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猜忌
一头青丝散落在洁白如玉的背上,象一汪奔流的黑瀑漫过了自已也流过了对方宽阔的胸前,顾宪成急喘着气,纵然身在黑暗脸色依旧有些发红,回味激情余韵,只觉三魂七魄出了肉身升了天,轻飘飘身置云端一样快乐。
“叔时,告诉我该怎么办……”
近乎梦呓一样的声音,顿时使沉浸在**余晕中的顾宪成清楚过来。
伸手托起郑贵妃的脸,触手冰冷,一手上竟然全是泪痕。
瞬间有种说不出的心痛,顾宪成翻身将她搂在怀中,紧密有致的吻雨点一般落在她的额头,鼻间,耳畔,最后落到了樱唇之上,对于顾宪成的怜惜郑贵妃仿佛失去了兴趣,好象刚才那一场激烈昂扬的情事,已将她身上所有的热量全部焚尽,眼下的她就是一截燃尽之后的灰烬,任火光再凶猛,也不会生出半点火花波动。
夜色如潮,情深如海,当缱绻化成流水,激情变成宁静时,梦境终归还要化成现实。
顾宪成叹了口气,温柔的目光落在她修长的眉梢,柔声道:“阿雪,这几天准备一下,我准备带你离开这里,咱们学当年越国范大夫泛舟五湖,从此天长海阔,相守不弃,白头偕老可好?”
感受怀中那柔软的娇躯瞬间一颤之后变得又冷又僵,放在胸膛上温暧的手变得汗湿滑腻,顾宪成眉头一蹙,心头一阵发慌,连忙将紧紧她揽到怀中,郑贵妃下意识的挣了几下没有挣开,终于恢复了清醒:“离开?宫禁森严,如何能够脱身?”
“京城内外必生一场大变,乱成一团的时候,就是咱们离开时候。”
听他说的笃定,郑贵妃忽然冷笑:“可是我好不甘心……我若走了,洵儿要怎么办?”
顾宪成眉头拧紧:“火烧眉毛,还顾得上别人么?你的洵儿是皇家三皇子,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福王,就算不能再过你在宫时那随心恣意的生活,可是对他来说多些挫折磨打也末必不见得是件坏事!你看皇长子朱常洛,他们只差四岁,可是论心智权谋,你的洵儿与他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这几句话说的尖诮刻薄之极,顿时让郑贵妃又愤怒又难堪却无言反驳,眼底有狂热的疯狂,近乎偏执的赌气喊道:“你闭嘴!洵儿那点比不上那个贱种,若不是那个死人留下那道奏疏,洵儿现在已经稳坐太子之位!”
“够了!”顾宪成耐心耗尽,伸手将郑贵妃从身上推开,“事到如今,过去的事还说什么!他有奏疏,你有密旨,结局还不是一样!”
一言如刀插心,郑贵妃哑然无声,狠狠咬住了下唇,脸色惨白如雪。
自栩洞明世事,人情练达的顾宪成看到爱人神情委屈,终究是不忍心,几步上前从背后挽住了郑贵妃单薄的肩膀,见对方执拗倔犟的侧转了头,忍不住长叹一声,声音变得如同水一样柔软:“阿雪,你放心,前边就算刀山油锅,我也无怨无悔陪着你一块闯。”
“无论什么情况,我永远也不会抛下你,那怕是死!”
低着头伏顾宪成的怀里,郑贵妃强行压住心头的感动:“就算天塌地陷,我也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为这一个承诺,自已已经付出了十几年的自由,如今真的到了解脱的时候么?
黑暗中的顾宪成深深的凝视着郑贵妃,嘴角已挂上了一丝苦笑,“时间不多了,把剩下的那粒红丸给我吧,我有用。”
伏在他怀中,郑贵妃半晌没有说话,自然也就看不到她的眼中闪闪烁烁的莫名光线。
“好,……你且稍待。”
雪光刺眼的肌肤,玲珑有致的身体掠过眼前,顾宪成心里又是一动,不敢再看连忙挪开眼光,脸上已有些发热。
摊开的手心中,有一只小巧的玉瓶,顾宪成打开塞子正要看,忽然被郑贵妃按住了手,顾宪成一愣抬头时就见郑贵妃看着自已的眼神媚惑又专注,不由便有些意乱神迷:“怎么啦……”
郑贵妃轻声一笑:“叔时哥哥,当日我进宫时候,你伏在我的耳边说的那句越人歌,可还记得?”
顾宪成眼神迷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知不知?”
黑暗中郑贵妃笑得如花绽放,伸手将那枚玉瓶放入他的手中,将顾宪成的头放入自已柔软如酥的双峰之中,“我一切都听你的,我等着你来接我……。”
顾宪大喜过望,“当真?”
郑贵妃笑而不答,藕一样的双臂象海草一样缠了上来……
有了妖书作祟,这个春日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而妖书中牵涉的主角们也是各有心境,不一相同,慈庆宫的沉默无言、储秀宫的春色无边,与这两处比起来,妖书中当仁不让的男一号大明首辅沈一贯的府中就显得格外的火爆。
几乎和慈庆宫同时得到妖书的同时,沈一贯也得到属于他自已的那一份。
从见到这份东西开始,沈阁老的一张脸已经变得如同一块放久了的猪肝一样,紫涨青黑,又臭又冷。
做为久经杀场的官场老滑头,他自然知道这份妖书对于自已意味着什么。
“速去请钱梦皋来!”
管家李周连忙应了一声,转身急忙忙的去了。
钱梦皋急急赶来的时候,沈一贯恰恰写好一封避嫌奏疏。
明朝官场有这样一种特例,越是位高爵显,只要有人弹劾,无论事实是否属实,在查明之前都得避嫌在家,不得上朝,当年张居正何等跋扈,因为夺情遭言官弹劾,也是得老实在府中避嫌,如今这妖书,可比什么来得厉害可怕。
“阁老,深夜召下官来此可是有什么急事?”
见对方一脸杀鸡脖一样的急燥,全然没有平日半分滑头阁老的圆润,惯识颜色的钱梦皋不敢怠慢,连坐都不敢坐,垂着双手陪着小心站在一旁,敛声静气谨待下文。
沈一贯冷哼一声,随手将那份妖书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再说话。”
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看了下去,之间脸上连颜色都没有变,看完后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去:“下官看完了。”
他的平静表现大出沈一贯所料,意识中只要有人看到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是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没等沈一贯出声发问,钱梦皋上前一步道:“阁老今日脸色不豫,可是因为这个东西堵心所致?”
“不错,编写此书的人存心恶毒,污蔑皇上,诅咒太子,还拉扯上贵妃还有皇子,这等同谋逆的大罪,试问那个也承担不起!更可恨的是,偏偏在书中点明道姓的提到了我!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几句话沈一贯说的咬牙切齿,眼神中更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弥漫。
和近乎疯狂的沈一贯相比,钱梦皋冷静有些惊人,淡然一笑:“书写此书的人居心恶毒,阁老说的半点不错,不过依下官看,这事也不全是毫无踪迹可寻。”
“我方寸已乱,你有何见解,快说说看。”
钱梦皋是沈一贯的近年发展的亲信,这个人机智多谋兼冷静低调,一向很受他的看重,视为心腹,这也是沈一贯第一时间将他叫来的原因,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多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苦思要好的多。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钱梦皋不再卖关子,用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道:“依下官看,这个事情的背后,必有不可告人之谋!”
“下官认为,作案者必是受益者,否则谁会没事干,搞这么个灭九族诛满门的的泼天大罪。”
沈一贯的心头瞬间火热,深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情绪,“讲!”
“从这封妖书的内容来看,这个事情肯定和郑贵妃无关。”
沈一贯点了点头,手在茶几敲了几敲:“坐,先喝口茶,再细说不迟。”
知道自已的话已经入了沈一贯的心,钱梦皋不再推让,低首垂眉的谢了坐。
“你说的不错,郑贵妃虽然精明厉害,可是前几些在廷议之上莫名其妙一场大败,已经是跌了个灰头土脸,如今国本之事风波再起,既便是她什么都不做,也不见得能够推得干净,更何况这书中虽然字字句句都向着她,却也是包藏祸心,全无好意,这种风口浪尖,傻子也不会干,这件事肯定与他无关。”
钱梦皋起身行了一礼:“阁老见事通透,下官远远不及。”
沈一贯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虚言好听的有什么用?”
钱梦皋连忙赔笑:“阁老教训的是。既然不是郑贵妃,就更不可能太子;他已稳坐太子之位,自然不可能为此事再生波浪。”
“若说此事若有牵扯之人,下官认为只有二人可为!”
沈一贯不由自主的屏了气,捏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已经变得发白却不自知。
“下官怀疑的两个人中,第一个是当今李太后。”
沈一贯心头由方才火热瞬间变得冰冷,钱梦皋没有说错,二月二廷议,除了郑贵妃之外,李太后也是鸡飞蛋打败得灰头土脸,忽然想起当日太后宣诏自已,凝视着自已的眼睛说的一句话:皇帝是哀家的儿子,天下没有害儿子的母亲!
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后的眼中尽是濒临崩溃的哀伤,这样的人怎么如此恶毒诅咒自已的孩子呢?沈一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说说第二个人罢。”
钱梦皋应了声是,忽然脸露神秘,口气变肃:“若说这第二人,就是与大人同殿为臣,当朝次辅的沈鲤沈大人!”
沈一贯的心思一向都是深浅难测,可就在钱梦皋脱口而出的时候,沈一贯再也按捺不住,霍然站身,一掌拍在几上,轰然作响。
一言惊醒梦中人,原来这篇妖书说到底,一切的剑头都在指向自已。
至于皇上什么的病重不治,太子的命不久长,这些是真是假且不说,沈一贯只知道,自已的名字赫然出现这里,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皇上和太子自身难不难保且不说,有一点却是再明白不过……那就是无论怎么样自已都得跟着吃挂落!这事如果搞不明白,可想而知自已将面对什么样的下场,沈一贯不寒而栗。
钱梦皋的声音依旧在继续:“阁老想一想,您这次在朝廷上力挺睿王登位,厥功至伟,朝中人望已达极点,太子对您更是多方倚重,眼下内阁之中朱赓已成废人,只有您和沈鲤二人……下官说句不怕杀头的话罢,此事若不是太后所为,那必是沈鲤无疑!”
“除掉您,这内阁之中便是他一人大权独揽!更何况他与您早是水火不容之势,如今您稳稳将他踩到底,这狗急跳墙头,做出这铤而走险的事也末可知。”
已经再也没有半点的怀疑,钱梦皋最后这一句话已经彻底点燃了沈一贯胸中熊熊大火,厉声大喝道:“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沈鲤,我沈一贯和你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第182章 党患
第二天一大早,才刚洗漱完毕,王安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陪笑道:“殿下,申老爷子在外头厅上等着您有老半天了。”
……这么早?朱常洛为之一愣,转念醒悟能让申时行起了大早急着见自已,肯定是对妖书一案有了新的见解。
急忙来到厅上时,见申时行已经静候在座,见朱常洛回来,连忙起身见礼。
“阁老,可是有了什么好的对策?”和申时行这种一个战壕的战友,没有必要虚言客套,一把拉起申时行,将他扶倒在椅上开口就问。
申时行心里一阵暖意,伺候了三任皇帝,没有一个君臣相得到如此地步,眼前这个太子这是发自心底和自已亲近还是假和自已亲近,申时行自然能够体会得出来,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知遇之恩,自然得涌泉相报。
“老臣虽然久不在朝,但是可以推想得知,今日朝上必定是一番风雨。”
朱常洛明白他的意思,却展颜笑道:“请阁老详细说罢。”
“妖书一出,必生风浪,不管幕后主使之人有何等目的,依老臣愚见,殿下只管静坐观变,用不多久那些魑魅魍魉,自会泥沙俱现。”
对于申时行的进言,朱常洛表现得有些淡淡的不置可否,眼神中多了些闪闪烁烁的难明意味。
“阁老可是发现了什么?”
惊讶的看着朱常洛,却见对方眼底似乎有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嘴角带着几丝观之可亲的笑容,这些反应落在申时行的眼中倍增讶异,心里一阵嘀咕,自已肯定是有所发现,但那是依据自已几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经验推断而出的,严格来说并没有十足十的肯定,说破天也是个怀疑而已,依他老成持重的一贯作风,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是决不开口的。
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也和自已有一样的想法?奇而怪之的申时行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思忖一下,不答反问:“老臣确实是有所发现,可敢请殿下一猜?
面对申时行近乎考较的问询,朱常洛眉头一扬,嘴角弯出笑容狡黠灵动:“阁老考问,常洛就试猜一下!”
“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请问阁老,此言何解?”
申时行是嘉靖皇帝在金殿钦点第一名的状元出身,学富五车,典籍淹通,怎能不知朱常洛这句话是出自朱熹《论语集注》,想都没想张口就来:“君子出于公心,小人囿于私利,出于公心所以能胸怀宽广,纳百川而归于海,而出于私利则就心胸狭窄,结党营私而排除异己。”
“如此答案也就有啦!常洛已经可以断定,方才阁老所虑可以用一句话概而述之!”朱常洛忽然击手称好,含笑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何患之也深!”
申时行的脸瞬间就变了,一向深遂莫测的眼睛忽然瞪大,就连脸上都显出几丝异常的潮红,猛然站起身来:“殿下对此事已经有所察觉?”
与申时行的激动失措相比,朱常洛则是越发的冷静自持,举手示意对方坐下后:“这也没稀罕,自常洛当上太子以来,阁老应该知道,这朝臣文武百官一切如旧,常洛没有动过一个人。”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本来也在纳闷,现在终于明白了。”
朱常洛摇头叹息:“明白是一回事,做得成做不成又是另外一回事啦,不瞒阁老说,眼下大明朝局千头万绪,复杂纷繁,几大势力已成盘根错节之势,所谓牵一发动全身,不是常洛不想裁撤,而是投鼠忌器;时机不到,不敢轻动而已。”
脑海中想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和一句话,既便是有思想准备的朱常洛脸色也是难免变得沉重。虽然眼下发现的这些只是初具模型,尚没有形成气候,对外公称也只是叫做同乡会而已,但是朱常洛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所谓的同乡会很快就会变成此刻在自已脑海中盘旋的那几个名字。
第一个就是沈一贯入阁任首辅后﹐纠集在京的浙江籍官僚搞得同乡会﹐后来被称作“浙党”,除此之外还有山东的齐党、湖广一带的楚党,以及宣党、昆党等,这些党全都是以地缘关系而结。其中浙党势力最大﹐齐党﹑楚党皆依附於它﹐以排除异己为能事﹐故合称“齐楚浙党”。
这些党派中的骨干人员,都是一些六品以上的言官,言官包括都察院的御史还有六部给事中,给事中监管六部,可以随时奏事,影响六部任何一个决定,而御史更是可以随时巡察四方,在京中或是没人看得起,可是对地方官员来讲,这些御史手握生杀,权力极大。可想而知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官汇集在一起的时候,力量之大几乎是无可匹敌。
而想起的那句话,更是让朱常洛提起了万分警惕
史书云:明朝亡于党争!
此刻厅内静得有些惊人,伺候在门口的王安忍不住抬眼偷虚觑,发现太子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眸清澈温润却有光深遂,再看申阁老低着头紧拧眉头,一脸的凝重,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当中,心中虽然好奇,可是忽然想起黄锦掐着耳朵教他的少看多做的话来,王安心中打了个突,连忙垂头瞑目,做眼观鼻,鼻观心状,却把一双耳朵支愣了开来,任何一声半点的音波也跑不过去。
静了片刻后,申时行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朋党之祸,历朝有之,幸亏眼下萌芽不久,早做绸缪除之既去便可,如此看来老臣倒觉得这个妖书案有了文章可做,倒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朱常洛眼中忽然放出光来:“阁老的意思是……”
申时行坚定的点了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在心中将申时行的话反复回味了几遍,忽然叹息道:“如此一来,只怕这京城便不得安生了。”这才是他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地方,重新洗牌固然是好,可是难免掀起一场滔天风波,从此血雨腥风不得安生。
申时行静默一瞬,忽然撩袍跪倒:“老臣常听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暇,凡事种种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孰轻孰重,殿下自知!”
一番话说的人掷地有声,听得人心旌摇荡。
朱常洛忽然一笑上前扶起:“阁老真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
知道他已经想通,申时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张老脸笑如菊开:“殿下谬赞,你要知道老臣可是当了几十年,出了名的和稀泥阁老呢。”
一老一少,相互对视,静了片刻后忽然一齐爆发出一阵会心大笑。
笑声末止,王安硬着头皮苦着脸进来:“太子爷,咱们今上不上朝了?殿前值事官来催了几次了,说是太和殿中快吵翻天了……”
今天的京城天气算不得好,明明已经四月春迟天气,却不知发了什么邪气,居然刮起了一阵冷生生的北风,天也都是阴沉沉的,连带着太和殿上的每个人的脸和心情都不怎么好看。
等朱常洛来到太和殿的时候,已经吵成菜市场的太和殿,终于恢复成庄严肃穆的本来模样,皱着眉头扫视了一遍下边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文武官员,在他清如寒冰的眼神下,有几个尚在窃窃私语的大臣们立时噤了声,随着王安长声唱诺,众臣一齐躬身行礼如仪。
朱常洛摆手示意,众臣起身,有几个眼尖的大臣忽然惴惴然发觉,这位刚当了一个多月太子的皇长子,举手投足间越发显得沉稳老炼,眼角眉梢一代帝王雍容威重越见浓重。
有些心眼活泛的不免想起了妖书提的太子命不久长的事,不由心中大呼谬论!光看殿上金交椅上这位眼睛泓亮如秋水,除了脸有些白,一幅神完气足的样,那里有一丝一毫重病在身命不久长的样子。
平常朝会的时候,当由首辅沈一贯为首主持,有事就奏,没事退朝,可是今天硬是冷了场。
因为沈一贯不见了,这个当然丝毫没有出乎朱常洛的意料,不在就对了,在反倒成了不正常。
见到太子淡淡眼神盯着自已,次辅沈鲤轻轻咳了一声,出班奏道:“臣有本启奏殿下,内阁首辅沈一贯今天一早递了避嫌请罪奏疏。”说完将手中的奏本递了上去,王安伸手接过,转呈朱常洛。
朱常洛一笑打开,奏疏上边写得意思很简单很直白,通篇除了表示伤心愤怒之外,强烈要求找出妖书的幕后黑手,咬牙切齿的要与之不共戴天,并且用了大量篇幅隐晦委婉的向太子暗示妖书这事中有极大的阴谋,纯粹是有人在构陷他,至于后边写着的寥寥几字要求辞官以示清白什么的,想当然的希望太子当没看到最好。
放下手中折子,抬起眼扫了众臣一眼,被沈一贯请辞奏疏惊动的众臣已经忍不住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于是开口说道:“沈阁老实在太谨慎小心了,一纸妖书胡说荒诞,不足采信,众位臣工可各守本职,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一如平时便是。”
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太子殿下居然会如处理这件在众臣眼中天字一号一样的政治事件,一时间倒叫诸位大臣有些猝不及防,有些人发开了呆,有些人自然不肯消停。
“臣有本启奏!”
这一声喊得有些突兀,在这议论纷纷的朝会上显得格外惊人。
朱常洛抬眼一看,认得说话的人正是言官给事中钱梦皋。
“妖书一案,事关皇上太子清誉,关乎皇家脸面,关乎一国体统,主使此案之人居心歹毒叵测,决不可姑息养奸,放之任之!臣请殿下指派东厂、锦衣卫彻察此案,不可使这涂面巨奸脱逃在案,逍遥法外。”
这一番激烈昂扬大义凛然的话压下来,顿使处身殿上的所有官员俱是一呆之后,随即如同下锅的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一群附议之声一个喊得比一个大,嚷得一片沸声盈耳。
相比之下,跪了一地就沈鲤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时任吏部左侍郎的郭正域一看不好,情急之下,连忙拉了下沈鲤的袍子一下。
如梦初醒的沈鲤这才省悟过来,连忙跪下附议。可是这一切末免有些晚了,朝中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更是没有跑得了一直有心的钱梦皋的眼中,此刻他的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183章 失算
“臣请殿下彻察妖书一案,不可姑息养奸,以成大患!”
“臣附议!”
“臣等俱附议……”
望着跪了一片黑压压人头,朱常洛叹了口气,这算不算树欲静而风不止?
“便依卿等所奏,即着东厂提督陈矩彻察此事罢。务必速速察清,一旦抓住嫌犯,可请三法司三司会审,勿使一人含冤也不要使一人轻纵。”
微笑变成了不可抑制的欢笑,钱梦皋山呼千岁:“殿下圣明。”
“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朱常洛站起扫视诸臣,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笑意,眼底却是不动声色的深沉:“这十六个字送给众位臣工,闲暇时可多琢磨揣就一下,就当与众卿共勉罢。”
这十六个字来自一代明君唐太宗的贞观纪要中第二十三章杜谗邪中所记,能够立身太和殿的群臣个个都是饱学之士,闭着眼也能知道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
说话听声,锣响听音,与这十六个字内容相比,他们更在意的是太子说这么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先前脸上那丝得意的笑容早已变得僵硬,钱梦皋额头上不由自主的已经见了汗。
沈府厅中,沈一贯脸色阴郁,钱梦皋坐于左侧,脸上神情犹带微恐。
“太子真的这样说?”
“是,下官不敢有一字虚言。”
沈一贯有些坐不住,沉着脸道:“……这几日朝政都是他在打理?”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钱梦皋自然心知肚明,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这几日,殿下有没有提到我?”
看着对方眼底那隐藏的渴望,钱梦皋实在不忍心打击满怀希望的沈一贯,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吱声。
脸色变得没法再难看的沈一贯,活脱象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椅上。
钱梦皋察颜观色,沉吟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阁老,依下官看,您不能再避嫌在府了!”
沈一贯抬起头来,见到钱梦皋眼神闪闪烁烁的似含无尽深意,不知为什么,心头怦然一跳,讶然道:“你的意思是说……”
“与其退而防守,不如主动出击!”钱梦皋一脸坚定:“太子殿下当日在朝上安抚众臣,让众臣各尽其职,各安其心,依下官来看,并没有丝毫责怪您的意思,如今大人避嫌不出,安知不正是合了那些人的心意?依下官来看,妖书一案对大人极为不利,但是危机末必就不是良机!”
一言惊醒梦中人,一直在焦虑中度过的沈一贯如同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你说的对!坐等人救,不如自救,明日我便上朝。”
钱梦皋笑容愈深,站起身来深深的拜了下去,“大人睿智通达,必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沈一贯从鼻中哼了一声,眼底莫名凶光跳动,拉起的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深刻既狠厉。
“真的回文渊阁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几天正在和申时行学着下棋的朱常洛有些愕然。
和朱常洛的惊诧相比,目视棋枰的申时行纹丝不动:“不得不说沈肩吾倒是个妙人,选择这个时候出山,确实是招好棋,能吃能装,是个狠角色!当年在朝的时候老臣倒没看出来他有这些本事,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一辈新人换旧人啊。”
手捏棋子的朱常洛举棋不定,忽然笑道:“我既盼着他出来,又盼望着他不出来。”
申时行丝毫不为所动,手中落子生风:“殿下只需静坐观虎斗既可,帝王心术,平衡之道,不可有妇人之仁,朝局亦如棋局,关键时必须舍小就大,弃子争先。”
一子落下,清脆有声,申时行笑得意味深长:“殿下若再心浮气燥,这盘棋您可输定了。”
听出对方一语双关,朱常洛回过神来,会心一笑:“谢阁老教导,常洛明白啦。”
转身吩咐王安:“去一趟文渊阁,将我书房那块十三门的歙砚给他送过去。”
王安不敢怠慢,应了一声风风火火的去了。
“歙溪澄湛千寻碧,中有崎嵚万年石。腰粗入水始能凿,一砚价直千金壁。殿下果然是大手笔……”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的申时行,丝毫不加掩饰对这个少年太子的赞意。
眼神狡黠灵动中暗藏锋茫,语气却再随意不过的淡然:“阁老谬赞了,只是忽然想到歙砚以涩不留笔,滑不留墨著名于世,以此物配沈阁老的性子,再合适不过。”
申时行忍住不让自已笑出声来:“可不光是有涩不留笔、滑不留墨这两大好处,也许沈大人想得的却是歙砚质如金玉,剔笔有锋呢……殿下一块砚,大有深意哪。”
这方价值千金的歙砚到文渊阁的时候,正尴尬面对沈鲤加众吏饱含种种莫名意味眼神的沈一贯差点哭出声来。
毕竟自已还处避嫌期中,眼下嫌疑末解,自已就硬着头皮急吼吼的出马,堂堂阁老的脸面上着实下不来,如今太子这个赏赐一下来,沈一贯立时觉得满面生辉,春风罩顶。
之后的事情果然没有让有心人失望,在蛰伏了几天之后,沈一贯立斥东厂提督陈矩办事不利,有负皇恩,亲自上疏保举锦衣卫都督王之桢参与调察,朱常洛二话没说,准!
陈矩和王之桢愁得要死,这妖书传得满大街都是,几首是人手一份,如何查?怎么查?
于是一连几天,妖书一案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沈一贯再次上疏要求限期侦破,朱常洛从善如流,手中朱笔圈得神完气足,再准!
锦衣卫和东厂真的要疯了……再这样下去,没准自已就要先进大狱了。
于是平地生风,波起云涌,乱象就此濒生。
三月十一日,吏部左侍郎的郭正域这位二品大员在离开京师的时候被逮了起来,收入锦衣卫大牢。
理由有人弹劾他与妖书案有重大关连,弹劾的人是钱梦皋。
三月十二日巡城御史康丕扬在搜查郭正域住宅时,从往来信件中又牵扯出名僧达观和大夫沈令誉。
达观和沈令誉入狱后受到了严刑拷打,达观更是被拷打致死,但二人都未能如沈一贯所愿,牵扯出郭正域等人。
三月十五日,锦衣卫都督王之桢等四人揭发同僚周嘉庆与妖书案有关,这里要说一句,周嘉庆是沈一贯的人。
三月十七日,同知胡化被捕下狱。
胡化和钱梦皋的女婿阮明卿有不解深仇,早年曾因一案阮明卿被胡化整得很惨,二人早是不共戴天之势,因为胡化是沈鲤的亲信,沈一贯也格外重视,指使审讯官员暗中逼迫胡化攀咬妖书主谋之人就是郭正域,奈何胡化这人硬气的很,百般挎打就是不认,对于审讯的人怒斥道:“明卿,我仇也,故讦之!我与正域自举进士来二十年不通问,何由同作妖书?”
沈一贯的做法深深的激怒了沈鲤,最近发生的一切看似都在针对着郭正域,可是沈鲤不是傻子,一旦郭正域下水后,下一个就是自已,沈鲤不是盏省油的灯,既然发现危机,决不肯坐以待毙。
短短几天,二人已由明争暗斗变成针锋相对,完全撕破脸的沈一贯勃然大怒,调动自已手下一切力量,全力对沈鲤展开明攻暗剿。这个时候他一手创建的浙党同乡会的力量终于浮出了水面,一时间朝堂上疏如雪片,对沈鲤极尽污蔑,对于这些朱常洛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慈庆宫中,脱了正装换了便服的朱常洛,准备去找申时行议事。
忽见王安顶着一头汗急匆匆跑进来,不由得一笑:“出什么事了?”
王安喘了几口气:“回殿下爷,锦衣卫派了几百号人将沈鲤沈大人家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沈大人派人冲出重围,向殿下求救来了。”
打发王安走了之后,朱常洛来回走了几步,转身来到案前,取出那份妖书,静静看了起来。
忽然心中一动,眼睛落在一行字上,定定的再也不动。
“天下要太平,潜龙景象新?”
城外那条小巷深处的宅子里,依旧是静寂渺无人声。
顾宪成垂手伺立在旁,低着声将这几日京城内外,朝廷上下发生的诸般事情,事无巨细的一一说了。
见师尊一直没有发话,顾宪成大着胆子,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瓶,恭谨的递了上去:“师尊,弟子将此物取来了。”
冲虚真人至此才冷哼一声,缓缓伸手接过,忽然伸手一拍眼前桌案,砰得一声低响,却把全神贯注的顾宪成吓了一跳,惶恐不解道:“……师尊?”
“到底还是小看了这个小子!”冲虚真人高大的身子霍然站起,身上无名气势在一刻霍然喷发,“咱们精心炮制的妖书没有让他自顾不暇,反倒成了他清洗朝廷,排除异已的工具了。”
顾宪成如遭雷亟,苍白的脸突然通红:“师尊的意思是……”
在冲虚真人凛如寒冰的眼神下,顾宪成这句话终究没有敢再说下去。
良久之后,冲虚真人才挪开了眼神,“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倚重的弟子:情之一字,误你至深,只是不要太让我失望才好。”
顾宪成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发烧,冲虚真人的这句话中意思他明白的很,这是对自已的失望和不满到了顶点的表示,情急中慌忙跪倒,呐呐道:“最近弟子分心他顾,是弟子的错,请师尊责罚。”
“罢了,你在分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让为师失望!”
将头深深伏在地上,心头突突猛烈跳动,不知不觉间背心处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大块。
“去把那个家伙送进官府罢,是时候他出马了,这一次,我很想看看这个太子爷如何应对!”
顾宪成身子打颤,沉着声音道:“是,谨尊师尊训示。”
第184章 敲打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春雨,清晨起来推窗远望,眼尽处花红叶翠,仿佛一夜春回大地,一片生机盎然。
起身更衣之时,忽然想起一件事,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王安心细,连忙问道:“太子爷可有什么心事?”
“……等下散了朝,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乾清宫,瞧下父皇去。”
王安连忙答应,一边就要下去吩咐准备。朱常洛连忙制止,“不用仪仗,就咱们走着去罢,人多闹哄哄,反而不清净。”
王安乖巧的应了一声,一边贴心的将王冠给他戴在头上,一边轻声回道:“太子爷,储秀宫掌事太监魏公公昨个入夜后前来求见,不巧您正好歇下了,便没敢让他惊动您。”
“储秀宫?那来的个魏公公?”有些茫然的朱常洛皱起了眉,蓦然眼前一亮:“……小印子?”
“正是,不过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现在大家伙都叫他魏公公。”
王安陪着笑,低垂的眼光里小心的分出一丝,偷偷打量着太子的脸色,心里一阵忐忑不安。做为立志要和师父黄锦一样,以登上大明太监最高峰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终生理想的王安小公公,早就将自已身边的明着的潜在的对手分析的门清,象小福子那样的,别看天天吹胡子瞪眼的,王安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掐着手指头算来算去,王安的目光就锁定在小印子身上。
“他既然来,必是是有事,为什么不叫醒我!”略带薄责的口气使王安的一颗心好象苦瓜丢进了一坛老醋,瞬间又苦又酸。
“回太子爷,不是奴才不告诉您,是魏公公拉住不让打扰您休息,说他过几天再来。”
如果这样说那就是没什么急事,朱常洛一颗心放了下来,看了一眼委屈别扭的王安:“起来罢,以后记着点,只要是他来,不管有多晚多忙,尽管进来传。”
“是,奴才记下了。”王安瘪着嘴答应了。
今天的朝会依旧很热闹,沈一贯自然是一贯的神彩飞扬,而沈鲤则一直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知道内情的人都理解沈鲤心情不好是一定的,堂堂一国次辅被人狼狈围攻,换成谁也痛快不起来,若不是朱常洛下了谕令不让任何人骚扰,估计今天沈次辅能不能出得府门还是个问题。
自从万历二十年春三月十一日妖书案爆发,随着郭正域、周嘉庆、胡化等一众官员被捕入狱开始,再到沈鲤府前被几百锦衣卫围堵,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足以让任何立在朝中的任何一个人栗栗自危。
刚过了年就遇上这种事的京城中百姓同样大呼倒霉,放眼满大街来回乱窜的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对于这些身上长着瘆人毛的家伙们,见着的人如同见到凶神恶煞,无不退避三舍连带着关门闭户,唯恐一个不慎便是祸从天降。
朝中诸官更是风声鹤唳谈‘妖’色变,恨不能找贴膏药将嘴沾起来,个个全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看着虽然好笑,实在是不得不然。这京城朝廷中混出来的,谁不知道只要一只脚进了锦衣卫或是东厂大狱的大门,那就是踏进了让死人开口,石人点头的所在,前程不保不说,这条命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
日子要过路要走,光凭着保持沉默不是最好的办法,想在朝廷中立足不受牵连,最好的办法是站好队,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靠山腰板就硬,所以在妖书案进行到如火如荼的进候,朝廷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大多数人壁垒森严的分成了二沈一郑三派。
从妖书一案开始,沈阁老恨不能天天把那块太子赏的歙砚顶到脑门上,事实证明当今太子确实是旗帜鲜明倾向到首辅沈一贯这边,几乎是有疏必应,如此几般之后沈一贯这边阵营意气风发,沈鲤这一方自然霉得掉渣,眼看着自已这边的亲信、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被清算,沈鲤急得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郑氏一派人数虽然不多,却因沈一贯分身乏术没有招致趁火打压,这当然在顾宪成意料之中。
一桩桩的消息传到宫里后,申时行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朱常洛会心点头,深以为然。
朝中最有势力的两派在妖书一案的对决中,沈鲤一直明显的处于下风,可是今天好象有点不同,沈鲤一反先前几天霉的掉渣的状态,在朱常洛升座之后,随即出班奏道:“殿下,臣有本启奏。”
不但朱常洛有些惊奇,就连沈一贯都瞪大了眼。
得到朱常洛的示意后,沈鲤奏道:“妖书嫌犯已由东厂捕获!”
一言俱出,举殿震惊。
朝中诸官惊愕过后更多的是拍手相庆,有几个心大的已经咧开了嘴巴露出了笑容。
朱常洛眸光闪烁,似有深意的瞟了一眼顾宪成,惊讶的发现这位冷静睿智的顾大人此刻两眼望天,恍然正在出神。
“嫌犯姓皦名生光,本是顺天府一名秀才,平日无端生事,风评极坏,因为屡犯讹诈,革了功名发配大同府,据百姓密告,妖书是出自此人之手。”
朱常洛看着顾宪成微微一笑,对于沈鲤之说不置可否:“一个酸秀才居然有如此胆量和见识,倒是个人才。”
群臣一时默然不语,对于众臣来说,妖书这个嫌犯,不怕逮错了,就怕逮不着!谁管是不是他,有主顶罪就成。而听到番话的顾宪成脸色微动,随即如风过耳,一如如常。
不甘沈鲤抢了风头,沈一贯眼睛一转,随即奏道:“此人罪大恶极,事情又多蹊跷,臣请亲自审问!”
沈鲤不甘示弱,抢上一步:“殿下,妖书一案与沈元翁牵缠不清,理当避嫌,臣请亲自审问!”
一听沈鲤说这个,沈一贯眼睛都红了,恶狠狠道:“若不是有人恶意中伤,老臣何必如此,沈大人这样抢着主审,难道是对这幕后主使心里有数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此急赤白眼,安知不是某些人在心虚胆怯,欲盖弥张!”沈鲤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望着两张脸几乎是同时变得既青又紫,朱常洛绝对相信,如果自已再不发话,这两位没准真的能在这朝堂上拚个生死了,当下咳了一声,这才将两个眼睛往外哧哧放着火花的人分了开来,“两位不要争了,就由三法司会审罢。”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机关,三法司集体会审,是大明立朝以来最严格最公正的审判。倒是不说在三法司会审有多公正,只是参加的人多,人一多口就杂,想搞点小动作什么的,就不是那么容易罢了。
太子发话,二沈再不甘心也不敢再争下去,心里想当然的将对方恨了个死透,彼此眼睛恨恨的瞪来瞪去,都存了个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心。
殿上一场风波就此平歇,值殿官唱礼退朝,百官山呼千岁礼拜。
站起往外走了几步的朱常洛忽然回过头来,“顾大人留步。”
正在随班退走的顾宪成为之一愣,当然这个现象也引起了所有群臣的注意。
“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朱常洛脸上似笑非笑,“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王阁老。”
一提王锡爵,一边上竖着耳朵的沈一贯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个是什么滋味。
“王阁老高风亮节,臣一直很钦佩的,只是殿下所说,恕臣愚钝不明。”顾宪成心中警惕,脸上不动声色。
朱常洛笑如春风,声音琅琅:“听说万历十四年时顾大人回京述职之时,曾和王阁老有过一番机辩?”
顾宪成脸色有些变……他身后的叶向高看得清楚,不由得大为担心。
“听说当日王阁老曾说:如今大明官场有一个怪象,凡是朝堂认可的,外间必定反对,而朝堂否定的,则外间必定认可。”说到这里朱常洛笑容越发清朗:“顾大人,可有此事?”
顾宪成终究是顾宪成,一慌之后便即冷静,虽然搞不懂朱常洛提起这个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既然知道,自已若不坦然承认,倒显得没有什么意思,“确有其事,臣记得当时答得正好和王阁老相反,臣外间认可的,庙堂必定反对;外间反对的,庙堂必定认可。”顿了一顿后:“非是出于宪成本心,只是游戏之言耳。”
朱常洛笑着摇头:“顾大人大材,随口一句戏言,都是真知灼见,当可为百官表率。且散了吧,日后定当亲自请教。”
望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完全猜出不透朱常洛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简直是一头雾水,如进**阵中,混然不知所踪。转头见叶向高一脸忧色,眼带疑问,不由得摇头笑道:“陈年旧事罢了,说起来当时也是一时意气,只是不知想不透他忽然提起这个事所为何来?”
叶向高没有他那么乐观,低声劝道:“太子不是简单人物,一言一行,大有深意,不可不慎。”
顾宪成抬起头来,眼底有莫名光线闪烁,一反惯常的低调淡泊,说不尽傲意凌然:“富贵浮云在我眼中无异于蝇营狗苟,他便是太子,拿不住错处,又能奈我何?”说完看着一脸忧色的叶向高:“你我相交莫逆,和你说句实话罢,过了这几日,我便会辞官回乡,东林书院已初具规模,正缺人手。”
叶向高‘啊’了一声,心中一阵冲动,刚要说我也去……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神情变得有些尴尬。
顾宪成和他相处日久,不由得微笑:“你仕途正好,不象我这闲云野鹤一流的人物。”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温柔空洞,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为了报答师恩,我怕是早就携了那人之手,教书莳花,读书传道,才是我之所愿。”
怔然的叶向高完全不知所云,对于这位高深莫测的顾先生在说什么全然的听不懂。
“进卿,二沈如此争斗必不久长,你人望已成火候,入阁已是水到渠成。”顾宪成无声一笑,声音转低:“木偶者兰溪、四明,婴儿者山阴、新建,若说可畏者,莫过于娄江,长州。”
看着叶向高一脸的茫然无解,顾宪成摇了摇头,脸色越发的神秘莫测:“可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若是解得透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罢笑容满脸,扬长而去,徒留叶向高一人傻傻的站在原地,不停的琢磨着那几句话。
迎面春风送暖,深深呼吸了几口,花草清香沁心入脾,心胸为之一清,敲打了一顿顾宪成的朱常洛心情大好,想到顾宪成那变来变去的脸色,朱常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宪成是个人材,可惜不能为已所用,这个一直是纠缠在他心上一大遗憾,早在鹤翔山一晤之后,朱常洛就已经清楚明白知道这一点。
今日敲打未尝不是警示,……想用一个皦秀才玩什么花样?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使之为害,朱常洛的笑容不停,眼底却多了些攫取掠夺的莫名狠厉。
第185章 瘟神
从太和殿到乾清宫这一路并不算远,因为之前朱常洛已有吩咐,不许用仪仗惊动了人,王安察颜观色,早已发觉今天太子从上朝到散朝一直有些神不守舍,脸上似笑非笑的若有所思,于是灵机一动,便引着朱常洛沿着一条小径往乾清宫而来。
这一路清风扑面,花香送暖,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朱常洛走的惬意无比,心旷神怡。穿过一道九曲长廊后,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曲径通幽,花木丛深的幽雅花园。
耳边传来水声潺潺,见惯了巍峨庄严鳞次栉比的殿阁,朱常洛有些惊讶,停下脚步一望,一片好大的莲池,春水碧绿,莲叶翩翩,一片流碧飞白。倚着白玉栏杆往下望,聚在水中锦鲤望见人影,尾巴猛的一拍,打乱一片水花。
猛然心中一动,对于这个地方似乎有些印象,自已好象来过?挥手召过王安:“这里可是千鲤池?”
“殿下居然知道这个地方?可不是正千鲤池么。”王安一边陪笑,眼底却带着点诧异。
原来这就是千鲤池!难怪有这种不能言喻的熟悉感呢,这算是自已死而复生的地方了么……想起万历十四年那一天,朱常洛心头难免百感交集。
没有了心情的朱常洛点了点头,不再停顿,迈步就走,王安猜不透这位太子爷的心思,连忙急步跟上:“过了这个千鲤池,穿过前面小树林,就是东华门啦。”
穿过树林时,眼见枝碧叶青,忽然发现一个点点花苞盎然枝头,万绿从中分外醒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只是两眼而已,此地极是僻静,景色也是极好,可是见过千鲤池后的朱常洛已是游兴全无。
忽然一阵悉蔌之声传来,就见老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子,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脸的无精打采的往这里而来。
朱常洛脸上笑容变成惊愕……阿蛮怎么来这里?
欲待现身打个招呼,忽然灵机一动,一声不吭隐了起来。
阿蛮身着一套红底团福衫子,和在龙虎山上一样挽着小小的发髻,小脸养得越加的玉雪白嫩,只是这个平日古灵精怪的小孩,此刻却是一脸的安宁平静,黑深且大的眼眸中更是带着满满的忧伤。
一时童心大起的朱常洛,连忙闪身转到一颗树后。王安哭笑不得,机灵的连忙也闪到一旁,一心里暗暗好笑,若是让人发现堂堂太子居然玩躲猫猫……这要是传了出去,能不能笑掉一地大牙?
阿蛮放下手中小包袱,一张包子脸瘪成了一团,四下打量了一下,撅着嘴里嘟囔道:“什么破地方啊,找个清静点地方都这么难,这宫里地方这么大,可到那都是人。”愤愤的跺了下脚,小嘴撅得老高,“哼……也就是这里吃食不错,否则小爷早就走了!”
朱常洛差点笑出声来,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望着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很怀疑阿蛮再这样吃下去,最好改名叫阿胖。
发了一通牢骚后,阿蛮转身打开了小包袱,朱常洛忍不住伸长了头,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经过一夜春雨点的淋洗的草地上郁郁青葱,阿蛮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在地上……一对白烛、一束长香,还有几只叠得别别扭扭的金纸小元宝,居然还有一只小小的酒壶。
朱常洛屏息凝气,悄悄看阿蛮要搞什么妖蛾子。
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好后,阿蛮脸上一贯的飞扬跳扬的可爱活泼尽数收敛,形之于外居然有了些经历世事的沧桑,蜡烛点燃,青香焚起,见阿蛮双手合什在一块,弯腰拜了三拜,将那壶酒打开洒在地上,将纸元宝焚化。
烟火之气顿时惊动了藏在不远的王安,宫中大忌第一就是火,王安懂得规矩,不安的看了一眼朱常洛,却见对方轻轻的摇了摇头,王安吐了下舌头,知道这里没自个什么事,还是老实的藏好吧。
看着火焰由青变红,由红变弱,阿蛮叹了口气:“阿蛮知道你不想要钱,就想要酒,可是朱大哥和宋师兄他们都不让我喝酒,就这些酒是我趁他们不注意给你留下的哦,你不要嫌弃,将就喝一口吧,等我再大些了,每年都给你整几坛。”
原来阿蛮是在此祭典某人,朱常洛听他说的寒碜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要酒不会和他讲么,至于偷这么一小壶?
“算你狠啦!当初在山上天天梦到你,本来以为下了山就会好,可是你还是能找到我,昨天晚上你又找到我啦!”阿蛮的小脸有些愤愤然,“你不要怪我,叶师兄天天逼着我说,可是我不能说啊……”大大的眼睛尽是不安和哀伤,渐渐浮上了水雾。
“其实我真是很喜欢朱大哥,要不是这次我也不会逼着叶师兄下来找他啦。”
“你要是在天有灵,不要怪他好不好?”
“我想……我想他也不故意出那样狠手的,肯定是失手是不是?”
隐在树后静静的看着他,朱常洛心里越来越好奇,让阿蛮怨念如天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对于阿蛮背着人说喜欢自已的事,朱常洛更是意外的很。
这位脾气傲娇的阿蛮,就算对上高高在上的太后,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该撂脸就撂脸,从来对人向来没有好颜色,却没有想到背着人的时候,居然对自已如此别加青睐,另眼相看,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心底倒生出些惭愧,自已一直拿阿蛮当孩子对待,以为他贪吃好玩,却没想得到这个孩子身上还有这样重的心事。
“我说这么多,你倒是答应没有啊?”
“人家说心动神知,你要是答应了,就让这香烟直上罢。”
忽然一阵风来,本来笔直向上的香烟顿时一阵缭乱。
一脸希冀落空的的阿蛮顿时大为沮丧,气愤愤的站身来,将身前一个石子狠狠的踢飞。
脸色却已变得发黑,眼泪在大眼中来回乱转,可以看得出阿蛮已经是在强力在忍了,可是到底一颗接一颗的泪珠的滴了下来,打在草地上叭叭作响。
伸出小手狠狠的擦了下红红的眼上蹭了几下,恶狠狠的道:“这样好了,你托我带的话我一会和叶师兄说!朱大哥是好人,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但是你要原谅我,别的我就不能说了,好不好?”
语气变得急切惶恐,好象他眼前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和他面对面的交谈。
四处寂静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只见香烟笔直向上。
“啊,你终于答应啦?”阿蛮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一直很好,肯定会同意我的办法的。”
静静看着这一切的朱常洛心里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到底是什么事让阿蛮如此难以启齿?看来不但和叶赫有关,和自已也有关联?再看阿蛮虔诚的合什,嘴中念念有辞,好象在祝祷什么。
朱常洛摇了摇头,一分钟也不想再看下去,打算出去找这个古灵精怪却又让人痛到心底里去的小家伙好好聊聊。
忽然身后一阵清风扑来,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已的肩上……
————
今天三法司大狱牢房内,一众人犯同情的看着一个刚架进来,浑身血淋淋如同死狗一样的新案犯。
听说此人是从锦衣卫大狱转来交由三司会审的时候,诸多同犯啧啧有声的表示同情。
其中几个囚犯将他扶起,抬到烂稻草铺上躺好。
看押的狱卒冷笑一声:“哥几个倒是好心,知道他是谁么?”
其中一个囚犯名叫周光,因为杀人被叛死刑,案子虽然定了但事情却没有了结,因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严格,死刑犯必须经过三法司会审,就周光这样,既便判了死罪,也得由皇帝亲自进行死刑复核之后,才能拉出就地正法,不得不说周光有点福气,本来就要被咯嚓了的,忽然皇帝暴病,他这事就担搁下来了。
死刑犯在牢中都有一些特权,不论吃的或是别的方待遇都比其他案犯要好的多,就连狱卒也很少招惹,毕竟人都快要死了,何必给找些额外的不痛快,若是死了找上门寻个仇什么的那就得不相失了。
别人怕这些狱卒如遇虎狼,周光倒不怎么怕,嘻皮笑脸凑上去道:“李头,刚过年,干么这么凶,进来都是落难的兄弟,大伙能帮一把就是一把嘛。”
对于周光的话,狱卒老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周光,你是个有福气的,不代表人人都和你一样有造化!”说完斜了眼那个躺在地上哼哼的人道:“别说我老李不够意思和大家打招呼,这个人和你们不一样,能有多远就离多远吧。”
“这位上头交待了,明天就得过堂啦!”
这一句话引起了所有案犯的好奇,有几个脸熟胆大的马上凑了上来,讨好的笑道:“李头,咱们这狱里头就您最仗义,是个汉子,有什么话和大家伙说道说道啊?也让大伙见识下这到底是那位尊神哪?”
边上几人随声附和,李头被人奉承了几句,难免有些飘飘然,呸了一声:“拿你们这些杀材没办法,即这么着,我就和你们多说几句罢。”
“别说你们了沾不得,我老李也沾不得,再往大了说……”众狱犯的眼睛随着李头那伸开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圈子。随即放低了声音,神秘又诡异:“就是咱们刑部尚书萧大人都不敢沾哪!”
“实话和你讲,这人都离得远远的吧,可这是个活瘟神!”
看着李头夸大却又严肃的神色,所有案犯的嘴全都张成鸭蛋状……
无数道惊讶的眼神一齐落在躺在地上呻吟蠕动的那个人身上。
第186章 逼问
落在自已肩上那只手象是一团燃烧的火,熟悉却又安心,朱常洛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回头一望,果然是叶赫,刚要张嘴说话,却见叶赫手虽放在自已肩上,可是眼光变幻,脸色古怪,不由得一怔,“你不在军营,怎么回宫啦?”
这一句只动口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叶赫点了点了头,却没有回答,转身大步迈出,脚步铿锵,没有丝毫的遮掩。
这一举不但把朱常洛吓了一跳,正在闭目神叨的阿蛮更是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嗷得一声跳了起来,惊喝道:“……是谁?”
等认出是叶赫的时候,阿蛮惊骇不减反增,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小脸涨得通红,伸出一只手指着叶赫:‘叶师兄,你偷听我说话?”
自从叶赫成了神机营指挥使,在宫中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的时候和孙承宗在营地练兵,今日匆匆回宫是因为莫江城到大营找叶赫,说已有了朱常洛一直要找的的佛朗机人的消息。叶赫不敢怠慢,马上赶来到宫里,不想正值朱常洛散朝离去,叶赫一路尾随而来,好巧不巧的正好看到阿蛮。
对于炸毛跳脚的阿蛮的愤怒叶赫视如不见,犹如寒星一样的眼眸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惧,越过阿蛮的手指落在草地上兀自燃烧的白烛青香,最后盯在那一堆焚化的灰烬上,脸色逐渐变换,到后来好象比那堆灰更见黯淡。
在朱常洛和阿蛮惊讶的眼神中,叶赫一声不吭的忽然双膝跪倒,先前眼底凛冽寒茫在此刻全都化成一片如水哀伤。
“师兄……他果然是死了么?”声音如同从地底飘来,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本来怒气冲天的阿蛮,在听到叶赫这句话后,嚣张气势如同见了阳光的雪,瞬间化成乌有,不但如此,就连脑袋都快要垂到了地上。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是通过观察几乎可以断定叶赫也好,阿蛮也好,此刻的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古怪难解,朱常洛叹了口气,从树后迈步现身,几步走了过去。
见到他出来,又惊又怖的阿蛮再度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朱大哥,怎么你也在!你们……”话没说完,小嘴已经扁了,大眼中尽是泫然欲泣的委屈。
“别想多啦,是意外碰到的。”朱常洛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伸手将阿蛮揽入怀中,揉了一把他肥肥白白的脸蛋,手感着实不错,又来了一把。
平时若是被如此占便宜的阿蛮肯定不会放过,可是此刻的他全副注意力全都放在叶赫的身上,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怀中阿蛮正在微微的颤栗,紧紧拉着他的手更是火热烫人,这样显而易见的极度紧张让朱常洛既惊诧又错愕……到底是什么事,能让阿蛮如此的紧张,近乎于恐惧?
心中沉吟,眼神不由自主的就飞到了那堆灰烬上边,想到阿蛮之前念叨的那几句话,扫过跪在那里的叶赫,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以断定的是必定和阿蛮在这祭典的人有关!
就见叶赫一脸肃然的对着那堆纸灰,恭敬的拜了三拜,站起身后忽然一手扯过阿蛮,动如闪电,粗鲁有力。
“叶赫,你疯啦!”吓得朱常洛一跳不说,猝不及防的阿蛮更是尖声长叫。这一来就连躲在暗外的王安都骇得跑了过来,看了看这场面也有些发蒙:“这,这……太子爷,怎么啦?”
朱常洛连忙摆手喝道:“没什么事,去看着点。”
打发了王安,再回头看阿蛮两只大眼早就开了水闸哭得抽抽泣泣,明明怕得厉害,可是小脸却板成一块,一幅宁死不屈的样子,叶赫黑着脸站在一边,面如寒霜,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朱常洛忽然有些头痛,这一大一小师兄弟真不愧是一个师门出来的,一个刚直不柔,一个傲娇倔强,这两个碰在一处,好比大铁锤砸铜豌豆,想当然的火花四溅。
从叶赫手里拉出阿蛮,见他一脸惊骇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头以示安慰,却没想到被阿蛮抬手猛的一下打落,带着哭音反抗道:“别碰我的头,师尊说摸小孩子头会长不大。”
在阿蛮提起师尊二个字,叶赫难看的脸色越发黑了几分,而朱常洛也不由自主想起冲虚真人的种种莫测手段,心里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一怔之后强笑道:“放心好了,朱大哥保证你肯定能够长大……咱们长得比叶大个都高,好不好?”
阿蛮示威一样的瞄了叶赫一眼,愤愤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阿蛮,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朱大哥可好?”
问到关键问题的阿蛮,先是警觉的瞪大了眼,然后明显有些心虚的低了头,最后死死盯着自已脚上新换的虎头鞋,半天也没言语,最后扭扭捏捏嗫嚅道:“朱大哥,叶师兄……等我想好再和你们说好不好?”
“够了!”
再也忍耐不住,接近崩溃的叶赫再也没有了任何耐心,几步冲上前拖过阿蛮指着那一撮灰烬,声音中透出难以抑制的颤栗激动,眼底已沁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我问你……苗师兄是不是死了?”
朱常洛大吃一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龙虎山思过崖上那个精瘦如猴,虽然只是一面,但是那一对眼睛却亮得惊人的那个怪人给自已留下的印象却是深刻之极……原来阿蛮在这祭典的人居然是苗缺一?
阿蛮只觉得叶赫的眼神如同寒冰风暴一般,将自已周身血脉包括精神意识全数冻僵,恍恍惚惚间眼前忽然现出那一夜风雨大作,自已躲在崖壁后见到的那一切。
回过神来的朱常洛转眼见阿蛮的小脸一片煞白,眼睛朦胧失神,身子摇摇欲坠,心中一急,连忙低喝道:“叶赫,要作死么,快放手!”
对于苗缺一的死,纵然叶赫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在没有得到确实答案的时候,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证据摆在眼前足以证明一切,但是还是难免期待那仅仅一点的百分之一……如今在看到这一堆香灰后,这百分之一的希望破灭,让叶赫心里如同坍了一片天的难受,心伤归心伤,但对于阿蛮,叶赫真的无心伤害他。
眼看阿蛮就要晕倒,叶赫连忙将他揽到怀里,一只手就去搭他的脉。
咬着牙的阿蛮狠狠将他一把推开,转身扑到朱常洛的怀里,声音低弱无力的让人心痛:“朱大哥,我这里痛……痛……”一个痛字没有说完,身子晃了一晃,软软的倒了下去。
老远看到这边情况不对劲的王安,一溜小跑的过来,惶急道:“太子爷,要不要传太医?”
脸色青白的叶赫几步过来,伸手搭在阿蛮脉上一试,呼出了一口粗气,“不必,他是一时情急,血乱神惊所致。”看了眼朱常洛难看之极的脸,声音再度放低:“你放心,他休息下就可以好。”
朱常洛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转头对王安嘱咐道:“去,先送到宋神医那里去,看好后送到慈庆宫,让涂朱和流碧好好的看着!”
将阿蛮小心的背在背上,王安转身刚要跑的时候,忽然觉得背上一动,有手拉住了自已的衣襟,不由得大喜过望:“太子爷,阿蛮小少爷醒啦!”
又惊又喜的叶赫刚要上去看,却被朱常洛一把拉到后边,附送两只大大的白果眼,叶赫黑着脸不敢作声,只得老实的在后边看着朱常洛凑了上前。
阿蛮脸色依旧苍白,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颤动的蝶翼一样微微翕动,伸出一只小手抓着朱常洛,既不说话也不松手,神情说不尽有可怜。
朱常洛既不安又心痛,忽然怒声道:“阿蛮不要怕,不想说不爱说就不必说,有你朱大哥在这呢,如果再有人逼你……朱大哥给你主!”说完转头恶狠狠怒视叶赫。
叶赫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黯然道:“今天的事是师兄一时情急,以后你放心,再不会逼你了。”
阿蛮闭着的眼忽然抖了几下,虽然没有睁开,手是松了,可是眼泪淌了出来。
朱常洛叹了口气,一挥手,王安会意,转身便走。
“叶师兄,你说的没错,苗师兄……他是真的死了!”
就算有思想准备的叶赫的脸在这一瞬间还是变得煞白,牙齿用力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一时间哑口无言,心里一个念头转来转去,却是不敢宣诸于口但又不得不问……
“他是怎么死的?”
“堕崖而死的。”
“是……是他杀的么?”
“我不知道!你别再问这个行不行,再问多少次我也不知道!”阿蛮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凶,大有江河奔涌之势,忽然发脾气道:“苗师兄身受重伤,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奄奄,到死之前他只留下两句话。”
“一句话是让我和你说,人心险恶,胜似毒药!”
又是这句话!好象被人一拳打到心脏,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叶赫铁青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笔直如剑的身子居然颤抖着弓了起来,猛得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朱常洛唬了一跳,惊叫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一时情急,血不归经,不妨事。”佝偻着的身子慢慢伸直,伸手拭去嘴边血渍,脸色灰败的叶赫轻声问道:“……除了这句,还有一句遗言是什么?”
一句遗言出口,心口还是痛如刀绞。
闭着眼的阿蛮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日苗缺一浑身是血的倒在崖底,周身血肉模糊,虽然雨水如浇,可是他身上的血好象流不尽一样的,染得一地都是红色,可是一双眼却是亮晶晶的极是吓人……因为疼痛脸上的肌肉都虬曲纠结成一块,嘴角居然还带着一丝了然一切的微笑……
“那时候苗师兄伤重的很,说的断断续续……我只听说他好象提到朱大哥中毒的事,可是我凑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却只说了几个字。”
叶赫踏上一步,眼眸霍然生光:“快说,说的是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要解毒,除非是……毒上之毒,无解之方。”
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让在场所有人全都僵硬如雕,朱常洛只觉一颗心在胸膛中怦怦乱跳,大有要蹦出嗓子的趋势,转过头定睛看着叶赫,却发现对方和自已一样的脸色苍白,可是眼眸却是皎皎湛湛的玲珑剔透。
第187章 生光
天刚擦黑,慈庆宫寝殿内已经点起了灯,红红的烛火映得室内一片虹光,温暖明亮,安心定神。
门外轻声一响,涂碧带着几个小宫女,手上各自捧着碟盘碗盏进来,却见流朱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涂碧一愣,轻声道:“……还没有醒?”
见流朱点头,涂碧示意一众宫女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放在桌上,命她们退了下去。凑到寝帐前,轻轻揭开帐子一看,红红的烛光下,床上睡着的是双眼紧闭的阿蛮,脸依旧有些发白,秀气的眉紧紧的蹙着,好象在梦中正在纠结着什么事情。
涂碧回过神来,放下帐子,来到外间,悄声道:“这都睡了四个时辰了,是不是该叫起来吃点东西了?”
流朱歪着头想了一想:“可不成,李太医来瞧过,说阿蛮受惊神乱,这才给他服了定神汤,走时叮嘱过这一觉必是要睡到他醒来才可以。”
涂碧忽然就叹了口气:“这里间躺着一个小的,外边书房两个大的也是一样的不吃不喝,不知道这都是怎么了?”
流朱骇了一跳:“你要死了,看戏掉泪为古人伤心,咱们只管做好自已的本份,太子爷的事也是咱们做奴婢的说的?快些闭上了嘴吧。”
醒悟失言的涂碧鹅蛋脸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懊恼轻轻跺了下脚:“可是我糊涂了,没事说这些干嘛呢。”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书房里朱常洛和叶赫面面相对,从花园回来,二人便一直这样的相对无言。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从阿蛮晕倒到现在为止叶赫一句话也没有说,这甫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就连他自已都吓了一跳,“虽然阿蛮死也不肯说是谁,可是你我心里都知道他是谁。”
凝视着烛火久了,就连眼眸似乎都变成了二团跳动不休的火团:“不是你没用,是没办法。”转头将目光从烛火上挪开,凝视着叶赫的眼底的火团瞬间变成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其实当日回龙虎山时,我就猜到了苗师兄已遭不测,可惜我能做的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可是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已一直在骗自已!”
叶赫嘴角有浓浓苦笑,声音嘶哑难听的没有一丝波动,就连神情都如水般平静,可是朱常洛眼神扫了一眼他青筋迸起的手,就知道此刻他的心底早已经是地动山摇,翻波难静。
“可笑师兄到死时还记着告诉我说人心险恶,”叶赫低低的笑了几声,神情说不出的落寞:“……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毒,到头来死在自已最亲最爱的人手中,想必是对这句话感悟入骨了。”
“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是没有用。”对于叶赫的自嘲自伤,朱常洛眸光流转,眼底有别样意味深长的了然:“死的终究是死了,记着他给你留着的话就好。”
很不习惯朱常洛几次三番的毒舌,叶赫心里别扭的要死,明明说得刺耳难听,偏偏又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恼怒的转头来瞪了他一眼,气愤愤的近乎赌气道:“终有一天,我要亲自当面向他问一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执念如山,会压死你的。”朱常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其实问与不问真没什么重要,打开心结,快乐的活着最重要。”
叶赫蹙着眉决定在短时间之内,不再和这个没心烂肝的人说话,板着脸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来,“阿蛮那里我就不去看了,那小子脾气倔的很,今天的事让我逼问出来他心里肯定不痛快,我去找宋师兄去,把苗师兄最后一句话和他说说,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法子。”
话说的**的掷地有声,朱常洛惊愕之余心里全是满满的暧意,“且站住,宋师兄正在闭关练药,眼下正是要紧时候,你若是惊动了他,只怕他比阿蛮跳得还厉害!”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正色道:“你且和我说说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事?”
虽然此刻叶赫是真的没心情说这些,但想到莫江城的殷殷嘱托,还是把耐着性子将自已进宫的用意说了一遍。
“当真?”朱常洛忽然跳了起来,“他真的找到了佛朗机人?”
所谓佛朗机人,就是此刻大明朝对外来入华贸易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统称,他们的船队驻扎在濠境,濠境也就是现在的澳门。明为驻扎,实为占领,但是惧于大明威名,没有敢再进一步,只是老实的和大明做生意。大明朝廷内忧外患一大堆,对于这些金发碧眼的海外蛮夷,便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法子,彼此图个清静。
“据说要和你见面的是个收购瓷器的船长,名字叫罗迪亚,本来是想贩瓷器的,可是他看上了莫江城的五形土,太感兴趣立马改了主意,一是因为要量太大,莫江城不敢做主,二是想起你当初嘱托,二事合一,这才请我快点进宫知会你一声。”
“哦!”朱常洛忽然站了起来,不停在地上转来转去。
“叶赫,去和莫江城说,我会尽快按排时间见那个罗迪亚,在这之前,一两五行土也不准卖给他们!”
感受的到朱常洛的莫名兴奋,心事重重的叶赫不禁有些郁闷,他能说他已见过那个什么罗迪亚了么,金发碧眼,高鼻雪肤,还有一身的古怪的香水味冲鼻欲呕……在叶赫看来,这种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物种有什么好见的,看朱常洛的样子,居然还是迫不及待的想见的那种。
在叶赫面前,朱常洛就是一颗玲珑九窍心,只要看他一皱眉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展颜笑道:“叶赫,三大营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三大营,不过是两营罢了。孙大哥负责五军营,我负责神枢营,这几日来,我们已经演练过几次了!”
看着叶赫意气飞扬,眉飞色舞,朱常洛可以断定这几次演练的结果,必定是他负责的神枢营胜多负少,不由得狡黠一笑:“你也别得意,孙大哥一向厚积薄发,今日得意,小心日后失意。”
叶赫高傲的抬起了头,鼻中冷哼一声,一脸的极其不屑,不知为什么,朱常洛忽然很好笑,看叶赫这样子就想起了躺在寝殿中的阿蛮,这两位真不愧是一个师傅教的,犟起来的时候都是一模一样。
“你等着吧,等我见过这个佛朗机人罗迪亚,也许就是三大营最后一个神机营崛起之时,到时候我可以让你和孙大哥联手,咱们再来比一次,如何?”
叶赫的眼眸显掠过一丝不可置信:“……开玩笑么?”
朱常洛笑得自信又自负:“等着瞧吧,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眼睛真诚的望着叶赫,声音低沉而庄严,笑容淡然中带着尽在掌握的自信:“不管我中的毒能不能解,或许我真活不过二十岁,但是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终究是要留下点东西的。”
叶赫表示他是越来越跟不上朱常洛跳跃性的思维了,在他看来,眼下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比去找宋一指研究一下怎么解毒这件事来得重要,看着朱常洛那言笑晏晏的脸,不由得怒气大生,这人将自已的性命怎么如此的不放在心上!
“不要再去纠结什么中毒解毒这些没必要的事,与其用这有限的时间却做一些飘渺不定没有把的握的事情,倒不如拿来帮我达成心愿,眼下我什么都不想,这些事才是我想做的。”
“时间不多,请你帮我!”
灯光下辉映下的朱常洛,眼底似乎因为极度的渴望变得闪闪发亮,叶赫静静凝视这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眸,原来心满满却无力发泄的郁闷瞬间豁然开怀,没有丝毫的犹豫,静且用力的点了下头。
……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生死都已不惧,其余的又能算得什么?二人相视一笑,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同样一片夜空下,明月清辉一地,可终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
刑部牢房中,一众案犯自从李头指点后,对于新来的名叫皦生光的狱友完全是敬而远之。于是乎以皦生光躺的地方为界线,这边一大群宁可挤到一块彼此嫌弃,也没有人肯越雷池一步到他这边来清静一下。
瘟神就是瘟神,是人都没有敢沾的。
皦生光早就醒了,呆呆得躺在地铺上怔怔出神,大而无神的眼里剩下的只有绝望。
他是顺天府人,出生于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内,祖上八辈贫农,到了他这一代,他爹狠下心,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勒了腰带将他送进私塾中读书习字,应该说小时候的皦生光是争气的,因为没用几年,他在乡试中就中了秀才,有了功名。
中秀才的那一天,他爹兴奋的差点背过气去,开了流水席请客。可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小秀才熬成大秀才,大秀才即将变成老秀才的皦生光,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下,在父亲越来越弯的背影中,忽然觉得自已不该这样过下去了,于是他开窍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认识的一个乡绅为巴结朝中权贵,到处访求玉杯,想送给权贵做为寿礼,很不幸的他也托过皦生光。对于这样钱多人傻的肥猪,皦生光忽然心中一动,他想了一个发财的好法子。
几天后当皦生光拿着一对玉杯找到那个乡绅,明说这对玉杯来自官府,价值百金,现在只要五十金就行。看那玉杯玉质温润,莹然生光,雕功细致,真的是好东西,乡绅很高兴的买下送给了权贵。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皦生光皱着眉头找到乡绅说,前次卖给他的玉杯本是皇宫中宝物,被宦官偷出变卖,现在事发败露,只有物归原处才能免祸消灾,否则宫中追究起来,大家伙一块都是个死。
他是光脚的,乡绅是穿鞋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输不起,送出的东西也不可能收回来,于是只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才搞定这件事,权贵没拉成,反倒拉成了破家败户。
纸是包不住火的,皦生光很快的就尝到了报应的滋味,回过味来的乡绅找到了权贵告了他一状,所以他想当然的倒霉了……因为权贵的名字叫郑国泰,身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他的妹妹更是大明朝无人不知的郑贵妃娘娘。
思绪回到了不久之前那个上元之夜,回到自已跟着那个人进了那个门之后,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一直以为自已是在做梦。
有一个人蒙着面,用温和严厉的口气和他说话,虽然好象在和自已商量,可是口气却是坚定不移的命令,混了大半辈子的皦生光聪明果断的认为自已无法拒绝,尤其是在看到丢在自已脚底下那两锭灿然生光的黄金之后。
于是他拿起了笔,按照那人的吩咐,写了一张纸。
纸上的那些人名那些话他并不关心,因为这种事他做过很多,不过是胡说八道,皦生光相信没有人会信,也没有人会看。
等进了锦衣卫大狱后,皦生光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已踏进的那个小四合院门就是地狱之门,而里边的那个人就是勾魂的魔鬼。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宁可愿意被郑国泰逮回府,或是送进衙门,他也绝不会跟着那个人,踏进那个门。
可惜,一切都已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躺在地铺上的皦生光动了动,周身火辣辣的刺心疼痛,这些伤都是在锦衣卫大狱中打出来的,想到他们要自已承认的罪名,皦生光不寒而栗,那些罪名就算是打死他也不敢认不能认。
“顺天府人氏皦生光,恭喜您啦,明日三法司开堂会审,您可准备好了么?”忽然眼前一暗,腿上已被人踢了两脚,咝着气的皦生光瞪开眼,对面正是一天没见的李头,皮笑肉不笑道:“不过在上堂之前,有人拖我捎两句话给你。”
嵌在牢房内石壁上昏黄的油灯,被一阵阴风卷得忽明忽暗,在听完李头俯在自已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后,皦生光的脸色突然间就变得如同死人一样了无生气……
第188章 审皦
万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高悬的青天白日四字牌匾下的刑部大堂如同南门口的菜市场,全然没有了平日一丝半点的庄严肃穆。济济一堂高官,彼此交头接耳,议论喧哗声时起彼伏,要审的案犯还没有出场,这些参与审案的大人们已经乱成了一团。
堂上最上方三张铁案并列,正中坐着刑部尚书萧大亨,左边坐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三才,右边是大理寺卿胡廷元,三人巍冠博服,看似端然高坐却面色各异。李三才微阖着眼,对于堂上诸官的种种议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胡廷元则时不时的瞄一眼萧李二人的脸色,嘴上挂着一丝招牌式的淡淡微笑。
刑部尚书萧大享一脸难色的坐在座上,皱着眉头,眼神扫过一众官员的的脸,最后落在那位太子钦点的主审官,时任刑部主事的王述古身上便不再动。看着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幅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不动如山,萧大亨忽然一阵头痛……刑部那么多人,太子为什么单单挑了这么一个煮不烂、蒸不透的滚刀肉……
金殿上决定三司会审的当天,他便收到钱梦皋带来的沈一贯亲口传信,萧大亨很清楚自已是怎样当上这个刑部尚书,提拔之恩涌泉相报,可是在这济济一堂、众目睽睽之下,这手脚如何动、怎么动成了个大难题。
鼓响三声,人犯带上,皦生光死狗一样跪在堂下瑟缩不已。
直到此刻,老神在在的王述古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皮,轻轻一拂袍袖,伸手抱拳向身后一众诸官做了团揖,“各位大人,下官身受太子殿下谕令审案,只得僭越了。”说罢飘然下堂。
众官有羡有妒,种种心情不一,堂堂三法司人材济济,不知怎么太子偏偏选中了这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锯嘴葫芦。可想而知,这一案后的王述古必定会大火特火一把了,就此青云直上也不是不可能。
王述古为何独得太子青睐,别人不知道就里,可是位列刑部审官中的王之寀心里门清一样,想起那一年那一夜刑部惊魂动魄的一夜,王之寀的头上便是一把冷汗。
萧大亨忽然出声:“王大人,且慢……”
王述古一抬眼皮,眼底生出几丝戏谑又有几丝了然,躬身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别人还好说,李三才和胡廷元二人不约而同的都将眼光挪到了萧大亨身上,萧大亨忽然觉得非常不自在,犹豫了片刻道:“案犯狡诡,案情重大,不可忽视更不可轻纵。”
李三才第一个忍不住,呵呵一声笑了出来,胡廷元扭过了头,看样忍得也很是辛苦,萧大亨老脸一阵发烧,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却被李三才冷电似的一眼扫来,萧大亨猛然想到此人在朝中中出了名的手段莫测,行事狠辣,登时不敢放肆。
王述古低垂着头,看了一眼手中案宗,良久没有说话,从低垂眼皮中射出一缕寒光,落在皦生光身上来回打量。
刑部大堂上先前还偶有交头接耳私语之声,被王述古这莫名堂威所逼,瞬间变得雅雀无声。有几个觉得邪门的官员已经在心里骂开了古怪,平时怎么没发现这截老木头居然还有这样的煞威,真他妈的是真人不露相。
官员犹如此,更别提跪在地上的皦生光了……一个身子早就抖的如同风中落叶也似,脸色越来越变,豆大的汗滴一颗颗的落了下来。
“堂下跪着的案犯,可是顺天府人氏皦生光?”
皦生光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老老实实的磕头,颤着声音道:“正是小人。”
王述古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很好,你很有才啊。”
看着皦生光明显哆嗦了下,王述古以目示意左右:“将这份妖书送下去,给人犯过目。”
有书吏将那份妖书送了下来,摊在皦生光眼前,恶声恶气的吼道:“快看,看完回老爷的话。”
一听妖书二字,堂上所有人身上的肉都不免哆嗦了下,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屏了呼吸,所有的眼神都落在那个极其猥琐的人的嘴上,这一刻大堂上的气氛森冷冰寒几近实质。
皦生光两只眼金星乱冒的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纸,耳畔却尽是忽忽风响的声音,脑海中清楚明白的响起昨夜李头俯在自已耳边说的那句话……皦生光不是傻子,原来还有些迷糊混沌的心思在这一刻豁然开朗!若是真的按他所说,自已可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傻子,何况自已已经上过一次当,难道还要上第二次么……皦生光忽然吡着牙笑了起来,牙齿闪亮,神情狰狞,有如困兽。
王述古铁青了脸,猛得一拍惊堂木:“皦生光,本官问你话,何由发笑!”
心里定了主意,皦生光也就不那么惊恐,抬起了头:“回大人,小人完全不知此书写的是什么。”
他的回答顿时引起一片抽气声……众官交头接耳:这个家伙果然奸滑!在锦衣卫不是都招了么?怎么,看到人多翻案了?有几个擅于刑罚的已经开始冷笑,当锦衣卫的板子是板子,刑部大堂上的板子就是吃素的么?
王述古脸色不变,坐得四平八稳,纹丝不动:“你不承认是你所书,那么锦衣卫的口供做如何讲?”
一直很光棍的皦生光也豁出去了:“大人明镜高悬,怎能不知屈打成招。”
“好一个奸狡之徒,本官若是给你动刑,也就成了屈打成招了罢。”皦生光梗着脖子不说话,权当默义,王述古呵呵冷笑:“看来不给你拿出点真凭实据,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手中惊堂木狠狠一拍:“带证人上堂。”
不一会,两个刑吏押着一个人上堂跪下,王述古微微冷笑:“皦生光,你抬头看看,他是谁?”
皦生光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离自已不远的地方跪着一个人,脸色蜡黄,眼神忐忑,这一看不由得心胆俱裂,末及说话,先用手在自已胸口狠狠捶了几下!
王述古微笑道:“证人皦生彩,你与案犯是何关系?”
皦生彩低着声音:“回大人,皦生光是小人的哥哥。”
这一出大出三法司大堂众人意料,居然是亲弟揭发了亲兄?一时间众人的眼珠子一起瞪圆,在这两个奇葩两兄弟身上转来转去,今日与座众官都是在三法司中上得卯薄的审案能手,无论那个一个都是审过成千上百的案子,可是象今天这样以弟告兄的案子还真是少见。
“你为何揭发你的兄长?可有什么凭证?”
皦生彩磕了个头:“回大人,俺这个哥哥不是好人,平日在乡里净干些缺德讹人的事,每天都有那些人找上门来吵闹,为这些事把俺爹妈一个气死,一个瘫在家里,大人若不信,派人去俺那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小人有没有说假话。”
皦生光颤着声音道:“你说咱爹怎么了?”
皦生彩看都不看他一眼,极其厌恶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别叫咱爹!俺爹早就让你气死了!”
皦生光忽然淌下泪来,一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说不出的可怜又可恨。
王述古冷哼一声:“皦生彩,你兄长种种不堪之事与本案无关,且说重点罢!”
皦生彩磕了个头,“是,回大人的话。俺这哥哥虽然操蛋,可是俺那嫂子却是好人一个!这次的事是俺嫂子捅出来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不但皦生光戛的一声住了哭声,就连王述古都是一愣,更别说身后坐着的那一群官员们……一时间‘啊’、‘哼’、‘哦’各种声音迭出不穷。
从来没见如此稀奇古怪的一家子,这兄不兄弟不弟的就够稀罕,居然……这连至亲夫妻都这个样子?案情刚一开始,论起奇诡起伏,让这些审案无数、见多识广大人硬生生有种感觉,今天这出案怎么堪比正在看戏文一样的精彩起伏,跌宕不平……
于是所有人的眼光再度投向皦生光,这次眼神中除了嫌厌,不免加了几分同情,人人心道这人混到这个地步,活着真没什么意思了。
想来皦生光也是这样想,嘴中野兽一样啊啊的叫了几声……忽然蹦了起来,一个高扑向旁边的兄弟,揪着他的衣领吼道:“不会的,李氏不可能诬陷我的,你快和大人说,这是假的,是假的!”
论力气,一生劳作的皦生彩的劲可比哥哥大的了多了,可是此刻被皦生光的莫名气势压住,见哥哥一对眼睛血一样的红,疯狗一样盯着自已,只觉手脚软绵绵的全无力气,不由得放声呼救。
王述古怒气勃发,眼睛闪过一道冷酷之色:“放肆,来人,给我打!”
旁边两个刑吏手持水火棍,上来照着皦生光腿弯,手弯点了几下,行家出手,干将俐落,皦生光身子一震,中棍之处痒痛难当,忍不住滚倒在地,杀猪一样打滚呼号。
不去理会皦生光,王述古转头对皦生彩道:“你的意思是你只是出头告发者,而真正告发者是你的嫂子李氏?”
皦生彩连心带骇,脸色惨白,瘫在地上呼呼直喘,话是说不出来了,只能拚命点头示意。
王述古喝道:“来人,去带李氏来!”
时间不大,有人将李氏带上堂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
看到浑身血淋淋的皦生光和脸色煞白的皦生彩时,李氏的脸色瞬间如纸苍白,而身后的男孩已经带着哭声,胆怯怯喊道:“娘……那个是爹,那是小叔。”
李氏煞白着脸,转身将儿子揽在怀里,跪在地上行礼。
王述古喝道:“李氏,本官问你,你小叔皦生彩说是你举发丈夫皦生光,可有此事。”
堂上堂下万众瞩目,连个咳嗽声都没有,李氏磕了个头,身子虽然发抖,可是声音却是平静:“回大人,确有其事。”
众位官员难免拿李氏与皦氏两兄弟比较起来,这个李氏举止看来颇有几份从容,王述古也有些惊奇,翻了翻手边卷宗,这才了然大悟。原来李氏父亲是个多年不第的秀才,因为当年看上了皦生光的人材,一时头昏将女儿许了他,原来李氏自幼跟着父亲也读过几年书,自然不同于一般的乡野无知村妇。
“以妻告夫,已是不伦。”王述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口说无凭,拿出实凭来罢。”
眼神向倒在地上痛哭的皦生光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偎在自个怀中瑟瑟发抖的儿子,李氏一咬牙一狠心:“大人,前些日子这个人大发善心,托人给民妇捎来安家费,与之同来他还有一沓书稿,民妇当时并不以为意,就将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前几日是这不成器的儿子无意中翻了出来民妇这才发觉……这是诛族大罪,民妇怎么敢掩瞒,于是告了婆婆,求了小叔代为检举。求大人念在民妇首告的份上,只治我与这杀才的罪,饶过民妇的儿子便是大恩。”说到这里,潸然泪下,怀中孩子越发哇哇大哭,令人闻之鼻酸。
王述古狠狠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喝道:“肃静,将证据拿上来!”
李氏从怀中拿出一沓书稿,递了上去,王述古翻了翻,大约也有几十张,看了一眼后随即一声冷笑,随手挑出一打,也不用书吏,直接从堂上掷到皦生光面前:“皦生光,你兄弟妻儿俱都指证于你,还有何话说?”
怔怔看着一天花雨般洒落下来的纸,皦生光颤抖着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看放下,又能拿起一张,猛然瞪大了眼,沉身大汗淋漓,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这肯定是在做梦!”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碰南墙不回头。”王述古冷笑连连,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狠厉:“取纸砚来,就在这堂上写给本官与众位大人看!”
时到如今,皦生光就是想不写也不得不然,颤抖着写了十几个字后却再也写不下去……
第189章 异物
春日阳光透过窗棂映得慈庆宫大殿中一地洒碎如金,三足鎏金青铜兽香壶中燃着的百合香气清甜沁脾,门外王安踩着厚厚的地毡小心翼翼的悄声进来,抬头却见太子朱常洛伫立窗下凝神沉思,一旁侍立的涂碧赶紧递了个眼色,王安微微一愣登时会意,转身便要退走。
“来都来了,有事就说罢。”
王安将迈出的一只脚转了回来,喜眉笑眼道:“回太子爷,事都办成啦,那人在门外等着回话呢。”
朱常洛气定神闲,笑道:“叫他进来我瞧瞧。”
王安答应一声,麻利出去后转瞬领进一个人。
那人站在朱常洛面前,脸色涨红神情局促,大口喘着粗气,只顾着低着头,看那样子极为紧张,几乎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幸好一旁的王安推了他一把,低声喝道:“这便是太子殿下,还不快点见礼。”
直到此时那人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小人刑部衙役李三,给太子爷见礼。”
朱常洛挥手道:“快起来,我来问你,吩咐你的事可都做好了?”
李三恭恭敬敬的站起来,垂手站到一身道:“按太子爷的吩咐,小的把话都带到了,他听了之后吓得浑身发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朱常洛口气温和:“我倒想听听是什么?”
“他只说他知道了,希望太子殿下不要食言。”
“倒也不算得是个糊涂人。”朱常洛点了点头:“得空你和他说,他若是信守承诺我自然言下无虚,让他放心。这事你有功劳我记下了,你且回去,过几天自然有你的好消息。”
李三欢喜得浑身发抖,“殿下爷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把差事办好。”
在王安引着李三出去后,朱常洛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眺望一天云光碧影,万里风云峰壑变幻,忽然微笑起来:“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不过可想而知所图必然非小。”
“若要天下平,潜龙景象新?”嘴角拉出一抹冷酷讥诮的笑:“任你千算万算,布局千万,终有机关算尽的时候,有我在,你便注定了要功亏一篑!”
送走李三回来复命的王安大着胆子轻轻觑了一眼,忽然发现此刻眼望窗外的太子爷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神情全然一派成竹在胸的笃定,眼神锋芒毕露的好象一把出了鞘的刀锋。
刑部大堂上,皦生光死死的盯着自已刚写的那页纸,黑纸白字,墨痕宛然,清楚明白的近乎触目惊心。
仿佛不敢相信一样,连笔什么时候离了手掉在地上都混然不觉,惊惶失措的瞪大了眼……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已所写和王述古掷了一地的妖书稿的字迹两相对照,虽然没有完全相同但也有八分相似,此时此刻的皦生光只觉天灵大开,飞了三魂走了七魄的他如同傻了一般,颤栗的嘴里不停喃喃自语。
“我只写一份,怎么可能出来这么多?这字迹……这字迹……”
人到情急关头,有时会很清醒,有时会糊涂,在四合小院中的皦生光属于后者,而此刻刑部大堂上的皦生光明显成了前者。
死局已定,自从进了锦衣卫大狱的门,皦生光就没有了生的指望,可是自已要怎么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明白的皦生光绝望的闭上了眼,眼前现出四合院中那个高大既压抑如山的身影,耳边却响起李头那轻如蚊呐的却近乎惊心动魄的话。
脑海中如同打一个闪电样透亮!闭上的眼睛已经睁开,看了一眼跪在自已不远处的李氏,又看了一眼伏在妻子怀中哀哀痛哭的儿子,一刻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一辈子从来没有象此刻一样清醒的皦生光忽然叹了口气:“不必写啦,是我干的。”
答案来得太直接,也来得很突然,突然到场中所有参审的三法司官员雅雀无声,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刚才还死活不招,怎么这么快就招了?
王述古皱着眉,命书吏将妖书和皦生光刚才的亲书一一递与各位大人过目,所有人看完后表情各异。说实话,看笔迹勉强只能说是相似而已,可是‘有幸’参与这次三司会审的大人们尽管心中疑窦丛生,却全都无一例外的闭着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表看法。
理由很简单,妖书案牵连太大,从皇上到太子,从贵妃到皇子,从首辅到次辅,几乎将整个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从上到下全部囊括一空,无论谁纠缠其中,那就是自找成灰。在座都是修炼千年成精的狐狸,自然不会没事找事自个和自个玩聊斋。
见众官无言,王述古这个主审犯了难,依他看来皦生光很冤枉,没见面时以为他是什么高人,这一堂审下来,就凭皦生光这点见识,王述古断定他是绝对不可能写出这样一篇大有深意的文章来的,事实摆在眼前,皦生光就是个替死鬼。
案犯已经自已承认了罪责,可是主审却迟迟不能结案,不是不想结,而是疑点多多结不了。就在王述古左右为难的时候,刑部尚书萧大亨率先表了态:“此案还可推敲,不可凭他一言就此结案了事。”
这一句话招致了王述古在内的一众官员哗然一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三才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不置可否,而大理寺卿胡廷元拍案而起,寒声道:“主犯既已招认,人证物证俱全,已可结案,萧大人横生波折,意欲何为?”
胡廷元的话引起了堂上大多数人的共鸣,在诸官看来这个案子着实牵连太大,速度结案才是正理,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发声相和,萧大亨这个做法确实有犯众怒之嫌,但是畏惧他的权势,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
板着脸强做威严的萧大亨知道自已犯了众怒,众目睽睽下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哑巴吃黄莲,有苦他自知……他比谁都想快点结案,可是沈一贯的吩咐言犹在耳,他不能不听不得不办,否则自已这个二品大员,即时就成了秋后的黄花,雪后的蚂蚱。
开弓没有回头箭,萧大亨将心一横,将手一拱:“若是记得不错,胡大人是由大理寺司直一职,积功升迁而至现在正卿之位,民间素传大人断案如神,向无差错,人称胡青天,不知是不是真的?”
在这个时候,居然如然吹捧自已?胡廷元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冷着脸道:“萧大人有话直说,如此称赞可不敢当。”
萧大亨用看白痴一样眼光瞟向胡廷元:“妖书所录字数不多,但论诡异离奇,非熟悉朝臣、朝事者不可为,就算皦犯承认是他所为,背后必有主使之人!所谓除恶务尽,不逮出背后主使,妖书一案风波不息,胡大人以为然否?”
“你!”被萧大亨一语双关激得一张脸瞬间胀得通红,明明是他包藏祸心,没想到居然被他反咬一口,失了先机的胡廷元哑口无言,气得伸出一只手指着萧大亨抖个不停。
眼见这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要掐到一块,堂上诸官面面相觑,相对无语。李三才拂袖而起,“两位大人不必争执失了体统,今天此案是三司会审,但是王大人是太子钦点的主审,一切就让他来拿主意好了。”
萧大亨和胡廷元对视一眼,彼此冷哼一声,各自坐下。李三才狡黠一笑:“既如此,就请王大人拿主意罢。”
王述古微闭着的眼忽然睁开,起身对上座三人拱了下手,以示遵命,伸手一拍惊堂木,轰然山响:“皦生光,妖书一案,本官问你背后可有主使之人?”
见王述古选择接着审,心愿得偿的萧大亨喜上眉梢,而胡廷元则气得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跪在地上的皦生光明显哆嗦了一下,迟疑了那么一瞬后,缓却坚定的道:“是我干的,无人主使。”
王述古半晌没有说话,闭着眼沉吟片刻后开口:“皦生光,本官任刑部主事几十年,手底下审过的案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可知本官有个外号?”说到这里语气放低,忽然呵呵低笑起来:“本官人送外号王一套,说白了也没什么稀罕,所谓一套就是巴掌、板子、夹棍,在本官眼里这人都是贱皮贱骨贱肉,你若是再不肯说实话,老爷这一套就得让你尝尝看了。”
堂上响起一阵轻咝声,看来王一套的声名果然不小。见左右不少官员纷纷交头接耳,王之寀歪起了嘴甚是不屑,心里又恨又妒。
皦生光骇得一颗心如飘在云里雾中,眼前这位主审大人虽然脸色不动,可是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话就象一柄柄小刀直插入心,比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更加可怕。
忽然堂上一声暴喝:“大胆,还不快说!”
眼神落在跪在角落处瑟缩而抖的母子身上,被逼到绝处的皦生光一咬牙,也不知那生来的一股狠劲:“是我一人所为,无人主使!”
王述古呵呵笑了几声:“很好,既然不肯说实话,就不要怪本官心狠手辣。”
一挥手,两边上来几个刑吏,将皦生光架了起来,王述古淡淡道:“先赏他五十皮嘴巴,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咱们的巴掌硬!”
说是巴掌,不是用手,而是用生牛皮做成一个一手套样的物事,打之前要先用水浸好,戴上此物抽在脸上就如同皮鞭一样,只消轻轻一下,脸上便上一片青紫,眼前生花,耳边生风,要真将这五十巴掌打一轮,便是血肉横飞,真的是不用要脸了。
十巴掌过后皦生光的一张脸已经肿得如同明显晃晃的好似猪头,等二十巴掌一过,一张脸上已是青红蓝紫,如同开了染铺一般,血流肉飞,惨不忍睹,打得皦生光杀猪一样喊,嘴里模糊不清的喊道:“大人饶命!”
王述古精于刑讯,自然知道分寸,堪堪打到第三十掌的时候,猛然喝一声:“停手罢。”再看皦生光浑身**的好似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手一挥,如同安排好的一样,左右上来两人抬过一个长条黑椅,又上来两人赤着双膊执棍左右侍立,不说瘫在在地上的皦生光浑身颤抖,就连在座见惯刑讯的三司官员们俱都收起了嘻笑之色,一个个脸色肃穆,栗然而惊。
王述古迈步下堂,冷冷的盯着他,手指在黑色椅上轻轻敲了几敲:“皦生光,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承认了一切是你干的,那便供出主谋,否则下一轮便是板子啦。”好整以暇的吹了吹手指上的灰,声音淡然:“你可看好了,这椅子当初可是黄铜做的,如今这上边的黑糊糊,可是全是人血!”
望着眼前这铁椅上的血痕凝锢成的褐色血痕,身旁那两个执棍的凶煞大汉,冷嗖嗖的眼光如刀一般在他身上直打转,皦生光虽然光棍,可是严刑峻法之下,心理防线终于崩溃,放声嚎啕痛哭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不清不楚道:“我……我……”
王述古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所有人的眼也都瞪了起来,从皦生光那肿得不成人形的嘴里,即将说出来的幕后主使到底会是谁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大人,案犯只怕快撑不住了,可以缓缓再问。”
王述古忽然就叹了口气,只要有点讯问常识的人都知道,三分刑七分慑,熬的就是罪犯心理崩溃的那一瞬。
可要是过了那一瞬,再想成功可就难了,如同打仗一样,一鼓勇,二鼓进,三鼓士气已竭,萧大亨这一喝,已将自已今天费心劳力种种,全都付诸流水。
转头盯着萧大亨,王述古心里又恼又怒又诧异,待要发作,他是官居二品尚书大人,自已不过是一六品主事,官位悬殊,争论起来无论对错都是犯上之嫌,不由得将牙锉了几锉,愤愤然一拱手:“大人有什么吩咐,下官洗耳恭听。”
萧大亨强笑了一声,连他自已都觉得干巴巴的嗓子发紧,转身下了书案,几步来到王述古案前,伸手指着先前皦生光那份亲笔书道:“将这个与我一看。”‘
王述古面无表情的递了过去,萧大亨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又递了回来。王述古恨得牙痒,还得双手去接,袍袖相接之时,忽然发现手中多了一物!
第190章 挑乱
京城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四合院落中,一人独立院里负手望天,苍穹之上艳阳如金,清风吹动衣袍微动,显得格外悠闲自在,但与这一身闲云野鹤气质极不相趁的是,此刻的他嘴角紧抿,神情桀骜,而眼底光芒变幻,似有千军万马往来纵横捭阔,杀伐不断。
顾宪成侍立身后,静静凝视着负手而立的师尊,神情有些莫名犹豫,沉吟片刻开口:“……师尊,今日是皦生光三司会审的日子。”
“你是在担心什么?”回过头来凝视着他的冲虚真人,依旧是不沾纤尘的世外神仙姿态,对于顾宪成的欲言又止,冲虚真人了然一笑道:“宪成,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在我面前有什么话无需顾忌,尽管问来便是。”
被一语道破心事的顾宪成没有丝毫讶异,若是这世上能有一人让他死心踏地服气的话,那非冲虚真人莫属,定了定神,理了下思路,缓缓开口道:“师尊,这个时候将皦生光推出去,您不怕……他坏了咱们的事?”
冲虚真人轻拂衣袖,眼底似乎涌起无尽风云,聚合不定,淡淡道:“你学问智谋都是极好,可是为师问你,想要掌控天下,先要掌控什么?”
被问到了顾宪成低头沉思了一下,抬起头认真的回答:“掌控天下,首重权势!”
“你错了,大错特错!权势固然重要,但却不是万能。”冲虚真人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萧瑟,眼神却变得热切:“要掌控天下,权势固然重要,但你要知道事有始终,物有本末,权势终究还是掌握在人的手中。”
“想要掌控天下,先要掌控人心!”
顾宪成讶然无声,他心思灵透,将这几句话在心底揣摩了个来回,依他的才智自然看得出冲虚真人是有感而发,从这句话里听出的不但有落寞还有沉痛,更多的是无尽的感慨。
冲虚真人缓缓道:“对于皦生光,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不代表没有人替我做。”
顾宪成有些恍惚,带着一脸迷惘:“师尊,您的意思是?”
冲虚真人神色喜怒难辩,转过身去,昂首观云,不知不觉间声音已经变得激扬。
“你当初可曾想到,那份区区不到三百字的短书,如今竟然被冠以妖书大名么?”
“你当初会不会认为无论是谁看到这份短书,都会一笑了之?”
“因为只要是个正常人,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认为这一篇胡说八道的文章,对不对?”
一连三句反问如同连珠炮样的轰了下来,顿时使顾宪成有些招架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少年养成的沉着镇定在冲虚真人面前全部变成了稚子闻学的模样,认真的想了一想,点了点头:“师尊说的正是,弟子确实是如此想。”
冲虚真人不动声色,眸光深沉:“可是现下你再看看……胡说变成了妖书,朝廷上下严阵以待,群臣彼此如临大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顾宪成低了头沉思,眼底各种情绪不停的变幻,到最后复转清明:“师尊的意思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山无长势,水无常形,随机应变,方为上策。”对于顾宪成的领悟,冲虚真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似荒诞无稽一纸胡言,却是送给很多有心人的最好的礼物,我是什么都没有做,但却送给了很多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想做的机会。”
冲虚真的人眼底已经带着了一丝莫名奇诡的笑,“皦生光就是我给他们送的一张白纸,想来会有很多人乐意在上边大写大画,所以说虽然我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想信会有很多人替我去做,而且会不遗余力!”说到这里,淡淡笑意已经不可抑制的变成了笑声。
“皇帝垂垂待毙,太子虽然不凡,但命不久长的消息一旦散出,既便是眼下无人敢信,久而久之,三人市虎,久必成患,到时必定会引起各地藩王野心环伺,必然又是一番纷争。”
“沈一贯想斗倒沈鲤,沈鲤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首辅对次辅,八两对半斤,二人都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手下势力自然非同小可,这一争斗起来,自然会是精采的很。”
“事情就是这么古怪,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可事实上却是什么都做,却是有意思的很哪。”冲虚真人双手一摊,笑意殷殷中说不出的得意畅快,忽然长叹一声,脸色变得深沉:“唯一可惜的是郑氏,烂泥扶不上墙,先败于太后,后败于太子,以至于现在一蹶不振,坏了我的大事!”
事不关已,关心则乱,只要提郑贵妃,顾宪成便失了方寸,惶恐之下连忙躬身行礼:“她也是一时糊涂,做得急了些,求师尊原谅。”
“我既说过不再追究,便没有再怪罪她的意思。”冲虚真人哼了一声,眼神已渐渐变得有些热切:“多年以来我要等的只是一个机会,等不来,我就要想尽法子创造一个机会……”忽然哈哈大笑,疯狂恣意直似失控:“……想必此刻三法司大堂之上,已经乱成了一团!既然乱了,那就越乱越好。”
顾宪成脸色发白,心头怦怦乱跳,几乎是不敢置信的望着师尊,在他印象里的冲虚真人一向谦冲自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恣意大笑,失态的不可抑制已近歇斯底里的时候,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恐惧,自已这位师尊心思之深,谋虑之远,果然如海如渊,实非自已所能揣测。
良久之后,笑声渐止,冲虚真人脸上笑容犹在,但眼底笑意已经被一抹狠厉阴冷取代:“一切只是刚开始,大乱还在后边呢。”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凌然北望,眼前空气一阵扭曲,恍恍惚惚间现出一张怯懦熟悉的脸,正在冲着自已小心的赔着笑脸,冲虚真人眼底忽然着了火,眼角微微抽搐,神情变得狰狞,用只有他自已才能听到的声音,近乎诛心刻骨的语调:“……等我回去的那一天,一定会去亲自问问你,咱们到底是谁赢了!”
惊讶的发现此刻的冲虚真人在他这个角度望过去,半边身子尽数笼在耀眼的阳光当中,整个人好象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眼底尽是睥睨天下,纵横四海的王者霸气。一向敬师如神的顾宪成不敢直视,低下了头的那一刻却意外的发现冲虚真人那只垂在袖外的平伸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成一团!
明明已是暮春三月将尽,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时候,可是不知为何,顾宪成居然硬生生打了个颤栗,全身已经尽数被冷汗湿透,就连牙齿都在微微的轻响。
一切似乎都在冲虚真人算计之中,却又好象有些极奇特异的古怪。如果顾宪成和李三才异地而处,当会发现此刻刑部大堂上气氛有些诡异的异常。不止李三才一个,好多个机灵敏感的官员已经发现这种古怪气氛正是来自萧大亨突然喊停,插手审案后的发生的……难道是萧大亨的突然出手,将这位王述古王一套大人气着了?
大多数人都抱着这个想法,在一旁幸灾乐祸,可是做为搭挡了半辈子,彼此互看不顺眼却又无比熟悉的王之寀,只看了一眼王述古那奇怪又精彩的脸,顿时心里一咯噔,以他对王述古的了解,那位主此刻的脸色,已是将要大爆发的前兆。
后面发生的事,果然不出王之寀所料,就在萧大亨放下心中一块石头,屁股刚挨上座位的时候,王述古拉着完全黑掉的脸,打开了顶头上司萧大亨刚才放在他掌心中那个异物。
说是异物其实就是一张薄薄的纸,叠成方胜模样。
王述古嘿了一声,眼睛闭了旋又睁开,冷笑了三声,竟然不闪不避,当着众人的面缓缓打开……
刚端起茶杯的萧大亨的脸忽然变了色,心中莫名慌乱突然升起,以至于这位六部高官,二品大员完全慌了手脚,几乎连手里的茶杯都快拿不稳,以至于其中的茶水泼了一身却浑不自觉,坐在他旁边的李三才蹙起了眉头,忽然心中一动,眼神已经掠向了王述古……
打开的纸条上寥寥几字,写得很是明白,上边只有两个人名:沈鲤、郭正域,下边几行字将这位上司的用心跃然纸上,昭然若揭。王述古嘴角抽了几抽,铁黑一样的脸忽然变成通红,大声道:“下官想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萧大亨的脸完全变了,咬牙强笑道:“王大人,有什么事且等审案后再讲如何?”
是个人都听得出此刻这位尚书大人的口气已经近乎乞求,可是谁又知道此时的萧大亨一颗心已是又惊又怖又慌,完全不知道王述古今天这是吃了熊心豹胆,还是得了失心疯,难道他不知道,如此举动不但是和自已全然撕破脸,更是对自已和沈一贯**裸的挑衅!
王述古脸色如铁语如钟,声音响彻大堂:“下官请问大人,案情不是出自犯人之口,而是要出自袖中么?”
民间有句老话,傻得怕愣的,愣得怕不要命的,萧大亨此刻真的傻眼了!
你可以拒绝,可以不听吩咐,可是你不该当这三法司济济一堂高官还有人犯面前,居然……居然这样的无礼?萧大亨一张脸忽尔涨得血一样红,忽尔变得雪一样的白,脖子上青筋鼓得老粗似要爆开,噎了半天吼出一句话:“王述古,你……你放肆!”
所有人的眼神全都落在王述古手上高举着的那张纸条上,当然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寂静三息之后,一片哗然轰然而起!大家都是做官的,这种上司有命,下属遵从的事谁没做过一回两回的?可是象今天这样,上司面授神机,居然被下属硬生生顶了回来,这种羞辱已经等同于在大厅广众之下被啪啪扇了两个大耳光,众人都当官当老了的,无不感叹今天这一局可真算得上大开眼界,别开生面。
案子审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进行了。李三才叹了口气,无比同情看了一眼既将吐血呆怔而坐的萧大亨,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梗着脖子的王述古,以他的眼光的丰富的经验来看……萧大亨的仕途已经没有丝毫悬念的完蛋了!可想而知,明天朝会之上,将会有不计其数的弹劾奏疏飞速涌上,一个失了名声的官员,是没脸也没法再呆在朝廷立足的。
扫了一眼周围议论纷纷的官员,看来大家多的是对于王述古的做法持反对态度,可是李三才却不这样认为,若是他所料不错,这个王述古将会成为当今太子的红人新宠了,这一手咸鱼翻身玩的实在是高啊,李三才佩服了叹了口气。
李三才能够被顾宪成看重,将他列为和叶向高一样的心腹人物,光凭这份敏锐的洞察力,当可见一斑。心思如电闪动,当即踏上一步,朗声道:“大家肃静,今日这案子就先审到这里,将要犯皦生光收监慎押,小心谨慎看守,不可有任何差池!”
“另外将皦犯妻、子、兄弟尽皆收监,另行看押,不可轻放。”
李氏紧紧搂着吓着大哭的儿子,看向皦生光的眼底满是濒临崩溃的痛恨执着,皦生光忽然激动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挣起身,肿得已经没有了人形的脸努力撑开眼皮向李氏看去,正好和李氏惨烈幽怨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耳边传来儿子哇哇的哭声,只觉得一颗心如同进了油锅翻了几个来回,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尖声痛叫,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今日三法司会审,刑部尚书萧大亨面皮失尽,再也没有半分威严,而大理寺卿胡廷元对于今天结果极是满意,只要保证沈鲤不受牵连,他的目的就已达到,至于王述古……他也怕了,本来他也打着私下交待下的主意,如今却在暗暗庆幸自已没有贸然出手,否则今天面皮扫地的人就是自已了。
下堂之前李三才对王述古拱了下手,笑如春风扑面:“王大人刚直不阿,当是我辈典范,本官明日自然有本上奏朝廷,大人前程不可限量。”
王述古呆呆的拱了下手,默然不语,神情不喜不悲如同石雕木塑。
第191章 紧急
事情的发展果然尽在人之算计当中,却又完全不尽相同,就好象天边飘浮的云,瞬息万变,不可捉摸。
今天朝会上沈一贯的脸难看的好象在场每一个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没有还,另一位举足轻重的沈鲤也是一样,以致于今天的朝会还没开始,太和殿上似乎被一种怪异的沉闷的气氛沉沉压着,隐隐然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
与下边群臣震动不安相比,端坐椅上的朱常洛则是一脸的若无其事,脸上带着笑将众人各种不安的表情一一收于眼底,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日见过申时行时,二人之间一番对话。
“忠臣未必是能臣,贪官也未必不是能臣,朝廷中不乏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但是若说是清官便能治国,末免失于偏颇。”
“治国以仁为先,以法为辅,须得刚柔并济,却不能一味急火猛攻,太急只能适得其反,反而不妙。”
申时行说的语重心长,细思细想一番后的朱常洛摇了摇头,对于以仁治国这一点没有完全认同:“阁老说的极是,人之初性是善还是恶,连圣人都说不清,但是有一点,人性本能趋利避害却是亘古不变,若依常洛看来唯以法治民,赏罚分明,才能定分止争,民众安分。”
一语好似千斤重锤落在金钟上,轰隆隆的震心动神,发人深省。申时行细思片刻后,忽然起身行了一礼,一脸欣慰,神情激动:“老臣但愿殿下永不忘这份初心,大明必能海晏河清,民强边安!”
收回心神的朱常洛放眼案上一堆折子,随手翻了一下,果不其然尽是弹劾萧大亨徇私舞弊的奏疏,其中以大理寺和都察院闹得最凶,不必说这是沈鲤一系打的翻身仗了,果然是趁你病,要你命。淡定的将奏疏一本一本的看完,伸手招过沈一贯,指着眼前那一堆奏疏:“萧大亨一事,阁老觉得怎么处理恰当?”
见到太子脸上似笑非笑,心虚的沈一贯额上已经见了汗,想了一想,硬着头皮低声道:“萧大亨虽然有错,但念在他平日也算勤谨,眼下朝臣零落,老臣想为他说个情,就降职罚俸,留用察看可好?”
朱常洛淡然不语,纤长如玉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沈一贯的心就跟着跳了几下,面对这位身材渐高,容貌俊秀的少年太子,看到他的眼底淡淡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时,沈一贯的一颗心猛然大跳特高,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慌在他心头弥漫。
“要说一个萧大亨留着也不关什么事,只怕于阁老一世清名有碍,为国为已,还是请阁老重新再斟酌可好?”
对方明明笑如春风和蔼可亲,可是说出的话如同被板砖敲了脑袋,打得沈一贯头晕眼花,一股寒意自脚后根直冲天灵盖,就连对方亲切的笑在他的眼全然变了味道……他这一辈子见过无数个聪明灵慧之人,此刻从心里一个个从心里搜捡出来,拿来与眼前这位莹然美玉般的太子相比,那些人全都成了砖头瓦块。
低着头瞪着脚底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沈一贯忽然想如果自已当日若是顺了太后的意思,保了皇五子上位,今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没有后悔药,知道事已不可违的沈一贯叹了口气,“臣启殿下,萧大亨怠忽职守,以权谋私,老臣恳请殿下将他罢黜,另择贤能。”
满朝文武一齐抽了口气,暗道这位沈阁老真是翻脸不认人,他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既便保不得萧大亨官居原职,但降级罚俸也行,调职另用也可,再怎么样也好象过这样一捋到底,光着杆子回乡。
推已度人,沈一贯一系朋党中无不心寒,萧大亨更是面如死灰,已成行尸走肉。
朝臣一片哗然中,叶向高轻轻拉了一把顾宪成,放低了声音道:“这位沈大人恁得心狠,萧大亨确是冤枉。”
“进卿说错了……狠心的决对不是沈一贯。”顾宪成与叶向高站在朝班的最后边,举目上望,光线绰绰中看不清朱常洛的脸,忽然轻笑了一声:“壮士断腕,不得不行,今日沈一贯若是敢保萧大亨,只怕连他自个都难脱得干净。”说完眼睛斜着向沈鲤那边瞟了一眼,最终还是落到了朱常洛的身上。
“就依沈阁老所奏,着将萧大亨罢官去职,永不叙用,午门外领三十廷杖,三日内离京回乡去罢。”
沈一贯明显哆嗦了一下,“殿下圣明。”
已经完全慌了神萧大亨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软倒在地,旁边抢上几个锦衣卫,手脚麻利拖着他往外去了。
“众卿当以萧大亨为例,心中长存为国尽忠之意,若再敢私相授受,徇私枉法,咱们大明律法不是写着出来玩的。”朱常洛站起身来,淡淡扫视群臣,目光所及之处,众臣无不栗栗低下了头。
“妖书一案尚末终结,刑部尚书一职不可空缺……”朱常洛清朗的声音在太和殿中回荡,沈一贯和沈鲤两人眼全都放出光了,想六部尚书之位何等重要,吏、户、礼、兵、刑、工,各有轻重,各有分工,刑部虽然名列第五,可是谁都知道,除了吏、户二部,刑部实际排名稳在前三。
如此显赫实权要职,自然是眼下朝中任何一党极力拉拢的对象。沈一贯如此,沈鲤自然也是如此,二人心动,可想而知。
可惜朱常洛完全没有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声音不疾不徐道:“王述古刚直不阿,有左佥都御史李大人保荐奏疏赞他铁骨铮然,不媚权上,却是值得嘉奖。”
群臣一阵大哗,面对众臣异样眼光,李三才嘴巴张了几张,心里暗暗叫苦,自已是上了奏疏没错,可是自已没保王述古当刑部尚书啊……太子这一说,让李三才觉得百口莫辩,不但沈一贯和沈鲤将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就连顾宪成和叶向高的脸都已经变了颜色。
对于群臣来说,虽然早有思想准备,王述古这次必定会获得升迁,可是再怎么想,也不至于此,一个六品主事,要一跃成为二品尚书?这决不可能!
沈一贯念头转得快,上前一步急声道:“殿下,王述古不过区区一六品主事,担不得刑部尚书一职,臣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沈鲤也不会让他专美于前:“臣附议,臣保举礼部右侍郎李廷机李大人为刑部尚书,李大人清名在外,当不会象萧大亨一般结党营私,枉负国恩。”
这话说的刺耳,听得诛心,沈一贯憋的一肚子的火顿时就发作,正准备反唇相讥,却不料朱常洛忽然放下了脸,一直挂在嘴角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变得冷诮,声音如同浸了水的冰:“二位大人多虑了,也太心急。”
“王述古刚正秉直,不混浊流,即日升为刑部山东司郎中,依旧由他主审妖书一案;至于刑部尚书一职,调宁夏总兵萧如熏即刻回京任职,宁夏总兵一职就由大同总兵麻贵兼着罢。”
朗中是从四品,王述古升迁速度果然堪比火箭炮,可以用一举登天形容,但是这个已经不是重点,让沈一贯到沈鲤,再到殿上众臣,一齐目瞪口呆的是后者。
萧如熏在朝臣中虽然不是籍籍无名的存在,但是大明的规矩一向是文强武弱,讲究的是以文制武。论官阶品行,二品的总兵和二品尚书平阶,可是意义却是大为不同,身为总兵的萧如熏只能在边塞上吃沙子,而一旦成了刑部尚书,立时就进入了大明朝廷权力的中心,若是再进一步的话,身入内阁也不是不可能。
群臣之中再也忍不住,再度响起一片哗然议论。
顾宪成目光闪烁不定,他好象明白这位少年太子的意思了。可以预见,从今天这一刻开始,朝中格局已经开始改变,这位太子终于有了动作。
望了一眼沈一贯和沈鲤,顾宪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啊……忍不住与叶向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二人都看出自已想要的答案,只是顾宪成想得更加长远了一些,眉头已经紧紧的蹙了起来。
李如樟有点心动,悄悄拉了李如松一把,悄声道:“大哥,这等好差事,怎么太子殿下就想不到咱们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李如松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悄声!这话也是随便说的?安生的看着罢。”
“天天在这耗着,不如回辽东去!”李如樟头一缩,不服气的低声嘟囔道,自从宁夏平叛回来,呆在在这京城中一晃也有几个月了,从冰天雪地等到春暖花开,等到这位从睿王当上了太子,可是对于自已父亲的请求,一直没有一个正面的回应,按理说大哥早就该急了……瞄了大哥一眼,李如樟苦恼的搔了搔头。
对于兄弟李如樟越来越沉不住气,每天急吼吼的上蹿下跳,不停在他面前秀存在,生怕他忘了自已是来干嘛的的李如松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这几天接连收到从辽东来的几封信中提到的事,李如松的眼神越过一群乱哄哄的大臣,落在那个高踞金殿上的太子朱常洛身上,嘴角不由自主的挂上了一丝自信笑容,心里突然莫名有一种奇怪之极的自信满满……想必用不了多久,这位太子爷终将会给出李家想要的答案,而且会很快,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什么好急的呢?
看着朱常洛淡定自信的神情,无论是沈一贯还是沈鲤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刑部尚书萧如熏是当定了,在别人看来,今天这件事好象是当今太子一时兴起之作,可沈一贯和沈鲤二人在官场摸爬滚打,风浪里起伏几十年什么没见过没看过,今天的事明明白白的已经无力回天,太子是深谋远虑,既然再多说也是枉然,不如来个顺水人情,当下二人一齐躬身:“谨尊殿下谕旨。”
二人抬起头狠狠的瞪了一眼,从对方眼底居然都看出一种奇怪之极的狠意,就象一股寒流从彼此天灵盖直灌而入,一路冻骨砭肌,似乎连血肉骨头都能冻成一团,所谓生死仇家,不共戴天也不过如此,更别说各自心底掀风起浪,各有算计,却已都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事。
就在这个时候,殿角执拂伺候的王安眼尖,一看扫到一个小太监从后边匆匆赶了出来,圆乎乎的一张胖脸上尽是汗珠,神情颇为惶急,却不敢迈步闯殿,将身子躲在金龙柱子后,对着王安挤眉弄眼作色示意。
这不正是先前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小福子么?自从自已成了太子身边近侍,小福子就被太子派去了阿蛮少爷身边伺候,他来做什么?心里转来转去的王安不动声色悄悄走了过去。
纵然小福子依旧看王安不顺眼,但事情是紧急不敢有一分钟的怠慢,趴在他的耳边上将话说了,再看王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第192章 恭妃
坤宁宫的侧门开了个小缝,一抹清冷身影肃然站立,时不时抬起头望一眼,好象在等什么人。
青石踊路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朱常洛急匆匆的快步赶了过来,王安气喘吁吁的跟在后边,时不时举着袖子擦一把脸上往下淌的汗。
等到了近前,朱常洛讶然一惊:“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久已不见的苏映雪却没有心思说这些,从容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请先去见过娘娘。”
王安暗暗有些生气,虽然这个什么苏姑娘确实生得好,可是生得好也不能这么傲娇啊……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是不是?要知道太子在王安的心里那就是天神,一丝一毫也容不得亵渎。掉眼却见朱常洛老实听话的跟着她往宫里跑,愤愤不平的王安忽然想起什么,立时惊呼道:“殿下……殿下,进这里得回过太后才可以进。”
看着朱常洛头也不回往里就走,王安悲哀的发现自已的话,看来是被太子殿下直接无视了,唉了一声,捧着一颗碎成几片的玻璃心只得跟了上去,忽然惊喜的发现,朱常洛正急匆匆的往自已跑来……
王安开心的咧起了嘴巴:“殿下你在这稍等,奴才这就跑去慈宁宫回一声。”
“不必,你去宝华殿,找宋神医来!”
“啊,殿下,宋师医不是闭关么?”
“顾不得这些了,快去请他来!”
在王安的印象中太子爷一向是机智冷静,遇事不论大小,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惊惶失措,就连一双清如寒水的双眸似乎都笼罩了一层淡淡雾气,王安忽然就慌了神,一句话都没有讲,转头就跑。
再度转身进了坤宁宫,一路行来悄无人声,放眼宫中景物依旧,可是奇的很,明明是满眼的春日繁华,看在眼里过了心,却成了秋日萧瑟的莫名悲凉。
自从二月二之后,坤宁宫便被李太后严令封宫禁足,任何人不得出入,就算朱常洛以太子之尊,想要前来晨昏定醒也被禁足于外。因为万历皇帝在坤宁宫出了事,太后才将皇后封宫禁足思过祈福,别人不知道内情,可是朱常洛知道太后和皇后那是何等的亲厚,难为谁也不会难为皇后,想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用来堵住后宫悠悠众口之举。
伸手轻轻推开宫门,进了寝殿,只见对面美人榻上王皇后一身家常便装,头上简单插着几只簪环,也不知是睡是醒,一时不敢出声,怔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到响声,榻上的人慢慢坐过身来,等见王皇后的样子时,登时让朱常洛惊讶的瞪大了眼,惊呼道:“母后?”
从二月二算起到现在才二十几日,可是眼前的王皇后让朱常洛油然生出一种感觉,这是将一日时光当成一年过得的么?……发髻微微有些散开,脸色黯淡无华,双眼如同枯井,唯一没变的是神情虽然憔悴苍老,可是气度依旧尊贵典雅。
“洛儿,你终于来了。”
忽然一股莫名怨气上涌,一句话冲口而出:“母后放心,回头我去找太后,求她解了你的监禁。”
王皇后淡淡一笑,语气平静中隐带一丝苦涩:“傻孩子,别去做这样没用的事!太后她老人家护了我一辈子,我便是死了也还不得她老人家对我的恩德万一的,可是到了我还是杵逆了她……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朱常洛完全不知道,太后对王皇后的怨恨不是因为皇上,而是因为她拒绝了太后让她收养皇五子的提议,不过话味他还是听得出来,正自猜疑时,王皇后欣慰的打量他一眼,叉开话题道:“别多想!你只要乖乖的,眼下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个好皇上,母后也就放心了。”
朱常洛强压着心头焦急道:“先别说这些没头脑的话,母后到底那里不好了,为何不传太医来?”
王皇后闻言一愣,却不知这话源头打那来,原来小福子慌慌张张传话,只说是坤宁宫娘娘有些不太好,朱常洛大吃一惊,这才急忙忙的赶了过来。王皇后聪慧通透,微微一想也就明了,对于朱常洛的真心关怀,心里更是感到欣慰。
“傻孩子,母后身体没事,叫你来是因为你的母妃,你快些去瞧瞧她吧。”
朱常洛脑子轰得一声:“母妃怎么了?”
提起恭妃,王皇后眼底掠过一丝焦急不安:“你母妃这几日情况不太好,以前只是昏昏沉沉的入睡,后来你父皇将她接到乾清宫,请众位太医医治,到了也没个什么结果。年前是我求了皇上,复将她接到坤宁宫照顾,却不料这几日觉得有些不安稳……我怕有什么差池,便差映雪去找你来。”
“坤宁宫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是以前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懦弱皇长子,去见过你的母妃后,你可试着去一趟慈宁宫求太后将你的母妃移到慈庆宫休养。”说到这里,王皇后眼底明显有着几丝犹豫,“……太后若是不允,你千万不可强求,触怒了她老人家后果难料。”
关心则乱的朱常洛心中一阵异样,王皇后话里明显有话,他却没有功夫往深里想,拍了拍王皇后的手,半是嗔怪半是安慰道:“母后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我先去见过母妃再来和您说话。”
得到王皇后颔首之后,朱常洛转身往偏殿而来,对于坤宁宫极为熟悉的朱常洛并不需要人指引。坤宁宫是一正两偏,一明两暗的格局,沿着围廊转了几转来了右侧偏殿,甫一进门时就见苏映雪捧着一碗药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见朱常洛进来,连忙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自从选妃之后,朱常洛就没再见过苏映雪,虽然奇怪苏映雪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坤宁宫,却没有心思纠结这个事情,连忙挥手:“免礼罢,我母妃怎么样?”
“恭妃娘娘不太安稳,从昨日起药食不进,您先去看了再说……”没等苏映雪说完,朱常洛已经一阵风一样的去的远了。
愕然望着朱常洛的背影,苏映雪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吩咐身边一个小宫女:“小梅,去门口看着,如果见人来,直接领他到这里来,悄悄的不要惊动了人。”
长卧榻上的恭妃脸色有些发白,朱常洛轻轻握住她的手,触手如同一块冰一样,心情激荡之下,眼眶已是热了。自从万历十四年醒来重生,这位恭妃娘娘对自已的种种爱护历历在目,浑然忘了此处何地,更忘了今夕何年,恨不能逆转时光,再次回到母子二人在永和宫相依为命的时候。
端着一碗粥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朱常洛拉着恭妃的手默默垂泪的一幕,苏映雪心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击中心里某一处地方,一种酸酸胀胀的感觉,只能存于心却无说出口的古怪让她心里有些发慌,一颗心跳得有些急,这脚停在门槛外愣是没迈得进来。
王安去宝华殿却是一帆风顺出人意料的顺利,因为宋一指在闭关十几天之后,好巧不巧刚好出关!
王安喜出望外,简单说了几句话后,交待了朱常洛的意思,便扯了宋一指往坤宁宫而来。
脚不沾地一样被扯进了坤宁宫的宋一指表示很生气,有这样对待神医么……闭关十几天的宋一指头发蓬松,胡子拉碴,周身上下一股气味可使苍蝇蚊子远避十里开外,宋一指很气愤更委屈,就不能让自已洗个澡再来么,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行!
等见到躺在床上的王恭妃之后,本来一肚子气的宋一指跌宕起伏的心情忽然平和,不但平和,看脸色反而有些心喜。
伸手扯过眼珠红得好象兔子的朱常洛,伸出一指点在恭妃腕上切脉,又伸出手翻过恭妃眼皮,叹了口气后半晌不语:“象这样情况,已经几天了?”
早就候在身旁的苏映雪上前一步:“娘娘不服药,已有三天。”
“药就停了吧。”宋一指皱着眉,忽然转过头对朱常洛道:“朱兄弟,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朱常洛怔忡的看着他,好象明白了宋一指的意思,声音已有些颤抖:“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打搅。”
太子有令,围在周围的几个宫女连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王安担忧的看了朱常洛一眼,“太子爷,小的就在门外守着,您有事吱一声就得。”
苏映雪则是一言不发,如同一抹月下清影,转身便已消失。
转眼偏殿内,只剩下朱常洛、宋一指和躺在榻上的恭妃三个人,气氛静谧的有些压抑。眼光和宋一指对上后便不再动,黑白分明的眼眸清亮得惊人,却是难以掩饰眼底深藏着的一丝乞求。
宋一指叹了口气,指着恭妃道:“她中的毒和你一样,知道么?”
朱常洛不言不语,点了点头。宋一指接着道:“虽然她中的毒虽然比起你来远之为轻,奈何她心力交憔,体质虚寒,这些年侥幸不死,但毒性早已沁肌入理,纠缠经脉。”
朱常洛呆了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瓷瓶,哆嗦着打开盖子,伸手就是三粒天王护心丹,便要往恭妃嘴里塞,这是冲虚真人给他的保命之药,从万历十七年算起他已服用三粒,后来又给万历服了一粒保命,宋一指拿去一粒研究,手中堪堪也只有五粒,这一下就倾出三粒来,若是叶赫在此,只怕早就跳了起来,因为此刻的朱常洛已经混然是不要命的疯狂。
“停手!你若是将那药与她服下去,我敢保证,这位马上就会成一个死人!”
一句话说得朱常洛如同遭了雷劈一样,整个人都惊呆了,眸光变得黑沉沉的呆滞又冰冷:“宋大哥,你在说什么?”
“先收了那药,以后我自会给你解释。”宋一指叹了口气:“你若信我,有两个法子你来选。第一,我现在就开个方子,照此法煎服,既便这位还能活上十天半月,还是要死的。第二,还是开一服药,服下后或许可以使她醒过来,但是有一样,醒来之后,便准备后事吧。”
一番话说的简短直接,没有半分的遮掩雕饰,只有扒皮见血的痛楚和披肝沥胆的诚挚。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么,宋大哥?”忽然觉得好累,连声音都已近乎若有若无。
“抱歉。”宋一指神色平静,“我很希望能有第三个法子,可惜没有。”
“我信你!”当绝望化成了实质,几乎伸手都可以触及的时候,这饱含苦涩的三个字终于打破了偏殿内吓死人的寂静,朱常洛低下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脸色变得发白,眼神专注又执拗,一字字带着颤音道:“我选第二个!”
望着终于做出决断的朱常洛,宋一指的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第193章 心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际一线乌云不断的聚合分开,只一交睫的功夫已滚滚而来,占据了大半天空,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声后,漠漠天幕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将下来,急促嘈杂,奔放肆意。
偏殿内一片寂静,与之相伴全是黑暗。和外面狂风暴雨,雷劈风吼巨大声响比起来,朱常洛的心境比外头的动静更加恣意喧嚣,大瞪着眼,呆呆看着宋一指打开自已随身带着的药箱,里边林林总总的全是各式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又看着他两手似翻花蝴蝶一样接连取出十几种,又出一只玉盒,将这些或丸或散的药汇在一处。
做完这一切后,这才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目光在上流连很久,最后落在朱常洛身上,有些犹豫不决:“这第二个法子,我真没有多少把握。”
除了雷声雨声风声,似乎再没有任何的声音,脸上早就失去血色的朱常洛,嘴抿得紧紧的不说话。宋一指手中举着那只瓶子也不催,只是静静的等待,以一个大夫的眼光看,对于恭妃来说,用药或可还有一线生机,但若不用药,则是必死无疑。
事实虽然如此,可是宋一指明白事不关已,关心必乱的道理,如果和朱常洛易境而处,自已也是一样的不知如何决断。
“从我有记忆到现在,母妃一直是愁眉苦脸。”当再一道闪电撕裂天穹,透进窗棂照在脸上,朱常洛的双眼变得又深又亮,“可是我永远记得,我坠入千鲤池死而复生后,第一次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她的笑脸。”
死而复生?拿着瓶子的手忽然有些发抖,宋一指忽然叹了口气:“要不咱们就选第一种法子吧,这十多天里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声音斩钉截铁,有着不容疑的反驳。
宋一指惊得抬起了头,望向朱常洛:“……”
“你说过的,用药还有一线希望,不用药只能是死路一条。”朱常洛悄悄走近床前,拉起恭妃一只垂在锦被外的一只手,脸上有泪有微笑:“我想和母妃好好说说话,想必她也有很多话和我说,相信母妃和我一样,我们彼此都不想留遗憾。”
宋一指手中那只瓶子终于倒了下来,从其中倾出一滴药汁,落入那只玉盒中,与其中诸多药物中和,取出清水调和,环视左右,却发现偌大殿中只有自已和朱常洛两个活人。
看着朱常洛向自已伸出的手,沉着脸的宋一指视如不见,出手如风,一指点在恭妃面上承泣穴上,昏迷中的恭妃只觉气息一滞,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宋一指就手将玉盒中药灌了下去,手指松开,恭妃倒下,动作快的如同外头天空袭来的闪电惊雷一般。
朱常洛已经立不住,颤栗着侧坐在床边,宋一指擦了把头上的冷汗,沉声道:“没有意外的话会马上醒来,我去外边,有什么事叫我就成。”说完逃一样的去了。
紧紧抓着恭妃的手一动不动,任耳边雷声震耳欲聋,任闪电炫目生花,外头风吼雨急比起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紧握的手心中忽然动了一下,朱常洛呆呆得不为所动,眼睛依旧望着窗外。
“洛儿,下雨了么……”
“嗯,这是今年第一场雨,都说春雨贵如油,没想到下得这般大。”
恭妃试着动了动,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朱常洛细心的将她扶了起来,发现她的身子早就瘦成了一把骨头,轻飘飘的没有半点份量,压住心头酸楚,在她身后放了几个大的靠枕,又将被细心给她盖好,全程下来恭妃一直在笑,骄傲欣慰的眼神一瞬不离,闪闪发亮的看着朱常洛为她做的一切。
“母妃,我去给您倒杯茶。”一直试图让自已别停下来的朱常洛不敢看母妃的眼睛,刚起身忽然发现衣角被轻轻的拉住。
“不用啦,不用茶,没有必要再喝了……有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母妃,对不起。“心里某处地方轰得一声忽然塌了下来,朱常洛低下身,将头伏在恭妃手心中,眼泪终于顺着眼角,一滴接一滴的淌了下来。
恭妃爱怜的拍了拍他的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要怪自已,母妃一点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做的很好,别看母妃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可是这心里比什么都明白,与其这样默默躺上十几天去了,还不如咱们母子说这一会话来得值当。”
朱常洛心如刀绞:“母妃,如果万一,您会不会怪我?”
“不但不怪你,母妃还要感谢你呢。”恭妃摇了摇头,爱怜的拍了拍他的手,脸上笑容温暖坚定。
朱常洛不再说话,眼中含着泪脸上带着笑,默默的听着恭妃说的每一句话。
万历十年的那次偶遇造就她的一生,从宫女成为恭妃在别人看来好象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早在许多年前,对于皇上那点心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只有她自已最清楚自已这一生过得是何等的卑微凄婉与不甘。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没有意思,虽然身在妃位可有时常想,若是没的当年那一次意外,一辈子只当个宫女,会不会比现在快乐许多?”说完这里时候,恭妃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悄声叹了口气,神色既温柔又犹豫,好象正在认真想自已这一生值或是不值。
凝神看着朱常洛清秀的脸庞……恭妃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火花,神情变得热切激烈,心里的悸动远胜天外惊雷迅电,时到如今,压在自已心底的那件事,已经到了可以说的时候了吧?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外头的雨小了很多,只有风悄悄的扑打窗棂,殿内已经黑了下来。
朱常洛打开纸媒,将床头一盏灯点燃,红红烛光映得母子二人脸色灿然如春,但是谁心里都清楚,那不过是假象,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同这床头红烛一样,说来既灭,再也不能重来。
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恭妃抓着儿子的手,细细端详着儿子的眉目,忽然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有些忐忑,但还是开了口:“母妃有一件事,瞒了你很多年,本来想就这么带到棺材里去,可是现在……”
已经感觉得到自已紧握的那只手正在慢慢变凉,朱常洛心里又恐又悲,强笑道:“母妃如果不爱说,什么都不用说,咱们日子长着呢,以后再说也不迟。”
恭妃笑了笑:“傻孩子,人大心大,净会挑些母妃爱听的话说。可是母妃不想这样做啦,先前我只是自个骗自个,到了现在终于才想明白。”
眼睛闪着亮,心满意足的笑道:“以前不说,一怕你因此受祸,二是出于我的私心,到现在我若是再不说,不但对不起你,就是走了也不会安心。”
下定了决心的恭妃不再犹豫:“洛儿,你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的母亲另有其人。”终于将压在心头几十年的这个秘密吐了出来的恭妃,心里身上却同卸掉了几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无比,完全没有顾及到紧握着她的手朱常洛的脸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自顾自说道:“那时我刚刚生产不久,接生嬷嬷告诉我说生了一个儿子,我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一道惊雷炸响脑海,这个突兀之极的消息,使本来正在心中悲伤的朱常洛身子猛然一僵……恭妃真的有儿子?
发觉到朱常洛的异样,恭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带着歉意小心道:“是不是吓着啦?”
朱常洛已经哽咽:“母妃接着说,我听着呢。”
“那一天慈庆宫的竹息姑姑忽然来到永和宫,说太后要见见我的孩子,太后是多尊贵的人啊,她要见那是何等的福气,要知道自从我生产后,除了皇后外,再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和孩子的。”说起皇后时,恭妃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由心而发的感激。
“太后要见孩子,我自然是喜欢的,想当初若不是太后,我只怕早就被那些人害死了,于是便让竹息姑姑将孩子抱了去。”
朱常洛安静的听着,眼前有些发黑,握着恭妃的手已经满是汗水,却没有发现,对方的手似乎越来越凉。
“这一抱去就是整整一天,正当我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竹息姑姑回来了。”恭妃脸上扯起一丝温柔的笑:“看着她手中的孩子,我喜欢的了不得,伸手接过来的时候,竹息姑姑说了一句话,让我好生奇怪。”
一阵莫名风来,床头那只蜡烛火光跳了几跳,光线也随之黯了几分,一直沉默的朱常洛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她说了什么?”
“她说……”恭妃好象完全陷入了回忆,恍惚如梦中,声音已经变得破碎颤抖,却透着一股不肯死心的倔强:“竹息姑姑传了太后的话,说孩子很好,又说我是个有造化的人,要我好生抚养孩子成人,就当是报答太后对我一番救助提携之恩了。”
朱常洛默然无语,太后,又是太后!
“后来,我当着竹息姑姑的面,打开了襁褓,却发现我的孩子不见了……”说到这里恭妃忽然颤栗起来,眼神也已经变得散漫呆滞,呼吸变得急促苍惶:“当时我急疯了,挣起来就问竹息姑姑,我的孩子哪?我的孩子哪?我的孩子哪……”
这一刻恍如时光到流,恭妃凄厉的声音不断在空旷偏殿中回响,回声起伏,好象很多人一齐在问:“我的孩子哪……?”
没有人回答,良久之后,朱常洛脸色一片煞白:“后来呢?”
“竹息姑姑冷冷看着我,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孩子,现在是,以后也是,一辈子都是!她说,这是太后的旨意。”恭妃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在宫中生活的女子,就象那大海上浮萍,是什么也由得自已的,还好,我丢了一个儿子,可是总是还回来一个,所以我不后悔。”
朱常洛咬牙一笑:“母妃,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孩子。”
“不必啦……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何必再去找,想来他早就死了吧……”恭妃眼神一亮之后复又转黯,摇头微笑道:“以前我是怨恨的,恨郑贵妃还有你的父皇,在很长一段时间也非常的恨太后,可是现也不再恨了,因为我很感激她把你给了我,这一点足够让我放下一切怨恨,含笑而去啦。”
“和你说这个,不是要让你去替我找他,而是想让你去找你的生母,让她知道,你有多优秀!”
心情渐渐变得激动的恭妃伸手拉住朱常洛的衣角,眼神放出刺眼的光:“……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这句话王恭妃是含着泪说的,但是朱常洛认为,现在的她,很高兴。
外头雨声已止,可是风却越发大了。
忽然一声大响,狂风扑开一扇棂,卷过床前盏灯,烛火死命的摇了几摇,终于敌不过风疾劲猛,在爆出一个炫目之极的灯花之后,终于灭了……
殿中已经完全被黑暗的潮水侵袭,手中紧握的那只手已经变得冰凉僵硬。
朱常洛慢慢的伏低了头,将自已的脸放在那只手上,不言不动,如入亘古。
第194章 风波
大雨倾盆,雷鸣电闪,慈宁宫中,早早躺下的李太后没有象往日一样安心睡去,反倒是一阵阵心烦意乱,翻来复去的总觉得有些不安稳,忽然听到帐帷外有低低脚步声传来,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警觉,沉声道:“竹息,可是有什么事了?”
帐外脚步声止住,随后传来竹息熟悉平静的声音,不过今天不太一样,太后明显听出了竹息语声里那一丝慌乱:“回太后,坤宁宫那边来人报……说恭妃娘娘薨了,太子已经提前赶了去。”
帐内没有任何声音回响,压了压心里的千头万绪,竹息屏息静气的在帐外躬身等候。
片刻之后,太后的声音响了起来:“传哀家懿旨,恭妃秉性纯良,温恭厚重,诞育太子,可追封为皇贵妃,一切身后事宜着礼部依制发放。”
在听到诞育太子那一句时,竹息心里怦怦跳动,莫名有些苦涩,候着太后说完恭谨的应了是,转身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太后明显有些犹豫的声音:“……看在太子的份上,景阳钟响五声罢。”
景阳钟无事不得轻动,非年节不响,非战时不响,非大乱不响,非国丧不响。
在这暮春雨夜,悠长浑厚的钟声格外入耳惊心。郑贵妃散着一头青丝,坐在巨大的铜镜前,自第一声钟响时便已在默默的数着:“一声、二声……五声?”
钟声在第五声后便绝了声息,手中持着的玉梳啪得一声跌在地上。
忽然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厉声吼道:“为什么是五声,为什么不是九声?五声是谁……到底是谁!”
宫中有贵人辞世时,辨钟声可知身份;皇帝是九声、太后皇后太子是六声、皇贵妃皇子亲王是五声,其余皆不响。
旁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听到这一番话后,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战战兢兢的抖个不停。自从二月二以来,这位平日跋扈嚣张的娘娘一日比一日的暴虐,宫人稍有过犯,即刻就是被拖出杖毙的下场,如今见贵妃娘娘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发作,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几乎站不住瘫倒在地。
门外脚步声响,却是小印子急步走了进来,“娘娘,刚刚慈宁宫有人传话来,说是永和宫恭妃娘娘薨了,太后刚赐了依皇贵妃制下葬的恩典,又命景阳钟响五声以示哀荣。眼下各宫娘娘都在收拾准备前去陪灵,娘娘是皇贵妃不必前去,但依奴才看,您还是去一趟吊唁一下,应应礼数也是好的。”
得到消息的郑贵妃反倒安静下来,眼底尽是浓浓嘲讽,咯咯一声轻笑道:“本宫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倒霉催的贱人……皇贵妃?她凭什么封为皇贵妃,大明后宫律例皇贵妃只有一位,可本宫还没有死,她凭什么!”
小印子眼皮都没有抬,声音都是木的:“回娘娘,死后追封皇贵妃,这个也不是没有先例。”
“狗奴才,偏你知道清。”郑贵妃一只手啪得一声拍在桌案上,白玉一样的手背青筋迸起老高:“一个贱婢罢了,死就死了,有什么稀罕,就是封了皇贵妃,一样是个贱婢。”
转身坐回妆台,骄矜倨傲的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抖衣而颤的众人:“且先别慌,死了个贱人不算什么事,过些天没准还要死个更大些的也末可知。”
众人吓得要死,只有小印子飞快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又低下。而郑贵妃混然不觉,兀自对着铜镜咬牙冷笑,眼底尽是不可自抑的疯狂和执着。
大明万历二十春,太子生母恭妃在坤宁宫薨逝,谥号温肃端靖纯懿皇贵妃。
太后连发恩旨,命礼部按着皇贵妃制操办各种礼仪,又下旨免了皇后的禁足,让她出来主持六宫事宜,但她本人却一直没有露面。可是有人发现慈宁宫中小佛堂内,这几日昼夜香烟不断,经声不绝。
静守梓宫的朱常洛一连几日,不眠不休,一直到第七日晚上,已经昏昏沉沉的如同失了魂魄一样的行尸走肉。
嘴上烧起了一大串燎泡的王安急得上蹿下跳,绝望的看着一阵风来也能被吹倒下的太子,忽然心中一动,跺了下脚的王安转身就跑。
望着缟素如雪的灵堂,看着络绝不绝前来哭祭的各宫妃嫔,朱常洛油然出一股恨意!不说各位主位,就是那些末一等贵人才女,生前她们何曾将母妃有一丝一毫放在眼中,如今时移事易,一个个倒哭得如丧考妣一样伤心。
一股怒火从心头直然蹿起,一路迅速燃烧发酵,到最后几乎已是无法抑制……眼睛狠狠瞪了起来,清寒如水的眸子遍布红丝,野兽一样恶狠狠瞪着每一个经过身前的人,爆发只在顷刻,发作就在一瞬。
就在这个时候,一抹清冷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轻声道:“殿下,您累了,皇后让您早些回宫歇息。”
狠狠将伸出来的手重重打开,朱常洛低着头吼道:“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苏映雪脸色憔悴,眼底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殿下……”
朱常洛依旧没有抬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母妃活着的时候,你们对他极尽凌辱,如今死了,你们哭得倒是伤心,即然如此,干脆让你们都为母妃殉葬可好?”声音低沉,语言恶毒,可在苏映雪听来,好象失群孤雁鸣叫,又好象困兽舔血的咆哮,可是无论怎么样,都难以掩饰其中饱含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深深的不甘。
苏映雪脸上黯然失色,眼见朱常洛已近失控边缘,就象一张绷得太紧既将崩断的弓,不由得大惊失色,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堵上他的嘴:“殿下,你太累了,要休息了!”触手如同碰着了烧得正热的炭,苏映雪失声惊讶:“你在发热!”
寒冷如冷带着淡淡幽香的手,贴在脸上凉凉的极是舒服,难得的一线清凉终于将朱常洛从即将错乱的神智拉了回来,迷迷糊糊对上苏映雪紧张慌乱的双眼,忽然笑了一笑:“原来是你……苏姑娘。”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直直倒了下来,苏映雪惊叫一声,来不及反应,朱常洛已经倒在了她的怀中。
鼻间传来对方浓重的男子气息,苏映雪一张脸如同蒙了一块大红布一样,回首待要叫人,却发现灵堂内外已经没有人影,就连和朱常洛寸步不离的王安都不知跑那去了,没办法只得自个伸手扶他起来,翦水双瞳落到对方清俊苍白的脸上时,不知为什么,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举到一半要推开的手忽然就停了下来。
“放开他!你在干什么?”
老远一声厉喝传来,苏映雪这才回过神来,又慌又乱的转头看时,见一个女子一身素衣自远而近快步而来,两只眼睛瞪得如同一对鸡蛋,神情气急败坏,看样子活象一只被抢了食的骄傲无比的孔雀。
苏映雪心中忽然一沉,因为她认出来的这位是谁了……不知为什么,苏映雪心里忽然一阵恚怒,扶着朱常洛的手不但没有松,握得反倒更加紧了些。
忽然手中一轻,再看昏迷中的朱常洛已经稳稳的到了叶赫的背上,在他身后是气喘吁吁的王安,看来这位天降救兵是他搬来的,黠然失色的苏映雪和气势汹汹的李青青全都呆住。
叶赫冷着一张脸,“我带太子回宫休养一下,你们聊。”
聊毛啊聊……望着伏在叶赫背上远去的朱常洛,李青青和苏映雪大眼瞪小眼。
“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问得一针见血,泼辣又直接。
“谁看上他了,你不要胡说八道。”苏映雪又羞又急,一张脸火一样的发烫。
在李青青半信半疑上下审视的目光,早就一脸春色关不住的苏映雪,只觉得自已一颗心都快蹦出了胸口,这个地再也呆不住,掉头慌慌张张的逃了。
四周静谧,春夜温暖,顺着宫路一直蜿蜒前行,王安在前边执着灯笼照亮引路。
趴在叶赫背上,陷入回忆中的朱常洛木木怔怔的说了一句话:“……她不是我亲生娘亲。”
叶赫嗯了一声:“我知道。”
朱常洛又道:“可是她对我很好,不管我对她怎么坏,她一直都对我很好。”
叶赫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朱常洛忽然伏下头:“我真想让她好好的活下去,我会让她做皇后、做太后,让以前那些瞧不起,凌辱她的妃嫔宫女们一个个全都跪在她的面前求饶!”
春夜的晚风还是有些凉意,忽然觉得脖上有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叶赫再也没有说话,朱常洛也没有说话。
当沉默和夜色化成困意如同潮水一样向他袭来时,他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抵抗,睡梦中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已的头顶,温暖又亲切,纵然在睡梦中,朱常洛也能清醒的分辨出那是母妃恭妃的手,于是他闭上了眼,睡得更加香甜。
佛曰: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万历二十年的四月十五日,身形清减,足足十几日没有上朝的太子终于出现在了太和殿。
望着这位几日不见的太子,顾宪成从心底都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莫名的情绪,眼神探究的望着脸色足够憔悴的太子,依他的眼光来看,眼前形容虽然清减,可是眼底却多了几丝锋茫的太子,越来越象一把出鞘的利锋,绚烂华美又锋锐无匹,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栗,顾宪成意识到自已要做的那件事要加快速度了,否则的话,后果真的难料。
因为丧事太子很忙,可是内阁首辅沈阁老这几日更忙,以前和沈鲤勉强还能挂着一张脸皮,可是自从妖书案发生到现在,到现在为止脸皮已经完全不要了。挖坑、上告、弹劾诸般花样轮番上阵,发誓与沈鲤不共戴天,决计不能再在一起快乐的玩耍了。
翻了翻案上累积如山的折子,居然全是弹劾沈鲤的折子,朱常洛淡然一笑,眼底全然的不置可否。
抬起头来,直视沈一一贯,声音沙哑难听,可是神情却是坚毅了然:“沈阁老,时到如今,妖书一案,该有了个结果了吧?”
沈一贯连忙出班奏道:“殿下,皦生光这厮顽固不化,如今已连审几次,却是死活不招,其中想必有人做鬼弄怪……”
朱常洛嗯了一声,淡淡打断他的话,脸上似笑非笑:“阁老智珠早握,有话就请直说罢。”
沈一贯有些目瞪口呆,但早有准备的他从袖子取了一份名单:“老臣这里有一份名单,上边所记诸人,都是和妖书一案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必须一个个的拿下细问,方得清楚明白。”
看了下朱常洛一脸漠然的脸色,王安连忙下去接了过来呈上,朱常洛随手翻开,果不其然,率先入目的果然是沈鲤的大名,轻轻笑了一笑摇摇头,忽然……眼神掠过一大长名字,落在名单上其中的一个名字上时,定定的便不再动。
第195章 结案
当朱常洛的眼神落在沈一贯列出这一长串的名单上最后几行,其中这一个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的名字跃入了朱常洛的眼,也入了心。
武英殿中书舍人,官职七品,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在沈一贯列出的一长串的名单中,这个官职可以说是最小的,赵士桢之所以能够小鱼之串在大串,被沈一贯列在卯簿上,只是因为赵士桢勉强算得上是沈鲤一系,本着除恶必尽为目的的沈阁老,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击到沈鲤的机会。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看到这个名字起,在朱常洛的心里,已经完全是天雷勾动地火的轰隆隆炸响,就连满是阴霾多日不曾放睛的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
赵士桢的一生,颇富传奇色彩。他早年是太学生,在京师游学,为人慷概侠义,能写一手好字,其书法以“骨腾肉飞,声施当世”著名一时,时人争相买他所题的诗扇,声名很大,就连黄锦也十分喜欢他的书法,托人买了一把诗扇带入宫中,结果恰好被万历看见,于是大为赏识,从此赵士桢平步青云,以布衣身份被召入朝,任鸿胪寺主簿,成为当时仕林中一桩美谈。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也正应了一句老话,恃才者必傲物。年少得意平步青云的赵大才子目下无尘,对很多人都看不上眼,其脾气怪异处和那位发配岭南的汤显祖有一拚。由于他为人‘生平甚好口讦,与公卿亦抗不为礼’,以至于当了十八年鸿胪寺主簿才被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说起来也是万历一朝怀才不遇的代表人物之一。
同样是知名才子,在时人看来赵士桢的下场比汤显祖是好了不止半点,官阶虽然是芝麻绿豆,可人家毕家还在朝为官,而汤显祖却早就回家卖红薯去了。但在朱常洛看来,二人差的却是天高地远,汤显祖在被贬官之后写出了大名鼎鼎的牡丹亭,从此传唱百年,经典源远,得了个为官不济,为文不朽的响亮名头。
对于赵士桢这个人,朱常洛看重的不是他的书法和才气,而是看重他的一项别出一格的异能。虽然当时他的这一项异能被只认读书高的仕林中人鄙薄为奇技淫巧,可只有朱常洛知道,这位大人的异能如果被好好开发出来加以重用,将会给眼下暮气沉沉,沉疴已久的大明朝带来何等巨大的改变!对于这一点,朱常洛深信不疑。
看着太子殿下嘴角出现那丝的异常开朗的笑,这让心里忐忑不安的沈一贯又惊又喜……这是不是说明这位太子殿下认可了自已看法?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沈鲤和他的一众党羽必能如自已所愿,从此一网打尽,万劫不复,
可是太子随后的表现,不但使沈一贯大为吃惊,就连一众朝臣都吃了一惊。
“即刻传旨,攫升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为文华殿侍讲,三日后入文华殿讲学。”
这道突如其来的谕旨一经发出,举殿一片哗然。
在众臣的眼中,赵士桢这个人属于那种歪门斜道的特异一类,好好的风雅才子不去治学讲经,偏好搞些各式各样的火器出来现眼,这让一些本来有意和他交往的文人雅士们大为鄙夷,日子久了渐渐与他疏远,所以这个当年意气风发的赵大才子在任鸿胪寺主簿这个位子上一干十八年,一直到后来才熬了个中书舍人的芝麻绿豆一样的小官,没想到今天咸鱼翻身,居然一跃成为从五品的文华殿侍讲,这种天大的福气,怎能不让一众官员瞠目结舌。
从五品的文华殿侍讲只是个闲职,既无实权也无油水,但是却是任何一个读书人终生企盼不及的莫大荣耀,能被太子钦点成为老师更是光荣,明眼人都知道不出意外这大明朝局上,与前些日子因为妖书一案受封崛起的王述古一样,这位赵士桢将是即将升起的一颗闪亮明日之星。
沈一贯已经完全有些蒙神,明明将他列为弹劾人员,太子却来了个不贬反升,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欢喜有人忧,一边上一直揪着心的沈鲤大喜过望,上前一步:“遵殿下谕令,臣等即刻拟旨。”顿了一顿,斜了沈一贯一眼,一咬牙也从袖子中取出一份奏疏:“回殿下,臣这里也有一份名单,其中人员与妖书一案多有牵连,请殿下明察。”
这完全是投之木桃,报之以琼瑶了,扫了一眼几日不见,神色却颇为憔悴的沈鲤,已感厌烦的朱常洛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眼光难免有些同情,看得出来来这些日子他被沈一贯折腾的不轻。对于沈鲤这个人,朱常洛谈不上讨厌,但是也没太多好感,眼光在他身上流连一瞬后,随后又落在沈一贯身上。
在朱常洛看来,沈一贯固然可恶,沈鲤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二沈都算都得上眼下大明朝中有本事的大臣,可惜权力在他们的手中全然成了攻讦结党的工具,这一点已是不可原谅。
忽然想起昨天得知今日上朝,隐在宫中的申时行亲自写了一首词抄送自已观看,是宋朝苏轼写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初看到这首词时,朱常洛虽然有些想法,但并没有往深里想,可是今日朝会上看到大明权力中心的首辅和次辅居然如此水火不容,猛然间就明白了申时行抄送这首词的真正用意……风波真的已经到了要定的时候,而且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妖书一案,首恶认罪,没有必要再迁延日月,如今举朝上下人心惶乱,此案宜早结定。”就在朱常洛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沈一贯的脸终于变色了,张嘴刚要想说什么,却不料旁边沈鲤抢先一步:“殿下圣明,臣附议!”
朝中诸臣除了沈一贯一党之外,大多数早就受够了因为妖书案这不停的来回折腾,太子这一番话实实在在讲出了大多群臣的心里话,在沈鲤的带领下,一群大臣一齐跪倒山呼:“殿下圣明,臣等附议。”
回首望望朝班中站着的自已一伙党朋,再看看跪了一地的大小群臣,沈一贯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铁灰色。满心的不愤正要说些什么时,猛然转过头对上太子朱常洛那清澈如水的眼神,瞬间穿皮透肉,如刀插心,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沈一贯忽然就哑了声,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危险的感觉。
朱常洛目光一凝:“既然众卿都这样想,王述古可在?”
已经升迁为刑部十三司山东司郎中的王述古连忙出班行礼。
朱常洛点点头:“王大人身为主审,皦生光一案,可有了结果?”
在这一刻,想要回答的王述古是犹豫的,这几日审下来,在他看来皦生光就是个替死鬼,在他身后明明另有主谋,可是奇怪的是,自从第一日三司会审时皦生光有过明显的一次动摇却被萧大亨意外打断后,在这之后的几次连审中却一反常态,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王八,既便打雷也不肯松口,一口咬定是自已干的,没有任何人主使。
任由自已王一套的招数在他身上用了一轮了,依旧没有半点效果,对于皦生光这一身的硬骨头,王述古嘴上不说私下也是佩服不已。
“回殿下,妖书一案……”他的一句话没完,忽然发现高踞座上的太子殿下似乎笑了一笑,而他的眼神却好象在自已的身边流连不定,王述古忽然就停了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顺着太子的视线看了过去,蓦然发现,周围有一个算一个,无论官职大小,全都皱起了眉头紧张的正望着自已,王述古若有所动。
再度回眸,与太子似笑非笑、如海如渊的眼神碰到一处时的时候,还有一丝犹豫不决的王述古如同醍醐灌顶,他已经明白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意思了……
妖书是何人所写,目的何在,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想知道。
现在这个情况,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王述古迟疑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回殿下,妖书一案,今有主犯皦生光供认不讳。臣……以为,无需再审,可以结案。”
“王述古,你不要枉顾天恩!”沈一贯再也忍不住,刚才压在心头那一肚子气忽然爆发出来,已是不可遏止之势,伸手戟指,须眉皆张,脸涨得通红:“殿下对你破格提拔造就,就是让你判出这等迷糊案么?”
王述古低了头,说实话他心里是有愧的,对于沈一贯的指责,也无法反驳。
沈鲤冷笑反讥:“妖书一案,主犯授首,先有锦衣卫捕获,后有家属人证指认,铁证如山历历在前,王大人执法严苛人人见证,连他都已认为可以结案,为何沈元翁如此不依不饶?该不会是有些人居心叵测,或许想利用此案,达到自已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成?”
这话反击的着实狠毒刻骨,顿时引起群臣的一阵哗然,也让沈一贯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自辩。抬起头愤愤然望向太子,却惊讶的发现对方的嘴角已经勾了一丝讥诮的冷笑,沈一贯悚然而惊!
忽然想起这位当初这位还是一个籍籍无名、懦弱不堪的皇长子,自已对他尚且还有虎咬刺猬般各种忌讳,更何况如今的他已是尊贵已极的皇太子!一念及此,冷汗潸然而下。
端坐椅上的朱常洛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忽然开声道:“二位大人不必争了,妖书一案就此结案罢。”
在自已说完这句话后,将诸臣中或喜笑颜开或幸灾乐祸或木然无语,各种各样的表情一齐收到眼底,朱常洛的眼神最后停在一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的顾宪成的脸上,在看到对方一脸的惊诧莫名的表情时,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果然是好词好意境!
当下在朝中由主审官王述古议定:即日将皦生光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妻子充为官奴,儿子发配新疆为奴。
所谓凌迟,就是用渔网将犯人身上套好收紧,然后将被勒出来的肉一片片割掉。据说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侩子手,能割上很多刀,却又不会让人死掉。放眼大明朝,被凌迟处死的最有名的就是前朝大太监刘瑾,足足被割了三千多刀,割了整整三天才死,割完之后只余骨架,血流一地,触目惊心。
朱常洛难以想象,到底得有多恨一个人,杀了这个人还不解恨,非要用酷刑来折磨他才行?
对于皦生光,依大明刑律,王述古所判并不过份,可是朱常洛沉吟了片刻,接着做出了一个再度震动大明朝廷的决定:皦生光罪证确凿,判为斩立决;他的妻儿首告有功,免于连坐,无罪释放。
面对众臣探究疑问的的眼神中,这位新晋上位的当今太子似乎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但是王命如山,已经是任何人不敢也不能违拗。
在朱常洛看来,有些时候,真相什么的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