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知遇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今的京城春天来好象格外晚一些,明明暮春四月,却正值春盛花开时节,放眼四处尽桃红李白、春色烂漫,而人心更象那久冻破冰的春水,汪洋奔流,一泄千里。这一切的源头想当然的是来自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洋洋的妖书一案,随着菜市口皦生光的人头落地,终于拉下了结束的帷幕。
对于妖书这一案件的完结,上到朝野百官,下到市井百姓,无不额手相庆奔走相告,放鞭炮唱大戏来庆贺的屡见不鲜,论热烈火爆程度,堪比一年中任何一个节日。老百姓实诚的很,他们才不管什么妖书不妖书,他们只知道案子结了便得安稳,从此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朝中诸臣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案子疑窦种种,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肯跳出来多说一句话。明哲保身者众,当然也有例外,牵扯此案最深的沈一贯和沈鲤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因为妖书案的结束而结束,或许他们自已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也或许是他们既便发现了,却已象拧足发条的陀螺已经停不下来。
妖书案主角皦生光行刑的前一晚,从李三口中得知太子殿下将刑部判给自已凌迟改为斩立决,并将自已老婆儿子无罪释放后,皦生光放声痛嚎,然后跪在地上,冲南磕头九次,起来后伏在李三耳边说了一番话,李三面露喜色,急忙忙入宫而去。
城外四合小院,一株人抱大小的古桐树上,累累簇簇花压枝低,触鼻尽是淡淡甜香,偶有一阵风吹过,紫色花苞便落人一身一头。
树下顾宪成垂头拱手,眼睛望着地上落花,低着声音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详尽说了。负手而立的冲虚真人默然不语,虽然低着头看不清师尊神情,但是顾宪成能清楚明白感觉出师尊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宣诸于口的挫败感,心中转过几百个念头,正搜肠叠肚找出几句话准备劝慰一番的时候,冲虚真人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睛空中远远的传了开去,震下了一天梧桐花雨。
顾宪成抬起头愕然而惊,浑然不知这笑从何以来,喜往那里去。
“居然看破了我的谋划,果然是个人物。”冲虚真人笑得开朗,可是声音中隐藏一丝轻易不为人察的苦涩:“以简破繁,解局的方法近乎于粗鲁糊涂,虽然日后虽然难免为人诟病,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化解危机的最好方法……果然是个有智有谋的对手,假以时日,可怕的很哪!”
若是问这世上谁最了解冲虚真人,非顾宪成莫属。
听完冲虚真人这几句话,顾宪成脸上一阵发烧,嗫嚅道:“是弟子无能,连累师尊受辱。”
冲虚真人凝视了他片刻,神情淡淡的一挥手道:“不干你的事,这次是为师和他的第一次正面较量,这局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转首望天,眼底有锋茫闪动:“当年初见此子,我便知他非池中之物,嘿……幸亏我当年早有预定,备有筹谋,否则假以时日,此子必成我的拦路大患。”
顾宪成默然不语,心潮起伏难平,这是他自跟随冲虚真人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称赞的第一人,足可见当今太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依他对冲虚真人的了解,这几句话中看似夸赞,其实底下更多的深深忌惮。想到那位锋茫愈来愈利的太子,触动久放自已心头那桩事,顾宪成很清楚那件事情早就到了非行不可的地步与时机,可是奈何有冲虚真人在,想做却不能做,一时间心里好象生起了一撮火,连烟带火煎燎得难受之极。
“这几天我要离京,京中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冲虚真人终于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吩咐道。
一刹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脏怦怦剧烈跳动,莫名的喜意直冲胸臆,以至于顾宪成的嘴角难以抑制的露出了一丝笑。
明显的异常没能逃得掉冲虚真人的如电法眼,眼神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宪成,怎么好象很高兴为师走的样子?”
顾宪成惊了一跳,额上已经出了汗,诚惶诚恐行礼道:“弟子如何敢!弟子只是猜师尊在京城已久,想必是想念龙虎山诸位师弟们了,弟子刚才有些走神,是在想问师尊,要不要去买一些庆余祥的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个字的时候,冲虚真人警觉的眼神瞬间瓦解,脸上布满了慈爱的笑容:“还是你细心,不止糖葫芦,将京城比较出名的好吃的都买上一些,下一次我带阿蛮来这里见见你这位大师兄。”
心底长出了一口气,顾宪成强行镇定陪笑道:“能够得师尊这样痛爱,弟子对这位小师弟艳羡已极。”
冲虚真人哈哈一笑:“这一次我回去,不止是要回一趟龙虎山,如果不出意外,我会远赴关外,去看看几个老朋友去。”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颇为感概,就连眼眸都好象隔了重重的雾气,有深不见底的难以预测。
惊魂甫定的顾宪成在此刻明显的有些神不守舍,随口问道:“……师尊在关外还有朋友么?”
一句话勾起了冲虚真人久远之极的回忆,师徒二人各人心事,各自盘算,以至于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回答,唯有清风寂寂,花香寥寥。
“不但是老朋友,还有一些帐,也到时候去讨回来啦。”良久之后,终于响起一声慨然长叹,对于这没头没脑的话,顾宪成只能低头默然,却不知所对,只听冲虚真人冷笑道:“妖书一案看似完结,但是其中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完结,这几日朝局中必有一番动荡,这些年咱们一手赔养的李三才和叶向高,都到了大成之器的时候,若是不出意外他二人必有入阁的机会,如何把握时局,为师相信你自会办好。”
顾宪成皱起了眉头:“眼下朝局由二沈掌握,既便内阁要添人,怕也轮不到我们一派。”
不知道师尊为什么有这么样笃定的信心,虽然不那么认同但是顾宪成还是聪明的选择了不再开口,但是脸上的神情已将他心底想法尽数显露。
知徒莫若师,冲虚真人是何等样人,一看便知:“妖书一案,就象往河心中丢入的一颗石子,石子虽然沉了,可是涟漪却在!”
“他们君臣上下所有人的心里就象那些圈圈连连的涟漪,有了嫌隙便有破绽,乱是必然,不乱倒是异常!”
顾宪成悚然而惊,看向师尊的眼神中尽是尊重和警惕:“是,弟子谨领教诲。”
瞥了一眼这个曾是自已最中意的弟子,和朱常洛比起来,自已这位倚重之极的爱徒明显失色很多……冲虚真人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不要紧,自已还有棋子。
想到那枚棋子时,冲虚真人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
若是此刻顾宪成抬起头就会发现,此刻的师尊笑得是那么阴沉诡险,其中更有百般情绪莫名纠缠不定。
就在冲虚真人带着顾宪成打包的一堆名点小吃,快马加鞭往龙虎山赶的时候,全然没有发现他最钟爱的小弟子阿蛮,正在京城皇宫内混得如鱼得水。
阿蛮这几天日子不太好过,先是被叶赫逼着说出了苗缺一的死讯,又气又急病了一场,幸亏底子好,躺了几天也就好了,刚好转就碰上了宫中办丧事,看着朱常洛伤心欲绝的模样,阿蛮也挺为他难过。
这一日风和日丽,阿蛮拿着太后赏得一只花凤风筝,喜得眉花眼笑,带着小福子在御花园中撒着欢的玩了一阵,兴冲冲拿着来向宋一指献宝。
老远来到宋一指住的宝华殿时,阿蛮童心大起,挥手命小福子在门口候着,自已嗫手嗫脚往里偷着进去,小福子笑嘻嘻的在后偷看。
宝华殿东侧偏殿此时是宋一指的临时药房,阿蛮没有丝毫犹豫悄悄往这边而来,潜到窗下时,忽然听到房中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音,瞬间就拧起眉的阿蛮停住了脚步。
“宋师兄,苗师兄确实是已经被害离世了。”
阿蛮的嘴不知不觉间已经撅了起来,这声音正是自已最讨厌最怕的叶赫师兄的声音么?
可是,他不是在城郊大营练兵么,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呢?
“是谁!不知是那个高人,居然敢到咱们龙虎山行凶杀人!”
宋一指近乎咆哮的声音响起来时,让躲在窗下的阿蛮吓了一大跳,早上还好好的的声音,此刻已经变得说不出的粗糙沙哑。
对于宋一指愤怒心痛,叶赫感同身受。但是对于他的疑问,叶赫明明心有答案,却只能默然不语。而伏在窗下偷听的阿蛮,小心眼一阵扑嗵乱跳,眼眶不知觉间变得通红,强忍着眼泪骨碌碌打转不让它落下。
只听叶赫叹了口气:“阿蛮也是凑巧见了苗师兄一面,凶手是谁他也没有看得到。万幸临死时苗师兄留下一句遗言,师兄看看可有什么含义?”
“毒上之毒,无解之方?”嘴里不停的念叨这个八个字,良久之后,房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一指急燥道:“我心已乱,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参详一下。”
叶赫有些失望,不过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当下站起身来:“师兄若没有事,我便回大营去了。”
仍然陷入巨大震惊和悲愤中的宋一指没有回应,就在叶赫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声道:“回来,我有一事要和你说。”
叶赫愕然回头,眼眸如寒星一般璀璨闪烁。
慈庆宫又是一番景象,跟着王安进来的新封文华殿侍讲赵士桢忐忑不安的束手站在一旁,偷偷的打量一下正坐在案前写字的少年太子朱常洛,如同置身梦中一般,完全不知道自已这是走了什么运,居然有幸被太子召为侍讲。
好在没用他猜疑多久,放下手中笔的朱常洛已经含笑开口:“赵师父请坐。”
赵士桢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说起来自已也算少年得志,想当年以布衣之身进入宫廷,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雄心壮志,可是到如今蹉跎岁月几十年,青丝换成白发,自已依旧是个人人看不起的七品的中书舍人,见惯了众人诸多冷眼,今日忽然得到太子这样一句暖心窝子的话,顿时大生知遇之感,眼泪已经忍不住滴了下来。
第197章 指点
春日静好,碧草花香,慈庆宫内静谧安祥。王安瞪大了眼瞅着新任侍讲赵士桢,搞不懂这位赵大爷为什么这心情激动,这还没怎么着怎么就掉开了泪了……
心情不太好的王安有些不太高兴,要知道太子爷这几天缠绵心上的丧母之痛刚好了一点,不象那些天那么难过了,这个老家伙怎么就敢当着太子爷面哭开?于是冷着脸咳嗽一声,忍不住喝道:“赵大人,您是要在殿下面前失仪么?”
失仪是大罪,这顶扣下来的大帽子顿时压得赵士桢一个哆嗦,感动变成了冷汗,惶恐不安跪倒道:“微臣不敢,微臣死罪。”
瞪了王安一眼,后者心虚的低下了头,朱常洛离了书案,上前将他扶起:“赵师父不必多礼,常洛还有好多东西要向您请教呢。”
“殿下知遇之恩,微臣必肝脑涂地以报!但微臣除在书法一道小有建树之外,若论学识渊博,朝廷上学识超群者多如过江之鲫,胜微臣者甚众,微臣诚惶惭愧,只怕不能胜任侍讲一职,无物可以教太子殿下。”
朱常洛微微一笑:“赵师父客气了,常洛请您来,一不是跟您学书法,二不是学讲经论道,您也不必妄自菲薄,若说本事您身上有一样放眼咱们大明朝,只怕无人能及的上。”
“常洛要跟您学的就是这样本事,只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教?”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王安,侧过头盯着这个不起眼的赵大人,张大的嘴足足能塞两个鸡蛋进去。
被夸到惊呆的让赵士桢和王安一样,惊得瞪大了眼,朱常洛的话可以说是他这辈子得到最大的赞誉,惊喜之余反而恢复了冷静,但是一张嘴,发颤的声音顿时将他的心情表露无疑:“恕老臣愚昧,请殿下明言。”
目光扫过他的脸,朱常洛的思绪飘到了前日朝会之时,偶然间目光扫过李如松时,从对方的脸上看到的不是以前的焦急不安、坐立不宁的模样,相反的倒是一幅怡然自得的气定神闲……这异常的表情难免让朱常洛有些警惕,直觉告诉他李如松如此表现,肯定是必有所恃,这一点发现让他的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不安来。
再次将目光挪到了赵士桢,既然开了头,朱常洛就没打算再藏着掖着,自已的时间不多,一分一秒也容不得他拿来浪费,而且自已心里的计划能否成功,希望就要着落眼前这个人身上。
“赵师傅,常洛听说除了书法一道外,您对于火器甚有研究,不知是不是确实?”
提起火器赵士桢心里如同打翻五味,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说话都有些不利落:“微臣确实……确实比较喜欢火器,不登大雅之堂的微末之技,不敢当研究二字。”
朱常洛灿然一笑,眼底生光:“赵师傅不必谦虚,依常洛所知,这些年赵师傅接连已有接连几本著作问世,其中以一本‘神器谱’最为出名,广为人知。”
赵士桢倒抽了一口凉气,真搞不懂这位太子爷到底是几个意思?居然连自已的最得意的著作都知道?
他于书法一道极有天赋,要不然也不会被万历召入朝廷,除了书法之外,他一生酷爱研究火器并颇有建树,但有得必有失,因为这个爱好,他也屡被仕林中人视为异端。
此时的火器在明朝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事,火器威力具大,杀伤力强,但是由于技术不够,运用到军事上,在还是以冷兵器为主的战争时期,使用火器的局限性还是很大,只能做为突袭手段使用,远远不能形成规模,化成常态。
赵士桢一生浸淫此道,就如同老学究讲学问一般近乎痴迷,这一开讲,从火器起源说起一直说到自已最近新近研究出的几种火器,旁征博引,如数家珍,也不管别人听懂听不懂,他自已说的那叫一个痛快酣畅。
眼睛盯着赵士桢,在一旁听得昏头胀脑的王安心里直抽抽:看其色眉飞色舞,看其嘴唾沫横飞,这还是刚才那个胆怯畏缩的老头么?怎么说起这些啥火器的,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呢……听到一半时,王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哎哟……怎么就这么困呢?
一个呵欠打到一半,王安忽然就停在了那里,因为他发现太子爷朱常洛丝毫半点厌烦的样子不说,看起来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而且时不时插上一句两句……什么火药啊,什么残渣啊,什么引火的,王安表示完全的听不懂,但是他忽然发现:虽然太子话不多,可是每说一句后,赵老头的眼就越发亮,声音越发响……王安真的有些看不明白了。
太子的表现不说一旁的王安咋舌惊讶,当事人赵士桢心里更是惊得无可无不可。初时听朱常洛提出要请教火器,他本心以为这位少年太子只是出于一时好奇或是图个新鲜才问起,自以为傲的赵士桢心里挺失落的,满心以为这位少年太子该不是将自已做的火器,当成了烟花爆竹一样好玩好看的东西了吧。
可是这一谈之下,赵士桢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惊骇!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以他多年浸淫火器一道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位太子话虽然不多,可是一言一语无不正中窍要,不知不觉间,赵干桢原来讲学授道的口气,悄悄变成了平等探讨,再到后来朱常洛随口几句话,居然让他多年苦思却不得通融的地方,竟然隐隐有了松动迹象,这个发现让赵士桢兴奋激动到不行。
说到举致高昂处,完全进入状态的赵士桢已经忘了君臣大防,伸手取出案上御笔,就手在案上宣纸上画了一幅图,得意洋洋道:“殿下,请您品评下微臣新近研制出的这件迅雷铳。”
居然敢用殿下的御笔御纸,气得一旁的王安都快翻白眼了,心道个老东西,真是作死啊……难怪在鸿胪寺干了十八年的主簿也没捞得到升迁,果然是活该!刚想出声呵斥,却见朱常洛拿着那张墨汁淋漓的图,忽然猛的一拍长案,大喝一声:“好东西!”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被吓吞了进去,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王安差点翻了白眼,哭笑不得看着眼前这一切,不得不承认,殿下的世界没有人可以懂,自已还是干自已该的去吧,转身倒茶去了。
朱常洛完全被赵士桢画得这个迅雷铳吸引住了,所谓迅雷统,就是一种装有五根铳管的火绳枪。铳管环绕在一木制铳杆四周,中部有机匣,前面套有盾牌,中间有一小斧做支架,整体造型十分独特。
赵士桢老脸上全是红光,一双眼精光四射,枯柴棒样一样的手指着图道:“此物五支铳管共重十余斤,单管长两尺多,铳管固定在前后两个圆盘上,呈正五棱形分布,各铳管均装有准星、照门及供装火药线用的火门,由五根火药线彼此间用薄铜片隔开,以保证发射时的安全,铳杆的前部中空,内装有火球一个,另一端安装一铁制枪头,中部的机匣,上有点火龙头,下有扳机,供五根铳管点火、发射用。”
一口气说完,赵士桢一脸渴望的看着朱常洛,着实期待对方的点评和看法,热切之极的目光堪比情人相见的火辣大胆,所谓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在一刻身份地位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心里,眼前这位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一个和自已志同道合的朋友。
眼睛盯着这张图,耳边听着赵士桢近乎喋喋不休的描述,朱常洛已经清楚了解了这个迅雷铳的用法:先是五铳依次连发,当五统中的火药发射完毕后,还可点燃铳中的火球,达到喷焰伤敌的效果,当来不及换弹药时,小斧和盾牌在关键时刻还可以用来御敌,既是火器,又是武器,算的上一铳多用,攻防兼备。
东西是好东西,朱常洛叹了口气,一边看图一边拍了拍赵士桢的肩膀:“赵师傅,您真是奇人!”
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太子的认可和称赞,多少年的挫折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幸福,兴奋、激动如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涌了上来,差点让赵士桢幸福的喘不上气来,能得太子这一句话,自已受了这几十年的白眼和无视,在这一刻全都有了回报!
可惜没高兴多久,朱常洛随之而来的一句话如同一桶雪水当头浇下:“迅雷统虽然不错,可惜有个致命的缺点。”
听到这个评论时,赵士桢护犊子的心理瞬间高涨,涨红了脸恼火道:“那里有缺点,请殿下指教。”
指教两个字用的很客气,可口气却没有一点谦逊的意思,谁养的孩子谁亲,就算是丑也不容别人说,更何况这孩子是赵士桢半辈子呕心沥血之作,诸般推敲已臻完美之境,这样的作品不敢说没有缺点,但张嘴就说有致命的缺点,赵士桢是死也不能服气的。
一边上忍了好久的王安脸都黑了,若不是他跟着朱常洛有些日子的份上,知道太子说话的时候,一向不喜别人打搅,王安早就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与此同时,心里再次断定:象他这样不开窍的人难怪在朝廷混了这么久也得不到升迁,果然是活该啊活该!
丝毫不以为意的朱常洛好脾气的笑了一笑,指着图中一处地方,话音一转道:“设计很好,构思巧妙,但是……”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认得那里正是发火装置,赵士桢心里忽然一阵剧跳,灵光一闪,似乎想到这位太子说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了。果然太子接着说道:“用火绳点火,一旦天象有变,遇风遇雨,安之奈何?”
“战局瞬息万变,天候变化无常,又怎么能尽如人意,设计之时若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当做玩意,却不能称之为武器了。”说这一句的时候,朱常洛脸色转肃,口气严崚。
本来颇为不愤的赵士桢瞬间泄了气,蹙起眉头苦思片刻:“火绳点火法,流传已近二百年,这个……微臣却没有法子解决了。”
朱常洛淡然一笑:“你没有,我有!”
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赵士桢狠狠的摇了下头,眼角眉梢全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不相信:“殿下……您不会是在戏弄微臣吧?”
朱常洛表情平静,口气自信而笃定:“法子不单有,还挺多。”
朝闻道,夕死可矣,赵士桢现在的心情大概也只有这句话能够仿佛万一了。
这一刻对于他来说就是天崩地陷的一刻,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过后,赵士桢直挺挺的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用近乎虔诚的口气道:“请殿下指点迷津!微臣赵士桢今日对天起誓,从此跟随殿下左右,效犬马之劳,纵然前方是刀山油锅,也是心甘情愿,不怨不悔。”
面对赵士桢极度渴望近乎于乞求的眼神,微微一笑的朱常洛随手从案上取出一张图,向赵士桢一挥手:“赵师傅,来看看这个东西,你造得出来不?”
强行压下心潮澎湃的赵士桢哆嗦着凑了下去,颤抖着手接了过来,映入眼帘的画着一枝长铳,钢制铳管,木质铳托,整体线条流畅美观,以赵士桢这位当代火器专家的眼光,第一眼便入了心,等看到弯曲的枪柄处那个古怪的装置时,赵士桢的激动的眼神终于凝固,急促的呼吸也已停住,眼睛死死的盯在那个装置上一瞬不瞬,声音已经走了腔调,喘着粗气低声道:“敢问殿下,这……是什么?”
第198章 苦衷
朱常洛含笑坐在椅上,目光在手中端着的雨过天睛的茶杯不停流连,沁人心脾的清香水雾掠过他的脸,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王安垂手站在一旁,用佩服热切的眼神祟拜的看着自家太子,然后将眼神转到赵士桢身上,见对方依旧一幅痴呆模样,不由得洋洋得意:咱们太子就用了一幅画,就让这老头变成了这个样子……哎哟,他不会是疯了吧?
王安有这样的担心并不过份,自从看到朱常洛拿出的这一幅图后,赵士桢就如同有鬼上身,整个人在地上不停的转圈,同时嘴里也在不停的念念有辞,眼里放出的光足可以顶得上两盏灯。
对于赵士桢疯狂反应,朱常洛丝毫没以为意,自有史记录以来,引发火器都是用火绳引火,这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无庸置疑。但是赵士桢在看明白这幅图的原理后,突然发现世间居然还有这种巧妙近乎于奇思妙想的装置?从此将近二百年火绳引火的历史就此终结,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瞬间崩坍,试问赵士桢焉能不为之欣喜若狂?
更何况朱常洛交到赵士桢手上这幅图,已经是几次改良后近乎毫无缺陷的最完美的结果。对于别人来说,这幅图或许看得一头雾水,可是对于研究了一辈子的火器的赵士桢来说,只看了几眼后,就象好象身陷大雾突见睛日,一天云翳尽数散尽,心胸如同水洗过般的透澈清亮……回头再看自已的发明,刚才还引为生平骄傲的迅雷铳,忽然呵呵苦笑了几声,没有丝毫犹豫的抢上前一把抓起来,几声轻响后撕成粉碎,眼神中没有半点的留恋和不舍。
和朱常洛的设计比起来,自已的这个就是班门弄斧、孔门卖书,笑话一样的存在,留之何用?
狂热的眼神几乎可以化成实质,恨不得在朱常洛的身上烧出两个洞来的赵士桢终于醒过神来,眼神带着企盼,哆嗦着嘴唇:“敢问殿下,此物名字叫什么?”
放下手中茶杯,沉吟片刻,“以后就叫它燧发枪吧。”
燧发枪名字的来源于它的基本结构,即利用击锤上的燧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这个东西是处在十六世纪中叶的欧洲,由出生在枪炮工匠、锁匠和钟表匠家庭的法国人马汉发明,在转轮火枪的基础上改进而成燧发枪,但由于初期设计上的各种各样的原因,并没有真正流传开来,一直到十七世纪中叶,加以种种改进以后,欧洲军队才开始大量装备。
想到这里朱常洛突然笑了起来,从今天这一刻开始,大明就比欧洲整整早了一百年!
“燧发枪?好名字啊……”赵士桢嘴里不停念叨,手指不停的落在图上细细揣摩,神色间全然是不加掩饰的痴迷。
朱常洛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声道:“赵师傅,若是让你负责制造这种枪,你可有把握?”
殿中一片死寂,只余彼此怦怦心跳……眼光直直的望着朱常洛,眼底全是狂喜与惊讶,赵士桢不敢置信道:“殿下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但要做,还要大量的做!”朱常洛一脸肃穆,语气激昂:“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草图,但真正的数据却无法提供给你,所以,这个东西能不能成功造出来,全部系于赵大人一身。”
说守这句话后,朱常洛做出一个让赵士桢、让王安瞠目结舌的举动……转身离了座位,几步来到赵士桢面前,朱常洛屏气凝神,对赵士桢躬身施了一礼。
“大明疲弱,群敌环伺,此物若是能够造出来,必可威镇四夷,力压八方,如此老大人之功高一朝,名载史册。”
眼珠子几乎快要蹦出眼眶……高高在上,如天如神的太子爷居然给这个疯颠老头行礼?狠狠揉了揉眼的王安觉得自已真的快要疯了。
同样被巨大震惊住还有赵士桢,大惊之余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良久之后猛得跪倒在地,几乎是用嚎的声音喊道:“殿下知遇提点之恩,对于微臣有如重生再造,怎敢不戮力尽心以报殿下!”再度抬起头时,眼泪鼻涕淌了一脸,眼底眉间尽是亮光灼灼神采焕发。
朱常洛点了点头,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看来赵师傅是成竹在胸,极有把握的了?”
平静了下情绪,再次端详了那张图,赵士桢终于展颜笑道:“微臣这辈子文不成武不就,一生只好制作火器。殿下放心,快则七日,晚则十日,必会带来样品见您。”
“好!赵师傅有才有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激动仿佛可以感染,朱常洛兴奋的急步在殿中走了几圈,忽然大声道:“传我的谕旨,文华殿侍讲赵士桢,即日升为工部右侍郎,掌宝源局、军器局二局,一概府库钱物,随意取用,任何人不得加以干涉。”
从赵士桢一脚踏进慈庆宫的大门开始,便是天雷一个接着一个,诸般突如其来,早已将王安看似弱小实则强大的的心灵轰的金星乱冒,听到吩咐后连忙不住声的答应了,转过头见赵士桢一脸神游天外,木怔怔的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去拉了他一把,小声道:“赵大人,还不快谢恩?”
慌得赵士桢连忙跪倒谢恩,朱常洛再度扶起,语气真挚:“一切都是老大人应得,只管用心做好这件事。”似乎觉得有些不太够份量,忍不住又缀了一句:“越快越好!”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赵士桢深深的吸了口气:“殿下放心,微臣醒得。”
望着赵士桢远去的背影,朱常洛心头一块大石终于卸下,浑身上下只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从今天开始,真正属于属于大明朝的军事力量将从此拉开序幕。
想当初宁夏平叛时,八位总兵率领几路大军,数倍于敌的几万兵力竟然奈何不得一个哱拜,当时朱常洛就敏感的发现,堂堂大明竟然没有了自已的军队,不管是平叛还是剿匪,居然要全靠调用各地督抚豢养的私兵……就算名震当世的戚家军,或是威名远扬的李家军,说白了也都是私军。
拥有属于大明自已的绝对军事力量,这个观念是朱常洛从宁夏平哱拜之乱时就已经形成并决定,这也是他自当上太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锣密鼓的重启建设三大营的用意所在。
自已今天与赵士桢这一会,一切局面将从此彻底改观,对此,朱常洛有无比坚定的信心!
忽然一股刺痛的感觉从下腹蓦然升起,就好象体内忽然插入了一根针,从一根到两根、再到三根……总之是越来越多,不断的尖锐刺痛一股接着一股的传入脑海,难以忍受的痛感使朱常洛闭上了眼,紧紧的咬住牙关,几个呼吸之后,闭上眼睛终于睁开,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渍,微蹙着眉峰,脸色一片难以掩饰的倦意。
只有他本人知道,这几天体内异动频发,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万针攒刺?朱常洛在心底叹了口气,眼神溜向窗外,正是春阳高照,碧空万里,忽然对天微笑道:“……这样的好日子,真是让人留恋啊。”
离慈庆宫不远的宝华殿上,爆出的一声惊讶低喝中,其中饱含的惊恐慌乱之意,令人闻之心惊。
看着叶赫惊讶近乎于失措的脸,宋一指脸色也很不好看,没有理会叶赫急切的质询,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只瓷瓶,打开其中一只,递到叶赫眼前,沉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鼻端传来一股异香,叶赫连看都不必看,又惊又喜:“天王护心丹?”
忽然想起当日医治万历时,宋一指从朱常洛处取了一粒,说是用来尝试研制,难道这一粒就是那一粒不成?没用他再张嘴询问,宋一指已经点了点头,又将另外一只瓷瓶打开,又倒出二粒药丸,从叶赫惊讶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一粒也是天王护心丹!
眼神微微一凝,叶赫激动的低喊起来:“宋师兄,你可以做天王护心丹了?”
与狂喜失态的叶赫比起来,宋一指的脸色不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显得颇为难看,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去告诉他!”叶赫惊喜的站了起来,拔腿往外就走,就在他刚一挪步的时候,就听宋一指低沉的声音响起:“大可不必……对于别人来说,这天王护心丹或许是救命的良药,可是对他来说,那就是催命的毒药!”
汝之良药,彼之毒药?这是什么逻辑……回过头的叶赫,眼底全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论脸色难看此时的宋一指不比叶赫差多少,沉着脸点了点头,往日温熙和气的模样全然不见,换上来的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反倒是处于惊惶中的叶赫冷静下来,窗处蹲着的阿蛮也是一脸紧张,竖起耳朵仔细听墙角。
目视着摆在桌上的两只瓷瓶,宋一指终于开了口:“你先告诉我,朱小兄弟身上的天王护心丹是从师尊那里来的么?”
叶赫明显的犹豫了下,正在张嘴不张嘴的功夫,宋一指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冷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遮着瞒着?若不是这次替恭妃医治,怕是我还发现不了其中的古怪!”
叶赫有些赫然,低了头:“师兄,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实在是有苦衷。”
“得啦,现在苦衷就要变成苦水啦。”宋一指白了他一眼,语气诙谐可神色没有丝毫轻松:“说实话罢,这天王护心丹,他那里还有几粒?”
“自万历十七年开始至今已服了三粒,那日给他的父皇服下一粒,你这里拿了一粒……还有五粒。”对于叶赫交的底,宋一指感叹着点了点头,神情了然,语气古怪:“难怪……那日他母妃垂危之时,这小子一下子就拿出了三粒来。”
这事叶赫是真不知道,一听就瞪起了眼,急声道:“他傻了么,师尊说一粒可缓他一年的毒性,这是拿自已的命当儿戏么?”
窗外的阿蛮听到师尊两个字便是一哆嗦,心里顿时一阵乱跳,不但分毫不敢动,反而加了几分小心。
“你们只当那药可缓毒性,我却是要告诉你,那药最好全都丢掉!”这句话宋一指说的缓慢清晰,却又冷静无比,“若是吃尽十粒,就算你去天上请下大罗金仙的九转金丹,也挡不住阎王老子的勾魂索命。”
第199章 伤心
叶赫铁青着脸,浑身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紧,整个人崩得好象一弯拉到了尽处的弓,一双眼紧紧的凝视的宋一指。
“你们只当那药可缓毒发,我却是要告诉你,那药最好全都丢掉!”
这句话宋一指说的缓慢清晰,却又冷静无比,“若是吃尽十粒,就算你去天上请下大罗金仙的九转金丹,也挡不住阎王老子的勾魂索命。”
这一句话就好象一枚重磅炸弹在叶赫心中炸响,瞬间便是天塌地陷,巨大的惊愕以至于他的脸瞬间变白,耳边似有无数只苍蝇般嗡嗡乱叫,瞪大的两只眼已经泛红,声音变得嘶哑干裂:“当日医治皇上的时候,你就说师尊给的天王护心丹有古怪,但我也记得你说过,那药对中和毒性有奇效,如今你又这样说,到底是怎么样,师兄说个明白罢。”
被揭了老底,宋一指脸色变肃,伸手指着桌上那两个瓷瓶道:“你知道天王护心丹咱们龙虎山秘传不得的至宝珍药,非是师尊珍视已极的弟子不得赐下,更别谈练制了。当日我初闻药香,微觉有辛辣之味,后来以刀刮丹,见其中隐有一丝黑色,心下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日子我闭关练药,直到前几日恭妃事发后,这才发现,这药是吃不得的!”
叶赫紧紧的抿住了嘴,寒星一样的眼眸光华迷离,静等宋一指接下来的解释。
有些狼狈的宋一指莫名的恼火,“还不明白么?药可以是毒,毒也能是药,有些药可以解毒,也可以加深毒性。”
“当日我说天王护心丹有古怪,是因为那些天王护心丹中加了一味铁线草。”
“铁线草?”嘴里默默念着这三个字,叶赫的表情有些凝固,疑惑的问道:“那是什么?是毒还是药?”
“不是毒,也不是药,”宋一指叹了口气,神色古怪:“只能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此草本身毫无毒素,却独有一种奇特之处,那就是可以中和药性,你可以当它是毒,可以拿它入药,全看用药人的一番心思。”
“当日从你们手里拿到那粒,是加了铁线草的护心丹,而我当日给恭妃服下的,却是我自个练制的没有加铁线草的护心丹,所以结果你看到了,恭妃醒了……”
眼前好象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开了一线小缝,而叶赫置身在这一线缝隙间,却不知是进还是退,哑着嗓子道:“恭妃醒了,却也死了,这说明天王护心丹并不能缓解毒性么?”
“你说的不错,天王护心丹确不能缓解毒性,但是加了铁线草的天王护心丹却能!”
叶赫脸色难看的吓人,“师兄心里既然都清楚,为什么不给她服那种?”
“加了铁线草的护心丹,每服下一粒,便加深中毒之人体内毒性入骨一层,就好象饮鸩止渴一样,到后来结果就是救无可救。”宋一指抬起头来,冷笑道:“恭妃病入膏肓,若是再服这加了铁线草的护心丹,别说醒转,只怕立时就得蹬腿咽气。这些道理你心里末尝不明白,何必非要逼我亲口说出来!”
叶赫忽然一阵颤栗,再也站不住,一只手死命的捏住椅子,嘴里喃喃自语:“当日潜入永和宫,见到中毒垂死的朱小七,给他服下的就是天王护心丹,他还不是一样的好转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你身上带着的护心丹,给他吃了,他醒过来了?”宝华殿中静无声息,宋一指死命的瞪着叶赫,一脸的难以置信:眼神中带上了一丝侥幸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药,你服过没有?”
看着叶赫点了点头,宋一指良久没有说话,额头却已经有汗珠滚落。睛看着叶赫,脑海中不知为何却忽然浮现出苗缺一的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忽然全都想明白了的宋一指,蓦然瞪大眼睛,胸口倏然一凉,好象凭空挖开一个巨大的洞,空空荡荡的,以至于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其来的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
“苗师弟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
话虽然只说了半截,可是对于二人来说,意思已经非常明白。
望望对方近乎恐惧的神色,叶赫木着脸点了点头。
宋一指如受重击,脚下一个踉呛差一点跌倒,“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口气茫然的向叶赫发问,如同自已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的回答。
“人心胜过毒药。”想起苗缺一临终前留给自已的这最后一句话,叶赫在这一刻,对这句话终于有了新的理解,看着宋一指投来的不知所以然的茫然不解的目光,嘴角露出一线苦笑:“这是苗师兄临死前留给我的话。”
宋一指心头一震,他怎么也想不到,玩了一辈子毒的苗缺一居然在临死时,会留下这样一句古怪之极的话,联想到那句毒上之毒,无解之方那句话,心里某处地方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线灵光飞闪而过,似乎有些明白,却又芒然无解,就好象一团纠缠的乱线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线头,可是一错眼间,竟再也找不到那个线头在那里。
“宋师兄,我准备去找他,亲口问一下他,到底是为什么?”
对于叶赫突如其来的举动,将陷在内心深处纠结不清的宋一指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惊叫道:“不可!”
“有什么不可,我只求一个答案。”眼底闪着坚毅的光,神情却有背水一战的坚决,此刻的叶赫整个人恍如一把出鞘利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也不能稍挡其锋。
叶赫的冲动,宋一指感同身受。因为现在的他也有同样的冲动,很想找到那个几十年在他心中一直敬仰如神的师尊,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让这位在外人眼中淡泊谦冲的世外高人,在龙虎山一众弟子心中,视为天爱如父的师尊,变成了一个算计、杀戮、阴谋,连自已的亲手培养的弟子都不能放过的陌生人?
“问或是不问,事实都摆在那里。”宋一指幽幽叹息一声,语气中是说不出的灰心失意。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仍然是咱们的师尊。”
心脏在这一刻好似被铁锤狠狠的击了一下,已经走到门口的叶赫蓦然呆住,一拳重重击到墙上发出砰得一声大响,眼底全是难以抑制的悲伤和自责:“前不能进,后不能退,难道我能做的只能站在这里,静静看着他死在我的眼前?”
面对疯狂的叶赫,被诘问的宋一指哑口无言,忽然叹气道:“别动,你手出血了。”
叶赫嘿了一声,身形展动,转身就走,鲜血一滴滴的滚落在地,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给我一点时间,也不是全无办法。”这一句话总算将接近失控边缘的边缘的叶赫拉回现实,看到充满绝望疯狂的叶赫眼底终于有了一线清明,宋一指再次叹了口气,自已终于还是决定了要这样做,从这一刻起,他很清楚的明白,自已已经站到了师尊的对立面……一念及此,百味杂陈。
实在受不了这种近乎**裸的热切的眼神,愤愤的摆了摆手:“和你交个实底吧,朱小兄弟身上的毒,十成中我只有一成的把握……”看着对方眼底那团炽烈的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来,宋一指莫名有些不忍心:“许是苗师弟在天有灵,你带来的那句话,我总觉得大有玄机,等我专心推研一下,或可别有转机也未可知。”
看向宋一指的眼忽然变得莹然生辉,殷殷期许的神色跃然而出,宋一指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从来不以虚言诳人,但凡是他说出口的话,便是十足真金不换,他说有几分把握,那就是有几分把握,他的话,叶赫信!
眼见对方脸色明显好转,心情极度坏的宋一指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的跺了下脚:“去告诉你的那位兄弟,让他从现在起,想要求一线生机的话,就不要再吃天王护心丹。”
“失去药物压制,他的毒发次数可能会增多,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就随时呆在他身边罢。今后毒性发作会一次比一次厉害,那滋味想必不会好受到那里去,你的两仪真气阴阳兼具,毒发时候或许对他稍有帮助。”
叶赫神色平静,一脸的理所应当:“总是我欠了他,就算为他内力枯竭而死,也没什么说的。”
宋一指被他噎了一跟头,恨其不争的挥了挥手:“行啦,事已说完,话已带到,滚出去罢。”
叶赫叹了口气,目光在桌上轻轻转动不止那粒天王护心丹上伫了一瞬,随即转头离开。
门扇砰然作响,宋一指却如同抽了气的皮球瞬间变软,两腿立不住坐倒在地,忽然伸手捶地,脸上带着笑眼中流下泪来,咬牙切齿切齿诅咒:“苗缺一,你个瘦皮猴子死得倒干净,偏偏不肯让我安生,还给我留下个难题!”
殿外天青云碧,阳光耀眼生缬,从阿蛮这个角度望过去,周身笼罩着一身淡淡金辉的叶赫,身材挺拔笔直如剑,就好象是天上走下来的战神一样,不由得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忽然想到刚从窗底下听到那些话,心情顿时变得大为沮丧。
就在一颗小心眼患得患失的时候,迈步要走的叶赫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隐在角落处阿蛮顿时瞪大了眼,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心里默默有辞:“看不到,你看不到,谁都看不到……”
仿佛是为了印证好的不灵坏的灵的那句话,阿蛮的许愿全然失效。
“听够了,就好好的去玩吧,不要再捣蛋。”
如同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直跳起来:“你是故意的,你绝对是故意的。”
阿蛮悲哀的发现,自已跳起来的一对脚落在地上时,如同踩在一片针尖上一样,麻麻痒痒的难受之极,于是半真半假的哀哀叫痛,依他的经验,只要用出这一招,叶赫肯定会跑过来对自已关怀呵护,可惜,这次不知中了邪,百用百灵的一招居然完全失效?不但叶赫没有理他,就连殿内的宋一指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在阿蛮瞪起的一对大眼中,一直背着身对着他的叶赫没有转头,沉默着停了片刻,转身大踏步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在哭。”愤愤的盯着叶赫远去的背影,一边揉着脚一边小声嘀咕道:“本少爷大人大量,就给你留三分面子好了,不揭穿你啦。”
小福子偷偷摸摸蹙到他的身边,一边讨好的伸出爪子帮他揉脚,一边好奇的问:“阿蛮小少爷,你怎么知道叶赫少主在伤心?”
第200章 嫉妒
目视着叶赫在自已眼前消失,淡淡金辉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阿蛮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这个小福子凑上来表忠心,这一马屁恰好拍在了马腿上。
阿蛮翻出骄傲的白眼,摆出一副别欺负爷年纪小,爷见多识广吓死你的表情,撅起嘴重重的哼了一声,对于小福子的置疑极度不满:“我就知道,可是我不爱和你说!”
自入宫来,上到太后皇后,下到宫女太监,全都是对他既爱且重,若说有一个人敢对他不假辞色,非叶赫莫属。偏偏阿蛮不知为什么,一见叶赫就象见了霜的夏蝉,立时打焉瞪眼,全然的没有半分办法。
一心讨好落空小福子很没骨气的立刻见风转舵,眼珠子滑溜溜转了几转,堆起一脸笑容:“小的背你去太后宫中玩怎么样?一大早竹息嬷嬷来说,今天慈宁宫里备下了您爱吃百合密饼,还有白果酥酪,密汁小脆排……”
烦我心者叶赫,知我心者小福子也,对于吃食一向没有任何抵抗力阿蛮瞬间心动,伸手在小福子大脑袋上拍了一下,大声道:“有这话不早说,快去啦!吃完东西,咱们去皇后宫里找苏姐姐玩!”
听说上坤宁宫,小福子喜上眉梢,原因肯定不是因他有多敬重皇后,而是因为他的小对食,一个叫枝桃小宫女这次刚被补到了坤宁宫管洒扫,阿蛮要去找他的苏姐姐,正中他的下怀,正好假公济私,专程见下小情人去。
待二人去远后,宝华殿的窗户推开了一线,其后露出宋一指那张又好笑又好气的脸。
稍顷,宋一指提着药箱,出了正殿来到寝殿。
寝殿内正中一张大床,四周黄色帐幔低垂,周围十几个宫女太监,低首敛眉伺候周边,见宋一指手提药箱过了过来,一齐躬身行礼。
脸色阴郁的宋一指明显的心情极差,板着脸随意一挥手,时间长了众人都知道这位神医的规矩,在他诊病的时候一向不喜人围看,于是不用吩咐,一齐转身轻手轻脚迈步出去,放下重重帷幕,在外头静息候着。
众人退出后,瞬间殿内安静一片,撩帐迈步进了帐中,目光凝视在躺在床上那个人,将手轻轻搭在万历脉上……
在很多年之后,宋一指想到今天这一幕时,犹是心有余悸,至死难忘。
———
朱常洛散朝回到慈庆宫,流朱取来一套潞绸常服与他换上,涂碧端上茶来,朱常洛取过喝了几口,转身吩咐王安道:“走,跟我找申阁老去。”
太子最近只要有时间,找申阁老谈谈说说早已成了习惯,丝毫不以为意的王安应了一声,刚要动身时,忽然一拍脑袋,哎哟一声:“殿下,有件事差点忘了说。”
朱常洛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王安陪着笑脸,小心凑上来低声道:“回殿下,储秀宫魏公公说他晚上会来见殿下。”
正从案上拿着一份奏折的手忽然就停在半空,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微妙,沉吟一刻后:“……他有没有说什么事?”
明显察觉气氛变化的王安,聪明的闭上嘴摇了摇头,看他一脸谨慎小心的样子倒让朱常洛一阵好笑。
“只要是他来,不论早晚,随叫随传吧。”
知道太子一直很重视这个小印子,王安早在心里将之视之为今生重大对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见眼下太子这个态度,王安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嘴里一迭连声的应了,伺候着朱常洛准备齐全,二人沿着宫路一路徐行。
时值四月的皇宫,放眼尽是柳丝吐荫,黄绿晃眼,一阵阵暖风吹得人懒洋洋的只觉困乏。
妖书案虽然结束,可是余波并没有消除,不过是由明转暗,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最近大明朝局上也越来越有意思,沈一贯和沈鲤之间争斗可以用白热化三个字来形容,每日彼此弹劾的折子如雪片翻飞,跟随他们手下那群喽罗们也随着兴风起浪,大有江海倒置的意思。
看来这个内阁包括这个朝廷都到了必须要整、不得不整的地步了……不知不觉间,眼神游离似乎在浏览春色,可脸色已变得肃杀凌厉,正巧王安偷着抬头看了一眼,却被太子殿下嘴角挂着的那丝冷笑惊得迅速低下了头。
定了主意的朱常洛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如果自已没有记错的话,原本的历史是在二沈之争结束后,就此进入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时期,这个时期内的大明朝既无内阁、也无宰相,万历一朝就此重现开朝太祖朱元璋时代的无上荣光。这样说是因为大明自开朝以来,只有这朱元璋位祖宗既不设内阁也不设宰相,所有大事小情,一概亲力亲为。
曲指算算大明朝历任皇帝,象这位如此勤劳理政的皇帝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内阁的重要性朱常洛了解很透彻明白,明制规定内阁有票拟权,所有的国家大事,均由其先拟定处理意见,然后交由皇帝审阅批准,朱常洛很喜欢这种议政方式,他一直认为将所有国家大事系于一人之身纯属儿戏,有内阁在,既便是皇帝不干活,国家也不会停止运转,过去的几年已证明了这一点,万历这一朝,前十年有张居正,后十年有申时行,若是没有这两人,万历能不能撑下来,还真是不好说。
可是这种事原历史上的万历不愿这样干,眼下的朱常洛更不想这样干。
万历不干,是因为他懒得干,朱常洛不干,是因为他有很多事要干。
时间何其宝贵,对于朱常洛来讲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去做,争分夺秒尚且不足,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挥霍。
所以决定今天去见申时行,朱常洛不是为了和他商量什么,而是想请他出山。
时到如今,这位老大爷也该也面发挥下余热了。而且算算日子,王锡爵也该出现了。朝廷中有了这两位元老级人物出山,自然可以起到定海神针,镇慑宵小的作用,有他二人在,自已才能空出手来去搞自已的真正想做的事。
一路想着心事,一面迈步向着申时行居处行来,忽然眼尽处,一道身影映入眼帘挡住了去路,回过神来的朱常洛认出来人正是苏映雪,猛然想起那日自已晕倒在她怀里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别扭,也有了些红。
到底是王安机灵,微微一愣连忙上前,陪笑道:“苏姑娘好。”
抬头看了一眼朱常洛,春风吹拂下的少年眉目俊秀,几天不见好象对方又高了几分,淡淡青涩格外动心入眼,忽然有些发热,心跳的有些急,慌忙侧身行了礼:“苏映雪见过殿下千岁。”
“苏姑娘,不必客气。”朱常洛微微让了半礼,他已经知道苏映雪为什么会在坤宁宫出现的原因,原来自从绘春被杖毙,苏映雪便主动进宫照顾王皇后,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患难之时才见真心,苏映雪能在这个时候,毅然进宫服侍左右,王皇后心里自不必说,就是朱常洛心里也有颇为感激。
“苏姑娘来此,可是母后有什么话要吩咐么?”二人面面相对,尴尬了一会后,还是朱常洛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
苏映雪盈然一笑,满园春光瞬间减色:“殿下猜对了,确实是皇后娘娘派我来,但却不是皇后娘娘有事。”
已经本能的扭过头,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的朱常洛随口道:“有事尽管直说就是。”
见对方局促不安,显然是被自已的容光丽色倾倒,不知为什么,心底泛上一股甜蜜之间今苏映雪心情瞬间大好,“今日早上皇贵妃娘娘亲到坤宁宫问安,请求要去见宝华殿探望皇上。”
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半透明的眼底如同蒙着一层薄雾般莫名难测……郑贵妃为什么要去见万历?想干什么呢?忽然联想到之前王安说的小印子要求见的事,诸般念头此来彼去,朱常洛顿时提起了三分精神。
“母后的意思是什么?”
对方烔烔眼神盯到自已的脸,专注而又认真,本来渐已平静的苏映雪忽然一阵莫名心慌,脸颊上飞起一团春色,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干:“皇后娘娘没有说什么,待皇贵妃走后,就派我来找您啦,娘娘说,请您自个拿个主意,如果可行,就派人通知她一声即可。”
朱常洛心思早就转了几转,郑贵妃久蛰不动,如今突如其来要求去看望万历,肯定是有所图谋。不知不觉脸上露出了微笑,眼底那种洞察世事的冷酷之意看到苏映雪眼里,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心跳,连忙避开了眼,不敢再看。
“请苏姑娘回去,告诉母后说我知道了,稍晚一些,我去坤宁宫看她再说。”
望着朱常洛远去的身影,苏映雪躬身施礼相送,眼神痴痴的跟着对方的背影,走了好久。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被人仰望而出生,在苏映雪的眼中,刚刚离去这个人明显就是这种。
今生若有这种人可以仰望依靠,那将是何等的幸福……一念及此,银牙已经咬住了嘴唇,心情变得乱麻一团,忍不住悄声叹了口气。
“别看啦,再看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在这满园春色如酒的花园内,这一嗓子来得既突然又粗野。
情思满怀的苏映雪被惊了一身颤栗,心头顿起一阵恚怒,心道这是那宫丫头敢如此无礼,等转过头时愕然发现,立在自已面前横眉怒目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红衣如火的李青青。
苏映雪又忧愁又郁闷,心知这真不知是何等的缘份,为什么自已每次一见朱常洛,这位总能自天而降呢?
当然,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是她一个。
心头虽然有些难明郁闷,但还是强压下心头不悦,侧身行了一礼:“苏氏映雪见过李小姐。”
李青青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眉头早已高高竖起,说话隐藏锋芒,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好奇怪,为什么每次我来,都能看到你!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第201章 喜信
已经去远的朱常洛没有发现,本来春光明媚,鸟鸣花开的御花园中,此刻快要变成东郊大营的演武场。
李青青出身将门李家,李家在辽东就是无冕之王,李青青就是名符其实的公主,就算此刻身在京城,每次进宫拜谒,太后和皇后也都是满面笑容,多有赏赐,如今由没过门的睿王妃一跃而成太子妃,不出意外再往上一步就是皇后,身份水涨船高,自然人人敬颂,仰望推祟。
若说李青青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那就是因为朱常洛对自已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很暖昧……她不是傻子,心里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一门亲事,说白了就是祖父和他之间的一桩交易,每每想起这一点,李青青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今天也真是巧了,李青青进宫来不是找皇后娘娘说话的,而是专程来找朱常洛,有她自已的事,也有她父亲要如松交待下的事。刚到了慈庆宫,就得知太子往御花园这边来了,等她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恰好只看到个朱常洛的背影。
可等她看到苏映雪的的眼神后……女人本能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苏映雪对朱常洛有意思!蓦然想起那日灵堂上,朱常洛倒在她怀里的事,心头这一股子火腾得一下就上来了。
卧榻之旁,怎容他人窥视!
狠狠瞪着苏映雪,李青青瞬间脸红心跳,怒不可遏,连人带心一齐跌入百年老陈醋坛中,由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冲天酸气。
自从坤宁宫选妃那一日起,李青青对这位御史遗孤留上了心,原因说起来很简单,男子重色,那是异性相吸;而女子重色,则是同性相斥。苏映雪之美,无论男女见过者无不惊绝赞叹,即便是李青青一向自视甚高,嘴上虽然不肯承认可心底下也不知比过不知多少次,论容貌,人家比自已还是高了那么老大的一截子……可是那又怎么样?
愤愤然斜着眼睨着侧着身向自已行礼的苏映雪,心底升也一种莫名快意。可是在见到对方低眉垂目,神色清冷,更有嘴角微微勾起,似不屑又似微笑时,李青青心里头腾得一声,五只火药桶顿时爆了三只,另外两只也已开始哧啦哧啦着了火信。
如今在李青青心里,苏映雪已由隐患彻底变成了心腹大患,由原来红色一级警戒级别提到了橙色严重警戒级别!
眼见苏映雪上来行礼,对方依旧一幅沾雪梅花样清冷之姿,李青青出自宁远伯府,一贯的娇傲,却容不得别人比自已更娇傲,更何况此刻的她已经有了心病。再看苏映雪,那就是一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恨恨的捏紧了拳,恨不能立时将她摁倒在地,狠捶一顿方能解气。
丫头小香在一旁瞧得心惊胆战,自家小姐是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严格来说自家小姐脾气虽然爆了点,可决对不是个坏人,可是奈何天然生成一根直筒脾气,有什么不快那是半点也忍不下去,火星溅到了火药,遇上了就必得劈里啪啦的响个震天动地。
看眼下自家小姐那架式,大有一言不合,拉架子动手也是大有可能。关键时刻,小香只得陪着笑脸上来打圆场道:“小姐见了苏姑娘就想亲近,也要想想苏姑娘是伺候皇后娘娘的身边人,想必是一刻也不能担搁的;咱们还是去寻太子殿下罢,若是晚了,回府老爷怕是要不高兴。”
小香是个机灵的,也是个有心眼的,在她看来眼前这个苏姑娘不但人生的好,看样那子心计也多……小香这样想是有道理的,从开始到现在苏映雪侧身行礼有小半天了,心存刁难的李青青故意没喊起来,对于任何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失礼和羞辱……可小香发现这位苏姑娘的身子不知是气还是累,都已经在微微颤抖了,可是脸上却平静依旧,不见半分怒色。
就这位姑娘的养气功夫,已经完爆自家小姐几条街了,这以后要是凑在一块过日子……被自个这个想法吓得心惊肉跳,小香已经忍不住开始为自家小姐的将来暗暗发起了愁。
小香的话里有话,李青青自然听得出来。众所周知,全皇城的人都知道苏映雪是皇后眼前的红人,当然对于这一点,李青青是很不屑于理会的,若她真是个公主,李青青还忌她三分,眼下不过是一个无家无世的孤女罢了,她怕她?笑话!
但是小香后边一句话是打动她的关键,谁都知道太子在这宫里头最敬重爱戴的人就是皇后,自已发落了苏映雪,皇后肯定不高兴,皇后不高兴,那太子必然不高兴……太子若是不高兴,自已肯定得不了好,依此类推下来,本想大闹一番,狠狠给对方几分颜色瞧瞧的李青青就变成了投鼠忌器。
狠狠的将牙锉了几锉,瞟了一眼依旧在侧身行礼的苏映雪:“人生真是无处不相逢,和姑娘还真是好福气,怎么每次都能碰见呢,却不知这是缘份呢还是有心为之呢?”
苏映雪脸上神色不动,可这心里着实羞恼万分。她天生一副玻璃心肝剔透心肠,对于李青青那点明晃晃的小心思,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苏映雪如何看不出?当下微微一笑:“姐姐说话好风趣,说来也真是巧,妹妹这是受了皇后娘娘之命来传话的,没想到这在这遇上的姐姐,还真是巧了。”
声如金玉相撞,说不出的琳琅动听,而抬起脸来的嫣然一笑,更是梅兰初绽,迥雪流风一样的自然。
男人看女人,只看皮看肉,可是女人看女人,却是透过骨插入心,这一笑落在李青青的眼里,越发坐实了这个女子果然是个祸水级的妖物,心下已经定了主意:不论什么法子,一定要将她远远离朱常洛,所谓珍爱生命,远离祸水当如是。
“让姑娘受累了,快起身罢。”转身板着脸假意训斥小香:“我见这园中春色好看,一时走了神,你也不提醒着我一点,让人家苏姑娘受了委屈,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必定会怪我失礼轻慢。”
小香嘴角微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看来自家姑娘也不是个没心眼的人啊……这还懂得拿自已当挡箭牌呢,醒悟过来的小香机灵的上来对着苏映雪行了一礼:“请苏姑娘原谅,都是奴婢的错,给苏姑娘赔礼了。”
苏映雪身历丧家灭门之痛,以一弱质之身流连江湖多年饱尝人情世故冷暧,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的伎俩,如何能够瞒得过的她。论家世苏映雪三个也不如李青青一只手,可是若论心计,三个李青青绑一块也没放在苏映雪的眼中。
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伸手拉起小香:“这位小姐姐快些请起,不敢当的。”转过头对李青青道:“姐姐既然来了,可是进宫瞧娘娘去么?”
这才想起来光顾着和眼前这位置气,再看朱常洛早就走的连丝影子都不见,想当然的李青青恚怒再起,愤愤的顿了下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皇后娘娘那里我一会再去,你自个去忙吧。”
被嫌弃的苏映雪笑着行了一礼,“都是妹妹不好,耽搁了姐姐的正事,妹妹就此告辞。”
不等她说完,李青青从鼻子哼了一声,一挥手中帕子,一身红衣如同一团火般飘然远去。
小香一脸苦色望着大马金刀离去的自家小姐,先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姐啊,这里是皇宫的御花园,这不是咱们李府后花院啊。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个苏映雪看来是得罪的死死的了,按理说以李青青的眼下家世身份,得罪一个苏映雪真说不上是什么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香这颗心老是跳来跳去的不安份,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无奈何匆匆对着苏映雪行了一礼,走时不肯死心的偷着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依旧好象没有脾气的木头人,除了一脸的浅笑晏晏,就是一双秋水含烟的眼,除此之外,凭小香的眼力,再也看不任何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来。
等他们二人走后,苏映雪脸上的笑容遂然消失,隐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的捏了起来,浸了寒冰也似的眸光,往那团急如风火的身影深深的看了几眼,叹息一声道:“你越是这样待我,我心里倒觉得舒服了好些……”说完这句话后,清淡一笑,飘然远去。
御花园不远处一株玉兰树下,忽然现出几个人,当先一人雍容华贵,正是当今李太后,左手扶着竹息,饶有兴趣的看完东边,又看看西边,脸上神情不动,眼底却带着一丝莫名笑意:“竹息,你看这两个姑娘都挺有意思呐。”
竹息跟在太后身边半辈子了,如何不知道她说的意思是所指为何,当下笑道:“李姑娘家世显贵,如今更了不得了,本来是睿王妃,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太后您是知道的,但凡世家出来的小姐有点脾气也是该着的;那位苏姑娘身世比较可怜,但胜在丽容瑶光,无人能及,只看举止神态,也是个有心计的。”
“你这眼光越发毒辣了,如今怕是连我也及不上了。”太后了然一笑道:“哀家看着这苏姑娘倒是不错,改天你带她到慈宁来一趟。”
微微一怔后的竹息不及多想,随口应了下来,一边小心的扶着她,一边心疼道:“太后玉体贵重,这树下阴湿,久立有碍,咱们还是回宫去罢。”顿了一顿,忽然来了一句:“阿蛮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在等您了呢。”
提起阿蛮,李太后眼角现出一丝难得温情笑容:“走罢,可不能让那位小祖宗等得急了。”
住在听雨轩的申时行心情很不错,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刚进来坐下的当今太子朱常洛,笑道:“殿下若不来找老臣,老臣也要去寻殿下的。”
眼睛只瞟了一眼封皮的字,朱常洛已经可以猜到是什么事让这位阁老象个孩子一样的高兴。
明朝官场一向推祟馆阁体,也有人将之称为干禄体,讲究的是一个匀圆丰满,却也饱受仕林中人弊病,有千手雷同之说。而眼下这信封上的字,入目墨汁挥洒淋漓酣畅,龙飞凤舞尽显异种遒劲风骨,再怎么说朱常洛也是当世书画大家董其昌教出的学生,纵然不会写,眼光却是有的。
“能让阁老这样高兴,可是王大人要来京城了?”
第202章 同心
朱常洛猜的一点错也没有,信果然是王锡爵来的。
这让本来想卖个关子的申时行倒是一愣,没想到太子殿下只看了一眼,就铁口直断认出来这是王锡爵的来信,不由得大为惊讶。
见大名鼎鼎的申阁老一脸惊诧的样子,朱常洛在心里闷笑不已,其实认出这个很简单,信封上的字他看着很眼熟,忽然想起董其昌有一次曾和他谈起,说他这辈子自已教过和指点过的一众得意门生中,以当今阁老王锡爵的孙子王时敏最为有成之器,王时敏是何许人朱常洛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不过那位董老先生说这些话时,那一脸红光两眼放光的‘****’模样,朱常洛是妥妥的记在心里。
信都亮出来了,申时行也没必要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王元驭这几日必定反京,这封信是他派人送来报平安的。”
这封信是真的报平安的么?眼神在放在案上那封信转了一圈后,落到申时行的脸上,在与对方的眼神对上的时候,后者明显的有点游离不定,朱常洛嘴里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心里暗暗谋划,脸上不动声色,眉锋一挑,眼光闪动:“朝中久乱不治,常洛今天来是有一件要事和阁老商议。”见申时行微露探究却毫无讶意的眼神,忽然笑如花开,伸出两个手指头:“……你懂的。”
在看到那两根纤细如玉的手指后,申时行刚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如果这样再不明白太子爷的心意,那他也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内阁首辅了,眼神不自觉的瞟了一眼那封信,先在心里踌躇一下,随即慨然道:“那事好说,在这之前,老臣有一问想请教殿下。”
眼眸清澈直视着申时行,神色却是淡淡的变幻不定:“阁老可是要考较常洛为国为君之道么?”
对于太子近乎开玩笑般嘲谑,申时行的老脸微有些红,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开口,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日后,自已、朝廷、乃至整个大明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做为一代老臣眼见朝局混乱,天下不宁,他是很想放开手脚一展心中抱负,做一代中兴名臣,但是想起那封信中提及的那个人,申时行难免顾虑重重,不得慎之又慎。
看来太子是看出了几分自已的想法,申时行决定不再矫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为国之道,在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君之道,在于耳目广泛,治下有方,能御驾平衡之术。”
“老臣不才,半生宦海浮沉,已经身历三朝,一双老眼所见聪慧通达之人无数,却没有一个及得上殿下之万一,这种简单问题,老臣是不会拿出来考较殿下的。”
“那阁老想问尽管直说便是,常洛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叫阁老失望就是。”
申时行老眼不花,发现被夸了一顿的朱常洛脸色沉静,没有丝毫轻浮飘扬之态,脸上似笑非笑一片平静,不由得暗暗心惊。自已这几句话便是说到喜怒无常的万历跟前,也必会欣然接纳,沾沾自喜,可是眼前这个小太子,居然如风过耳一般丝毫不萦于怀,光凭这一份心胸豁达,宠辱淡然,已经足有一代明君风范。
心中暗喜的申时行收拾心情,放下手中茶碗,站起身来:“敢问殿下,何为忠臣,何为奸臣?”不等常洛反应过来,紧接着发问道:“敢问殿下,他日君临天下时,是要忠臣,还是能臣?”
连珠炮般连发两问后,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申时行,心底浮上一种难明的紧张感觉,一颗心怦怦直跳,额头已现了汗渍。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似乎任何人都可以张嘴就答:谁不喜欢忠臣?又有那个喜欢奸臣?可是朱常洛知道申时行之意决不止于此,当了一辈子的内阁首辅,到头来居然分不清忠奸黑白来?那还真是笑话了,玄机就在后边那一句上。
想通了其中枝节的朱常洛,心里豁然畅亮……真不愧人称老狐狸啊,直到这最后一刻,申时行才把他心里的顾虑,还有他真正的想法抛了出来,弯弯曲曲的绕了大半个圈子,最后还是归结到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上……朱常洛蓦然心思一动,眼神情不自禁地溜到那封一直静静躺在桌上的信封上,嘴角不由自主的浮出一丝浅笑,或许……这还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朱常洛略一思忖,随即开口:“祸国殃民者为奸,心存国民者为忠,至于能臣么?”说到这一句时,语气已变得颇堪玩味:“依常洛看来,忠臣未必就可以是能臣,奸臣也未必不能是能臣,咱们大明朝立极二百年以来,出过不少忠臣直臣明臣,当然奸臣也不少,可是真正称得上能臣的却真的没有几个。”
申时行静默着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位珠玉齐辉一样的太子,丝毫不掩饰自已眼底强烈已极的欣赏与希冀。
“前朝不提,本朝中却是出了两个能臣。”说到这里时,清琅声音忽然停住,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这可急坏了旁边的申时行,好奇心一起,申时行再也无法淡定:“老臣敢问殿下,是那两个人?”
嘴里说着话,一颗心怦怦急跳,手心中不自觉已经有冷汗迸出。
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朱常洛不由得展颜笑道:“本明第一能臣,非张居正张大人莫属!”‘
申时行啊了一声,惊讶的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常洛,来不及说话,先出门左右张望了一番,见王安在门口抱着拂尘守着,四下里静悄悄毫无异状,这才白着一张脸转身回来,口气又嗔又惊。
“殿下,这话只能在老臣这里说说,可千万不要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必是一番大风波。”
朱常洛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知晓,我只说张居正是个能臣,却没有说他是忠臣。”
“是人都有对错,圣人也是难免。父皇怪他把持朝政,上欺天子,下压百官,这个确实有僭越藐上之嫌,言官们弹劾他家资雄厚,也难逃贪墨受贿之罪,这些证据确凿,想来他也无可推诿,这是过!但是大明朝若是没有张居正,只怕早就风雨飘摇,独木难支,听说民间士子们私底下将他称之大明脊梁,依我看来,也不算矫枉过正。”
这一番议论侃侃而谈,听得申时行耳中就如同响了几百个惊雷一样,登时被震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言。震惊同时,申时行也明白自已今天这点心事,怕是让这位太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曾几何时,张居正风头如天上太阳,光茫四射人人仰目,提起大明首辅张大人,天下谁不知赞一句天下无二的大忠臣?可是后来呢……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但也是一样,上有所恶,下更必从之,亲政之后万历皇帝对于张居正几番残酷打压,从抄家灭门到最后差点掘尸曝问,一举一动足可见恨之深怨之切。
遥想当初,朝中百官在皇帝的授意下,纷纷上疏弹劾张居正,申时行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当时被抄家的张居正后裔,正是因为申时行的庇护,才得以有一套房子安身,有十顷地勉强糊口,做这些的事的申时行依旧是一贯的不显山不露水,既便是当时首辅张四维恨得跳脚,却拿不到他半点把柄,这些事直到现在很多人还被蒙在鼓中,可是不代表没有人知道。
一切的根源都是从当年万历登基的时候才九岁开始,主弱而臣强,祸根就已埋下。
当年的张居正走过的路,不正是现在的申时行将要走的路么?
一样的风雨飘摇,一样的主少年弱,眼前的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
可是申时行却不想重蹈张居正的覆辙。
眼着申时行的脸几度变色,朱常洛决定趁热打铁,既然决定摊开了说,那就有话一并说清了说透了,省得这个老狐狸疑神疑鬼,更何况那后边还藏着一只正在观风后动的,定了主意,清了下嗓子,一脸的笑意晏晏。
“说完张居正,再说说本朝第二个能臣。”朱常洛故意顿了一顿,然后悠然开口:“第二个能臣,就是申大人您啦!”
原本一道一道的天雷,这一下子全部拧成一束劈将下来,轰隆隆震得申时行眼冒金星,两耳尽是风声劲啸,两腿一软忽然跪倒在地,嘴唇都快哆嗦到一块了:“殿下可不敢这样说……老臣如何敢当?”
“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朱常洛霍然站起,声音渐转激昂:“老大人与张居正分别就是,一个锋茫太露,一个太过低调。”
“阁老一番话试探于我,说白了不过是对于常洛心有疑虑。”
“先前阁老以能臣忠臣奸臣相问,那么今天常洛却要和阁老说一句实话,做官者末必就得求清,前朝名臣海瑞推已度人,苛刻自苦,是个人人知道难得的好清官,但是他能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申时行眼底有光闪动,声音已经微有些发颤:“殿下的意思,老臣有些不懂。”
“阁老不是不懂,只是在装糊涂!可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知道和光同尘?可知道泥沙俱下?”
“世上的事千头万绪,黑白对错怎能分得那么清楚……”说到这里,朱常洛摇头叹息,眼神晶亮如星:“在我眼中,只要能在其位谋其政,可以为百姓为朝廷做很多好事,就算有些许微错,也算得个瑕不掩瑜,自然也就不能和那些只知压榨百姓,贪墨横行的人同罪论处。”
“今天常洛和阁老剖心来见,以后咱们坦诚相见,同心协力一意为国。”
这几句话虽然不多,每一字每一句有如金铁交击般地铿锵做响,申时行心里如同浇了雪水一样透彻清亮,猛然站起身来,伸手将案上那封信抓起来,几下撕得粉碎,激动道:“有殿下这句话,老臣等无忧矣!”
朱常洛默默看着,眼底全是笑意,从今天起这位老臣将会真正的为已所用……不对,不止一个,心中一动,落在申时行脸上的眼神带了几许探究。
此时的申时行恍如换了个人,几十年养成的谨慎小心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迎着朱常洛的目光,爽朗大笑道:“殿下放心,从明日起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相信有老臣这把老骨头顶上,还能给殿下遮几年风雨,挡几年刀枪。”
朱常洛只觉得热血澎湃,心情激荡,上前一把紧紧攥住了申时行的手,“有劳阁老,咱们同心合力,一起重写这大明的历史罢。”
第203章 钧命
从申时行居处走出来时,眺望远天,已是夕阳将下,彩霞满天。
沐浴着淡淡金晖,微风送来些微花香,周围的一切静谧而美好,与环境迥异不同的是心情,一切没有超出自已的预料,王锡爵的那封信真的是块探路石。
估计是让那次三王并封事件搞得有一点寒心,生怕这次再度出山到头来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在顾虑重重之下,才写了这样一封信,透过申时行来试探朱常洛本心,对于申时行来讲,王锡爵想说的话正是他心里所想的,来的正是时候。
没想到朱常洛天然生成一副水晶心肝,透明肚肠,居然巧妙之极搬出张居正为例,一举将二只老狐狸心中块垒消得干干将净,可以预见从此朝廷中有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主持朝局,开源创新是指望不上了,但守成求稳是足够有余,对于沉疴已久的大明朝局来讲,申、王二人,是最合适的内阁人选。
有他们在,自已便可以腾出手来做自已想做的事,只希望时间能够留给自已更长久一些……让遗憾尽量少一些,自已也就不白来这一遭。
真是前路漫漫,芒无头绪啊……情不自禁的怅怅然叹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贴身放着那只瓷瓶,欣喜的心情瞬间有些失落。挥手叫过离着自已不算远,正看探头探脑偷看自已脸色的王安,颇有些意兴阑珊道:“走吧,咱们回宫去。”
刚刚明明很高兴的样子,怎么看了会夕阳就不高兴了?明显感觉到太子心情起落变化的王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绞尽脑汁猜着原因,一边机灵的应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笑嘻嘻道:“殿下爷且慢,这里还有人一直等着您哪。”
有人等着自已?是谁?没等他再细问,身后已经传来一声低喝:“喂,你……你站住!”
脑后传来的声音即刁且蛮,更夹着一丝不可抑制的火气,刚抬起的脚忽然就放了下去,朱常洛叹了口气,就冲这一嗓子,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李家专利,别无分号。
“你什么时候时候进宫来的?等好久了么?”
见对方回转身来,夕阳余晖洒在他的肩上身上,淡淡金光中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脸,耳边传来的嗓音清朗中微带一点沙哑,微带点少年青涩,略尖却不刮耳,别人什么感受不知道,反正李青青觉得好听的很。
感受到话里传来关怀的意味,一下子就使等了几个时辰,已经又急又烦的接近暴走状态的李青青没了半点脾气,就连方才和苏映雪闹出那一肚子的火气,一起融化在对方一句话平平淡淡的话里,现在的李青青就好象雪化成水般的一泄千里,剩下来的除了脸红心跳,再就是她自已都不敢承认的吓死人的温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恨铁不成钢的盯了一眼正在低着头玩弄衣角如意结的小姐,小香连忙上前轻轻推了她一把,咬着耳朵悄悄提醒道:“小姐,殿下在和您说话哪。”
“哦……”怔忡出神的李青青如梦初醒,慌忙抬起头来,“也没多久了,刚来就一会。”
旁边站着小香都快晕去了,一会?眼看着个大日头从东边掉到西边,这也叫一会?刚刚是那个又跺脚又瞪眼,恨不得拿刀杀人的架式的?忽然眼光落到躲在太子身后偷着笑那个小太监身上,小香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太子自然是极好的,要怪也就得怪这个小子,焉坏焉坏的死也不肯给通传一声。
王安眼尖,小香快想吃人的眼神早就落进了他的眼底,趁朱常洛不注意,伸出舌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又把小香气了个半死。
看着李青青眼波流转,双颊晕红的模样,朱常洛又吃惊又好笑。从认识她到现在,在他印象里,这位李大小姐就象一只坏脾气的猫,动不动就是张牙舞爪,象现在这样小鸟依人一样的,还真不是她的风格。
抬起眼发现他眼底尽是笑意,回过味来的李青青不由得有些羞恼,一张脸都快红到了耳根子,愤愤然一跺脚:“你欺负人。”
朱常洛不再逗她,伸手上去携了她的手,柔声道:“来找我肯定是有急事要说,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可不能在这多待了,有事就快说吧。”
小香和王安在一旁眼都直了,太子拉小姐的手了……
感受来自对方手上近乎烫人的热度,本来身上刚下去的热度忽啦一下再次涌了上来,尽管心里已经欢喜的快炸了,一颗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忽然觉得四下里安静的有些不对劲,李青青本能的拿眼扫了下四周,看到小香和王安那一对瞪得大大的眼珠子时,傲娇的李姑娘瞬间顶不住了,又羞又急的挣开了手,啐了一口:“你好不尊重。”
不过拉了下手而已……朱常洛表示有些愕然,那里有不尊重了?有么?有么?
王安和小香点头有如鸡啄米,不但有,还很有!
其实眼下大明朝风气可谓是空前绝后的开放,太祖朱元璋时定下各种严厉制度早就形同废纸。单以穿衣而论,朱元璋规定必须要按身份不同才可以穿衣服,穿错了轻者打板子重要就得去牢饭。
可是到了现在万历一朝,不但想穿什么穿什么,更是兴起了一阵男扮女装的潮流,天天招摇过市却没有人人喊打,反而很受欢迎……更有甚者,就连裸奔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
这些行为就算拿到朱常洛穿来之前那个时代,也都算得上耸人听闻的事,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几百前的今天,他的老爹万历意识超前几百年,率先做到了这一点,身为他的儿子,朱常洛除了与有荣焉还能说什么呢……除了既感且佩的叹为观止,实在拿不出别的什么象样的形容词了。
在这种情况下,朱常洛想当然的认为拉拉小手不算什么了,怎么说二人也是下了订的末婚夫妻的关系呢。事实证明,他这样想是完全错了的,而且还是错的离谱。
虽然当前风气如此,但是真正世族大家,还是严守礼教正统那一套。衣服或可乱穿,男女关系不能乱搞。末婚夫妻也是男女,也得守礼严防。所以尽管李青青心里甜的都快流出蜜来了,可是脸上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颜色……这让李姑娘好不痛苦。
“这封信是爷爷来的,父亲让我来转交给你。”
脸红得象出锅的虾子一样,李青青劈手从怀中最出一封信,丢到朱常洛的怀中,伸手掩面一阵风样就跑了出去,不知用的什么身法,那裙裾飘扬的如同风中盛开的一朵花。
傻了眼的小香一头一脸全是黑线,顶了大日头等了半天,腿酸脚麻的倒是多说几句话才能够本啊,心里对自家小姐这智商实在着急,无奈何对着太子慌慌张张的福了一福,话也来不及说,追着自家小姐就去了。
王安看得着实有趣,一脸的全是眉花眼笑。
又是信?从跑远的李青青身上收回视线,脸上笑容渐渐敛去的朱常洛的目光落到这封信上,从年前到现在,这是李成梁给自已的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是由李如松转交,第二封信却选了李青青,上一封自已还没有给出答复,这一封又是要说什么呢?一时间费了沉吟,眼神盯着信封,心里不停的琢磨。
王安在一旁低声提醒道:“殿下爷,这天都快擦黑了,咱们回宫吧。”
回过神来,伸手将信揣到袖子,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是该回去了,还有好多事要办哪。”
京城猫耳朵胡同,别看名字不那么震气,可是这里离紫禁城最近,所以有权有势的大官大将们大多将府第建在此地,早在几十年前,这里早就是名震京城的贵人居住地,放眼望处,尽是连绵栉次的高门大户,其中以李伯府最为大气显赫,当然,和辽东的宁远伯府比起来,这勉强能算得上一间草房。
书房内茶香袭人,李如松一身便装,眼神带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疏淡,随意坐在东首椅上;西首一个中年文士,脸上带着笑,一身书卷气,侧着半个身子陪坐西首椅上,看起来安之若素,颇为气定神闲。
“范先生是家父身边不离须臾的重要人物,一向倚之为左右手,这次居然派您千里奔来传信,想必是有重要之极的事情要做吧?”
别看李如松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里着实是忐忑不安,这次父亲带来的信既没有说什么内容,更没有让自已看,居然直接让李青青送进宫,这一异常举动,难免让李如松多想了些,看来父亲对自已最近表现肯定是极不满意了。
对于这位李家末来的接班人,范程秀不敢有丝毫的轻忽以待。对于李如松的问题,他早有准备,略一思忖,已经想明白了要怎么应付,伸手一抱拳:“将军法眼如炬,学生不敢有瞒。除了送信一事外,老伯爷确实还另有钧命在身,学生这次来这京城,是想见一位旧友,如果有可能,我想将他带到辽东效力。”
早知道范程秀这次来不可能这么简单,可是千想万想,李如松也没有想到居然是来寻一个人?
是什么人能让父亲做出这等决定,居然委派范程秀千里迢迢亲自来请?
再也无法掩饰自已的好奇心的李如松瞬时竖起了耳朵。
可是等到从范程秀嘴里吐出那个人名后,李如松瞬间瞪大了眼,是他?居然会是他!
第204章 破绽
春面不寒的杨柳风到了晚上,就象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改了性情,吹在脸上身上别有一种凛凛寒意。
回到慈庆宫,用过晚膳后,从怀中取出李成梁的亲笔信,对于这位名声很大、野心很大、功劳也很大的宁远伯,自从辽东许下三诺那一刻起,朱常洛清楚明白的知道他想要什么,端详着手中这封信,心底下很是好奇:这一次的李成梁想要说什么呢?
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发现是一厚一薄两张叠起来的信纸,朱常洛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比对了一下之后,终于选了那张厚一点的打开……明亮的烛火在纱罩内跳动不休,默默看着信的朱常洛的脸色也随之明暗不定,无形中显得有些莫名神秘。
一旁小心伺候着的王安,发现太子的脸色由微嘲渐渐变得严肃。
严格来说,这张信纸上抄录是一份奏疏,落款时间是万历十九年十月,由浙江巡抚方之洞的上奏当今万历皇帝,内容可以说是和眼下大明朝政风马牛不相及,其中一句话引起了朱常洛的注意:近日获报确知,倭酋平秀吉于北九州肥前国荒野之上修筑城池,规模甚大,余情待报。
倭就是日本,酋是头头,所谓平秀吉,就是丰臣秀吉。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日本的头头丰臣秀吉在北九州的荒野上修了一座城池。
朱常洛知道丰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将会永远流传下去,在几百年后的世界上,将会变成一座很知名的城市,名字叫做名古屋。
当然丰臣秀吉修建这座城池,可不是为了流传百年成为日本的经典建筑,他下决心修建它只是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站在城楼的最高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地点,那就是朝鲜海峡。
在日本历史上丰臣秀吉绝对是一个人物,他以庶民出身,苦熬几十年,最终一统日本,绝非寻常人物。据说此人在日本国内,向来以谋略出名,从不打无把握之战,战国时期曾亲自指挥过几十次战役,除掩护撤退的必败之战外,他只输过一次。
对于日本人,朱常洛近乎固执的有一个看法,这个民族自有史以来,在他们的心中,估计从来没有什么和平发展之类的概念,他们一直觉得别人的比自己的好,抢劫的比生产的好,几辈子人窝在岛上,天天盯着海做着梦,到了丰臣秀吉这一代,这个梦已经无限膨胀加放大,当梦想变成了执念时,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于是丰臣秀吉终于说了一句名载日本史册的话:“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万历十九年十月的时候,大明朝廷正在忙着宁夏平叛的事,在朝中诸臣看来,浙江巡抚上的这封奏疏实在是无关痛痒,说白了就是一条任何人都没放在心上的新闻,所以这封奏折也就顺理成章的被埋入了纸堆。
放下这张信纸,朱常洛叹了口气,嘴角已经带上了笑意,难得李成梁能够有心找了出来。
当笑意变成了笑容的时候,朱常洛轻轻阖上了手中的信纸。
丰臣秀吉有梦想,李成梁也有梦想,有梦想就得实现,可是你们问过我没有?我也有梦想呢……
因为自已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历史上太多原本既定要发生的事情,但是如今看来,一些注定要发生的事,还是无法改变。即然如此,就让这一切在自已手中终结吧。轻轻吐出一口气,朱常洛拿起另一张信纸,正要展开看时,忽然门外声响,王安稍有些急促的声音门外响起:“太子爷,魏公公在外头求见。”
直到现在,对于魏公公三个字,朱常洛还是没适应过来,微一错愕,将手中即将打开第二张信纸收了起来,平静了下思绪,沉声道:“让他进来罢,悄悄的,不要惊动了人。”
“太子爷放心,奴才醒得的。”
门外没了声息,没用多大一会,随着朱门吱哑一声轻响,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边走的是王安,后边跟着的一个人,身材细瘦修长,眼睛黝黑闪亮,正是多久不见的小印子。
朱常洛以目示意:“出去守着门,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搅。”
王安答应了一声,转身麻溜的出去了,反手将门关紧。
小印子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给殿下爷见礼,奴才天天在储秀宫求上天保佑您身体康健,福寿绵长。只要是殿下顺顺利利的,奴才便开心的很。”抬起头来的眼底,亮晶晶的已经有了泪光。
朱常洛微笑点头,温声道:“我有今日,你也是有功之人,你的好处我一直放在心上。”
小印子脸色激动:“一切都是小印子自愿的,奴才不求厚赏,只求能够在您身边伺候,这辈子心愿已了,再无所求的。”
朱常洛神态温和,口气随意:“你为人一向仔细谨慎,若没有紧急要事,从不说这些闲话。”眼神在小印子脸上微一流连,见小印子脸上有惊却不慌乱,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储秀宫有什么异动不成么?”
本来垂手站在一旁的小印子,额上忽然就有了汗,低声道:“殿下之心有如明镜,什么事都瞒不了您的眼,奴才这次来,是想求太子爷将奴才留在宫中伺候罢,奴才不想再回储秀宫了。”
对于他的要求,朱常洛表现的不置可否:“给我个理由?”
小印子垂着的眼皮跳了几跳,“自从二月二以来,太后便禁了郑贵妃娘娘的足,免了她协理六宫之权,更不许她擅自出宫。多日前奴才在无意中发现她做了一个蛊人,今天偷偷带了出来给殿下瞧瞧。”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娃娃举在手上,几句话说的清脆入耳,毫无碍滞,可是听到朱常洛的耳中,总觉得有那么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
看了一眼小印子,又看了一眼他手中那个蛊人,朱常洛很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当年也是一个蛊人,差点将永和宫翻了个底朝天,当年郑贵妃用这招是为了害自已,如今再用这招,可见是从心里往外的恨透了自已。
朱常洛能信这一套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实际上这种方法除了极个别傻蛋之外,没有人会信。相信如果这招好用,那么这个皇宫内院所有人,估计差不多可以死绝了。带着笑的眼神探究的溜了小印子一眼,灯光下脸色如何虽然看得不太真切,可是眼皮底下那不停骨碌转动的眼珠,已将他的心事表露三分。
“这个不算什么,她喜欢这样做,就带回去继续让她解恨好了。”
小印子的眼珠滴溜溜一阵急转,脸有些白,低的声音已带上了一丝狠意:“郑贵妃如此凌辱殿下,居心叵测恶毒,太子爷可凭此物证问罪,奴才可以做人证定罪,一举将她扳倒,除掉这个祸患岂不是好?”
忽然发现太子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阴沉,小印子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已,良久却没有说话,尽管殿中灯火辉煌,可是无声的沉默似乎衍生出无形的压力,在殿内渐渐弥漫开,小印子心慌气短,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朱常洛端坐着凝视着小印子,一直到嘴角漾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素来心细如发,又极能隐忍,没有十足把握从不弄险。”说到这里,眼眸半眯着,灯影下浓密的睫毛像是两片投下的阴云,冷笑一声,悠悠道:“你还记着当年和你说过的话么?”
“如果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一次,不要和我玩手段,动心眼,因为这辈子我只容你一次!”
小印子心里一凉,脸上的汗终于滚落下来,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当日一个娃娃她扳不倒我,如今的我自然也奈何不得她,这些道理你末必不懂。”
“能让你冒着被她发现的大险前来找我,想必是有底牌在手的。”
“把那套柔中藏奸那一套收拾干净了,想着以此来换点我的承诺什么的,怕是你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番话将小印子心事揭了个干干净净,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更是重重击中了他的的心坎,连忙跪倒砰砰磕头,神色却没有先前那样慌张:“奴才知错了,因为一点小私心故意和殿下卖个关子,并不是有意敢藏奸卖猾。”
朱常洛微笑道:“嗯,只要你好好做,有你的好日子过。”
小印子恭敬的磕了个头,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这才开口道:“回殿下,这些天来,有人来过储秀宫。”
起初朱常洛没有在意,静候下文,可是等了一会,见小印子没有开口的意思。
忽然灵机一动,眉头拧起,惊讶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小印子抬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自禁足以来,郑国泰大人前后只来了两次。”
脸上笑容越来越盛,“据奴才观察,这两次来的人都不象是郑大人。”
朱常洛忽然觉得很好玩:“外男入宫,起居注必有记档,更有宫禁森森,若不是他本人,他如又何能够进得了储秀宫?”
小印子尖锐的声音在殿中流动:“身段相貌自然是无差的,第一次进宫时,奴才也以为是郑大人本人。他的形容身段虽然和郑大人一样,可是奴才发现了一个破绽,他出宫的时候,没有给奴才银子。”
朱常洛一阵愕然……这算什么破绽?
小印子抬起头笑了一笑,极是得意道:“太子爷不知道,郑大人一向出手阔绰大方,每次进宫时必定和奴才说上一句话,赏一锭银子,这几年从没拉下过一次。”说到这里时,语气顿了一顿,“而这位爷今天进宫,无话也无银子!”
朱常洛眉毛扬起,眼底有光流动,霍然站了起来:“……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这人现在正在储秀宫?”
灯光下小印子的脸,此时此刻兴奋的异样的红,眼神却是异样的阴鸷,从袖子中摸出一物,放在手心中高高举起!
第205章 同毁
从万历十年后,东六宫之首的储秀宫便成了皇宫内的一个传奇。无论宫内如何明争暗斗,储秀宫一枝独秀,十年盛宠如一日屹立如山,从太后到皇后,从宫女到太监,提起储秀宫不是厌恶就是畏惧,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宫中的主人。
飞檐斗角,朱红宫门,晚风轻送间檐下铁马叮当,十分春月洒下无尽银辉,从外观上看储秀宫一如往日的奢华依旧,只是宫内主人再没有往日风光,巨大的铜镜忠心的映射出它的主人正在竭力想掩饰掉满脸的灰心颓丧,可任由厚厚的脂粉涂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就连她自已都失望的停了手……
盛放的花开到极致后,迎接它的只有败落。
在她的身后怜惜的望着她,他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从这个离自已咫尺间的女人身上传来阵阵绝望气息,容貌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顾宪成忽然觉得很悲哀,自已明明向她说过不管她是二八还是八十,是青年绮貌还是鸡皮鹤发,只要她还是自已心中的那个人就可以!
生平第一次对自已这么多年的坚持产生了疑问:眼前的她,真的还是那个与自已两情相悦的那个人么?
“情势岌岌可危,危如累卵,这些年来你树敌太多,积怨已重,如今失势,必定墙倒众人推,若再待下去,下场必定是不可收拾之局,这样的大明皇宫,须臾不可多呆,早离早幸!”
心底极度不安的顾宪成实在不明白郑贵妃为什么改了初衷,自已呕心沥血、干冒大险的种种谋划,她居然弃如敝帚,这种感觉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顾宪成几乎陷入了疯狂,心底的恚怒再也压制不住,就连脸上肌肉都已扭曲成一团。
“实话和你讲吧,眼下是离开皇宫最好机会,否则用不了几天,只怕你再想走也不会有半点机会了。”
顾宪成绝望的发现,自已说的话对于郑贵妃来讲,就如清风拂过平湖,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
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镜子,小心拿起手中粉扑,小心的将脸上的一道细纹添平,猛然发现还有无数道细纹……颓叹了口气,放下手来,“不是我不想跟你走,可是我若走了,洵儿怎么办?”
郑贵妃忽然低下了头,眼底被压抑不住的恨意瞬间烧红:“他本该是这个大明朝最高贵的人,却被那个贱种搞成了这种地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说我是不是该庆幸他还没有死?幸亏他还没有死!”痴痴的笑了几声后,郑贵妃终于从铜镜上收回目光,明明是看着顾宪成,可是他悲哀的发现那眼神根本就没落在自已身上,似乎望着虚空缥缈中一处,见她嘴角含着笑,茫然的眼底中尽是疯狂的火,“他还有醒的机会,我要等他醒来……君无戏言哪……明明答应我的,要立洵儿为太子的,我要亲口问他现在发生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话对于正做着美梦的郑贵妃,就好象一个溺水的人好容易抓到的一丝稻草突然不见了,那种突如其来的绝望足以摧毁一切,“你胡说,你胡说!”郑贵妃眼睛忽然变得红,疯了一样向顾宪成扑了过来,“我自入宫来,宠冠六宫,无人能及!我不是替代品,他心里肯定是有我的!那个贱种的奏疏,肯定是假的,是沈一贯那个奸臣和黄锦那个阉竖联合起来搞的鬼……肯定是这样没错。”
顾宪成脸色剧变,分不清是为自已心痛还是为她痛心,愤然站起:“你别在做梦了!你倚之为山的他不会再起来了,你和他的儿子也不可能再登上太和殿上那只宝座,你不要忘了,他是中了谁的毒才倒下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烧香拜佛求他不要醒过来,因为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你的命,还有你儿子的命!”
“现在,你还想着他活转来为你们做主么?”说到这里时候,顾宪成的眼前忽然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神忽然变得黯然,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冷嘲,也不知是笑自已还是在笑她,他只知道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这次一吐而尽,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快活。
“咱们都是棋子,别人手上的棋子,想要不被除控制玩弄,只有瞅准时机,跳出棋盘,逃出生天!”
疯狂的用力使长长的指甲,如同利刃深深的刺入了对方的皮肉之中,鲜血透过衣衫开出一朵朵的花,可是顾宪成好象没有感受到痛一样,和心痛比起来,这点痛几乎是微不足道,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狂也是自已疯狂爱着的女人……嘴里一阵阵苦味泛滥,眼底是全然受伤后的无力,低声一叹:“阿雪,求求你醒醒吧,你说那个奏疏是假的,有这样想法不止你一个,当日金殿之上传看之时,你应该知道为何没有一人异议?”
“因为那上边的字迹确确实实是皇上亲笔,无人可以做伪!”
“阿雪,时到如今,不要再做梦了。离开这里咱们回无锡老家去,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不好?”
郑贵妃眼底全是血丝,脱出嚣张跋扈外衣的她,实质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紧紧抓着顾宪成的手渐渐松开,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吟:“求你……不要再说了。”
殿内陷入了短暂难捱的平静,就连从窗棂处悄悄透进的几缕月华,都显得格外凄清落寞。
看着紧紧抓着胸口,痛苦之极的郑贵妃,理智终于压倒了嫉恨的怒火,已经不忍心再看的顾宪成扭过了头,语气悲凉:“原谅我,我只是想点醒你,再由着你糊涂,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啊。”
疯狂和暴戾在这一刻倏然远去,带着一抹薄雾般缅怀憧憬的笑,浑身的力气随着这一笑也都消失殆尽,全身已经变得软绵绵没有半点力气,瘫倒在顾宪成的怀里,嘶哑着声音道:“……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顾宪成大喜过望,连眼圈都红了:“真的么?你没有骗我么?”
郑贵妃低着声音,苦涩一笑:“傻瓜,我没事骗什么干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惊喜若狂的顾宪成开心的哈哈一笑:“相信我,这是咱们最好的结局,至于你担心的洵儿,他是天潢贵胄,是皇上的爱子,就算没有了你这位母妃,想来这宫中也没人敢慢待他。”
顾宪成惊喜之下一番侃侃而谈,自认为说的透彻无比,却没有发现垂下头去的郑贵妃的脸已经变得雪白:“你说的很对……如今的我自身难保,再在这宫里呆下去,只怕于他是祸非福,不如去了干净。”
声音越说低,最后一句竟已是低不可闻,大喜之中的顾宪成没有听出话里那丝淡淡倦意,还只当她是真的想明白了,激动之极道:“侥天之幸,你总算是想明白啦!”
心里有难言酸涩,脸上嫣然一笑,转身移步来到桌前,从壶中斟出一杯酒,捧到顾宪成面前:“叔时,饮了这一杯,我有话要和你说。”语气郑重之极,神态极尽妖治娇媚,眼底眉梢全是风情,心情激烫的顾宪成爱心大帜,没有丝毫怀疑的举杯一饮而尽。郑贵妃咯咯一阵娇笑,眸中浮上深刻的不舍,低声叹息道:“傻瓜,若是酒中有毒,你也敢这样喝么?”声音如泣如诉,说不尽的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顾宪成摇头叹气:“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愿已足。”
话没有说完,一阵幽香袭来,软玉温香已抱满怀,将头深深的埋在顾宪成的肩膀上,用接近蚊呐一样的声音低低吟道:“叔时,还记得当年我进宫时,那晚你在我耳边说的话么?
鼻端传来她头发淡淡幽香,顾宪成贪恋的深深嗅了几下,这一记得时光轮转恍如当年依旧。
“那一夜,我到死也不会忘记。”手指划过如瀑青丝,轻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知不知?”
这一句正是顾宪成当日在郑贵妃进宫前一夜所说,忽然发觉,那夜也是月明如霜,此时此景,依稀当年。
心中似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轻轻抬起月光下那张有些迷惘的脸,郑贵妃极尽媚惑的一笑,细密的吻如雨点一样的洒落下来,温柔又冰凉,落处似水般清凉,过后便是火一般的热,一声声细密难耐的呻吟自喉间溢出,白皙修长的脖子高高仰了起来,双臂软绵绵的如同海里的水草,将进入她怀中的任何东西紧紧缠绕,那怕那是一团可以将她焚烧成灰的火,她也决意与之同毁。
激喘、呻吟、律动……夜色下的疯狂,肆意的情爱,一切都在不管不顾中进行。
陷入极乐的男女,完全没有任何顾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彼此的恐惧发泄干净。
激情好象夏日的疾风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与心满意足,闭目喘息的顾宪成相比,披散着一头青丝的郑贵妃,显得木然而呆怔。
“谢谢你,若是没有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没有你在身边,我怕是坚持不到此刻。”
“咱们不分你我,说什么谢与不谢,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声音与刚才相比明显得有些虚弱,这个改变,就连顾宪成自已都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刚才太过兴奋,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一瞬间的惊讶后,顾宪成的脸色忽然起了变化,冷汗不知不觉间浸了一身。不敢置信的挣了一挣,发觉浑身如同浸了醋一样又酸又胀,手脚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就连眼皮灌了铅水不住的往下沉,顾宪成惊骇之极的瞪大了眼,惊恐的喊道:“阿雪,不要乱来,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回答的他的只有黑暗,深沉的困倦感如同潮水将他深深淹没,没有等到回答那一刻,头已经无力的沉了下去。
“你很好,能为一个女人做到的,你全都做到了,可是你……唯独忘记了我还是一个母亲。”
“我有太多的不甘心,既然决定要走,就走个干干净净,让一切都在我手里来个了结罢……”
看着努力想睁开眼,却不得不合上眼睛的顾宪成,陷入呆滞中的郑贵妃终于停止了喃喃自语,微闭的眼睛猛然睁大,绝望、哀伤、不甘等种种情绪走马灯一样在她眸中轮转,如果此刻顾宪成睁开眼睛,看到的除了是两行泪水顺着白玉一样的脸庞直直的划了下来……再就是那万念俱灰之后的疯狂。
第206章 魏朝
灯火摇曳中,小印子的脸因为兴奋显得有些异样的红,眼底洋溢的却是一派不加掩饰的阴戾,从袖子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摊开的掌心中霍然现出一枚小巧精致的同心方胜。
同心方胜,寓情于物,有你心同我心,永远不相离的意思,非是两情欢好者,不佩此物。
一个太监手上出现此物,任何人都会觉得惊讶,朱常洛也不例外。
若有所思的伸手拿过来,认真的端详了一会,思忖了下后开口:“这是什么?”
“回殿下,这是同心方胜。”
“我问你是从那里得到的这个东西?”眉头已经微有些蹙,但是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东西,相信无论谁看到这枚方胜,都会被它的做工精巧吸引住,可这些不足以吸引朱常洛的注意,让他大感兴趣的是在那金线缠绕的两个菱心联接处,一行小字映入眼帘:‘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句似诗非诗的东西,更象是某句情话,或是一个承诺。
小心的瞟着太子的脸色,小印子脸上浮现一抹得意,讨好的笑道:“回殿下,这个物件是从郑大人袖子中掉下来的,正巧被奴才发现了,也是奴才手脚快,便拿来藏了献给殿下。”
真的是巧么?朱常洛抬起眼,心里有难明疑惑:这种东西,怎么能是一个巧字就可以得到?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答案似乎不是那么重要……看看手中这个同心结,忽明忽晦的灯光下朱常洛脸色有些变化莫测,忽然笑道:“定情之物很多,一个同心方胜怕也说明不了什么。”
小印子有些急:“殿下,您再看看这个,就不必奴才饶舌了吧?”
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字贴呈了上去,就着灯光扫了一眼,朱常洛脸色瞬间有了变化,手指在字贴上轻轻抚过,眼睛再次掠过同心方胜上那句情诗,毫无疑问的是两边字迹完全相同,到了这个地步,心里已经了然:“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此时的太子脸色平静,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看起来即不喜又不恼,这种反应大大出乎小印子的意料?这个时候不应该大光其火,马上带上锦衣卫奔到储秀宫搜宫捉奸么?为什么会这样异样的平静?
尽管狠狠的瞪大了眼,努力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事实让他很失望,也让小印子的心里着实不安,对于这位少年太子的心思,他一直揣磨不透,也是因为如此,他对朱常洛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恐惧。
修长的手指在那枚方胜上敲了几下,眼神倏的落到站在旁边的小印子身上,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太子的种种举动一一落在小印子的眼里,顿时头皮发麻,心中惴惴,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吭,静候太子发话。
“你既拿了蛊人,又将这个东西偷来,想必也没再打算回储秀宫了罢?”
“你也真够机灵乖巧,算计郑贵妃也就够了,怕是连我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心事终于被看穿,心里的伎俩被一言喝破,这几句话好象一道惊雷在小印子头上炸响,一时间两耳轰轰,眼前金星乱冒,脸白得象纸,腿软的象面,不知不觉间已经出溜在地,抖着声道:“求殿下爷成全,奴才实在是已经没有了退路,若是再待在储秀宫,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奴才知道殿下仁厚慈悲,就让小印子遂了心,跟在您身边当牛做马吧。”
盯着跪在地上瑟瑟抖成一团的小印子,朱常洛心里已有几分明白。
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印子阴沉有智,又能隐忍,将这样的人收在身边,用得好了,就是一只好狗,打猎看家无所不能,若是用得不好,就好象是养了条毒蛇在身边,时时刻刻都得加着小心,一旦有个走神,没准就会被它反噬一口。
小印子见对方久久无声,他是心思灵透之人,在来之前,早将前后种种想得明白透澈,对于此刻朱常洛心里的忌讳心知肚明,当下膝行几步上前拉住朱常洛袍角,仰起脸颤着声道:“奴才知道以前所做所为被人厌弃,请殿下放心,小印子今日对天起誓,这辈子只事主于太子殿下,从此时此刻起,若起一点外心,生生世世永为太监!”
朱常洛叹了口气,这个咒不谓不狠!比那个什么死爹死妈死全家要来得毒的多,从起个咒也能看出来,这个家伙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已更狠,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真的不知是福是祸。犹豫不决中抬头看着他一眼,不由得心中一动:“听王安说,你大名姓魏?”
“既有姓,便有名,一起说出来我听听。”天知道,朱常洛问出这句话后,放在案上的手莫名已有些僵硬,谁都知道,明史上姓魏的太监是那个,如果真的是他,朱常洛会毫不犹豫做出决定了。
心情还在激动的小印子没有发现太子此刻的眼神变得凌厉肃杀,想都没想张口就来:“回殿下,奴才姓魏名朝。”
这就是对了,魏朝……果然是他啊,原来眼前这位正是那个在原明史上号称三朝太监的家伙,与自已眼下身边王安齐名,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
既然该来的总是要来,逃避不如接受,得知他是魏朝而不是那个名震千古的某个九千岁的时候,朱常洛终于定了心,语声不疾不徐:“既然有名有姓,以后就不必自称小印子,就用大名罢。”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知道太子终于还是收下了自已,小印子喜极而泣,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奴才魏朝,恭请殿下教训。”
澄清如水的目光静静的凝视着他,一直到魏朝额头上出了汗,耳边朱常洛颇有意味的声音终于响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执意要跟在我的身边,有几句话,却是不得不和你说清楚。”
“放眼宫中诸多太监,论才智手腕你并不算最为上乘,可是……”说到这里,琅琅声音已带上了寒意,魏朝的心里突突直跳,提心吊胆着束手静听,生怕遗露了一个字。
“可是在我眼中,他们都远不及你……你心狠手辣、又极能隐忍,实在是个一流厉害的人物。”
听到这个评语后,魏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发慌,嘴里发苦,一颗心高低起伏堪比过山车。就算他心有九窍,却完全猜不透太子给自已这样的评语,对自已到底是赏识还是鄙夷。
“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是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他日若敢将心思动到不该动的地方去,就是你毙命之时,这句话我只说一遍,你可要记清了,到时候不要怪我无情。”
小印子跪在地上,头上脸上全是热汗,颤着声道:“殿下教诲,魏朝铭记,殿下尽管看着就好了,奴才从此只知忠心听命,只要殿下顺顺利利就好。”
“最好是这样。”朱常洛神色淡淡,挥手道:“你能想得透自然最好,若是想不透,我也没有法子,且先出去歇息,明日再进来伺候便是。”
魏朝听话的站起身,麻利推门出去,被清凉的夜风一扑,这才发现自已身上的衣服尽数湿透,伸手拭了一把一头一脸的汗,迎面碰上王安复杂微妙的眼神,吡牙对着王安微微一笑,王安的心忽然就跳了几跳,一脸的喜眉笑眼,瞬间变得有些忧郁。
魏朝走了,书房中回归了先前的安静,可是朱常洛的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桌上的那同心方胜,脸色已变得严肃,连问都不必问,魏朝所说的接连两次进宫的人,到底是谁呢?心里真的替躺在乾清宫的万历不值,要是让他知道,自已宠爱如珍的贵妃给他扣上一顶超级绿的大帽子,不知会不会气得醒过来?
手紧紧的捏住了那枚同心方胜,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朱常洛不准备前去抓奸……
前边朝廷马上即将掀起清洗风波,这个时候后宫如果再爆出这个猛料,一旦流传出去,这个绝大丑闻绝对会瞬间传遍全国,事多生变,反倒不好,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先前朝再后宫,等解决了二沈之争,申王重主朝政之后,就是腾出手肃清后宫之时。
想到这里,案上红烛忽然嘭的一声,爆起一个绚烂华美的灯花。窗外忽然传来一下轻声叩响,朱常洛心中一动,伸手推开窗户,窗外立着一人,明月在天,双眸如星。
朱常洛心里欢喜,脸上带笑,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从早上到晚上,这人都是一拨又一拨的出现,这到底是怎么了……伸手对叶赫摆了一下,开口道:“来就来了,不走门,走窗户好玩么?”
叶赫板着脸没有答腔,顺着窗户一跃而入,如叶之堕,悄无声息。
见惯了他的扑克脸朱常洛没当回事,只当是他在自个眼前卖弄功夫,在心里先就小小的冷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家伙的现场卖弄着实不满,功夫一说,其实朱常洛不是没有跟着叶赫学过,只是奇怪的很,无论怎么下功夫,除了学了几招花花架式之外,别的也真的没有别的了,时间长了,无论是他还是叶填料,一齐死了这条心,因为实在不是这块料。
抬手关上窗户,朱常洛笑道:“这个点进宫,可是从宝华殿那来?”
天色已黑,宫禁早闭,叶赫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打从宋一指那来。
一直转过身没有说话的叶赫点了点头,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极为微妙。
朱常洛眉头渐渐拧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赫身影笔直的站在窗口,朱常洛忽然发现,眼前的叶赫身上忽然多出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超然气势,任何人面对他,就好象一把出鞘的奇锋利刃,任何敢挡在他前面的障碍,毫无疑问的都将是当者披縻的下场。
面对朱常洛的质询,一直垂着眼睫的叶赫终于将脸转了过来……
第207章 闯宫
灯影下的叶赫剑眉星目,气宇轩扬,尽管脸上阴云密布,却丝毫无损于他的英挺俊朗。
同样是人,一样的吃饭喝水,就好象那刚长成的树,自已好象那刚抽条发芽的杨柳,可人家早就是崖头峭壁上顶风冒雪的青松,心情复杂的盯了一眼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理解了涂碧为什么每次见到叶赫时,那一脸的如痴如醉一样的表情所为何来了,可是他却不知道,在这宫里头倾慕他的人和倾慕叶赫的人比起来不但不差,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不知道朱常洛心里在琢磨什么,但是这世上若说还有一个人可以看透朱常洛一半心事的人,非叶赫莫属。
看到朱常洛开朗阳光的笑容时,满腔心事都快郁结成块的叶赫心里涌上一阵暧意,一直僵着的脸终于开始解冻。
拧过头,无奈的盯了他一眼,从进来到现在,叶赫第一次开了口:“你……信不信我?”
脸上笑容迅速敛去,朱常洛发现,叶赫脸色有些莫名苍白,漆黑的长眉下,寒星秋水一样的眼睛里,隐隐的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失去了往日的透亮犀利,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有些愕然的朱常洛,递了一个不解的眼神过去:……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叶赫神情严肃,目光扫过朱常洛有些单薄的身子,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在看到他眼底那块越来越明显的青痕时,痛楚混和着愧疚、伤心,迅速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叶赫垂下头,声音低沉,鼻音浓重:“你信不信我?回答我!”
声音依旧是斩钉截铁般的一去无前,可是朱常洛硬生生听出一股近乎乞求的哀伤。
朱常洛有些莫名其妙,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没有任何迟疑:“我若是不信你,这世上还能信谁去?”
眼底已经有了泪光,叶赫平伸出一只手:“信我,就把你身上的天王护心丹给我。”
“要几粒?”朱常洛没有奇怪,天王护心丹是疗伤圣药,这点朱常洛很清楚,虽然此药对于自已意义重大,但是叶赫开口,朱常洛没有什么可吝惜的,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看着叶赫坚定的冲着自已摇头:“……全部都要?”
朱常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见对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眼神认真又执拗,伸出的手有如石雕木刻,静静等着他的答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朱常洛几乎是连想没有想,伸手从怀中贴身处取出那只瓷瓶,放到了叶赫的手心。
瓶子上带着的淡淡体温,好象一团火在手心中燃烧,帜热之极的温度由手心瞬间直达心底,烫得叶赫的心都快抽成一团。
“现在,可以给我一个理由了么?”
握着瓶子的那只手忽然紧紧的握了起来,手背上凸起的条条青筋已将心事尽数泄露,讶异的扫了他一眼,叶赫方闪躲不定的眼神,紧闭着嘴三缄其口,种种异常都让朱常洛若有所思。
正准备对这个家伙细细拷问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王安低而急促的声音。
“太子爷,宝华殿福公公有急事求见。”
又是太监?又要求见?
今天已经见了太多人的朱常洛着实有些愕然。
此时夜色已浓,小福子是知道宫里规矩的人,此时求见,必是急事。
朱常洛和叶赫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底都看出一抹惊色。
“快叫他进来。”听到朱常洛这样吩咐,王安在门外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
转瞬外头脚步声急而杂乱,门开处,小福子带着一头一脸的汗冲了进来,见了朱常洛直接扑倒在地:“殿下,你快去宝华殿看看去,郑贵妃娘娘刚强闯进去了。”
朱常洛脸色大变,厉声问道:“宝华殿的守卫的人呢?怎么会放她进去?”
小福子缩了缩头,圆胖的脸上全是委屈:“贵妃娘娘手握钦赐如意,没人敢拦,是宋神医吩咐小的前来报信。”
朱常洛嘿了一声,果然是自已大意了,要知道郑贵妃在后横行十几年,无人敢挡其锋,虽然被免了协理六宫之权,但余威仍在,别说小小抢宫直进,即便是再大一点,估计敢拦的人也没几个。
事情紧急,朱常洛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接过王安递过来的外衣往身上一披,抬脚就走,快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这让紧跟在他身后王安吓了一跳,讷讷道:“殿下,怎么啦?”
脑海有灵光一闪,招手唤过王安,伏在他的耳边低悄声说了几句话,王安明显的愣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转身小跑步一阵风一样的去了。
望着王安快步跑远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朱常洛半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叶赫在见他的笑容时,情不自禁的皱了下眉,以他对某人的了解,能让他露出这种捉摸不透的笑容,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口气坚定:“走罢,我和你一块去。”
朱常洛安静的听着,半垂着眼,想都没有想,只淡淡道:“嗯。”
心里莫名一阵欣慰,说起来也奇怪,每次自已有大事的时候,总有叶赫在自已身边,但也幸亏有他在身边,自已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度过每一个危局,忽然想起刚才交到他手上的瓶子,想到他隐瞒的事情,心里那点感动顿时不翼而飞,掉头狠瞪了他一眼:“今天这事没完,一会事了,你得给我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
确定暂时不用被逼问,叶赫明显松了一口气,尽管神色黯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出得慈庆宫时候,朱常洛忽然停下脚,抬眼看了看天。
原本晴朗的夜空,此刻尽是阴云聚合离散,月色晦暗不定,只怕来日就有大风雨。
“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都给本宫让开了!”
郑贵妃周身一品皇贵妃正装扮相,高挽的发髻上金凤步摇耀目生花,流苏乱颤,手中持着一柄白玉如意,秋水笼烟一样的双眼威势万千,神色俱厉地四下扫视着挡在自已身前不肯放行的守卫宝华殿的众多锦衣卫与太监们,“本宫前来探望皇上,你们那个敢阻我,可是一个个都活得够了么?”
在这大明皇宫内,郑贵妃横行霸道十几年,煞威深种,就算近日流年不利,威望大不如前,但毕竟余威犹在。在场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共识,只要皇上一天一死,这位皇贵妃就有希望翻盘出山,因为皇上对这位娘娘的盛宠,那是万人共睹,有口皆碑。
别人可以躲,但今晚守卫宝华殿的锦衣卫轮值王启年躲不开,早在郑贵妃出现的时候,王启年已经在心里骂开了娘,躲也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堆起一脸难色蹴磨上前,“回娘娘,这里是皇上休养重地,咱们大伙领了太子殿下口谕,除了宋神医可以出入宝华殿,别人一概不准进内,除非有太子口谕方可放行。”
“滚!”郑贵妃怒目圆睁,勃然大怒,几步上前,伸手指着王启年厉声喝骂:“睁开你的狗眼看好,本宫是别人么!”说到这里,郑贵妃柳眉倒竖,白玉一样的脸涨得通红:“别说他还没有继位承统,见了本宫一样得磕头问安!”
“太子的口谕?那是什么东西!”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好笑到不行的笑话一样,仰头向天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讥笑,“本宫手中如意,是皇上御赐,皇宫之内见之如见皇上,你们再敢多嘴阻拦,罪同谋逆!”
与气势骄人郑贵妃相比,王启年的战斗力无庸置疑的就是个渣渣,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他久在锦衣卫当差,自然是明白皇宫内规矩,眼前这位皇贵妃说的并没有虚言,自已这点芝麻绿豆的一条贱命,郑贵妃要灭了自已如同吹气扫灰一样容易,这一迟疑的功夫,郑贵妃已经冷笑着寒着一张脸,昂然直闯过来。
试问谁敢碰郑贵妃的玉体?那真是连命都不必要了。
随着郑贵妃一步步急闯,王启年第一个屁滚尿流的闪开,眼看头头都怂了,后边拦着的那一大群更不用提了,轰得一声波分浪涌,等王启年醒过神的时候,带着一阵香风的郑贵妃已经跨进了正门,拦阻却是已经不及,王启年又气又急,一口火发不出来,朝地上狠狠的跺了几脚。
旁边有一个小虾米凑了上来,一脸的担忧:“头,这样成么?”
王启年心头的火再也压不住,抬手就是一嘴巴:“成不成你没长眼么?我他妈倒也得能说了算啊!”抬腿又是一脚,大骂出声:“还等什么,快去慈宁宫请太子殿下来!”
“不必了,我已派人去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眼前的混乱,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向说话的人投了过去。
见到来人后,王启年都快跪下来了,带着哭音喊道:“老爷子,您怎么才出现啊?”
“大家各司其职罢,不必慌乱,从现在起到太子到来之前,这里不要再让一个人进出。”
微弱的灯光下,眼睛盯着宝华殿那扇兀在颤动的门,宋一指的脸上现出一种让人难以琢磨,近乎于费解的微妙神色……
与外头的乱成一团相比,宝华殿内显得安静悠然,正中地间青铜香炉内点着上好的安息香,明黄的帷帐低垂重重,四周殿角处几盏灯放出柔和的光线,可惜这难得的平静气氛因为郑贵妃的闯进,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当值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急忙忙上来见礼,不是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们眼中的郑贵妃的脸色很是奇怪,眼底既有悲伤痛惜,也有疯狂绝望,或许连她自已,都不会搞得明白此刻自已这复杂之极的心理,冷冷哼了一声,声调尖利刺耳:“都给本宫滚出去,本宫要瞧瞧皇上去。”
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回娘娘,恕奴才们不能领旨,太子……”
又是太子,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失去耐心的郑贵妃听都懒得听,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厌恶之极的啐了一口:“再敢多说一句,本宫让人割下你们的舌头,给本宫滚一边站好了。”
一群宫女太监如蒙大赫,慌忙站了起来,老老实实的站到了墙角处。
撩开帷幕,几步来到床前,举目见床头几盏宫灯放出淡淡的光芒,万历皇帝静静的躺在龙床之上。
短短两个月时间,这位昔日的九五至尊,翻云覆雨的皇上,如今只能静静的躺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脸色蜡黄憔悴,身材形消骨立,拥在厚厚的黄绫棉被之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处微有起伏,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躺着的尸体。
郑贵妃侧身坐在床边,端详着万历衰败的面容,静静的看了半晌后,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在万历的眉眼脸上浏画一遍,忽然温柔一笑:“多日不见陛下,臣妾来看您,是不是高兴的很呢?”
第208章 俱焚
寝殿内安静的惊人,唯有床头宫灯放出淡淡的光晕,照在躺在床上的万历皇帝的脸上,凭空添出几分诡异的静谧,坐在一旁的郑贵妃的眼神自始直终一直在他的身上来回打量,神情专注而认真,一双眼眸黑沉沉的,灯光好象化成了火在她眸中幽幽跳动。
“陛下,臣妾来看你,你可开心么?”
“看你现在躺在这里,静静的睡着,比以前天天劳心国事要好的多的吧?”口气无限温柔,带着点撒娇的味道,纤手轻轻拂过万历那瘦骨毕露的脸,忽然咯咯一笑,笑声在这寂静的大殿轻轻的回荡,格外的动人心魄,悚然而惊。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郑贵妃幽幽叹息,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语调格外轻快:“其实你对我一直很好很好,宠冠后宫,盛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怪我,都站在我的身边,即便我对上的是太后,是皇后,你也是毫不迟疑的站在我的一边。”说到这里,语声停住,混着复杂情绪的眼神,无限留恋的在万历身上扫了一眼,眼波闪亮,娇媚艳丽。
“其实,头些年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是很慌的;新人笑换旧人哭,皇宫中女子万千上万,比我年轻、比我貌美的不知凡已,再好的花也有谢的时候,再宠爱也有失去的时候,那些嫉恨的人都在等着我失宠的一天,可事实证明她们都错了,一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直到我有了洵儿,随后你答应了我立他为太子,还亲手给我写了手谕……”
嘴角的微笑都能变成蜜淌了下来,眼睛因为憧憬在闪闪发光:“一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的心里是真的有我的,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你给了我这世上所有女人一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权势、荣光、宠爱,似乎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唾手可得,来的比什么都容易!其实我心底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好?好到连我自已都不敢置信。”
“虽然我只是个皇贵妃,我的头上还有皇后,可是问问这六宫中人,皇后算老几?这些年她只配在我的脚下苟延残喘,若不是太后护着她,相信你会一刻不等的废了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知从何时起,宝华殿下没有了陛下臣妾,有的只是你我,好象在平民夫妻促膝谈心,闲话家常,温柔的声音充满了爱意,陷入沉思中的郑贵妃,轻轻伏下了头,将脸依偎在万历身上,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
帐外悄悄不敢做声的一众宫女太监,吓得一个个脸色惨白遍体流汗,其中有几个胆小的几乎都要吓哭出来,搞不懂皇贵妃到底在说些什么,没有一个人敢做声,每一个人已经完全被此时殿内诡异的氛围紧紧的控制了,就好象陷在一个极为恐怖的梦魇之中,似醒半醒时候,最是难熬。
“宫里所有的人都在骂我跋扈、骂我狠毒,这些我都知道,你也知道,却视而不见。他们越骂我,你就越对我好。”温柔如水的声调变得渐渐变高,“一切都是因为贱种!自从那个贱种从济南回来后,从此一切都变啦”
充满恨意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绝,说不出的恐怖阴森,有几个宫女太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挣起身打开宫门往外就跑,有一个就有第二个,一瞬间呆在殿中的宫人们跑了个精光。
这让守在宝华殿外的王启年吓了一跳,怎么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如同见了鬼一样全都跑了出来,大喝一声:“全都拿下了!”
一直崩着着弦的锦衣卫纷纷出手,将那些吓掉魂的太监宫女全都拿下。看着一个个身子颤栗,面色如土的人,王启年也有些发慌,抓住其中一个,大喝道:“你们慌什么?”
那个太监发着抖,抬起惊恐的脸,伸出一只手指着敞开的宫门:“贵妃……娘娘她疯了,她疯了!”
外边传来的阵阵喧嚷,郑贵妃完全的充耳不闻,视如不见,握住了万历垂在锦被外的手:“陛下,您能不能告诉臣妾,从小到大,您连正眼都不看的那个贱种,为什么去了趟济南后,待他就不一样了呢?”轻轻的摇了摇万历的手,撒娇一样的嗔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陛下?”
打开的宫门没有关上,随着一阵风来,拂面轻盈,吹得帐帷宫灯如风过水面,一时间光影摇动,静躺在床上的万历的脸忽明忽暗,一直木然僵硬脸忽然有了生气。
郑贵妃柔声细气,“你待他越来越好,不肯放他回济南,不让他去宁夏,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知道我好急么,心里好慌么……”闭上眼伸出手在胸前狠狠的捶了几下,“这里一直空空的好难受……尽管你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是我知道你变了……你来储秀宫的时候越来越少,直到那一夜,我终于知道了原因!”
笑容化成了寒意,郑贵妃的脸已经变色,冷冷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欢好之后,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开始恨你,非常的恨你,我恨死你啦!”
“说起来我得感谢那一晚,是你让我知道了让所人艳羡之极的十年盛宠是打那来,更好笑的是,你事后居然赐我凤于黛?让我画长眉远山,来寄托你对某人的思念么?”说到这里的时候,郑贵妃终于不加抑制的笑出声,“原来……我在你的心里,一直就是某人替代品,你对我种种优渥,一切都自斯来!”
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难听,直着嗓子道:“低眉是谁?你起来告诉我,她是谁……你瞒得我好苦,枉我一直以为你心中有我,却不料却是一个做了十几年的空梦,原来在你的眼中,一直当我就是那个低眉?”
“你太过份了,你太欺负人,为了添平自已心中的歉疚,找了个木偶,把所有的宠爱全都给了她……”语气怨毒刻骨,到了终究化成深思熟虑后的恍然大悟:“是补偿么,那个人是因为你死了么?”
“可笑我真的傻死了,还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原来到头只是一场春秋大梦。你何其残忍,你真的好毒啊,皇上!”
没有回答,只有沉默,只是自门口处吹来的风越发大了一些。
“……那个贱种是你和那个贱人生的儿子?而你却不知道,以为是恭妃那个贱婢的儿子,对他十几年不闻不问,随便让我践踏凌辱,有几次差点还死了。”
眼底全然一派无比的快意恶毒,郑贵妃纵情大笑:“知道实情后,你心痛得都快滴血,所以就想把你最好最珍贵的东西给他了?既便是是那个东西,你早就许了给我们的洵儿,你也决定这么做对不对?”
郑贵妃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鬓角,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一举一动间全然一派入骨透髓的优雅,嘴角的笑意却变得森然透骨:“陛下知道么……我可以当你的傀儡,去做你的低眉,但是你不该将给出的东西再拿回去……您忘了您是天子么,您的话是金口玉言哪。”
郑贵妃的牙已经情自不禁的咬了起来,眉梢微微上挑,眼底尽是冥顽不灵的怨毒:“当您说出的话要收回的时候,臣妾只能不得已啦。”
松开了万历的手,眼神在四周空间流连,“今天臣妾来是要和您说句实话,您中的毒不是皇后下的,也不是端妃干的,一切都是臣妾做的!”
郑贵妃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如夜枭啼叫:“您没有想到是不是?您肯定会吃惊是不是?”
“小时候在家里,父亲收了好几房小妾,给臣妾添了好几个妹妹,母亲除了会哭外什么也不做不了,可是臣妾不一样,那些小贱人跟她们的娘一样,惯会花言巧语讨爹的欢心,到后来你猜怎么着……”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我的东西谁敢抢,抢走我的东西的人的下场,只有死!”
“陛下可曾记得,昔年储秀宫饮宴之时,臣妾曾和你说起过唐朝天宝年间那个叫李勉的故事么?李勉恩高德厚,谦谦君子,对人只有加恩,从不求报,可是这样的人,却差一点死在他施恩过的人的手中,你可知道从此一句经典名言从此流传么?”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郑贵妃忽然扯着嗓子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歇斯底理,“陛下,可不可以给臣妾一个报恩的机会呢?”声音低回婉转悠长,眼神却象极了频临绝境的野兽,一派玉石俱焚的狠厉煞气。
“你真是疯子!”一声叹息在门口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太子朱常洛身影伫门口,静静的看着郑贵妃,居高临下,神情鄙夷。
笑声戛然而止,郑贵妃缓缓抬头,昏暗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狰狞扭曲如同地底逃出的恶魔。
宝华殿中无声胜有声,难言的沉默在殿中蔓延。
抬起头的郑贵妃微微错愕了一下,却丝毫没有惊慌的意思,笑意晏晏:“好大的杀气,本宫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贱种来了。你怎么才来,你早就该来啦,我一直在等你来。”
紧跟在朱常洛身后的小福子大声道:“就算你是贵妃娘娘,也不能随便辱骂太子!”
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伸手指着小福子的脸,哈哈的大笑起来,头上金凤步摇放出明晃晃的光,映得她的脸雪一样的煞白,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万历颈上,灯光下如同晃过一道闪电,刺目而耀眼。
朱常洛终于色变,厉声疾喝:“不要乱来,你若敢伤害皇上,想想你的郑氏九族。”
郑贵妃低笑着摇了摇头,原本娇媚妖艳的脸此刻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转头对着朱常洛笑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本宫么?在你们眼里本宫素来就是心狠手辣,事到如今,本宫何必在乎什么九族。”猛然沉下脸,声音已寒:“不想你的父皇死,就让他们都滚出去,这里就留一个你罢。”
眼底闪过一道浓烈的痛恨,朱常洛没有犹豫,转头对一直跟在自已身后,看得目瞪口呆的王启年喝道:“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许进入宝华殿,也不许一个人离开!”
围在门中的王启年慌不迭的带着人退了下去。
大殿内只剩下朱常洛和叶赫两个人,郑贵妃瞪着眼盯着叶赫:“你也出去。”
叶赫冷冷哼了一声,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憎,昂然踏上一步:“我要是你,就不会说这句话。”
第209章 惊心
大殿内只剩下朱常洛和叶赫两个人,郑贵妃瞪着眼盯着叶赫:“你也出去。”
叶赫冷冷哼了一声,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憎,昂然踏上一步:“我要是你,就不会说这句话。”
“为什么?”郑贵妃紧紧握着匕首,神色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古怪愤怒,警惕的睨了一眼叶赫,转向朱常洛:“你不让他出去,是想看你的父皇死在眼前么?或是,你早就想这么做?”说着话,手中的匕首离万历的脖子又近了一丝,一双眼狠狠的盯在叶赫身上,只要对方稍有异动,手中利刃绝对会毫不手软的刺下去。
眼前就好象一场赌局,赌的就是对方一个不忍心。
叶赫看着朱常洛,朱常洛却没有看他。
他的眼神落到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身上,怔怔看着悬在对方脖子上,一汪泓如秋水的寒光刺目生缬,在朱常洛的眼底不停的跳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复杂的心绪在再度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忽然道:“叶赫,你先出去罢。”
有些人就是这样,彼此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足以说明一切。
“好,我去趟储秀宫。”叶赫不再说话,盯了郑贵妃一眼,转头迈步就走。
对方嘴角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落在郑贵妃的眼中,感觉如同吞了一块冰,从头到脚一阵寒意透骨砭肌,再也忍不住,近乎崩溃的大喊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已到了门口的叶赫遽然停下脚步,语气锐利而直接:“我去找福王,也会将刀架在他的颈上;太子若不平安,大伙一块上路便好。”说完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气得瑟瑟发抖的郑贵妃,推开门扬长而去。
门一开一关,一阵冷风吹来,帐幄飞扬摇荡,几盏宫灯忽明忽暗,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微不可闻的宫漏声外,只剩下此刻在殿中对峙的两人怦怦心跳声。
抬头再看郑贵妃,原来一副势在必得的嚣张神情,已经被大半的恐慌畏惧神色取待。
都说是关心则乱,自已心忧万历安危,因为这一点无奈被郑贵妃把持,眼下看来,郑贵妃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有顾忌就好……先前浮燥已极的心忽然安静下来,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话: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敢说胜负。
“行啦,这下如了你的愿,只剩下咱们俩个人。该亮的底牌也该亮出来了,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郑贵妃脸上现出一丝即将崩溃前的疯狂,恶狠狠的盯着朱常洛:“先回答我,真的会伤害洵儿么?”
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警惕中全然一派紧张,朱常洛心中一动:“我说不会,你信不信?”
郑贵妃瞪大的眼中,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你骗我!”
“我何必骗你!现下的你就象一个疯子,我没那么无聊的骗你一个疯子玩。”
郑贵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恶狠狠道:“如果你打算用洵儿来威胁本宫,来遂你的愿,本宫保证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放心,那样卑鄙无耻的事我还不屑做。”伸手指着床上的万历,朱常洛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手握王牌,自然无往而不利。我若是以福王反过来要胁,你会马上杀了他,你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郑贵妃轻嗤一声:“算你聪明。”
“我谢谢您了,不敢当您的夸奖。”看了她的手中那枚匕首一眼,神情一片泰然:“尽管开出你的条件来,费心计划了这么多,为了引我来这里,就连蛊人、方胜等物都舍了出来,如此不计后果的手段都用了出来,根本没有打算留后路,就算叶赫将福王绑到你面前,你真的能放手么?”
“你……居然全都看透了?那为什么还来?”脸上瞬间涌上一片惊讶,不敢置信的瞪着朱常洛:“你难道不知道,只要踏进这扇门,你就不可能安然脱身了么?”
眼神越过她得意的脸,落到躺在帐中一动不动万历身上,朱常洛无奈的叹了口气:“为势所逼,有情在心,不得不来。”
听到这个答复后居然愕了一瞬,随即哑然失笑:“本宫真是开了眼,你们这父慈子孝,真是一出好戏哪。”
对于郑贵妃的嘲讽,朱常洛完全的不以为意,放下了脸:“别浪费时间了,摊底牌吧。”
冷着一张脸郑贵妃,依旧美得艳光四射:“本宫还是很感激你,若不是你将那个小阉狗安排在储秀宫,本宫如何引得你这样一条大鱼上钩呢?尽管脸上得意,可是眼里心里对这个诡狡似狐的少年太子,郑贵妃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懈怠侥幸,摊开的掌心中赫然现出一物:“一切都从斯来,还是由它结束呢。”
灯光虽然黯淡,但还是可以清楚明白的看到正是一粒红丸。
忽然就明白郑贵妃想要干什么了,朱常洛眼神闪烁,心里怦怦急跳了几下,“……你的意思是让我服下它?”
“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可惜你聪明太过,所谓慧极必伤,聪明人果然都活不长久的。”声音好象浸过冰的水,快意又残忍:“……不想看你的父皇血溅面前,就老实的把这个吞下去罢。”
看着朱常洛皱起眉头,郑贵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带着恶毒的笑,如同咬到了猎物的不肯松口的毒蛇:“你可以选择活着走出扇门,没人逼得了你。”
朱常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眸中全然一片幽深的漆黑。
“这东西你不陌生罢?说起来和你可有缘份了。”郑贵妃再度开口,嘴角的笑既兴奋又畅快:“呶,此物共有三粒,当年一粒送给你们母子,没想到贱命天不收,老天都帮你,让你们逃过一劫;第二粒送给了他……”眼神扫了一眼万历,眼波温柔如水:“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次老天爷站在了本宫这边,万幸他没有死。”
最后说这一句话说得柔肠百转,好象是真心实意的感谢万历没有死一样,这难免让朱常洛心中一动,没等他往深里细想,郑贵妃的话已经接了上来:“你不想要看我的底牌么……很简单,这第三粒红丸,要不你服,要不我服;要不你死,要不他死!”
眼睛盯着在她掌心中骨碌碌乱转的红丸,朱常洛心中忽然一阵感概万千:猫捉到老鼠时,从来不是马上一口吃下,而是尽情的玩弄,一直等到老鼠精疲力竟,绝望等死的时候,这才开始享用美食。捕食者的快感,就是这个样子的?玩弄猎物难道远比将它吃下来得开心么?
他的迟疑落在郑贵妃眼里,只当他惜命怕死,眼见生平最恨的家伙倍受煎熬,郑贵妃如登云宵:“如何,不敢了?”
朱常洛摇了摇头,神情淡然平静,直视郑贵妃的眼:“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突如其来的一问,郑贵妃明显的愣了一下,眼神瞬间有些呆滞,如今在这个诡异的时候,这个诡异的问题让她心里一阵混乱。
静静注视着床前浅廊下立着银架宫灯,淡淡光茫从灯罩里透出朦胧温暖的粉色光晕,乱了的心情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我若是不肯服下红丸,你手中的的刀必定见血;我若是服下这个红丸,父皇估计还是活不成。”
“踏进这个门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去,是不是?”
“一个必死的三残之局,这就是你的计划,对不对?”
方才还笑得开心之极的郑贵妃,脸刷的一下变白,那感觉就象一个身处闹市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那里,被人看透加看光的感觉让她心里一阵阵难言的羞恼,嘶哑的嗓子瞬间变得尖利:“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妖!”
“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朱常洛叹了口气:“现在收手,我会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这宫中是容不下你,但是你可以和福王一起去封地安养终年,母子相伴,岂不是好?何必非要搞成这样鱼死网破,玉石同焚?”
殿中陷入了一阵沉默中,郑贵妃半晌没有说话,仿佛正在认真考虑他的这番话的诚意是不是足够可信,给她指出的这条路是否可行,朱常洛定定看着她,脸上神情自始到终没有一丝改变,可是手心中已经湿成了一片。
似乎过了一瞬,也好象是过了很久,随着郑贵妃一声冷笑响,朱常洛黯然低下了头,结果还是自已最不愿见到的那种。
一笑就停不下来的郑贵妃笑得花枝乱颤,头上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大笑,来回起伏不定,发出叮叮当当悦耳好听的声音,忽然笑声戛然而止,郑贵妃傲然道:“好个贱种,恁得狡滑,本宫差点就上了你的当!”
“一招缓兵之计,就想解了你们的必死之局?”冷静不再的郑贵妃讥诮一声,眉宇间全然是狂热的执念,神情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
“不要再花言巧语了,你是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还是老实服下红丸,二选一,挑一个罢。”郑贵妃脸色发白,神情傲然:“你真的是聪明,以前本宫确是小视你了。”
“我还有选择的权利么?”抬起头来,朱常洛微笑道:“其实你都是算好的了,这粒红丸我今天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是不是?”
郑贵妃傲然瞪着他,眼中射出强烈的恨意。
朱常洛则视如不见,淡淡道:“我若是死了,这世上自然就再没有朱常洛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我能活着,这太子大位也是坐不得,今日咱们三个同处一殿,一个皇帝、一个皇贵妃全都崩了,就一个太子安然无恙,不说别的,光一众言官的唾沫星子也足够淹死人了。”
郑贵妃丝毫不掩饰自已的得意:“所以本宫才会说,你今日只要进了这个门,再出去头上的天就要换啦。可惜,现在你后悔也晚啦。”
“一个孝字,足以让你失去了执掌天下的机会,就算你再睿智过人,再才能出众,那又能怎样?”郑贵妃笑得开心至极:“朝堂上那一双双利眼却都是油锅里练出来的,他们能够保你,自然也会反你!如果今天你能走出这道门,本宫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这些当日太和殿上一致立你为帝的大臣们,是如何的反你!”
“到那个时候,你一个废太子,除了圈禁终生,连一封地都不可得,你说本宫算计的值不值?”完全压制不住眼底的兴奋,此的的她如同一枝在萧瑟北风中死命挣扎不肯离开枝头的那朵凋零的花,任何一个人看着,都觉得既可怜又疯狂。
朱常洛点了点头,手指已经碰到了那粒红丸,眼底有光闪亮,忽然低声叹道:“你费尽了心机,不光只为因为对我有恨吧?”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微笑:“难道扳倒了我,福王就有机会上位了么?不对啊,你也知道太后一直有意扶持皇五子呢……”忽然眼前一亮,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声音中已带上了莫名的惊讶:“莫不是,莫不是……”
郑贵妃瞪着眼看着他,急速的喘着气,忽然狞笑道:“教你死个明白罢,那个和你一样贱种,本宫怎么能容得他活在世上呢?”
朱常洛睫毛低垂,眼睛眯起:“难怪!我都明白啦,难怪你会这样做!”
一声低回叹息:“拚了你一已之身,换给福王一个大明天下,这买卖着实不亏。”
第210章 自戗
月过中天,将要西沉,东方天际交接之处隐隐隐发白,黎明前的夜永远是最黑的,却不等于世界从此漆黑一团;黑夜即将过去,当光明终将到来的时候,纵然妄想伸手蒙住所有人的眼睛,也不会将光明永远留给自己,
宝华殿外的每一个人都瞪着眼,紧张着盯着紧紧闭着的殿门,脸上都是一样的神情紧张……先是贵妃闯宫,随后太子进殿,而后叶赫出门,然后就再没有动静……王启年觉得自已真倒霉,那天当值不好,非赶上今天这个日子!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也许过了今夜,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自已最喜欢的猪耳朵就老白干,想到自已这大好头颅虽然生得不太好看,可是真要舍出去挂城墙上,王启年怎么想怎么难过,悲从中来,眼圈瞬间就有些红。
和王启年同样悲观的不止他一个,今日在场的无论是锦衣卫、太监或是宫女,只要是在宫中当值过一年两年,怎能不了解宫中忌讳所在,今夜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傻子也能看出个一二分不对劲来,皇帝、有太子,还有一位至贵无比的皇贵妃,这三个人无论是那一个有个三长两短,足够他们这些在场的所人有死几个来回的,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事关身家性命,实在不得不紧张。
黑暗尽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响,浑身紧绷的王启年眼睛一眯,手已经摸到腰间刀柄上,低声喝道:“是谁?站住!”
一声冷哼带着一阵风穿耳而过,等王启年反应过来,叶赫起落风,早就直入宝华殿而去。看了一眼才刚拔了半截的刀,又尴尬又愤怒的王启年愤愤的跺了下脚:“哼,功夫好了不起么!”
西侧偏殿内,圆圆胖胖的小福子脸上除了汗就是急,如同戴了眼罩拉磨的驴一样围着宋一指不停的转圈:“宋神医,您得想招啊,殿下都进去快两个时辰了,这天都快亮了还不见出来,小的怎么觉得心惊肉跳的不安生哪。”
与惊慌失措的小福子相比,宋一指显得冷静沉着,隐在暗处的半边脸看不清任何神情,对于小福子的心急火燎的催促,良久才叹息一声:“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小福子瞪着眼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位有点缺心眼,完全不懂这位在说些什么。
叶赫进宝华殿时,正是朱常洛伸手去拿红丸的时刻。
叶赫的出现,自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四道目光不约而同的停在叶赫丢在地方的那个东西上。
郑贵妃发疯一样立了起来,先前的得意完全不见了影:“洵儿?你把我的洵儿怎么样了!”
手中望月寒光逼人,指着朱常洵的咽喉,淡淡道:“我说过,太子无损,福王就无损,你别逼我。”
不知叶赫用了什么方法,躺在地上的朱常洵依旧呼呼大睡,混不知生死就在顷刻。
郑贵妃脸铁青扭曲,失去幼崽的母兽一般,眼底一片血红,透着令人心悸的寒光,牙关死命的咬着,恨不能抓过叶赫啃他几口肉,虽然极度愤怒之中,但是不失理智,知道关键不在于叶赫,而在于朱常洛。
对叶赫她没有办法,对于朱常洛就简单的多。
忽然转头狠狠看着朱常洛,眼底的光在这一刻亮得瘆人:“……你想看着他死么?”
从万历身上收回目光,朱常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想。”
郑贵妃狞笑:“不想,就让他放了福王!”
叶赫踏上一步:“休想!”
郑贵妃目眦欲裂,终究是心有所忌,她为了今日计划费尽了精神,种种设伏,处处下套,可万万没有想到,叶赫真的以毒攻毒,拿来了自已最忌讳,最关心的儿子反过来要胁自已,看叶赫一脸坚定,自已若不放过朱常洛,那么朱常洵必不能幸免,恨意使她几乎快要咬碎了一口牙,恨意痛意交杂于心,一张绝美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她身居高位,执掌六宫,行事一向果绝,片刻间心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终于有了决断,恶毒的看了一眼朱常洛,忽然转头朝叶赫笑道:“是不是我不动他,你就不伤害我的洵儿?”
叶赫长眉一扬,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道:“当然!”
郑贵妃咯咯一声轻笑:“好,我信得过你,相信你言而有信。”转头注视朱常洛,擎着红丸的手忽然收回,“我改变主意啦。”
声调变得异样的平静,眼神却是刻骨铭心的怨毒,“是他提醒了我,让你就这么死了,未免太痛快了些。”
朱常洛的心忽然怦怦跳动,惊喝道:“郑贵妃,你想干什么?”
“本宫要干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郑贵妃笑意不绝,忽然捏开了万历的下颌,翻手就将红丸掷了进去。动作兔起鹘落,快如迅雷闪电,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一切都已发生。
朱常洛和叶赫一同变了脸色,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是惊慌,一个是惊讶。
郑贵妃诡异一笑,低声喘着气道:“先别急着吃惊,好戏在后边哪。”随即脸色一变,用无限惊恐的声音大呼道:“皇上,皇上,您怎么啦……”声音由急促尖利忽然变成可怜哀求:“太子殿下开恩呐,以前都本宫对不起你,皇上被你逼着服了毒,已经不成了,求你高抬贵手,本宫死不足惜,请你不要再害我的洵儿好不好……”
凄厉哀怨的声音在这即将黎明的前夜中远远的传了开去,守在殿外的诸人有一个算一个,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人瞬间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恐、诧异、探询的眼神一齐汇集到了宝华殿……天要塌了,这是所有人心头浮上唯一念头。
叶赫目瞪口呆,再想阻拦,已经晚了,低头看看脚底下朱常洵,忽然有些后悔。
朱常洛静静看着她的表演,就好象在看一条正在吐信吡牙的毒蛇……到底心理得有多扭曲,才会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朱常洛很可怜她。
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朱常洛忽然迈步向床边走来,郑贵妃的匕首没有再对着万历,对于这一点,朱常洛丝毫没有在意。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这把匕首不会再沾上任何人的血,因为最想用它的人……只有她自已。
盯着来到自已面前的朱常洛,怔怔看着他眼底朦胧泪光,郑贵妃扬起脸残忍一笑:“是不是心痛如绞?是不是生不如死?”
朱常洛恨恨的盯着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郑贵妃昂然直起,依旧一身雍容华贵,“滚远些,贱种,不要挡了本宫离开的路!”
此刻说什么也都没有必要,侧身让开,呆滞的眼神落在躺在床上万历身上,心里一阵阵莫名悲凉……他到底还是死在自已眼前,除夕夜里放在自已头顶的那只手,那种渴望的感觉再也没有机会重温,心底莫名一阵空虚,咯登一声脆响,好象一根紧绷的弦终于受够了压力遽然断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喉咙里的腥甜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叶赫大吃一惊,抢上前来扶他:“你怎么了?”
朱常洛不说话,轻轻的推开他的手,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失望的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半点的力气,小腹内那股熟悉的冰寒和灼热两股气息往来冲突,早已熟悉的那种万针攒刺的痛苦再度发作,朱常洛拚命咬着牙强忍着,脸上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此刻的郑贵妃已经完全失去了方才疯狂嚣张,浑身的精力在这片刻间完全流失殆尽,尽管神态依旧高傲优雅,却难掩饰一身颓丧死气,看着她一步一挪,正往朱常洵躺倒的地方走去,叶赫眉锋已经立起,眼神已经变得和手中望月一样璀璨生光。
“不必管她,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死她自已。”
看着颤抖着手将要触到朱常洵的郑贵妃,叶赫知道朱常洛说的完全是正确的,可是他却不打算这样放过她。
一阵风掠过,朱常洵已经再度被叶赫抓了起来,冷冷的俯视着,眼光嫌恶警惕。
郑贵妃怔了一刻,忽然尖叫着扑上来想要抱住叶赫的手臂,却被叶赫一脚狠狠的踢开。
身上明黄凤衣滚倒在地,头上的金凤步摇掉了一地,头发披散开来,嘴角一丝血痕蜿蜒流下。
叶赫大声道:“心如蛇蝎,你这种人不配当母亲!”
倒在地上的郑贵妃缓缓抬起头,脸上现出的却是一种痴人梦醒犹不知悔的绝望。
“我狠毒?我心如蛇蝎?”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郑贵妃大笑了几声,脸上肌肉扭曲,忽然嘶声大吼道:“你懂得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他坐上龙椅上的时候,君临天下的时候,被万民景仰的时候,他才会知道本宫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叶赫冷冷的看着她,眼神里全然一派鄙视和不屑。
“别在为你的贪念找借口,满口都是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实际上你的心里最清楚,你就是为了你自已!”
朱常洛冷冰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如同一把刀一样直戳入心,郑贵妃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大声反驳道:“你胡说,你胡说!”声音尖利高昂,充满了慌张和惊乱,一种被人揭穿的惊恐让她快要发疯。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朱常洛没有抬头,因为他此刻倦得已经连一只手指都不能抬起,疲倦的将头靠在床沿上,可是说的话却是一字一句,如裁冰剪雪,低且清析,寒意森森。
“你有着太多的不甘心……不甘心当一个皇贵妃,是因为你费尽心机也当不上皇后!不甘心儿子当不上皇帝,是因为你不甘心当不上太后!不甘心失去父皇的宠爱而对他下毒手,是因为你不甘心做一个别人的傀儡!”
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已,你还敢说你做出这些疯狂的事是为了你的儿子么?”
“你到底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已?”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良心可还安稳么?”
“别说啦,别说啦!”郑贵妃捂起了耳朵,疯狂的摇着头,尽管心中已经完全被委屈的痛恨添满,尽管眼睛酸痛肿胀的厉害,可是奇怪的是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挣扎着将掉在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对准胸膛,眼底一片凄厉狠绝。
“我就是化成厉鬼,到了忘川河边奈何桥上,也会诅咒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外头的天在这个时候,终于挣脱了黑暗,现出一丝久违的亮光。
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似乎都将随着这匕首刺心,用它喷出的血划上一个最终的句号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