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明白
“你想死,是因为你想杀的人已经死了么?”
“如果你想杀的人没有死,你还会死么?”
淡淡的声音在寝殿内回响,轻飘飘的既轻微又虚弱,没有丝毫力度,却饱含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象一道无声无息的霹雳,悄然炸响在殿中所有人的心头,一时间天崩地裂、海啸山移,匕首离胸口中只有一分,却中如了魔咒一样再也插不下去,僵硬的身子艰难的转过来,顺着声音的来源处只看了一眼……手中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视线尽头处,一个人慢慢抬起头,映着晕黄的灯光,脸上表情复杂,似有几分讥讽、几分愤怒,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伤心,正在定定的看着她。
郑贵妃猛然瞪大了眼,一脸活见鬼的难以置信,没有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尖叫,就象是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鱼,瞬间软软的委顿在地,浑身的力气随着刚才的那一眼,已经完全消失得干干净净,脑中无悲无喜的一片混沌懵懂,反反复复只剩了一个念头:是他?真的是他?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天即将亮,随着一朵带着不甘的灯花爆开,床前燃着的那盏宫灯终于寿终正寝,殿内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无尽的恐惧随着黑暗侵袭过来,完全魂飞魄散的郑贵妃忍不住放声尖叫:“陛下,陛下!”事到临头,先前那些不容冒犯的孤傲和无法无天的骄纵全都化成乌有。
论心里惊骇,朱常洛丝毫不在郑贵妃之下,可以说还犹有过之。但是却没有象郑贵妃那样骇得要死,因为黑暗中有一只手落在他的头上。
那只手抖得很厉害,好象很不习惯一样,硬生生别扭的很,可是伏在床上的朱常狠狠的闭上了眼,微微有些湿,那只手上传来的淡淡温度,正是他几度梦回中最为希冀和渴求不得,这一刻时光流转,熟悉的感觉瞬间将他带到那个除夕晚上,心情激荡莫名,就连体内往来冲突的寒热交加的痛楚在这一刻都没有了感觉。
“叶赫,我是不是在做梦?”声音低的如同呻吟,他不敢抬头去看,生怕这是一场梦,一旦惊醒便是日月流转,岁月荒凉。
黑暗挡不住叶赫的眼睛,手中的望月缓缓垂下,因为他已经看清那个静静将手覆在朱常洛头上的人,正是当今万历皇帝。同样的惊讶,叶赫总算比朱常洛要稍好那么一点,摇了摇头:“没,这都是真的。”
已经缓缓坐起的万历,一身明黄寝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好象一阵风便能吹得走,目光与抬起头来的朱常洛眼光碰在一处,彼此心中均是一酸,虽然各自无言,却一齐感到一种默契无比的亲近。
压下心底惊喜,朱常洛起身行礼道:“父皇万安。”
“不用万安,有一安也成。”看向朱常洛的眼光,全然一派慈爱,可是听到他的请安,情不自禁的苦笑一声,一颗心如同开了天窗一样透亮。心里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宋一指形容自已身体状况时说的一句话:你本来就是艘烂掉底的船,如今又添了千百个窟窿,已是无处不透风,下水必沉底。
心中一阵沉重,忽然发现此时自已抬起的手,不象之前醒来那两次时的虚弱无力,心中莫名有些惊诧:“起来罢,想必你心中有很多疑问,朕一会再和你细说。”
朱常洛低首垂眉,轻轻应了声是。
这时候,守在宝华殿外提心吊胆了一夜的王启年已是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适才殿内郑贵妃一声堪比鬼嚎的尖叫,已经让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那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已经完全超过了王启年心里预期,听那意思好象太子谋害了皇上,然后又要杀了贵妃一样?
这不是天要塌了么?
王启年红着一双眼,一个高跳到殿门外,直着嗓子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王启年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在心底暗暗数着:一、二……脚已经抬了起来,心底定了主意,只要过了第三声,如果没有应答,他就踹开殿门闯进去救驾了。
正在胡思乱想,殿内一个略带沙哑的苍老声音传了出来:“没有什么事,老实在外守着。”
声音中说不出的威严深重,让王启年蓄势已久的伸出的脚瞬间归位,本能的应了一声:“皇上您放心,有卑职在,管保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这一句话,里边说话的人做何感想不知道,反正一众锦衣卫全都歪了嘴:大春天来的那门子苍蝇,王头你要拍马屁也看看时节好不好,要不要太无耻了些。
殿内传来一声冷哼,冰冰的不带任何温度:“速去将宋神医请来。”
王启年习惯的躬身抱拳,“是,卑职领命。”刚一转身,忽然如同中了邪一样僵立了不动……等等?脸瞬间变得煞白,转眼又涨得通红,刚刚说话的不是太子,那声音分明是皇上!
醒过神来的王启年嘴张得足以吞下两只鸭蛋,狠狠的晃了一下头,欢天喜地的转过头:“陛下,刚是您和我说话么?”
“大胆!再敢多说一句,先去慎刑司领三十廷杖再来。”
下意识的摸了下屁股的王启年心里再没有半分怀疑,这声音、这语气,如假包换!连忙答应了一声,刚要往偏殿跑的时候,一转头,却见宋一指身背药箱,好象早有准备一样立在自个身后,一惊接着一惊,吓了王启年一大跳。
看看朦胧将亮的天,没空理会受惊兔子一样的王启年,脸色颇为精采的宋一指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而入。
外面天光已亮,可是殿内依旧黑暗,四处弥漫着一种诡异之极的气氛。
一见宋一指进来,万历不由得脸露欣慰笑容:“宋先生,朕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劳,快请坐。”
朱常洛惊讶抬起头,目光迅速和叶赫碰了一下,二人一瞬间有如雪水淋头:宋一指是万历中毒后才出现的,这之前并没有见过,怎能一见面就直呼其姓?看那样子颇为熟稔,绝对不似初见。
宋一指叹了口气,上来行礼:“陛下醒来乃是天佑,老夫不敢居功,且先让老夫把把脉罢。”
万历点了点头,这辈子估计都没有从善如流听过话,伸出枯柴一样的手,宋一指熟练之极挽袖切脉,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噫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收回手指,怔怔看着万历,没有说话。
思忖一下,刚准备开口的时候,万历一摆手:“先生且慢说,待朕处理了眼前之事再说。”
宋一指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站到了叶赫旁边。
对于叶赫气愤愤的眼神,很是心虚的低了头装看不见。
眼光落到地上惊成泥雕木塑一样的郑贵妃,脸上已变了颜色,眸光如同掉在地上那柄匕首,锋利而愤怒。
自始至终,郑贵妃陷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觉两眼金星乱溅,两耳轰轰做响,愕然失神,没有做声,只用牙齿狠狠咬住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朕没有事,你是不是失望的很?”
话入耳中,瘫在地上的郑贵妃终于回了神,怔怔望着坐在床上的万历皇帝,一颗心飘飘荡荡,只觉得心里空得发慌。直觉告诉她,现在最好是自我了断寻个痛快,可是不管心里如何明白,手脚软的象浸了水的面条,已经软的抬不起来一丝一毫,但原来死活流不出的眼泪这时候却淌了一脸。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万历冷冷盯着她:“真是不敢相信,朕宠了十年的爱妃,居然是这样的翻脸无情,蛇蝎心肠。”
郑贵妃身子颤栗,伏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唯有抽泣哽咽。
若换成平时,见郑贵妃这一幅梨花带雨,万历早就心痛如绞的受不住。可是如今心境转换,不但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添了几分厌恶。
“亏心事做的太多,说不出话来了?”万历森森一笑,殿中所有人心中俱是一紧。
帝王一怒,必有血光,没有一个人敢以轻视。
“朕这辈子当真是瞎了眼!”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讲?”口气意味萧瑟,更有无尽杀意洋溢。
一直低着头的郑贵妃忽然笑一声,慢慢抬起头来:“臣妾自知罪大恶极,既便皇上不说,臣妾也会自裁相谢,既然陛下开恩问臣妾有无话讲,那臣妾便问上几句!”
抬起的脸上长眉飞扬,神情倨傲跋扈:“您说宠爱臣妾十年,臣妾想问,您真的有爱过臣妾么?”一抹讽刺的笑意如深黑夜空里开出的烟花明亮灿烂,郑贵妃没有停顿,没等回答接着问道:“皇上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当日说要立洵儿为太子,还亲手给臣妾写下手谕,却为何又留下奏疏,改立这个贱种为太子?”
万历勃然大怒,怒喝一声:“毒妇狡辩!事到如今还敢巧言抵赖。朕的大位要传给谁,又怎能容你一介贱人指三道四!”
郑贵妃泼辣性子发作,“抵赖好过欺骗!陛下这是恼羞成怒了么?还是陛下一如既往的爱听假话,听不得一句真话了?”冷笑一声:“臣妾十四岁就进了宫,时光匆匆,转眼二十年啦,陛下不要说对臣妾如何如何,先请陛下想想对臣妾之心,是不是有愧在先?”
说到这里,郑贵妃笑得寒意入骨:“如此这般,陛下还敢说宠了臣妾十年?”忽然悲声叹息:“您宠我,不过是当我是个傀儡替身罢了,不知臣妾说的对是不对?”
万历怒不可遏,眼眉高高吊起,几乎快要倒立过来。
若是黄锦在此,必定会认出这是皇帝暴怒已极,将要杀人的征兆。
“你说对了,朕宠你确实是因为你象极了低眉,只要是她,朕恨不能将这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全都捧到她跟前,因为她配得上!而你……”说到这里万历语气凌厉之极,“到现在朕才知道,你是一个心地狠毒,蛇蝎不如的祸水!枉你空生了一副象她的皮囊,心地却何曾有一点半分象她!”
“至于皇位,朕是要传给朕最喜欢的儿子,当初因为什么写下手谕你是明白的,如今为什么改了主意,怎么就变糊涂了?”忽然冷冷一笑,裁冰剪雪一样的清脆:“放在储秀宫正梁上的锦盒手谕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你还不明白么?”
第212章 赐死
锦盒手谕,是郑贵妃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与依凭,一切种种丧心病狂加铤而走险,都是由斯而来。
可是没想应了一句老话:成也是斯,败也是斯。
等到一切做绝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已的路也走到了尽头。
本来一脸怨毒的静静倾听,当听到万历提到锦盒手谕时,郑贵妃瞬间如遭雷殛,霍然抬起头,脸色变得死灰一样难看,万历的话就好象一把刀狠狠的掘开天灵盖,朝里泼下了一桶雪水,从头到脚再到五脏六腑全都冰结了一块,痛彻肺腑的同时却也说不出的痛快淋漓,本来到死都想不透的事,在这一刻全然彻底的明白。
“……原来是这样,臣妾一直想不通锦盒御笔封条不动,可是手谕却毁,一直疑心是黄锦搞的鬼,却不料……却不料……”说到这里语声喃喃已沓,身子却抖成一团,脸上带着惨笑:“臣妾真的要多谢陛下了,死前终于还了臣妾一个明白,陛下真是好手段啊!”声音凄厉有如枭啼,眼角眉梢饱含的怨毒之意,足够让每一个见到的人不寒而栗。
“别说手段,彼此彼此。”
万历盘腿而坐,脸色如常:“你被贪欲糊了眼,蒙了心,当朕是泥塑木偶任你摆布也就罢了,可是不该将朕手下的东厂全都当成了吃白饭,有今日下场,也算不得委屈。不过朕还是没有想到,你居然敢下狠手,抢先设毒谋害朕,若不是老天送下宋神医,朕这次只怕真的要栽到你的手里也未可知!”
抬眼见郑贵妃如同一截被冻僵的木头,无识无识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变得凌厉尖锐,语调冰冷无情:“朕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错认了你!”
“既然有错,就得更正。”黄锦若是在此,非得会为万历这句话惊大了嘴不可,要知道万历这一辈子,自从张居正倒台之后,就没有认过一次错……所有说他错的人,无一例外的全都倒在了霉堆上。
抬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郑贵妃丝毫不改先前的骄矜倨傲:“多谢陛下夸奖,就请皇上发落吧。”
看着她一脸冥顽不灵的怨毒,万历怒极而笑:“如你所愿,来人,传旨……”
转头习惯性的去寻黄锦,却扑了空,不由得一怔,朱常洛连忙上前:“黄公公还在养伤,暂时不能过来伺候,有什么话父皇对儿臣吩咐罢。”
万历欣慰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即令内阁拟诏:皇贵妃郑氏,谋逆不轨,诬陷皇后,嫁祸端妃,祸乱后宫,赐杖毙;皇三子朱常洵……”说到这个儿子时,万历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犹豫……郑贵妃一片绝望的眼底忽然闪了一闪。
毕竟是他视如掌珍看着长大的儿子,说是没有感情是假的,此时的万历明显有些踌躇不定,最终吐了口气:“福王朱常洵,革去王爵,贬为庶人;送去河南洛阳囚禁,着派锦衣卫专职看管。”
听到要将自已杖毙,郑贵妃的脸色变也不曾变,可是听到要将朱常洵废成庶人,贬到洛阳的时候,郑贵妃终于动容作色。
抬头看了看万历的脸色,忽然转头向叶赫惨笑道:“麻烦你,让我和孩子说几句话。”
叶赫看了万历一眼,后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朱常洛点了点头,叶赫几步上前,抬手在朱常洵身上拍了几拍,躺在地上的朱常洵身子一抖,当即坐起身来。
望着一脸张惶,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朱常洵,郑贵妃从眼到心的酸涨,含着一泡泪,将他搂在怀里,轻拍安抚。
“是母妃对不起你,没给你挣出个天下,反倒连累你要吃苦受罪,母妃就要死啦,你千万不要怪母妃。”
迷迷瞪瞪的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是一听母妃要死,朱常洵顿时心内发慌,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母妃,你不要死,你死了洵儿怎么办,你和我说这宫里没一个好人,父皇病得快死啦,你要是不在了,孩儿怎么活啊。”
坐在床上的万历的脸瞬间黑了一分,鼻中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郑贵妃脸色温柔:“傻孩子,母妃犯了大罪,不得不死,你还小,要好好的活着。”
忽然又是一声长叹,目光似苦还悲:“其实,有些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加不容易些,但是,活着……总归就有希望,若是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朱常洵从落地到现在,一直顺风顺水的成长,那里懂得这些话,瞪着一双眼,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来,反倒是万历一脸的若有所思。
郑贵妃叹了口气,放开怀中朱常洵,缓缓站起来,对着万历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臣妾自知死罪,不敢求饶,只求皇上开恩,将洵儿留在宫内,待他成年再放出宫中,到时是死是活,全由他命,如此臣妾死也瞑目!”
万历狠狠瞪着她,眼底说不出的复杂:“时到如今,你还有脸求朕?”
郑贵妃笑得依旧骄矜倨傲:“臣妾没有脸,但是陛下对臣妾就真的无愧?”
“看在臣妾为您当了二十几年傀儡的份上,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求陛下开恩可好?”
“臣妾自知万死不足解您心头之恨,可虎毒不食子,求您高抬贵手吧。”
万历嘿了一声,一只手重重的捶在床沿,一口气哽在喉头,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
“朕真后悔,怎么就宠了你这样一个毒妇!”抬起的眼底有着深深的厌恶。
宝华殿内忽然变得静寂无声,就连一直在抽泣,一直到现在都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朱常洵都吓得瞪大了眼,傻傻得看着宫里每一个人,忽然看到坐在床上的万历时,哭声瞬间止住。
遍数皇宫诸人,若是要找出一个人最了解万历性子的,太后皇后这些名义上皇上最亲近的人,却都得远远靠边站,黄锦当仁不让的是第一个,去了黄锦,唯有多年陪王伴驾的郑贵妃。
对于这个脾气变化莫测,喜怒常形于色的帝王,就凭他此刻看向自已的眼神,郑贵妃脸色已是惨变。心无牵挂时自然无畏无惧,而现在先前勇气一泄,想到万历随之而来的狠厉手段,只觉周身冰寒一片,冷得连牙齿禁不住上下咯咯打颤,不经意间磕破嘴唇,一行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倒映没有一丝血色煞白如纸的脸上,如鬼似魅、动人心魄。
母子连心,福王朱常洵感受不到身旁母妃莫大的惊恐,却能发现她一直在剧烈的颤抖,于是边哭边喊:“母妃,你冷么?你冷么?”
一边说话,一边将身上穿的衣服往下脱,披到郑贵妃身上。
万历心中某处地方咯噔一声,一张脸阴沉欲雨,阴沉的眼神在朱常洵身上动了几动,最后定在了郑贵妃身上。
“你确定要求我饶了他?”
此时万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古怪的味道,就连静立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常洛惊讶的抬起头来。
本来已经绝望的郑贵妃忽然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神中再现强烈的希望,先前的倨傲骄矜完全不见,膝行几步上前,磕头有声:“求陛下开恩,只要能留洵儿在宫中,不让他流落在外风雨飘摇,随便您将臣妾如何,臣妾无怨无悔。”
万历深深的凝视着他,忽然开声道:“好,记着你的话,不要后悔。”
忽然长声大喝道:“来人!”
郑贵妃松了口气,眼底闪动尽是热切疯狂的光,紧紧闭上了嘴,神情坚定,一言不发。
紧闭了一夜的宝华殿门的终于打开,当殿门大开时,阳光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明亮金黄,如金子般洒了一地。
一众太监宫女,一齐涌了进来见礼请安,担了一夜的心事尽数放下,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万历伸手指着一个太监张礼,没有丝毫迟疑:“将福王送到永和宫关起来。”
张礼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一下陪笑道:“陛下,永和宫本来就破败,自打太子爷搬出后更是无人打理,福王殿下既然要搬去住,容奴才先去打扫一下如何?”
万历呵呵一声冷笑:“大可不必,当年恭妃和太子住得,他为何住不得!还有,他现在就是皇三子,已经不再是福王!这次叫错朕不怪你,如果下次再这样,不用朕说,自个去领了三十廷杖再来说话。”
张礼一头一脸全是汗,连个屁都不敢放,满口应是,旁边诸人无不瞠目结舌,都说伴君如伴虎,翻脸如翻书,这末免也太快了些。
虽然不知这宝华殿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在场所有人都已清楚明白知道,这大明皇宫内的传奇、屹立不倒的神话中的神话——郑贵妃……这次是真的倒台了!
迎高踩低本是宫中常势,更何况郑贵妃母子横行宫中,积怨既久且深,此时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大好时机。张礼的眼睛已经放出光了,转过身一挥手,上来两个小太监,尖着嗓子笑嘻嘻道:“走吧,咱们送皇三子回永和宫休息啦。”
两个小太监上来拖着朱常洵就走,朱常洵不肯去,又挣又跳又踢又咬,两个小太监根本按不住,张礼上前假意扶了一把,却被朱常洵一巴掌抽到脸上,花了几十年功夫养得白白嫩嫩的脸上,居然平添了个小小掌印,又痛又恨的张礼牙齿咬得死紧,可是在万历跟前却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苦着脸道:“陛下,您看……”
朱常洵不是傻子,知道若是进了永和宫,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连哭带叫:“父皇,父皇,我是您最喜欢的洵儿啊,您是不是病糊涂了,您骂母妃,又要将我撵到永和宫,我才不要去那****住的地方,我要回储秀宫!”
一声****让本来有犹豫不决的万历瞬间暴怒,转头颇为歉疚的看了一眼朱常洛,回头再看又哭又闹的朱常洵,眉毛又有直竖起来的征兆。
第213章 戮目
鸦雀无声的宝华殿,因为朱常洵又哭又闹凭添出几分诡异的热闹,只是除了他自个以外,所有人都在暗笑这位跋扈嚣张的福王殿下,到现在居然还没有看清现在眼下的情势。
一直在察颜观色中的张礼一跺脚:“哎哟,三殿下,可不敢这么说啊。”
张礼是宫中的老太监,论资历、地位在太监一界仅屈居黄锦和慈宁宫的周福海之下,他为人明眸善眯,在这宫里人头混得极熟,游走各宫时,无论那位贵人都得给几分好脸,当然,除了郑贵妃。
骄横惯了的朱常洵那里吃他那一套,张口就骂:“滚开,你们这群阉狗,没有一个好东西。”
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一句阉狗,顿时使张礼脸色一寒,本来带着笑的脸瞬间阴沉,垂在袖子外的手狠狠的捏了起来。
自从万历下旨开始,郑贵妃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三魂七魄走了一半,全然的神不守舍,只管怔怔的看着地面。一直到听到永和宫三个字的时候,郑贵妃突然回魂返窍,哑着嗓子咯咯笑了两声,抬起头直直的望向朱常洛,眼神颇为惨烈。
“如果先前听了你的话,也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天做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现在才想明白这些,不觉得晚了么?”
郑贵妃眼神刻骨怨毒,朱常洛坦然相对,眸光澄清如水。
“成王败寇,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好不甘心!如果没有你,就不会发生今生这一切。”
“陷阱布得太多,坏事做的太多,你满手鲜血,今日报应到头,不知自悔,怎么还敢怪别人?”
郑贵妃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依旧的死不悔改的痛恨。
二人眼神交流,全程不发一言,却都看懂了彼此眼底的话。
万历看了一眼郑贵妃,鼻中冷啍一声:“张礼,以后你就是永和宫首领太监,皇三子一应大小事宜,事无巨细,全都由你负责教养,三个月后若还是这样无礼藐上,你提头来见朕罢。”
以前皇三子金尊玉贵,谁要是能跟在身边,可以在皇宫内横着走,可是眼下明显就是一堆臭狗屎,避之都怕来不及……就皇三子这样的性情,三个月?三年只怕也改不好!
张礼觉得自已今天是彻底倒在煤堆上了……尽管满心不愿,奈何皇命如山,张礼如丧考妣,闭着嘴不敢不应,单看眼下万历的铁青脸色,自已若说个不字,只怕先得进慎刑司,变成一团肉泥,一咬牙:“奴才领旨。”
“我不要!我不要这个阉狗来教养,父皇,我要回储秀宫,我要母妃!”
嫌恶看了一眼又哭又闹的朱常洵,眼底那线仅剩的温情终于变冷。
“朕疼了你七年,将你养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混账!朕已是格外开恩,你若是再闹,朕只能来个眼不见心烦!不要辜负了你母妃的一片苦心。”说罢冷冷瞟了郑贵妃一眼,只见她脸色蜡黄煞白,低头怔怔出神,心里大为痛快,大喝道:“拉出去。”
张礼此刻心情要多不痛快就有多不痛快,没好气的一挥手,边上跑来四个小太监,厉声喝道:“还等什么,快些伺候三殿下回永和。”
四个小太监分执手脚,将朱常洵捆猪一样的架了起来,朱常洵大吵大叫,骂得声竭力嘶,闹得惊天动地。
一眼瞥见万历冰凉阴狠的眼神向他扫过来,张礼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几步上前,伸出手指在朱常洵耳下三寸的地方,狠狠的戳了一下,朱常洵杀猪一样的惨嚎顿时戛然而止,眼珠翻白,竟晕了过去。
张礼擦了把脸上的汗,一挥手,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忙出殿而去。
在旁人看来张礼好象是轻轻点了一下,可是瞒不过几个人的眼睛。叶赫眼神一肃,暗道这老太监手法利落,出手狠辣,按他这一下手劲,朱常洵醒来没个十天半月将养,这嗓子是说不出话来的。
看着被架起抬走的福王,再看看郑贵妃,最后落到万历身上……后者挑着眉梢,眼底全是闪闪烁烁的难明情绪,朱常洛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万历的态度,张礼的辣手,一点没拉的落在郑贵妃的眼底。
自始至终一直死死咬住牙,只有身子微微颤栗,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盯着朱常洵,一直到他被架出宫看不到时,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嘴一张,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见她伤心吐血,万历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畅意,嘲谑道:“你为何不开口求情?”
郑贵妃抬起头:“陛下是不是一直在等着臣妾求情?”
看着万历脸色渐渐变得难看,郑贵妃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臣妾利用陛下的不忍心,好容易给他换来的一线生机,又怎会轻易断送。”
“臣妾不求,是因为臣妾知道求了没用,反倒会惹起皇上的杀心。”
“你是真的很了解朕。”
万历眯起了眼,神情已经变得暴戾阴沉:“那么你来猜一下朕会怎么发落你呢?”
一语既出,四周寂静,所有人的眼神齐唰唰的移向郑贵妃。
不得不说郑贵妃人缘混得真不错,一般这个时候,换成别人身临其境,再怎么也有几个人兔死狐悲的表示一下同情,可到了她这里,一听从皇上嘴里崩出发落两个字时,众人脸上神情除了惊喜就是幸灾乐祸,对于这个大明皇宫内的炙手权势滔天的人物悲惨倒台,竟然全是不谋而合的喜闻乐见。
根本不理会这些人的表情,好象朱常洵的离去,已经把郑贵妃胆怯和懦弱全都带走,剩下尽是鱼死网破的决心和玉石俱焚的斗志。直视万历的眼睛,斜着嘴角笑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是杖毙还是凌迟,随陛下心意便是。”
殿中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身处其境的每个人都是栗栗自危。
万历铁青着脸默默审视着她的脸,眼底尽是山雨欲来的压力重重,一声冷笑:“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那是对不想死的人的想法,对于你这样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倒是件容易的事了。”
微微一哂,点了点头,“朕刚听到你说的一句话挺有道理,活着确实比死要难得多。”
“你这种恶心毒妇,死对你确是一种解脱,所以朕现在改了主意,不想要你死了。”
按照活着总比死得好的道理来说,万历这个决定不可谓不意外,众人惊掉下巴的讶异目光中,本来垂着头的郑贵妃却突然昂起头来,一张绝美的脸变得异常的狰狞可怖,因为她了解万历,也见过他对背叛他的人种种凌厉手段,心头浮起一阵死命的绝望。
万历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静静躺在地上那把匕首上,淡淡开口,声音冷酷的没有一丝人的温度。
“去拾起那个匕首。”
郑贵妃眼神一凝,眼底忽然露出一丝喜色,尽管跪久的腿早就麻木的没有知觉,几乎是用爬着过去的,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匕首时,万历丝毫不带喜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别想着自尽,你敢妄动,朕会把要在你身上做的事,在你的儿子身上一点不拉做上一遍!你不信朕的话,尽管由着性子来。”
被看穿的郑贵妃身子忽然僵直,好象落入陷阱中的野兽,挣扎得筋疲力竭后除了绝望就是疯狂,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低呻吟,再抬头时,眼底眉梢尽数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痛恨和诅咒。
对于她的恨和怨万历视如不见,眉梢轻挑,他很享受这种报复和玩弄带来的无尽快感。
“你口口声声说朕是将你当做傀儡来喜欢的,在你心中,大概以为你和朕心中的那个人很象,是不是?”
郑贵妃死死捏紧手中匕首,牙齿紧紧咬住了唇,“难道不是么?”
万历轻轻摇了摇头,眯起的眼半开半闭,神情温情脉脉,与刚才的阴狠暴戾相比判若两人,眼底余光在她的脸上巡睃片刻,最终化成幽幽一叹:“不是啦,早就不是了,原来朕一直是自已骗自已。”
这一刻似乎变得疲累之极,眼睛已经闭上,语气落寞全是失望。
“可笑,朕这些年来,居然一直自已骗自已!”发出一阵低沉自嘲的笑声,闻者却无不毛骨悚然。
只有朱常洛淡淡的望着他,眼底有着深深的纠结,简直难以置信,这位在天下人的眼中暴戾无道的昏君,竟然是个一往情深的人?对心底浮上的这个念头,朱常洛觉得很好笑,却发现完全笑不出来。
郑贵妃恨恨的望着他,万历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变成一把把刀狠狠刺穿她的身体,将她那颗自栩高傲的心捅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当心中那丝仅存的温情退去后,万历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浮上来的不加压抑的凌厉杀戮,让所有偷觑的眼神在这一刻都变得噤若寒蝉。
游离的眼神终于定在郑贵妃的脸上,万历森然一笑,“现在听好朕对你的惩罚。”
所有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就连郑贵妃都情不自禁的抬起眼,死死的盯着那个天底下手执生杀的天下至尊。眼底有的尽是绝望和悲怆。
时到如今,她已经是一个连死都不能选择的人了,因为万历拿准了她的死穴……她绝对相信,此刻自已如果举匕自裁,万历连拦都不会拦,可是她不能,因为她不敢。
“朕爱极了和你一样有这双眼的人,但是你不配有这样一双眼。”
“就用你刚才架在朕脖子上的刀,取下你的眼送给朕吧。”
“朕不会杀你,因为你说过活着很难,但是活着才有希望。”
“朕要你活得生不如死,一年年一天天,慢慢的熬,熬到油尽灯枯,熬到最后一刻才能死,明白么?”
说这番话的时候,万历的眼神微旸,语气一派平静,没有丝毫的怒气,好象在说一件无关于已一件事。
郑贵妃听到一半时,已经闭上了眼,脸色死灰已经丝毫没有人的生气。
到底得有多爱一个人,恨不能将世界上一切全都捧到她的跟前,就连天捅个窟窿也会笑着说没关系……
到底得有多恨一个人,既不肯让她生,也不肯让她死,而是要她暗无天日的活着,直到油尽灯枯……
包括朱常洛等人在内,无不屏息静气,一颗心除了怦怦直跳,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郑贵妃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眼睛四面扫视,被她疯狂的目光所逼,只要与她目光碰上的人,无不快速的收回视线,不敢与之相对。只有叶赫皱起了眉,目光落到那把被她捏得紧紧的匕首上,忽然发现,那只手背上已经浮起一层清析之极的凸起青筋。
朱常洛静静与她对视,目光清澈透亮,没有一丝嘲笑,只有淡淡的怜悯。
郑贵妃狠狠的望着他,好象要将他样子印到心里去,刻到骨头中。
看看手中匕首,寒光映亮了她的眼,郑贵妃忽然狂笑起来:“断石分金刚胜,青霜难断,心里恨绵绵,心似絮还乱,恩似灭还现。万般得失,万般爱恶,尽在今日了断。”……笑声忽然止歇,一道寒光闪过,清光变成血红,光明从此永夜。
第214章 算寿
慈宁宫内,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一大清早起来,得到消息后的李太后便直奔佛堂,尽管早课时间末到,便已先给菩萨上了三柱高香,一张脸上有欣慰也有忧虑,转头望着刚刚打听消息回报的竹息,压下心中激动:“郑氏现在如何?”
竹息不苟言笑,脸色一如平常:“郑氏被皇上下命自残双眼,被送到永和宫,与三皇子同住。”
若论郑氏之罪,赐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如今只自戗双眼,还能与儿子同住,这个消息让李太后难免有些惊诧,难道皇帝对郑氏到此时尚有旧情?蓦然发现竹息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有些迟疑。
李太后敏感的抬起眼来:“怎么了?”
竹息声音有些放低:“……虽然同住,却是另室看管。”
李太后明显有些愣神,一时之间没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竹息心底叹了口气,接着道:“同住却不许见面,听说皇上下了严旨,她若敢和皇三子说一句话,就立时将皇三子送往洛阳,死生不赦。”
太后手中一直没有停过的念珠在这一刻忽然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道意义不明的光……
母子连心,同居一殿,眼睛看不见罢了,但是幸而有耳能听,有口能言,可皇帝这样一道圣旨,瞬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成瞎子、聋子、哑巴,用心既狠且毒,更是冷彻心肺的残忍,皇帝行事古怪莫测,看着好象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是每一个想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全都不寒而栗。
竹息是明白人,李太后更是明白人,涩声开口道:“可知看管太监是谁?”
竹息目光闪动:“是原来在乾清宫管膳食的张礼。”
一听是张礼这个出了名的笑脸虎,李太后低声念了几句佛,心下已是一片了然,皇帝若不是真正将郑贵妃恨成了刻骨铭心,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想而知今后的每一天,对于郑贵妃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良久之后,太后难看的脸上闪过一丝玩味神色:“看来咱们皇帝现在就是入惑不能自拔了,只盼着他不要由惑入魔就是万幸。”
竹息垂手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的时候还是闭上嘴不说最好。
李太后忽然又问道:“除了这些,皇上还做了些什么?”
“储秀宫二门以内所有太监宫女全部杖毙,三门外全部发往边疆为奴。至于前朝,奴婢不敢打听。”
李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竹息稳妥精明的地方,该知道一样不少,不该知道的坚决不碰。
自家儿子娘知道,皇帝是不是平庸之辈,李太后心里最清楚,外头这些年流言纷纷,朝野上下都在暗诽当今昏庸无道,都说他是不上朝的糊涂皇帝。皇帝不上朝是事实,可是谁知道这个不上朝的皇帝却能将所有朝臣紧紧握在手心,让他们不敢有异心,更不敢有异动,这等手段,又怎能用糊涂二字一言蔽之!
有这样的皇帝儿子,李太后心情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猛然间触动心事,李太后回首伫望竹息:“竹息,哀家真的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皇帝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哀家之过啊……”
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那双满含泪水的眼,想起她跪在自已脚下苦苦哀求的样子……李太后心头忽然涌上些微恐惧,瞬间老了十几岁,疲倦之极的闭上了眼,不管承认不承认……自已终究是败在她的手上。
做为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者,眼看太后此刻锥心后悔,竹息除了感概,想要劝解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低头不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殿中一片寂静,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忽然想起一件事,李太后脸上现出一丝急色。
“竹息,去宝华殿请宋神医来一趟,这几日哀家看着皇五子这几日眼神、脸色都不太好,眼下皇嗣凋零,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他医术神妙,请他来望上一望。”
竹息忽然笑道:“太后天天见阿蛮少爷,让他捎个话比什么强。”
提起阿蛮,太后阴郁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容,“皇帝这次能够康复,宋神医厥功至伟,哀家却是好好谢上一谢,你去后库中,选几件雅而不俗的物件,送去宝华殿表表哀家的心意。”
竹息恍然大悟,浅笑道:“太后做事滴水不漏,是奴婢粗心大意。”
李太后苦笑道:“罢啦,哀家只能算得个末雨绸缪,只求从此六宫宁静,后宫静前朝安,就是万幸。”
等竹息带人捧了礼物到了宝华殿的时候,却没有如愿见到宋一指。
在门口就被小福子拦下来了,被告知宋神医已被请到乾清宫为皇上请脉去了。
竹息不敢多待,将东西交付到小福子手上,又将太后吩咐的话交待了一遍,塞给小福子大大一锭银子后回慈宁宫去了。
乾清宫中,光线幽暗,地心中间鹤首香炉伸着长长的脖子,喷出悠远深长的香烟。宋一指进来的时候,见到就是万历躺在榻上,自窗棂处透进的几缕阳光洒在他苍白皮肤上,有些刺眼的苍白。再度拥有主人的乾清宫,没有因为万历的回归添出几多生气,一切一如往常的悄然静谧,安静的没有半点生气。
将宫里的太监们都赶到门外伺候,宋一指脸色肃穆,伸出一指切在万历脉上,闭目凝神,一言不发。
与宝华殿初醒时相比,万历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可醒来后的这具身体表现出的种种不对劲,只有他自已知道。自从醒来之后,只觉昏昏欲睡,不但手脚没有一丝力气,心口处更是时不时突突乱跳,一切的表现都让他惶恐不安,只得将希望全都落在宋一指身上,热切的盯着他的脸,满满的全是忐忑惊悚。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宋一指已经睁开了眼,脸上神情变化莫测。见他不说话,万历心中惴惴,沉不住气开口问道:“先生,朕的情况怎么样?”
对于这位九五至尊的问话,宋一指并没有回答,反而皱起了眉,沉着脸不说话。
被甩了脸子的万历没有一丝半点的不高兴,要依着万历以前的脾气,不拖出砍头,也得拖出去打板子。可是他这一套对上宋一指全然无效,一生沉浸医道的宋一指,眼里心里完全没有帝王将相的概念,在他的眼里,只有病人和健康人。
万历从第一次瞪开眼睛见到的宋一指就是这一副爹娘不亲,姥舅不爱的样子,一来二去,万历居然习以为常,对于宋一指的爱搭不理,万历反倒觉得可信可亲之极。
这事让不久后回来伺候的黄锦发现,很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了解情况后,顿时大发感叹:人的毛病果然都是惯出来的。
“你的身子久虚已空,底子全无,说句不客气的话,五痨七伤有点过,已成朽木却是真的。”
面对这直白简单毫不客气的一针见血,万历难得的老脸一红,忽然想起那篇犹记脑海中的雒于仁上的那道酒色财气疏,不由得大为沮丧,只听宋一指接着说道:“后来又中这奇毒,虽然……服了老夫的解药,奈何骨衰筋败导致余毒缠绵骨髓,已是驱之不尽。”
万历脸色变得灰暗,良久开声:“依先生看,朕还有几年之寿?”
宋一指微微闭上了眼,铁口直断:“若是象这样操心朝政,三年便是尽头,若是修心养性,多了不敢说,五年以上之寿可期。”
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这两个答案无论那一个对于万历来说,都是不愿听到的答案,从小到大听了多少年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头来只剩下这么几年的光阴?
看出他的灰心丧气,也不知打那来的火气,宋一指冷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当日你中毒就此撒手西去,上那来这几年光阴?现在下的你,多活一天都是赚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这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眼前重重迷雾,如同遇上烈日大风,豁然散去后眼前尽数开朗,万历阴沉的脸上瞬间明媚灿烂,整个人精神一振,忽然大笑道:“先生骂得好,是朕糊涂了!管他三年五年,朕有子成人,承统有继,还有何憾?”
“先生是朕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只是朕有一事相求……”
宋一指皱起了眉头:“你不必说啦,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说不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君子一诺,千金难换,万历大喜之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执礼极恭,其意甚诚。
——
‘断石分金刚胜,青霜难断,心里恨绵绵,心似絮还乱,恩似灭还现。万般得失,万般爱恶,尽在今日了断。’这首小词字里行间凄婉哀恨,更有毅然决然的不悔。
从宝华殿回到慈庆宫,朱常洛一路上心神不宁,颇有感叹……想想吟出这首词的主人,那位昔日显赫嚣张、纵横六宫的郑贵妃,那些围绕在她身上的炫目光环,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曾经。
郑贵妃的遭遇不可谓不惨,但朱常洛对她没有丝毫的同情,他不是东郭先生和农夫,对于狼和蛇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自已造业,自已承担,对于郑贵妃的下场,朱常洛只能送给她两个字:活该!
真正让他诧异的是万历奇迹般的苏醒,让他既高兴又担忧,想到郑贵妃再度给他服下红丸,朱常洛心情渐渐变得沉重。回到慈庆宫时,细心的魏朝发现一夜末归的太子殿下,眼角眉梢全是浓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不由得有点心疼:“太子爷,这一夜熬得眼都佝偻了,奴才先伺候你歇息罢。”
一直到躺在床上,感受到遍体没有一个地方不酸,周身所有的毛孔全都在抗议着要求休息,眼皮象浸过醋沉沉的渐渐下落,将合末合之际,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似有一道霹雳从天灵重重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石。
“魏朝,快去请宋神医来。”
第215章 论毒
从乾清宫里出来,出门就见一个小太监候在门口,满脸笑容凑上前来,机灵的施了一礼,“奴才魏朝见过宋神医。”
魏朝是那个?从一腔愁绪中分出一缕精神的宋一指细细一打量,却发现眼前这个小太监身子精瘦,面皮白净,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一看就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不过确实是面生的很,只是看到他的眼神,宋一指的眉眼就有些皱。
“奴才是新到慈宁宫伺候的魏朝,太子爷命奴才在这候着您呢,说只要宋神医完事,就请他来慈庆宫。”
宋一指苦笑起来,也好,反正早晚都得有交待,晚说不如早说。
来到慈庆宫的时候,那不是一般的场面……门是叶赫开的,等进了殿,座是朱常洛让的,这一切让跟在后边的魏朝和端着茶水的王安面面相觑,不知道今天这宋神医为何这样的炙手可热。
王安跟在朱常洛身边久了,当即推算出这位宋神医指不定是什么事招了二位大神了,心道一会可得跑远点;而魏朝却是茫然不知头绪,只得瞪大了一双眼,茫然不知头绪,一个心眼转得如同风车。
没有想象中见面就问,殿内和平安静的吓死人。
直到热茶喝成冷茶,依旧没有意想当中的质询,宋一指不由得抬起头一看,差点没气乐了……朱常洛眼观鼻、鼻观心,恍如老僧入定,而叶赫则是板着冰块脸,仰首望天,眉目冷崚的好象刚用斧劈刀削出来。
宋一指表示很郁闷,心道巴巴的叫我来了,你们两个还和我玩金人示诫,三缄其口?
三个闷葫芦呆了一会,宋一指终于沉不住气,伸手一拍茶几:“怕了你们啦,你们有什么事直接问好不好?”
好象早就在等他这句话,朱常洛和叶赫的眼神齐唰唰的落在他的身上。
朱常洛似笑非笑:“第一个问题:皇上是什么时候醒的?”
宋一指微微有些窘,脸色变得有些红:“你应该问他醒了几次。”
看着朱常洛和叶赫明显惊讶的脸,宋一指叹了口气:“第一次的时候,是你廷议的那天,那时皇上的圣驾在慈宁宫,我听到他微微的呻吟声,严格来说不算醒转,只是短暂有了意识而已。”
朱常洛和叶赫交换了下眼光,闭着嘴静听下文。
“第二次醒的时候,圣驾已经挪到宝华殿;那日我例行请脉的时候,啧啧……真的吓了我一跳。”
其实宋一指没有说,那日正好是自已告诉叶赫天王护心丹不能再服用的那一天,看着叶赫难受的走后,宋一指心里也不好受,等进了寝殿给万历诊脉时,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手腕,宋一指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真受惊了!
“至于一直没有和你们说,这事不怪我,你们找皇上去。”既然开了头,宋一指也没打算再保留,竹筒倒豆子一般:“是他不许我走漏了风声,还让张礼悄悄找了一个东厂的人见他,然后他求我不要说出去,我自然是不会答应,可是他说不会瞒很久,若是此时说出去,必会走露风声,会让害他那些人逍遥法外,以后的事你们知道了,我一时不忍心就答应了他。”
说到这里,朱常洛和叶赫二人骇然相望,心中对万历机谋应变和隐忍心术无不悚然而惊。明明注定是个先机尽失濒临绝境的局面,却能于极其不利之地奋起反击,静悄悄的以身做饵挖好大坑,一直引得老虎出洞,这才一击而中,了结后患。
与叶赫相比,朱常洛想得更深了一层,恍然大悟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万历的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超出自已原来想象,果然不愧为几十年不上朝,却能让所有朝臣个个老实俯首听命的高人,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以万历的今日的表现,可想而知,明日朝廷之上,必有一番风雨。
叶赫从不在这些权谋智斗上用心,他此刻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自从万历醒来之后,叶赫的心里就被这个问题折磨心急火燎,到现在已经不可抑制,马上就要爆发。
“宋师兄,皇帝这次醒转,是什么原因?”
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更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说起这个事,宋一指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确实有些古怪,皇帝的前两次醒来,必是当日服下的那粒天王护心丹所起的效用……”
还没说完,叶赫按捺不住截断他的话:“可是宋师兄不是说过,那药不能再服用么?”
宋一指点了点头,口气不容置疑:“那药确实是不能再服,饮鸠止渴之物,服之有害无益!”
在一旁静听的朱常洛心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叶赫向自已讨药时的古怪是从何而来,心底一阵滚烫,感动叶赫这份兄弟真情,真不知该如何回报。
“那现在皇上这种情况如何解释?”
叶赫再也忍受不住,眸中闪烁着各种情绪混在一块,全都化在这一声低吼当中。
朱常洛一怔,不知道叶赫突然为什么这么情绪激动,惊讶然转头看他:“叶赫,你怎么能这样和宋大哥说话?”
宋一指脸色激变,却没有一丝恼意,对于叶赫的不逊,也丝毫不以为杵,目光中尽是呵护包容:“……你也看出来了?”
叶赫狠狠点了点头:“我不是瞎子,他眼底青黑已经完全不见!”
“说实话,我和你一样的吃惊!”宋一指点了点头,缓缓道:“中毒初始之时,他的脉搏涩缓浮迟、心神俱耗外兼气血两衰,虽然时有醒来,终不能长久,可是今日诊脉,我发现他体内毒素居然消了大半,若是用药调理,善自保养,……延年益寿是没有大问题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想起自已对万历的承诺,总算刹住了车,可是语声明显有些迟疑。
他的闪烁其辞没有逃过有心人,延年益寿是什么意思二人都听得懂,叶赫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常洛抢先愕然:“怎么会这样?”
“这正是我从昨夜起到现在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宋一指眼底一片疑惑,喃喃自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够将这奇毒拔除大半?”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各人都是一腔心事,片刻后,叶赫忽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朱常洛和宋一指吓了一大跳,一齐将眼光向他瞄了过去,就见叶赫一反先前一脸的冰寒,整个人容光焕发,激动的口齿都不清楚了,大喊大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他这么一喊,不说殿内的朱常洛和宋一指两人一头一脸的黑线,就连守在门外的魏朝和王安都惊了一跳。
王安一脸担心的往门里瞅了一眼,魏朝也是好奇的要死,实在忍不住,向王安凑了一步:“王哥,叶赫少主他……经常是这样的么?”
王安抬头睨了他一眼,从鼻中冷哼了一声:“我要说不是,你信么?”
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魏朝讪讪一笑,也不还嘴,老老实实的退到一边。
“我知道要怎么样解毒啦!”
担忧的望着号称百年来武学奇材第一的叶赫师弟,此刻的宋一指很想叫他过来,给他把一下脉,因为无论是他刚才的异常举动,还是现在从嘴说出来的话,无一都在表示,这个人此刻有些不正常。
朱常洛怔怔看着叶赫,看到他的眼神一派诚挚热烈,对于自已的关心爱护之意确实是出一片至诚。
一时间心内百感交集,有这样的兄弟果然是自已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知道啦,我终于知道苗师兄留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啦!”
要说叶赫的第一句话,宋一指勉强当他是魔障了,那么这紧接而来的第二句,则是近乎于发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一颗心忽然怦怦直跳起来,眼前好象忽然多了一层迷蒙雾障,恨不能马上一把扯掉,忍不住喊道:“你在说什么,和苗师弟又有什么关系?”
叶赫眼睛璀璨闪光:“宋师兄还记得苗师兄临死前拖阿蛮带给我一句话说了什么?”
宋一指茫然无解:“毒上之毒,无解之方?”
叶赫微笑:“着啊,我一直想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是反过来解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雷,震得宋一指脸色瞬间变幻,“你的意思是说……无解之方,毒上之毒!”
叶赫大力的点了点头,就将昨天晚上,郑贵妃将红丸给万历服下的事说了,大笑道:“原来苗师兄是要告诉我,想这解这种毒是没有什么方法的,唯一破解之道,就是以毒攻毒!解药就是毒药,毒药就是解药啊!”
终于想通了的叶赫说的眉飞色舞,忽然语声戛然而止……眼神忽然情不自禁的望向朱常洛。
发现朱常洛苦笑着望着他,眼底有晦明不定的光频频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惊讶中宋一指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古怪异常,刚才叶赫的几句话对于他来说不啻旱地惊雷,那层迷雾终于被狠狠撕开,眼前乍现光明,却不小心被强光刺到了眼,脑海中那对精光闪烁的眼睛再次浮现,耳边好象响起了久已没听到的笑声:“宋一指,你说,到是我强还是你强?咱们谁赢了?”
心里一阵酸涨,脸上似乎有热热液体流下,宋一指却懒得抬起手指擦一下。
叶赫依旧沉默,傻傻的看着朱常洛,原本兴奋的眼神慢慢变冷,而后变得哀伤,最后变成歉疚,干裂的嘴唇嗫嚅两下,忽然转头向发呆中的宋一指问道:“宋师兄,昨夜如果是他服下红丸,也会象皇帝一样么?”
宋一指匆匆擦了把脸,随口答道:“当今皇上的身体,就是一个掉了底的筛子,多年酒色虚耗,再加上先前服食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丹药,早就将他的底子掏空,如今余毒附骨入髓,祛之难尽,能延年益寿已经是很不错了。”
“朱兄弟正值生发之年,若是他服下红丸,有我用药在旁调理,纵然年深日久,必有安然无恙的那一天。”
叶赫终于沉默,迟疑了片刻,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心中辗转的不安与恐惧,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都怪我,都怪我!”
朱常洛莫名有些发慌,一颗心忽上忽下,忽然强笑道:“你个傻子,什么有的没的都往自个身上揽,这事和你没半毛钱的关系!”
叶赫抬起脸,深不见底的眸光不停的变幻,悔恨变成痛楚,伤心间杂难过,各种情绪交织纷杂,不停的轮番交替。
第216章 二沈
昨夜起一场粗粗小雨,将这四月春迟的皇都刷洗的一片崭新;清新的空气卷着淡淡土腥味扑面盈怀,不经意间四处已是万紫千红,让人难免生出错觉,好象这一年的春色,全在这一夜雨后来临。
对于今日参加早朝的百官来说,这还是一如平常的一天;妖书一案早就结束,可是余波丝毫末见平息,近日来朝廷上风波四起,四处都是刀光剑影,时至今日,沈一贯和沈鲤之间针尖对麦芒般的争斗已经可以用你死我活这四个字来形容了,论凶狠诡谲处,丝毫不比这几日后宫内发生的事情稍逊。,
妖书一案好导火索,已将这两位大明内阁中最有权势的争斗彻底挑起。这既是首辅和次辅之间的争斗,也是沈一贯和沈鲤之间的争斗!抱着不争馒头争口气这个不二真理,沈一贯下定决心这次不但要将沈鲤整倒、整跨、还要踏上一万只脚,让这个连偶尔想起都恨得牙痒的对头永世不得翻身。
对于今天的早朝,沈一贯早有准备,摸了摸藏在袖子中几本奏疏,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沈鲤,心里冷笑一声,脸上斗志昂扬。
与意气风发的沈一贯相比,沈鲤显得又黑又憔悴,显然这场争斗中与全力以赴要整死他的沈一贯抗衡,让他受到打击极大。
身为次辅的他虽然薄有势力,但和根深枝厚的沈一贯对上难免相形见绌,毕竟沈阁老身后站着一整个同乡会……若不是有李三才在后撑着他,沈鲤早就顶不住了,饶是如此,此刻的沈鲤被折腾也只剩了一口气,只是僵而不死,硬撑着不倒。
对于沈一贯的挑衅目光,沈鲤咬着牙回了一笑,意思太明白不过,时到如今什么都不必说了,四个字:死磕到底!
耳边金钟声响,太和殿上窃窃私语的百官瞬间屏气凝神,各归本位,静候太子临朝。
从沈鲤身上收回目光,沈一贯连忙整肃衣冠,一边准备行礼,一边在腹内打稿,忽然眼神一抬,忽然发现有个地方与平常不太对劲,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确定没有看错后,心里不由得惊了一跳!
因为他忽然发现,放在金龙宝座下边的那把交椅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一贯的脸唰的一下变了颜色……
没空让他多想,随着殿前太监一声尖利的喊声,不但沈一贯,全体百官便都呆了。
“皇上驾到……”
从过了年就一直没有露过面的皇上,闹得惊天动地的妖书案都没有出现的皇上,在这个四月暮春的这一天,终于出现在了太和殿。
惊喜交加的文武百官瞬间就沸腾了,皇上不是说已经重病不起了么,这是痊愈临朝了么?
只有沈一贯惊得手脚都在发颤,因为只有他知道,皇上的暴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一切都那么匪夷所思,瞪眼看着一身黄袍那个熟悉身影,沈一贯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莫名的慌乱。
百官们却不和他一样想法,先是久不见圣颜,忽然又说重病,又设了太子监国,在百官心中,当今万历皇帝只怕凶多吉少,当日二月二上争夺太子之位情景犹历历在目,说实话,对于皇帝的情况,私底下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洋洋,可是万没想到,今日皇上终又临朝,有些激动太过的大臣们都开始抹起了眼泪。
一身太子装束的朱常洛悄然立在万历身上,看着众位大臣跪在倒在地山呼万岁,视线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只觉人生百态,尽在此刻殿内百官脸上。
耳边传来百官齐声朝贺,万历有如浮生一梦,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到站在身边躬身行礼的朱常洛,眼底闪过一丝难得的温情,随既挪开,“众卿平身罢。”
一贯长袖善舞的沈一贯头一个排班而出,满脸都是激动:“陛下洪福天佑,当日老臣就和太后说过,陛下龙体虽染微恙,终有否去泰来康复一天,今天重见圣颜,百官幸甚,万民幸甚!”妙语如珠之余,居然连眼泪鼻涕一齐流下,诚意之上倍添几分。
众官纷纷为之侧目,有几个刚直的大臣,都在心里骂开无耻,你一心讨好拍马屁也就罢了,干么还要拖上大家伙,心中虽然腹诽不断,可是嘴里却不敢不从,一齐出声附议。
只有沈鲤黑着脸不做声,这个很正常;只要是沈一贯的提议,无论对错,沈鲤全是反对,沈一贯亦然。
这一切没跑得过朱常洛眼底,自然也逃不过万历的眼底,放眼在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扫过,万历忽然发现朝中诸臣依旧如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这个发现让万历心里微感讶异,心里头那一丝微微的不适终于就化成乌有,欣慰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朱常洛,终于开了金口,“幸赖天地祖宗福佑,朕终于稍有起色,本意太子监国稳妥,朕可以继续将养身体,可是没想到,朕还是不得安生!”
这一句话说的挺狠,脸色更是阴狠,太和殿上顿时飞过一片冰寒,包括沈一贯在内所有人无不心里一抽……按照国际惯例,只要皇上用这口吻说话,稍顷必有大怒降下,倒海移山的圣威之下,必有倒霉之人。
不知为什么,从皇帝离奇出现,现在的沈一贯一直觉得后脑勺一阵阵的发木,和他一样,沈鲤也好不到那里去。
果然万历的眼光淡淡扫了过来,在沈一贯身上流连一刻后,随即挪到沈鲤身上,忽然开口道:“沈一贯、沈鲤!”
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点到名字的二人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连忙抽步离班上前跪倒:“臣在。”
抬起眼皮看着二人,万历神色越加阴冷,冷笑一声:“沈阁老,你这位朕一手提拔倚为股肱的首辅,朕今天却是问你一问,为官当正,为吏当清,何谓六正?”
听皇上这样问,沈一贯不禁一怔,六正六邪之说源于史记。简单的说就是做大臣的有六正好臣,也有六邪坏臣,照六种好的典型去做,他就会得到荣耀;若照坏的去做,他就会招来羞辱,一言蔽之,讲的就是荣辱实际就是祸福的门径的这个道理。
对于饱学之士沈一贯来说,这个考较是难不倒他,无论什么时候问起,都可以张口就来,连个磕巴也不会打。可是皇上此刻明显不是考究自已学问的意思,这让沈一贯心下既忐忑又不安,忍不住抬起眼瞄了万历一眼,蓦然发现对方两道利剑一般的眼神正在紧盯着自已,一颗心突突跳了几跳,口气已经有些发慌:“回陛下,老臣虽然不才,也还记得。”
万历点了点头:“很好,六正之中有圣臣、忠臣、良臣、智臣、贞臣、直臣,你自评一下,好好想想,你到底属于其中那一种呢?”
沈一贯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起来,瞬间又变白,到最后面目呆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万历冷冰冰的目光已经挪到了沈鲤身上:“有六正就有六邪,具臣、谀臣、奸臣、谗臣、贼臣,亡国之臣,你又属于那一种?”忽然声音放大,在死寂的大殿上不断回响:“众卿都可扪心自问,这六正六邪,你们属于其中那一类?”
堂堂太和殿上雅雀无声,不止跪着了二沈心中惴惴,所有文武百官不自主的都起了一身白毛汗。
眼前一阵阵发黑,沈一贯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直觉告诉他,今天万历这一问绝对不是随口无心,而是有的放矢,剑出有指!他心里有鬼,正可谓如履薄冰风声鹤唳,一时间心里百转千回,曲曲折折的已经方寸大乱。
尽管暂时没猜透皇上用意是什么,但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这次皇上似乎不偏不向,拉上自个也没跑得了沈鲤。
眼神不由自主向一直侧立在宝座旁太子身上,却发现太子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恬淡自得。
沈一贯又惊疑,看来皇上这样,貌似和太子没有什么关系……忽然念头一转,也许是皇上久不临朝,这是想拿自已与沈鲤杀鸡儆猴,敲打给百官看?这个念头一起,心下顿时一松,想到眼下内阁只余自已和沈鲤二人,既便是因为什么惹到圣心不喜,想来也不会将自已一撸到底!
毕竟这大明朝没了皇上可以,没了内阁可是一天也运转不起来。
想到这里,沈一贯胆气稍壮,抬起头笑道:“陛下圣明,六正之臣我辈为人臣者终身孜孜以求目标,老臣虽然不才,自入仕以来,屡沐圣恩,却无一为报,唯以日日殚精竭虑,处理朝政以报陛下大恩。这六正之臣,老臣不敢自下评语,唯请陛下圣裁。”
万历冷着脸不言不笑,在所有人看来沈一贯这一番话回答的又快又合题,既不以六正之臣自居,也巧妙的避开了六邪之臣,同时委婉又朴实的表达了一番自已多年在朝,暗暗提醒皇上就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在身,最后更是将皮球踢给了万历,意图让皇上自问自答,这一举数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果然是一块掉进热水里的好肥皂。
朱常洛在一旁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滑头阁老一辈子有好事往上凑的毛病看来到死是改不了了,可是这次只怕任他精似鬼,也得等着喝万历的洗脚水。
对于沈一贯的回答,万历一脸的不置可否,阴沉的目光扫向沈鲤:“你呢,你是怎么选的呢?”
沈鲤手心里全然一片冷汗淋漓,一颗心转了几转,忽然大声道:“臣有罪!六臣之中当为具臣。”
这个回答着实出人意料,从皇上到太子再到文武百官全都悚然一惊,死对头沈一贯更是吃惊不小,转过头望着沈鲤,忍不住开口:“你疯了么?”
何为具臣?史记记载六邪之臣第一名!安官贪禄,营于私家,不务公事,怀其智,藏其能,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左右观望,如此者为具臣。
见沈鲤直承自已为具臣,万历幽幽道:“朕当年拔你为内阁次辅,一是因为你曾是朕的侍讲,二是因为你个性耿直,遇事秉持中正,却没有想到居然让朕如此失望,身居高位,权柄贵重,当不忘为人臣者,务必要立身持正,不能因私忘公,哼,容容乎与世沈浮上下,沈师傅,你真的让朕失望的很哪。”
没等万历说完,近乎瘫倒的沈鲤伏在地上,心内羞愧难言,一头一脸全是冷汗。
殿下众臣中最不缺就是明白人,机灵通透的的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剩下的一些尽管还有些迷怔懵懂,但也都明白了,今天皇上携风带云而来,一会必定会有惊雷暴雨,一时心中惴惴,都加了几分小心。
诸臣人心惶惶,沈一贯却如同吃了定心丸,他自问已经看懂了皇上的意思……必是因为前番立储风波中,沈鲤倒向皇三子一边惹得圣心大怒而到今天金殿问罪,眼睛斜了瘫在地上的沈鲤一样,心中快意难言。
但是不得不佩服这个死对头,大难临头居然别出机杼,坦承其罪愣是躲过一次危机,沈一贯心中大呼可惜,暗暗在心里盘算不停,琢磨怎么样再添把火来点醋上点酱,将这条半死的鲤鱼由生到熟,从此下了肚最好不好!
心里想得正美,忽然万历森冷入骨的目光射了过来,沈一贯顿时脸色发僵,一种莫名的危险感觉弥漫四散,头顶如同压下一座五形山,紧张之下,只觉得心跳都快停顿,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第217章 问罪
时值四月,天气由冷变热,殿上众臣中青年力壮的,都已脱去棉衣换上轻薄绸衣,此时却一个个全都后悔的要死,因为此时太和殿上好象有一股无声潜流暗动,就连春风似乎都化成了寒风,寒意侵骨之余,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厚滞,呼吸一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眼神淡淡落在沈一贯身上,先不问他本人感受如何,殿下一众大臣们,不约而同的抽了一口凉气,因为他们发现此刻皇帝的脸上两道眼眉,已是渐起渐高之势。
身为沈一贯心腹的钱梦皋与钟兆斗二人交换了个目光,脸上浮起担忧神色……眼下这个情况,怎么看都觉得皇帝颇有些来意不善。
比起钟兆斗,钱梦皋想的更多了一些,悄悄将目光移到一旁太子朱常洛身上,见到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低眉垂目,长睫如弯月在脸上投下一抹蝶翅般的阴影,脸色平静的看不出一丝喜怒。太子这近乎无动于衷的冷漠,让钱梦皋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阵极其不祥的预感让他瞬间出了一身一脸的汗。
旁人都有感觉,做为在朝中混了多年沈一贯,自然第一个察觉出来自皇帝身上那股强大的压迫,原来心里那丝轻松早就化成了沉重,不过沈一贯终究是沈一贯,见过风经过浪,尽管心中微有慌乱,却强迫自已镇定,脸色不露一丝张惶。
御座上万历的眼神闪动,在他的脸上睃巡片刻,忽然冷笑道:“沈鲤自认是具臣,朕以为他甚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沈阁老么……”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中带上明显嘲谑:“你既然要朕帮你圣裁,说不得,朕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到底还是撑不住,沈一贯额头上终于有汗滴下……明面上万历这几句话好象是在反讽,但稍加推敲便能察觉出这句近乎于玩笑的话,实际上如同出鞘利刃,锋锐无伦凌厉无匹。
做为一朝首辅,熟知万历脾性的沈一贯,自然分辨得得出来,这些出自皇上口中的话是好是坏,脸终于换了颜色,颤着声音道:“……请陛下指教。”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古怪冷笑,伸手指着沈一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帝王之威尽显于此时:“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故上安而下治,生则见乐,死则见思。”
说到这里时霍然站起,阴鸷的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个个扫过,最后落在沈一贯身上:“而你!谄言以邪,坠主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入则辩言好辞,出则更复异其言语,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伺侯可推,而因附然,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
“你要评语,这就是朕给你的评语!”
此语一出,群臣色变!沈一贯脸已变得和死灰一样颜色,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心中就象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随之咔嚓一个惊雷,紧接着狂风骤雨纷纷落下,再抬眼时已是万念俱灰的精疲力竭,沈一贯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一劫,自已怕是躲不过去了。
随着万历一挥手,后殿跑上两个小太监,抬着满满一箱子奏折,万历举颔示意,小太监将箱子抬到沈一贯跟前,其中一个张口就问,声音清脆响亮:“这些都是这近两个月来,弹劾你的奏折,陛下要问你,可有何辩?”
呆呆看着那个小太监因为认真负责有些涨红的脸,沈一贯苦笑一声,自已居然混到皇帝连话都懒得和自已讲的地步,居然让一个小太监借口问罪了么?
“请陛下稍待,容臣看这之后再来自辩。”
那个小太监有些不知所措,仓皇抬起来看了一眼皇帝,见后者挥了挥手,小太监如释重负,疾步后退而出。
沈一贯呆呆拿起一本奏疏,打开一看是礼部侍郎郎正域的奏疏,再拿起一本,是左都御史温纯的奏疏,这二份奏疏内容大同小异,一致弹谧他身为内阁首辅,却以权谋私,任人唯亲,其中温纯更是一针见血的直参沈一贯纠结同乡,结党营私,残害同僚。
沈一贯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再伸手将那些一本本的拿起来看……
候补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元珍上疏批评沈一贯假皇帝之权以售其私。
南京御史朱吾弼又上疏批沈一贯以权害官。
兵部主事庞时雍攻击沈一贯有十条欺罔之罪和十条误国之罪。
南京吏科给事中陈嘉训及南京御史孙居相接连上疏弹劾沈一贯奸贪
……随着一封封的折子看下去,沈一贯的脸色由木然到难看再到非常难看,连眼神都变得异常凶狠绝望,忽然转身跪下:“郎正域、温纯之流,皆是沈鲤党羽,陛下圣明有如日月,怎能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神色复杂的万历深深凝视着他,见沈一贯一推二做五,几句话就将他自个捡摘的干净,眼神中既有讥嘲更有冷酷:“好,若说这些人都是沈鲤党羽,那么你来看下这个如何说?”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东西,也不用太监传递,抖手就丢了下去。
可想而知,能从万历袖子掷出,必定是可以将沈一贯这个老滑头一击致命的证据。
除了朱常洛,所有群臣的视线都跟着那封信飞了出去……
对于眼前这样的万历皇帝,朱常洛很难将他和自已知道的那个万历吻合成一个人,但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又让不得不信,前日辣手处置郑贵妃,今日雷霆收拾朝局,看似样样漫不经心,却实际每一步都是精致计算,滴水不漏。
到底那一面才是这位皇帝真实的面目?到底是睿智还是昏庸?对于这样一个矛盾混合一块的万历,朱常洛忽然感到很有兴趣。忽然起到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位前无后古人后无来者的父皇,却做到了一件中华有史以来所有当政者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几十年不上朝却能将皇权与朝臣牢牢控制于股掌,无人敢以异动。
朱常洛在这里浮思翩翩,沈一贯已经是眼前一片漆黑,对于万历扔下来的这个东西,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单纯的以为是那位官员私下告密信而已,可随着不在意的眼光递出去,如同遭了雷劈一样,沈一贯整个人忽然怔住,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封信,浑身颤栗抖动。
一种大祸临头强烈不祥感觉几乎要使他将要发疯,紧捏在一块的手指关节已经紧得发白,一颗心在胸中剧烈跳动,似乎要破膛而出!
别看这一堆弹劾折子摆在眼前,沈一贯只有惊怒,却无慌张。自任首辅以来,于治国一道却没有任何建树,这辈子唯一干的比较成功的事就是拉关系,搞组织,除了这一点,还有一样做得尤其出色,那就是不留丝毫把柄。
自从他接任首辅以来,弹劾他的人海了去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原因无他,只有小心二字。
但是这次不同,看着那熟悉已极的笔迹,沈一贯已经开始绝望……没法不熟悉,因为就是他本人亲笔写的,而且是他早些时候写给凤阳巡抚李三才的信。
直到此时此刻,沈一贯完美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坍塌。
话是可以乱说的,人证也可以是找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成诬陷,可是自已亲笔信白纸黑字写在这里,这次是真的辩无可辩,无话可说。
静静的看着沈一贯,看着沈一贯哑口无言,万历眼底忽然烧起了两团火。
自有皇帝这个位子以来,人们只要提起,就有太多的艳羡,比如三宫六院,美人无数,比如奇珍异宝,山河海图全是皇帝的私产,可是这样的一个好位子,用虎狼环伺形容一点不过,今天逍遥自在,明天就有可能大祸临头!
但凡历代帝王,外忌手握兵权的臣子,内讳则是结党营私,因为一人之力再大也微不足道,而众人合力则可倒海移山,所以沈一贯的所做所为,已经触了万历皇帝的逆麟。
“李三才可在?”
“臣在!”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李三才应声出班,尽管脸色稍显苍白,可是步履却是坚定的很。
“说,这信是怎么回事?”
沈一贯木然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李三才,神情木然。
李三才避开了他的眼,声音有些颤:“不敢有瞒陛下,正是沈阁老写给臣的亲笔信。”
万历以手支颌,神情颇为疲倦,挥挥手道:“详细说!”
“沈阁老曾寄书与我,放言归德公来,必夺其位,并要我助他将其逐出朝廷。”
这一句话,顿时在朝臣中引起一阵不小的****……沈鲤是河南归德人,一句归德公,地球人都知道说的那就是沈鲤。
既便是奏疏如山,千夫所指,沈一贯也有自信横眉冷对全然不惧,可是这一封薄薄的信,再加李三才轻飘飘的一句话,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不知什么时候,沈一贯已经汗透重衣,几十年养成的镇定自若全部化为乌有,一个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萧萧瑟瑟一派悲凉。
第218章 同隐
‘祸因多藏于隐微,而发于所忽’,用这句话来形容此刻沈一贯的心情足够恰当,自栩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狐狸,没想到在自已亲手挖得一个小水坑里跌了个灰头土脸,跌一跤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等爬起,坑外已是天罗地网。
看了一眼神情萎靡的沈一贯,万历满意的对李三才点了点头:“很好,你下去吧。”
李三才紧绷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容,转过身来时,正好和沈一贯的眼神对上。
对方几乎都快喷出火来的眼神,李三才没有丝毫的歉疚不安,除了几许阴沉外只余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在经过沈一贯身边时,李三才看了他一眼……若不将你供出来,我便自身难保。
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一个眼神就是千言万语,沈一贯看懂了李三才眼底的那句话,同时也明白自已现在能做的事,不是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因为那样对于解决眼前危局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眼下的问题是要怎么样才能渡过这一关……沈一贯忽然很悲哀,一切迹象都在表示,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所有朝臣瞪眼看着这近乎戏剧化一幕,看着一代滑不溜手的狐狸栽在了李三才的手里,心中齐齐浮起一句话: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于是李三才所站三分之地,人人自觉让出一块距离。
叶向高脸色复杂的看着经过自已身边的李三才,目光中不尽的都是问询之意,意外发现李三才和以前大不一样,经过叶向高时,居然连个眼光都欠奉。不知为什么,叶向高忽然觉得一阵阵寒意侵骨砭肌,急切之极的眼神在朝臣中睃巡一遍……蓦然发现,根本没有顾宪成的踪影!
在这片刻间,沈一贯的心思转了千遍百回,方寸已乱,连跪都跪不住,直往地上瘫。
“沈阁老,还有什么话要说?”万历一声冷酷,太和殿上又添了几分冰寒。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沈一贯疲倦的闭上了眼。
一封信足以笃定乾坤,再多说一句也不过是将狡辩的罪名添上一分,黯然道:“老臣一时糊涂,为一已私怨做下错事,请陛下念在老臣入朝多年,多有苦劳的份上,饶过老臣这一遭。”说完眼泪鼻涕一齐流下。
沈一贯此举在无心人眼里全然一派狼狈可怜,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如蝎虎断尾求生的最后一招。
丝毫不为所动的万历冷哼一声,用胜利的目光扫视群臣,忽然笑道:“可有人为沈阁老求情的么?”
今天能立在太和殿上全都是人精中人精,谁都看出了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收拾沈一贯,这个时候出去求情?那就是老寿星吃毒药,嫌活够了……于是所有朝臣一齐低了头,钱梦皋脸色发白,刚准备有所动作,却见钟兆斗黑着脸对他摇了摇头,钱梦皋一愣,整个人瞬间变得僵硬如木。
此时出去求情的人,只有一个结果,必然会被皇上认为是沈一贯的党羽,下场不问自知。
圣意如山如海,谁敢与之抗!
眼着着路将走绝,已是无力回天,心寒绝望中猛然想起一句戏词正合此时此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多年宦海沉浮,对于皇帝此刻的心意,沈一贯还有什么看不清看不透?瞬间冷汗淋漓,心灰意冷之余,脑海中象浇了一桶雪水般透心清亮:看来这次皇帝是真的要对自已动手了……一忘及此,顿时陷入深深的恐惧,下面将要发生的是流放?廷杖还是贬谪?无论那一种,对于内阁首辅,都是这一生再也不能洗刷的耻辱,沈一贯狠狠的咬住了牙!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金玉相撞,琳琅清脆,说不出来的悦耳好听。
“请父皇念在沈阁老身为内阁首辅,多有操劳,功过相抵,赐他回乡养老。”
于是太和殿上所有人全都抬起了头,惊讶的看着说话的当今太子朱常洛。
这个从今天上朝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为了沈一贯求情。
在众臣眼中,这个站在御座之侧不言不动的太子,不显山不露水,在阴戾霸道的万历身旁,象变成了一个浅淡朦胧的影子,丝毫不引人注意,而此刻一经走出,那份不可压制的尊贵高华瞬间光茫四射,长眉轻扬,眼底锋芒,给人的感觉是一派深不可测的如临深渊。
和众臣反应种种不一相比,此时的李三才惊讶的有些目瞪口呆,惊疑的眼神只在皇帝和太子二人之间不停的打转;而叶向高则是眯起了眼,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
沈一贯浑身一震,愕然抬起头来,眼角瞬间老泪纵横,这次眼泪没有丝毫表演成分,实打实由心而发。
据后来史官记载:万历二十年四月,今上万历帝痛斥沈一贯结党营私,陷害大臣,导致弹劾者日众,后又有李三才出首告发,抵赖不能这才承认为一已私利而与沈鲤争斗的事实。万历震怒不休,百官钳口不语,还是太子求情,念在沈一贯任职以来,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万历终于开恩,当殿决定:免去沈一贯东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之职,终生不再起复,恩准其归乡养老。
这道旨意一下,就象睛天霹雳一样,沈一贯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下场,辛苦几十年,转眼两手空,失去他奋斗了一辈子并视之为性命的权势,让他一时间周身冰凉如冰,只觉得万念俱灰,一时间周身上下好象一齐开了几个洞,空落落的四处透风。
失神之下,啪嗒一声响,从袖子跌出几本奏折,将呆若木鸡中的沈一贯惊醒起来。本来萎靡不振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眼底已经泛红,恶狠狠的望向沈鲤,再次跪倒奏道:“陛下和殿下对老臣多方优容,老臣感恩戴德,只是有一事,老臣想求陛下和殿下给老臣做主!”
万历嘴唇微微扬起,神情微有警惕,嘴角能勾起的一丝冷笑,全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只要不过份,朕都会允你。”
心头一片冰凉,沈一贯声音戛然而止……皇上把话说到这地步,已是将一句话当十句话说了出来,不仅断掉了心里仅存的那一丝念想,也明白的告诉他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能做到内阁首辅的人,自然不是光指着混的就能上来的,当下已定了决心。
“老臣自知无容在朝廷立足,自然会遵从陛下旨意,即日返乡思过。”说完伸手一指一旁的沈鲤,声音无比响亮:“只是老臣要走,他也要走!”
殿上殿下所有人都傻眼了……除了眼底隐藏笑意的太子朱常洛。
万历明显怔忡一下,惊讶的眼神扫到了沈鲤的脸上,又回到沈一贯身上。
已经决意鱼死网破的沈一贯没有了任何顾忌,冷笑道:“陛下公正无私,百官眼明心亮;老臣有罪,那沈鲤也有罪,老臣认罚,沈鲤也当认罚。”说罢斜着眼看着沈鲤,眼底眉梢全然一片狠意,意思明白的近乎露骨:老子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个垫背的!
了然沈一贯的用意,万历的脸瞬间变得有些黑,可对于沈一贯的话没有可反驳的地方,因为刚刚在殿前百官面前,沈鲤已经亲口认了罪责,如今以结党罪名处置了沈一贯,却没防备沈一贯非要拉上沈鲤一块死,就算万历是说一不二的皇上,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哑口无言,没有话说。
太和殿上进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群臣再度见到这戏剧性的一幕,一时间低声议论纷纷。
一个摇头叹息道:“看到没有,皇上的脸色可精彩的很哪,这沈一贯是太子的老师,沈鲤又是皇上的老师,孰轻孰重,可真不好办了。”
另一个当即反驳:“这有什么难的!沈鲤是皇上亲手提拔为内阁次辅,如今自然是舍此就彼。”
叶向高扫了这两人一眼,冷冷一笑道:“二人同罪,怎能罚此而放彼?”
这话一出,众臣默默,不再出声。
高踞宝座上的万历,皱着眼眉扫过众臣的脸色,最后落在沈一贯身上,忽然开口道:“沈鲤,你怎么说?”
被点名的沈鲤颓然一笑,因为他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心底颇有一丝欣慰,皇帝毕竟还念着旧情,和沈一贯的狼狈收场比起来,眼前这样的处理方式,已经给足了自已的面子,若是再不知机,那真是不知好歹,自找没趣。
“臣自知德行有亏,不配在京扶保陛下,领袖群臣,臣乞即日回乡,从此闭门思过,忏悔赎罪。”
万历幽幽叹了一声,说心里话,他心里是不舍得沈鲤走的。可是情况就是这样,沈鲤不走,沈一贯不服,百官必生议论,难免又要横生波折。
转过头看了一眼朱常洛,见对方眼睛流光溢彩,淡然若定,与众臣交头接耳、各怀鬼胎相到映照,心底欢喜,忽然想到宋一指的话,心下又是一阵黯然:“洛儿,此事你看该如何处理?”
突然被万历点到名,朱常洛没有慌乱,应了一声是,往前一步静静站着,淡淡的眼神扫过沈一贯的脸,嘴角笑纹刻着似的一丝不褪,但上扬的弧度全是冰冷僵硬,一脸疯狂的沈一贯与他的眼神一碰,登时不寒而栗。
“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二位阁老都有意退隐,就请父皇开恩允了吧。”
太子这一句话,如同一瓢热水交到了烧得滚红的铁锅中,顿时响起一片不可抑制的抽气声……
沈一贯脸色越来越黑,而沈鲤的脸则越来越白
微皱着眉头看了朱常洛一眼,忽然展颜一笑:“就依你。”
第219章 春风
大明万历二十年,皇帝万历突现太和殿并诏示百官,罢免沈一贯和沈鲤这两位眼下大明内阁仅余的辅臣,立令他们即日反乡,闭门思过,永不起复。于是这次以莫名其妙开始,以诡异绝伦结局收场的朝会就此落下了帷幕。
看着皇帝携着太子的手扬长而去的背影,举朝众臣面面相觑,从六部九卿到言官御史,全都被皇帝这霹雳万里一顿劈哩啪啦震得头晕眼花,一切都来得那快那么突然,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无可更改的定局。与沈一贯控制的诸多六部大臣们的钳口结舌相比,拥护沈鲤的诸多言官们则显得激动的多,有几个胆大的已经在悄悄拉帮结派,准备重现当日御史言官三人组的辉煌。
当然,他们心中的御史言官三人组,就是当初深得万历重用的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尽管现在三位都在天涯海角呆着,但这个事实对于这些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的言官们来说,这都不是事!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从今天起,大明朝出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打从明朝根上算起,除了开国祖宗朱元璋不设内阁也不用宰相,这种荣光在明朝第十三任万历皇帝手上再次重现。
乾清宫中,万历皇帝一脸疲倦的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穿着软绸便装,虽然脸上是难得态度温和,但眼角眉梢隐藏着的依旧是挥之不去的阴戾暴躁。
看了一眼朱常洛,万历眼眉微微上挑:“你要赶走沈一贯朕没意见,那个家伙委实太过滑头,虽然勉强也能算得上个干材,可恨不务正!但沈鲤这个人,一向勤谨忠直,虽说这次和沈一贯闹得很不象话,可是你我心里清楚,起事在沈一贯,他为求自保不得不应罢了。”
对于万历的置疑,垂着头的朱常洛胸有成竹,同时也对万历敏锐之极的洞察力而折服,低下的眉头扬起:“儿臣请问父皇,当日沈一贯初任首辅,为政也算勤勉,其时张位、朱赓等人都在,无论资历、能力个个不逊沈鲤,为何父皇要将闲居在家的沈鲤召来京城任次辅?”
此时殿内所有宫女太监全都赶到殿外,没有了外人在面前,少了诸多顾忌的朱常洛,说话显得十分随意。
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只有君臣,可此时若有人在此,见到这幕必定会惊讶的发现,此刻乾清宫内这对问答的两个人,已经不是皇帝和太子,而是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随性所至的谈话。偏偏两个一问一答的人都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自然,好象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以前种种隔阂、冷漠全都是在梦境中发生过的事。
看着对方半眯着眼眸,隐在长睫下的清澈眼神微微闪动,万历倦意深重的脸上露出微笑:“你倒是猜猜看?”
朱常洛眼底闪亮:“父皇这是考较儿臣么?”
万历含笑颔首,直接来了个默认,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等着他如何回答。
朱常洛狡黠的眨了眼,“如果儿臣说中了,请父皇恕儿臣一桩自专之罪可好?”
万历瞪着他,“好大胆,居然还有事敢隐瞒朕!”
朱常洛神色不变,低了头一言不发,直到万历声音响起:“如果是坏事,朕便要罚你,你可心服?”
声音虽然冷崚,可是语气中的笑意已是压抑不住。
“儿臣在书房中偶尔看到北宋欧阳修一篇朋党论,里边有一句名言极为发人深省……”这一句刚说完,万历紧绷的脸忽然就缓了开来,眼角眉梢现出喜色。
“好,你居然能够看透朕的心意,很好,很不错!”
朱常洛抿着嘴笑了一笑:“儿臣不敢窥测圣意,只是有感而发。”
万历哼了一声:“恁个滑头!还有什么话接着说罢。”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朱常洛淡淡笑道:“当日父皇因为防备沈一贯结党营私,所以才将沈鲤起复,想必是以为沈鲤为人耿直,秉直不挠,把他和沈一贯放在一块,正应了以正合,以奇胜的兵家之道。”
“可惜没想到的是,父皇的良苦用心倒成了引子,他们二人彼此互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但没有抑制住沈一贯,反而为了要对抗他,沈鲤利用手中权势,也笼络了一等人员,终于成了朋党一势。一场妖书案,将他们二人之间矛盾彻底引爆。”
万历默然不语,妖书一案始末他已从朱常洛口中听说。至于妖书中所写的三百多字,在他看来字字句句都是胡说八道,可是没有想到,这样一封近乎荒诞的东西居然能够在朝野中引出这么大的风波来,不用问就是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更有人推波助澜,想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阴沉欲雨,抬起眼来望着朱常洛:“妖书一案,你处理果断,做的很好。”
受了夸奖的朱常洛没有丝毫得色,摇了摇头:“父皇不必夸我,这也是今天我力主要将二沈一同罢黜的原因了。”
万历霍然抬起头,略有混浊的眼睛透过眼皮,定定的凝视着朱常洛的脸。
“蛇无头不行!今日若是留下其中一人,二沈之间党争便永远没有结束一日,所以只有让他们两个全都滚蛋,咱们才可以抽出手来,将他们留在朝中残余势力慢慢瓦解分散,如此父皇可以高枕无忧,朝廷中也不会再生后患。”
“朕竟不知他们居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居然有这么严重……万历瞬间动容,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朱常洛默然不语,良久才道:“父皇信不信?无论将沈一贯或是沈鲤其中一人罢免,那么今天立在这太和殿上官员们的请辞折子,明日便会堆满这乾清宫的龙书案!”
万历半晌没有说话,原本温和眼神已经变得一片冷厉:“朋党为祸,古来有之,因此而亡国之例比比皆是!这么看来,就算是杀了他们二个,也算不得冤枉!”
帝王冷酷无情,终于现了冰山一角,偌大的乾清宫中忽然安静下来,原来温馨和暖的氛围,全都化成了森冷冰雪一样的凛冽。
朱常洛有说话,脸色依旧如前,只是身上的肌肉一块块正在崩紧变僵,良久之后,万历终于微笑,笑意中满含欣赏和嘉奖:“你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就这一番见解,胜过多少老臣干吏!”
殿中流动的冰寒瞬间消失,惊讶的发现万历看向自已目光中既有慈色,更有少见的希望,朱常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别扭,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万历第一次这样正式的夸自已,感动之余敛色回答:“多谢父皇夸奖。”
他别扭,万历也有些别扭,不过看到朱常洛别扭时,万历倒不别扭了。
冷哼一声:“现在可以说一下,你瞒着朕的事是什么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万历还是朱常洛,都没有发觉此刻二人之间无论是谈话还是相处,居然变得如此随意自在,见朱常洛有些迟疑吞吐,万历瞪起眼道:“朕让你说,还不快说?”
朱常洛笑得一脸灿烂,眼神灵动如飞。
看着这张笑脸,万历一阵恍惚……不管过去多少年,那个人烙进了自已的心里,化成血液,从此再也密不可分;无论时光如水还是岁月如梭,一直到死的那一天也无法将她从自已心里抹去了,隐在袖中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凉。
“是儿臣擅自做了回主,将申阁老和王阁老全请回来了。”
万历的眼这次是真的瞪了起来!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不断的闪现,申时行和王锡爵?他们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在万历一生中众多的师傅里,只有张居正和申时行最为让他印象深刻。
申时行是自已的老师,对于这位师傅,万历心里一直是有感情的。
因为与张居正带给自已沉闷如山的压力相比,申时行就象一阵春风,吹在身上只觉其暖而不觉其热,这一点在张居正近乎窒息的压迫下显得难能可贵,而且不管万历承认不承认,在申时行入主内阁当首辅的那一段时间,是他从登基开始到现在为止,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至于王锡爵,万历对他的印象就差了一点,原因是来自三王并封的时候,王锡爵不小心掉进自已挖的坑,然后回过味来受到众臣诸多非议,积累了几十年的好名声折腾的一点没留,从心里讲,对于王锡爵,万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愧疚……这也是自王锡爵强行致仕后,几次三番派人请他出山的原因。
可是无论是申时行还是王锡爵,任自已派人去请了几回,这二人如同吃秤砣的王八,死活也不肯再回朝廷任职,如今刚上任没几天的太子居然一叫即到?这让万历除了惊喜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吃醋。
看来在这两位老臣心中,自已这个皇上是远远不及这个太子了……
想到这里,有些发酸的瞪了朱常洛一眼……对方一脸惫懒笑得见牙不见脸,眼神却是纯粹之极的干净透亮。
万历的脸勉强还是绷着,但眼角眉梢那些许霜寒早就化成一汪流水。
第220章 剖心
人生千万,各有不同;有人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你可以说他是爱憎分明,也可以说他喜怒无常;这种性子的人喜欢时可以让你骑在他脖子陪你捞星摘月,反过来也一样,恨起来时也可以让你身入九幽亲手将你挫骨抽筋。这种人如果生在贫寒小家,顶多被人骂一句脾气古怪,可若是生在皇宫身为帝王,势必成为史官UU小说大书特书的昏君典型。
万历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天生一种求之必得的近乎扭曲的执拗,使他治理国家的方式在当时所有人的眼中显得格外的特立独行。史官的笔只记录他是如何的残暴、贪财、暴虐,却没有看到此刻的大明,正处在一个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一个明代经济最为发达的时期。
若是有人可以好好把握住这个时期,大明必定会从一个风雨飘摇的乱摊子,变成一个富饶强盛的一代强朝。对于这样的未来,朱常洛坚信不疑,但是同时也清楚明白的知道有他这种想法的人,估计全世界只有他一人。
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看到的都是皇帝近乎荒诞的种种举止,比如他坚持不上朝,比如他专宠郑贵妃,比如他沉缅酒色,比如他随意贬谪大臣……昨日朝上发生的一件事更加坐实了万历皇帝行事的随性所至。
众目有见,先前被他诸般冷落无视,却在一夜之间咸鱼大翻身的代表人物……那个以前霉得发黑的皇长子,现在摇身变成红得发紫的当朝太子,这一切离奇古怪举止,离众臣眼中的明君标准都差得如同天地之遥。在众臣眼中的当朝圣主,必需得政治清明勤于国事,就算没有雄才大略,怎么着也得做到恭俭有制、中正平和。
可惜的是一代帝王该有的,在万历身上似乎找不出一样来。
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一切因为朱常洛的出现已经变得不同。
只要是有时间,只要给足够的时间,朱常洛相信会改变眼前的这一切,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样做了。
看着眼前太子,万历连眼底都是承不住的笑,心底一阵阵欣慰:“朕常听人说,你聪明智慧睿智过人,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你将来必是一代圣君,朕今天看着倒也不是妄言。”
说到这里的万历忽然停了话,脸上现出怅然长思之色,这让朱常洛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形之于色。
这大位孤独,自古至今一直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的所在。就算是动物界中百兽之王的狮子,对于渐渐成长的小狮子也是诸般防备,稍有不慎,就是咬死也是常有,这是自然法则,除去潜在隐患换来自已安泰,没有人会说这样做是错。
让他惊心的是和万历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忠。
他心里在想什么,万历一见就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不重要,反正已经都不在朝中了,朕若是对你还有忌讳,还能和你说这些话么?”
朱常洛乖乖道:“儿臣将来是不是圣君不知道,父皇却是一代圣君无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水滴石穿的千古至理。
这一句话不管是不是真心话,足以让万历心里那一丝不舒服瞬间化为乌有,短暂一瞬怔忡后,忽然纵声大笑。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们纷纷抬起了脸,望着天上被狗啃了一块的月亮纷纷许愿……希望太阴星君天天显灵,保佑太子天天来乾清宫,保佑皇上的心情天天如此之好。
一张倦怠的脸恰似风平浪静的海,里面隐藏着全是深深浅浅的天威难测,脸上泛过一丝阴霾,早已随风散去,重现一天晴朗。
“圣明不圣明朕心里清楚,也不在乎!这些身后事随便那些史官去写罢。”
“朕就担心你如此早慧,就怕应了那句话……”说到这里话声忽然停住,一只手伸出去,似乎想摸朱常洛的头,却又觉得别扭,于是伸到中途转了个弯,最终在自已身上拂了几下。
应了那句话?……慧极必伤么?没准这话还真是说对了。
尽管脸上没有露声色,朱常洛在心里不由自主的长叹一声,神情无限惆怅。
发现朱常洛脸上笑容消失,万历的眼眯了起来,当即断定:这个孩子必定有事瞒着自已。
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开口,因为他忽然想起这个儿子脾气和自已一样的执拗,这一点当年在永和宫当着自已的面,简而直接和自已要一个公平的机会的时候就已经显露无疑。
看着在灯火交相辉映下的朱常洛,眼底满满的尽是黝暗深沉,让万历打消了心里迫切之极想知道的想法。
相信若是能说,他也不会瞒自已,如果不想说,自已逼也逼不出来。
“罢了,明日召申、王二来乾清宫见朕便是。”
一听万历终于发话,一直悬在朱常洛心里的那块石彻底放下!
毕意申王二人都是已经闲居在家,如今没有皇上的旨意,随意来到京城,虽然是自已这个太子的主意,可是这天下现在毕竟还不是他的,二人没有奉诏来到京城,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僭越罪名。
如今听说要召见,朱常洛笑逐颜开:“儿臣向您保证,父皇定不会后悔今日决定!”
看着他整个人荣光焕发,万历忽然心中一动,凝视的目光中既有慈爱,更有浓烈的希冀重视,一个大胆之极的念头在脑海中浮起……
这念头之强之烈,既便是素来行事没有任顾忌的万历都被惊到,以致于他在这一瞬间有些失神,这种异常使正在开心中的朱常洛惊讶的开口道:“父皇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万历摇了摇头,“一些小事,眼下你不必知道,等朕见过申时行和王锡爵和他们商量了再告诉你。”
朱常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几乎凝固的眼神,不免让他为之一愣。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叩门,一个太监的声音轻轻响起:“万岁爷,吃药的时辰到了。”
朱常洛连忙站起身来,正色道:“儿臣来服侍您吃药。”
“不必,这些事交给他们做就成。”万历摆摆手,凝神端祥着朱常洛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夜已深,你去罢,等过了几天,朕再叫你来……到时候,朕会和你说说你的娘亲的事。”
朱常洛心里忽然有些酸,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父皇放心,到时儿臣也有一些话说给您听。”
彼此都听得出对方话里有话,可是奇怪的二人都没有开口询问。
因为这个时候,不管谁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这一夜过得平静,与乾清宫春风送暖温情脉脉截然不同,朝野上下诸臣就如同掉进寒冰雪窝,一片惶乱。
自从万历皇帝神秘康复后,甫一露面,就将二沈两位阁老一撸到底,这雷火万丈的火爆举动,让朝中诸位臣工都有些头皮发怵。如钱士皋,钟兆斗之流更是夜不安枕,连觉都睡不安稳,生怕一梦起来,已经身在刑部大。,当然有这想法的决对不止他们二个人,但凡与沈一贯和沈鲤有过关系的人,想到皇帝一贯的无情辣手,无不心惊胆颤,栗栗自危。
有经验的老臣们有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皇帝刚一亲政,随即对张居正开始一系列的秋后算账的举动历历在目,当时情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但是当年还有首辅申时行就中斡旋,如今却能指望谁?
与此同时,一大早出现在乾清宫内的黄锦一脸激动的望着皇上。短短二个月不见,黄锦似乎苍老了二年,圆白胖脸居然变成尖下媚巴,因为廷杖受伤的腿虽然经过宋一指瞧过用药,普通人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更别说身娇肉嫩且上了年纪的他,虽然精心将养了二个月,却依旧不怎么利索,稍站得一会,便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尽管如此,望向万历的眼神全然一派激动难抑,眼泪一直在眼圈中打转,没说话先哽咽。
“万岁爷,您可吓死老奴了。”
一句话意味万千,酸甜苦辣诸味纷呈中更有说不尽的感概。
静静的看着伏在地上的黄锦,万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睛不知不觉间变得潮湿,沙哑着声:“你个老货,朕不在这些日子里,可是吃了苦头了吧!”
黄锦带着哭腔却笑道:“可不是嘛,所以说万岁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啊,您安稳了老奴才会平安哪。”
万历忍不住哈哈一笑,瞪眼道:“快起来!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太后不该赏你廷杖,早知道该赏你嘴巴子才对。”
黄锦爬了起来,摸了摸到现在为止还没好利索的腿,嘴上陪笑道:“万岁爷说的是,下回太后若要再赏时,老奴一定事先提醒。”
万历倏得一下就冷了脸:“只此一次,没有下次!谁若动你一根寒毛,朕不会放过他。”
深感君恩深重,黄锦心下感动的要死,闭着嘴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嘴他怕自已忍不住嚎出声来。
万历瞥了他一眼,“没出息,这次你做的很好,若不是你机警,将朕的奏疏提前转了出去,太后必定已经得手。”
黄锦低着头,“老奴说句株九族的话,原本只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皇上了,但是您的心愿,老奴却是一定帮您完成的。太后恼了不过赏顿打,若是让皇上心愿不得偿,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没再脸见您啦。”
一番话说的真情实意,连一向疑心病最重的万历只觉得一股暖流如沸水滚过心间,烫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热乎乎的,当下叹了口气:“你做的很好,你果然和冯保不同。”
冯保是从小陪伴皇帝长大的大太监,与黄锦一份死忠不同,冯保这个人与其说是万历的贴身太监,还不如说是太后的贴身太监,于是理所当然,万历亲政之后,第一刀砍向张居正,第二刀就切向了冯保。
见皇上眼神迷惘,明显的是沉浸到了往事当中,就连脸色越变越坏,黄锦一看不好,连忙上前轻声道:“万岁爷,申阁老和王阁老都在外头候着呢……”
第221章 叙旧
听说申时行和王锡爵在宫门候旨晋见,万历终于回过神来,忽然哑然失笑:“这两个老家伙,当初朕那么求他们留下来,一个个和吃了秤砣的王八也似!如今对了太子的眼缘,一叫他们就回来了,活该让他们再等一会,朕不焦急。”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子今天到那去了?”
黄锦想了一想:“听王安说,今天太子去永和宫了。”
万历眉头瞬间就扭了起来,去那干什么?
这宫里最知道万历的心思的,非黄锦莫属,见万历变了颜色,黄锦连忙上前一步:“万岁爷可要老奴去打听一下?”
万历眼睛一闭一睁,原来不悦的神色已经变缓,沉吟片刻后摇了摇手:“算了,他办事,朕信得过,随他去吧。”
这真的还是那个一向多疑猜忌的皇上么?什么时候对太子居然这样的信任了?自觉世事变化太快的黄锦惊得瞠目结舌,恨不能马上掏掏耳朵,生怕是自已听错了。
被黄锦异样的目光盯有些羞恼,冷着脸喝道,“去宣申时行和王锡爵见朕!”
今日天气晴好,碧空湛蓝如同如水洗过的琉璃,淡淡轻风夹杂初夏暖意扑面怡人,申时行放眼四周,一景一物亦如自已当初辞官离宫时之景,感叹人事无常,当日离宫之时,做梦也没有想过还有重回这里的一天,不由得甚是唏嘘。
一旁的王锡爵瞥了他一眼,神情哀怨深重,若不是这个老家伙,自已还在苏州老家过逍遥日子呢,本来以为可以辅佐太子放手做一番事迹,敢情到头来,还得伺候原来那位主,一想起这些,王锡爵气就不打一处来。
见申时行眼角湿润,忍不住出口嘲讽:“唐时刘禹锡被贬到朗州,写下自古逢秋悲寂寥,他言秋日胜春潮的名句,我看你这么激动,怕不是早了些,这还不到秋天呢,等到了那时,还怕不能有睛空一鹤,排云而上,送你上碧宵么?”
语气刁钻古怪,正是王大阁老一贯黑脸黑口的风格。申时行乍闻之下,不但不觉得刺耳,反觉得十分可亲,心里酥痒**的挺舒服,先前那点悲凉感概早就飞得无影无踪,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喷出来。
王锡爵无奈的瞪了他一眼,心里琢磨莫不成这老狐狸道行越发见涨了?还是自已这黑人的功夫也退化了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黄锦一腐一拐的身影出现,对于这位司礼监秉笔大太监,既便是申时行和王锡爵这种身居高位之臣也不敢轻忽以待,各自上前一步,申时行脸上堆笑:“多日不见,黄公公风采一如往昔。”
只回了半礼的王锡爵脸又黑了几分,暗暗瞥了一眼黄锦那不太灵便的腿,嘴角不由得抽了几抽,对申时行递去一对佩服之极的眼神。
黄锦好脾气的呵呵一笑,弯腰行礼:“劳二位大人惦记着,老奴不敢当。请两位老大人进殿觐见吧,陛下可等着呢。”
再度踏进乾清宫,踩在厚厚地毯上,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别提心里那滋味……那真是百感交集,那才叫一个感概万千。等进了殿,见着万历后,申时行心潮澎湃已经不能自抑,强行压制心中激动,一齐弯腰跪倒,参王驾问王安,一句话还没说,老泪先滴了下来。
看着这两位老臣,心情颇不平静的万历先前肚子里那点气早就烟消云散。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自从申时行离朝后,这内阁首辅如同割韭菜一样换了好几茬,可是一代不如一代。铁的事实证明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句话,果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无上至理。
万历转身离了座,亲自下去将二人一一扶起,二人在朝几十年,让万历亲身离座相扶的恩宠这是第一次,申时行进来前心里的那点忐忑,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无影。赐座之后,有太监送上茶,君臣之间短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好象变成一个重逾千斤的橄榄堵着嗓子眼,酸酸涩涩的说不出来。
不说话不代表没想法,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想当年,君臣都是一个战壕里并肩战斗的战友。虽然跟着这位皇帝没少背黑锅,但是不管过程如何曲折,结果总算没有改变,皇长子到底还是成了太子,只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以前皇上以前看到皇长子就和看乌眼鸡一样,如今这般反常却不知是何原因?
“能够再见二位老臣,朕心甚喜。”到底是皇上,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可以看得出万历的喜悦是发自真心的,这让心里一直不落地的王锡爵的心再一次踏实了不少,因为三王并封的事他和万历闹得非常不愉快,这次若不是申时行又是威胁又是恳求,他才不会出山。就是出山,一半是看在申老狐狸份上,另一半是看在太子份上,至于万历皇上,王锡爵选择性的无视了。
可是问题来了,包括申时行在内,他们有一个共识,这次复出来京是为了扶保太子,可是没想到情势变幻,居然老调重谈,又成了继续保万历……对于这个结果,申时行勉强还能接受,可心内已有阴影的王锡爵每每想起这个事,眼前就有些发黑。
君臣三个都是老搭挡,早就过了磨合期,虽然说不上彼此心意相通,就冲一个眼神,猜个五六分还是能的。
看出二人真实想法的万历心里有些不悦,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一边上的黄锦最会察颜观色,就看了一眼两位大臣的脸色,心底已明白了二三分,护主情切,心底就有些不高兴:皇上怎么你们了,至于把个脸拉得和长白山一样么?
毕竟是万历是他从小教到大的学生,对于这位皇帝的脾气体性申时行了如指掌,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臣等俱是有罪之臣,本该在家闭门读书,长思已过,这次无诏来京已是有罪,请陛下降罪处罚。”
不得不说申时行这个姿态就摆得很低了,虽然说了句大家心里都知道的场面话,可是万历心里那点不舒服,就此散得无影无踪。
“即来之则安之,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们二人都是三朝老臣,朕本来也有意召你们出山重新理政,如今来了,正是最好时机。”说罢手指轻磕手边案上,神态安静,静等二人回复。
看了一眼王锡爵,见对方一脸死板板的看不出喜怒,申时行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直接顶上:“臣等惶恐,只怕辜负圣恩。”
万历很大度没有计较,一挥手:“罢了,眼下内阁空虚,你们二人外甥打笼……照旧吧。”说到这里,长声道:“黄锦拟旨,明日早朝时公示诸臣,即日起申时行入主内阁为首辅,王锡爵为次辅,望二位务必同心辅政,为朕分忧。”
黄锦连忙答应:“是,老奴就这拟旨。”
王锡爵嘴张了几张,好象有话要说,申时行一看不好,连忙抢在头里道:“谢陛下赏识,老臣二人必定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有死而已。”
王锡爵这个气,用着你了么……干么什么话都是你说啊,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见申时行站起肃手回话,万历满意的示意他坐下,抬眼见王锡爵鼓着嘴朝天看,触动心事不由得讪笑一声:“久已不见王卿,今天倒有一事想问问你的看法。”
什么问题?王锡爵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就连头皮都变得有些发麻,所谓一朝被蛇蛟,十年怕井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几年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万历皇帝也是用这样的口气,搞出一个三王并封差点将自已逼得上吊……
如今又有问题?有问题你干么不问申老狐狸呢……心里绷起了弦,回答的死声死气:“老臣愚钝,敢问陛下是什么问题?”
“朝事复杂,百官不逊,其中言官太过凶悍,该当如何应付?”
就这事?王锡爵想都没想,张口就来,神色不屑:“纵观两朝,自海瑞大人仙去后,言官中再无一出类拔瘁之人,尽是些尸位禄餐无事生非之辈!任他们千本万本奏疏,陛下只要一概留中不发,权可当做禽鸟之音!”
这一句话刚入耳,申时行刚喝进口的茶差点喷了一地,不敢在御前失仪,把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一边写旨的黄锦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倒是万历怔了片刻,突然抚掌大笑。
“元驭,当着圣上说话怎么能这么莽撞?”
会鸟叫的人的自然就是鸟人,鸟人折腾事是从来不遗余力的。申时行到底老成,要知道今天王锡爵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了,估计不用等到入主内阁那天,就会在一众言官的汪洋口水中淹死。
“无妨,王卿说话简单直接,朕很喜欢。”笑声不绝,发自内心的开心。
眼下朝中身历三朝的老臣不多,在眼下朝里一众臣子中,最了解万历这个人的非申、王二人莫属。
对于这位万历皇帝,他们二人一直既敬且畏,尽管许多荒唐不羁,但是论心机阴沉,心胸城府,比之以沉稳阴戾,把持朝臣而大名远扬的嘉靖帝,还有懦弱无能的隆庆帝二代先帝比起来,万历帝隐隐然犹出其上。
让他们惊诧的是眼下皇帝的异常表现,从有印象以来,万历象今天这样开怀大笑,貌似好象是第一次!
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看到的全是一样的惊诧表情,惊奇之余,不由又向黄锦望去,没有出乎意料,黄锦也是一模一样呆怔……这还是以前那个熟识的万历皇帝么?
可是随后万历的一句话,就象一枚炸弹在这乾清宫所有人耳边轰然炸响。
第222章 准备
“朕准备禅位于太子!”
这句话好象晴空一声霹雳,带着眩光夹着火花在殿中哧啦炸响,一贯老成持重的的申时行都无法淡定,一张老脸充了血一样激动的通红。而王锡爵也不比他好多少,一时间只然觉得晕晕乎乎,好象空着肚子喝了二斤浮来春,只觉脚下如踩棉花,茫然不知所措。
黄锦更是失态,直接将手中的笔掉到已经快写好圣旨上了,任由上边一滩墨迹渐渐洇染开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盯着皇上,嘴里喃喃自语:“万岁爷,这不成啊……”
直到出了宫门,清凉的风吹到脸上,王锡爵好象还没有醒过来。
回头瞅瞅申时行,不得不佩服这个狐狸到底老道,居然到这个时候还样沉得住气,实在忍不住:“你觉得皇上说的是真的么?”
申时行镇定的摇了摇头,眼底有浓重的纠结:“你老糊涂了,金口玉言,那个做的了假的么?”
“不是我不相信,实在是太惊人了。”王锡爵狠狠摇了摇头,随即放低了声音:“就咱们这位皇上,视权如命,如今居然肯这么轻易放手,依我看其中必有原因。”
申时行吸了口气,眼睛有光闪动:“不管里边下情如何,皇上做出的这个决定总不会错,当今太子假以时日,必定是大明一代圣明中兴之君。”口气自豪得意,神情顾盼雄飞。
与申时行的开朗乐观不同,紧皱双眉的王锡爵脸色发黑:“现在高兴还早着呢,且走着瞧吧。”
申时行眼皮垂下,凝视天边云来云去,聚散无方,忽然叹了口气:“不必多疑,皇上允了太子依旧监国,便是最好的证明。”
对于这一点,王锡爵着实说不出来什么。
申时行有些奇怪,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停下脚步:“元驭,刚刚在殿中为什么那么生气?”
王锡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不在焉随口答道:“我那有生气,不过是乍听皇上的话,难免有些发惊就是。”申时行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没说这个事,是说一开始,皇上命我俩重回内阁的时候。”
从耳朵开始,一股诡异的红色从脖子到额最后到脸,以目可见的速度迅速往上窜红,红到无可再红的时候,终于恼羞成怒,忽然张嘴大喝道:“你管我!”说完掉头疾走。
申时行在后头笑得几乎仰倒:“王元驭,当我不知道你么,你肯定是想当首辅是不是?”
没有回答,只见一代名臣王大人掩面鼠奔狼窜,就差模仿当年曹孟德割须断袍了……
乾清宫中,因为申时行和王锡爵的离去,适才莫名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平息下来。
可是对于黄锦来说,心中那震惊的余波并没有散去,反倒是因为眼前这份难得平静越发蠢蠢欲动,一连几次,用眼偷偷觑着万历皇帝,心有千言万语,可就是不知该不该出口。
正自踌躇间,万历终于开口:“相守几十年,朕的心思你懂,你的心思也瞒不了朕,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
声音平静淡然,没有半分不悦,这份平静淡然又让黄锦一颗心怦怦跳了几跳。
不知为什么,黄锦担忧的发现,自从皇上这次病好之好,诸多不对劲的地方让他简直以为皇帝如同换了一个人。皇上虽然这样说,黄锦越发不敢放肆:“妄窥圣意,老奴可不敢。”
万历冷哼一笑:“老货!让你问就问,朕恕你无罪。”
黄锦哆嗦一下,终于忍不住心下好奇:“那个……皇上说从此安心在后宫休养,将一切政事全都交给太子监国受理,可是真的么?”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二人走后,万历一直就陷在一种深深疲倦感中,将瘦弱的身子置身于巨大的龙椅当中,双目微阖起,黄锦伺候惯了他,连忙来到他的身后,将双手搓了搓,放在万历耳边风府穴上轻轻按摩,一种久违的放松感让万历舒服的几乎快要呻吟起来。
“不用怀疑,朕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监国是真的,禅位也是真的。”感受到头上那双手明显停顿了下,万历轻叹一声:“怎么,你不高兴?”
黄锦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万岁爷您说笑,老奴当不起啊,要论太子贤能,也不是不成,只是皇上春秋正盛,此时退下只恐群臣不依啊,再说主少臣强,必生后患。”
其实黄锦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捏了一把汗的,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瞬间翻脸,可是事实上,万历并没有任何发怒的意思,脸色有如深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纹。
看着万历的脸色,黄锦忽然很揪心,因为他发现皇上这次真的是认真的,而且上深思熟虑的那种。
“万岁爷您春秋正盛,且还能坐几年江山呢。”说到这里时,黄锦委屈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再说太子也小,就算他再雄才大略,到今年也不过十一岁,还小着呢。”
暗淡光线照在脸上,影影绰绰的明暗不定,躺在榻上的万历没有睁开眼睛,不过说话的声音已经变得异常的温柔。
“要依着朕的性子,朕恨不能现在就将这里连太和殿下那把椅子一块让给他!”
“别看他年纪小,可是有句老话说的好,有智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岁!别说他现在已有十一岁,就算再小一点,也没什么问题。”
“你顾忌也有道理,他虽有能力,却架不住一群虎狼环伺,这也是朕对申王二人百般优礼的原因,他们都是老成持重之臣,有他们主持内阁,内政当可无忧。朕在这三年里,好好给他镇在这里,不管他想做什么,朕都会支持他去做,三年之后,也许朕再想为他做什么也不可能了。”说到这最后一句时,语气已变得无尽沧桑。
黄锦捏额的手已经停了下来,惊讶的目光定定看着万历,完全忘了如此这样,是犯了僭越大罪,就那直愣愣道:“万岁爷,你在说什么……”尾音已经变得颤抖,似乎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惊恐。
“老货,有什么好慌的,人活百年,终是一死,朕这条命已经是捡的,多活一天都是赚的。”
和惊惶失措的黄锦比起来,此刻的万历脸色淡然平静,终于缓缓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目光空洞茫然,似乎已经延伸到了远处无尽虚空,静静出了会神,忽然喃喃自语道:“朕一点也不怕那一天到来,因为朕可以很快的见到她了……”
第223章 改变
离皇帝万历突然出现在太和殿仅仅一天后,又到了新一天的朝会,今天明显准备充份的御史言官们的脸上斗志焕发,袖子中暗藏玄机,就连眼底都在往外嗖嗖的直放冷气,和昨天完全茫然无措不一样,显而易见的就是有备而来。
随列班中的叶向高心里一阵阵发寒,依旧没有见到顾宪成,这个人好象是从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声无息。昨天一散朝就直奔郑府,却发现不知何时起,郑府大门紧闭,无论自已怎么拍门,就是没有人应声,看门口卷积着的残枝败叶,在和风送暖的初夏天里,愣是逼出了一身透衣冷汗。
恍恍惚惚回到府中,这一夜躺在床上,就如同炉中翻来复去的烧饼,脑海中走马灯闪过无数人影,从郑国泰、李三才到顾宪成,然后到皇上,最后定格到了太子,想起对方那双清澈眼眸放射出的锐利光芒,叶向高忽然觉得极其不安,纠结在心如同乱麻的疑团忽然现出了一个线头……也许拉住这个线头,只要轻轻一抽,所有问题都可以就此解开?
随着殿角执事太监一声高喊:“圣驾到……”
太和殿上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百官一齐屏息凝气,恭身行礼。
殿内传来靴踏声响,耳边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众卿平身。”
……不是皇上!所有人抬起眼来,只见太子朱常洛高高站在丹陛之上,面容笑如春风,却又带着淡淡疏离,就象高挂天上的星辰,只能让人仰视瞻仰,却无一人可以伸手触及。
可是皇上呢?皇上去那了?众臣的目光在太子身前身后巡睃了一圈,忽然发现没有皇上的踪影,这让准备充份的一众官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上蹿下跳的熬了一晚上,到这个时候皇上居然不出现?用尽全力的一拳忽然打空,一口老血都到了嗓子眼了,硬是喷不出来的难受,只有自已清楚。
为了印证他们心里的想法,朱常洛身后转出一个太监,正是多日不见的秉笔太监黄锦,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从今日起,一切朝政全部交由太子监国受理,凡有军国大事可先自行决断而后禀报即可,朕只在乾清宫将养,若有事自会出现。”宣完旨意,黄锦眼光一凝,饱含深意的眼神将殿下一众官员脸上的表情快速收入眼底,随即转身对朱常洛行了一礼:“殿下,老奴告退。”
“免礼!”对于黄锦,朱常洛一直很尊敬很感激,见他要行礼,连忙抢先一步扶住。
回头吩咐王安:“公公腿脚不方便,好好送你师傅回去。”
机灵的王安早就踮着小碎步上去扶起黄锦,后者感激的望了一眼朱常洛,讶然发现现在的太子朱常洛双眸晶莹,神情凝定,面对群臣并无一丝一毫慌张局促。
这辈子在宫中见多了贵人的黄锦练了一辈子眼力,说句粗俗难听的话,就是只苍蝇打他眼前飞过,也能认出个公母来。依黄锦的眼光来看,眼下的这位少年太子,尽管面容身材依旧少年青涩,可是眼底眉间,已有风云聚会的王者气势。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心底发出一声概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皇上做出的这个决定没准真的是正确的,假以时日,这位少年太子,也许真的可以成为继太祖、成祖之后,成为仁宗、孝宗那样的一代明君?
黄锦去后,朱常洛缓缓坐下重新出现在金龙宝座下那把金交椅上,抬眼望着一众大臣们各种表情的脸,神色淡然平静。
礼部尚书于慎行排班而出:“臣亶殿下,朝政纷杂如麻,内阁空虚无人,长此以往必然误事,还请太子殿下早日决断。”
“这个自然,内阁重要,怎能无人,辅臣自然是要选的,而且要快。”眼神在于慎行身转了几转,点了点头:“于大人虑事周道,对于此事父皇已有决定。”
就这一句话,就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言官们忽然就泄了气,原先袖子中沉甸甸的奏疏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度。
一听太子这样说,于慎行头一个在微微一愕后,瞬间过后心头一片火热。
不止于慎行一个,几乎是所有大臣们全都瞪起了眼……其中以李三才、李廷机等人眼光最为热切。不止这几位,殿下群臣已经忍不住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按照明廷惯例,内阁首辅和次辅是由皇上指定,但其余三辅到五辅都是由大臣们在廷议上公推而出,这对于想要出人头地,一展抱负的大臣来说,确实是个一跃龙门难得出头机会。
对于进入内阁这个事,于慎行不但有想法,而且是非常有想法。眼下内阁空无一人,沈一贯和沈鲤倒台滚蛋,朱赓还在大狱呆着,放眼朝中无论人望或是资历,能与自已差相仿佛也只三二人……想到这里,存了心事的于慎行悄悄将眼光四下一扫,与其中二人眼光一碰,视线彼此交接处火星四溅,于慎行哼了一声!扭过头将视线落到一个人身上,与李廷机一脸红光,李三才顾盼睥睨相比,于慎行忽然发现此刻的叶向高一脸憔悴,神不守舍。
于慎行很自负,相信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次自已成为首辅的可能性最高。一想到有朝一日踏进文渊阁,坐上那梦寐以求的位子,成为大明朝廷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于慎行激动的耳根发热浑身冒火,连声音都已经变得发软,“皇上圣明,太子睿智,微臣拭目以待。”
朱常洛含笑看着下边快开成一锅粥的众臣,也不出声喝止,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将每一个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眼光掠到一个熟悉的脸上停住便不再动,一惊过后顿现喜色。
没等他说话,那个人已经迈步出来,殿前撩袍跪倒,明明独身一人,可举手投足间带起的气势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叱咤风云。
“原宁夏总兵萧如熏,三日前入京接职刑部尚书,今日拜见殿下,望请不罪。”
知道萧如熏快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来的这么突然,已由总兵一职升成眼下刑部尚书,许是武将出身的缘故,尽管一身绯红的从一品官服,却没有丝毫文人儒雅气息,身板笔直如剑挺拔,一身的英气勃勃。
殿上百官所有眼神齐唰唰的看着他,眼神中有艳羡、有鄙夷,还有各种不明情愫往来纠结。
众所周知,大明自成祖以后,历朝先是重文轻武到眼下以文驱武。但凡武将对上文官,即便是同级,武也得让文三分。萧如熏为人一向耿直,并不擅长打点讨好诸事,只凭一刀一枪的军功一步步爬了一个宁夏参将位置,和他同期几位出名将领相比,萧如熏的升迁堪比龟速。
时来运转,黑铁变金,没想到宁夏一役,萧如熏认识了还是睿王的朱常洛,从此一路青云,先是从参将升为副总兵,再到后来的宁夏总兵,再到如今的从一品刑部尚书,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三度高度,而且是越来越高,这升迁速度如同腾云驾雾。
刚接到入京旨意的时候,萧如熏很是犹豫不决了一阵子,说心里话他是不想进京的,对他来讲打仗可以,可是让他勾心斗角,这个真不是他所擅长。
他的夫人杨氏是大家闺秀出身,见夫君踌躇烦恼,知夫莫如妻,便劝道:“别人都当将军是一介粗鄙武夫,可是妾身却知道夫君上马能战,下马能文,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太夫!如今太子慧眼识珠,将军感恩知遇还嫌不够,怎么事到临头,反到畏缩不前?”
对于老婆的话,萧如熏一向听得进去,认真想了想,眼底浮上一层忧虑:“太子恩重,我就是死了也报答不来,可是奈何朝廷黑暗……上战场杀敌,一刀一枪都是明着来,死也能死个明白。若是进了京城,那一汪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咱们又不是高门世家,势单力薄,必会遭人所忌,若是有个好歹,就怕……连累了你们。”
杨氏扬眉笑道:“将军一世英明,怎么糊涂了?高门巨室虽是世代传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势一世。说到底,势由人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只要我们持身清正,少说多做,怕什么黑白!”说到这里,杨氏的声音忽然变得低不可闻:“若是朝中还是当今皇上把持朝政,我自然不会让你去!可是此刻是太子主政,将军此时不去一展抱负,只怕要终身后悔。”
被夫人一言点醒,萧如熏如梦初醒,一把将夫人抱在怀里,狠狠的香了一口:“说的不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他们能奈我何!”
一脸晕红杨氏软软伏在他的怀里,嫣然一笑:“老天爷,可是明白了。”
看到萧如熏,真是老天送下的惊喜给朱常洛,当下笑容满脸:“萧大人一路辛苦。”
不知是不是紧张,萧如熏丝毫不苟言笑:“不敢当辛苦。”
周围众官见太子对这黑脸尚书如此青目,一时间心内转如风车,有些心眼灵透的已递过无数媚眼,想当然的被萧如熏一一无视。
这一切都落在朱常洛眼里,不由得脸露微笑,心中颇为自傲,眼下萧如熏的出现就是第一步也是第一个,在今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人进入朝廷,进入这个大明朝的心脏之地,改变就从这一天,已经正式开始。
从众臣身上收回视线,朱常洛轻轻咳了一声,殿中窃窃私语的时候瞬间安静。
朱常洛以目视王安,声音琅琅:“去请申大人、王大人来朝。”
王安清脆的的应了一声,转身飞跑出去。
前排一直竖着耳朵的于慎行听得最清楚,瞬间脸色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申大人?王大人?”
第224章 见人
殿中窃窃私语的时候瞬间安静,朱常洛以目视王安,声音琅琅:“去请申大人、王大人来朝。”
王安机灵的应声,转身飞跑出去。
前排于慎行脸色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申大人?王大人?”
能让太子殿下说出一个请字,必定不是凡与之辈,一瞬间心里转过了几千几百个念头,脸色也随着忽阴忽睛,变来变去,忽然想到什么,本来迷茫的眼神忽然瞪起,口里难以置信低声道:“难不成……是他们回来了么?”
等王安头前领路,引领申时行和王锡爵自后殿转出来的时候,这个情况果然证实了于慎行的先见之明,瞬间脸如死灰。而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所有的大臣全都惊呆了,就连失魂落魄的叶向高都惊讶的抬起了头,心里一阵阵惊骇巨浪铺天盖地袭卷而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被罢黜的阁老,还有回朝的这一天。
王锡爵以目扫视众人,从心底很满意此刻众人的表情,忽然觉得这次回朝也许不是个很坏的主意。而申时行一贯的清风明月,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不管看到谁都是副春花烂漫的样子,而王锡爵却是紧板着脸,阴沉沉如同刚淘澄出来的一块铁疙瘩。
两相对照之下,明显是申时行的人缘好过王锡爵,观众的眼睛是雪亮,二人甫一出现,群臣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有老臣已经几个忍不住已经高声叫了起来:“……申大人,您老一向可好?”
申时行一一点头示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即不显冷清更看不出热情。
见申时行如此受欢迎,王锡爵的脸不免又黑了几分,冷冷哼了一声,就在这时候,身后一个人声响起,赔笑道:“老师,您老人家回来啦,学生真的高兴极了。”
王锡爵讶然回头:“原来是你!”
说话的人是李三才,做为多年内阁大佬,由他亲手主持的会试也不知多少次,不敢说是桃李满朝,半朝总是有的。不过王锡爵好象没什么学生缘,象之前臭名昭著的言官三人组中的老大李植也是他的学生,但是李三才不一样,王锡爵曾和申时行说过,李三才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没有之一!
最近大明朝廷变动连连,继罢黜二沈之后,万历皇帝没出乎众人意料,宣布从此不再上朝,而由太子监国理政。这个消息对于众臣来说没什么稀罕,万历皇上不上朝是正常,上了朝倒是不正常。唯一算得上惊人的消息是申时行和王锡爵这两个老臣的再度现身,对于这个一直不曾平静过的大明朝廷来说,如同一块巨石掉入水心,荡起的圈圈涟漪,让每一个人浮想连翩。
在座诸臣没一个是傻子,眼见申时行和王锡爵的高调复出,再看高坐椅上太子微笑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子朱常洛随后命王安将万历的一道圣旨宣示诸臣:命申时行再次入主内阁任首辅,兼领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命王锡爵入主内阁为次辅,任武英殿大学士,兼领建极殿大学士;这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光灿灿的耀眼生花,直晃得每一个人眼花缭乱,有些失态的,眼里嫉妒的都快喷出火来。
自妖书案以来,大明朝廷这一锅搅得混乱的粥终于有了宁定的迹象。
直到此刻,朱常洛才算真正的松了口气,不管自已是什么来到这里,这些对于此刻的朱常洛来说,似乎没有了什么意义,他现在真正关心的是自已在这里能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方不负这离奇之极的遭遇。
自从得知天王护心丹对于自已是毒非药后,朱常洛时常就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老天爷留给自已可用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午夜梦回睡不着时候,朱常洛常常想:老天爷古怪之极将自已送来这里,却又古怪之极给自已留下不多的时间,使得现在每一分一秒都异常的宝贵,此刻将大明内政交给申王二人主持,申时行老成圆滑,王锡爵讷言敏行,二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从此朝堂风云再起势不可挡。
只有这样,自已才可以抽出身来做眼下最想做的事。
看着圣旨宣完,王安忽然悄悄凑了过来,伏在朱常洛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本来脸色平静的朱常洛忽然变了颜色,皱着眉沉思了一会,便站起身来,朗声道:“内阁重新有主,望申、王两位阁老尽心尽职,不要辜负皇上信任。”
申时行和王锡爵对视一眼,眼底浮上的都是不尽感激之色,一齐躬身行礼:“老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朱常洛点了点头,王安会意上前一步,大声喝道:“各位大臣们若是有事,可是将奏疏交于首辅批阅,然后送到慈庆宫即可。”
申时行微微一愣,连忙躬身行礼:“老臣尊谕。”
朱常洛长身站起:“就请申阁老按照父皇旨意,由你和王阁老主持廷议,再推出三位辅臣罢。”
这个事关国家朝政大事,申时行脸色肃然,连忙应是。
诸事已了,朱常洛不再多说,站起身来急匆匆的走了。
尽管太子离去的时步伐匆匆,表现有些异常,但对此刻群臣来说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切从太子说完那句后,一切情况都发生了变化。三位辅臣啊,因为申时行和王锡爵这二人的出现,对于首辅和次辅已经完全失去希望的一双双眼睛已经悄悄亮了起来。
只有叶向高,一直盯着朱常洛离去的背影,怅然若有所思。
出了太和殿,朱常洛带着王安一路急行,等过了东华门,进入后宫,停住脚步的朱常洛这才开口道:“他终于肯说话了?”
王安机灵的四周偷觑了一下,有些不安的跺了下脚,低着声音道:“是,可是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要求见殿下。除此之外,多的一句话也不肯说。”
朱常洛眼波流转,不停变化,忽然笑道:“走吧,不怕他开口,就怕他不开口。”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知道宋神医在做什么?”
提起这两人,王安一头一脸的全是苦笑:“殿下您少说了一个人呢,还有阿蛮少爷呢。”
“要说这三位爷现在可奇怪,天天躲在宝华殿,不知在做什么,前天奴才去宝华殿,正好碰到叶赫少主……”就见王安手舞足蹈,以手比划道:“整个人都是黑的,脸黑手也黑!”
正说的眉飞色舞,王安忽然发现太子的步伐居然放缓了下来,看那样子似有无数心事化成了铅灌进了腿,正在搜尽肚子找形容词的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觑着朱常洛的脸色。
对于王安的小心,朱常洛视如不见,尽管脚步仍在移动,可是心思早就飞到了那一夜。
“如果不是我多事,你就服下那红丸了,如果你服下红丸,你的毒就可以解了……”
叶赫的脸说不出黯淡惨白,嘴里不停喃喃自语,活脱一个失了魂的死人!见叶赫如同疯魔了一样,朱常洛厉声喝道:“你傻了么,昨夜你我互换,我也会和你一样做!”
叶赫从喉咙深发出嘶哑难听的一声笑,眼底浓重化解不开的全是难以解释的痛悔。
忽然转头就要走,朱常洛真是怕了他了,连忙叫道:“你要去那里?”
笔直如剑的叶赫头也不回,声音已带上了沉沉的鼻音:“我要去永和宫!”
“不必去啦,那天晚上郑贵妃说的很明白,一共三粒,全都用完,你去找她也没用。”
“那也得去,我要知道是谁给她的药丸!”
朱常洛眉头忽然扬起,忽然开口道:“那就不更要去了,我知道是谁!”
叶赫霍然转身,眼神已变如刀锋般锐利,说话简犀利直接:“是谁?”
朱常洛避开他的眼神,脸上不动声色:“别急,此刻就是见了他什么也不会说,不过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二人的争执终于将宋一指从怔忡出神中惊醒,仰天叹了口气:“枉我一直往解药上钻研,却不知道走反了路,就算到死也是破了不这毒……师尊啊师尊,你真是神人啊!”抬起头来,眼底闪光:“你们别争啦,即然知道解毒的方法,比起以前茫无头绪来说好的太多,既然没有解方,那就做毒方罢。”
想到这里已经有些模糊明白了王安为什么说叶赫一头一脸全是黑的原因,好笑之余心里全是感动。
从练毒开始,朱常洛就没有去过宝华殿,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不是怕没有结果,而怕看到叶赫绝望歉疚的的眼神,每回被那眼神每看一眼,对于朱常洛来说都是一种莫名折磨,一种时刻在提醒自已时间不多的滋味真不是那么好受。
头前带路的王安停下了脚步,等朱常洛从茫然思绪抬起头一看,已经到了一处熟悉之极的地方……永和宫。
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朱常洛觉得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也不愿多想,轻轻一抬下巴,王安急步跑到门前,轻轻拍了几下,王安手这边刚放下,几乎是同时,那边门就已开了个小缝,露出魏朝一双灵活之极的眼。
第225章 降伏
打量这个熟悉的地方,看着一切如旧的宫殿,眼前种种让朱常洛顿生人生真是变幻莫测的油然之感,想当年在此诸般受人轻践的记忆如开了闸的喷泉汩涌,忽然一阵风来,眼睛有些发酸,这才背转了身,轻轻点了下头。
一旁的王安急步跑到门前,轻轻拍了几下……几乎是同时,王安的手这边刚放下,那边门就已开了个小缝,露出魏朝一双灵活之极的眼。
看到是王安和朱常洛时,先对着王安讨好一笑,然后轻手轻脚的跑了出来,对着朱常洛行了一礼,低声道:“宫里首领太监张礼已被奴才找借口打发去了内库司,一个时辰之内,这里不会有人打搅。”
面无表情的朱常洛点了点头,淡淡道:“别的宫女太监呢?”
魏朝恭恭敬敬回道:“回殿下,请尽管放心,能打发的奴才全打发了。剩下的不能打发的全都是睁着眼的瞎子,会说话的哑巴,殿下只当他们是木头石头便是。”说完嘴角浮上一丝难以抑制的得意的笑。
这笑落在王安的眼底,在这将近初夏的大暖天居然生出一阵寒意,有意有意的离了他两步的距离。
朱常洛侧着脸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很好,你办事我放心。”
受了夸张的魏朝越发得意,脸上带着笑:“不敢不用心,若不是殿下爷,奴才现在估计早就喂了乱葬岗野狗肚子了。”
看着他摇着尾巴献媚,王安眼睛有些冒火,装着不经意打断道:“殿下,时辰不早,要不要带他过来?”
朱常洛抬头看了看天色,“去吧,不了他这个心愿,他是不会死心的。”
王安哎了一声,撒着欢麻溜就去了,看他奔向的方向,正是离永和宫最近的延禧宫。
时间不大,王安很快就带着一个人回来。
本来低头垂手的魏朝偷偷只看了来人一眼,忽的就惊讶的抬起了头瞪大了眼,脸上表情震惊之至,于是顾不上犯了忌讳,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直到确定这个人就是那个人之后……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太子朱常洛的眼,伸出手指着那个人,脸上神色迷蒙变化,足可以现出他此刻心内的诸般复杂:“殿下,他是……他就是……”
对于魏朝的惊慌失措,朱常洛没有丝毫的理会,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个人。
那人低着头,脸色木怔呆滞,一脸胡子拉碴,一双眼更是血红的吓人,看那样子也不知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初起时眼神直勾勾的望着脚下青砖眨也不眨,直到听到魏朝的惊叫这才抬起呆滞无神的眼,等他看到眼前的朱常洛时,死水一样的眼眸忽然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讶,很快那丝惊讶就变成了疑问:“……是你?”
朱常洛定定的和他互相对视,点了点头:“是我!”
忽然就转过头向王安道:“带他进去,我就在这外边候着,有什么话也不用记下来回我。”
对于太子的话,王安从来没有任何疑议,当下恭谨的答应了一声,拉着那人就往永和宫走。
在魏朝目瞪口呆几近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那人随着王安被动的走了几步,将到宫门时蓦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低沉沙哑的声音,好象沙子划过铁板,说不出的尖利刺耳难听。
凝视着他的背影,似乎对他的这个问题认真的想了几遍,“且去见你想见的人,我们回头再说话,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人忽然对天发出一声长叹,头也不回的跟着王安踏进了永和宫那扇大门。
魏朝怔了片刻,忽然拔步就要跟进去。
背后忽然传来朱常洛的声音:“没有那个必要!”
魏朝惊讶的转过身来:“殿下,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就是……就是那晚上那个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朱常洛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我知道,那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这是一句平常之极的话,完全听不出任何不悦之意,口气中略带着一点淡淡的警告,甚至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半露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
可就是这样的一幅表情落到魏朝的眼里,瞬间骇得他脸色发白,直挺挺跪了下来:“奴才有罪,请殿下不要发怒。”
“我知道你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储秀宫那些得罪你的人,经过你的手处置都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很清楚,可是既然跟在我的身边,就要记住一点,他是你动不得的人物。”
“你是个聪明人,那聪明人别做出糊涂事!从今天起,朝堂上的人,我身边的人,除非我想动,否则就算有人打断你的腿,你也只能忍着,少琢磨那些挑唆生事的勾当。”
说完这些朱常洛垂下了眼,黑幽幽的眼眸直视魏朝的脸,语气森然:“和你说话,我向来只说一次。”
大太阳暧洋洋的照在跪在地上的魏朝的身上,不但没有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暖意,反倒是一身从头到脚的彻骨冰凉。
不知不觉间一头一脸的全是冷汗,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小印子听太子的话,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我眼里,你早就不是那个储秀宫里的小印子,而是眼下魏朝,你若还是以前那个小印子,我真不敢用你。”盯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流汗的魏朝,朱常洛颇有深意道:“好好呆在我的身边,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心大志远,若肯将这份心智用到正地,我会给你出头的机会。,否则,你懂的。”
一句你懂得,使伏在地上的魏朝猛然抬起头来,脸上头上全是滚滚而落的汗珠,但是他见到的是一双清水洗过的眸子,清澈幽深高远,却又莫名的诚实可信。
魏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头深深的磕在地上,久久不动。
时间象过得很慢却又很快,吱哑一声门开处,王安和那个人终于出来了。
朱常洛问王安:“都见过了么?”
王安有些不安,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见是见过了,可是……”
没等他可是完,旁边那人一直默不做声,此刻忽然发出一声干哑痛楚的嘶吼,身子急剧颤抖起来,牙齿互撞咯咯作响,就好象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却一直在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
王安大惊失色之余有些手足无措,倒是一旁的魏朝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一掌斩到那人的后颈之上,那人闷哼一声,身子软倒委顿在地。
王安吓了一跳:“你干嘛!”
伸手制止王安,一边斜了魏朝一眼,吐出一口气:“你做的很好。”
这次魏朝脸上已经没有丝毫得色,垂手道:“他刚才心神崩溃失守,就象崩得过紧的弦一碰非断不可,若不想法让他平静下来,奴才怕他会撑不过去。”
朱常洛点点头:“将他送回慈庆宫,告诉流朱和涂碧,让她们好生照顾。”
王安和魏朝对视一眼,一齐躬身应是。
打发二人离开后,再度抬头看了眼永和宫那两扇因久历风雨变得油漆斑驳的大门,举步要走的时候,忽然隐隐约约的从门里边似乎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低微的几不可闻,却格外动人心魄。
眼下时节已近初夏,日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猛一转眼,已到了点灯时候。
王安进来书房将灯点起的时候,同时也把拿着一卷书的朱常洛从怔忡出神中惊醒了过来。这时门外有人轻叩了下门,就听魏朝清脆的声音响起:“殿下,他醒过来了,要见您。”
朱常洛点了点头,“带他进来罢。”
魏朝应了一声,随手推开门,当头领路,领着一个人迈步进来。
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时辰,以过涂碧和流朱的收拾,和刚才初见相比,洗了澡刮了胡子,就连精神都明显好了很多。朱常洛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向王安和魏朝道:“你们出去罢,这里不必留人伺候。”
看了那个人一眼,王安有些忐忑不安,末及说话,魏朝在旁边接上了口:“殿下放心,奴才们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尽管招呼。”说完拉着王安转头就走。
“你用的人倒是忠心。”
殿门刚刚阖上,那人居然开口说起了话:“那一个还好,另外一个却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这样的人你也敢用?”
这一个那一个的,一般人听不懂这绕口令般的说话,但朱常洛丝毫不以为异,眼底幽光闪烁:“大人有大人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先生只看到他阴险狡诈,但是他对我却是忠心耿耿,这是非对错,如何分辩?
“说的有道理!”那人身子猛然一震,似乎若有所思,忽然叹气道:“当年诸葛武候有名言遗世: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你果然了不起,倒是我想得狭隘了。”
朱常洛淡淡一笑:“先生有话就直话罢,这几天一直没开口,今天既然想通了,必定是有了结果。”
此刻书房安静的惊人,灯光在那人身上罩上了一层淡淡光辉,却有一种孤单凄清的落寞。
“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疑问已经在他的心上压了好久,终于将这句话吐出口后,心里身上都是一阵莫名的轻松,就连死寂一潭的眼底都有些微光茫,眼睛紧紧的盯着朱常洛的脸,他早就知道这个少年太子深不可测,却没想到还是轻视了他,高看了自已。
是他救了自已,但是又让自已看不透他的用意,若论罪,自已足可以拖去菜市口千刀乱剐,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心头忽然浮上一阵强烈的愤怒与不甘,那种头上悬刀迟迟不落的恐惧感,更让人倍觉生死煎熬,这几日以来,这感觉几乎快要将他折磨到崩溃。
现在,就在他去过永和宫之后,眼下终于就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他不怕死也知必死,但是死之前,他需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