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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辰雨星痕     大明小皇帝txt下载     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 诅咒

    “请父皇留下遗诏,立儿臣为太子!”

    原来这个翻云覆雨,生死予夺的天下至尊居然也有这样虚弱的一天。

    老天爷只有一样是最公平的,那就是时间,从何时起自已年华正盛,他却垂垂待毙。

    看着仰在巨大靠枕上不停喘息着的父皇,端详着他衰败的面容,景王朱载圳心底一股莫名的快意升腾而起。

    “事已至此,儿臣也没有什么好说,太医已经说了实话,您是不成的了。”

    “前边内阁那些大臣们都在商议要立那个废物为太子,儿臣为了自保,只得出此下策,求父皇原宥。”

    怒极之后似乎恢复了平静,嘉靖皇帝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历尽沧桑的眼中没有喜怒,只有悲哀。

    有些时候无声比有声更让人心生敬畏,可怕的静寂使景王心里一阵莫名的颤栗,那个高高在上,冷冷盯着他的垂死老人,正在用他洞察一切的眼神望着他,这让他心里那一点得意如同烟消雪融般迅速消失,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放弃逼宫的想法,虽然只是一瞬,但确实是有。

    片刻的慌乱后随即恢复了坚定,马入夹道,箭在弦满,已是不能回头之局。

    景王脸上神色变幻,没能逃得掉嘉靖的眼底。

    嘉靖皇帝叹了口气,疲倦的闭上了已经不堪重负的双眼,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清晰:“你今日所做所为已犯了大忌,即便朕留下遗诏,你真的有自信面对天下万民,面对朝野百官的口诛笔伐么?这个大位你真能坐得安稳么?”

    跪在地上的朱载圳昂起头来,眼底燃烧着无尽的热切与疯狂。

    “父皇真是爱说笑。什么叫犯了大忌,您是说我篡位犯了大忌么?”

    嘉靖冷冰一样的眼神带给景王极大的刺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正则事不成,这句话道理景王懂,虽然他此刻的神情带着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的轻蔑,可是只有他自已心里清楚,嘉靖的这句话就象一把刀准确插中了他的心底,如同受伤暴怒的野兽,所以他决定反击。

    “儿臣请问父皇,成祖皇帝是如何坐上的皇位?他老人家也是篡位吧?嗯……杀侄篡位?”

    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嘉靖苍白的脸上现出的古怪潮红,任何一个熟悉嘉靖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每次暴怒的前兆,天子一怒,血漂四海么?想起自已以前每次见到这种面色,每次都是骇得心惊肉跳,唯恐祸到临头,而眼下的他就看象到一个笑话,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容开心又恣意。

    “若说这也叫大忌,那成祖皇帝能犯,儿臣为何不能犯?”冷冷一笑:“悠悠众口又有何惧?儿臣自会不惜流血千里堵上他们的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正是父皇您从小就教给我的么?”

    天家无父子,大位无亲情,这句话果然是一句恶毒之极的诅咒。

    嘉靖怔怔的听着看着,听到一半时已经绝望的闭上了眼,等再睁开时,昏浊的目光落在自已的一双手。

    曾几何时,这双手也是皮肤紧绷、坚实有力,那象现在这样的遍布褶皱,虚弱枯黄?

    自已这一辈子用这双手杀过好多人,有大臣、反叛、妃子、宫女、太监……

    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已临死的时候,这手上居然难道还要沾上一个亲生儿子的血么?

    看着斗志昂扬的景王,嘉靖帝没有象他意料中那样暴跳如雷,疾声厉斥。

    倦怠的眼底恰似平静无波的江面,里面隐藏着太多的深浅难测。

    忽然叹了口气:“自从太子薨后,朕膝下的儿子们来来去去的,此时就剩下你和裕王两个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嘉靖饱含凄凉的语气引起了景王的共鸣,声音不由自主的转低。

    “父皇原谅儿臣吧,儿臣真是没有办法,所做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到底是自保还是贪念,嘉靖看得很清楚,任吼声再撕心裂肺,已经打动不了嘉靖的心。

    “时到如今,朕还能说什么呢?”无比遗憾沉痛的摇了摇头,两行混浊的泪滚向两旁,打湿了黄绫靠枕。

    “朕只能说,你太急了啊……”

    说完这一句后,嘉靖皇帝喉间咕咚一声响,慢慢闭上了眼,涨红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

    低沉的语声在空旷的大殿中不断的回响……

    “想做九五至尊,便要学会耐得住寂寞,要学得会隐忍。”

    “你要记住,今日所为是你亲手给自已掘了坟墓,以后种种就怪不得别人。”

    “朕累了……你好自为知罢。”

    景王呆呆怔怔的站在龙床前,亲眼看着他的父皇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人的脸色很难看,可是他此时的脸色比死人更难看。

    他没有得到嘉靖的遗诏,但不代表嘉靖没有留下遗诏。

    在那个比他早一个月出生的兄长,也就是裕王朱载垕猥琐懦弱的站在他面前时,景王朱载圳恨不能立刻扑上去将他撕成碎片。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在裕王身前站着徐阶、高拱,张居正……还有形形色色的很多人。

    在他们身后,一群身穿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锦衣卫,正押着他所掌握的东厂和上直卫那些人。

    徐阶冷笑着拿出一道嘉靖亲手所书的密旨,直到这一刻景王朱载圳终于知道了嘉靖死前留给自已那句太急了的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太急了……

    结局已定注定,而且无法更改。

    从此明史中多了一条记录:明世宗朱厚熜第四子朱载圳,母靖妃卢氏。于嘉靖十八年被封景王,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九日死于德安王府,无子废封,谥景恭王。

    皇家秘事,素来就为众人讳莫如深沾染不得。口口相传的未必是假,而录之入墨却很少是真的。是真是假,是死是生,除了当事人,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天下人都以为景王已死,那他就是死了。

    却不知几年后的江湖中突然多出了一位冲虚真人。

    一阵轻起的北风,吹动路边树梢,沙沙声响不绝,似乎淡泊空灵,又似乎潜藏杀机。

    冲虚真人眼底忽然生了火,高大的身子颤栗抖动,掌控局势,翻云覆雨一向是自已所长,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已终究还是败在了父亲的手中。

    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再回到那一刻,问问自已那个沉眠皇陵中的父皇,真的是自已太急了么?

    如果再回到从头,自已真的就能如愿以偿么?

    可惜这世上永远没有如果,就象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可卖一样的道理。

    忽然仰起头,望着那蒸腾云海间放出万道金茫的太阳,一字一句的道:“记住爷爷的话,这天下如果不能取而代之,那便不惜代价,那怕搅乱了世间,也要颠覆了这江山!”

    似乎被这恶魔一样的诅咒惊得呆了,哱云瞪大的眼底尽是狐疑,怔然不语。

    在他们背后不远处,一个人悄悄在不远处一株树影下凝望着他们。

    眼神复杂,神情犹豫,但是身形依旧笔直如剑。

第152章 荣归

    走时还是青草离离,归时却是白雪皑皑。

    再度踏进归化城,朱常洛心里要说没有感概是假的。

    对于朱常洛的这次到来,只有木者奂出来迎接。

    原来三娘子在几天前已前去呼兰河边过白节去了,在草原蒙人心中三娘子声望极隆,一直是主持白节的不二人选,往年三娘子是坚辞不去的。可是今年不同往日,因为火赤落和卜失兔还有庄土赖三部兵犯宁夏,却出乎意料居然被大发彪悍明军几乎打成了亡族灭种。

    草原上蒙古残余各部早已不复成吉思汗时一代雄风,在这风口浪尖之际,无不人人自危,生怕明军杀得性起受了连累之祸,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三娘子的重要性越发突显出来。于是几个大一些的部落首领联合起来,郑重邀请三娘子前来议事。

    主持白节什么的只是一个籍口,目的是为了什么谁心里都有数,三娘子知道轻重,这些事都是因为朱常洛而起,自已当仁不让,这才起身前去。

    本想再见三娘子一面这个愿望看来终究无法再实现,朱常洛这一行注定了是要扑个空,在他打听清楚情况后多留也是无益,只能带着遗憾离开归化城往京城归来。

    在他走后不久,乌雅得知消后快马加鞭赶来时,朱常洛早已去得远了。

    追之不及的乌雅气得眼圈通红,翻身上马,用缠了金丝的马鞭将心爱的桃花马的屁股打出了血。

    实在不知道背上的主人今天到底发那门子邪心的桃花马怒了,忍无可忍的一声长嘶后人立而起,乌雅痛哭着滚到了地上,眼前现出当时初见一幕:“喂,我叫乌雅,你不要忘了我。”

    躺在地上的乌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自从赛马场上他为自已挨了一鞭后,那一鞭打得他皮开肉绽,同时也打碎了她的心。

    蒙古女子,向来就是想爱便爱,直接了当,绝不拖泥带水!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少女脸色半红半白。

    “我知道,你叫乌雅。”少年的眼中没有犹豫。

    “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少女赌气一般扭过身,眼神热烈又执拗:“忘了我也没用,我会去找你的!”

    当时天上的太阳很高很亮,洒下漫天的金色光线。

    许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也就是那一刻起,就成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了吧。

    一切都历历在目,乌雅止了泪翻身站了起来。

    立在一旁的桃花马警觉得瞄了主人一眼,四蹄悄悄往外挪了挪……没办法,屁股还痛着呢。

    “朱常洛,你等着,乌雅找你来啦……”

    回声在空旷无垠的草原上幽幽四荡,到处都是回应:找你来啦……找你来啦……

    桃花马眼神幽怨,看着向自已狂奔而来的主人,无奈的打了个响鼻。

    大明万历十九年腊月二十一,紫禁城中万历皇帝颁下诏令:睿王平叛有大功于国于民,朕心极慰,命礼部以太子仪仗迎接睿王朱常洛回宫。此旨一下,举朝惊动。

    可是奇怪的是朝中群臣这次没有象以往那样和皇上对着干,朝廷上也没有众人意料中一片轩然大波,反倒是一派古怪的不动声色。

    所有人奇怪的发现,主持内阁的二沈阁老默不做声,六部九卿如同锯了嘴的葫芦,就连一贯稍有些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的御史言官,在这一刻全都选择了沉默。

    前些日子率先归来庆功的以李如松为首的八大总兵,各自上了本章,对于睿王朱常洛的功劳不惜笔墨的大赞特赞,一个说好也就罢了,八个总兵一口同声的这样说就显得极为稀罕和讶异。

    夸得多了,就有人看不过眼的,记得当时有一个言官看不过眼,在朝上酸溜溜的反驳几句后,惹急了那几大总兵居然伸胳膊捋腿,下朝之后将那位言官痛揍一顿,而万历知道后,只是哈哈一笑,打了白打,不理不睬。

    要说这八位总兵的态度只能让朝中这些重臣们惊讶的话,那么高踞九重的万历皇帝暖昧的态度,才是真正让这些混久成精的官员们觉得讳莫如深。

    做为言官们来说,谁都知道眼下朝局已经不是前几年了。

    前些年内阁主辅是申时行,现在有沈一贯;前些年内阁次辅是王锡爵,现在内阁次辅是沈鲤;当年申时行和王锡爵是好朋友,现在沈一贯和沈鲤是死对头。

    以前犯了圣颜还有申阁老出面保一下,就算训了皇上一顿,有申阁老和着稀泥,轻的话最多打个板子,重的话也不过是个丢官去职,赚个名声从头再来。

    可是现在不行了,皇上的脾气越来越是古怪,群臣稍有过犯,不是廷杖便是杀头,行世作风越来越酷似他的祖父世宗嘉靖皇帝。

    都说龙有逆麟,触之必怒;龙颜若怒,雷霆万丈,流血千里。

    言官也是人,这大年节下的,谁不想老婆孩子热坑头,喝喝小酒过个好年?

    基于此,视觉敏锐嗅觉灵敏的言官们也都纷纷夹起了尾巴,百绀其口,不发一言。

    言官们都不发话,六部九卿大臣们更是不爱扯这个蛋。不管怎么说,睿王这次功劳确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以三大战功悍然回朝,长着眼人全都看得到。

    第一功:睿王春天出去,冬末归来,不用朝廷发一兵一卒,兵不血刃的得了洮河之围。

    第二功:解洮河之围后转而受命主持进攻宁夏城,请看趄廷派出的先驱三边总督魏学曾,统领八大总兵率兵十几万,用了三个多月功夫愣是没能拿下一个宁夏城,流水一样的银子花了不少,寸功没立反倒丧国体丢国脸不外如是,可是到了人家睿王手里,只用了一个月便赢得干净利索。战后清点明军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一战不但将哱氏父子等叛党势力尽数铲除,就连蒙古草原上几个大的强盗部落,比如火赤落、庄土赖等这些,一齐尽数灭在了这位小王爷的指画风雷下。

    大明朝人材济济,洮河解围自然会有人说,他也能做的到;平叛宁夏,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也很多。可是唯独这一样,对付那些来去如风的马上强盗,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这几十年来,边镇明民深受其苦,不得安生,明廷几次派兵去剿,大军一到,人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面对浩瀚无垠的大草原,除了望洋兴叹一阵外只得两手空空回来。可是这边刚走,那边就又回来,依旧照常的掳掠杀戮,时间一长,堂堂大明朝的脸就被打的得啪啪作响,红得发紫变黑。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些总兵们没有大言诳人,就在不久的几天前,蒙古诸大部落派特使送来誓书盟约,各种好话说了一车,态度之和善之老实让诸位大臣们直接到了不可置信的地步,**裸的只是表达了一个意思,那就是蒙族要和明朝做好朋友,以后会老实的扩大互市,在三娘子的领导下好好生活,天天向上,让强盗什么的去死吧……

    第三功,这个功劳就大发了!

    这次皇上的做法虽有逾矩之处,但是睿王是立了大功回来的,以太子仪仗迎接回宫说过份是过份了点,但总的来看还是说的过去的。

    于是朝廷上下终于安生了,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万历十九年腊月二十三,这是礼部钦天监择出的黄道吉日。

    朝中文武百官,步行出京三十里远迎,睿王朱常洛乘坐玉辂华盖,左右羽扇幡旗相护,前后幢幡纛旌罩顶;马前有鸿胪寺奏礼、执事官导引,马后有虎贲卫盔甲鲜明随护,大冷的天挡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人人心里了象揣了一团火,这个冬天果然不太冷。

    躬身迎接文武百官中自然少不了吏部给事中顾宪成,一直以他马首为瞻的叶向高忽然发现,这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顾大人,第一次在人前面露出顾虑重重的神色。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二人的眼神终于有了交集,与脸色凝重的顾宪成相比,朱常洛的神色就显得太过淡然。

    二人眼神交集,顾宪成忽然眼神一暗,心底暗叹一声:此人一回来,朝廷从此事多矣。

    朱常洛眉梢轻动,眼底似笑非笑,对着他微微一颔首,打马如飞而去。

    眼看着顾宪成悄悄叹了口气,叶向高低低声音道:“先生,小心失仪。”

    顾宪成摇摇头苦笑,失仪算什么?此人势已养成,乘风化成之势已成不可遏之势,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本来深受帝心厌恶的他,为何忽然间变得这般炙手可热?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若是将春风换成寒风,将花换成雪,也算贴情实景。

    富丽堂皇的紫禁城正中开三门,两侧各有一座掖门,俗称“明三暗五”。墩台两侧设上下城台的马道。五个门洞各有用途:中门又叫承天门,为皇帝专用,只有皇帝大婚时,皇后乘坐的喜轿可以从中门进宫;还有就是通过殿试选拔的状元、榜眼、探花,在宣布殿试结果后可从中门出宫。东侧门供文武官员出入,西侧门供宗室王公出入。

    史记:万历十九年腊月二十三,睿王朱常洛受敕命自承天门昂然直入,止步于乾清宫,下得车驾,入宫朝圣时,有瑞雪纷纷。

    乾清宫前,黄锦一身正装,手执拂尘,笑嘻嘻弯腰候在宫门前,脸上的褶子似乎全都开了花。

第153章 杀威

    再度回到乾清宫,放眼望去,宫殿巍峨,风物依旧。

    忽然有点大梦初醒已千年,思绪零乱,料峭风寒,放眼难觅旧衣冠,疑真疑幻,如梦如烟的感概。

    只是这一次回来,自已还能呆多久?还是永久在这里呢?在心里默默问了自已三遍,没有答案。

    “瑞雪迎春,吉兆天降,王爷回来得正是时候,老奴欢喜的紧。”

    黄锦抢上几步就要跪拜,朱常洛快行几步,一把将黄锦拉了起来,含笑道:“公公不必多礼,一年不见,你老精神越发见好了。”

    见他虽然立了大功,人品和往常一样谦逊有礼,没有丝毫骄矜跋扈之色,在这宫中风风雨雨几十年,见惯大风大浪的黄锦心中暗叹自已果然眼光不差,能做到如此宠辱不惊,应对从容的人真没有见过几个,果然是天家圣子,气度不凡,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谢王爷记挂,老奴早就老朽不堪,倒是王爷一年不见,这身子康健也长了许多。”

    说罢从身后拉过一个小太监喝道:“王安,还不快给殿下见礼。”

    王安机灵的跪倒在地,笑嘻嘻道:“见过睿王爷,王爷大福大贵,寿比天齐。”

    “哎哟这个兔崽子,快过年了还是这么不长进,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吉祥话。”虽是训斥,可是语气中喜爱却是遮掩不住。

    “不妨事,说实话就好。”含笑看了几眼这个机灵的小太监,能让黄锦如此喜爱,想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正待挥手让他起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王安?你说你叫王安?”

    先不说跪在上的王安有些奇怪,就连黄锦都纳了闷,陪笑道:“回殿下,这是老奴新收的一个徒弟,老奴老啦,这几年一直觉得神思懒怠,只怕是秋后的蚂蚱没得几天蹦哒,这小子看他还算机灵,老奴就先放在身边带一带,日后或许能帮上殿下的忙也说不准。”

    聪明人之间说话从来不必点透,黄锦略带伤感的话说到半截的时候,朱常洛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公的意思我晓得,过些日子让他到我身边伺候吧。”迎上黄锦热切而又小心的目光,朱常洛了然一笑。

    遂了心愿的黄锦大喜,一只拿着拂尘的手喜得不知往那放,抬脚踢了王安一脚:“小兔崽子,听到没有,睿王爷开了天恩喽,你要是干不好差事,不是丢了你的脸,是丢了师傅我这张老脸,知道吗?”

    王安不住口的连声答应,一脸的欢天喜地。

    朱常洛已经想起这个王安是何许人了,说起来和自已根源还挺深,这位人物在明史上有人说他好,也有人说他坏,对此朱常洛并不关心,但是这个王安有一点很出名,象明末一些著名宦官如魏忠贤、曹化淳、王裕民、惠进皋、杨公春等人皆出其门下,此人可谓是宦官中的伯乐。

    看着喜眉笑脸的王安,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想到了久已不见的小印子。

    二人边说边聊,几步路的功夫已到了乾清宫门口。

    朱常洛转头道:“多日不见父皇,不知龙体可否安好?”

    一提这个事,黄锦先就叹了口气,眉头也就拧了起来,“殿下稍待片刻,这个时辰是陛下服药的时刻,估摸着现在差不离了,老奴先进去回一声。”

    看着他挥着拂尘急匆匆而去,朱常洛却是一愣,这是讳疾忌医?在吃药?生病了?

    此时黄锦已经进内禀报去了,他的身边除了一群簇拥的仪仗随从之外,只有一个王安陪着。

    时间不长,乾清宫两扇大门开启,旁边一个宫女伸手将厚重的帘子撩开了一线。

    眼尖手快的王安懂得规矩,上前一步陪笑道:“殿下爷,请进吧。”

    朱常洛踌躇了一下,随后坚定举步前行。正待进门时,忽然旁边闪过一个身影抢在前头,同时一声大喝响起。

    “谁敢挡本王的路,还不快让开了!”声音强横霸道,似乎微带稚嫩。

    这个地方是乾清宫,就算说话大点声气没准就是个惊圣驾的杀头死罪,但是这一声大喝非但全无顾忌,简直可以用嚣张形容。

    论理此时早就该有人出来喝止,可是朱常洛奇怪的发现,不但是自已周围一干随从,就连守卫乾清宫的锦衣卫们一个个都成了庙里的泥塑木雕。

    眼前一个小胖子,身穿正红龙服,披着玄狐半氅,头上带着束发金冠,面肥体阔,肚凸腚圆,对着自已做怒目金刚状,眼底对自已的憎恶却是丝毫不加掩饰。

    朱常洛忽然就皱起了眉,他好象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

    这算不算不是冤家不聚头?朱常洛嘴角挂上了笑,眼底却有了些不着痕迹的冰霜。

    这位与自已一样,身着王服气势喧天的小爷,想必就是皇三子福王朱常洵。

    朱常洛神色不动,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感概。

    难道自已回宫的第一天,就已有人坐不住了么?

    这时候廊柱下飞跑出一个小太监,手中捧着一个丹漆暖盒:“殿下莫要急燥,咱们给皇上送药要紧。”

    又是药?联想到进去禀报的黄锦说的话,朱常洛带着探究的眼神便落在那个丹漆暧盒上。

    盒子是盖着的看不透玄机,但是捧盒的人却是认得。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才刚在心里念叨完,这里就见了面,自已和他的这缘份还真是不是一般的深。

    在看到是朱常洛时,小印子纵然机灵也是一阵惊愕,不过随即就醒悟过来,连忙行礼:“见过睿王爷,王爷万安。”

    还是那样的口齿清脆爽利,眼神灵动如飞,只是不知心变了没有,朱常洛弯起了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滚开,别在这碍手碍脚。”福王朱常洵踢了小印子一脚,斜着眼忿忿地盯着朱常洛。

    “见过大皇兄。”不管情不情愿,规矩还要守的。

    当然只是嘴上见过,手既没拱,腰也没弯,口气不象问安,倒象是在挑衅。

    权当没看到的朱常洛好脾气的点了点头:“原来是三弟,多日不见,你越发……生得好了。”

    小胖子高高仰起了头,面带不屑,“谢大皇兄夸奖,请大皇兄让一让,我要进宫见父皇。”

    孔融让梨,兄友弟恭什么的全成了纸上记载的经典,人家这一脚都踏进大门里了,你等等能死么?答案是浅而易见的,可是福王自然与众不同,他自打出生后就被父皇和母妃捧在手心里长大,当强行霸道成了习惯时,天高地厚也不会放在眼中。

    他对眼前这个比自已大不了多少,身材比自已瘦了不少,模样比自已好看了不少,气度似乎比自已也高了不少的大皇兄有一种从骨子油然而生的厌憎,这种厌憎近乎于本能,仿佛天生就是仇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看着这个嚣张的小胖子,朱常洛的手明显得有些发痒,但还是收回了迈进宫门的那一只脚,笑如春风,混不在意。

    “既然如此,三弟便先请进罢。”

    乾清宫内外诸人一齐吁了口气,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谁都懂得。

    只有王安瞪起了眼,很有些主忧奴辱,主辱奴死的意思。

    第一天回宫,朱常洛不想生事,谁先进宫这种事有什么要紧。

    眼见朱常洛收回的脚,小胖子冷哼一声,鼻孔朝天举步就往里走。

    小印子垂着眼角,经过朱常洛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朱常洛看在眼里,弯月一样的长睫轻轻动了两下。

    小印子嘴角忽然带上了一丝笑容,眼神变亮,脚步瞬间轻快了许多。

    “哼,算你识相,贱人生的贱种,凭什么也敢和我抢。”

    福王的声音虽然不算高,但是刚好可以让所有人听得到。

    几乎是所有人一齐倒抽了口凉气,王安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

    朱常洛微笑,眼神却已锐利如刀。

    看来好人做不得,自已想着与人为善,可在这个小子的眼里成了软弱可欺,果然家风渊源,有其母必有其子。

    若是论起朱常洵的受宠程度,这一句不点名的指桑骂槐若是在几年前,朱常洛也许会当做没听到。

    但是现在不一样,骂自已的娘?朱常洛笑得一脸灿烂阳光。

    “你回来!”

    就三个字,却说的斩钉截铁一样的清脆,听得周围所有人的心里都是突得一跳。

    朱常洛踏上一步,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盯着朱常洵,淡淡道:“刚刚的话,你敢再说一遍?”

    从小到大没有感受到威胁是何物的小胖子愤怒了!

    “说就说,贱人生的贱种,你要怎么样?”反正天塌下来有父皇母妃顶着,一向在这宫是横着走惯了朱常洵从来便是百无禁忌。

    王安狠狠的捏起了手,即便是怒气冲天,那一张脸依旧是喜眉笑眼。

    小印子却不发一言,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作泥雕木塑状。因为他知道,以睿王朱常洛的本事,对付这位兄弟好似牛刀杀鸡,弹弓射雀。

    北风乍起卷起零星雪花,在场所有人看到睿王爷的眼神后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温度好象忽然间就降了几度。

    朱常洛扬眉抬颌间,混然一股不可抗拒的霸气逼人而至。

    谁都没有发现,在乾清宫那片打开的帘子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发生的这一切。

第154章 赐宫

    “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这个兄长没什么见面礼送与你,就教给你一个道理可好?”

    小胖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慢慢走近自已的朱常洛,对方依旧笑如春风,丝乎没有任何的恶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已这两条腿莫名的有些软。

    “你想干什么?”

    朱常洛冷哼一声,抬起手对着福王那大胖脸蛋就是一记五指山。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朱常洵那张倍有面子的肥脸上,五个指印清脆明白的浮凸起来。

    “你敢打我?”终于清楚过来的朱常洵先是骤然变色随即勃然大怒,先是不敢置信的摸了下脸,火辣辣的感觉提醒他这不是在做梦,自已是真的让人给打了!

    一念及此,雪白的脸蛋涨得绯红发紫,眼珠子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一句话不说,抬起一脚便要直踹朱常洛小腹。

    打都打了,朱常洛也不会再客气。

    “来人!”一声断喝,身后目击者瞪口呆的王安一声答应:“王爷,有什么事?”

    冷冷扫了一眼被左右拉住犹在挣扎喝骂的福王,朱常洛笑道:“三皇子火气太大,却须治一治。”

    挥手一指:“将福王殿下送到缸内去去火气罢。”

    乾清宫前一溜十二口黄底金花的大缸,其中满贮清水,不是为了观赏,而为防止宫殿失火所用。

    王安啊了一声,顿时有些傻眼。

    正在犹豫间,朱常洛一笑转过了头:“看来你还是胆子小啊……”

    受了刺激的王安知道这次要是退缩了,以后也就没脸跟着睿王爷混了,一咬牙一横心,大吼一声:“小的遵王爷命!”

    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撸起膀子就冲了过去。

    福王被这疾冲而来的小太监吓得傻了,大惊失色:“喂,你想干嘛?”

    一句话没说完,已被王安奋力扛起,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丢进缸里被刺骨冰寒的水一激,福王顿时嗷的一声惨叫起来,“救命、杀人啦……”

    这几下变生肘腋,说快就快,说慢也慢,众人醒悟过来时福王已经进缸败火去了,小印子早就人影不见。

    而自始至终守卫在旁的锦衣卫们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脸上神色颇为古怪,但凡留下心,就会看到他们的眼光时不时就往乾清宫开着的门里溜上一眼。

    跟着福王的随从们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将**几乎快要冻僵的福王捞了出来。

    朱常洛慢慢踱了过去,伸出手体贴的给他擦了擦脸上快要结冰的水,笑得温逊和熙,有如春风送暖,俯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记得,下次再敢嘴贱,就不是挨个巴掌,浸浸凉水这么简单了。”

    不知是被水冰得还是被朱常洛比冰还寒的眼神吓着了,惊恐万状的福王浑身冷得打摆子,一边哭一边咳嗽:“你等着……你这样对我,我要去告诉父皇,要他狠狠治你的罪。”

    朱常洛摇头笑了笑,眼神幽幽暗暗的深不见底。

    “我等着你去找父皇告状,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告的好,不告也许没事,告了没准你这半边脸还得来上这么一下。”

    吃了这么大亏的福王怎肯甘休,嚎得杀猪一样震天响,目的为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闭上你的嘴,若再敢哭闹,朕不介意你再浸一次水!”

    世界瞬间安静了,正在哭闹的福王止住了哭声,不相信自已耳朵一样抬起了头,怔怔看着从乾清宫里迈步走了出来的他的父皇,万历皇帝。

    于所有人全部跪倒,山呼万岁后,全场鸦雀无声。

    “送福王回宫,告诉皇贵妃,就说是朕的意思,要她好好的管教。”

    看了一眼福王,万历皱起了眉头,转头向黄锦道:“记下,着锦衣卫将周少聪打五十杖,问下他就是这么教福王学问的么?”

    周少聪是庶吉士,学问自然是好的,但是为人胆子小,从来是事不关已,必不张口,只管一味读书做学问,这次也算是受了池鱼之殃。

    圣威之下,百兽雌伏。有了皇帝一场发落,众人连忙拉着焉头搭脑的福王去了。

    转过脸来,凝视着跪在地上朱常洛,看着对方低眉垂目,一对长眉修长挺拔,阳光下轻睫剪动,淡淡光影覆盖了他的半边脸颊,万历凝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中居然有一丝莫名颤抖。

    每次见到这个儿子,就好象见到那个人宛在眼前……

    “你回来了?”

    有些时候一句简单的问候,胜过千言万语,也包涵了千种意思,万种情长。

    “是。”朱常洛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的看着万历皇帝:“儿臣一时气涌,教训了三弟,失了兄弟友爱之德,请父皇责罚。”

    万历静了片刻,淡淡道:“起来吧,下次若是再有人辱及你的母亲,便杀了他罢。”

    这句话甫一出口,不但朱常洛,就连黄锦包括在场所有人全都悚然而惊。

    什么时候那个半个死人一样的王恭妃在皇上心中这么重要了么?

    在场诸位欺负过恭妃的多,没欺负的人少,这一来个个心生恐惧,大冷天一身一脸的全是汗。

    只有黄锦知道不对劲,探询的目光一时挪到朱常洛的脸上,一会又小心的移到万历的脸上,只是不管他再怎么看,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万历携起朱常洛的手,父子二人一同进了乾清宫。

    这一幕一丝不拉的落在得知消息,急匆匆携怒而来的郑贵妃的眼里。

    急剧起伏的胸口,微微抖动的步摇,紧握在一起的手,无一不在表示这个大明宫中最尊贵最受宠的女人,现在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

    在她的身后,小印子微微抬起眼皮,讶异的瞅着郑贵妃。

    依郑贵妃一惯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的性子,此时早该冲上前去大闹一场了。

    可是现在如此克制,到底是为了什么?

    “走吧,回宫!”

    这一趟可算是携风带雨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跟着来的一堆兴头头的奴才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焉焉的没了精神,有一个自一个,他们全被万历那杀气腾腾的一句话惊得呆了。

    有些心思灵活的已经在想,是不是这位屹立宫中二十几年不败的贵妃娘娘是不是要失宠?

    人心各异,莫衷一是。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中亦如民间一般,张红结彩,灯火通明。

    因为朱常洛的回宫,万历皇帝龙颜大悦,就命人在乾清宫设了家宴。

    诸宫嫔妃见皇上这般有兴致,无不前来凑趣。

    王皇后一身正妆,端端正正的坐在万历身旁的左手,而右手那张椅子却是空空没有主人。

    做为今天席上当仁不让的主角,朱常洛理所当仁的坐在了皇后的下首。

    母子二人时不时接头接语,浅笑晏然,神态亲热,倒让冷在一旁的万历心里有些酸酸的不得劲。

    朱常洛借着灯光打量,发现万历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忽然想起今日乾清宫前小印子所说皇上服药的事。

    不知为什么,朱常洛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待要开口询问,突然发现一殿莺莺翠翠红红,这个时候确实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与场合。

    万历不喜与上朝,那是与朝中大臣们一碰面就觉得相看互厌。但是对这次宫中家宴还是很满意,放眼望去殿内全是自已喜欢的人,可惜最喜欢的郑贵妃不在场,但是多了一个自已一直以为很不喜欢的王皇后。

    可是奇怪的是,看到王皇后和朱常洛谈笑甚欢,水乳交融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一丝感动,心中忽然想:若是低眉在此,他们母子相逢,可能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隆冬时节,天黑得早,万历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微微发黑,也不以为意,只命宫女再点银灯。

    朱常洛和王皇后对视一眼,从对方眼底都看出一丝讶异,席间明明灯火辉煌,何必还要再点灯?

    万历沉声笑道:“今日是小年家宴,大家不必拘束,各自随意开心就好。”

    众宫妃一齐躬身施礼,谢过皇恩,果然放开了好多,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黄锦端起七宝攒金壶,给万历倒了一杯酒,陪笑道:“这是外头新进来的竹叶青,已有十几年的火候,入口甜柔醇厚,皇上您尝尝看。”

    杯中酒碧沉沉的颜色甚是好看,万历举杯一饮而尽,点了点头,挥手一指朱常洛:“这酒很好,给洛儿倒上一杯,让他也尝尝。”

    黄锦哎了一声,小跑着上前来,“睿王爷,老奴来给您斟杯酒。”

    朱常洛连忙起身谢过,万历点头笑道:“说过是家宴,今日只叙天伦,不讲君臣,不必太过生份拘束。”说完看了皇后一眼,忽然道:“给皇后也斟上一杯,让她也尝尝。”

    本来叽叽喳喳的宫妃们,忽然全都停了口,眼珠子一个个全都瞪圆,不知道皇上这是搞的什么把戏?

    看着眼前这杯酒,皇后忽然眼圈一红,心中好象塞进一个没熟早摘的李子,真是又酸又涩。

    却忽然想今天这个日子不是流泪委屈的时候,连忙端起杯一饮而尽,却是喝得太急,眼泪终究流了下来。

    朱常洛知道皇后此刻心情激荡,连忙起身端茶送水的伺候。

    万历低咳了一声,忽然觉得皇后好象也没有那么讨厌。

    “你这次回来就先不要回山东去,就先住在慈庆宫罢。”

    所有人动作又是齐齐一个停顿,众宫妃脸上各种表情都有。

    自从喝下那杯酒,不知是酒力激发或是心情使然,王皇后两腮朱红如染春色,神思恍惚,怔忡出神。

    可是在听完万历这句话之后更是喜不自胜,伸手一推朱常洛:“洛儿,还不谢恩。”

    这次睿王立了大功回来,皇上的这个态度比起之前有天差地远的分别啊。

    先是以天子仪仗入宫,现下更将将慈庆宫赐下了,在宫中老人谁不知道,入驻慈庆宫那就是东宫太子的龙潜之地!

    朱常洛扬眉一笑,站起来躬身施礼:“上有命,却之不恭,儿臣谢父皇赐宫。”

    万历心怀大畅,伸手示意他站起来,灯火辉映下见朱常洛的眉目生动,忽然情不自禁的笑道:“……象,真象你的母亲。”

    笑容忽然有点酸楚,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黝黯而晦涩。

第155章 论忍

    偌大的储秀宫一如往常的富丽堂皇,金马玉堂,举目放眼,处处煜煜生辉,华彩耀目。

    金碧辉煌遮不住的是笼罩在宫殿之上一股肃杀之气,以至于储秀宫每一个伺候的人都加着十分小心。

    内殿里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哭闹声,殿外几个宫女惊恐的对视了一眼,低了头骇得大气也不敢出。

    先是白天福王一身**的被送了回来,然后是娘娘气冲冲的出去,一脸阴沉的回宫。

    晚间乾清宫正在进行的小年夜家宴,娘娘也没有参加,就连亲自来请的黄公公都是带着笑脸而来,铁青着脸归去。

    具体发生了什么,宫女太监们不清楚,但有一点他们很清楚……往后这日子只怕是越来越难过。因为今天已经陆续有三个宫女因为伺候不周被拖出去杖毙了。

    夜已深,天如墨,殿内殿外亮起一盏盏纱绢彩灯,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微微摇曳,放出灿然光辉。

    可是一阵风来,便会有几盏被风扑灭。

    人命如灯,实在是脆弱的很。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郑贵妃背对坐在巨大的铜镜前,镜中的女子依旧容颜姣媚,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秀雅的长眉下,一双眼睛乌沉沉的,大却空洞无神中眸子中倒映着朦胧流动的灯光,活似两簇火苗霍霍跳动。

    可是只有她知道这些全是假象,卸掉脂粉后是什么一张什么样的脸,只有她自已清楚。

    没有永驻的容颜,只有流水的恩宠;盛放的花朵,终究会有有凋零成泥的那一刻;流水的恩宠自然也是一去不再回头。

    原本自已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天,可是到头来,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争了半天,原来只争了个早晚么?

    郑贵妃忽然很想笑,事实上她已经在笑了,虽然那笑比哭差不多少。

    “母妃,去找父皇来,要他教训那个贱种,我不能白他打了!”

    缓缓放下手中玉梳,缓缓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兀自哭闹的朱常洵。

    “母妃,你说过咱们母子一体,那个贱种打我就是打你,打你就是打父皇!”

    “你说,为什么父皇不惩戒他,反倒一个劲凶我?”

    相比于受到掌掴水泡的耻辱,最让朱常洵接受不了的是万历的态度。

    耳边尤在响起父最后那一句冰冷之极的话和那冒着寒气的眼神……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爱已如珍的父皇在那一刻,也许真的会因为自已骂了那个贱种杀了自已?

    会么?朱常洵不敢想,但他的心早就给了他正确的答案。

    那个答案如同一股森然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他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在宫中出生的孩子无论贵贱,落地要先学会的第一件事也许不是吃奶,而是看一个人的眼色。

    但是朱常洵是个例外,他没有过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经验,所以他就更加不能忍受。

    一旁的弯着腰伺候的小印子,嘴角有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轻蔑与痛恨,才多么大一点的孩子,就不住口的喊打喊杀了,而事实是今天犯事被杖三个宫女都是这位豆丁大小的福王爷所为。

    眼睛落到那砸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瓷片上,人命在他们的眼中,是不是就象这些打碎的东西一样不值一提?

    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和熙的语声:“你也要注意自身的平安,若有个闪失,让我上那找你这样忠心奴才呢?

    小印子眼神忽然亮得吓人,手已经紧紧的攥实!

    “母妃,去找人杀了他,你怎么忍得下去!”

    “不能忍也要忍!”

    郑贵妃眉心有着难掩的倦意,神情淡淡丝毫不动怒:“你生来就有父皇母妃宠爱,一生顺遂,相比于那个贱种步步坎坷,却是有失磨砺。”

    “我去找郑国泰来,你不帮我他肯定会帮我!”

    朱常洵才不管什么磨砺不磨砺的,他只知道这个亏吃的冤,恨得牙根痒,一口气不出不快,于是边抹泪便要爬起来。

    郑贵妃厉声喝道:“这么快就忘记你父皇给你的警告了么,还是想将咱们郑家人害得全都死得干净才甘心!”

    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母妃如此暴怒的朱常洵吓傻眼了,老老实实的呆站着,一动不敢动。

    “宫中日子长着呢,一时输嬴算得了什么!有得意时就有失意时,世事多是如此!你现在奈何不了他,不代表以后奈何不了他。现在除了不了他,你就要忍,忍到你有能力杀了他的时候。否则就不要冲动,如果你冲动了,除了自取其辱,没有别的后果。”

    这一番话是咬着牙从心里蹦出来的,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清析无比。

    紧握成拳的手掌,额边乱蹦的青筋,铁青狰狞的脸色,这些状态无一不在表示郑贵妃现在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

    这是劝人还是劝已,小印子在心中冷笑。

    一时之间,殿内再也没有任何声响,难捱的静寂中,似乎只有心跳可闻。

    片刻功夫后,郑贵妃似乎回过神来,挥手叫过小印子:“去看看皇上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家宴也该完了吧?”

    声音比外头落下的雪还要寒,语气中的怨怼却比冰更要冷。

    “回娘娘的话,早就去问过了。家宴已散,据黄公公说,皇上……今夜去了坤宁宫。”

    小印子心中在冷笑,脸上露出的却是惶恐不安的神情。

    他相信这个消息,足以令眼前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妃娘娘发疯。

    不是要忍么?但有些事能忍,有些事真的不能忍吧?

    小印子眼底已经带上了一丝恶毒的嘲意。

    事实没有让他失望,被击中软胁的郑贵妃眼前一阵发黑,腾得一下站起,嘶哑着嗓子道:“当真?”

    不用看脸色,光听声音已知效果。

    小印子跪在地上,低声道:“……奴才亲眼去看过了。”

    猛的一下就闭上了眼,脸色瞬间白成了一张纸,剧颤的牙齿磕破了舌尖,嘴角流下一丝细细的血线,在烛火辉映下显得诡异可怕。

    刚缓过劲来的朱常洵吓坏了,惊恐的瞪大了眼,战战兢兢道:“母妃不要生气啦,我不闹了成不成?”

    听到儿子带着哭音的召唤,陷入呆滞中的郑贵妃终于回过神来。

    不可抑制的嫉恨如同上涨的潮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窒息感觉几乎快让她疯掉。

    伸出手在自已的胸口狠狠的捶了两下,这一口气终于还是吐了出来。

    颤抖着手接过小印子递来的茶,勉强灌下两口后,脸色由惨白转为灰白。

    茶水小半入口,大半却洒在身上那凤衣彩服之上;华贵的衣裳染了水渍,不见华贵只有狼狈

    许是郑贵妃的脸色实在可怕,朱常洵看着害怕,拉着她的手哆嗦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母妃的手湿滑冰冷,触手冰冷生寒,恍如死人一般。

    朱常洵又骇又惊,为什么今天发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古怪?为什么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变成他不熟悉的样子?

    父皇是这样,母妃也是这样?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嘴一瘪又要想哭,却不料郑贵妃手掌一翻,死死的捏住了他的手,吼得咬切切齿。

    “不许哭!哭有什么用!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学会很多东西。”

    “治国策略,兵法韬略,一样不拉全都要学。”

    “每一样我都会亲自督促你学,学不好,仔细你的皮!”

    “你要长出息,要给母妃争气,听到没有!”

    连珠炮一样的命令,每一个都令朱常洵恨不得立时死去。

    治国策略就是读书写字,兵法韬略就是骑马射箭,可是这些对他来讲全然半点没有兴趣,天知道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吃好东西,然后就是玩。

    可是此刻母妃正恶狠狠的瞪着他,手狠狠掐住他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刺入他的皮肤,这个又凶又狠又让他痛的母妃,真的是自已以前那个爱已疼已的母妃么?

    这个陌生的母妃让他恐惧又惊骇,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倒下去的时候,朱常洵最后一个感觉就是觉得今天真是个倒霉之极的日子。

    这是梦,这一定是在做梦,希望梦醒一切都能回归原位就好了。

    朱常洵终于幸福的晕倒了,他坚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

    抱着这个幸福的想法,他倒下后嘴角居然还带着笑。

    小印子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在默默的盘算不停。

    郑贵妃无视躺在地上的儿子,忽然站起身来,暴怒过去后,眼底剩下的只有决绝与冰冷。

    “今天皇上的药送过去了没有?”

    “回娘娘,今天的已经送去了。”

    “好,很好。”郑贵妃喃喃自语,出了一阵神后,“从明天起,每天送两碗药去乾清宫给皇上服用。”

    小印子不解的抬起头,迎面对上的却是刀锋一样狠厉的目光,“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娘娘说笑了,奴才那敢有什么问题……奴才想劝娘娘一句,忍字头上一把刀,舒舒心,看开一点比什么都好。”

    “看开一些么?”好象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心弦,郑贵妃淡然一笑。

    “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事,看得清了就看不开了……”说完这一句后,淡笑已变作了大笑。

    笑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大越来越狂,笑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眼底有了泪。

第156章 归山

    “滚出去,一个比狗都不如太监也配和本宫讲看得开看不开?”

    本来还算平静的郑贵妃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怒不可遏的将手边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几片迸起的碎瓷划破了小印子的脸,血快速的淌了出来。

    “滚,狗一样的东西,再不滚本宫杖毙了你!”

    退出殿后的小印子面无人色,一阵风来,忽然发觉脸上有痒痛的感觉,随手擦了把,借着廊下的灯火一瞧,掌心中鲜红的血痕瞬间飞入了眼底,嘴角微微抽了几下,狠狠的捏起了手,咬了咬牙转身便走。

    在小印子离开后,郑贵妃伏下身摸了摸躺在地上做梦的朱常洵,动作轻柔缓慢,神情落寞萧瑟。

    “你是我的儿子,是咱们大明朝堂堂正正、贵无可贵的皇三子,太和殿里的那尊大位只有你才配来坐,那个贱种算什么?母妃会为你铺好一条金光大道,你只须稳稳沉沉的走上去就好……”

    似乎已看到了朱常洵身着龙袍头戴王冠的样子,脸上泪痕纵横的郑贵妃露出痴迷的笑意。

    巨大的铜镜中显露出来的再不是那个明媚花妍的郑贵妃,倒象是一个披头散发,神情狰狞的女魔。

    一阵风吹动了层层帷幕,露出掩在其后的香案……

    今日是小年夜,传说中各路神仙都会下凡来亨祭,回到天宫后才会对天帝说好话,然后赐祯纳祥,保佑人间。

    储秀宫的香案上自然是摆满了天底下最珍贵的奇珍果品。

    在那香案上,一只盎然生光的玉瓶赫然其上……

    睿王朱常洛终于在过年之前,顺利的搬进了慈庆宫。

    慈庆宫就是太子的龙潜之地,换言之,能住进这里的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所有人都清楚的认识过,也许过不了多久,没准过了年之后,住进宫里的这位,就会龙褪鱼服,化龙升天。

    这个已经不算新闻的新闻还是让很多人的心又刺又痛,坐卧不安,比如顾宪成、比如郑国泰。

    可是奇怪的是,唯独没有郑贵妃。

    自从朱常洵被打,后宫中人人自危,就连朱常洛都加了几分小心。

    可是储秀宫那边好象石沉了大海一般杳无声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要让朱常洛相信对方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已,那除非他是个傻子。

    当然除了这几个人之外,睿王入主慈庆宫的事还有很多人敏感着……

    慈宁宫中,檀香缭乱,木鱼声声,却没有惯常的诵经之声。

    世宗皇帝嘉靖一生慕道,他老人家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修道练气,希望能够白日飞升。

    可是到头来还是死在自已日夕服食的金丹之下,成仙成了梦。

    许是物极必返,世宗之后一连两任皇帝对于道教都有一种发自本心的厌恶,李太后亦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太后喜欢上了佛教。

    每当木鱼声起,简单干净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会让她浮躁的心沉静下来。

    隆庆皇帝殡天的时候,她刚刚二十八岁,就已经成了皇宫中至高无上的太后,于是她做了两件事。

    这两件事成就了她的一生,第一件事她毫无保留的支持了张居正,对于怎么样治理国家,她并不懂,但是她知道选择和支持张居正是正确的,这已经足够了。即便是张居正在推行一条鞭法时,受到天下绅党潮水般的非议时,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支持张居正。

    第二件事,当张居正死后,冯保被罢黜后,她自觉地退居幕后,从此不再多发一言。失去权力的她之所以得到尊重的原因也在于她对政治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李太后很清楚万历十年以后的时代已经不会不再属于自已,皇帝已经成人,不需要她再扶着走。

    不去管不代表她不懂得,相反的她看得很清楚。

    在谁都看不懂万历皇帝对待朱常洛态度转变得有如天上地上的差别时,李太后只有满心满口的苦涩。

    知儿莫如母,万历的种种举动意味着什么,想干什么,李太后心知肚明。

    在木鱼声中回响中,李太后得到了万历将慈庆宫赐给皇长子、睿王朱常洛的消息。

    今夜,她手中的锃光水滑的檀木念珠,似乎生了锈一般涩滞不动。

    竹息端着一盏茶进来时,惊讶的发现,太后的眼神愣愣的望着香案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似乎已经出神好久……

    挥手将手中的一只铁背信鸽抛向空中,看着它在沉沉夜空中展翅斜飞,消失在茫茫夜空。

    这几天一连接到几次密鸽传信,哱云转身回到室中,静静的看着静坐中的冲虚真人。

    从宁夏返回龙虎山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每日静坐修炼,全然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

    哱云不急不燥,因为他知道那个貌似镇定如岳的爷爷的心里,只怕是比谁都焦急,自已又何必焦急?

    看过密信后的冲虚真人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睁开:“云儿,拿着我的手信,去辽东吧,今日就走。”

    哱云为之一怔,去辽东?做什么呢?

    看出哱云的迟疑,冲虚真人呵呵一笑,“去辽东找一个叫程夫子的人,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告诉你怎么做。”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去吧,相信爷爷这么多年的筹划,那里将是我们的龙兴之地!”

    哱云眼底有光一闪,低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当夜,哱云一马绝尘,打马直奔辽东而去。

    在他走后冲虚真人简单交待了下,在给阿蛮留下一堆的糖葫芦之后,扬长下山而去。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阿蛮冲着那一堆糖葫芦长长叹了口气。

    玉雪可爱的包子脸上居然罕见的出现一丝阴云。

    忽然室内掠过一道清风,吹动了阿蛮额上几缕发丝。

    阿蛮忽然叹了口气,嘟着小嘴咕噜道:“都已经打春了,还时不时吹邪风,还让不让人活了。”跳起来就要去关门,却忽然转身,手中现出一把亮晶晶的匕首,光如匹练一样向室内一处角落处刺了过去。

    “阿蛮,住手!”

    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匕首已被伸出的两指紧紧的夹在了手中。

    阿蛮的脸上先是惊讶,后是惊喜,瞪大了眼。

    叶赫一脸无奈的站在室内,身子挺拔如剑,眼神犀利如锋。

    阿蛮大叫一声跳得老高,却不是喜欢的那种跳起来,在阿蛮的眼底叶赫居然看到了恐慌、惊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阿蛮如此惊慌失措?

    没等他反应过来,阿蛮已经跳了起来往外就跑,看那样子活象一个踩了尾巴的猫。

    可惜他没有跑得多远,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已两条小短腿已经腾空而起,光动就是不动道。

    随手将他放在地上,叶赫皱起眉头:“说,干嘛看到我就跑?”

    恨恨的看了半晌,阿蛮忽然抽抽泣泣的哭了起来,叶赫这一惊可吓了一跳。

    他自宁夏一路尾随着师尊回到龙虎山,本想瞅空逮住哱云逼问出解毒之法,却谁知没等他得空下手,哱云忽然与冲虚真人一齐离山而去。

    叶赫便存了个心思,上来找阿蛮,一个是看能不能套出哱云的去向,二一个他想来见一个人。

    阿蛮人小鬼大,在这龙虎山一直横行霸道的大王,没有谁能让他如此委屈伤心,如果是有,那也只是师尊冲虚真人一人。

    可是师尊对阿蛮的喜爱有目共睹,叶赫拧起眉头,寒星一样的眼眸尽是迷惑不解。

    阿蛮好象打开了泪闸,哭得泪雨点滂沱,有如山洪暴发,无论叶赫怎么问,就是摇头不说话。

    叶赫无奈又无法,只得将阿蛮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背,以示安慰。

    阿蛮痛哭的进候,叶赫没有劝他,道家养生讲究清心无为,无欲则无伤。

    可是看阿蛮这个样子,这个委屈必定是久积心中,时间长了必会年寿不永,不如这样痛哭一场,解了心中郁闷。

    “那个……朱大哥呢?”终于哭够了的阿蛮抽抽答答的忽然抬起头来,依旧一脸的泪水磅礴,可是眼神却是坚定无比。

    “叶师兄,带我离开这,我要去找朱大哥!”

    叶赫为之一怔,良久之后苦笑道:“你不知道朱大哥是明朝皇子么?他的事很多的……”

    虽然嘴上在劝阿蛮,想起那个酒醉后的少年,心里有一种怅怅然的难受。

    在离开朱常洛的之后,一直尾随师尊前行的叶赫曾有那一时的冲动,想当面找冲虚真人问个明白,可是每次事到临头,都不由自主的泄了气。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师恩大如天,不管冲虚对朱常洛做了什么,在叶赫的心中他毕竟是自已的师父。

    叶赫现在就是想着快点找到解毒的方法,只有这样,才可以解开那个梗在自已心头的死结。

    “哼,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阿蛮咬着牙发狠,大大眼睛又泛上了水雾,瞬间涌出的泪水将他的小脸划得一道道的。

    可是叶赫惊讶的发现,此时泫然欲泣的阿蛮眼底有一道光亮得骇人。

    叶赫叹了口气,安抚他道:“怕了你了,我答应还不成么?”

    “当真?”看着阿蛮惊喜交集、破涕为笑的小脸,叶赫受其感染,不由得嘴角也弯了起来。

    “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去一趟思过崖找苗师兄。”

    一脸希望的叶赫没有看到,在他说出苗师兄三个字后,阿蛮的小脸已经变得一片煞白!

第157章 痛悟

    来找苗缺一是叶赫仅有的希望之一,在哱云对朱常洛说出他知道如何解毒的时候,叶赫第一时间就想起当日自已带着朱常洛初上龙虎山求治时的情景。

    当日苗缺一只凭两枚雷火金针取血,就能断定朱常洛中的是一种奇怪的水火奇毒,龙虎山从多弟子中唯有苗缺一精于毒道,修为之精湛就连冲虚真人也是时有褒奖。

    可是叶赫忽然想起那日,就在自已说出冲虚真人对朱常洛中毒断语之后,当时苗缺一先是脸色大变继而惊惶失措的种种表现,至今想来犹历历在目而不忘。更何况离开龙虎山时,自已亲上思过崖,见到的只是苗缺一的留字道别,他明显是在躲避自已。

    现在想来,苗师兄肯定是在当时就知道了什么!

    想通了一切的叶赫几乎可以断定,当日苗缺一脸色大变行为诡异,肯定是已经断定朱常洛身上的毒必定和师尊有关,这样一想,种种疑问之处有如热汤沃雪一样豁然开朗。

    叶赫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热烈的光茫。

    宋一指曾说过,只要解出毒的来历,便会找出破法来。

    这句话叶赫一直记在心里,不敢或忘。

    一个人在绝境崖头忽然发现一株长藤通向莫名之地,纵然尽头处是茫茫白雾,其下到底是万丈深渊还是桃花源境,有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

    冲虚真人在山上时,叶赫不敢去找苗缺一。

    如今冲虚真人不在,叶赫心里好象着了一把火,烟熏火燎的让他一分钟也不想耽搁。

    就在他安抚了阿蛮,展开身形就要前去思过崖时,阿蛮忽然喊道:“叶师兄,你不要去!”

    叶赫愕然回头:“为何?”

    阿蛮脸有些莫名的白,扭过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忽然跺脚怒道:“罗罗嗦嗦烦不烦?反正我说你不用去就不用去。”

    不知道这位少爷为何突然发脾气,叶赫摇了摇头:“不成,这回可不能听你的,我有要事一定要去找苗师兄的。”

    看着叶赫急速移动的身影,阿蛮忽然叹了口气。

    早已煞白的小脸上,清澈透亮的眼眸黯然没了精神。

    思过崖上一片白茫茫冰雪,放眼四顾一片皑皑。

    登上峰顶之时,叶赫心情起伏激动莫名,“苗师兄,小师弟来看你啦。”

    这一声提气而喝,声音在空旷峰顶悠悠回荡,四面八方一齐应和:“看你啦……看你啦……”

    叶赫提气踏雪前行,转瞬之间,苗缺一居住的那个洞口现在眼前。

    洞门紧紧掩着,叶赫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待伸手敲门。

    手伸出去又停了下来,眼睛落在门的拉手上,叶赫忽然就愣了神。

    门扉拉手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看得出来此处已经好久没有人出入的样子。

    一颗心如同浸入了冰水,不知何时已经黑了脸的叶赫伸手轻轻推门,吱哑一声作响,触手而开。

    一块带着皮的木板桌子上,放着林林总总的瓶瓶罐罐,每一个都被厚厚的尘土覆盖,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里是真的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

    可是问题是,苗缺一去了那里呢?

    心底一阵诡异的不祥让叶赫忽然觉得两条腿发软,再也顾不得地上厚厚的灰,一屁股坐了下来。

    龙虎山上修行的弟子不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和叶赫交好的很多,但叶赫看得上心的很少。

    苗缺一是很少中的极特殊的一个,在旁人看来他人品猥琐,一身是毒,一般师兄弟对于苗缺一都是敬而远之,更别说亲近了。

    可是叶赫就是没来由的喜欢和他亲厚,说不上什么原因,就象佛家论的缘法,极单纯的喜欢。

    环视洞中,叶赫恍恍惚惚间忽然想起自已初次下山的前一夜,苗缺一特地跑来找自已絮叨了一夜,尤其记得他摇晃着脑袋问自已:“小师弟,你说这世上什么毒药最厉害?”

    叶赫心中暗笑,这位师兄真是爱毒成痴,若论使毒这天底下如何比得上他,什么毒最厉害?问自已还不如问大腿呢。本来不想理他,可是看到苗缺一精光四射的眼神似乎大有深意,于是便勉为其难的认真想了下,脱口而出:“鹤顶红?断肠草?七步倒?”

    看着苗缺一瞪着眼睛摇头,叶赫挠着脑袋笑道:“总不会是砒霜、老鼠药吧?”

    苗缺一又气又好笑的冲他的头凿了一下:“是人心!”

    “人心?”叶赫反复念叨了几句话,不是假不懂,是真不懂。

    再看苗缺一一本正经,脸上眼中没有丝毫的促侠的戏谑,不由得收起脸上笑容。

    “人心胜似毒药。”苗缺一叹息一声:“小师弟,你今后行走江湖,一定要记得师兄送你这句话。”

    “人心胜似毒药……人心胜似毒药……”

    叶赫忽然伸手摘下身边的豹囊,伸手进去,摊开的手心中有了一把蓝汪汪的星砂。

    这是苗缺一送给自已的天蓝星砂,在手心中折射出蓝幽幽的光,在这黑暗的山洞中,如同一天繁星一样。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粗重,黑暗中叶赫的脸变了颜色。

    离开思过崖的叶赫,直接去了宋一指的百草药庐。

    师兄弟久已不见,自然非常亲近。

    宋一指心情大好,抚着长了不少胡子笑道:“你个小子好没良心,和那个小王爷一走就是一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最近这把老骨头钝得快生锈了,过了年,我也得下山走走。”

    叶赫笑道:“山下的人知道宋师兄下山,必是盈车夹道的欢迎。”

    这不是假话,宋一指每次下山都会为山下百姓看病诊治。他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从不收任何银钱,在这方圆千里之地提起龙虎山上宋神医,无人不伸大拇指叫好。

    “这话可不要和你的苗师兄说,要说了可得把他眼红死。”提起这个和自已争了一辈子的同门家伙,宋一指连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

    自古医毒不分家,药能医人也是毒物,毒能杀人也能良药,二者相差一线,说起来也是殊途同归。

    二人争了一辈子谁是第一,比了一辈子你强我弱,别看宋一指嘴上说的谦逊,可是脸上的得意的笑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忽然就发现对面的小师弟神气有些不太对,不由得担心道:“怎么啦,可是那里觉得不舒服么?”

    叶赫摆了摆手,示意自已没事,沉默半晌后,涩然开口。

    “师兄,你这些日子没有看到苗师兄么?”

    “别提啦,要是去找他,我还能和你说快要闷死了么?”

    面对叶赫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宋一指脸色忽然就垮了下来。

    “你们走后我时不时就去思过崖找他切磋。那几日他捎信来说,让我准备好叫他师兄,我就纳闷他何来这么大的口气敢保证赢我,本来在约好的那天要去,谁知当夜一场倾盆暴雨,电闪雷鸣的下得极大,我就没有去。”

    叶赫心里忽然奇怪的跳了几下,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后来呢,师兄你去了没有?”

    宋一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天晚上老天爷发脾气我就没去,待到了第二天我想去的时候,师尊又来啦。”

    心已经彻底的绞了起来,以至于叶赫的脸上已经有了汗滴,眼底也有了水的痕迹。

    “……师尊来干什么?”

    此时天边一抹夕阳残照落在叶赫的脸上,光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宋一指明显的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小师弟有一种诡异的古怪。

    “师尊来训了我一顿,说我擅违他的命令,私上思过崖,并且罚了我半年禁足。”宋一指长叹了一声,“若是让苗师弟知道,我也有被罚禁闭这一天,想必会让他笑掉大牙了。”

    “师兄你就再没有去过思过崖么?”

    宋一指惊讶的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哪,师尊亲自警告我,我怎么会再上去?师尊的话怎么能够不听?”

    叶赫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嘴里已经有了血腥的味道。

    是啊……师尊的话怎能不听?

    如果不听了会怎么样呢?叶赫忽然有种莫名的绝望……

    “我就是纳闷啊,这个苗师弟凭什么说要让我叫他师兄?哼!难道他又研究出了什么奇毒不成?”看来他真的是被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宋一指摸着胡子,神情中又是担心又是期冀。

    “算来这个家伙禁足之期也快到啦,到时候我可得好好瞧瞧。”

    叶赫忽然站了起来,用力之大之猛,让正在担心会被苗缺一笑话的宋一指吓了一大跳。忧伤、失落、慌乱轮番上演,一颗心剧烈的跳动不休的发慌,几乎快要蹦出了口,眼前再度掠过那张惨白的小脸和那躲闪遮掩的眼神,叶赫忽然喃喃自语道:“阿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等宋一指反应过来,叶赫早就化成一阵风飘了出去。

    几日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开了龙虎山,沿着大道往京城而去。

    瞟了一眼背着小小包裹的阿蛮,而对方正用一对大眼偷偷看着他,二人眼光一碰,阿蛮受惊小鹿般移开眼光。

    叶赫冷哼一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说?”

    阿蛮心虚的低下了头:“等到了京城,见了朱大哥,我再和你说。”

    “好!”叶赫不再多说,叹了口气:“那咱们就走吧。”

    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叶赫已经不太想再逼阿蛮了。

    他想他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做心理准备,如果可能,他不想知道。

    他现在迫切之极的很想进京找朱常洛,欠了账就得还钱,欠了命那就拿命偿,这很公平。

    就在二人准备出发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小师弟,阿蛮,你们等等我,我也去……”

    二人惊愕回头,老远处奔来一个人,长须飘飘,气喘吁吁。

    看清来人是谁后,阿蛮拍手大喜欢呼,如同天上掉了个救星一般冲了上去,欢天喜地的道:“宋师兄,你要跟我们一块上京城么,这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呀。”

第158章 议储

    从腊月二十三之后,吃完糖瓜粘,送了灶君老爷上天之后,过年的序幕就算真正的拉开了。紫禁城内各宫太监宫女们每天忙得团团乱转,洗扫清洗,铺金挂红,及到了年三十这一天,过年的气氛到了最顶峰。

    祀祖,祀神,接灶,贴春联挂金钱,悬门神对,插脂麻秕,立将军炭,诸般年节风俗林林总总,一切只为了来年赚个好吉利好彩头。

    转眼到了除夕,今年的宫宴设在在坤宁宫,万历皇上稍稍露了下面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了,不过这没关系,所有与宴的娘娘们个个眼睛雪亮,心里头和明镜一样的照得纤毫毕露。今年皇上一反常态的将除夕夜宴设在坤宁宫,和皇后没有没大的关系,肯定是为了一个人。

    于是朱常洛的身边忽然多出很多的不认识的母妃来,此刻的朱常洛就好象立在宫门外妆金饰彩的香炭做成的炭将军,谁看了都想摸两把,沾了喜气好过年。

    于是一个个带着春风带着热情的邀请他去自个的宫内守岁,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多了,老话说的好,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江湖就有风浪。

    于是怒目而视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更有甚者已经有几个激动的已经露出精心修剪的指甲,看那架式,下一步准备挠人一脸花的也有之。

    一殿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傻了眼,不知道这一群高贵自矜、雍贵娴雅的娘娘们今天这是怎么了,皇家的体统脸面全然不要了,再这样下去戏文上演的蜘蛛精大抢唐僧肉只怕要现场表演。

    若在平时郑贵妃早就怒声厉喝,大加挞伐训斥,可是今天却显得异常的静默。

    王皇后不禁侧目斜了她一眼,依旧是往常一样身着七宝,锦绣成堆,一张脸妆容精致,在灯光明晖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美得明媚鲜妍,艳的惊心动魄。

    同样是女人,王皇后承认郑贵妃确实比自已美的多。可是那又怎么样?目光掠过郑贵妃脸上用凤于黛精心画过的眉……

    忽然低头微笑,愈是盛放凋零的愈早,等到花败时节,只怕心也就碎了吧……

    在王皇后的干预下,朱常洛终于成功挣脱娘娘们的疯狂热情,一路逃难一样的回到了慈庆宫。

    四下里鞭炮齐鸣烟火满天,这个万历十九年的最后一天,过的朱常洛颇有些无限感概。

    静了静神,推开窗户,有寒风打着卷扑到脸上时,顿时心神为之一清。

    仰望夜空,看着一空的烟火红紫流金,在夜空开得美仑美奂、无与伦比。

    烟花炫美,有目共睹,可惜这富丽堂皇抵不过一瞬即逝,灿烂过后依旧还是又黑又冷的永恒夜空。

    忽然想起当年在永和宫里,那个咆哮如雷的声音,高大的身子带着令人窒息的气势……

    “你要知道,你的一切都是朕赐给的!朕若与你,你便有!朕若不给你,你求也求不来!”

    “你说,到底想要什么?”

    “你本来可以做一个王爷,平静安然的亨用一世!朕虽然不喜欢你,可是也不会薄待你。”

    “你以父子之情要胁朕,讨要一个平等的机会,那么朕便遂了你的心愿又何妨!”

    “从今以后,你就去走你要走的路。朕不会阻你也不会帮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已选的,是成是败,与人无尤!”

    回忆过往,再看今朝,这一路算得上是大起大落了吧,都已经恍恍惚惚如入梦幻之中了……是不是很象这满天的烟花?尽管灿烂辉煌却只能是一瞬间的事。

    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朱常洛闭上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一天的星光璀璨好象全都飞到了他的眼中,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淡淡嘲讽。

    慈庆宫门口,早就跪了一地宫女太监,一个个屏息静气,悄然不敢做声。

    隔着门帘,看着静立窗前的清瘦身影,猛然发现这个几乎在他心里没有什么印象的孩子已经迅速长成了翩翩少年,五官轮廓在深沉夜色掩映下格外深刻清楚,不知不觉中万历的目光里有的尽是不舍与呵护。

    躬身站在他身旁的黄锦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这门口寒气重,您还是进去坐下和殿下说说话可好?”

    万历摇了摇头,以袖覆面低咳了几声。

    黄锦一脸忧色的看着皇上,做为皇帝身边贴身内监,他知道这小半年来,皇上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先是体虚畏寒,太医断的是纵欲过度,多加温补之药便可对症,谁知小半年的药吃了下去,虚寒之症不见了,这几天又添上了炎火上浮之症。

    这些日子天天服药调理,却是总不见好,黄锦深以为忧。

    “黄锦,你看睿王长得象谁?”

    忧心忡忡的黄锦被这天马行空一样的问题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的啊了一声后,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谄媚陪笑道:“睿王爷龙章凤质,清隽潇洒,英明神武,那个……自然一脉相承于皇上。”

    万历被他逗得一笑,“没见识老货,一贯的会耍滑头。”说完迈步入宫。

    我怎么就没见识了?那里没见识了?一头黑线的黄锦在心里悄悄怒吼几声,小碎步如飞连忙跟上伺候。

    慈庆宫中烧着地龙,一进门便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宫内四处摆着水仙、迎春诸花已经相继开放枝头,触目一片红黄相间,显得格外热闹喜庆。

    “你在想什么?”

    闻声回头,这才发现晚宴只露一面的皇上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正眼含笑意静静的凝视着他。朱常洛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连忙整衣上来见礼。

    “父皇来了,儿臣没有远迎,望父皇不罪。”

    万历摇了摇头,摆手道:“是朕来得突然,你有何罪?起来吧。”

    “你们都出去吧。”

    万历冲周围跪了一地的人摆了摆手,众人应了一声鱼贯退了出去。黄锦跟在众人身后最后一个离开,到得门外反手将门合起,一挥手中拂尘在外守候。

    “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朱常洛低眉垂目,躬身道:“谢父皇关心,比起永和宫这里好的很。”

    一听永和宫万历眼神一暗,良久之后长长叹了口气:“过去都是朕对你不住,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朕慢慢弥补你便是。”

    朱常洛闻言一阵发呆,手指有些微颤,神情喜忧参半,心情复杂难言。

    这个万历十九年的除夕之夜,皇帝是呆在慈庆宫过的,也可以说是睿王陪着皇上守岁的。

    皇上和睿王父子二人谈谈笑笑,气氛融洽,黄锦在门外听得真真的,不知不觉间一张老脸笑得比花还灿烂。

    万历响亮开心的笑声传出老远的时候,想当然的被很多有心人听了去。

    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宫各殿,各宫反应不一。

    坤宁宫静寂无声,只有宫女出来将廊下的彩灯又多添了几盏。

    储秀宫也是静寂无声,得到消息的郑贵妃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眼神已经变得锋利尖锐。

    慈宁宫的木鱼声停了又住,片刻后再度响起时,似乎失了往日清脆宁静,多了几分涩滞凝重。

    半醒灯光,半亮天光,却见朱常洛静静伏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睡得正经香甜。

    一旁坐着的万历皇帝,一只手轻轻放在朱常洛的头上,久久不肯离开。

    凝视窗外,夜空沉沉,繁星闪烁,目光中尽是沉醉往事的柔情。

    “没有你在身边,朕才懂得这九五至尊、江山如画竟然比不上你的一颦一笑……”

    “没有你在身边,这江山要来何用?”

    “没有想到在这宫里朕最漠视最厌恶的孩子,居然是咱们的孩子……”

    “你若是知道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他,你肯定会埋怨我,会怪我……”

    “朕要将这个天下送给他,不知道你开心不开心?”

    直到天亮时分,黄锦在门外都打了一夜的呵欠,看着时辰到了,正准备轻声叫门。

    忽然听到里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声,黄锦连忙轻轻推门进来伺候。

    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黄锦一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温情的一幕,这位大明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狠狠的揉了揉眼,这才确定自已见到的是真的,不是没睡醒的错觉。

    “陛下……”做为一个有素质,有见识的太监总管,黄锦知道自已现在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嘴巴。

    万历缓缓收手而起,目光中依留残留沉湎往事的痴迷。

    脚步声远去,头上依旧有着残留的温度,睁开眼的朱常洛依旧保持躺着的姿势没有变。

    只是眼底青白分明,好象刚下过一场大雨后洗过的睛空。

    俗话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从初一到了初五,民间年味正浓,朝廷各部已经正式上朝。

    上朝第一天,朝廷中便刮起一阵风。内宫传来口谕:着内阁首辅沈一贯大人和次辅沈鲤大人速到乾清宫面圣,有大事商量。

    这个敏感而异常的古怪现象,顿时引起了心思活泛的的一众官员们的注意。

    乾清宫中,沈一贯偷偷打量着皇上的脸色,过了个年似乎皇上的气色更差了一些。

    沈鲤端端正正的站在一旁,心里不停的在猜测皇上叫自已二人来是做什么的。

    沉默片刻后,万历终于开了口:“今日召两位来,朕有一事想要和你们商量。”

    没听错吧?沈一贯和沈鲤快迅讶异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多年陪王伴驾的的预感告诉他们:每当皇上用这种口气说话时,必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国本之事悬而未决已久,卿等屡次上疏催促,时机已至,朕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猛然抬头的沈一贯心中一阵狂喜,皇上这个意思是不是意味着……要立太子了?

    从万历十四年开始,争国本这场万历年间最激烈复杂的政治事件,逼退了申时行,请辞了王锡爵,更有上百位官员因为此事被罢官、解职、发配,闹腾得乌烟瘴气,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会有解决的一天。

    处于狂喜之中的沈一贯更想知道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陛下,请问国本之意,圣心属何?”

第159章 机锋

    初进文华殿,入目第一眼就是高悬在上的一个金色匾额,上边四个大字醒目耀眼:持正端肃,正中一幅三贤图,两旁边挂有一幅对联:经书趣有永,翰墨乐无穷。

    四壁全是紫檀做的多宝格,各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俱都陈列之上,东侧窗下有一巨型书案,黑亮锃光似铁,上边密密麻麻放满了名人法贴,晴天水洗的笔海内剑拔戈列,黑地金星的歙砚内发墨如油。

    新任讲官董其昌眼神复杂的望着踏进这里的少年睿王,神色激动,若有所思。

    他是万历十七年中的进士,其后入翰林院任编修,相比于一肚子学问,他于书法、绘画一道名声蜚然,隐然已成当世大家,但在仕途上一直不算太顺。

    不当官不知道,当了官才知道,在这能人辈出的大明朝廷,论的是权谋,讲的是权势。看着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其实是个彻彻底底的雷池,如果有谁敢不知深浅,擅越一步,接踵而来必是灭顶之灾。

    汤显祖才华横溢,天下扬名,名气大到就连张居正、申时行这样的一代名臣都对他多加青目,刻意交好,谁知汤大人恃才傲物,理都不去理。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第一个下场就是屡次不第,谁都知道那是被张居正摆了几道的结果,第二个下场就是后来因犯上直谏被发配时,时任内阁首辅的老好人申时行袖手旁观,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举动。

    从那个时候起,董其昌就彻底了收起了翘起的尾巴,聪明人不办糊涂事,前有车后有辙,有了汤显祖先例在前,让他知道了这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有才不一定吃得开,会做人才是最重要,在没有找到强硬的靠山前,只能老老实实的静候机缘。

    在得知学生是朱常洛的时候,董其昌很是兴奋了一把,因为他知道机缘来了。

    居慈庆宫,讲文华殿,下一步再往那个方向发展,不但董其昌心里清楚,紫禁城里长着心的人都清楚。

    在得知讲官是董其昌的时候,朱常洛很是讶异了一番。

    这位被誉为大明朝最伟大的书画家,据传人品极坏,平日欺男霸女,鱼肉百姓,闹得当地百姓受不了,后来史记中记载“民抄董宦”中的主角,正是眼前这位面貌清癯的董师傅。

    有才者末必有能,有能者末必有德,虽然不明白这位万历为什么给自已选了他当讲官,但是放去人品不论,眼前这位董师傅的学问水平那想当然的无庸置疑。

    离文华殿最近的地方就是文渊阁,文渊阁也是当今首辅沈一贯办公的地方。

    今天沈阁老很有些烦恼,烦到茶饭不思,坐卧不宁。

    自从初五那日皇上召自已和沈鲤入宫面谈,当面直承要立太子的消息,让沈一贯惊喜若狂。

    可是就是在自已问出圣心属何这个问题后,万历皇帝良久没有答话,之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朕眼前膝下有三子,常洛、常洵、常浩俱已封王,太子大位,攸关国本与天下社稷,卿等身为主政内阁首辅,不可置身事外,可从速从快拟个意见来看。”

    什么叫仰之弥高,什么叫钻之弥坚,沈一贯终于认识了。

    立谁为太子不是皇上您说了算的事么?什么时候这事成轮到我们内阁操心的事了?如果这样,前面走的那两任首辅上折子要求立国本的时候,那一百多或死或放的官员上折子要求立国本的时候,皇上您在那呢?

    看着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的万历皇帝,沈一贯狂喜的心如同浸了冰水,瞬间冻成了冰疙瘩,心情郁闷,欲哭无泪。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沈鲤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沈一贯怒目而视:“沈大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不知所笑为何?”

    沈鲤毫不含糊,立时反击:“下官是真心为沈元翁高兴,皇上对您如此青睐,将来无论那位王爷能够登了大位,都会对您心存感激,下官已经可以预见今后沈元翁于仕途一道必定是高挂长帆济沧海,一去鹏程万里遥。”说完哈哈大笑三声,一揖而去。

    沈一贯气得眼前发黑,喉头一股老血蠢蠢欲动,恨不能立时拉过沈鲤这个家伙,喷他个一头一脸。

    滑头一辈子的沈一贯,怎能不知道皇帝设下的就是一个大坑?他怎能不知道皇长子朱常洛和皇三子朱常洵之间的国本之争是何等的死去活来?

    看皇上的最近的种种举动,没有任何怀疑的是想立睿王为太子,按照大明祖制,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皇长子登基确实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可是问题来了,三王之中若睿真的被立为太子,犯不着感谢谁,因为理当如此,天经地义。至于瑞王朱常浩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就是陪祭的货色,可是福王呢?

    身在朝廷经年,沈一贯怎能不知道郑贵妃、顾宪成的厉害?眼下郑氏一族的势力已非当日申时行和王锡爵时候可比,想必皇上心里也清楚,如今时移时易,此时再想立国本的事也不会那么简单!所以皇上的意思就是要内阁上疏保举睿王朱常洛,然后他就可以顺水推舟,大笔一挥,欣然俯就,但是自已瞬间就会成为满朝郑氏亲信之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考虑在三的结果只有一个:无论谁胜利,失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已。

    一头冷汗的沈一贯悲情满怀,忽然发现自已这个首辅就是个托!

    他忽然觉得皇上用他当首辅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

    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样悲哀,那怕是你看再得清楚明白,当刀落在脖子上时,该怎么走还是要怎么走。如果自已敢不按皇上的意思去做,他相信自已这个首辅会马上画上句号……

    迎接自已的是罢官?还是廷杖?还是流放?

    沈阁老的头剧烈的摇了起来,自已一步步爬上来容易么?

    沈一贯大人绝对不是肯做赔本生意的人,沉吟再三后,他决定来找睿王朱常洛。

    张嘴三分利,自已不能白吃了这个亏。

    朱常洛正在文华殿温书,面前的桌子上有论语、中庸、大学、也有左传、吕氏春秋,读书是个慢工细活,非是一朝一夕能够一蹴而就。别看董其昌人品不咋地,但是论起教书确是有一套,发现朱常洛底子薄、基础差,已是教不可教的人材时,干脆的撇去那些四书五经一概不看,每天只是讲故事,从春秋战国讲到三国演义,从三皇五帝讲到唐宗宋祖,总之一切的主题都紧围着帝王心术,治国安邦四个字。

    今天朱常洛聚精会神的正在抄名贤集,名贤集是南宋以后儒家学者撰辑,它汇集孔、孟以来历代名人贤士的嘉言善行,以及民间流传的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治学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谚语,分有四言集、五言集和六言集,其中言简意赅,洞察世事,启人心智。

    耳边传来脚步声响,朱常洛头也不抬,以为是小福子进来侍茶,便随口道:“且放下,我一会再用。”

    “殿下天纵睿智,如此用功读书,皇上若是得知,必定圣心甚慰。”

    朱常洛愕然住了笔,抬起头来时只见一张堪比黄锦招牌状的笑脸现在自已面前。

    “老师来了,快请坐。”

    态度决定一切,就这一句老师,沈一贯心里瞬间热乎乎的。

    随手拿过名贤集,不由得沉吟一下:“董其昌学问是好的,不过这些日子他就教殿下读这个?”

    朱常洛淡淡一笑:“董师傅要我先读大学,次读论语,这两部学完后,定了根基后再读孟子,观其发越,最后读中庸,求其精妙:至于这本名贤集,其中综和古人先贤微言大义,蕴含至理,直白入心,我读着很受启发。”

    在朱常洛灿烂和熙的笑容底下,沈一贯觉得自已心底那点想法就象见不得阳光的灰,于是莫名有点心虚。

    “老师身为内阁首辅,每日公文累牍,劳形伤神,今天怎么会忙里偷闲到这里来?”

    看着对方晶莹剔透的眼眸,沈一贯颇为踌躇,抬眼见四下无人,确实是个说话的最好时候。

    忽然灵机一动,随手拿起那本名贤集,随手翻过几页,指着上边一句问道:“老臣敢问殿下,这几句何解?”

    朱常洛凝神一看,老竹枯藤的一样的手正指着一行字……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说话听音,锣鼓听声,朱常洛澄清如水的目光扫过这一行字后,转得一转后便意味深长的落到了沈一贯的脸上。

    沈一贯的脸色微微有些胀红,呼吸有些急促,可是眼底那一份执拗却是分明清楚。

    朱常洛忽然好象明白了什么……

    嘴角露出了微笑,这位是在提醒自已些什么?

    即然如此,就给你一个定心丸又如何?

    沉吟一下,接过名贤集,随手翻了一下,伸手一指,含笑望着沈一贯。

    沈一贯呆了一呆,低头看去,忽然心口为之一紧,便有了三分肃然三分惶恐。

    同样一本名贤集,他指了四个字给朱常洛,朱常洛指了八个字给他。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沈一贯吸了一口气,心中回味无穷,难道说这位睿王爷已经看透了自已的意思?

    二人借着名贤集,打了一番哑迷机锋,若是旁人来看,必定会以为这是一师一弟正在教学相长,可是只有对方心中各自明白,这是借着先贤圣言,诉自已心中之事。

    沈一贯不但滑头更兼老奸巨滑,奈何朱常洛更是长了一副玻璃心肝。对方一句受恩莫忘,其中意味万千,耐人寻味,但朱常洛马上就还了他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将沈一贯心里那点心思全然点透。

    但是这不算什么,让沈一贯心惊肉跳的是最后一句:与人方便,与已方便……这句话字面上看似劝人不倦,可在此刻却是机锋锐利,直指本心,其中更是饱含了点醒警告之意。

    眼下虽然过了春节,天气仍在九九数内,极为寒冷。文华宫内烧着地龙,室内温暖如春。

    沈一贯忽然有些很冷,微微然有些发抖,一双眼瞪着那八个字,额上不知什时候起已经渗出了冷汗。偷觑了一眼朱常洛,见对方近在咫尺神情自若,一支玉也似的手指轻轻敲击铁案,脸上似笑非笑,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正含笑盯着自已。

    当发抖变成了哆嗦时,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趋吉避凶的本能告诉沈一贯,如果得罪了眼前这个人,自已一定会死得很惨!

    与人方便,与已方便,这句话果然是金科玉律,至理明言。

    于是这位滑头了一辈子的沈阁老,端端正正虔心诚意的跪了下来:“老臣沈一贯,谢睿王爷指点,愿从此追随殿下,效犬马之劳。”

    第二天,乾清宫万历皇帝的龙书案前就递上了一份沈一贯的上疏。

    这是一份内容平常,立意不新、文采一般的上疏,其中近乎大实话般也只有几句,其意就是请皇上立睿王为太子。

    但是这样已经足够了。

    于是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沈一贯上疏的这天晚上,京城久不见动静的郑府内灯火通明。

    一脸铁青的顾宪成在秘室厅内来回不停的踱步,时不时的向外观看,好象在等什么人归来。

    叶向高神情忐忑,一脸不安的看着这位从来没有这样焦躁失态的先生。

    门外书僮带着汗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先生,郑大人……回来啦!”

第160章 孤注

    今天紫禁城刮了一天的小北风,早起时便有些天阴欲雪,等到晚间刚擦黑,细密的雪珠便滚了一地。

    过了个年身材越见丰硕的郑国泰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了,及至进门,随手将披在身上的大氅丢给书房童子,转身大喇喇的往椅上一倒,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

    在顾宪成印象里的郑国泰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全写在脸上的人,如今光看这张脸,顾宪成咯噔一声,心里某个地方猛然一抽,脸上神色便有些压不住的阴晴不定。

    “守成,见过娘娘了么?”

    “没有,”郑国泰长长叹了口气,颓然摇头:“宫门闭了,我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让我进!”

    按不住心头烦燥,接过童子递过的一盏茶仰头就灌,却不料被刚喝进口便一口喷在了地上,哐的一声将茶钟砸到那个童子头上,怒声咆哮道:“杀才,你想烫死老爷么?”

    小唐吓得跪上地上抖衣而颤,头上脸上被热茶烫得一片通红,头上又是茶叶,又是茶水,**的好不狼狈。

    顾宪成拧起了眉,低声喝道:“小唐,你先出去收拾一下,没事不要进来了。”

    小唐如蒙大赦,哽咽着应了一声,站起来便要退出去。

    郑国泰不知发了那门子疯,怒喝一声道:“站住,你他妈是谁家的奴才,老爷我让你走了么你就敢走?”

    这一句,不但顾宪成脸上变了颜色,就连一直没动声色的叶向高都坐不住了。

    论官位品阶,叶向高都远在顾宪成前面,但是在顾宪成面前,叶向高从来不敢自矜自大,一直以先生称呼,而郑国泰在他的心里,就是一只立着行走的猪,如今见猪发作了自已心中的神,让叶向高如何忍得住,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就要翻脸。

    不料顾宪成抢在他的前头先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叶向高愕然回头,却见顾宪成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只有冷崚。

    叶向高吃了一惊,他与顾宪成相交日久,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眼底有过如此黝暗晦涩的光。

    “滚出去,到外头跪上一个时辰。”

    小唐抬起头看了顾宪成一眼,站起来一声不吭的扭头出去了。

    发作了小唐,压在心头那口气好象吐出了不少,郑国泰脸上有些放睛,到这个时候却发现室内气氛已经堪比冰冻。

    顾宪成一如平常的淡然若定,可是叶向高却是横眉立目,眼见就是将要暴发的边缘。

    郑国泰心里忽然跳了几跳,自已是不是惹事了?

    “那个……老顾,你平日就是太好脾气了,惯得这些个奴才都要上房揭瓦啦。”

    顾宪成目光闪动,盯着他没有做声,几瞬之后嘴角漾起一丝淡淡笑容。

    “说正事吧,可曾打听过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个才是顾宪成真正关心的。

    郑国泰再蠢也知道自已刚才做的有点过火了,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我问过看门的小太监了,说是太后的旨意,这几日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宫闱。”提起这个件事,刚刚消下的火气又有点抬头,恨恨的将手在桌上拍了几下。

    太后久不理事,一心念佛,这个时候怎么忽然管开宫中的事了?

    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浮上心头,这个感觉来得突兀异常,让他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顾宪成的眼忽然就眯了起来……

    猛得推开窗户,却见落雪如烟,落在地上成了洁白一片,落在心上便是寒冷如冰,缓缓转过头,目光空洞深沉。

    “不能再等了,咱们该出手了。”

    郑国泰一愣,下意识的反问道:“老顾你说啥?”

    叶向高深深了吸了口气,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这位顾先生下一步将要做什么,但是他相信眼前这位平日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高人说出这句话后,朝廷上将会掀起一场何等样的狂风巨浪。

    叶向高凝视着窗外的雪,忽然觉得有些冷,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

    储秀宫中,暖香扑面。

    重重锦帐内郑贵妃青丝斜挽,一脸春色,在灯火明晖下美艳不可方物。

    轻轻拭去万历脸上的汗珠,郑贵妃忽然低笑道:“臣妾十四岁入宫,算算到今年整二十年啦。”边说边笑,手上动作越发轻柔细密,“这些年承蒙皇上厚爱,宠冠六宫,臣妾心里一直感激的紧。”

    “你是朕的爱妃,朕对你好是应该的。”情事过后,困到极处睡意朦胧的万历费力的睁开眼睛,不知为什么,这些天他越来越觉得身子懒怠动弹,万历只归结到今年事情太多,等过了这几天立了国本之后,可得好好歇一歇。

    听万历这样讲,郑贵妃扬起的脸笑得灿烂,只是倦怠的万历没有看到那笑容中既有悲伤也有恶毒。

    “臣妾有一件事,想问问皇上呢。”

    一阵阵困意如潮水袭来,万历两只眼皮似有千斤重,随口应答道:“有什么话就说罢,可是看上什么好东西了么?昨日朝鲜使节进贡,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其中有一大珍珠极为罕见,明天让黄锦送来给你。”

    郑贵妃笑了一笑,“托皇上的福,臣妾这宫中什么都有啦,臣妾今天不要赏赐,只是有一事想问皇上。”

    万历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有什么事快说吧,朕困了。”

    郑贵妃脸色在这一刻有些发白,犹豫了一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皇上,咱们的洵儿也大了,您先前应允臣妾的事,是不是该对限啦?”

    帐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春意无限风光旖旎瞬间变成了秋霜泠然冬雪寒冰。

    万历的眼忽然睁开,原来的困意不翼而飞。

    郑贵妃的话依旧在继续:“臣妾想问皇上一句,时到如今,是不是皇上已经忘了当初的承诺了?”

    没有回答,只有难捱的沉默。

    “其实皇上不说,臣妾的心里早就明白了……”

    “郎情似酒热,妾意如柔丝。酒热有时尽,柔丝无绝期。皇上可还记得这首诗么?”

    锦帐内暗淡的光线下,郑贵妃的眼睛如同浸了水的宝石一样光彩夺目。

    酒热易冷,柔丝易断,结局是不是早已预定了呢?

    “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已经睡意全无的万历忽然翻过身来,将郑贵妃轻轻揽到自已怀内,“在这个宫里你是最懂朕的人,朕待你如何你心里也清楚,只是这一次,朕不得不食言。”

    陷入沉思中的万历没有感到怀中郑贵妃柔软的身子正在慢慢变硬,兀自自说自话:“那个孩子,朕亏欠他太多,朕一定要好好的弥补他!至于洵儿,他依旧是咱们最珍贵的孩子,除了那个位子,朕什么都可以给他!你是最懂朕的心思的人,朕相信你会理解朕。”

    帐内的光线忽晦忽明,郑贵妃脸上的笑意愈来愈盛,“皇上只怕亏欠了别人,却不怕亏欠了臣妾么?”

    万历忽然叹了口气:“朕相信这天底下谁都会让朕为难,但是只有二个人不会这样做。”

    二个人?一个是自已,那一个人是谁呢?

    想要的答案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万历的手指已经轻轻抚上了她的眉,慢慢的来回的描画不止。

    眼底的水已经变成了火,在眉上温柔描回的那只手,已经变成了锋利无比的刀,每一下都是在她的心上插上狠狠的一下。

    牙齿狠狠的咬上了唇,指甲贯穿了手掌,已经麻木了的郑贵妃没有觉出任何痛,叹了口气后忽然咯咯轻笑了起来。

    “皇上已经做了决定,便是再也不能更改了吧……”

    “二十年相守,您要记得臣妾待皇上之心从没变过就好。”

    “你的心,朕自然是知道的,朕一定会封你为皇后的!”

    “皇后?”郑贵妃好象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一样瞬间失笑:“那臣妾先谢皇上了。”

    心事已了,再无留恋。

    忽然叹了口气:“皇上且慢睡,今天的药还没有吃呢。”

    郑贵妃笑着起身下床端来一碗药,笑着看着万历皱着眉头灌了下去,笑着转过了身将碗放回原处……身子忽然软软的没有了半点力气,直直的瘫倒在了地上!

    小福子顶风冒雪来到坤宁宫的时候,朱常洛刚陪着王皇后用完了晚膳,抬眼见小福子进来,王皇后眼尖,一眼瞅到他手上捧着的玄狐皮氅,不由笑道:“绘春,拿三十两银子赏给小福子,他伺候的很用心。”

    得了赏小福子一张包子脸喜得眉开眼笑,沾了王爷这尊大神的光,小福子如今在宫中几可横着走了,走那都有送礼的,送吃的,送用的,如今就连皇后娘娘都赏了他,虽然三十两子对于此刻的福公公来说是看不上眼的,但是这是荣誉却是蝎子拉屎毒一份呢……宫中太监宫女海了去了,得到皇后娘娘赏的有几个?

    出了坤宁宫,傲娇的福公公的嘴几乎都咧到耳边了,路上遇到几拨宫女太监问好,福公公都是从鼻孔中出了一下气表示他知道了。

    朱常洛看得好笑,回过头照着他的头给了一下,喝道:“好好给我清醒下,再敢趾高气昂,你惹祸倒霉的的日子就不远啦。”

    小福子大惊失色:“啊,王爷,不会吧?”

    “莫不是以为皇后娘娘是真看你差事干得好才赏得你么?”

    一句话就好象一桶冷水淋得小福子浑身发凉,抖着嗓子道:“王爷,您好可别吓小福子了,奴才打小胆子就小。”

    朱常洛斜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皇后娘娘是在提醒你,你今日领了银子,明天就该领板子啦。”

    “好好跟着王安学学,同样是太监,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哪?”朱常洛叹了口气:“低调懂不懂?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小福子呆呆站在雪地,本来一脸福相的脸早就变得如同苦瓜一样……怔了半晌之后,忽然一拍脑袋,“殿下,您等等我,咱们慈庆宫来人了呢。”

    靴子踏在厚厚的雪上,每踏一步就发出咯吱一声脆响。朱常洛一步一步走得极快,忽然脚下一滑,惊叫了一声,眼看就摔个脸朝天。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稳稳的抓住他一只胳膊。

第161章 凶兆

    流霞和涂碧是慈庆宫的大宫女,睿王的日常起居都是由她们二人带着一干下人贴身伺候。

    在慈宁宫所有人的眼中睿王朱常洛是个很特殊的存在,这位王爷脾气随和、待人有礼,就算是对低人一等宫女太监,说话一直是和风细雨,从不打骂呵斥,摊上这样的王爷,慈庆宫上下人等个个谢天谢地,无论从那方面看,这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流霞十五,涂碧十六,都是如花少女,娇艳流朱。

    流霞简直觉得眼不够用了……因为慈庆宫刚来了一位大帅哥还有一位小帅哥,当然还有一个老的,流霞直接选择性无视了。

    大帅哥是叶赫,小帅哥是阿蛮,老且被人无视的是宋一指。

    流霞性子天真直爽,这辈子最喜欢就是小孩,看到阿蛮时眼睛早已灿然生光。一路奔波而来阿蛮风尘仆仆,神色也有些憔悴,可那一对灵动传神的大眼,已经将流霞的十分爱心勾得一分不剩。

    涂碧比流霞大了一岁,懂得事就多了一些。

    一双眼扫到阿蛮身边那个人时候,一颗心顿时砰砰直跳,脸红得如同刚煮熟出锅的虾子。

    等她一张嘴请安,一声婉转如鹂硬生生喊出了几分‘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韵味。

    别说叶赫,就连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装大人的阿蛮都惊得瞪大了眼,宋一指抚须哈哈大笑。

    叶赫的脸瞬间有些暗红,冷哼了一声,逃也似的落荒而去。

    涂碧痴痴望着叶赫远去的背影,平添出无限心事。

    看叶赫狼狈逃窜的样子,阿蛮鼓着嘴就想笑……可惜随后他发现笑不出来了。

    因为流霞已经扑了上去,拉起阿蛮的手,笑道:“好可爱的小孩!哎哟,看这一身灰,姐姐带你洗澡去。”

    翻了个骄傲的白眼,阿蛮打开流霞的手,恶狠狠道:“我不是小孩!”

    流霞掩着嘴大笑:“好啦,你不是小孩,是大人好不好?”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拧了下阿蛮玉雪可爱的脸蛋,噗的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阿蛮恼怒的盯着流霞,忽然醒悟到自已这是不是被人吃了豆腐沾了便宜?

    那吃了亏是不是得沾回来呢……

    阿蛮大眼灵动,不怀好意的在流霞胸前鼓涨欲出的春山巡睃了两圈,一对举起的小爪子比划了半天,到了也没有长出那个狗胆放下去……

    宋一指端着茶在一旁笑得开心,他这次执意跟着叶赫来京,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神医,每次想起朱常洛身上的怪毒,都让他心痒难搔,跃跃欲试。

    神医都是很自负的,见到奇难杂症堪比老饕碰到了美食,赌鬼抓住了骰子。但这只是理由之一,宋一指这次坚持去京城固然是挂念朱常洛身上的毒,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心思,那就是要和苗缺一一较高下的念头。

    天大地大,不及师兄这两个字的压力大。若是一不小心,那便是师兄变师弟的一辈子大事。

    雪依旧在下,天色依旧阴沉。

    朱常洛呆呆望着眼前那个人,似真似幻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你回来了?”

    “嗯。”

    “想通了?”

    “嗯。”

    “以后还走么?”

    “不走了。”

    “……”

    “……”

    彼此相视一笑,顿时雪化云开。有些事和有些话不必再说,因为没有必要。

    人生匆匆短暂,咫只天涯很远也很近,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在自已不多的时间有这样一个朋友陪着自已安静地走完,人生好象也没有什么缺憾,想通了这一点的朱常洛笑得一脸灿烂阳光。

    脸上的冷静压不住心底如野草一样疯长的负疚感,叶赫隐在袖中的手早就紧紧的捏成了拳。

    慈庆宫里一片欢腾,在看到阿蛮和宋一指时,朱常洛欢喜的几乎要跳起来。

    不知为什么,望着阿蛮的眼睛,朱常洛总觉得这个鬼马精灵的小孩眼底有了那么一丝忧愁和防备。

    没等他多想就被宋一指拉到一边,皱着眉头伸手试脉,随后又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丹丸药散。

    朱常洛哈哈大笑:“宋大哥,上次你给我的那一包还在呢,这又是一大包?”

    宋一指老脸发红:“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些药都是你走后我为你特地配得,虽然不能根除你身上的……”说到这里时,忽然看到朱常洛扫了眼殿中伺候的一干人,宋一指人老成精,立时改口:“你身上的那个……总之,吃不死你就啦。”

    阿蛮在一旁拍手大笑,朱常洛连忙命流霞将这些药收到自已房中好好收拾。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一夜,风雪愈来愈大,天地尽数被白雪覆盖。

    外头雪大风寒敌不过慈庆宫的欢声笑语,暖意融春。

    一道道佳肴端了上来,吃得阿蛮眉花眼花,一张小嘴鼓鼓囊囊的塞了一大堆。

    朱常洛看得好笑,拿过一碗参鱼汁递了过去:“小阿蛮,你少吃一点,不要撑坏了肚皮。”

    忽然想起阿蛮喜吃甜点,便吩咐流霞道:“去膳房找刘大脑袋,要他做点糖不甩和芋泥白果送来。”

    这两份甜点在宫中从皇上到太后没有一人不喜欢,乃是宫中诸多甜品中的一绝。只是刘大脑袋这个人有个怪脾气,不是他看不上眼的人从来不肯做,在他看得上的名单中有皇上、有太后、有皇后、有皇贵妃,至于朱常洛……那是新近加上去的。

    流霞笑应了一声,扑花蝴蝶一样的去了。

    阿蛮扑闪着大眼,喝了几口参鱼汁,忽然伏到桌上,先是小声抽泣,到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

    刚还吃得欢天喜地,眼下这又是那一出?包括宋一指在内的所有人大为愕然。

    叶赫冷着脸盯着阿蛮,不发一言。

    朱常洛搞不懂这个精灵小鬼到底怎么了,连忙将他拉了过来,轻声劝慰不止。

    “我还没想好……”阿蛮哭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抽答着道:“朱大哥,对不起,等过几天我一定和你说。”

    说什么?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朱常洛表示很迷茫……

    回过头就去看叶赫,却见叶赫叹了口气,眼神复杂难明,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清早,朱常洛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流霞和涂碧捧着巾帕在一旁伺候。

    朱常洛收拾起来,推开窗户举目四顾,见一夜大雪后,整个园中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各种雪景奇形各异,引人遐思。

    随手闭上窗户,外头脚步声响,叶赫和阿蛮一大一小携手进来。

    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就好,今天阿蛮换上了流霞给他挑得一身亮银一样貂裘,就象年画上走下来的金童一样。

    朱常洛含笑望着他道:“阿蛮休息得可好?”

    叶赫哼了一声:“这个不必问,他嚷了一晚上的梦话,不是驴打滚,就是豌豆黄!”

    没得拦得及时,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被揭了短的阿蛮又窘又羞,气急败坏。

    众人瞠目结舌,笑倒一地。

    朱常洛笑着对叶赫道:“等我完了功课,今天咱们就带阿蛮小少爷逛逛北京城,说实话,我也想孙大哥他们了,听说莫大哥过年的时候也来京城了,今天咱们一并见个面吧。”

    久已不见孙承宗和莫江城,对于朱常洛的提议叶赫自然没有意见,阿蛮听说能到外边去玩,第一个欢呼雀跃。

    朱常洛一笑提起笔,这是董师傅给自已留得功课,每天大字三百个!理由很充份,书读得好不好没人知道,但是字写不好可丢人的紧。

    看着雪白的宣纸,朱常洛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本来只想带着阿蛮出去玩,看来自已还有一桩正事要办……想起李如松转交李成梁的那封言辞恳切的信,朱常洛嘴角有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朝鲜是个小国,在朱常洛的眼中这个国家就象一只羊。日本也是个小国,但这个国家却是一条狼。

    今年是万历二十年,再过四个月,就到了狼吃羊的时候了。

    说朝鲜是羊,朱常洛是有理由的。眼下的朝鲜正在大闹党争,先是西人党和东人党斗,西人党被斗倒后,东人党又分裂为走强硬路线的北人党和走稳健路线的南人党,东西南北一场内讧的结果就是朝政权混乱,军队分裂,十多万的军队缺员到估计只剩下几万人,而且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这样的国家不是羊是什么呢?还是大肥羊!

    掉头再看日本,在万历十三年的时候,丰臣秀吉在京都接受了日本天皇的册封,成为了日本的最高官员——关白,相当于内阁首辅。也就是这个人,终结了日本长达二百余年的战国时代的历史。

    由于岛国现状,日本人的头脑中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固化的思维,这就是“大陆政策”。除了个这变态的政策外,他们还信奉一句道理:别人的比自己的好,抢的比做的好。做为日本历史的一代极品首领,丰臣秀吉在统一日本后,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我有生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

    丰臣秀吉嘴里的唐就是明朝。

    要取大明,先得朝鲜。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就凭福建巡抚两封不着风浪的折子,居然就能够敏感的判断出日本将对朝鲜意图不轨,看来李成梁对于朝鲜这块祖籍之地执念很深,同时也让朱常洛很是佩服李成梁灵敏的嗅觉和对局势的预估与掌控。

    想当初自已在辽东对他列出三个条件,只怕就是第三个最对了他的心思吧?

    如果李成梁能够答应自已的条件,就放他去朝鲜又如何?

    紧皱的眉头忽然放开,朱常洛笑吟吟提起笔继续做功课。阿蛮一脸讨好的跑了过去,笑嘻嘻的帮着研墨,看那神情巴不得他马上写完,早点出去才是正经。

    董其昌一代书画大家,深得其中三昧,谆谆告诫朱常洛书法时必须讲究入静,要诚心正意,要凝神静气,长久习之便会渐至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最后而达通神入道的大成之境。

    说得玄之又玄,入道通神什么的朱常洛做梦都没想过,他只求能够写得象个字样子就成。

    提笔写了没有几个字,运笔之时忽觉笔端微微一滞,不由得心中微微讶异……

    就在这时候,门外一阵匆忙之急的脚步的声传来,朱常洛心中莫名一阵烦乱,心跳忽然有些加速。

    小福子慌慌乱乱闯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水:“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快去一趟……”

    手中忽然一轻,笔头忽然掉了下来!

第162章 宫变

    世间有很多东西很多事解释不清,听着玄之又玄却又不得不信。

    传说一些器物日夕与人气相接,用久了便会生出灵性;比如玉、比如剑,还有一样东西,便是笔。

    剑鸣示警,玉碎人安,而笔头掉落,意主不祥。

    看着掉落的笔头在洁雪的宣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忽觉得莫名一股心慌弥漫开来,以至于他的脸已经变了颜色。

    小福子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殿下,坤宁宫的绘春姑姑要求见您!”

    话音刚落,绘春似乎已经等不及,一阵风般的闯了进来。

    看着绘春的样子,朱常洛终于知道为什么小福子会慌慌张张了。绘春是跟在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在宫中几十年出了名的是一贯的老成持重,可是今天完全换了形状,头上发髻已经完全披散开了,一道道的又是汗水又是泪水糊了一脸,赤着一只脚,神情惶急,形容狼狈。

    “绘春姑姑,出什么事了?”

    “殿下快去坤宁宫,救救娘娘吧。”说完这句话后,绘春伏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流霞抢上前去扶起了绘春坐好,涂碧早就倒来一碗茶,捧着茶的绘春目光呆滞,浑身颤抖,好象陷入了极大的恐惧当中不能自拔。

    “绘春姑姑,现在不是乱的时候,母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朱常洛已经变了脸色,一颗心跳得忽快忽慢,不祥之感有如潮水泛滥。

    绘春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颤声道:“昨晚皇上到坤宁宫来,皇后喜欢的紧,命咱们摆宴同饮,再后来皇上就留在坤宁宫没有走……”绘春的脸上一丝笑意忽然敛去,脸色越变越白,声音也变得发干发紧:“可是到今天早起的时候,奴婢等人正在外头准备巾帕热水伺候着,忽然听到……听到……”

    绘春的干哑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利,有如枭鸟夜啼,子规泣血,在慈庆宫回荡不止。

    流霞和涂碧胆子小,已经是骇得瑟瑟发抖,小福子圆圆的脸上全是汗珠子。

    阿蛮瞪大了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眸,不住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神情中只有好奇,不见惊惧。

    事不关已,关心则乱,强行镇定的朱常洛压下心中慌乱,低声道:“快说……听到什么啦?”

    回过神来的绘春接着说道:“奴婢听娘娘一声尖叫……陛下,陛下,您怎么啦?”女子嗓音本来就尖,绘春扯着嗓子一喊,众人如同时光移转,亲自置临现场一样。

    瞬间一个个脸色顿时发白,原来不是皇后有事,是皇上出事了?难怪绘春如此的惊惶失措,如同疯障,皇上是天,天塌在了坤宁宫,谁能不慌?

    再也忍不住的朱常洛几步踏上,一把抓住绘春肩膀,厉声道:“快说,皇上怎么了,皇后又怎么样?”

    “奴婢听着皇后的声气不对,连忙开门闯了进去,看到皇后娘娘在上痛哭,皇上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很吓人……奴婢当时就慌了……”

    “这时候,好多人闯了进来,有锦衣卫、有太医……最后太后娘娘也来了。”

    “坤宁宫乱成了一团,皇后娘娘已经被拿下了……”

    “阖宫所有的奴才全被拿下拷问,奴婢见机不好,才跑来了这里,求殿下救救娘娘……救救娘娘吧!”

    绘春断续不定的话说得仓惶混乱,可是朱常洛还是听懂了!

    什么五雷轰顶,猝不及防?朱常洛这下可真见识到了,一时间心乱如麻,手心出汗,完全没了主意。

    叶赫上前一步,低声道:“冷静些,这个时候不能乱!”

    朱常洛散漫的目光终于回了神,点了点头:“嗯!”

    阿蛮跳到绘春面前:“喂,大婶,我问你那个什么皇上死了没有?”

    绘春木木怔怔的抬起了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小福子天生福相,就算板着脸也是一团喜气,忽然大声道:“殿下爷莫慌,景阳钟没响呢。”

    景阳钟响起之时,便是每日早朝时候,平时从不轻动。但是若有钟响必有大事,若是有贵人辞世时,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而眼下全宫静寂无声,说明皇上还活着!包括朱常洛在内的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是啊,景阳钟还没有响,那就说明局势还没有太坏。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朱常洛定了定神,忽然振衣而起:“叶赫,咱们去坤宁宫瞧瞧去。”

    叶赫微笑点头,神情坚定自信。

    阿蛮一对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忽然大声道:“带上我,我也要去。”

    流霞一把拉住他:“阿蛮公子不要闹,那里乱糟糟的你可不要去。”

    朱常洛叹了口气:“流霞说的对,现在坤宁宫已成了是非之地,传我的话,咱们慈庆宫的人谁都不要擅动,一切等我回来再做道理。”

    小福子、流霞、涂朱等一干人一齐躬身凛遵。

    只有阿蛮叫道:“朱大哥,带上宋师兄去!”

    一言点醒梦中人,宋一指医术通神,乱哄哄的怎么把他给忘了!

    朱常洛转过头吩吩小福子:“我们先行一步,你带着宋先生随后就来。”

    小福子哎了一声,转身一阵风一样的飘了出去。

    坤宁宫外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上直卫、锦衣卫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寒霜,配着一地炫目白雪,连呵出的气都带着几分刺骨的冰寒。

    来到坤宁宫门口,便被锦衣卫的人拦了下来。

    叶赫上前一步,低喝道:“瞎了你们狗眼,这位是睿王殿下,你们谁敢阻拦?”

    守卫长着眼自然识得这位是睿王,躬身行了一礼:“太后娘娘有命,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坤宁宫,殿下请稍待,容我们通报一声。”

    “职责所在,理所应当。”朱常洛拉了叶赫一把,对那个守卫道:“速去通报黄公公,就说本王来了。”

    那个守卫不敢多有怠慢,连忙行了礼,和边上的人交待了几句,撒丫子跑进去了。

    望了望守卫森严的坤宁宫,心头那层阴云越来越厚,朱常洛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预见的是眼下大明皇宫这湾貌似平静无波的水,实际上已经是暗流潜伏,波回浪湍,处身其中一个不仔细就会被卷在其中,那就是个覆头灭顶之灾。

    从绘春的描述中,朱常洛可以判断出这次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皇上在皇后宫中留宿一夜,为什么就出了事?是暴病还是怎么样?心中诸般念头有如潮汐拍岸,此来彼去,断续不绝。

    想起那个先是对自已淡漠无视,后来又对自已诸般爱护的皇上,朱常洛忽然醒悟……其实他对自已真的不坏,就算自已在宫中倍受冷遇想着法对他诸般顶撞,就算自已大声斥责他对自已没有舔犊情深时,他也没将自已怎么样,反倒是几次出手回护……

    原来他对自已一直不算坏么……

    这个醒悟来的太突然,突然到他自已都有些震惊而出神。

    看着他仰起的脸微有恍惚怔忡,眼底却有难以掩饰的担忧悲伤,叶赫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只觉得如同握了一块寒冰,不由得担心道:“放心,事情不会象你想的那么糟!”

    “糟不糟现在说来还早,且看着吧。”

    回过神来的朱常洛摇头苦笑,忽然低眸叹息道:“……幸亏你回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常洛和叶赫凝神望去,见一队仪仗匆匆而来。雪地阳光照耀下快速前来金色凤辇华美惊人,能有这种排场的,纵观六宫内只有储秀宫中的郑贵妃一人。

    她也来了?

    她怎么现在才来?

    这两个问题忽然就在朱常洛的脑海中打了个盘旋……

    没等他想多久,郑贵妃的车辇已到了坤宁宫。

    帘门打开,小印子恭敬的跪伏在地,一只金凤履踩在他的背上,缓缓走了出来。

    朱常洛上前一步:“儿臣参见郑娘娘。”

    自从永和宫一役后,朱常洛和郑贵妃撕破了脸,再不也肯叫她母妃,只叫娘娘。

    郑贵妃按品级大妆,一张脸美得惊人,可在朱常洛看来她就象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花,隐隐有了凋零的意味。

    “原来你也在这儿,为何不进去瞧瞧?”郑贵妃脸上似笑非笑,口气阴阳怪气:“你的母后这个时候正在里边受苦呢,怎么王爷偏生就在这清闲呢?若是让你的母后知道,指不定得多心寒呢。”

    “娘娘来得比我还晚,为什么知道母后在其中受苦?”

    看着郑贵妃脸色一变,朱常洛猛然踏上一步,眼底似冰雪浸水,语气奇寒透骨:“莫不是娘娘已经知道坤宁宫中已经发生了什么?或是说……这里面发生的事是娘娘一手所为么?”

    “你……”郑贵妃敷了重粉的脸霍然变色,呼吸变得粗重,伸出纤纤玉指点着朱常洛,近乎怒不可遏:“你放肆!”

    小印子忽然凑了上来,声音低且急促:“娘娘,太后娘娘还在等着咱们呢。”

    就这一句话,郑贵妃剧变的脸色忽然变得平和,伸手掠了掠因为激动在鬓边摇晃不休的金凤步摇,淡淡盯了朱常洛一眼,忽然轻蔑的一笑:“雪后的蚂蚱,还能嘣哒几天,本宫且容你张狂着些罢。”

    郑贵妃不找事,朱常洛自然不会惹她,见她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侧过了身微微躬身相送。

    走过朱常洛身边时,郑贵妃微微顿住了脚步,脸上带着春风一样淡雅得体的微笑,轻侧下了头,用只有两个人才有听到的声音道:“你的靠山倒了,本宫倒想看你还拿什么和我争?其实……最该死的就是你这个杂种,你为什么不去死?”

    抬起头正对上郑贵妃的脸,对方笑如春风的眼底带着**裸丝毫不加掩饰的阴冷嫉恨。

    朱常洛叹了口气,凑到她的耳边,声音低而清析:“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娘娘何必张狂过甚?”

    在外边一堆守卫太监们眼中,这两位传说中针锋相对的贵人,此刻言语交谈,神态亲密,那里有一分半点的不合迹象?

    可有谁知道,这一刻言语交锋,比之利刃锐锋往来纵去更加狠辣无比。

    一场交锋下来,郑贵妃没有沾到任何便宜,怒极反笑:“狡童奸滑,生得好一张利口,且走着瞧吧。”

    一挥手中丝帕,昂然往坤宁宫进去了。

    门口守卫好象早已经得了讯息,不但没有阻拦,反而一齐躬身施礼。

    小印子紧跟着郑贵妃往里就走,经过朱常洛时躬身施了一礼,垂在袖子的一只手,露出了三个手指头,在他的背上郑贵妃踩着的那两个脚印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就在郑贵妃进宫后,脚前脚后跑出一个人,瘦小机灵,喜眉笑眼,正是王安。

    见了朱常洛连忙跑了过来,一张嘴嗓子都哑了:“哎哟我的爷,您可来了,师傅正等着你呢,王爷快跟我来!”

    朱常洛微微一怔,不让进的时候焦燥莫名,真的让进时,忽然有些莫名的恐慌,先前来的时候就已经起了疑心,适才见郑贵妃后,朱常洛已经可以断定,这是一场阴谋!

    那大开的坤宁宫的宫门,就象是一个怪兽张开狰狞巨口,自已一踏进去,想再全身出来,怕是不容易了吧……

    见他的双眼直盯着门口,瞳孔深处的那抹黑黝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叶赫心念一动:“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朱常洛的眼睛在这一瞬亮得瘆人:“嗯,咱们走吧。”

    二人正要迈步进宫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哎,你们等等我!”

    回头一看,急匆匆奔来的正是背着药箱的宋一指。

    身后还有一个小小身影,却是阿蛮。

第163章 陷阱

    坤宁宫昭阳殿中立满了人,以至朱常洛一进来便愣了一下。

    地中心跪着十几个宫女,一个个有如惊弓之鸟,眼神恐惧,认得出这些都是王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

    见朱常洛进来,一脸憔悴的黄锦连忙快步迎了上来,“殿下爷总算来了……您快进去瞧一眼皇上吧。”见朱常洛脸色有异,黄锦惯看颜色,悄悄低声道:“这是太后的主意,昨夜在这坤宁宫的人全都在此,绘春是我放她去找你的。”

    “公公有心了。”朱常洛点了点头,转身低声对叶赫三人道:“你们先就在这里等我罢。”

    叶赫点了点头,宋一指更是没有意见,只有阿蛮大眼四处乱转,左看右看,一幅极为有趣的样子。

    进得内殿,抬眼就见正中龙凤大榻前坐着一人,旁边站着一人,地上瘫着一个人。

    见朱常洛进来,三人的眼光一齐凝到朱常洛的身上,疑虑的是李太后,嫉恨的是郑贵妃,绝望的是王皇后。

    床前几个太医一头大汗的正在里外忙活,只看几个太医一脸苦色,便可知道躺在床上的万历现在是何等的情况了。

    朱常洛按捺下心中急躁,几步上前,先给太后见礼。

    神色复杂的盯了他一会,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从你自回宫来哀家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听说你在宁夏立了大功,皇祖母很是为你喜欢。”

    朱常洛低着头,神色恭谨:“些须微功,不足挂齿,孙儿不孝,多劳皇祖母惦记。”

    “你是个好孩子,咱们大明朝的皇子皇孙要是都象你一样有出息,那就很不错了。”

    一旁的郑贵妃脸色一变,似要张嘴说些什么,看了看太后的脸色,眼神一寒,到底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朱常洛来到王皇后面前,轻轻将她扶起坐好,“母后受惊了,可还好?”

    坐在椅子上的王皇后脸色惨白,神色颓废,眼底有着濒临溃决的虚弱。

    “洛儿,你的父皇……你的父皇……”

    坚强的面具一旦撕开,剩下的尽是血淋淋的软弱,在见到朱常洛到来之后,虽然端庄仪态依旧,可是眼泪却不可遏制的流了下来,一句话没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母后不要太过担心,父皇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

    “母后请放心,有儿臣在不会让您受了委屈,眼下您可不能自个乱了方寸。”王皇后猛的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朱常洛,见朱常洛坚定有力对她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王皇后忽然心里觉得很踏实,她本来就是睿智之人,眼下被朱常洛点醒,神智瞬间清醒过来,什么话也不必说,握着朱常洛的手却是紧了一紧,心里却是已经定了主意:那怕自已粉身碎骨,也决不能连累了这个孩子!

    李太后静静的看着了朱常洛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郑贵妃隐隐有些不安,眼底闪着几丝淡淡的嘲谑。

    太医院孙院首黑着脸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四位太医,走到李太后跟前一摆溜的跪下。

    李太后脸色凝重,轻轻咳了一声:“孙嘉诚,可是有了结果了?”

    孙嘉诚脸色黑得堪比烧几十年的锅底的灰,而他身后那一溜跪着的四位太医的脸色,更是阴沉着脸如丧考妣。

    “回太后,臣等已经尽力……”

    尽力的意思就是没救,这一句话就如同一声炸雷响在每一个人头顶。

    首当其冲的李太后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身子摇了几摇,几欲晕倒,幸亏朱常洛眼疾手快,一把抢上扶住。

    推开朱常洛的手,李太后定了定神,长出了几口气,缓缓道:“哀家若是没有记错,你是隆庆初年进的宫的老太医了……当年穆宗皇帝大行之时,你也是在场的。”

    不知李太后为何提起往事,孙太医一时间有些愣怔,慨然道:“太后好记性,老臣今年将近七十,宫中行医近三十年了。”

    “你是这宫中的老人,规矩自然是懂得的。”

    孙院首皓眉一扬,已经明白了李太后的意思,“太后是知道老臣的,老臣宫中行医数十年,从未以医害一人!”

    “很好,太医院里哀家也只信得过你一人。”李太后微微颔首,声音忽然变厉:“说实话吧,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一说,跪在孙院首身后的四个太医抖得如风中落叶,脸上的汗如黄豆一样直滚了下来。

    此刻坤宁宫内殿之中气氛如同凝滞了一样,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般重重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来,所有人的眼光全都凝聚到了孙院首的身上。

    “回太后,恕臣等医术不精,无力回天,皇上大去之期已定!”

    坤宁宫内殿之中忽然变成了死一样的寂静,好象过了一刻又好象是好久,李太后呵呵笑了一声,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寂,笑声在一片死寂的气氛中显得异常毛骨悚然。

    “昨个皇上来慈宁宫请安时,还是好好一个龙精虎猛的大活人一个,只过了一天,你就告诉哀家说这人不成了?”

    “若说是暗疾在身,那么你们太医院一日三请平安脉竟原来是看着玩的?”

    “说说吧……有什么说什么,别遮着掩着,给哀家说明白了便没有你们什么事,若是说不明白,哀家也保不住你们!”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那四位太医已经倒下了两个,剩下那两个也瘫在地上,浑身瑟瑟看样子三魂也走了二魂。

    孙院首的脸和树根雕出来的一样面无表情:“平日皇上身体确有血虚精亏之症,但只要注意调理,虽有后患却不致命,而皇上眼下情形,依老臣判断却是中了毒。”

    李太后扶着桌沿的手猛的一紧,眉头跳了几跳,“中了毒?”

    孙院首低了头,声音凝重:“是中了毒!”

    李太后猛的站了起来,伸出手指着孙院首:“说,是什么毒?”

    别看李太后久不理事,可是在座每一个人除了朱常洛外,谁都知道这位二十八岁时就成了一宫太后的李娘娘在万历十年以前,在大明皇宫内是何等的呼风唤雨,威风赫赫!这一厉声疾喝,当者无不心神凛然,就是孙院正脸上也不禁变色。

    早在中毒二字出口的时候,王皇后只觉得脑中雷鸣电闪,一阵接一阵的晕眩潮水般袭来,她久在宫中见多了宫中人心鬼域,就凭孙院首的一句话,王皇后已经心下了然……这次的自已怕是一脚踏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天罗地网四面布好,弦满箭绷蓄势待发,无论是谁一旦入网便再无挣脱逃生的余地。

    郑贵妃低下了头似在低头悲伤,却没有人知道,隐在长长宫袖中的手,早已狠狠的攥成了一团。

    朱常洛冷冷的眼神落在郑贵妃的身上。

    “恕臣无能,不知道此毒来源!”孙院首长叹了一口气:“皇上龙体寒热不定,神智昏迷,气息微弱,脉息将无,老臣医术不精,空有金针良药,却无一法可用。”

    孙院首坦然直承医术不行,并不加丝毫巧言推诿,噎得李太后说不出话来,一肚子火登时发作,瞬间脸色铁青,狠狠的瞪着孙院首身后那四个太医:“孙院首自承医术不精,你们想来也都是一样的没有办法的了?”

    四个太医面面相觑,太后话中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不过:无用之物,留之何用?

    生死关头,人的潜能是无穷的。其中周太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战战战兢兢回话道:“回太后,皇上中的毒确实超出臣等所知,可就是有一样……”

    周太医这一点迟疑,顿时引起了李太后的注意,“有一样什么?快讲?”

    “小臣怀疑皇上中的毒和当年恭妃娘娘中的毒颇为相似!”

    这一句话说完,如同热油锅中倒了一瓢冰水,顿时炸了锅!

    李太后、王皇后、郑贵妃等人齐唰唰的抬起头来,眼底眉梢全是不约而同的惊骇。

    此刻朱常洛心里如同开了一扇天窗一样透亮明白,这一切是谁所为,已经呼之欲出。

    孙院首忽然怒声道:“周太医,有这样的事,刚才为何不说?”

    周太医吓得低了头,嗫嚅道:“时间久远,我一时记不得了,刚才灵机一动才想得起来,看皇上现在这样不言不动,周身寒热交迸,和当年恭妃娘娘得病之时情景极为相似。”

    “那还等什么!”李太后伸手一拍桌子:“当年怎么给恭妃治的,现在快照样给皇帝治!”

    周太医咧着嘴就差没哭出来了,恭妃是怎么治的他心里最清楚,因为他什么也没治……

    当年恭妃中毒他就给她灌下了几剂普通的解毒水,至于恭妃为什么奇迹般的没有死,周太医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但是他敢当着孙院首和一众同仁面前给皇上喝那个东西?答案是他真不敢!当年恭妃不过是个废妃一样的人物存在,死活没有人管,可是皇上能一样么?

    治不好是医术问题,大不了掉脑袋,虽然严重也只是一个人的事,但若是糊弄皇上是欺君大罪,那是要诛九族的!

    周太医想不清楚的事,朱常洛心里和明镜一样。

    贴身胸口处那只小瓷瓶忽然变得滚烫,如同着了火一样砭肌烧肉。

    如果自已没有记错,那里边还有六粒……

    “皇祖母,请让我看一下父皇,或许我有法子可以试一试。”

    如同一记晴空霹雳重重劈了下来,劈得火星四溅,劈得所有人全都不可置信的望了过来,郑贵妃尤甚!

    溺水之人就算飘过一丝稻草,也会牢牢的抓紧;处于绝望的人,有一线希望便绝对不会放弃。

    李太后为之色变,又喜又惊:“好孩子,你有什么法子,快说!”

    朱常洛叹了口气:“皇祖母莫问那么多,时间紧急,且让我看一眼父皇吧。”

    说完也不等李太后应允,三步并做两步,撩开锦帐就往里走。

    郑贵妃袖中绞成一团的指尖猛得一抽,下意识的猛得站立起来,“站住,皇上龙体贵重,怎能容你一个贱种放肆!”

    “你闭嘴!”李太后猛得一拍桌子:“哀家在此,到底是谁在放肆?”

    郑贵妃猛得一哆嗦,发髻上金凤步摇的闪出的明光映得她的一张脸如同一张白纸。

    锦黄缎被下万历皇帝静静躺在那里,一张脸蜡黄的没有丝毫生气,拉过他的一只手一试,果然和孙院首说的一样,脉息若断若无,生死只在呼吸顷刻。

    忽然探手入被,在万历皇帝下腹丹田中处一摸,朱常洛忽然就叹了口气。

    “你对朕有怨怼之心么?”

    “你曲改宋时司马光的名言,可是在影射朕对你不慈爱么?”

    “没有想到在这宫里朕最漠视最厌恶的孩子,居然是咱们的孩子。”

    “你若是知道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他,你肯定会埋怨我,会怪我……”

    思绪如潮,往事如水,以前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断的回放,这个眼下静静躺在这里的人,确实就是当年对自已厌恶已极的人,可是除夕那晚抚在自已头顶的那只手,温暖的好象一片沸水……

    闭上的眼终于睁开,和那天晚上一样,眼底青白分明,好象被大雨洗过的睛空。

第164章 古怪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看着静躺在床,生命之火奄奄一息的万历,在这一刻对这句忽然想起来的佛家经典禅语似乎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朱常洛摇头苦笑,眼下的自已还真的是有些求不得,放不下……看来心如止水真的是一种福气,可是他不想给自已短暂的人生留下任何遗憾。

    以我之命,换你之命,一切就算我欠你的罢!

    最终做了决定的朱常洛不再犹豫,收了手转身出帐,对上的一众煜煜闪光的眼睛。

    “请皇祖母宣我的两个朋友进来罢,他们或许有法子医治父皇。”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已是一个身负重毒命不久长之人,这个当口宋一指出现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看着朱常洛透亮清澈的眼睛,就好象一汪浸过雪泡过冰的水,一辈子阅人无数的李太后忽然心神一阵恍惚,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在多少年前她也曾见过……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但是她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害人的。

    “速宣,有请!”

    举步往外走的时候经过郑贵妃,朱常洛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忽然让郑贵妃有些沉不住气,先前的强自镇定瞬间破功!朱常洛的眼神在她看来就象是一条毒蛇紧盯着猎物,阴寒入骨难以忍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猛然间想起当日腊八节,桂枝明明说看到朱常洛与恭妃一起服了毒粥,可是恭妃没有死不说,朱常洛更是离奇出宫转了一圈后,活蹦乱跳的回来了,难道……难道他真有解药不成?

    一念及此,郑贵妃的额头已经见了汗,但是她久在宫中多历风雨,深知此时此刻在太后跟前决不能有一丝半毫的行差做错,所以心里虽然惊骇不定,面上却平静如水,但如果怨毒的目光如果能够杀人,相信此刻朱常洛已经是千疮百孔。

    当宋一指、叶赫、阿蛮三个人出现后,冷的冷,老的老,小的小,这个古怪的队伍顿时让殿内仅有的几个人不由得为之一怔。

    对于叶赫,李太后是认得的,这位多日不见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少主气势越发昂扬,就象一把久经磨砺的锋利宝剑,风骨桀骜,锐不可当;和他并列站在一起的宋一指长须飘洒,青袍大氅,身后背着药箱,一副悬壶济世的高人形象。

    李太后当既断定,朱常洛说的这个医道高人必是此人无疑。

    叶赫和宋一指二人已经非常抓人眼球了,可是在看到他们身后那个玉雪金童一样的阿蛮时,李太后忽然就怔住了。

    “禀皇祖母,这位是宋先生,一直在龙虎山潜心修行,医道精湛通玄,孙儿愿保举他为父皇一试。”

    “龙虎山?冲虚真人是你什么人?”

    李太后虽然在说话,可是眼神却一直放在阿蛮身上,语气缥缈,神不守舍。

    “回太后,正是家师。”宋一指含笑行礼,不卑不亢,随口回答。

    “难怪洛儿对你如此推祟,哀家久闻龙虎山正一教冲虚真人道德高深,乃是今下陆地神仙一流的人物,想来他教出的弟子自然是有本事的。”

    朱常洛心下佩服,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李太后,这位一心念佛向不理事的太后,一提龙虎山居然马上就能想到冲虚真人,其心思之敏捷细腻,那里象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

    “宋先生请尽力一试,如果能够医好皇上,哀家必定亲登龙虎山,重塑三清真君的金身!”按捺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激动,装着无意的一指阿蛮,“好可爱的孩子,洛儿,这位是谁?”

    阿蛮大大的眼睛转了几转,没等朱常洛说话,便先抢着说道:“我是阿蛮。”

    宋一指笑道:“阿蛮是我的小师弟,这次是跟我一块下山云游历练的。”

    “皇帝病情十万火急,就请先生早施回春妙手罢。”说完后向阿蛮一招手,微笑道:“哀家很喜欢这个孩子,让他陪着哀家呆一会可好?”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可是久居上位者的凛然气势却是不容人说个不字的。

    在叶赫和宋一指看来,太后这一举动隐隐已有将阿蛮为质的意思,叶赫瞬间就冷了脸,宋一指也有些不太高兴。

    阿蛮瞪着大眼左看右看了一圈,已将众人眼色迅速收入眼底,大眼骨碌碌转了几下,忽然拍手笑道:“太好了,我最欢太后婆婆了。”

    一声婆婆一叫,李太后的脸瞬间就变得有点精彩……其实李太后现在刚过五十,平素保养的极好,肌肤细腻不输少女,望之不过四十许人,除了头发有些花白之外,那里有一些半点象婆婆。

    可是奇怪的是李太后非但没恼,相反的居然眉开眼笑,这异常的表现,就连心事重重的王皇后和忐忑不安的郑贵妃都有些纳闷。

    朱常洛不再多加担搁,一马当先引着宋一指和叶赫进了帷帐。

    郑贵妃脸色剧变,银牙一咬朱唇,移步便准备跟进去,不料手刚一碰到帐幔,朱常洛似笑非笑挡在前面,神情淡淡的望着她:“请娘娘留步,宋神医治病之时,从不容外人观看。”

    闻听此言的宋一指有些郁闷,心道我何时有过这种古怪的规矩了?要是苗缺一还差不离!不过他也知道这皇宫内院之中古怪多,随着朱常洛说总是没错的,当下连连点头:“确实,一旦分神,那个……对病人怕有些不妥。”

    天大地大,皇帝事大,虽然并不确定宋一指所说是真是假,但李太后知道的是朱常洛和郑贵妃二人一向是冰炭不能同炉,分开总比在一块的好:“一切就依神医吩咐。”

    对于郑贵妃,李太后只觉说不出的碍眼讨厌,当即喝道:“你下去!”

    太后威严深重,一言一行,不容违拗。

    横蛮一世的郑贵妃气得要死,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这个胆子,强行耐着性子退回原座,一张脸瞬红瞬白,一颗心忽冷忽热,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帐内光线晦暗,万历皇帝静静躺在其上,就象时近深秋一片即将落下的树叶,生命与精力正在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

    一只手指按定万历的寸关尺脉,宋一指只一碰脸色就有了变化,一双眼精光迸发,忽然掉头直直的看向朱常洛。

    朱常洛报之苦笑,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宋一指收手而起,脸上神色变得既严又肃,压低声音:“朱兄弟,这是无解之毒,你叫我来也是没有办法啊?”

    朱常洛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是也末必不是没有办法。”

    “嗯?”被他这一句话搞得茫然无解的宋一指瞬间有些糊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听不懂有人听得懂,叶赫胸口倏然一凉,眼睛灿亮如星,忽然一把拉住朱常洛:“你……你不会是想?”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朱常洛的头已经硬生生的点了下去!

    叶赫狠狠的抽了一口气,瞪大的眼睛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到现在为止放眼大明朝,要说有一个人能看破朱常洛三分心事的,非叶赫莫属。

    在叶赫的眼里朱常洛是一个心生九窍,玻璃心肝的人物,但凡是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都是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可是这一次,叶赫实在想不出朱常洛这样做对自已有什么好处。

    叶赫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告诉我……你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是不是?”

    “是……”朱常洛笑得有些苦,脸色有些发白,眼神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人贵自知,如今的自已好比泥菩萨过江般自顾不暇,可是自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已面前死去……想到这里,朱常洛没有任何犹豫的从怀中取出青瓷瓶,倾出一颗药丸。

    药丸带着体温在手中滴溜溜转动,阵阵馥郁的药香散发出来,登时就将宋一指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劳烦宋大哥看下这药,对他的中的毒可有效果?”

    “天王护心丹?”宋一指低低发出一声惊叫,连忙伸手接了过去。

    本来宋一指在一旁冷眼看着小师弟和朱常洛之间的互动,直觉告诉他二人之间绝对有什么重大隐密的事情是自已不知道的,好在他并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你不既说我便不问,要是阿蛮在这里,那必定是要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眼下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手中这颗天王护心丹吸引住了。

    伸手拿起来放在鼻中轻轻嗅了一下,一股异香触入鼻端,沁人心脾,忽然皱起了眉,脸色也有了些变化,快速的从药箱中取出一柄小银刀。

    轻轻刮下一丝外皮,放入口中一尝,蓦然脸色大变:“不对,这不是天王护心丹!”

    宋一指的一声惊呼,顿时将各有心思的两人惊醒过来。

    对于宋一指的异常反应朱常洛不知就里,可是叶赫知道在龙虎山诸多弟子中若论使毒,无人能及苗缺一;但若论熟知药性,宋一指说自已是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宋一指说不对,那就是不对!

    叶赫眼底有光异常晶亮,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可抑制的慌张:“宋师兄,你在说什么,这明明是师尊亲手练制的天王护心丹!”

    宋一指摇了摇头,不言不语,两道长眉在额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此药对于这毒确有其效,只是后患难料,眼下救急,只得暂且一用。”

    下了定论的宋一指没有半点迟疑,出手俐落如风,咯噔一声便摘了万历的颌骨,将药送到他口中服下;几息之后,又取出金针,在他丹田、膻中、天灵三处各刺下一针。

    叶赫知道这是师兄以金针刺穴,助万历催活血气,以助药力快速发散。

    做完这一切后,沉吟再三,宋一指再度开口:“这药还有没有?给我一粒先!”

    朱常洛没有犹豫不决,迅速从怀中取出瓶子,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宋一指。

    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瓶子,小心的将这粒天王护心丹放好,宋一指眼底的阴郁之色不减反增。

    做完这一切的宋一指抬起头来发现小师弟叶赫一脸的若有所思,目光冷静又锐利;而朱常洛刚好相反,眸光微动带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但脸色却有些微显苍白。

    宋一指展眉笑道:“你们放心,这药有些古怪,一时之间我也说不出那里不对,等我搞清楚了再和你们说。”

    朱常洛淡淡一笑:“宋大哥办事我放心,不用焦急,你只管慢慢研究便是。”

    他们三人在帐内忙活,帐外殿中也没有闲着。

    李太后正襟危坐,脸上神情端凝,嘴角两道长长法令纹让人望之生畏。

    阿蛮乖乖坐在她的身边,一对大眼顾盼生光。

    孙院首带着四位太医脚不沾地的从外头进来,手边有一个小太监,丹漆托盘上放着一只九龙捧日犀角杯。

    王皇后认得清楚,那杯子正是昨晚万历皇帝饮宴时所用,不由得心中酸楚,眼眶已经先红了起来。

    “回太后,昨晚皇上所用的杯盘碗盏臣等一一试过,这只杯子却是有些古怪。”

    看了一眼孙院首呈上的杯子,李太后随即寒声向王皇后道:“皇后,你来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165章 审婢

    面对太后诛心质询,王皇后起身离了座位缓缓来到太后座前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外头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煞白的一张脸上,淡淡然无端竟生出些光影斑驳、疏离萧瑟的脆弱。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这八个字从今早事发后,一直在王皇后的心中上下翻腾,个中酸楚,却只有她自已一人知道。与皇上少年夫妻,半生冷清,相敬如冰了半辈子,沾了朱常洛的光,这刚有了点春冰化水的迹象,却不料随之而来竟是覆天翻地的大祸。

    跪在地上的王皇后觉得自已倦得很,不是无言,而是一肚子的话装的太满,已经说无可说。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王皇后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

    见她如此心灰意冷,李太后心里极不好受,长声叹息:“哀家也不信是你做的此事,但皇上毕竟是在你的宫中出了事,如果能问得清自然最好;如果问不清,这事终究需要一个人出来顶着,你可明白?”

    “一切请太后做主,臣妾死不足惜,只求天佑皇上,圣体安康便是万幸。”王皇后黯然合上了眼睛,两行痛泪直划了一脸,一个头磕在地,良久不起。

    李太后心里酸酸涨涨得难受,她一向宠爱王皇后如女,以她对皇后的了解之深,打死她也不相信皇后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此事肯定不是皇后所为,那就绝对是有人着意陷害!可会是谁做的呢?……猛虎当道的结果,必然是有人想除之后快,想到这里,李太后阴冷眼神微不察的向郑贵妃掠了过去。

    郑贵妃在一旁低头敛眉的端坐,嘴角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讥讽的笑意,眼底眉梢间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阴狠,面对李太后飞来的眼神视若不见,泰然自若。

    “哀家这些年信佛诵经,一向与人为善,没想到宫中纲纪居然败坏至此,此事不可容忍,必须彻察!”

    李太后气势端凝,不动如山,当年的她以一介宫女的身份进入宫闱,谁也不会想到她居然能有今时今日这等无上尊荣的地位,这些年虔心向佛后,那些名利之心在佛法熏陶之下渐渐淡然,但那也只是淡然而已。

    她不管并不代表她看不见,在太后的心里有一道线,无论某些人在宫中如何折腾,只要不碰到她的底线,她就会权当看不见。但是这次的事已经大大的超出了她的底线,李太后绝对无法容忍!

    “来人……”随着李太后一声断喝,黄锦脚底带风的跑了进来,“去将外头那一堆跪着的奴才宫女们全唤进来,哀家有话要问他们。”

    外头跪着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们鱼贯进来,不用吩咐就一溜跪下。

    绘春是坤宁宫大宫女,当然跪在首位。

    “绘春,哀家问你,这只杯子你可认识?”

    从慈庆宫回来后的绘春比先前镇定了许多,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回太后,奴婢识得,这是咱们坤宁宫中的九龙捧日犀角杯,昨晚宴饮时皇上用的就是只杯子。”

    “很好,现在哀家告诉你,皇上用了这只杯子喝了酒,而后在躺在这帐后龙床上!”李太后霍然站起,指出如剑,出语如刀:“说吧,素日都有谁碰过这只杯子!”

    狂风暴雨一样的雷霆大发,登时把绘春在内所有的奴才们吓得跪不住,有几个已经瘫在地上抖成一团。

    绘春哭道:“回太后,奴婢在宫中虽负总职,但主要负责皇后娘娘衣服首饰之物,酒具器皿是悯秋负责的。”

    不等太后主动询问,跪在绘春身后的悯秋忽然哭道:“回太后,酒具器皿确实是奴婢在管,可是奴婢对天发誓,奴婢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九龙杯奴婢一直仔细保管,每次出入使用,都是有录可察,太后娘娘圣明,奴婢是冤枉的。”

    悯秋这一领头放声痛哭,勾动下面人人自危,都忍不住全哭了起来。

    李太后冷笑不语,忽然郑贵妃拍案而起:“都给本宫闭嘴!皇上还在后边躺着,那个再敢嚎一声,犯了忌讳,先就割了舌头再来!”

    郑贵妃协理六宫多年,大权独揽威严极重,实在是这大明皇宫内说一不二的人物。众多宫人畏之为虎,她这么一番雌威大发,所有哭声耗子见猫一般瞬间静止。

    李太后阴沉着脸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郑贵妃低首垂眉只做不见。

    目光扫过一众人的脸,李太后缓缓开言道:“哀家今天把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的皇上,咱们大明朝的天子眼下就躺在这帐后龙床上……太医已经有定论,皇上是中了毒!”

    本来懵懂无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宫女太监们全都惊呆……皇上中毒?那岂不是弑君大罪,这已经不是大家伙掉个脑袋的事那么简单,这是株九族,清宫侧的大罪!

    李太后低沉的声音依旧在继续:“哀家告诉你们,太医已经验出皇上中毒原因就在这只杯子上,是有人在这只杯子的杯口上放了毒!”

    哭声早已绝迹,剩下的只有死一样的沉寂,绝望二个字写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从现在开始,哀家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只要谁能够想出些什么,那怕是蛛丝马迹,只要是属实,哀家便做主饶了他……机会难得你们要懂得把握,否则你们就到黄泉地狱阎王驾前自醒吧,这宫中从来不缺的就是冤鬼!”

    黄锦手脚麻利的捧过一只香炉,竹息取了一只香点了插入,淡淡青烟笔直而起,生命也在随着那时明时暗的香头慢慢消逝……

    太后此举就象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存着心眼想折为皇后脱罪,看得清楚明白的郑贵妃,手中帕子早已经狠狠绞成了一团。事实上郑贵妃真是猜对了,李太后确实就是这个心思,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这样的事能免最好。

    香烧得很快,转眼已经过半。

    绘春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一心一意闭目等死。

    悯秋一脸一身的冷汗,一对眼珠叽里骨碌的转个不停。

    在她的身后,一个小宫女嘴巴张了几张,一脸的惶恐不安。

    一直乖乖坐在太后身边的阿蛮,大眼转了几转,忽然伏在太后耳朵边上,轻声道:“太后婆婆,你看那个小宫女好象有话说。”

    没料到阿蛮居然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李太后愕然回顾,见一张雪白小脸好象牛奶混了白面揉成的面团,说不出的玉雪可爱,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是那个?”

    阿蛮笑着跳起来道:“就是那个,喂,说你呢,别看了!”

    随着阿蛮的手指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到那个小宫女身上。

    王皇后抬眼一看,认得正是坤宁宫中二等宫女小春。

    小春在坤宁宫平时只负责洒扫工作,平日跑个腿传个膳什么的,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个机灵懂事的丫头。

    李太后一个眼色,黄锦已经步履如飞将她从众人中提了出来,带着太后跟前跪下。

    小春跪在地上,骇得恨不能马上死去,一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落在小春的身上时,阿蛮的眼神却落在悯秋的身上。

    “小春,你可是知道什么?”

    小春骇得面无人色,张嘴结结巴巴:“奴婢……奴婢……”

    李太后是什么人,那能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思,伸手一拍案子,厉声喝道:“看来你是忘了这宫中的规矩了!”伸手一指黄锦,“掌嘴!”

    黄锦几步上前,一只手拧起她的脸,干净利落反来复去就是几个耳光,再看小春一张小脸瞬间便肿得老高,嘴角的血直接就淌了下来。

    黄锦喝骂道:“太后问话你也敢分神,看来你是活够了,再敢耍花招,小命不要了你的!”

    被打得慌了神,小春伏在地上哭道:“再也不敢了,我全说,太后娘娘饶了我罢。”

    李太后舒了口气:“说吧,不要让皮肉白吃了苦头。”

    小春捧着脸哭道:“前几天奴婢洒扫庭园的时候,冷眼看到悯秋姐姐和紫燕姐姐背着人在说话,紫燕姐姐手里拿着一个匣子交给了悯秋姐姐,奴婢看那匣子很漂亮,不知道里边盛得什么东西,后来紫燕姐姐走了后,奴婢上前问她,却被悯秋姐姐骂了一顿。”

    所有人的眼神齐唰唰得望向了跪在后边的悯秋,后者的脸白的就象一张纸。

    李太后冷笑道:“紫燕又是那个?”

    没等小春说话,一旁的竹息低声道:“回太后,紫燕是长春宫的宫女。”

    “长春宫?端妃?”李太后为之一怔!王皇后也愣了,只有郑贵妃紧紧抿起了嘴角。

    长春宫位居东六宫之四,万历赐给一宫主位的周端妃居住,是皇五子瑞王朱常浩的生母。

    “传哀家懿旨,速召端妃来坤宁宫,记住把紫燕也带来……悄悄的,别走了风声!”

    从来没有看到太后如此的盛怒,黄锦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应了声后忙不迭的去了。

    “将这个贱婢给我拿下!”身后两个老太监应了一声,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悯秋提到前面,和小春并排跪倒。悯秋好象吓得傻了,瘫在那儿如同木怔。

    李太后转头盯着小春:“哀家问你,如果此刻让你见到那个匣子,你可还认得出?”

    小春惊恐的点了点头,“奴婢……记性好的很。”

    “很好。”李太后笑了几声,说不出的干哑难听,“绘春,去将悯秋房中将所有的匣子拿来,让小春认一认。”

    应了一声的绘春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的去了。

    一阵眼前发黑,本来跪着的皇后忽然就倒了下去,殿内顿时一场忙乱。李太后叹了口气,眼中闪过怜悯之色,轻轻侧了下头,竹息会意快步上前和几个宫女一起扶起,将皇后安置在椅上。

    旁边有人送上热茶,王皇后灌了几口后,这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苍白的脸色变得灰败委顿。

    “你这个皇后啊,当得着实太软弱了些!”李太后恨恨的看了她一眼,似责非责的口气中颇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味道。王皇后眼泪流个不住,微弱的声气答道:“是臣妾无能,太后责备的是。”

    这个时候,外边传来脚步声响,一个宫妆丽人身后跟着一个宫女,一脸惶急的进了来,正是周端妃和紫燕。

    一进宫没想到是这样的阵仗,没等端妃回过神来,就听李太后沉着脸喝道:“跪下说话!”

    在这大明宫中,论宠端妃虽然比不上郑贵妃,但是比之皇后却是强得不可以里许计。她为人明眸善眯,长袖善舞,不但很得万历皇上的意,在郑贵妃面前更是做小伏低,百般奉迎讨好。能在郑贵妃眼皮底下生出皇五子朱常浩并且平安长大,端妃的心智手段可见一斑。

    昨夜坤宁宫的变故,由于太后处理及时得法,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端妃再机灵也不是神仙,如今一见面就被太后一场雷霆电闪的发落,不由得一阵心慌,连忙跪倒不敢做声。

    在看到跪在自已前面的小春、还有悯秋时,不知为什么,紫燕一张粉脸瞬间就没有了血色。

    这个时候,绘春捧着几个匣子走了出来,“回太后,悯秋屋子中常用的几个匣子全找来了。”

    悯秋浑身瑟缩,忽然直着嗓子喊:“太后,奴婢有话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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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小皇帝介绍:
主角穿越明朝,发现自已居然变成一个熬了三十几年,却只当了三十天皇上的悲催人物!做为一个现代人,信奉的理念是人定胜天!怎能甘当一世炮灰?大明小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小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小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