    凄厉的嘶吼有如枭啼,在静谧雨夜中远远的传了开去,说不出的凄厉惊人。

    奔上前来的魏朝和王安抢上来扶起他的时候,只听他嘴里兀自喃喃自语:“明明给了你最好的路,你为什么不走啊……我耗尽一生心血,到头来换来的只是你的一个欺骗……可是你呢,你换来了什么?”忽然抬起手,狠狠捶着胸,一下又一下,直到嘴角出现了血色。

    “一辈子在黑暗中的滋味不好受吧?果然他才是最了解你的人!因为他知道你这辈子最怕的是什么……你现在是不是连死都不敢是不是?”忽然举头望天大吼道:“可是,我又算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看着又哭又笑又闹的顾宪成,王安惊讶的瞪大眼,尽管心里实在不想和魏朝说话,可是话还是不由自主从嘴边溜了出来:“他在说什么……该不是疯了吧。”

    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嘴角噙着一丝快意解恨的笑,魏朝定定的看着顾宪成,怨毒的看了一眼顾府,却没有理会王安的话。

    “顾大人若是想开了,便跟我们回去罢。”

    声音如同泡过寒冰的水,冷得足以让每一个听过的人牙碜。

    顾宪成大笑之声忽然顿止,脸苍白的如同死人一样,须发一缕缕的被雨水冲得一绺绺,说不出的狼狈失意,茫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似乎已经有了些清亮,嘴动了几动,发出的声音已是嘶哑的难听。

    “若是我不想回去,你们要怎么办?”

    一直愣在一旁的王安没想到顾宪成给出的答案居然是这样,不由得心中有气:“恕小的多句嘴,大人着实太不知好歹了些!”

    僵立的顾宪成终于有了反应,眼角抽动几下,脸上浮起一抹讥讽嘲笑,不知好歹么?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王安的话对于如同石雕一样的顾宪成没有丝毫作用,看着不知是气得还激动变得通红的王安的脸,魏朝嘴角那丝笑越发欢畅了几分,拉了一把还要再说的王安,声音已变得恭敬严肃:“太子殿下口谕,顾宪成听谕!”

    有谕?顾宪成冷哼了一声,茫然已经变得坦然……就是这样才对,图穷匕现时候终于到了,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得早除后患。

    “罪人顾宪成,恭听太子殿下口谕。”

    “太子有谕:若顾先生一意离开,任何人不得阻拦,听其自去。”

    一句听其自去,这个答案大出顾宪成的意料,低垂的头霍然抬了起来,这一刻眼底放出的炽烈的光将一旁王安吓了一大跳,心道:这人真的要疯!

    魏朝深深看了他一眼,昂然宣道:“只要请顾大人守信承诺,不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说完这最后一句,魏朝森然一笑,“顾大人可听清了,可有什么话要小的们带回去?”

    不得不说,顾宪成这一刻是犹豫的,这一次的选择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也在这一刻,他真正知道太子对自已的真心实意,并没有一丝半点的虚假。可是自已真的就能够放下一切,重回慈庆宫,重回朝廷么?

    恍恍惚惚间,眼前现出一个熟悉之极的身影,与之同时浮现的还有一双清澈无翳的眼眸,两者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有脑海中不停的快速旋转,此去彼来,无有止歇。选择是如此之难,难到以至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魏朝和王安紧紧盯着他,因为答案即将给出。

    雨似乎越发大了一些,连天接地的雨幕深处,似乎有一声悠悠叹息声远远传来……这让沉浸在两难当中的顾宪成如被雷殛,猛得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惊惶的眼睛慌张的四下打量,最终证明似乎那只是一个错觉。

    颓然收回四散的目光,先前的混乱终于变成清明,缓且坚定的道:“请二位公公回复殿下,大恩大德顾某心领,请他放心,顾某会信守承诺,从此老于江湖,再不会涉足政事。”

    看着他一直在犹豫,本来还抱着丝希望的王安瞬间怒气冲天,见过白眼狼,没见过这么缺心白眼狼,就这样还名士呢,我呸!

    话说王安生气是有道理的,自已因为他淋了一夜的雨倒是其次,可是他清楚明白的记得太子交待自已与魏朝送顾宪成来郑府一了心愿的时候,那眼底隐藏着极度不舍的神情……如今的结果可想而知,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的家伙,将会带给太子多么大的失望。

    同样没好气的魏朝口气冷冷:“太子殿下说了,如果大人选择离开,那他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东林书院怎么说?”

    顾宪成霍然抬头,目光毅然决然:“请转告太子,从此世上不会再有东林书院!”

    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的顾宪成心情很是平静……自古人生来就是孤独,来是一人来,去是一人去;时间很短,天涯很远,自已求了一辈子,可到头来这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还是得自己安静地一步步走完。

    尽管脚下已是摇摇晃晃,一阵风来似乎都能吹得倒,经过刚刚那个让他伤心欲绝的郑府时,居然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尽管脸色惨白的象死人,可是遮不住的是他一脸的平静安详。

    原本王安极瞧不起他,这一刻被他周身无形散发的气势所逼,居然身不由已收了几分轻视,看着走远的顾宪成,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我说,他没准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没有回答,魏朝用和王安同样有些惊讶的眼神,静静目送雨幕中那个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

    这个雨夜注定不会平静,与郑府门前发生的一幕相比,此刻赵府内发生的事也颇为精彩。

    烛影摇红,酒残肴冷,端着酒杯停在空中不动的赵士桢的脸色铁青的吓人,范程秀一脸尴尬坐在一旁,嘴皮巴嗒着不知说什么好。

    赵士桢怒了,一切都因为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对于这一点范程秀心里明镜一样,但是这句话对于他来讲就是箭在弦上,他不得不说。

    手掌砰的一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不说边上伺候的几个家人吓得不轻,就连范程秀都吓了一跳。

    “范程秀,你这是替你家主子招安来了么?”

第228章 收买

    “范程秀,你这是替你家主子招安来了么?”

    面对几乎是拍案而起的赵士桢,早有思想准备的范程秀一脸的平静,皱了皱眉头,脸上不着半分喜怒,“咱们从小长大,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一句话说得赵士桢有些讪讪然,脸上怒气消去大半,气乎乎的一屁股坐下,粗声道:“老范,咱们是打小的朋友,你既知我的脾气,就不该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从鼻子深处哼了一声,眼缝里挤出一丝探究的光,在赵士桢那张老脸上拉了一圈,范程在心里磨了磨牙:你先别凶,看我不忽悠死你!

    “你当我范程秀是什么人?和你说句实话吧,今天来找你之前,已将你的老底摸的一清二楚,不过我还是来了,一个是为了见见老友;二是上司有命不得不从,就算说了你不依,却不等于我没问;第三,你以为做了个工部侍郎就了不起了么?”说完冷笑一声,将手中那杯早已凉了的酒,一仰脖直接灌下,砰的一声声重重顿到案上,大喝一声:“满上!”

    一旁侍酒的小厮慌忙奔过来,却被范程秀伸手挡住,瞪眼向赵士桢喝道:“你来!”

    小厮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赵士桢一声不吭,黑着脸伸手拿过酒壶,果然给他满了一杯。

    范程秀哼了一声,难看的脸色有些放缓,滑溜溜的眼神在赵士桢脸上转了一圈,“我来问你,你为什么升的工部侍郎?”

    赵士桢不是省油的灯,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卖那门关子,你都说打听过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一旁侍候的几个小厮一齐吐了下舌头,心中大呼老爷威武。

    被骂了的范程秀丝毫不恼,反倒笑了一笑:“好吧,在当侍郎之前,你这京中当了十年的鸿胪寺中书舍人,一直到太子上位,你才有了出头之日,三品高官看着很是风光,可是你看看都多大年纪了,头发都快白了,用不了几年就得回家养老去!”

    赵士桢丝毫不以为意:“士为知已者死,别说离我下去还得几年,就是剩一年我也得报了殿下的知遇提拔之恩。”

    范程秀忽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就冲这一番话,几乎可以料定今天自已想做的事怕是不会很容易了,心头有些发凉,强行镇定了下:“说的很不错,做人得讲仁义,这个没得说。别说你这三品侍郎,就连我这个宁远伯帐下一个小小的六品主薄,栉风沐雨,都是知遇之恩。”

    见赵士桢歪着头打量着他,忽然狡黠一笑,“论官阶我远不如你,可是我一年的俸银,你知道有多少么?”

    赵士桢狐疑的看着他,“多少?”

    范程秀骄傲的一仰头,伸出五个手指头,大马金刀道:“你猜!”

    看着那五个手指头,赵士桢认真的想了一想:“五十两?”

    赵士桢说的这个数已经不少了,要知道在大明一品大员的一年俸银也不过三百多两,象他当了半辈子中书舍人,一年到头也不过几十两银子。

    范程秀小眼晴烁烁的放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和你明白说吧,五百两!”

    看着赵士桢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范程秀用看土鳖一样的眼光怜悯的瞅了他一眼:“这只是银子,还有田产没有说呢……”低声咳了一声,正准备继续显摆的时候,却发现赵士桢的脸已变得平静。

    “老范,咱们从小一块长大,是你不知道我还是我不知道你,你我各自有志,财宝固然可爱,你知道我志并不在此。”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掏心掏肺的诚挚,伸手提起酒壶将范程秀面前的酒杯斟满。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动作,脸上带着的笑容终于收拾了起来,忽然叹了口气,一把按住赵士桢的手:“别倒啦,我要是喝了这杯酒,你下一步就该撵我走了吧,咱们这半辈子的交情估计就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赵士桢一脸正色望着他:“多年老友,我的性子你知道,明白的说出你的来意,否则喝了这杯酒,我只能两个山摞在一块送给你了。”

    官大了脾气也大,压下想削一顿这个老东西的想法,恨恨的瞪了这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一眼,范程秀决定不再绕圈子:“宁远伯让我来请你去辽东,年俸千两,肥田百顷。”

    赵士桢丝毫不为所动,木无表情的接上道:“代价呢?”

    范程秀呵呵一乐:“有,但只有一个,带上你研制的火器!李伯爷会给你开辟专门研制场所,将你这些年做出的那些火器全都生产出来。世人都知道你书法大名,做为你的朋友,我却知道你这一生浸淫火器,造诣尤胜书法不知凡已!高官厚禄末必动得你的心,可是将你一生所研付诸现实,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看着默然不语的赵士桢,范程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狐狸偷到小鸡的得意微笑。

    攻人攻心,做为多年老友,范程秀是真的了解赵士桢的脾气,以赵士桢的为人,感遇太子提拔之恩,金银财宝未必入他的眼,可是若有人可以将他耗尽一生心血所研付诸现实相比,眼下的官位知遇什么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是他为拿下赵士桢准备的压箱底的法宝,一旦祭出,坚信必定会有功而归,先前种种铺垫,都是为此而来。

    事实证明,他完全错了……

    没有他意料当中那样想多久,他这边的话音刚落,赵士桢那边已经有了反应。在范程秀惊讶的目光中,赵士桢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答理他,自斟自饮的喝了三杯,将手中杯子忽然掷到地上,啪得一声碎瓷四溅。

    这一下好象摔到范程秀的脸上,霍然站起,黑着脸道:“赵常吉,你什么意思!”

    几个小厮吓得脸有些发白,明明一场老友相逢的欢喜畅聊,怎么就变成这个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

    先是挥手将几个小厮遣了出去,然后致意已经准备翻脸的范程秀坐下,缓缓道:“老范,回去替我谢谢李伯爷。”

    这一句话一说,范程秀脸色大缓,知道还有下文,于是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灯光忽明忽暗,照在赵士桢的半边脸光影变幻,闪闪烁烁的颇有些变化莫测:“若是在二个月前,你来和我说一番话,我会感激涕零,会毫不犹豫马上跟你去辽东,你信不信?”

    看看范程秀好象明白了什么,已经在渐渐变色的脸,赵士桢露出一个微笑,摇摇头道:“可是现在不成,别说俸银千两,就是万两,我也不去。”

    范程秀初来京城就从李如松那里得知了赵士桢已经升任工部侍郎的事,他并没有将这个事放在眼里,因为他了解赵士桢这个人。和官爵俸禄这些东西相比,他真正在意的是他的研究。只要是自已开出最后的那个条件,他相信赵士桢会毫不犹豫的跟自已回辽东,这些话他没有和李如松说过,因为他有十足十的把握,这也是他在李成梁面前打了保票,不远千里亲自来京城的真正本意。

    太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赵士桢如此死心踏地?

    忽然眼前电光一闪,前情后事一联系,范程秀猛然想到一件事,一颗心瞬间沉到底,失声道:“难道太子已经让你开始做火器了么,你的迅雷铳就要做出来了么?”

    对于范程秀的剧烈反应,赵士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一半,但还有一半没对。”

    这次范程秀是真的忍不住了,这家伙太可恶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和自已卖关子!实在压不住自已的小暴脾气,一伸手揪住他脖领子,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说,不说我打你了!”

    不说就打,这是二人从小玩到大的话。一般来说,赵士桢挨打的时候多,原因也很简单,范程秀心眼子多,每回二人斗起来,没心眼的人自然是得多吃亏。

    “你说对的一半是太子确实让我做火器了,说不对的一半,那就是做的火器不是我的火器。”

    话说的有些拗口,可是其中的意思还是很好懂。

    不知不觉手已经松开,范程秀的嘴足以塞得进一个鸭蛋,几乎不可置信的道:“你说什么?太子用你,不是让你做你设计的火器,而是做别人的火器?”

    看着对方没有丝毫玩笑的脸和静静的点了一下的头,受惊过度的范程秀颓然坐到椅上:“……这怎么可能?”忽然眼睛一亮,呼吸变得粗重:“……也就是说,太子现在让你做的火器,比你设计的要好?”

    不是好,是好的多……尽管心里挺不是滋味,赵士桢还是佩服的看了范程秀一眼,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自已就提了一点点,这个家居然顺杆爬了上来猜了个**不离十。感概之余,赵士桢心头暗生警惕,想起太子朱常洛的嘱咐,暗中告诫自已一定要小心,这家伙太精太鬼,今天只能说这么多了,再说可就漏兜了。

    撇了一眼范程秀一直在动,却没有丝毫声音发出的嘴,赵士桢不客气的截断了范程秀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话头:“今天这些话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别的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呆滞着望着赵士桢,看着对方一脸坚毅之极的表情,忽然哈哈一笑,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气,大声道:“你骗我!放眼这天下做火器的人有谁是你的对手,你不要想着糊弄我!既然这样,你敢将你做的迅雷铳的图纸给我么?”

    迅雷铳是赵士桢一生心血所凝,平时珍逾性命,从不示人。

    这次范程秀来京城的目的,铁了心要将赵士桢的人带走的主要目的,就是冲着这个迅雷铳来的。

    因为李成梁知道,在当今战场上火器的威力是何等的巨大,对于自已心中一直想要完成那个梦,如果有最新的火器装备军队,必定是如虎添翼,无往而不利。

    眼珠子因为激动加上酒劲已经变得通红,看着赵士桢一脸古怪的表情,范程秀哈哈狂笑道:“看吧,舍不得了吧,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你肯定在为太子做这个火器对不对?赵长吉啊赵长吉,你娘的真不地道,我他妈的白认得你了!”

    怒火冲头,酒劲上涌,一股憋得太久的窝囊气瞬间发作,伸手就将桌子掀了,杯盘碗盏砰砰哐啷砸了一地。

    外头几个家人吓得直哆嗦,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多年不见的老友相逢,本来和和气气的在一块快乐的玩耍,怎么这一会就上演全武行了……有个老家人壮着胆子上来敲门,颤着声音道:“老爷,您没事吧?”

    里边传来赵士桢一声答应,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怒意:“告诉夫人,去厨房再整一桌菜来,这酒还有得喝呢。

第229章 真情

    人心若有隔阂,可如山高不可攀,能如海深不可测,酒再酣肴再美,吃到嘴里已经完全味同嚼蜡。

    幸亏有闻讯匆匆忙忙赶来的赵夫人从中周旋,范程秀和赵士桢这一对多年不见的好友饭局终于坚持到了结束。

    这一餐饭,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宾主尽不欢。

    直到吃完饭,范程秀一直阴沉的脸上勉强挂上了一丝晴色,对一脸担心的赵夫人道:“今日多有叨扰,得罪的地方,嫂夫人千万莫要怪我。”

    虽然不知二人为何闹起,但赵夫人知道眼前这位儒雅的范先生,的的确确是夫君这些年不时挂在嘴角的好朋友,连忙客气回礼:“大人说那里话来,外子脾气暴燥,时常得罪人,请大人念在总角之交的情份,不要见怪才是。”

    一句总角之交,勾起心中旧事,眼神转到呆立一旁的赵士桢身上,范程秀欲语又止,最后化成一声轻叹,转身就走。

    赵夫人连忙道:“赵福,外头还下着雨呢,快去套车,送范大人出去。”

    赵福就是刚才敲门问话的那个人,见主母发话,连忙上前伸手恭敬的引着范程秀去了。可是忽然发现,这位范大人走得好快,脚不沾地一路快步疾行,搞得赵福几乎是小跑步的跟着撵,心里全是莫名其妙。

    自始至终赵士桢一直黑着脸没有说话,一对眉头在额间几乎拧成了疙瘩。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直到拐个弯不见了,收回视线的赵夫人双手叉腰,两眼圆睁,大吼一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声狮子吼,让本来在呆呆出神的赵士桢浑身机灵一个哆嗦,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跺了下脚,推开两眼圆睁挡在身前的赵夫人,脚下如同生了风,转瞬跑了出去。

    赵夫人气得在后边跺脚:“老东西,跑得和尚跑不了庙,回来不给老娘解释清楚,等会收拾不死你!”

    立在赵府大门前,这才发现不知时候下起了雨,雨丝千丝万缕般的缠缠密密,落在地上一片唰唰轻密声音。

    赵福小心看了下他的脸色,气喘吁吁道:“大人稍待一会,小的去给您套车去。”说完将手中雨伞递给他,范程秀点了点头,赵福连忙下去准备不提。

    雨丝变成了雨滴,打在撑开的伞面上滴滴嗒嗒的有些吵。

    仰天看看连绵细雨,范程秀觉得自已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说不出的阴郁憋闷。

    下过这场雨,京城这天气就该热起了来,可是辽东此刻估计才刚破春,想到辽东,范程秀的眼底浮上一片灰蒙蒙……这件事算是彻底办砸了,自已没有将赵士桢拉到辽东,固然可以在李成梁面前以种种理由推挡,可是范程秀知道,无论自已再说什么,经此一事后自已在李成梁的眼里都会被贴上一个无用之人的标签。毕竟条件是客观存在,但是一切都有可能,完不成任务的人就是无能,任何理由,都等同借口,一言而弊之:解释就是掩饰。

    想起自从过年以来,李成梁眼底那片日渐愈盛的阴戾怒火,风雨中伫立的范程秀突然打了个寒颤。

    想到这里,懊悔的要死的范程秀抬起手就给了自已一个大嘴巴,重重的嘿了一声,本来是为了避开李成梁才讨下这桩差事,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自做聪明眼见已成了自招其祸。

    想到回到到辽东后种种情形,范程秀一颗心如同在油锅了滚了几滚,心烦意乱之下随手将手中雨伞掷到地上,也不再等什么马车,举步迈入雨幕就走。

    等赵福披着蓑衣驾着马车出现的时候,却发现大门这里早就空无一人。

    正在茫然发呆的时候,后边传来脚步声响,回头看到自家老爷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一把拉着赵福,急吼吼道:“……那个家伙呢?”一边说话,一边用眼在四周乱扫。

    赵福不敢撒谎,将刚才情景老实说了一遍,没等他说完,赵士桢此的眼睛已经看到那把在雨幕中滚来滚去的油纸伞,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恨恨跺了几下脚,一把推开赵福,掉身往进雨幕中冲了过去。

    雨又细又密,初时如同情人温柔的手,可片刻之后浑身上下全被湿透,因为害冷一直在哆嗦的范程秀,忽然想起一句笑话来: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啊……抬头看看天,雨势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怒号:“范程秀,你他娘的给我站住!”

    听到声音的范程秀愕然回头,见雨幕中冲出一个人影,和自已一样浑身湿透如落汤之鸡,正是刚才那个不欢而散的死冤家赵士桢。

    这个功夫赵士桢已经追了上来,须发被雨水冲得一条条的贴在脸上,气呼呼的说不出来的狼狈。二人大眼瞪小眼,斗鸡一样的看了半晌,忽然各伸出手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欢快喜悦,在这长街雨幕中远远传了出去,这一晚的不快与郁闷,俱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呶,这个给你!”

    止住笑声的赵士桢没有废话,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塞到范程秀手中。

    “你个老东西,十年就见了这么一次面,何必搞得这样别扭。今日见过一次,下次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咱们从小长大的情谊可不能就这么断了!”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关系,赵士桢的语气变得颇为感概。

    范程秀心中莫名有些酸,“是我强人所难了,你说的对,什么都能断,咱们兄弟情谊可不能断。”

    一时间心中阴霾一散而去,整个人变得豁然开朗,掂了下手中的东西,嘴角带上丝欢笑:“干嘛,觉得对不起我,要给我送银票么?”

    “这些年若是没有你常捎来的银票,我的日子怕是也撑不到现在。”赵士桢黑着脸白了他一眼,制住想要打开油纸的范程秀,“所以,你就别做梦了,银票是没有的,里边的东西等回去再看吧。”

    一番话逗得范程秀哈哈大笑,很是开心。

    赵士桢忽然正色道:“老范,今日一别,我有句心里话要送给你。”

    范程秀听他吐露心事,心中不乏感动:“有话就说,我听着呢,别太矫情就中。”

    “我虽然久不得志,但好歹也是在朝廷中混了这么多年,天长日久,见得多也听多。你跟着那个李伯爷这些年立下大功无数,圣眷优渥,诸般加恩,一门朱紫,自有万历一朝以来,实在是罕见!可烈火烹油虽是好风光,但我却听说他在辽东横行不法,言官御史多有弹劾,若是以前皇上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太子圣明……”说到这里,赵士桢要说的话就没有下文,最后叹了口气:“你……跟在他的身边,却是要多加小心。”

    尽管不是那么顺耳,但范程秀好赖话是分得清的,老友那一脸的忧虑没有一丝是假的,知道赵士桢是实心实意对自已掏心窝子,真的在为自已担心,眼底好象飞进几丝雨水,瞬间有些酸胀,连忙扭过头,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揩了几把,嘴里咕噜道:“这什么鬼天气,破雨老下个不停……”

    回过头来强笑了一下,戏谑道:“你先别担心我,还是先管好你,回去准备跪搓板吧。”

    赵士桢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你害的。”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是温欣一片。

    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赵福带着几个家人,还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一直到范程秀坐上马车,赵士桢一直伫立雨中一动没动,赵福在一旁举着伞,一脸的不安。

    放下车帘的范程秀心里酸胀得难受,狠狠用袖子擦了下眼,随手将那个油纸包打开来……只看了一眼,瞬间再也绷不住,眼泪不要钱一样汹涌而至,狠狠扯开车帘,对着那片早就看不清人的雨幕嚎了一声:“赵士桢……你个老东西不是人!”

    回头抱着那张纸就呜呜的哭开了,那张纸当头三个字醒眼入目:迅雷铳。

    同样一个雨夜,各人心径却是大相径庭。老天爷却不管这些那些,只顾自个挥洒情绪,肆意渲泻。

    雨丝打在青石长街上,冲刷走厚厚尘土,露出坚实的路面沾着水闪闪发光。

    顾宪成漫无目的往前走着,一步步缓慢坚定,似乎每一步都有回忆在其中。

    忽然眼前现出一道黑影,顾宪前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仿佛感受到什么,他抬起了头,一个笔直如剑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一双眼如同闪耀在黑暗夜空的寒星,只是现在满溢的尽是肃杀之气,怔忡一下,顾宪成认得这双眼睛,忽然笑道:“是他让你来的?”语气中有点惊讶,有点不可置信,最后全部化成了然……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自已,顾宪成呵呵一笑,脸色已经变得嘲谑:“就请叶赫少主给个痛快吧!”

    听他这么讲,叶赫长眉皱了一下,浸雪融冰的声音寒冷无比:“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来只是想找你问你一件事情。”

    本来闭上的眼此刻慢慢睁了开来,神情变得有些疑惑:“该说的我都和太子殿下讲了,不知叶赫少主还有什么事?”

    叶赫神情明显有些犹豫,半天没有说话。

    顾宪成奇怪的盯着他,“少主?”

    叶赫呼出一口气,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散去:“我问你,郑贵妃手里的红丸是不是你给她的?”

    一提红丸二字,好象被一根铁红的铁丝从头顶而入,自心脏贯穿而出,难以忍受的痛入骨髓的感觉让他此刻的脸有些狠厉狰狞,怔了一瞬忽然笑道:“……我要是你,就此转身离去,再也不去管这个事。”

    一夜没停的雨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见小的迹象,可是顾宪成这句语气古怪,似有所指且饱含深意的话入了叶赫的耳中,如同一记响在耳边的惊雷,惊心动魄之下失声道:“你什么意思?”

    一反刚才的颓靡,顾宪成双目闪亮发光,傲然笑道:“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呢,小师弟?”

    一句小师弟对于叶赫来说,如同当胸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瞬间有些发蒙的叶赫情不自禁的往后踉呛了几步,一张脸惊愕莫名,瞪大了眼震惊的看着顾宪成。

    “大师兄,果然是你!”

    夜深处一个传来的声音既沧桑又惊讶,但其中欣喜欢悦之意却是十打十的发自真心。

    “今年上元节那天晚上我果然没有见错人,果然是你!”

第230章 意义

    仿佛是从黑夜深处传来的声音,在这寂寥雨夜中显得既沧桑又惊讶,但其中欣喜欢悦之意却是十打十的发自真心,“……今年上元节那天晚上我果然没有认错人,果然是大师兄!”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顾宪成如同中了咒一样僵然木立,被叶赫撩拨而出的阴戾如退去的潮水,平静了一下心绪转身回头,在叶赫背后赫然冲出一人,长须青袍,一脸惊喜,正向自已快步奔来。

    龙虎山收徒向来随性之极,冲虚真人只要见到姿质灵透的苗子,便会想办法收归门下。时间长了,龙虎上的弟子着实不少,而且学无定论。冲虚真人从不刻意让弟子们学些什么,而是他们任由他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基本属于散放式教养,但是核心弟子到底有几个人,谁也说不清。

    宋一指在上山上呆得时间最久,记得有一次苗缺一曾和他谈起这个事,二人都是茫然不知其数,最后推演一番只得出一个答案:那就是能进入龙虎山核心弟子的人最多不会超过五个。

    无论弟子有多少,大师兄只有一个,当仁不让的也是核心弟子中的第一。对于传说中大师兄,除了最早上山的宋一指之外,别的师兄弟连见都没见过,这也更加增添了众人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的种种钦羡景仰,就连叶赫,一直都是心向往之却不得一见。

    万万没有没想到,在自已心中仅次于师尊地位的大师兄居然是顾宪成,对于处身现场的无论是叶赫还是宋一指,这个震撼都可以称得上石破天惊,叶赫惊讶的瞪着顾宪成,耳边传来风声飒然,却是宋一指按捺不住已冲了过去。

    对于带着一脸惊喜冲过来的宋一指,顾宪成平静之后便是一脸的黯然,苦笑的摇了摇头:“一指,你不该来。”

    冲到跟前的宋一指身形忽然一滞,一脸的惊喜尽数褪去,他好象已经明白顾宪成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心中一种呼之欲出的恐惧感,让他忽然觉得顾宪成说的这句你不该来,确实是发自肺腑。

    一直没停的雨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乌云散开,微星闪烁,可是四周空气好象被冰封住般凝固沉闷。

    叶赫踏上一步,漆黑的眼底似有一团小小的火焰跳动,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不管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今夜你若要离开,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感受到来自对方眼底堪比出鞘利刃般的锋茫锐利,完全平静下来的顾宪成静静的凝视着叶赫,黑夜中两双眼眸交锋一般静静对视,前者波澜不惊,后者思绪暗涌,挥手止住想要说话的宋一指,目光深沉:“好。”

    回答的简单直接,干脆的让宋一指都有些吃惊。

    叶赫不假思索,张口就来:“郑贵妃手里红丸是不是出自你手?”

    宋一指脸有些发黑:“叶赫,不得对大师兄无礼。”

    叶赫置若罔闻,眼底锋茫大盛,声音低回坚定:“回答我的问题。”

    再次听到那个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顾宪成心中忽然升出一团彻骨恨意,冷冷道:“是。”

    叶赫咬了咬牙,眸光先暗后明,呼吸急促粗重,声音中几丝莫名的颤抖:“那种……红丸还有没有?”

    感受到来自叶赫身上紧张之极的情绪,虽然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是顾宪成并没有想瞒的意思,点了点头:“有。”

    这下不但叶赫,就连宋一指都吞了口唾沫,几乎是异口同声:“有多少?”“在那里?”发音不分先后,可是急切之意如同一辙。

    顾宪成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指头,回答的云淡风轻:“早就被师尊拿走了。”

    这个答案对于叶赫来说,惊喜大过于失望。

    他这些日子除去军营练兵,只有一有空闲时间,便会来到宝华殿,逼着宋一指试着练红丸。可怜宋一指这辈子第一次弃医就毒,放弃了坚持了一辈子的职业操守,痛苦的眼里都是泪。得亏他医道精湛,虽然不擅毒道,凭着医毒不分家的至理,举一反三,居然做了个似模似样,可是结果无一例外,全都是以失败收场。

    一连几次失败,别说宋一指倍受打击折磨,就连叶赫都觉得将希望放在宋一指身上,前途必定黯淡无光。

    于是转将注意力放在顾宪成和郑贵妃身上的叶赫,在得知顾宪成出宫后的消息后,没有去问朱常洛,而是马上拖着宋一指赶来,如今得到红丸的下落,叶赫一颗心飘飘荡荡,也不知是喜大还是忧大,怅然出开了神。

    他在想什么瞒不过宋一指,见他紧抿着嘴,一脸的毅然决然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过头问顾宪成:“大师兄,你可有什么打算?”

    顾宪成蓦然一呆,眼底莫名情绪一闪即逝:“我以一罪人之身,得太子之恩侥幸残生,那里还配谈什么打算。从此只身飘零江湖,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拍了拍宋一指的肩膀,顾宪成苦苦一笑:“一指,你性子单纯良善,听师兄的话,早些回龙虎山去,不要在这摊子混水中搅来去,于你有害无益。”

    看着宋一指动了几动的嘴,顾宪成打断他没有出口的话,“今日相见,于地不合,于时不宜;若有缘,有话就留在在龙虎山见面在说罢……”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半分留恋迈步就走。

    挡在他前面的叶赫一言不发,笔直如剑的身姿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往后退了三步,让出路来,这让宋一指着实松了口气。在经过叶赫身边的时候,顾宪成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窒碍,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最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脚步声声,渐沓渐远。

    宋一指对这位大师兄极为尊祟,见他离开眼底尽是不舍,恭恭敬敬的在身后连鞠三躬相送,再抬头时,顾宪成已经走远。

    二人目送顾宪成飘然远去,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宋师兄,师尊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我,我问谁去?”逼出来的回答的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

    “只要他手里还有红丸,咱们就有希望。”一直黯淡的眼神已经开始闪亮。

    “……你真的是疯了。”宋一指骇然抬起头:“那是咱们的师尊!”

    黑漆漆的东方云海处此时已透出一线天光,一夜的风雨终究已成过去,新的一天将要由此开始。

    一声叹息,响在这既将开始的黎明,也结束了这个让人心碎或是喜悦的夜晚。

    乾清宫里寂静无声,黄锦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躺在榻上的皇上。在这个宫里头他是离皇上最近的人,皇上的一丝一毫的任何改变,都逃不过他的眼底。

    今天的皇上好象有什么心事,从进晚膳时起到此刻躺在榻上休息,一直就有些不太对劲,别看他闭着眼,可是黄锦知道,皇上并没有睡着。

    听着殿外雨声渐止,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了下万历那张气色衰败的脸,黄锦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天亮后自已得亲自去趟宝华殿了。

    就这个时候,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长两短轻响,黄锦微微一愣。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榻上万历哼了一声:“开门,让他进来。”

    黄锦不敢怠慢,轻轻将门打开,一个人影如风般悄无声息的掠了进来。

    脚不沾地一样来到万历榻前,无声无息的单膝跪下。

    万历缓缓坐起身来,略带疲倦的眼神冷冷的在那人身上转了一圈:“可是朕让你察的事有了结果?”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点头示意。

    万历哼了一声,那人连忙站起身来,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恭恭敬敬递上,依旧不发一言。

    万历阴沉着脸接了过来,几下看完,一只手忽然重重的捶在榻上,脸已经变得胀红。

    黄锦吓了一跳,连忙凑了上来:“陛下,您可悠着点,龙体要紧啊……”

    狠狠推开黄锦正在给自已顺气的手,转身吩咐那人道:“你去吧,好好的给朕办好这件事,朕亏不了你!”

    自始至终,那人一句话也不说,对着万历轻轻一施礼,依旧如同一缕烟一样转身离去。

    一夜并没有阖眼朱常洛有些莫名的疲倦,一直等到灰溜溜王安和魏朝回来复命,听完二人的回复,朱常洛半晌没有说话,之后也只是淡然一笑,挥挥手道:“你们辛苦了,今天的事,不许走漏一丝风声。”

    二人一齐应了一声,朱常洛挥了挥手,“你们下去休息吧。”

    王安心里有些忐忑,刚想打点几句话劝几句,却被魏朝紧拉了一把。机灵的王安抬头看了看朱常洛的眼色,发现后者脸色平静,眼神却停在案上一封奏疏上久久不动,嘴角挂着那丝熟悉的淡淡笑容……王安忽然觉得魏朝这个家伙的做法是正确的,连忙识趣的悄悄退了出去。

    案上奏疏是叶向高写的,其中一段话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长洲、娄江之不出耳……这是一句近乎打哑谜的话,但如果有心人解开其中深意,就会发现这是一句足以惊天动地的话。

    明朝文人雅士喜欢自已籍贯地名为号,兰溪是赵志皋、四明是沈一贯、新建是张位、山阴是朱赓,而那句话里最后点出的两个大为所忌的两个人,一个是申时行,一个是王锡爵,如此这般一推敲,加上先前的木偶婴儿什么的就很好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意思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几位都曾是叱咤风云的当朝一品,也是大明朝廷中手握巅峰权力的内阁辅臣,可如今居然在这一句话中,被人视为不是木偶,就是婴儿,这种视天下为户庭,看众生如蝼蚁豪迈霸道口气,足以让当世任何一个人毛骨悚然。

    此时天色已亮,朱常洛静静的看着窗外破云而出的太阳,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眼底霍然闪亮。

    一个奇人,一介平民,没有任何职务,远离京城上千里,立足一个微不足道的东林书院,却可以视内阁大臣为木偶、为婴儿,能有这种气魄的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天才,但顾宪成明显不是前者。

    这种人材不能为我所用,不得不说是朱常洛心中一大遗憾。眼前大明内阁中虽然有申时行王锡爵,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对于日后首辅的人选,孙承宗固然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若是与才华横溢的顾宪成比起来,孙承宗更加醉心武事。除此二人,放眼朝廷诸人,譬如叶向高、李三才、李廷机之流,都不堪与之顾孙二人相媲美。

    可是自已莫名来到这个世界,终究是得给这个世界带点什么过来,否则自已来这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尽惋惜的目光在案上那封奏疏上微一流连,忽然轻声一笑,对着愈升愈高的金阳,缓缓的伸开了手,然后忽然紧紧攫紧,与之一同握紧还有这一方天地!

第231章 争辅

    随着四月最后一场雨的结束,京城正式进了五月。天气如同加了把火的灶台,咕嘟咕嘟的热气如同渐烧渐开的水,一点点的蒸腾上来。

    一块热起来的远不止是天气,还有大明朝廷。自从前首辅申时行和次辅王锡爵再次高调入主内阁以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了太子谕令,在今天的朝会廷议推选两名大臣入阁的事宜。

    这场廷议,太子朱常洛没有参加,但不代表他不清楚其中将会发生些什么。

    三辅的人选,没有任何悬念,本来于慎行入阁的呼声最高资历最老,若不是申王二人突如其来杀出来,这次内阁首辅本是铁板钉钉,如今捞了个三辅的位子算是屈就。

    剩下四辅的这个位子争夺就想当然的热闹了,一番厮杀后,其中热门人选以李三才和李廷机二人浮上水面。二人各有拥戴,实力不相上下,李三才有实力不奇怪,毕竟又是凤阳巡抚,又是左都御史,二职加身没这点底蕴也就不用混了。

    可是没想到李廷机官不过礼部尚书,还是南京的,论人论势与如日中天的李三才比起来,完全蚂蚁对大象,可是事实胜于雄辩,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每个身临其境的朝臣油然大发感叹: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做为主持廷议的申时行和王锡爵,他俩的意见也是截然不同。申时行力主李廷机上位,因为李廷机这个人清正的出名,在这清浊同渠,黑白不分的大明朝廷,象这样的官确确实实不多。王锡爵却有些犹豫,因为李三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也承认从人品上论李三才确实稍逊李廷机,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能力上看李三才却是高出李廷机不少,于公于私,他心里的天平难免就倾向李三才那边多一些。

    二方争执不下,素日道貌岸然的官员们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有几个脾气暴都捋胳膊掐脖子的准备放手开打的时候,眼见太和殿已经变成了菜市场,而且大有将由菜市场往角斗场上发展的趋势,申时行再次发挥和稀泥的特长,当即决定将二人情况上奏慈庆宫,由太子殿下定夺。

    一直候在太和殿的魏朝,脚下生风跑到慈庆宫,得知太子在南书房会客。

    进得书房这才发现,书房内太子正在和一个甚是脸生的黑脸文士热谈正酣。

    魏朝只看了一眼太子脸上神色,瞬间断定此人与太子的关系必定不寻常,不由得着意看了几眼,却不料那人也正好将眼神打量着他。两相一碰,魏朝连忙低了头,却忽然发现,尽管对方脸上神色和熙,望之可亲,可是那双眼似乎隔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任何东西。

    见他进来,朱常洛淡淡道:“可是前边出了什么事?”

    魏朝敛息静气,把申时行要他来传的消息说了,然后恭恭敬敬的拍了一记马屁:“殿下神机妙算,如天上神人一般。”

    一旁随侍的王安见他大拍马屁,瞪的眼珠子都快爆了。

    朱常洛瞥了他一眼,漫不经意道:“去太和殿候着,至于二李之事,稍后自有定论。”

    打发魏朝去后,朱常洛随即向一直盯着魏朝离去背影的孙承宗笑道:“老师看这事该怎么办?”

    自从跟着朱常洛回京,久不见露面的孙承宗这是第一次现身慈庆宫。这些日子前朝后宫发生的种种事情,孙承宗多多少少的不是没有耳闻,尽管时刻为朱常洛担心,但是他对这个少年太子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相信,相信他无论身处如何逆境,都会顺利破境而出。

    孙承宗这个人坚忍谨慎,识大体知轻重,知道自已能帮上朱常洛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他交在自已手上的重任,永远不会忘记,朱常洛将重整京师三大营这个任务交在自已手上时,那一脸郑重的殷殷期待之色,让他日日夜夜寝食不安,心中如受山压,恨不得将一天折成十天用,生怕自已做不好,而耽误了太子的大计。

    苦心必有回报,眼下的京师三大营,比之以前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不过孙承宗今天来,不是为了说三大营的事来的,乃是受人之托,不得不来。

    见朱常洛开口相询,二人两心相照,并不需要客套什么。孙承宗思忖了一下,直言道:“从公而论,若论能力,李三才确实要比李廷机强,可是若论人品,二人高下早判。”说到这里时,声音没有一丝停顿,但是声音却已经放低:“从私而论,我若是殿下,我不会选!”

    孙承宗说话一向简单直接,从不拐弯没脚,知已心腹,没有必要玩那些虚言假套。这公私两论,前者堂皇,后者玄妙。

    朱常洛眼底浮上一阵莫名笑意,忽然开口道:“老师,若不是你身兼京师三大营训练之责,今日入阁,你是第一人选。”

    饶是孙承宗一向性情开朗挥洒自如,极少动容失态,此刻也难免有些脸红心跳。

    但凡读书之人,十年苦读只为了能够一朝跃入龙门进入朝堂;而进入朝堂之臣,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自然就是为了能够济身文渊阁,并在其中拥有有一席之地。因为只要进入了文渊阁,就意味着你的地位在大明朝已经处于巅峰之境,用一人之下,睥睨众生来形容,半点也不过份。这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至高理想,孙承宗也是读书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忽然眼角瞥见朱常洛端起茶杯的嘴角那一丝微笑,刚才心头那团火热瞬间如同浇了桶雪水:“殿下,你又戏弄微臣了。”

    放下茶杯的朱常洛正色道:“老师为人豁达睿智,能见人所未见,想人所未想,可是在这权力大位前,依旧不能免俗,这是人之常情;但常洛知道老师心怀天下,平生大愿只为一展生平抱负,却不是为权力为私欲所争。”

    尽中心中坦然,孙承宗的脸上还是有些发烧,连忙岔开话题:“二李不相上下,殿下准备怎么做?”

    “不过是件显而易见的事……能而示之不能,方能行其所不愿。”

    果然是知音,朱常洛的话顿时引起孙承宗的共鸣:“兵者诡道,将朝局视战局,殿下大才!”

    朱常洛慧黠一笑,“老师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我不会选。”随口吩咐王安:“去乾清宫找你的师傅,看看父皇此刻可曾起身,如果起来了,就说我要见驾。”

    王安麻利的答应一声,喜眉笑眼的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身对孙承宗行了一礼,然后急匆匆的跑了出去。看着王安风风火火的样子,孙承宗愕然之后有些好笑:“殿下身边这两位公公,倒是一个比一个精灵,只是前一个……”

    话没说完已住声,可是其中意思很明白,朱常洛点了点头,眸光深深浅浅的变幻不定:“且看着吧,此时下定论为时还早。”孙承宗心中佩服,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太子的心胸开阔,有如大江大河,泥沙俱容,相开形之下自已明显落了下乘,心中暗中警告自已,果然一日不学习就得落后,自已得回去好好用用功了。

    孙承宗心悦诚服,发自心底的奉承了一句:“殿下圣明。”

    “老师这次入宫,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从入宫拜见到现在为止,朱常洛没有问一句关于京城三大营的训练情况,孙承宗知道这是对方自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这一点发现让他难免又是一阵感动,见太子询问,不敢迟疑:“这次入宫,是替莫江城来的。”

    那边孙承宗的话音刚落,再度听到莫江城的消息的朱常洛已经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当真?”

    语气中有丝毫不加掩饰的惊喜,脸上眉飞色舞的全是高兴。

    显然没想到这个消息居然能给太子带来这么大震撼,孙承宗表示有些晕:“江城让我来告知殿下,他已经和那位来自佛朗机的船长,叫什么……罗迪亚……已经来京。”

    很少看到朱常洛有这样喜极忘形的时候,这难免让孙承宗大为好奇,同时也对那个佛朗机船长充满了深深的好奇。

    “太好了,来的正是时候,麻烦老师去告诉江城,让他好生款待于他,最快三天,最迟五天,我必见他。”

    太和殿上一片剑拔弩张,圣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圣旨宣示的结果既在人所料之中,又在人所料之外,皇上钦点李廷机为于慎行之下,为内阁四辅;就此四辅之争,尘埃落定,对于李廷机来说,这个四辅的风光远远超过三辅于慎行,毕竟他这个四辅也算是御笔钦点;一时间群臣争相竟贺,却没有一人理会神情尴尬的于慎行和脸色铁青的李三才。

    手谕自然是太子朱常洛来的,意思很简单,命叶向高即日入阁,为群辅之末的五辅。

    什么都不用说了……太和殿上哗然一片!李廷机成为四辅,虽然有不少人眼红,但却不会有太多人不服。毕竟和李三才比,李廷机无论资历还是官职,无论从那方面论并不弱于李三才多少。但是叶向高却不行了,而且廷议开始的时候,明明白白说只议三辅和四辅两个位置,那这个从天而降的五辅,又是太子手谕亲封,这其中的猫腻,自然可以让很多官员浮想连翩。

    ……李三才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李廷机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连叶向高都踩到了自个头上?

    不说李三才,就连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对视了一眼,眼底惊诧不色不言而喻。

    如果说刚才万历的一道圣旨,将这个太和殿变成了一个隐而末发的火药桶,那么随后而来的太子的一道手谕,就成了点燃这个火药桶的引信。

第232章 作死

    沐浴在一片或羡或怨的目光中,叶向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停的变幻,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已能够有这么一天,就此真的登入了大明朝廷的权力中心?尽管是最末的五辅,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五辅在不久的将来会意味着什么。

    李三才脸红得好象快要滴出血,一步步迈了过来,正在出神的叶向高警觉的抬起头来,见到的是对方一对喷火欲流的眼,心里一寒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道甫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下官特来向叶大人道贺。”李三才嘴上道贺,居高临下的眼神丝毫不掩饰对叶向高的厌恶,神情姿态极度不善。

    “一介闽人,居然也敢身入内阁,你也配!”

    叶向高一愣,紧接着脸色发白,哆嗦着用手指着李三才:“你……你想干什么?”

    他出身福建福清,也就是李三才口中的闽人,这个说起来似乎不是什么事,但是在明朝的时候,福建一带在明人眼里一向视为野人不开化之地。而眼下朝中风气,似乎已经被沈一贯完全的带进沟里去了……除了沈一贯留下的浙江同乡会,还有齐、楚、昆等种种不一同乡会,本着党同伐异的立会精神,李三才这一句话,在这一刻登时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见有不少人支持自已,更多的人是选择沉默,李三才不由得越发的洋洋得意,见叶向高气得脸色惨白,一口心头恶气并没有出尽反倒越发高涨,忽然哈哈大笑道:“诸位同僚只知叶大人学问高文章好,可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是极为传奇……”说到这里时,还配合性的啧啧两声,这顿时引起一边上看热闹的很多大臣们一阵起哄。

    其中以太仆寺卿吴龙笑得最为不怀好意,一双眼阴恻恻的只在叶向高身上打转,眼光起伏不定,默默在盘算着什么。

    申时行皱起了眉头,不自觉横了旁边的老搭档一眼,王锡爵早已经就黑了半边脸,一腾身要站起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轻轻一声:“王阁老不必拦他。”声音略尖却极清脆,王锡爵愕然回头,认出正是太子身边太监魏朝。

    对于太监,王锡爵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对于皇上身边和太子身边的太监,既便他是阁老之尊,也不敢有丝毫小觑,愣了一下,见魏朝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然后带着一脸的浅笑晏晏,打量了下快乱成一锅粥样的大殿,一对眼灵活之极眨来动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申时行和王锡爵交换了个眼神,从对方的眼底看出的都是些莫名的惊讶。

    此刻的叶向高又惊又怒,对着李三才低喝道:“李三才!叶某素日并末得罪与你,今日为何要针对我诸般污辱。”

    李三才眸中带着一分尖锐锋芒,趁人不注意,举袖装做咳嗽,遮掩着半边脸对着叶向高阴戾一笑:“有没有得罪?你心里最清楚!你平日和顾宪成搅在一起,何时曾把我放在眼中,如今更敢私下做祟,抢了我的入辅机会,我怎么能容你!”

    “你不要以为,你前日进宫向太子献疏我不知道。”

    “叶进卿,这都是你逼我的!”

    他二人一番交流,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在旁人看来,二人只是私底下说了几句话而已。可是李三才每说的一句,都如惊雷一样在叶向高心头炸响,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他猜不透李三才下面要说什么,以他对李三才的了解,有一点无庸置疑的是能让他在太和殿下如此举动,必然是掌握了可以将自已置于死地,身败名裂的证据。

    叶向高不是无智之人,他能被顾宪成看重多年自然有他过人的地方,尽管此刻身处逆境,却是慌而不乱,一颗心急速转动,苦思自保之策。

    可惜李三才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响亮的声音排众而出,在太和殿上回响:“为人立世需当身世清白,身入内阁者更当为百官楷模,下官想问诸位同僚一句,若是身世不清不白者,可有资格入阁?”

    这一句话一出,本来乱纷纷的太和殿忽然静寂下来……

    本来还在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纷纷住口不言,所有的眼光一齐落到李三才身上,然后落到了叶向高的身上。

    一提身世二字,叶向高的脸霍然变色,他好象明白李三才要说什么了……瞬间身子栗栗发抖,牙齿咬着嘴唇,额上隐隐约约一层细密汗珠。

    揭人阴私,丧德败道,申时行终于怒了!伸手一拍案,喝道:“李三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于申时行的喝问中隐隐威胁,李三才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身冷冷一笑:“申阁老明鉴万里,下官不才,也知道叶向高能够济身朝廷是沾了谁的光,申阁老是海纳百川,无所不容。但此事若不说明,申阁老就不怕这神圣无比的大明内阁,就此成了个笑话流传么?”

    这段话明嘲暗讽,听得申时行大怒!叶向高与他颇有渊源,当时会试之时,时任主考沈一贯本意将他落榜,奈何叶向高的文章做的实在太妙,妙到申时行一见为之倾倒,当时就叫了沈一贯过去交待了一下,所以才有了今天立在朝堂上的叶向高。

    说话听声,虽然心底恚怒已极,申时行脸上死水一潭,不起微澜。

    一旁的王锡爵忽然就叹了口气,有些歉疚的看了申时行一眼,回头再看李三才时,眼神已经变得彻头彻底的冰凉,“如你所愿,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可是如果不是属实,后果你懂的。”

    王锡爵的话低沉厚重,声调虽然不高,却含着一丝最后警醒之意,听到李三才耳中他不是没有感觉,有那以一瞬间心头忽生惴惴不安,可是一转眼看到叶向高一脸冷汗,面色苍白呆立在地,心里的怒火终于压住忐忑,眼底透出一抹破釜沉舟的阴狠:今日打蛇不死,明日必遭反噬!

    毕竟是自已的老师,对于王锡爵他不敢象对申时行那样无礼,低头躬身,语气恭敬:“下官与叶向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了咱们大明朝廷不要日后沦为朝野众人酒后谈资市井笑话,今日此举,不得不然。”

    一番话说的明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有鼻子有眼,口气笃定,明显的手里有货心里不慌,顿时引起百官一骚乱,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而这个时候,吴龙双手笼在袖子,低垂着眼皮遮住了眼底的思潮翻涌,却遮不住嘴角挂着那丝幸灾乐祸的笑,忽然身后似有人拉了他一下,吴龙惊讶回头看时,却发现一个清秀的小太监,眼神灵动如飞,冲着自已露出诡异之极的一笑……

    王锡爵绝望的叹了口气,自已一番苦心终究是喂了狗!一对眼死死盯着在百官面前讲得唾沫横飞,激动的面红耳赤的李三才,明明是个官场打滚数十年的老滑头,在这一刻却是糊涂的比一只猪还不如……忽然想起那个现在还呆在天涯海角喝风的李植,心中无限感概,自已这辈子不知倒了什么血霉,怎么收的学生都是一样一样的呢。

    “李三才,你是佥都御史、又是凤阳巡抚,还是漕运总督,当必知晓这红口白牙的话一旦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免得到头后悔。”

    不得不说,既便到了这个时候,王锡爵还是很够意思的想拉这个学生一把的,可惜这一番金玉良言,听到李三才的耳里如同风过林梢、石落水心,连个涟漪都没有荡起,直接就沉了底没了声。

    做为一个战壕滚出来的老战友,王锡爵心里在想什么,申时行心里门清门清的,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有些心虚的王锡爵低了头……时到现在他只能说该死的活不了,对于李三才这种作死型的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申时行表现的云淡风轻,好整以暇道:“李大人果然是我朝栋梁,心心念念都为国着想,可为百官表率。”没等李三才说话,忽然话音转冷:“既然说叶大人有污,就请拿出证据来,否则你难逃一个诽谤大臣,嘲弄法度之罪。”

    在这官场中行走,正可谓处处如履薄冰时时风声鹤唳,稍一不小心,便是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李三才能够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深通此道。看着申时行沉下铁青的脸,李三才只觉一股冷嗖嗖的感觉顺着脊梁骨瞬间蹿到头顶。

    此刻殿中已是鸦雀无声,除了一旁脸丧若死的叶向高,几乎是所有人的眼神全都汇集在他的身上。

    本来有些犹豫不决的李三才在人群中巡睃一圈,忽然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心神大乱,先前的镇定自若的得意瞬间崩溃,直着的脖子在人群中搜寻不停,一张脸瞬间诸色纷呈恰似七彩斑斓。

    见他不说话,申时行轻笑一声,语气已经带上了凛冽冰寒:“李大人,怎么不讲话?难不成你刚才说的一切是在信口雌黄么?”

    这句话罪名不小,大帽子扣下来吓得李三才一哆嗦,下意识连忙反驳:“不是!下官敢说自然是有真凭实据。”

    “既有真凭实据,就请李大人讲个清楚,如果证明确实属实,不但叶大人脱不了干系,就是常洛也逃不得一个失察之实,乾清宫三日跪请怕是免不了的。”声音自远而近,等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近到耳边。

    李三才忽然觉得两眼金星直冒,本来站得笔直的两条腿已经莫名有些发软。

    从申时行到王锡爵,包括殿下文武百官,一同躬身施礼:“见过太子殿下。”

    出现得近乎突然的朱常洛,脸上挂着疏淡有致的笑,对着行礼的百官轻轻一举手以示见过,转头注目李三才,声音裁雪截冰:“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真相到底是什么,就请李大人说说罢。”

    似乎可以预见自已这个得意弟子下场将是如何了,正在动心眼的时候,忽然小腿一痛,愕然抬头时,却看到申时行目光炯炯,正狠狠的瞪着他,王锡爵无奈的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太子口气明柔实刚,锋茫隐含,这让心慌意乱中的李三才心里越发没底,强笑道:“殿下圣明,微臣一心为国,并无虚言,关于叶向高一事,需要一人前来指证。”说罢不死心的又转身向身后一众官员望去……忽然眼睛落到一个人身上,不由得大喜过望,不敢置信擦了下眼,瞬间信心值爆棚,先前胆怯一扫而光。

    东起龙头井,西止德胜门内那条大街,又名定阜大街,因为是开国元勋定国公徐达的建府之地而闻名京城。徐达一生刚毅武勇,持重有谋,治军严整,功高不矜,名列大明开国功臣第一。尽管时到今日徐氏已不复当年风光,许是受了先烈遗荫,这条街百年以来一直人烟密集,繁盛无比。

    一个年轻人从一驾马车上直身而下,望着眼前一座大宅门,脸上神情似有无限感概。

第233章 人才

    一个年轻人从一驾马车上直身而下,抬眼望着眼前一座大宅门,脸上神情似有无限感概。

    身边车把势老王拄着长杆马鞭,带着一脸全家死光后的表情,鄙视的看着眼前这个年青人。

    这一路长途奔袭下来,他算知道这个家伙有多不地道了。从嘉兴坐车来的时候,上手就丢了一锭二两的银元宝,横着眼说了一声赏你的。老王自入行以来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方的金主,以为自已人品发达,终于爆发一回遇上了这么一个钱多人傻的主,自然是喜得眉花眼笑。

    要说老王在车行这么多年,大小也算是个少见世面的人,要看眼前这位一身半新半旧,似乎并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但奇怪的是眼角眉梢洋溢着一种古怪之极的自信,先被他二两银子砸了个晕头转向,后被他身上那种莫名气势所逼,老王表示不敢狗眼看人低。

    谁知这一路走下来,车把势老王的脸由笑到不笑,再到变苦,最后直接如丧考妣,一直到现在木无表情。

    原因很简单,这一路上吃吃喝喝,所有费用全是老王一人掏的。问这位大爷拿钱,换来他的眼睛一瞪:“少爷不是给过你二两银子么?就用那个会钞好了,少爷是干大事的人,你好好伺候着,等到了京城,少不了有你的好处!”

    原来以为遇上了金山,却不料是个银样蜡枪头装象的家伙,头几次的时候,老王也就忍了,等走到半路的时候终于回过味来,愤怒的老王就不干了,想要掉头回车,却被这位大爷拦下胖揍一顿,打完还是那句话:“少爷我是干大事的人,你一介车夫,居然敢狗眼看人低?好好送少爷进京就罢,若是不听话,皮不揭了你的!”

    所谓神鬼怕恶人,怪就怪自已走的急,出门前没拜关老爷,含着两泡泪的老王只得认了倒霉,二人就这么一路上别别扭扭,总算到了京城。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两扇大门,拍拍门口那两个气派非常的大石狮,青年笑嘻嘻一笑,眉飞色舞,冲老王喊道:“老王,到啦!”

    老王连眉眼都懒得抬,死声死气道:“小人知道公子您是做大事的人,这一路上车费饭费,一共十二两,刨去先前您给的二两,还差十两,咱这就回家去啦。”

    见他伸着手讨帐,那青年哈哈一笑,避银子而言它,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错,你总算知道少爷是做大事的人啦!”

    老王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沉默的低下头,认真的在心里告诉自已: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字头上一把刀……然后默默的把他全家二十四代祖宗一一问候了个遍。

    那青年不再理会怨念深重的老王,伸手掸了下皱巴巴的衣衫,几步上前,见油得黑亮的大门上两只黄铜门环锃光发亮,门楣上一块额匾,上边写着‘莫府’两个大字,眼底有光一闪而过,嘴角处不自觉的添了几丝笑容,毫不迟疑的举手击了几下。

    很快由里边传来一个人声:“大清早是那位贵客临门,请稍等。”

    一阵细碎脚步声过之后,门扇两开,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探身出来,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发现并不认识,一愣之后随即陪笑道:“这位大爷,大清早来我们莫府可是有什么事么?”

    看着这宅子气势非常,初时老王还以为自已走眼了,难不成这位大爷真的是府中少爷?可惜理想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后边一直瞪着眼看着的老王瞬间就坐地上了,搞半天还是个不认识呐……看来这一次自已真的要血本无归。

    “有劳了,请问莫江城可在府中?”

    见这位青年对自家大爷张嘴就直呼名道姓,管家莫忠有些不太高兴,但他随着莫江城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双眼不敢说火眼金睛,但看人一眼,决对能看得出个五六分的准确。细细打量了下,感觉眼前这个青年举止浪荡轻浮,颇有几分华而不实,可是让他奇怪的是,这个青年眼底眉梢那种不知所谓的自信,让他着实不敢小觑。

    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尽管笑意减了几分,但总算还是笑脸:“公子少待,待我回去亶报一声,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对于莫忠的询问,那青年不知从那摸出一把折扇,唰的一下打开,迎风摇了几下,说不尽的骚包风范:“告诉他,嘉兴好友沈惟敬来访!”

    书房里的莫江城,正自独坐对窗黯然出神。

    一枝玉兰横斜掠过窗前,几天前上边花朵还如堆雪琼玉一般,可惜时节一到,被风一扑,便是一阵玉落缤纷,香雪如海。

    凝视这一地雪花,鼻间幽香阵阵,一阵恍惚后眼前现出那一抹清雪身影,顿时觉得心里有些痛。鹤翔山那一轮清月早就进入他的心,生了根发了芽,等到发觉的时候,早已是枝桠连天,再想除去已是不可能的事。

    想起苏映雪,莫江城的眼神由痴迷变得黯然,以他的手段早就打听到她此刻被皇后娘娘留在坤宁宫,一腔心事的莫江城只恨不能一见,想到明日就可以进宫,不由得眼底一片火热,他已经决定明日进宫后,一定要向太子提提娶苏映雪的事。

    正在情思飞扬的时候,就连莫忠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直到莫忠有些惊诧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恍然苏醒,不好意的笑了一笑道:“忠叔,有什么事让你一大清早就来了?”

    莫忠在莫府几十年,半仆半长的情份让他对这位大爷有种莫名的关心,对于这位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少爷的那点心思他还是知道几分的,叹了口气,眼底全是慈爱:“大爷天天念着她,老天爷若是长着眼,必定会成人之美,终有一日让大爷得偿所愿。”

    饶是叱咤商海,久经阵仗的莫江城,脸上也不免有些发烧,“多谢忠叔,希望如此。”

    叹了口气的莫忠不再废话:“大爷,门外来了一个青年人,说是您的好友,名叫沈惟敬,要求见您。”

    “沈惟敬?沈惟敬?”莫江城低低的沉吟了几声,忽然抬头大喜道:“快,忠叔,带他进来,这可是个人才!”

    太和殿上气氛一片沉重,由太子朱常洛的突然出现,带给了群臣们不小的压力。

    此刻的朱常洛已经坐在金龙宝座下那把金交椅上,王安送上一碗茶,朱常洛接过喝了一口,“李大人,说说罢。”

    察觉出眼前这位少年太子,即使是在微笑着,眼神也是暗藏锋锐,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妙的李三才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是看了一眼脸色比他还难看的叶向高,李三才一咬牙,此时情势已是箭在弦上,马入夹道,上前一步行礼:“殿下,各位大人,可知嘉靖三十八年九月发生过什么事?”

    朱常洛垂着眼皮,神情专注的看着手中雨点过天晴的茶盅,脸上神情淡淡的,对于李三才的话完全的不置可否,不得不说李三才位高权重,自然少不了拥戴的人,殿下已有人接上了口,正是刑部山东司郎中胡士相:“嘉靖三十八年,不是福建被倭寇沦陷的日子么?”

    一旁呆呆站着的叶向高,脸色白的吓人,神情看着镇定,实际上却是一触即溃前的最后伪装。

    李三才瞟了他一眼,嘿嘿一声冷笑:“正是,胡大人说的没错,那年正是福建沦陷的日子,而咱们这位叶大人也正是出生于那一年。”

    听到这里,王锡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李三才,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三才一愣,王锡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申时行一把拉住。

    朱常洛扬眉抬头,伸手阻止:“王阁老不必发怒,且让李大人将话说完。”

    李三才心一横:“下官听说,叶大人的母亲在倭寇进城之时,并没有逃得出去,具体是落入敌手还是怎么样,这个就不必下官多口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叶向高再能忍也无法忍了,几步上前,昂然厉喝:“李三才,你污我辱我也就罢了,怎么敢辱及先母,今天若是不给个清红黑白,叶某绝不与你干休。”

    “我既然敢说,自然就有证据,叶厕仔……”李三才阴悱悱一笑:“听说叶大人于厕中出生,令堂为了纪念这伟大一刻,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真的啊,叶大人?”

    他笑声没完,叶向高脸已经涨红如血,一声不吭的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头磕到地上砰然有声,抬起头道:“求殿下为臣做主,请治李三才信口雌黄之罪,微臣也没有脸在朝廷立足,即刻请辞回乡。”

    申时行横了王锡犯爵一眼,却发现此时这个刚直一辈子的老搭挡的一张老脸早就变了颜色,瞪着李三才的眼神全是满满的厌恶。

    朝中诸官在短暂的平静之后,瞬间如同开了的一锅粥,议论声此起彼伏。

    在当今明人眼中,尤其是在士林中人眼中,一个人的名声可比什么都来得珍贵的多。在明朝掉了官不要紧,只要有名声在,终究还是有起复的那一天,这也是无数大臣和御史言官一涌而上,骂天骂地骂皇上,不畏廷杖,不怕流放的原因所在,挨一顿棍子,换一个直言谰上的名声,搞不好从此青史留名,值得很!

    这也是所谓被压制者,未必真的就是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也未必是真的能压制的道理,这句话听起来很拗口,其实说白了很简单,只要有名声,一切都有机会。

    名声如此珍贵,自然就比命更金贵。可是眼下李三才所做,可谓是居心至狠至毒!不论他说的这些事是不是属实,意图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想毁掉的不止是叶向高一个人辛苦几十年积累的官声,而且更将其母牵连在内,这一点不得不说,确实是相当的不厚道。

    一些忠厚的大臣们想通这个道理后,无不对李三才侧目而视,就连先前争辅之时站在他一边许多大臣都皱开了眉头,觉得李三才如此做法,损阴丧德,不是大家气象,确实太过份了些。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刚才叶向高被点成五辅入阁之时,诸臣明面上没有说,心里却无不嫉恨,巴不得他立时倒霉才好,可是此刻,人人都觉得他可怜的很,对于李三才阴损之极的做法,诸多非议之声此起彼伏。

    众人的反应朱常洛一一看在眼里,忽然想起明史对李三才的一段评语:三才才大而好用机权,善笼络朝士,抚淮十三年,结交遍天下。性不能持廉,以故为众所毁。

    真的是这样么?朱常洛惋惜的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犹在磕头的叶向高,见他额头一片青紫,一行鲜血从额间沿着脸四散奔流,甚是恐怖。

    一挥手,站在殿角的魏朝机灵的跑了过去,将已经完全崩溃的叶向高扶起,此刻的叶向高好象三魂七魄俱都离体离去,虚弱的连站都站不稳。

第234章 厕仔

    “微臣不敢隐瞒,方才李大人所说,不但不是出自下官之口,而且依下官知道的内情和李大人所说大有出入,请殿下圣裁。”

    太和殿上的李三才一脸见了鬼一样表情,极度震惊的指着出班跪倒伏地且断然否认的太仆寺卿吴龙,这一瞬间感觉自已如同置身千仞绝壁之上,周围都是轰隆作响的疾风狂雷,只要一个不小心,眨眼间就会被风卷下深渊跌成碎片……如梦初醒一般狠狠的甩了下头,强行使自已从近似梦魇的不可置信中挣脱出来,脸上难以掩饰的恐慌欲死:“吴龙,天日昭昭你敢欺瞒殿下?叶向高这些事都是你和我说的!你和他都是福清人,你和他不是朋友么?”

    一迭连声的厉声质问如同连珠炮一样的轰了过去,每一声换来的只是吴龙的一阵哆嗦,根本不敢抬头看李三才狰狞可怖的脸,带着一脸的姜黄,直着嗓子道:“殿下圣明,微臣与叶大人确是同乡,但是从来没有在李大人面前说过一句闲话。”

    一个愤怒指证,一个矢口否认,殿下殿下一片死寂,众臣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震得有些发呆。申时行看了王锡爵一眼,却见后者如同自已一样的茫然,显然也是搞不懂眼前发生了什么,其实他两人此刻心里想法都一样,今天李三才的作为决对不是一时负气,而是精心策划,早有所伏,眼下出手求的就是一个一击必中。

    而吴龙肯定是李三才早就串通好的伏子,申时行绝对相信,如果换个场景,吴龙此时肯定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种种证据,而叶向高肯定是毫无悬念的身败名裂,可是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会出现这样的改变呢?

    就在他与王锡爵眼光一碰,忽然发现老搭档正将眼光往一个人身上递,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心中豁然开朗!

    二人视线所及之处,看着的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落在那个垂手立在殿角眼神灵动如飞的小太监身上。

    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申时行很小心的叹了口气,太子是心有九窍浑身都是眼子的玲珑剔透,没想到手下一个小太监居然也是从上到下的都是心眼儿,眼神再度的挪到惊慌失措一头冷汗的李三才身上,尽管知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道理,此刻的申时行很想送他四个字:自作自受。

    正如申时行所见,眼下的李三才心里又惊又慌,如同落入陷阱之中左冲右突急得发疯的野兽,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吴龙,伸手指着他厉声喝道:“你撒谎!是你告诉我叶向高小名叫厕仔,是你告诉我,他的母亲沦陷倭寇手中,一直到戚少保在嘉靖四十一年收复福建才得自由,你敢说,这一切都不是你说的么?”

    面对李三才一声声质询,伏在地上的吴龙头也不抬,一言不发,背后那一团洇出的汗渍又有扩大的趋势。

    李三才见他装死不回应,心底越发惊慌,低吼了一声,一个高跳起,便要来拿吴龙。

    魏朝在殿角看得清楚,挺身而出护在朱常洛身前,随即出声厉斥:“大胆,太子殿下在此,你敢放肆!”

    旁边柱下奔出几个锦衣卫,几下就将李三才摁在地上。这一来官帽也掉了,官袍也散了,说不出的狼狈,那里还有刚才半分的意气雄飞,指点乾坤的样子。

    “你退下。”见太子淡淡斜了他一眼,声音不着半点喜怒,魏朝一阵莫名发慌,一言也不敢发,老老实实的退到一边。王安在一旁顿觉心情大悦,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心头说不出的畅快。

    “李大人一时慌乱失仪,且放了他罢。”

    太子发话,无人敢不凛遵,几个锦衣卫齐声应了一声,松了手转身退下。

    李三才挣扎着爬起来,不敢看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眼神,脑中一片浑浑噩噩,一腔怒火退去后剩下的尽是凄凉悲惨,呆呆站在当地,就连掉在地上的官帽都忘了拾起。

    “吴龙,李大人指证是你说的一切可承认?”

    一直伏在地上吴龙终于抬起头来,脸上依旧一片死人样的蜡黄,偷偷看了一眼太子,发现对方神情淡然柔和,眼神好似藏冰卧雪,想起那个小太监笑眯眯伏在自已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吴龙的心蓦然一阵突突乱跳,慌不迭的挪开眼光,颤着嗓子应了一声:“微臣不认。”

    他这一声断然否认,顿时引起群臣中哗然一片。叶向高站在一旁,额头上鲜血凝涸,一片紫黑青红,甚是可怖,可是脸上神情呆滞,明显是受的打击太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听到吴龙的矢口否认,已经恢复了几分理智的李三才无力的转过头盯了他一眼,嘴张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那一眼中包括的内容,已足够令吴龙魂飞魄散。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温雅清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即然如此,听说你和叶大人既是同乡也是同窗,彼此相知甚深,叶大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可能说得明白么?”

    吴龙目光闪烁:“还人清白,理所应当,微臣乐意之至。”

    申时行皱眉看了几眼这个太仆侍少卿吴龙,脑海中忽然有了一点印象。此人和叶向高一起都是万历十一年那榜殿试中的佼佼者,但他让申时行印象深刻的是,时任主考官的沈一贯曾极力向自已推荐过这个人,而自已也看过他的文章,说实在话也算得不错,但可惜的是他刚看过沈鲤送过来的叶向高的文章,这两相一比较,就如同珠玉与瓦砾。

    原来一切就是从此结的因果,申时行好象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伸手摸了下胡子,不由自主的将眼光挪向太子,见对方不动神色,一只搁在金交椅上扶手上的手白的近乎透明,纤长的手指正在有节奏的不停的一敲一击,明明就是在安静的坐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一双清澈无翳的眼眸,但偶而一个抬起,露出的全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自信眼神。

    申时行一颗心砰砰急跳了几下,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多看一眼。

    吴龙定了定神,知道自已下边讲得如何,将会决定自已下半生的命运,实在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想了一想,便将自已知道的说了出来……他与叶向高祖居福建福清,也就是深受时下明人鄙视的闽人。与出身富室的吴龙相比,叶向高身世确实不怎么好。他出生的那一年,就是倭寇沦陷福建的那一年,当时叶向高的母亲身怀六甲,倭寇进城时,挺着大肚子想要跑出城已经晚了,又惊又急躲在了草堆里,等倭寇过去后,叶向高也出生了。

    能够济身太和殿上的众臣,个个出身不凡,不是世家高门,就是官宦子弟,再不济也是个书香门第,象叶向高这离奇之极的出生经历,在这些人眼中简直可经写一出拍案惊奇了。尽管厕仔变成了草仔,稍微有些不太精彩,但还是让一众大臣们啧啧称奇,概叹不已。

    “那叶大人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朱常洛淡淡一笑,手指轻磕不停,眼神扫视全场,有几个正在讪然讥笑的众臣身上好象落下一层冰霜,瞬间如入了冬的蝉虫,一个个噤声止息,死眉瞪眼。

    到这个时候,吴龙那能看不出太子是什么意思,眼神不无羡慕的瞪了叶向高一眼,“说起来叶大人的母亲和家母是在逃难中认识的,当时据家母说她认识叶大人的时候,他已有一二岁,那时跟着母亲东西逃奔,着实吃了不少的苦头。”

    “哦,那时候你不在你母亲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朱常洛追了一句。

    没想到太子问到自已身上,吴龙瞬间一呆,下意识回答道:“下官那时候,被父亲抢先一步带出城,这些话都是以后与家母重逢后才知道的。”

    群臣中大多数人不禁面面相对会心一笑,这明显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版本么。

    朱常洛好脾气的笑了笑:“这么说来,吴大人的母亲也曾在倭寇的沦陷区呆过啊。”

    这一句话大有深意,顿时群臣中传出几声忍不住的嗤笑,吴龙脸瞬间有些发白,强行逼着自已定了定神,苦笑了下,接着说道:“家母归家之后,曾对叶母极尽赞誉,当时逃难之时,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已的孩子,因为在那个时候,孩子就是累赘,可是叶大人的母亲只说了一句话。”

    朱常洛脸色肃穆:“什么话?”

    “要死,就一起死。”

    吴龙说完这句话后,太和殿里陷入一阵难言的沉寂当中,每个人都似乎被这样一句至简至单的话震动了,于此同时,看向叶向高的眼神中,方才还浮现他们脸上那一丝由骨子里往外散发的讥讽,终于在这一刻化成尊敬。

    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叶向高非常非常后不愿意提起,但丝毫不妨碍他根植于记忆中、深入骨髓中那种不安与恐惧,以至于他以后听到倭寇这二个字都有一种本能的厌恶!

    他的母亲一直到死也没有对那段日子抱怨过一句,她在意的只是每天关心他吃饱了没有,吃好了没有,以至于他很多时候会觉得母亲很烦,很啰嗦,却不知在几年后,再也感觉不到那双粗糙的手带来的温暖……

    叶向高终于忍不住捂着脸,两行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一定会颜面扫地,但是他还是忍不住。

    李三才终天知道自已真是活该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今天自已所做所为是何等的愚蠢。感受到来自四周百官递来的一致如一的白眼,他知道自已算是完了!本来想彻底毁掉叶向高的名声,让他声名狼籍扫地灰溜溜的滚回福建,从此再没有一分可能进入朝廷,成为自已的心腹之患,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名誉扫地面目无光的居然是自已。

    眼神呆呆的盯了吴龙一眼,李三才的嘴无力的嗫嚅了几下:“殿下……吴龙他撒谎,事实不是这样的。”

    朱常洛好整以暇的笑着摆了摆手:“是不是这样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结果。”

    李三才抬起头迷惘的望着太子,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已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

第235章 掳职

    “事情真相大白,流言果然不可信。”朱常洛淡然一笑,翘起的嘴角带着几分讥诮,目光便落在了李三才身上。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眼下朱常洛的话想当然的引起殿上百官集体共鸣,一时间纷纷应和,各抒已见,一片称好附议之声。

    申时行环视众臣,又看了看叶向高,再看了看李三才,最后将目光落到朱常洛身上,心中再一次对这位少年太子的权谋手段配服的五体投地。经历今天一事后,李三才这个人算是毁了个干干净净,而叶向高必定会死心踏地的倒向太子一边,用至死不悔这四个字怕是不足形容出叶向高此刻的心情。

    由此联想到之前朱常洛和自已提到的党争问题,申时行的眼底再次添上了些莫名意味,眼下朝中两个刚成气候的派别,在太子貌似不经意的无声无息举动中,一个随着沈一贯的下台正式宣告进入式微。另一个随着今天的过去已经彻底的崩溃毁灭,再没有一星半点的留存。

    忽然申时行不由自主的想起两个人,一个是肥头大耳的郑国泰和那个淡泊如素的顾宪成,这两个人好象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声无息就从朝堂中消失了?目光最终落在恬然坐在椅上的太子身上,见他神态自若,喜怒难辨,不由得心头怦怦乱跳,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畏惧,这位少年太子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

    眼神落到放在金交椅上那修长如玉的手,申时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生得如此颜如皓玉偏偏又如此早慧通达,搜遍心中历史人物,似乎也只有三国时周郎堪与匹配……这个念头刚起,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申时行的脸突然就变了色。

    王锡爵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想什么呢?”

    申时行如同受惊一样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没什么,一时走神,想到了一句话。”

    王锡爵狐疑的瞪着他:“是什么?”

    申时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他想到的那句话在心里翻来滚去,可是决计不敢也不愿和任何一个人分享。

    不说申时行心中翻江倒海,群臣心中也是倒海翻江,对于他们来说,此时太和殿上情势格外分明,而且确如太子所说,是谁口中说的那一个是真的事实,到现在为止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要如何进行下去。众人的目光由叶向高再到李三才,如同走马灯一样此来彼去。

    事情终究需要一个了局,申时行是内阁首辅,当仁不让的出面主持大局:“殿下,事情已经如此,如何善后,臣等谨尊谕旨。”

    事情终于了关键时候,对于这个自始至终一直笑如春风的少年太子,此刻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就连处于混乱中的李三才都抬起头,呆呆的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朱常洛。

    朱常洛侧过脸,眸中华彩泛光:“叶大人,依你说怎么处置李大人?”

    如同申时行料想的一样,此时的叶向高对太子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几乎是连想也没有想,上前一步跪下:“李三才居心叵测,辱及先母,本来不想与他干休,但幸有殿下圣明,为微臣和家母洗刷冤屈,至于如何处置于他,全凭殿下一言而决。”

    朱常洛清澈的眼神在他身上流涟一圈,灿然一笑:“很好,大人有大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叶向高脸有些涨红:“不敢当殿下夸奖,至于这位李大人,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挑出此事,我和母亲终究难免要压在人舌根下过一辈子。”这句话反讽的厉害,呆立一旁有如泥塑木雕的李三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而立身朝班躲在人后的吴龙更是禁不住一阵不寒而栗。

    “说的好。”朱常洛赞赏的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寂无人声的大殿中不断回响:“荀子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巳,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依我所见,叶大人可将此语当做座右铭,将眼前些许挫折蹉跎,只将做是人生中磨练即可,从此立志报国,如此可不负令堂当年生你养你一番艰难。”

    听了朱常洛这一番话,叶向高心悦诚服的低身受教:“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殿下,今后只以殿下马首是瞻。”

    对于叶向高丝毫不加掩饰的表达忠心,顿时引起群臣一阵微微骚动。在场都是深通厚黑之道的行家,马屁人人会拍,各有巧妙不同,象叶向高这种完全不顾读书人风骨铮铮,堂而皇之的在太和殿上表忠心的极为罕见。若是平时早有言官出班,当场就弹劾个阿谀奉承之罪,可是今天那些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就如同苍蝇见血的言官们,一个个奇怪的很,在太子清冷的目光下变得一水的钳口结舌,缄默不语。

    一些大臣看向叶向高的眼神中除了羡慕就是嫉妒,已经可以预见,经过今天这一次的事,叶向高身上彻底贴上了太子心腹的标签,从此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刚才叶向高说要感谢李三才,现在看来确实要好好的大谢特谢,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安抚完叶向高,便要发落李三才,既便是处于木怔当中,李三才也能清析之及的感爱到来自殿下传来的莫名威势,此时的李三才连人带心早就变成一锅乱粥,但不妨碍他清楚明白一件事,今天自已逃不掉一个失察枉言,构陷大臣的罪名。

    朱常洛淡淡的看着李三才,良久开口:“李三才,你还有什么说?”

    李三才眼神中颇有挣扎之色,半晌才道:“无话可说,任殿下处置。”

    看着这个曾是自已最看重的弟子,王锡爵忍不住颓然长叹,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够得几个人听得到。

    申时行恨恨的拉了他一把,不及说话,先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此时他对太子的感觉由原来的又敬又爱,变成了既敬且畏,虽然一字之差,却是宵壤分别。在今天之前尽管这位太子前后做了不少惊人的事迹,但是在申时行的眼中,终究还是稍显稚嫩,欠了些火候。可是过了今天,亲眼目睹了这位太子点尘不惊,春风化雨的一番手段,已经足以让申时行真正的心悦诚服,正式拿他当一国储君看待。

    群臣中和申时行有一样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个,打量着这个登上储位仅仅三月的少年太子,看着他由初时的默不做声,到后来的锋茫渐露,再到现在的飞龙在天,群臣不乏一些难搞的硬骨头,可是在太子淡然眼神之下,油然心生敬畏。

    “既然如此,李三才既然承认有过失,那么有罪当罚,有过当受,朝廷法纪乱不得。”

    李三才面如死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唯殿下之命是从。”

    朱常洛静静打量他一下,声音转高:“传我口谕,即日起免李三才佥都御史、凤阳巡抚、漕运总督三职,空缺由吏部推选人员,由内阁裁定。”少年声音清朗动听,却也隐藏风雷肃杀。

    在这紧张一刻,几乎是所有人都可以预展见李三才的下场了,掳官去职之后,剩下的还能是什么,几乎不用猜都可以知道的事,但凡和李三才有过交往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看着这位风光显赫一人三职的大臣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个时候,殿角忽然跑出一个小太监,伏在朱常洛耳边说了几句话,有些眼尖的大臣忽然发现太子一直不动的脸色有了一丝变化,时间很短,随即如常。

    摆手让王安退下,朱常洛静了片刻,眼睛冷冷望向李三才,殿上气氛瞬间又降了几度,众臣见太子脸上依旧春风满怀,却连眼眉都不带动一下,如今放下了脸,虽然明知不是针对自已,可是没来由的一个个都从脊梁骨到天灵盖蹿出一丝寒气。

    “就去山东东昌做一名推官吧,掌理刑名,分理清浊,多为当地百姓做点好事吧。”

    随着太子最后一句话落地,先不说李三才已经摇摇欲倒,就连殿下一众诸臣全都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一掳到底,推官虽小,总归还是个官,只是让众臣不明白的是太子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就来了这么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李三才身兼三职,权势滔天,人脉通达,多年经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小视,其中一众言官一见这个情况,便有些心眼活泛,已经在互相递开了眼色,准备联命出班求情。

    听到下边窃窃私语,朱常洛只瞟了一眼,便已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打些什么主意,忽然站身起来:“大明盛世,来之不易,纲纪有度,有奖有罚!若是这大明朝廷变成徇情枉法的地方,那么百姓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明明只是一句淡淡的话,太和殿上却生出一股浓重之极风雨欲来的压迫之力。

    先前几个蠢蠢欲动的言官瞬间打了焉,低了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李三才,你可有话讲?”

    明白大势已去的李三才,在这一刻已将前后想了个明白通透,一切的起源都在于吴龙不早不晚,就是在关键的一瞬间临时反水,才导致今日一败涂地,忽然想起吴龙那一刻莫名失踪,此刻的李三才有如雪水淋头,什么都明白了,抬起头苦笑一声:“殿下千思百虑,算无遗策,李三才心服口服。”

    朱常洛眼底锋茫一闪而过:“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今日之事就当是个教训罢。”

    李三才暗暗咬牙:“是,多谢太子殿下费心教导。”

    李三才来到王锡爵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经过吴龙的身边时,脚步顿了一瞬,望着他的背影吴龙顿时觉得喉头发干,嘴张了几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王锡爵激动的胡子有些发颤,申时行怒其不争的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绷着点,还嫌今天丢人丢的不到家?”

    王锡爵叹了口气,用同样的低沉声音答道:“你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其实你比我心里清楚,这个李三才确是当今朝廷中少有的有才干之人,只是可惜……”

    没等他可惜完,申时行已经冷冷的截住了话头:“有才无德,害群之马,纵然才高八斗,终是养痈为患。与其等他势大,还不如趁早剪除为妙。”

    乾清宫里,寂静安祥,万历皇帝静静坐在御案前,似乎在沉思什么。

    就连黄锦捧着一碗茶进来放到他面前,直到沁人心脾的茶香丝丝缕缕的穿过鼻腔沁入心胸时,这才回过神来。

    “前面都有什么动静了?”

    声音低沉有力,黄锦是久侍圣驾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皇上心情不悦将发未发的前兆,不由得着意加了几分小心:“老奴听说,前边争辅争得热闹着呢,李三才和叶向高二位大人都掐起来了……”小心抬头看看了万历的脸,皱成一团的老脸有如盛放的菊花:“万岁爷,您只管安心静养就成,前朝那些事,有太子呢。”

    对于他这一番奉承讨好,万历表现的不置可否,眼睛在黄锦脸上盯了许久,一直看到黄锦浑身汗毛倒竖,出了一头一脸的白毛汗,终于忍不住小声苦笑哀告道:“陛下……您别这么看着老奴,人家害怕。”

    “去,把太子叫来,朕有话问他!”

第236章 许诺

    殿门口团团乱转老半天的黄锦,老远见朱常洛带着王安和另外一个看着眼生又有点眼熟的小太监正快步而来,顾不得还没好利索的老腿,挪着小碎步急匆匆的跑迎了过来,带着丝嗔怪的口气低声道:“太子爷,您可是真大胆,皇上的话您怎么就敢不听了?”

    对于黄锦好意关心的责问,朱常洛心里很是感动,拉着着他的手:“公公的腿可好些?宋神医的药可还用着?”

    话只几句忒暖人心,心里瞬间被裹上了一团棉花,说不出的柔软温暖,黄锦瞬间眼圈有些红:“让殿下操心记挂着,老奴可担不起。”

    “世人相交,有白首如新,就有倾盖如故,你很担得起。”朱常洛点点头,眼底隐约锋芒闪烁:“想必父皇正在等着,我且去见驾。”

    本来还有好多话要嘱咐,可是在看到那张脸上那淡定温暖的笑容和镇定自若的神情后,黄锦忽然觉得先前那些担心纯属多余,这样的人怎能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看来自已真的杞人忧天了,想通这一点,黄锦会心一笑:“陛下在殿内等您哪,殿下爷快请进去吧。”心下却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下边会发生什么事,就冲太子那几句话,自已就是拚了老命,也得想法护着他周周全全的。

    朱常洛没有迟疑,回头嘱咐王安和魏朝:“你们俩个在这等着伺候吧。”

    二人齐声恭谨应了一声,黄锦看了看太子推门进去的背影,抬脚跟了进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蓦然回头,一对眼灼灼放光,紧盯着魏朝死死的看了几眼。

    五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可不知是不是印象病,不管五冬六夏,每次来乾清宫,朱常洛的感觉都是阴森冰冷,本来说不清这种感觉打那而来,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朱常洛恍然大悟,原来这种感觉是来自于人,发自于心。

    长条御案前,万历正在出神的看着什么东西。听到门响,微微抬头扫了一眼,随即低头,并没有答理朱常洛。

    朱常洛不敢失礼,轻手上前,倒身问安:“父皇召儿臣可有什么事吩咐?”

    万历依旧没有理他,好象案上有朵新开的牡丹花,看得入迷出神,浑然忘我。

    这边不发话,这边就不敢妄动。时间一长,跪在地上朱常洛就有点吃不住劲了,膝盖处似有无数小针不停的扎来扎去,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的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明知是万历恼了自已,尽管很难受,朱常洛依旧咬住牙,下决心决不出声示弱。

    黄锦心痛的了不得,一咬牙就冲了上去,“哎呀,太子殿下可是身子不好?你这脸上怎么都是汗哪……”

    一直装看不到的万历终于动色,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朱常洛果然脸色泛红,一双眼却越发璀璨夺目,不由心中一软“……你可知罪?”

    朱常洛抬起脸:“儿臣逆了父皇的意思,没有听您的旨意,反将李三才贬谪,儿臣知罪。”

    黄锦悄悄看了皇上一眼,依他的经验,若是皇上两眉竖起那就是要暴怒的前兆,不安的眨了眨眼,拚了命在心里想折,看怎么样能帮太子渡过这次难关。

    果然万历眉头渐竖渐高,眸中若有若无的燃起两团火苗,审视着这个儿子的脸,观他眼底眉梢却还是带着自已熟悉的那种不知所谓的倔强,万历的心里又是气又是恼,混合在一块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忽然一笑:“起来吧。”

    松了口气的不止是朱常洛,还有黄锦,二人不约而同的都擦了把汗。

    朱常洛倒在地上,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情知是跪久了膝盖发麻血於不通之故,一连挣了几次没能起来,恨恨的用手捶了几下膝盖,黄锦的手已经伸出半截了,忽然眼光一扫,如触电般连忙收了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化做影子。

    一只手伸来,朱常洛连忙伸手握住,借力使力这才站起身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抱怨道:“黄公公,你怎么现在才来扶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讶异的目光落在正握着自已的那只手上……这只手五指修长,传来尽是咯手坚硬的感觉,黄锦白白胖胖的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手,朱常洛怔然抬头一望,对上正是万历目光炯炯,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忽然都笑了起来。

    好象有些尴尬,万历哼了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指着边上一个锦墩道:“坐着说话罢,朕发现你现在越发胆大,居然敢无视朕意,是不是觉得朕着你监国理政,便可以目无君上,为所欲为了么?”

    这段话前半截保含温情,后半截却是染了火气,带上了几分肃杀。

    本来放下的一颗心又有提起来的趋势,黄锦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却听太子声音清朗:“父皇因为李三才的事情在生气?儿臣有话要讲。”

    “明知故问!朕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万历冷哼一声,脸上阴云四起。他九岁登基,十九岁亲政,从万历初年到万历十年,首辅张居正一直牢牢的把握着这个大明朝的所有权力,自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事无大小都要受到这位首辅大人的强烈管制,这让万历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将权力紧紧的握在手心,自已才是真正的高高在上,手握生杀的君王。

    如今自已刚将权力放给太子,他居然就敢逆了圣意,这让心情本来就极度复杂的万历大光其火,斜了这个儿子一眼,“朕要你放过李三才,你小惩大戒也就是了,为何要杵逆朕意,将他贬为东昌推官?”忽然话音一转,脸色再度阴戾,“难不成你觉得朕让你监国,便是将这大位传给了你,可以让你肆意胡行了么?”

    这个罪名可是不老小,黄锦在一边惊得汗都下来了!同时油然生出无尽纳闷,刚刚还好好的两父子,怎么就好象冰炭不能同炉一样,只要呆在一块,用不了几句话十次有八次非得呛呛起来不可。眼看场面要僵,只得硬着头皮上来打圆场:“太子爷这次确实做错了,您看皇上龙体刚有点起色,可别招陛下生气,快些认个错吧。”

    万历冷声直喝:“老货,下去!”

    黄锦顿时偃旗息鼓,连忙应了一声,运腿如风瞬间飞奔出门……动作快如电光石火,朱常洛这边眼皮还没有眨完,那边门已经关得严丝合缝。

    这情景又诡异又招笑,明知不该可朱常洛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历瞪着眼看着他,见淡淡光线笼罩在他身上,将他整个轮廓勾勒的秀气柔和,一双眼更是闪亮有如天上之星,看着他温暖干净的笑容,想起深藏在记忆中那个人,万历刚硬起来的一颗心莫名就软了下来。

    “父皇可还记得儿臣曾和您说过党争之势?”没等万历再催促,朱常洛再度开口,脸上笑容不失。

    万历皱起了眉:“沈一贯和沈鲤不是都依着你的意罢免回乡了么?李三才这人颇有才具,是朕这些年着意提拔培养的人。你的擅做主张,让朕的一番苦心尽付流水!”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变得锋利尖锐,字字如刀如枪:“更何况李三才着实冤枉,你不要以为叶向高的事朕不知道,你敢说你没捣鬼?”

    从始至终,直到此刻朱常洛脸有些变色,心里有些发惊……自已派魏朝去找吴龙的事,就连王安都不知道。可在这短短半天时间,可以断定万历对自已所做所为确实是了如指掌,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位原来历史上几十年不上朝的皇上,却能将朝权紧紧握在手中,若是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厉害手段,如何能够压制着那些龙精虎猛的大臣在他的手中战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异动。

    但对于万历的喝问,朱常洛丝毫不惧,顾不得还在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来跪下:“父皇只知李三才颇为才干,可知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万历的脸颜色已变:“你是说……漕运?”

    朱常洛淡淡道:“父皇猜对了,漕运是一国之命脉,能与之堪与匹敌者,唯有盐政。万历十九年咱们大明国库共进银二百三十六万两,可不知是不是传闻,李三才府中之银是此数之数倍,儿臣想问父皇,他若是不贪……钱从何来?”

    朱常洛看了那么多明朝先祖皇帝的各种实录,因为这个还被叶赫狠狠讥笑过,可是书总归是没有白读的,从所有先祖实录总结出一个道理,既便是天子富有四海,也不会容许自已手下出现一个蛀虫,这点从开国皇朱元璋为了整治贪官,亲手设立的那些至今听着还会让人毛骨悚然的诸般严刑崚法就可以看得出来。

    见万历赫然变色,朱常洛越发冷静:“不止如此,父皇只知沈一贯与沈鲤结帮做对,可知李三才、顾宪成等人也是别立一门,在朝中暗中经营,其势之大之广丝毫不亚于沈一贯。”

    万历不禁拍案而起,怒道:“他居然胆敢如此?”

    做为皇上,最怕的就是文臣揽权自专,武将拥兵自重,这些人一旦团结起来,皇权便危如累卵。朱常洛一句话便击中了万历皇帝的内心深处,由此联想到看着一个个服贴之极臣子,背着自已蔓生枝节,简直视自已为婴儿木偶,万历心底怒火已被彻底点燃。

    “父皇若不是不信,可以派人一察便知。若是证明所言是虚,儿臣可任由父皇处置。”

    看着万历渐渐变得铁青的脸,朱常洛轻轻一笑道:“父皇不必动怒,可效仿扁鹊见蔡恒公之理。”

    “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形成,自然也不可能指望在一日两日内拔除干净。幸亏苗头初显,先除去首恶,再慢慢将他们的党羽一一剪除,若是急下虎狼之药,难免逼狗跳墙。”听他声音有如金声玉振,说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楚,显然是深思熟虑后所做。

    万历侧转过头,脸上怒意渐渐隐去,神色变得宁静,忽然放声大笑:“好,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这帝王之术让你用得出神入化。”

    朱常洛狡黠一笑:“儿臣和父皇比起来,自知天差地远,象今天这事,儿臣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料父皇神不知鬼不觉的知道的一清二楚,还好儿臣没有做坏事,否则父王这雷霆万钧怒火之下,儿臣只能粉身碎骨啦。”

    明明是笑嘻嘻的脸,却硬生生装出一副惊恐可怜相,看在万历眼里本来想笑,忽然莫名一股心酸,笑意敛去后声音带上几丝歉意,放低声音:“你放心,以后就算你犯了滔天死罪,朕也会饶你一次。”

    这一句话听着象戏言,于无心中饱含无限真挚,却让朱常洛的心忽然一阵砰砰乱跳,感动如同潮水上涨迅速蔓延开来,眼睛顿时有些涨,慌忙低下头:“……父皇是金口玉牙,出口便是圣旨,这句话儿臣记下了,若是有那一天,可不准食言自肥。”声音带着戏谑,难以掩饰其中哽咽之意。

    万历心里酸酸的挺不是滋味,强笑道:“朕是天子,怎么会失信于你一个狡童,收了你的猫尿,滚起来罢。”嘴里连笑带骂,趁朱常洛不注意,先伸手在自个眼角处拭了几下。

    忽然想起一件事,朱常洛不但没有爬起反而郑重对万历行了一礼:“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想向您求个恩典。”

    万历瞪着眼看着他,下意识的就提起了几丝警觉和小心。

    而后者仰起的脸上,露出的全是清澈明净毫无阴霾的笑容。

第237章 宏

    看着朱常洛从袖子取出两张纸,然后捧过来放在面前案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已,不得不说,这个儿子自从引起他注意的那一天开始,已经带给他太多的惊喜,以至于现在万历只要跟他说一会话,就有一种快要掉坑的感觉,所以万历没急着看,警觉道:“……这是什么?”

    朱常洛也不说话,先将其中一幅拿了出来静静展开,抬起的脸上一派开朗阳光:“父皇,一看就知。”

    万历眼尖,只看了一眼已禁不住叫声来:“大明混一图。”

    大明混一图,取统一天下,混而为一之意,以大明王朝版图为中心,东起日本,西达欧洲,南括爪哇,北至蒙古,全图没有明显的疆域界限,仅以地名条块的不同颜色,来区别内外所属。图中除了着重描绘明朝各级治所、山脉、河流的相对位置外,更将海外一些地方描汇的相当清楚。

    当朱常洛看到这幅大明混一图的时候,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是非常震惊的,这幅大明混一图作者和年代不详,但是依据图上两个关键地名“广元县”和“龙洲”,由此推定此图绘于明洪武二十二年。这幅图对于大明任何一个人看来估计都没有朱常洛这种感觉,毕竟那时的人还在觉得天是方的地是圆的,自个是天朝,别人都是蛮夷,自个家地图画好就成了,海外那些没开化的野人之地,与我等天朝上邦有半毛钱的关系。

    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从市井百姓到至尊皇上不外如是,可是做为唯一的另类者朱常洛知道,地图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文明,在明朝初期能绘制出这样的地图,足见当时的文明程度已非同一般,而图中记录的沿海地形准确程度,更加说明了昔日大明王朝在航海上的探索与成就。

    昔日强盛辉煌已极的大明,似乎只有这张图可以证明往昔的风光显赫,但朱常洛今天来显然不是缅古怀今,眼下的大明能不能恢复元气,朱常洛还想用这张图来打开一个突破口。

    明显万历皇帝对大明混一图的兴趣缺缺,但对于朱常洛拿这图来的意思却是极为好奇,打量他一眼,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眼看着万历的眼眉又有竖起之势,朱常洛不敢再卖关子,连忙伸出纤长手指,在混一图几个位置上了点了下:“儿臣听说,皇爷隆庆六年的时候,曾经下旨开了漳州、广州、莱州三处海禁,准许商人凭文引出海贸易。”

    听他提起先皇旧事,万历凝着的眉头略有放松,神情舒缓:“嗯,你说是隆庆开海,月港开关么?不过也有细分,象莱州、漳州两地开禁,准许商人出海贸易,却不准外国商船入口;外国商人如果也想来咱们大明来贸易,只能通过广州一地。”说到这里不免想起被佛朗机人强行占领的濠境,脸色便有些难看。

    抬起眼,忽然发现对面朱常洛正带着一脸明晃晃的惊讶之色盯着自已看,万历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里瞬间有气上涌,抬起手照着他的头就给了一下,笑骂道:“朕是一国之君,你当朕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头上传来的力道比之搔痒尚且不及,而眼神则更见柔和温情,知道万历并没有真心恼了自已,朱常洛眉舒目展的笑了笑,由心而外的奉承:“是儿臣见识浅,被父皇浩如烟海学问所惊,这才走了神。”

    万历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打断了他满口胡喷:“小小年纪,跟谁学不好偏要跟黄锦学,有什么话快点说罢。”

    守在门外的黄锦耳朵根一阵发热,半闭着的眼睁了开来,警觉的四下打量一番,开声道:“两个小兔崽子,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王安和魏朝一边一个正在给他捶腿,闻言一齐大力摇头表示没听到,黄锦这才放下心来,唉了一声:“好好捶,不许偷懒。”

    乾清宫内,凝视着眼前那幅大明混一图,万历转头问朱常洛:“你拿这幅图来,是想和朕商量要重开海禁么?”

    这句话说完,朱常洛一时之间没有答话,殿内气氛变得有些冷了下来。

    “儿臣听说,海禁初开之时,先不说漳州、广州两个大港,就单以最小的莱州来讲,每年得到的引税和陆饷都有十几万两之多,更别说其他两港了。海洋巨大,通行便利,海贸利润之丰,实是利国利民的大好法门。儿臣以为,海界无限宽广,处处都是黄金,父皇难道不想重现当日大明船队七下西洋,王旗所指,群夷来朝的雄风么?”

    不得不说,朱常洛这番话煸动性极强。身为一代帝王,谁不想不论是文治还是武功总得有点拿出来镇住人的东西,其实万历没事的时候也常思考这个问题,自思这一生,除了打死不上朝之外,还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功劳来。

    尽管有些惭愧,不能否认万历对朱常洛描绘的这美好宏图极为神往,但是万历毕竟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微微一哂:“你到底还是稚嫩!海禁多开,群狼环伺,不但如此,据朕所知,象月港一地,就不知有多少走私大小船只,一处也就罢了,若是处处如此,必成大患!身为人君者,眼界宜宽宜高,海贸利润丰厚与边界靖安比起,却是微不足道。”

    朱常洛一拍手,“父皇圣明,说的对极了!”

    万历横了他一眼:“看来这些你也都想明白了,那还敢跑朕面前乱说一通?”

    朱常洛慧黠一笑:“儿臣斗胆试着猜一下,父皇忧虑这一切,不过是东有倭寇,西有佛朗机人,不知对不对?”

    本来意兴萧萧的万历惊讶的瞪大了眼,正视着这个怎么看也只是个少年的少年,“接着说!”

    “想当初成祖时期,咱们大明共有战舰三千五百余艘,横扫东南海域,所向披靡;其间三宝太监郑和率两百多艘宝船,随员两万七千余人,七次下西洋,满载而归!而咱们大明水师,曾将日本倭寇追击得无路可逃,更别说从所罗门群岛入海,扬我大明国威,群夷闻风丧胆。”

    目光静静凝视对面正在慷慨激昂少年的脸上,时光在这一刻倏然流转,曾几何时,自已也象他一般热血,也想着做一代承先启后的至功帝王,可是事实上呢……想到这里,万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朱常洛惊讶停住话头,见万历笑得越发不可遏制,直到眼底都快有了泪才停住:“很不错,人当有志,才能成大器。你身为太子,以振兴国家为已任,父皇很是欣慰,可是……”万历的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大明自建国立极以来,传至朕已是第十三代,你可以去市舶司察下还有几艘海船?去兵部察下还有几个海军?自嘉靖年间起东南沿海一带被倭寇骚乱几十年,直到前些年才被朕起用的戚继光彻底驱逐!”

    对于万历牢骚满腹的陈述,朱常洛垂手静静聆听没有反驳,一直到万历说到有些口渴,端起手边茶杯喝了口的功夫,朱常洛悄不声来了句:“……父皇错了,倭寇只是暂时击退,隐患并没有消除,狼子野心不但没有消亡,已经卷土重来。”

    万历刚喝进口的一口茶猛的就喷到地上,气得也不喝了,伸手指着他,又恼又怒:“放肆,这事也是乱说的?”

    朱常洛忽然站起身来,低声道:“父皇,如今的大明朝现在是什么情况,您心里比我清楚的多,就好象一个人得了病,一味讳疾避医,总归不是办法。”说着取出大明混一图下边压着另外一张纸,双手递给万历。

    驱逐倭寇这件功绩,一直以来是万历御极以来唯一可以自夸的政绩,本想在儿子面前炫耀一下,由此证明一下自已虽然不上朝,但也不是那么乏善可陈。可是没有想到,就这么件可以自傲的功绩,被这个儿子眼下一句话轻轻破灭,万历的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狠狠的劈手夺过朱常洛递过来的那张纸,这一看,脸色瞬间大变!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又看了一遍,“这是谁的奏疏,这上边记得事是从何而来?”

    相比于万历的色变,朱常洛显得平静而淡然:“万历十九年八月,福建巡抚赵参鲁奏报:根据琉球使节反映,近日突然出现上百来历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鲜一带收购海图以及船只草图,并大量收购木材火药,用途不明。两个月后,浙江巡抚方之洞奏报:近日获报确知,倭酋平秀吉于北九州肥前国荒野之上修筑城池,规模甚大,余情待报。”

    已经完全黑了脸的万历怒哼一声,一掌拍到案上:“该死的沈一贯!”

    再度看看了这张信纸,脸色沉凝厚重,“明日可将此明发内阁,让申时行和王锡爵召户部、兵部拟个折子上来,朕要御览。”

    朱常洛躬身领命,口中称是,嘴角处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

    就是这一丝不以为然,敏感的落入万历的眼中,顿时引起他的一丝好奇。

    万历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虽然暴戾自专,但不代表他糊涂不明。不知不觉的重新审视朱常洛,顿时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首先是大明混一图,而后是福建浙江巡抚的折子抄本,这个古怪精灵的太子到底想干什么呢?目光变得深遂,直觉告诉他,今天这些图也好,抄本也好,一切都只是个引子,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万历的心思朱常洛懂,而且朱常洛也没打算卖什么玄虚,所以,他决定摊牌了。

    “恕儿臣说句犯上的话,就算父皇召集内阁六部,议论上三天三夜,也是没有任何办法!”

    本意以为万历听了这句话必定暴怒而起,可谁知等了又等看了又看,万历的脸不但没有半分怒色,反倒是一派平静,“接着说。”

    “日本侵犯朝鲜,是看准了朝鲜势弱,一击便溃。其实朝鲜地瘠物贫日本是不稀罕的,他们取下朝鲜只有一个目的!”随着话音一落,手指干净利落的戳向大明混一图上一处地方,狠狠的点了下去,万历很清楚的看到,点的那个地方,正是辽东。

    “他们的目的,就是以此为端,彻底洞穿我们大明的大门。”

    万历半晌没有做声,甚至有一刻还轻轻的眯了会眼。

    朱常洛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相信,没有一个帝王愿意做亡国之君。

    沉默片刻后,万历终于开声,“说吧,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如果可行,朕会同意。”

    朱常洛终于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终于到了可以说出今天来乾清宫的目的的时候了……

    “启奏父皇,请赐儿臣特权,儿臣要重建大明海师!”

第238章 大愿

    “启奏父皇,请赐儿臣特权,儿臣要重建大明海师!”

    少年清脆的声音堪比金声玉振,内容却是振聋发聩,不大却异常响亮,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宫不住回响。

    良久没有说话,似乎被这句话中的内容惊到呆滞,不可置信的惊讶已经写满了脸,万历直愣愣的盯着朱常洛,几乎是从牙缝中崩出一个又一个字:“你要知道,你说的这一切历任先皇那个没有想过,可是一直都没有完成的原因么?”

    说完这句话后的万历,眼神变得凶狠难堪,朱常洛提出的这个问题,就好象一个不懂事的小孩缠着手头拮据的父亲,要他买下一两银子一个的包子,可想而知那位囊中只有几个铜板的父亲是何等的心情。

    事实上万历固执的不想认为自已就是那位拮据的父亲,无独有偶的是朱常洛也不愿意认为自已就是那个要包子的孩子,对上万历恶狠狠的目光,朱常洛笑得如同蒸破了皮的包子,馅都快蹦出来了。

    “启亶父皇,儿臣知道原因,两个字,银子!”

    脸色很难看的万历重重哼了一声:“据朕所知,造一艘二千料三桅战船耗银至少十万以上,你若是细读成祖实录,当知从永乐元年到十七年止,造海船共二千七百多艘,耗银何以千万巨!这才有了大明水师纵横海国赫赫雄威!红口白牙用嘴说来容易,你当银子是吹吹风便可以聚拢的来么?真是稚子之见!”

    对于万历的冷冷讥笑,朱常洛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万历说的确实是实情。盛极一时的大明朝历经几代传到万历一朝早已衰败,祖上传来的不是底子厚实,而是寅吃卯粮的亏空。他查过户部,就以万历十九年一年国库入银才二百多万两,这些钱听起来不少,但是对于一个偌大的国家来说,想要对付着过个日子或可将就,但也绝谈不上宽裕,一旦有个旱涝雪灾,或战乱平叛,这点银子就如同一颗石子掉进了水里,估计也就能听个响。

    “水滴石穿终有时,有心铁杵可成针!只要父皇相信儿臣,将这件事交给儿臣去做,儿臣保证三到五年之内,必将建立一支属于父皇的万历水师,重现七下西洋或许差些火候,不过……”朱常洛的手再度点到太明混一图东方,眼神变得冷厉冰寒:“灭了这个祸患,倒也不是不可能!”

    朱常洛的回答显得成竹在胸,在见到他手指点到的方向时,万历脸上的悻悻然之色倏然变得郑重。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愿意当亡国之君,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已的国家衰败,万历不上朝,不代表他不爱国。

    ……万历水师?不可否认的是朱常洛的话深深的打动了万历的心,以于他的心情轰然掀起轩然大波,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片古怪的潮红,声音变得低沉热切:“想要朕相信你,先说出你的想法来。”

    要说先前还认为是朱常洛的一时热血冲动,如今得到确认后万历是真的有些吃惊……这个儿子诸多异于常人之处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七岁离奇出宫去辽东平败了建奴,去年宁夏平叛哱拜,再到近日储位之争,每次劫难他都能化险为夷,履险为安,若只说凭一个运气,那也未免太过牵强,想到这里,万历的眼底忽然闪起一道炽烈的光。

    朱常洛笑了一笑,口气平静又自信:“父皇若是相信我,儿臣明日要在慈庆宫见一个人。只要见过了他,咱们大明半支水师的银子或许就有着落,重现千艘战舰万帆竞发固然还须时日,但是解了迫在眉睫的岌岌可危却是没有问题。”

    被这个儿子抛出一次比一次大的海口砸得有些头昏脑涨,万历觉得自已真的要疯了,明明不相信,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居然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期待,万历悲哀的觉得自已真是昏了头了,强行压下心绪激荡:“你已是太子之尊,要会见什么人,还要得到朕的允许?”

    朱常洛没有任何迟疑,含笑躬身道:“不敢隐瞒父皇,儿臣想要在慈庆宫见的人,是佛郎机人。”

    “噗……”方才万历激动了半天,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刚端起的喝了第二口茶还没咽下,再度喷到了地上!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万历直接把手中茶杯砸到地上了,伴着一声脆响,万历恶狠狠站起身来,伸出一支手点着朱常洛:“你可知道从世宗皇帝时起,就已订下严禁佛朗机人踏入京城的祖规了么?你好大胆!居然……敢私通佛朗机人?”

    这一声砸得如同一声惊雷,守在门外一老两小三个太监一同惊跳起来,黄锦老脸变色,急得直跺脚,嘴里直嚷嚷:“坏了坏了,这是怎么的说,怎么好好的就恼了?”

    王安和魏朝面面相觑,除了急得团团转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看着一地闪亮碎瓷,朱常洛脸上挂着的全是无辜的表情:“父皇错怪儿臣了,祖训儿臣不敢违背。不过儿臣认为,时移事易,凡事都要有变化穷通之理,一味死守不变,到头来只会做茧自缚。”说到这时顿了一顿,变成小声嘟囔:“再说儿臣也没私通,如果儿臣私下要见早就见了,也不会来乾清宫和您请旨了。“

    对于他的狡辩,万历怒火愈帜:“闭嘴!祖训岂敢违背,若是传了出去,被一众言官知晓,你这太子还做不做了!”

    奇怪的抬头看了万历一眼,原来以为他暴跳如雷是因为自已违了祖训所致,万万没想到却原来是为了自已着想,这个意外之极的变化,让朱常洛顿觉温暧入骨,两眼中不知不觉有了些晶光闪亮:“父皇不必担心,祖训固然不可违背,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皇爷隆庆开海设港,不也是违了祖训所为么?”

    这一句反问登时将了万历的军,一时间瞪目结舌,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事实确实如此,正德嘉靖两代先帝对于海禁有着极为严厉的规定,隆庆开海确实是大大的违了祖训。

    “狡辩,你皇爷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怎么敢与之相相提并论!”口气依旧强横,可是脸上的表情早已和缓,朱常洛笑嘻嘻道:“好教父皇得知,如果儿臣将某样东西卖给这个佛朗机人,换来咱们大明的五年税银,您觉得是见还是不见哪?”

    ———

    坤宁宫内一如往日不变的低调,自从二月二宫变以来大变频生,保受打击使王皇后的精气神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更让她难过的是每次去太后的慈宁宫请安时,十次倒有九次吃了闭门羹。明知是太后因为那次的事恶了自已,王皇后不敢心存怨怼,不管太后是如何冷脸冷情,依旧风雨不误的晨昏定醒。

    脸上虽然淡淡恍若无事,可是心里郁闷终究是难以排遣,每日只得寄情于笔墨。没进宫前她就有才女之名,书法造诣极高,今天兴致忽来,提笔写下一幅副,一气呵成,毫无滞窒,自觉心头块垒消了不少。

    耳边传来脚步声响,王皇后头也不抬,只顾欣赏自已写的字,直到鼻端传来茶香沁脾,以为是新来的大宫女红袖,不以为意道:“放下来便出去吧,去叫苏姑娘来见我。”

    茶是放下来了,可是人却没有动,反倒是不言不动的静立一旁默不做声。王皇后心情便有些不悦,拧起眉抬起头一看,见一个人好似天上吊下一轮月,清清冷冷的站在自已身边,正一脸惊喜的盯着自已方才写的那幅字看个不停,可不正是自已要找的苏映雪。

    王皇后笑道:“你个死丫头,没事倒吓了本宫一跳。”

    苏映雪展颜一笑,顿时飞起一殿清光丽影,恋恋不舍从书案上挪回目光,忽然盈盈一礼:“臣女有一请求,求皇后应允。”

    到现在为止王皇后这辈子就看两个人顺眼,一个是是朱常洛,第二个就是苏映雪。

    见她有事求自已,连忙伸手扶起,正色道:“本宫与你情份不浅,有什么事尽管说来,本宫能做的到的一定帮你。”

    见皇后说的郑重其事,苏映雪倒有些不好意思:“娘娘写的这幅字,字好意境更好!字里行间饱含真知,若不是久历世事,如何写得出来,映雪实在喜欢的紧,厚着脸皮想请娘娘赐下,不知娘娘舍不舍得?”

    王皇后见她郑重其事的相求,本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居然只是求她的一幅字,不由又是笑又是叹,嗔怪看了她一眼:“你这样喜欢,本宫还有什么舍不得,拿去罢。”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苏映雪喜不自胜,忙不迭伸手拿起来,眼神带彩恬然出神,口中默默诵道……忽然觉得这句话好象写的就是自已,眼前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脸一红,如同春色一片。

    王皇后笑吟吟的看着她,见她容光丽色,艳丽不可方物。既便是她身为后宫之主,见惯无数后宫佳丽,见了苏映雪这般颜色,也是赞叹不已。忽然触动心事,心里一动,缓缓道:“本宫落难孤独,得亏有你前来陪伴,没想到一见投缘相得,本宫很感激你。”说到这里王皇后目光慈爱,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心里那个念头越发强烈:“你今年也有十四岁了,这女儿家好时光也就是那么几年,春光韶华,流水日月,却是蹉跎不得。”

    从那幅字上收回眼神,苏映雪讶然看着皇后,听得出来这些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连忙谦逊道:“臣女命不好,自幼失了父母,幸亏遇上太子,为父母报了冤雪了仇,又受皇上大恩,能够进宫陪在娘娘身边,日夕受您教养,臣女这一生已是别无所求。”

    王皇后禁不住失笑:“死丫头,本宫可不敢担误你的青春。”说完这一句后笑容敛去神情变得郑重:“苏丫头,本宫今天有几句心腹话要对你讲,你不可害羞避嫌,好好的听着,要认真的选。”

第239章 朝见

    从乾清宫出来的朱常洛,与前些天焦急难熬相比,就好象一个人身处幽暗曲折的山腹,经过一番曲曲折折的弯弯绕绕,终于发现了尽头处那一丝闪动的亮光。朱常洛的脸色明显有些疲倦,可是眼底全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心结放松后的释然。

    王安与魏朝对视了一眼,都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王安喜眉笑脸的凑了一上来:“太子爷,您出来就好,刚刚可吓坏奴才了。”

    见他活泼泼的满脸喜气,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欢,惹得朱常洛莞尔一笑:“让你担心了,走吧,咱们回宫去。”

    忽然身上一暖,朱常洛愕然回头,却是魏朝将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已经入夜啦,太子爷小心不要着凉。”

    直到这时,朱常洛才发现天色已暮,游目四顾见各宫已经点起盏盏灯光,暖风夹带着阵阵花香吹动衣袂发梢飘飘飞扬。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殿下,已是亥时了。”

    没有想到这一番长谈,居然不知不觉的过了这么久,不管怎么样,总算一切顺利的通过了,朱常洛点了点头,带着魏朝王安信步由缰往南行来,尽管很想劝一句太子殿下用銮驾或许可以走得快些,可是王安毕竟还是个很有眼色的人,看看太子正在专心致志的出神,聪明的王安觉得自已还是闭上嘴不要打搅为妙。

    忽然眼前现出一队人影憧憧,看方向正往自已这面而来。魏朝连忙快行几步,低声喝道:“前方来得是那位贵人,太子殿下在此!”

    声音虽低却极清楚,夜色中清析无比的传来了过去,前面那行人马上停了脚步,人群分开,一个素淡的影子如踩着风般飘了过来,侧立在路旁一株柳树下,柔声道:“臣女苏映雪,从坤宁宫来,无意挡了太子殿下的路,还请不罪。”

    柳丝被风轻轻卷起,无尽轻柔舒缓,而人却象夏夜昙花,肆无忌惮绽放的灿烂绚目。

    对于苏映雪,朱常洛一直很客气,停下脚步:“母后可还安好,劳苏姑娘捎句话,这几天我一定去坤宁宫请安。”

    苏映雪一笑如花绽放:“太子监国理政诸事纷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一时分不开身也是有的。不过太子来坤宁宫,娘娘肯定会开心的很。”

    朱常洛点了点头,眼光在苏映雪身微一流涟,夜风之中衣袂轻扬,比之上次相见身形似乎又清减了一些,“一入宫门深似海,因为母后的事苦了苏姑娘了。明日我办完事,就来见母后,到时会求她放你出宫。”说罢歉意一笑:“深宫之中,自不由已的事很多,苏姑娘再忍几天吧。”

    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苏映雪神情有些局促,抿了下嘴唇,张了张嘴,正待要说不说的时候,魏朝凑上前来:“殿下,您这一天也累着啦,要不要奴才去给你请銮驾来?”

    一不小心又被这个家伙抢先说了自个的话,王安又是气又是急,不甘落后的上前一步:“殿下,明天还要见莫公子呢。”抬头看了下天色,朱常洛拍了下额头,开心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好久没有莫兄,别说我还真是想死他了。”

    “果然晚了,不必銮驾,我们走回去罢。”说完对着苏映雪一笑,:“不担误苏姑娘休息了,风寒露重,一切小心。”

    黑暗中朱常洛没有发现,在听到莫兄两个字后,对方一直浮在脸上的温柔瞬间化成僵硬。夜色深暮已看不清神情,但是眼底的光在这一刻瞬间闪亮,好象是满天星斗的璀璨星光,在这一刻尽数融进了她的眼中。

    凝视着朱常洛一行人渐行渐沓的身影,苏映雪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坤宁宫那一幕……

    王皇后也不她叫起来,眼眸在她身定了一瞬,一本正经道:“你年纪已经不小,生得颜色好不说,偏偏又是个玲珑九窍玉人,本宫一见你就喜欢,从心讲本宫是不愿放你出宫的了……”本来一直在怔怔倾听的苏映雪,听到这里时,好象听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脸变得通红,王皇后又叹又笑:“哎哟,瞧这小脸皮薄的呀,且别慌,听本宫把话说完。”

    苏映雪只觉得从脖子到脸,一路火辣辣的烧得慌,垂了头跪在地上,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只听皇后接着说道:“上次睿王选妃,本宫的意思你是懂的,可惜偏偏被李家小姐抢了个头筹,那姑娘虽然也生得好,可惜年纪大了太子几岁,不过谁让他们有婚约在前,也只能罢了。”

    听得出皇后语气中的几分不满和遗憾,苏映雪怔怔的听着,心底不知为什么居然生出几分欢喜。想起前些日子,御花园中那如火如荼的身影和盛气凌人的气焰,盘旋在脸上红潮瞬间退去,眼底深深浅浅的有光闪烁。

    “今天本宫和你说个实话罢,本宫给你想了两条路,事关你的终身,你好生听着,好生选择。”

    苏映雪身子一颤,连忙伏低身子:“臣女洗耳恭听娘娘吩咐。”

    王皇后正色道:“一条是太子妃位已定,按祖制尚缺一良悌。”苏映雪的心猛烈的跳了起来,砰砰的好象快要蹦出嗓子眼,正在患得患失不知所措的时候,皇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当年择选睿王妃的时候,你的意思本宫也看出了几分,今天本宫还是想再问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咱们太子的人品有目共睹,本宫自然不必多说。”说起朱常洛,王皇后的口气变得自豪骄傲:“当然你若是实在不愿陪在太子身边,那么本宫就认你为义女,到时给你指个人家,就全了本宫这份心。”

    看着苏映雪涨红的脸羞赧的神色,王皇后忽然笑了起来:“本宫自然喜欢你在宫里,有你陪伴,本宫这下半辈子还有个陪着说说话的人……”看着苏映雪低着头不发一言,王皇后叹了口气,口气变得有些萧瑟:“你看本宫,又存私心了,这宫内生活苦得很,本宫这辈子都熬得够够的,你不选这里倒也不错。”

    ……思绪如水般收回,四下里虫鸣啁啁,叫得人心烦意乱。苏映雪忽然就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眺望了一眼,映入眼帘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恍惚间眼前现出一个高大身影……苏映雪忽然打了个冷颤,心头忽冷忽热,落寞与冰寒像爬满山石带刺荆棘,而她自已正好身处其中不过方寸之间,不动则不伤,一动就是痛入骨髓……僵硬的神色已经崩溃,和夜一般的眼眸中飞上了一团雾,遮住了浮上来的那隐隐一丝决绝之意。

    今天天气非常之好,万里无云的天空如同拿水洗过,清澈得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吹来的风似乎带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扑鼻入心的舒服。

    顺着去慈庆宫的青石路上,魏朝一马当先在前引导。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适中,一脸的小心谨慎;一个身材高大,一路上东张西望,嘴里时不时发出啊、呀诸般不同的惊叹之声。

    黑着脸的莫江城伸手拉了一把罗迪亚,小心警告他道:“你收敛些,这里不是濠境,这里是紫禁城!”

    话虽不多,可是内容已经足够多,罗迪亚不是蠢人,连忙歉意的一笑:“莫莫你不要生气,这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我实在是忍不住,如果朱礼安他们知道我居然能进了紫禁城,他们肯定会羡慕死我的。”嘴上虽然说着知道,可是不过三刻,又是本相毕露。

    魏朝在前边将后边这位说的话听得真真的,见他生来舌头比别人大圈的奇怪腔调,实在忍不住再度回头看了下从帽子露出的黄头发,以及那碧蓝碧蓝的眼珠子,魏朝忽然觉得自已现在就是马上死了也不过枉了,这辈子总算见了一回传说中罗刹鬼是什么样子的。

    不由得心下好奇,一大早太子就命自已出午门等着接这个两个人回宫,可是王安也同样领命出宫去了,难道也是去接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马猴一样的家伙,魏朝的眉头就有些拧起。

    自从入宫来,这个家伙一路上大呼小叫不说,此时更是放肆,一对蓝洼洼的大眼,盯着路过的宫女死看个不停。魏朝心里有气,灵活之极的眼睛转了几转,脸上便浮了几丝笑:“您们二位爷是初次进宫,小的就多几句嘴,这宫里讲究一个三多;只要知道这三多,不敢说在这宫里来去有如平地,但怎么也能保个平安。”

    平安两个字有些刺耳,莫江城斜了魏朝一眼,忽然心中一动,展颜笑道:“就请魏公公指点一二。”

    罗迪亚顿时来了兴趣,瞪着大眼,操着跑腔走调的语气道:“是啊,你快说。”

    魏朝脚下不停,“其实说白了,这宫内有三多,一是房子多,二是贵人多……”

    自从罗迪亚踏进这紫禁城第一步到现在,就被眼前所见一切深深的震撼,如同置身传说中的天堂,印证魏朝说的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你说的对,太对啦……我来猜你最后的那一多,肯定是女人多!”说到这里呵呵低笑,眼神肆无忌惮,闪着绿光掠过几个路过此地的宫女。

    莫江城的脸色变冷,而魏朝从鼻中往外冷哼一声,正好打断莫江城刚要说的话:“贵客说笑了,最后那一多不是女人多!”

    恋恋不舍的从宫女身上收回目光,罗迪亚对魏朝的话忽然有了兴趣:“那是什么?”

    魏朝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罗迪亚森然一笑:“是……死人多!”

第240章 试枪

    今天的天气暖和宜人,可是在见到魏朝露出那闪着寒光的牙和眼底的阴戾时,罗迪亚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有些恼怒:“你想要说什么,你是在吓唬我么?”

    魏朝笑容完全敛去,脸色变得阴恻恻的深浅不定:“宫规有定,多言妄动不轨者,赏加官进爵。”见罗迪亚与莫江城二人一脸的迷茫,魏朝口气平静眼底阴狠:“加官进爵就是一张浸了水的牛皮纸,往脸上这么一糊……”忽然吡牙一笑:“嘴巴原来不止是说话用的,也是用来出气的。”

    “想要不变成死人出去,就要懂得非礼勿言,非视勿视。奴才纯是一片好意,到时惹祸上身,不要怪奴才言之不预。”说着冷哼一声,脚步加快,当行领路。

    见罗迪亚的脸红白交迸,莫江城心里暗笑,脸上却沉下色来,低声道:“那位公公所说句句都是实话,你若是不想活着回濠境,就继续按照刚才那样行事罢。”罗迪亚狂妄自大,但不是没脑子的人,见莫江城也这样说,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连忙嚷道:“好啦,我知道是我错啦,都按照你们说的做还不行么?”

    慈庆宫书房里,朱常洛睡得晚起的却早,一身明黄太子装束,两肩四爪金龙盘踞,中间盘龙护心,前后五色云团,海水江牙滚边,朱常洛本来就生的好,这一身越发衬出他发如墨靛眉目如画,就象一颗沐浴晨光的挺拔白杨,贵重洒脱,潇洒如玉。

    门响处涂朱送进茶点,心不在焉的朱常洛匆匆用了些便让她撤下。收拾时涂朱蓦然发现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太子身上,在他白玉一样的脸庞上扑了一层淡淡金色,也不知怎么的,心忽然跳得有些急……

    人如春风,一扑人怀,再扑人心,三扑之后,已是桃李盛开,花压枝低。

    脸红心跳的涂朱刚要出门时,忽然听到太子清朗声音传来:“去看看王安,回来了没有?”

    没等涂朱答应,王安已经应声进来,依旧熟悉的喜眉笑脸:“殿下,赵大人来了。”

    朱常洛大喜过望,站起身道:“快请!”

    不一时,赵士桢捧着一个盒子进来了,老脸上除了憔悴就是兴奋,一进门就跪倒在地:“老臣夸下海口,却没有按时间完成,都没脸来见殿下了。”看了眼手中盒子:“好在总算成功,可以稍稍将功补过。”

    朱常洛抢上前去扶起,动情说道:“赵大人何出此言,常洛自然知道造出此物种种困难重重,老大人能够有成,已是极为不易!此物若是成功,赵大人便可立下大明社稷第一功!”

    本来还在担心会受到太子怪罪的赵士桢,听了这话,心中只剩下感激:“太子谬赞,老臣可当不起。”

    大明社稷第一功?这句话在王安的心里瞬间翻起轩然大波,论惊骇可以用惊天动地四个字形容,眼神不自觉就往那老头一路捧着的盒子上瞄了一眼,不停的琢磨那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太子如此重视。心里很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在路上就让赵老头打开让自已瞄上几眼了,一时间心痒难搔。

    朱常洛扫了周围人等一眼,冷声道:“你们都出去吧。”又回头对王安道:“你去看着,若是魏朝带着那个罗迪亚来,将他带着勤政殿等我。”

    众人一齐应了一声,转身鱼贯退下。

    已经迫不及待的朱常洛转头向赵士桢笑道:“咱们这就试试老大人心血之作?”

    赵士桢两眼放光,老脸激动的通红:“固所愿,不敢请尔。”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一老一小极是开怀。

    赵士桢伸手打盒子,朱常洛的视线里边赫然出现一长一短两只火枪。钢质枪管,木制枪身,枪柄扳机处固定打火锤和复位弹簧,对于这一套装置设计的着实巧妙精奇,朱常洛很是多看了几眼,然后钦佩的看了一眼赵士桢,就冲这个,就可以知道赵士桢用了多少心。

    枪管分为子母管,又设计了一个套管,上边设有准星,用来瞄准所用,另有一个引火孔。子管细,母管粗,子管母管还有复位弹簧都在套管之中,这个设计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很,装弹时左手拉露在套管外的母管拉手,露出其中子管添弹,然后松手复位,火孔上放轩置火石,如此扣到扳机时,打火锤落下,迸出火星,引燃火药,子弹迸出。

    端详着手里这只长枪,朱常洛眼光越来越亮:放眼世界,这样的燧火枪也是独一无二!而此物诞生的意义与威力,将在不久后战场上,毫无悬念的进入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世界真正的第一支燧发火枪,唯一改进的就是以前人工点燃的发射方式。与火绳枪相比,二者杀伤力差不多,可是燧发火枪的直正优势在于什么,只有朱常洛心里清楚。

    上过战场用过火枪的人都知道,战场大多设在险峻之地,条件多变地势复杂,火枪威力虽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几乎只能是一拨流的存在。因为放过一轮之后,要清理枪膛,要重新装弹,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点火……若遇大风大雨的天气,这种火枪简直比废物还废物。

    这一切的弊端在这一刻全都有了改变,一切都在这个新的打火装置上。有了这个装置不但彻底改变了火绳枪的弊端,也解决了一个国家的军队问题。

    这一点才是真正让朱常洛为之欢欣鼓舞的地方。做为后来人的他很清楚的知道,燧发枪本身并不是多么先进的武器,除了用起来方便点,其他跟火绳枪没有多大的本质区别。但是燧发枪能够发挥出最大效率的是因为它的出现,由此而产生的线列步兵战术,这一点才是朱常洛看中的重中之重!

    什么叫线列步兵战术?顾名思义,战场之上,一线排开,这边放枪,后边装弹,交替使用,无有穷尽。这种战术并不稀罕,因为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弓箭手一直是按照这战法进行的。但他们是弓箭手,不是步兵……拥有燧发枪的步兵战术,这才是朱常洛最为得意自豪的发现。

    一个好的弓箭手要经过几年的培养才能有成,而一个燧发枪手呢?朱常洛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如果可能,只要三个月,甚至可以更短!不需要刻意的选择和培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的到,一个种地的农夫可以做一个优秀的步兵,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弓箭手。

    这其中的意义有什么不同,最傻的笨蛋也想明白原因是什么。

    纵观眼下的战争,骑兵和弓箭手无疑是所有战斗力最为精锐的主力。可是培养这样一枝精锐的部队,需要精良的装备,长时间的训练,却不可能一蹴而就。

    战场上最缺的是什么?是人,是战斗力。

    当一个人通过短暂的训练,都将变成战场的上杀神,朱常洛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阻挡大明雄师的进攻。

    这一切的不可能,因为眼前这两枝燧发枪的出现变成了现实。朱常洛看着赵士桢,发现对方正用一脸祟拜之极的眼神看着他,朱常洛强行压下心中激动:“赵大人,试过没有?”

    赵士桢自豪的笑了笑:“好教殿下得知,下官试过多次,次次成功!”

    “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朱常洛一把拉着他的手:“赵大人,跟常洛出来一试。”

    正在门口候着的王安眼尖,见太子手上持了一支从没见过的长杆样的怪异物事,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不知所以,没等他张嘴问,朱常洛已经开口:“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在院中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全都自觉的到了二门之外,王安关好院门,一溜烟跑来在一旁伺候。

    朱常洛与赵士桢对视一眼,由赵士桢从囊中取出事先装好的火弹,与朱常洛装到枪上,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去,“请太子殿下试枪!”

    压住心中激动,朱常洛双手接过,入手颇有些份量,双脚叉开,与肩持平,轻轻伏下头,眯起一只眼,将枪口对准院口一颗柳树……一边看着的王安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完全不懂太子这是在干什么玩意。

    他不懂不代表赵士桢不懂,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太子持枪的这姿势,这步法,这神态,完美的诠释了这只枪的设计的本意,只看了几眼,赵士桢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朱常洛扣动了扳击,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院中那株大柳树木屑纷飞,现出海碗大小的一块深深白茬,一股呛鼻的硝烟弥开来。

    丝毫没有准备的王安,耳朵嗡嗡作响,身不由已的惊得趴到了地上,脸变煞白,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这一声巨响惊动了很多人,一阵呼喝后,门外守卫的锦衣卫纷纷抢了进来。却见朱常洛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微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狼狈已极的王安连忙爬了起来,先奔到太子身边,拉着朱常洛的袖子前后左右细细看了一气,朱常洛微笑道:“我没什么事。”王安放下了心,眼光就挪到朱常洛手上那只枪上,脸上余悸不消:“殿下,刚刚那个神雷就是从这里打出的么?”

    见他一脸惊叹,又用了打字,朱常洛忍不住莞尔,点了点头,示意他说的对。

    王安如同做梦,晃荡着身子凑向那柳树,摸了摸轰出的那个大坑,看看一地的碎木屑,王安由衷吐出一口气:“我的个天爷呀……”

    随手挥去不知所措的众人,朱常洛看了眼手中的枪,转头对赵士桢点了点头:“大明社稷第一功,老大人当之无愧!”

    本来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的赵士桢,一见朱常洛这样说,忽然变得沉默,摇了摇头缓缓道:“赵士桢研究了一辈子火器,本来自以为放眼世间,我说第一,没有敢称第二。可直到今时今日,老臣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火器!若不是太子学究天人,赵士桢就是劈破了脑袋瓜子也做出这种火器来,这功劳老臣不敢担承。”

    朱常洛摇手笑了一笑:“赵大人太过谦虚,常洛不过是一时奇思妙想,真正让它变成现实的是你,这一功你该得的当之无愧,实至名归!”

    赵士桢刚要谦逊,却见太子的眼神忽然落到已经冷却下来的枪管上,脸色有些冷峻。

    在勤政殿候着的莫江城和罗迪亚等了有些时候,一碗大茶喝了一起又一起,直到连色都不见的时候,莫江城还好说,罗迪亚便有些心浮气燥,若不是为了得到莫江城的五行土,想到那莫大的利润,罗迪亚叹了口气,只得咬牙忍住,到后来实在坐不住,摆开两条大长腿,在殿中间不停走来走去。

    莫江城自进宫来,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眼前经过一个宫女,都要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两眼。此刻坐在这里,心里乱纷纷的没有头绪,尽管早就下了决心,可是真到临头,却不知道要怎么向太子开口。

    就在各有心事,却都一般无二等的心焦之时,一声巨响轰然响起……震动之巨,就连桌上茶杯都咯咯作响。

    莫江城也还罢了,罗迪亚忽然就停下了脚步,脸上飞起一片惊讶,蔚蓝色的眼睛中放出渴望探询的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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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小皇帝介绍:
主角穿越明朝,发现自已居然变成一个熬了三十几年,却只当了三十天皇上的悲催人物!做为一个现代人,信奉的理念是人定胜天!怎能甘当一世炮灰?大明小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小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