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弱点
传说在明朝当兵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无非是为混口饭吃,平时给长官种田,战时为国家打仗,每月领点死工资,不知哪天被打死,在这乱世之中,流民遍地的时代,当兵也不失为一个好一点的职业,当然如勇猛一点,从百户开始混,没准也能当个总兵什么的,比如麻贵。
第二种一般就是世家子弟,从爷爷一辈起就是军勋世家,生下就注定要走这路。比如李如松,他虽然没有个好爷爷,却不得不说,他有个好爹。
将门虎子,起点不一样,命运截然不同,麻贵凭着刀头舔血,死尸堆里爬出来的战功半辈子混上了大同总兵,可是李成梁就凭声势赫赫的爹就象一路坐着火箭一样一路上升,而且在更是一帆风顺万众瞩目了成了六军提督,总负军事。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同行即是冤家。对这位如雷在耳,却从末见过面的上司,麻贵说心里话是有点看不起的。
对于李如松的到来,魏学曾也很不高兴。本来大权独揽的自已竟然成了一个负责协调、主搞后勤工作的官,让这位三边总督尚书大人的面子往那搁。但是对于负责军事的李如松他不敢惹也惹不起,谁不知道这位二世祖根正苗红,此时正值炙手可热之时,谁沾谁烫手,嘴上虽然不说,可在他的心里,认定李如松不过是籍着父荫耀武扬威的一个纨绔子弟罢了。
让他厌恶的是监军梅国桢,不过一个五品的浙江道御史,居然和自已唱对台,自已主抚,他偏一力主剿……神马东西,可恶之极!
三大巨头三条心,于是在宁夏城发生的事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哱拜杀了张杰,这使魏学曾的离间之计失效,当然也使这位一直主抚的大人决心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点颜色看看,未尝也有给初来乍到的李如松的梅国桢看看的意思,于是魏大人终于决定死力攻城。
魏学曾开始布置总攻,董一奎攻南门、牛秉忠攻东门、李昫攻西门、刘承嗣攻北门,麻贵率游兵策应。一声炮响后,四镇士兵为了抢功开始争先恐后攻城,战斗至正酣处哱拜亲率大军从北门冲了出来,参将马孔英力战哱拜,见状不妙只得又退了回去。
这一战一直打了十五天,可是城内叛军出乎意料的坚强,小打小守,大打大守,打到最后城没拿下,兵出无功,魏学曾灰头土脸,面目无光。
中军大帐内,李如松蹙着眉锋,正就着烛光研看宁夏四方防布图,心中暗自盘算如何增派攻城人选,门却突然被推开,气哼哼的走进来的正是自已的亲弟弟李如樟。
“一群混帐饭桶,大哥你没说错,魏学曾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如樟大为光火,怒气冲冲,“这个魏大人摆明就没将咱们李家放在眼里,皇上钦命咱们总负军事,他这样做就是擅动失职,等我去找这个老东西理论。”说完拔步就往外走。
走到帐门时李如松喝道:“如樟回来!”
“怎么?”李如樟愕然回过头来。
跳动的灯火下李如松的脸色也如同光线一样阴晦不定,轻轻以手指轻轻按额,语气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看来是咱们独自立营的事惹到魏大人不高兴了,不过他主动把脸伸出去让哱拜打,咱们也没必要拦着他。”
李如松忽然轻笑起来:“咱们要做的就是好好打下这一仗,再参他一个怠军轻忽之罪。”抬起头来的李如松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自已既然来了,一切就得按自已的定的规则来。
李如樟一脸佩服的看着这个大哥,亲兄弟五个中他最服李如松,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攻城无果的魏学曾很快就郁闷的发现,宁夏城下多了三万个装满了土的口袋,当然他很快就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李如松的方法并不神秘,既然敌城高大,难以攻打,那就找土袋打底,就好比爬墙时找两块砖头垫脚,够得差不离了就能翻墙。
这法子简单,却实在是个好办法。
魏学曾很后悔自已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法子呢?
可是对于李如松这种进攻方法,麻贵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让忧心仲仲的魏学曾宽心大放。
一脸不屑的麻贵冷笑:“他当哱拜是死的不成?当宁夏城是死城不成?”
回过味来的魏学曾亦冷笑:“……看他纨绔子弟如何平叛!”
万众期待中李如松发兵攻城了,大军架起云梯一哄而上,果然有土包垫底,这云梯也够得着墙沿了,箭也能射到墙头了。
事实证明,麻贵果然是最了解宁夏城的防守的人。
哱拜不是吃素的,当即在城头架起火炮投石机,直接轰击沿布袋堆往上爬的的军兵,毫无悬念的打退了明军的进攻,敌人如此顽强和狡猾,实在大大出乎李如松的意料。
眼看面子将要丢光,李如樟主动请命在深夜发动进攻。
同样被魏学曾视为纨绔子弟的李如樟极为勇猛,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领带头爬云梯,可是生死存亡关头的哱家军面对进攻表现更加十分强悍,奋力反击掀翻云梯,打退了明军,最后李如樟从墙头摔下。
城下累积如山的土包终于有了用处,李如樟脸上擦破了点皮,性命却是无碍。
眼看面子已尽数丢尽,里子也将马上不保,李如松没有慌张,他叫来了游击将军龚子敬,给了他一个光荣的任务,让他组建一支死士队,拚死攻城。
所谓死士,就是关键时刻敢拼命的,龚子敬思虑再三,感觉一般士兵没有这个觉悟,便召集了军中的苗军,先请吃饭,再给重赏,然后要他们卖命打仗,攻击城池南关。
要说还是苗兵实在,吃了人家的感觉过意不去,上级一声令下,个个奋勇当先,拼死登城,城内守军没见过这个阵势,一时之间有点支持不住。李如松见状大喜,亲自带领主力部队前来支援,谁料哱拜生命力堪比小强,惊慌之后立刻判明形势,调集全城军队严防死守,硬是把攻城部队给打了回去。
自此李如松气势高昂的三次进攻全部宣告失败,看着损兵折将的军队,李如松气得肝痛胆伤。
朱常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情况:三位大人,六路总兵,就这样各自为政,除了倚仗人多将偌大一个宁夏城困得水泄不通外,居然再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叶赫和孙承宗看得好笑,果然让朱常洛说中了,别说六路大军,真的是再多几路只怕也是胜不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因为睿王来了。
三巨头看到朱常洛时,反应不一。
李如松走路都是横着走的一个人,当看到朱常洛时,一对眼睛早就笑得水汪汪笑眯眯的。
知兄莫如弟,头包着如同一只棕子的李如樟在一边感叹:老丈人看女婿果然是越看越爱,可是大哥,要不要一脸桃花开了的样子行不行?
魏学曾看到朱常洛的时候,更是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他是三边总督,这场战事的指挥者,可是魏学曾现在敢拍着良心告诉所有人,他现在绝对没有一丝半点想分一点点功劳的意图了,他现在只求着快点来个人将这个烫手的山竽掉换出去就谢天谢地。
魏学曾能够混到兵部尚书这种角色怎么可能是简单人?对于万历老大的脾气体性魏学曾再清楚不过,自已带兵宁夏平叛三个月没立寸功,银子却是如同流水一样大把的花了不少……此刻的魏学曾很悲观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已这次肯定不能善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督战不力,贻误军情的罪名是逃不过了,是丢官还是流放还是杀头,前途难料,下场堪忧,思之惊悚。
但不管怎么样,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快点将责任交出去,总是好处大于坏处,所以朱常洛的出现可以说是来得正是时候。
至于监军梅国桢,对这位颇有争议性的小王爷很有些不太感冒。可是看李如松和魏学曾的异常表现,梅国桢聪明的选择了围观。谋定而后动,静观其变才是上上之策。
所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朱常洛很是受欢迎,三巨头为睿王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声势闹得很大,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睿王朱常洛来了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宁夏城。
别看哱拜神勇无敌,先后打退了魏学曾、李如松一连十几天犯烈攻城,看似胜利,可是只有他自个心里清楚,这种阵势是守不长的。
四面围城,孤立无援,长此以往下去,还能够挡得住几次攻城?哱拜心里没有底,不能想也不敢想,就在这个时候,睿王朱常洛出现在军营中的消息更加彻底击跨了哱拜的信心。
巡完城务之后,一脸沉重的哱拜回到府中,颓然倒在椅上,眼底已经没有了光彩。恐慌在心底就象长了疯了的野草迅速蔓延开来,焦灼却象烈火一样在心底迅猛的燃烧。
哱承恩和哱云先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哱承恩心里冷哼一声,在他看来这个爹完全就是自作自受。看着哱云问寒问暖,殷勤备至的样子,哱承恩只觉十分的刺眼扎心,冷冷问了一句安之后,借口巡城,扬长而去。
看着儿子扬长而去的背影,哱拜竭力掩饰的惶恐和焦燥再也装不下去,狂吼道:“孽子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闹意气,大祸已在眼前,覆巢之日不远矣。”
看着哱拜捶胸顿足,哱云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义父,眼下坐困愁城是不成的,我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哱拜心里一喜:“快说!”
忽然发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昔日的鹰视狼顾已经不在,神情虽然依旧镇定,可是微微抖动的袖口已将他的心情全部显露无遗。
哱云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快意,“想解宁夏之危,除非派人突围去引火赤落与卜失兔援兵前来,前后夹击,里应外合,宁夏之围不攻自解。”
哱拜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可是城外大兵压境,你看谁去做这个事比较好?”
哱云伸手抱拳:“如果义父信得过,我可以走上一遭!”
外头的天忽然暗了一暗,哱拜高大的身躯扶着桌沿倏的立起。
在这一刻哱云清楚明白看到了哱拜眼中亮起的杀戮的光。
“莫非是你看到形势危急,也想弃我而去么?”
此刻的哱拜显得狰狞又疯狂,一把拉住哱云的手,其力之巨大,让哱云在一瞬间终于明白,对方纵然是穷途末路,纵然是年老疲弱,这也是一只恶狼!
哱拜怕是一直就没有信过自已,而如今更是对自已起了杀心!这个感觉虽然只是一瞬,哱云却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
“哱云对义父之心,天日可鉴!”哱云没有丝毫迟疑,虽然现在他要捏死眼前这个人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是这样做无疑是代表了自已的失败,也证明了自已无法完成爷爷的交下来的考验。
十年隐忍,即将功成之时,不能功亏一篑,强行压下心头那一点森然杀意,“哱云实在不忍坐看义父如此愁闷,才想出这个主意,如果义父不相信我,那便派别人前去,哱云出城杀敌,死在阵前便是!”
直视哱拜审视的眼神,哱云显得坦荡而自然:“义父心里清楚,除非有援军,否则用不了多久,宁夏城很快便会沦陷。”
哱拜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胡说,宁夏城高坚固,粮丰兵足,即便没有援军,这样下去就算有一年的功夫,他们……也末必攻的进来!”
哱云摇了摇头,目光中已经换上了戏谑之色:“义父何必自欺欺人,宁夏城有个致命的弱点,你不知道么?”
看着哱拜剧变的脸色,哱云笑得灿烂之极,“如果让明军知道了这个弱点,宁夏城只怕不用人家一兵一卒,不出一月,便会尽数全军覆没!”
第137章 挑战
朱常洛安顿下来第三天,麻贵就在帐外求见。朱常洛连个犹豫都没打,立即召见,麻贵见面二话不说,直奔主题。
“宁夏城虽然城高坚固,易守难攻,可是纵观地势,处于洼地,西北面有金波湖、三塔湖,东南面有观音湖、新渠、红花渠,这些水源之地都比宁夏城要高,一旦用水攻,这宁夏城里的所有人就只能等着变王八。”
朱常洛饶有兴趣的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探询。
“这些话为什么不和魏总督说?为什么不和李提督讲?”
提到这两人,麻贵浓眉一拧:“魏大人一意主抚,说了也白扯!至于李提督么……”麻贵两只大眼在朱常洛身上转了一圈后,终于还是决定把自已的真心话说出来:“我和他不熟!”
朱常洛很喜欢麻贵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天天和一群人斗心眼子,突然遇上这样一个直筒子,感觉真的不错。
打发麻贵离开后,朱常洛端祥着魏学曾交出来的密旨和尚方宝剑,如果有可能,自已很想就这样的在江湖潇洒下去,如果不用再回宫去尔虞我诈该有多好……终于忍不住将这个想法和叶赫说出来时,朱常洛发现自已错了。
叶赫先是惊讶的盯了他半天,然后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
朱常洛恼怒的打开他的手:“你好不尊重。”
叶赫一本正经:“我就是想看你病没病。”
朱常洛大为泄气:“千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对于某人的傲娇,叶赫表现的非常大度:“得啦,您洗洗睡吧。”
宁夏城楼上负责瞭望的军兵很快就发现明军的表现不对劲了。下边一群明军放下刀枪,抡着大镐大锨正在围着宁夏城挖沟。消息报到巡抚府,正在喝闷酒的哱拜即手一颤,酒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与之同碎的远不止一只酒杯。
等上完墙楼看了回来,回到府中的哱拜的脸已如土色,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强行镇定着坐在椅上,颤抖着声音道:“去叫哱云来。”
哱云很快就赶到了,至于父子二人在里边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守在门外的兵士奇怪的发现,二少爷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肆意盎然的笑容,眼中有着掩不住的志得意满。
是夜,宁夏城北门大开,哱云一马当先率领二千骑苍头军,急驰出城,往北便闯。
城外围困的明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阵手忙脚乱后,强行闯营的哱家军丢下百十具尸体,哱云带着人已经闯过了重围。
一直在城楼观看的哱拜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带着一脸怨气的哱承恩,哱拜长叹一口气:“你是我的亲儿子,谁近谁疏,你要分得清楚。”
讶异于父亲口气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哱承恩怔然的抬着起头看着哱拜。
“我已经老了,这个位子早晚是你的,等解了这次宁夏之围,我便传位给你。”哱拜叹了口气:“这几日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回到草原去,那里才是我的家啊。”拍了拍他的肩头,就这样哱承恩怔怔然看着父亲踽步渐行远去。
步伐已有龙钟老态,语气更是说不出的萧瑟落寞,不知为什么忽然心里一阵发酸。
哱云带着人突破重围打马飞奔,先不说主将心情如何,身后幸存的上千个骑兵个个兴高采烈,毕竟在城里没有任何希望,没想到这次居然能够这么容易就抢了出来,实在是出乎意料外的惊喜,一时间欢声笑语,庆贺这久已难得的自由。
可是一直蹙着眉头的哱云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似乎一切都有些太顺利了……
担心变成了现实,思考有了结果,远远看到前方明军的大旗迎风招展,看到那些明军一个个气度悠闲,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时,在看到旗下边朱常洛端端正正坐在马上,左边叶赫,右边李如松时,哱云忽然觉得很有趣。
不过哱云没有叫停,没有半分的犹豫,一马当先带着哱家军迎了上去。
朱常洛,天底下只有你才配是我的对手!如果没有你,这人生该是多么的寂寞,只是中了控心术的人,不知还有没有资格是自已的对手……
哱云静静的凝着着朱常洛,昂起了头,眼底有无尽的斗意昂扬,笑嘻嘻的打量着对手。
朱常洛也在静静凝视着哱云,这个在他眼中有如恶魔的家伙,也是他第一个立誓要杀的人。
与慌成一团的骑兵相对,哱云冷静的表现非常可怕。
知人者明,知已者智,朱常洛忽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句话。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眼前这个对手很可怕,非常的可怕!
马上的李如松佩服的瞅了一眼乘龙快婿,什么叫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什么是渊渟岳峙攻心蓄势,原来至始至终,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在接到万历调令李如松平叛的时候,李成梁大喜若狂,亲自叫来儿子面授机宜,更是修书一封,要儿子亲手面交睿王。
这封信一直在李如松怀里贴身藏着,就象一块着了火的砖,烫得李如松夜不能寐。
“如松,你此次带兵去宁夏,见到睿王后一定要将这封信带给他!”
李如松永远不能忘记父亲那一刻的眼神,空洞又高远,可是只要再深看一眼,就会发现瞳孔深处有一团火在热烈燃烧。
同是一代名将,李成梁和戚继光不同,他绝对不会象戚继光写出‘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名句,他的思想永远也不会有那种高度。在和蒙人拚死浴杀的同时,他一直在不断的扩充着自已的实力,在实力不断扩张的同时,他的野心也在不断扩张。
是人都有梦想,李成梁当然也有。
能不能实现自已这个毕生都在做的梦,朱常洛的作用极为关键,对这个观点,李成梁坚信不疑!因为他执拗的相信睿王千岁眼下虽然不能坐拥天下,却已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天下大局。
据李成梁得到的消息,在万历十九年八月,有福建巡抚赵参鲁奏报:根据琉球使节反映,近日突然出现上百来历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鲜一带收购海图以及船只草图,并大量收购木材火药,用途不明。
而在两个月后,也就是李如松即将受命来前来宁夏平叛的时候,又有浙江巡抚奏报:近日获报确知,倭酋丰臣秀吉于北九州肥前国荒野之上修筑城池,规模甚大,余情待报。
丰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现在还在,而且还比较有名的名古屋。今天的名古屋是日本的重要城市,关西地区的经济交通中心。但在当时,修建这座城池只有一个缘由。
当这座城池建好的时候,站在城楼的最高点,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地点:朝鲜海峡。
对于处于自我封闭中的万历皇帝来说,对于整天在朝上只知争吵的群臣们来说,这两条消息也只不过是个消息而已,甚至于在内阁的议事桌上停放了不到一天,便在浩如烟海的折子大潮中沉没了,连个浪花都没有激出来。
因为对于大明君臣来说,不管是朝鲜也好,还是倭酋也好,都不如宁夏平叛来得重要。
可是这两个消息,被李成梁知道后,随即引发了心中一场地震。
做为一个永远在准备的人,做为一个有野心的人,李成梁敏感的预感到自已的机会怕是不远了。
机会如同电光,一闪既逝。
抓住这个机会,不一定会成功,可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一定会抱憾终生。
李成梁从来没象这一刻有过这样清楚明白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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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北风刮起了雪花落在李如松的脸上,沁凉的寒意使心思如潮涌的李如松回过神来,深深的看了朱常洛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就如同父亲所说,自已将这宁夏平叛的大功送给这位睿王殿下,如果能换来李家做梦都想要的机会,那就值了!
李如松心中战意昂然,手中银枪一举,指挥大军就掩杀了过去。这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明军以有心算无心,以逸待劳的结果自然是一举成功,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抵抗,千余哱家军很快的就尸横遍野。
直视这场屠杀,哱云脸上自始至终一直带着笑,端坐在白马之上,看哱家军一个个倒下,却没有任何要出手拯救的意思,表现的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所动。
朱常洛脸色复杂的盯着他,哱云的异常引起了多数人的注意,明军这边几个骑兵向他掩杀过去。
哱云手中长剑挥动间,那几个明兵很快的倒在了地上。
剑招诡异,如鬼如魅。
“小王爷,当日雪夜一别,至今才见,虽然日子不多,可是倒也思念的紧,可否请过来一叙?”
这下就连李如松起了警惕之心,正要打马上前,忽然朱常洛一挥手:“将军且慢。”
看着李如松惊诧的表情,朱常洛叹了口气道:“此人诡奇莫测,我也在栽到他的手中过,且由我来对付他罢。”
这下李如松是真的吃惊了,连忙道:“万事小心。”
朱常洛笑着点头:“有叶赫在,没啥大事。”
在喷薄欲出的金色阳光下,二人催动座骑如同风卷乌云一样的快速靠近。
虽然只是两个人,可哱云明显的感受到了与之席卷而来的那种难以言明的凛冽肃杀。
想杀我么……哱云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在阳光下显得纯粹灵动,却又危机四伏。
三人面对面,谁也没有说话。
朱常洛的眼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渊潭,有着能够吞噬一切般的深沉。
哱云的脸上却有种毫不在意的淡然,丝毫不见锋芒。
朱常洛朗声道:“你既然叫我来,便是有话要讲,请说罢。”
哱云目光扫了一眼围成一圈的明军:“你算到哱拜看到你们挖沟蓄水,必定会沉不住气派人突围求援,所以故意打开防线,装出猝不及防的样子,让我们冲了过去,是不是?”
朱常洛脸色平静:“是。哱拜既然派兵冲出城,如果当时就全数剿灭,他如何会死心?所以我故意破开圈子,将你带人一冲而过,在这以逸待劳,岂不是好?”
哱云笑得极为开心:“你果然够狠辣!我早说过哱拜栽到你手里不算冤。”
朱常洛垂下眉头,淡淡道:“我的计策骗别人够用,对你却是无效,你是将计就计来此,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
“上次宁夏城你栽到我的手里,这次算是我栽到你的手里,一来一往打平了,日后鹿死谁手,我很期待下一次交锋,谁胜谁败,咱们全凭本事吧。”
哱云丝毫不掩饰自已的赞赏之意,声音中有了一丝遗憾:“……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想和你为敌,同为敌手,你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
“你这是在向我挑战么?”
“你非要这样以为,也没什么不可以。”
面对朱常洛近乎凌厉的咄咄逼问,哱云显得毫不在乎。
朱常洛猛的抬起眼来,眼底锋锐有如出鞘刀锋,“你以为今天还有机会逃脱么?”
瞟了一眼已经逼上来的众骑兵,脸上再次出现那日裹胁朱常洛时挂在嘴角上那个妖异的笑容……
“就冲这些废物,你以为可以拿得住我?”
第138章 宿命
叶赫望月已经出鞘,剑光如雪当空,长空万里倾泻,这等威势,谁能抵敌?
既使是自傲如哱云,在叶赫长剑面前也不是敌手。
心气早泄,破绽百出,颈间一寒,剑光如秋水已经点到了他的脖子上。
剑气轻轻吞吐,已经割破了颤栗的皮肤,几点血珠顺着雪亮的长刃滚落。
哱云神色又是钦佩又是黯然,“武林第一人,果然实至名归。”
克敌制胜的叶赫却没有任何的欣喜感,不知为何从与哱云交手那一刻开始,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关人事,只是感觉……剑尖点在喉头,却是再也刺不下去。
“你到底是谁?”
哱云秀眉扬起,脸上又现出那丝妖异古怪的笑容:“我是谁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就在这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朗笑:“大功既已告成,何必恋战,速来见我罢。”
声来不知何处来,杳时不知何时杳。
不知何时下开了雪,不是常见的那种沸沸扬扬的鹅毛大雪,而是如尘如雾,一片雪烟也似,却能瞬间将这一方天地变成一白茫茫的混沌。
叶赫一个人踏雪回来的时候,剑尖有血,手中却无头。
面对朱常洛如风吹刀锋般尖锐的探询目光,叶赫只觉得满心满口的苦涩:“我放他走了。”
看着叶赫垂下的头,朱常洛眸中亮光星星点点,闪灭不定,有了然也有黯然。
良久叹息一声:“我知道了。”
朱常洛垂下眼睫,有些事知道远比不知道的好。
更何况你已经知道,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宁夏往北行三百里,便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如龙。这片山脉位于宁夏与蒙古交界处,北起巴彦敖包,南至毛土坑敖包及青铜峡,山势雄伟,若群马奔腾。蒙古语称骏马为“贺兰”,此山故名贺兰山。
山下两匹战马不停的打着响鼻,在这风雪满天的恶劣天气中,即便是平日桀骜不驯的同类此刻也只得依偎在一块取暖。
不远山根处,两个人影并排而立,一个白首皤皤,一个青年华发。
白首之人转过身来,皓首童颜,神仙风姿,身上明黄道袍在疾劲的北风中猎猎作响,似欲乘风归去。
若是叶赫在此,定会惊讶的认出此人正是久不露面的恩师——龙虎山冲虚真人。
哱云神色平静,有如古井不波:“云儿谢爷爷出手相救之恩。”
眼神遥遥望向天际飘洒的大雪,声音中却带着丝丝沁心的寒意。
一个谢字既亲实远,冲虚真人心中微微一动:“你我祖孙一体,何必言谢。”
哱云低着头:“爷爷几次救云儿于水火,云儿心中都一一记得。”
冲虚真人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当年我被朝廷追杀,分身无暇,你又年纪幼小,无奈之下只得拖人将你送到宁夏城中好友家中寄养,后来你义父一家出事时,我闻讯赶到已经为时已晚,幸好老天有眼,不幸中的万幸救下了你。”
这算是解释么?哱云忽然有些想发笑。
说的人语气中或有憾意,却无悔意。
听的人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
既便马上将倒在哱拜屠刀下的义父,也没忘记派贴身家丁将自已从后门送出。
确实如同冲虚真人所说,自已一路受到哱拜追杀,千钧一发之际,正是冲虚真人出手救了自已。
从此自已失去了爱他关心他的义父一家人,多出了一个陌生的爷爷和一个让他自已都震惊的身份。
从此他接受了这个爷爷带给他一切,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习武技、学习控心术。
然后他接受这个爷爷交给他人生中第一次历练,变成了哱拜的义子,接受了一个长达十年的几乎是不可以完成的任务。
每当午夜梦回之时,哱云经常反问自已:义父破家灭门,唯独自已活下来,真的就是那么巧么?
心中似已有了答案的哱云只能在心底轻轻冷笑一声。
仿佛看透了哱云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冲虚真人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
话音一转:“哱拜身败名裂,已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养父母待你不薄,他们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
哱云心内凛然,脸上欢喜无限,“那孙儿的考验是不是也成功了?”
让他意外的是冲虚真人摇了摇头,哱云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失落。
“不知那里做的不对,请爷爷指点。”
“欲成天下之事,须夺天下之心。制人要巧,巧在制不可制之人。”
“你的控心术对付哱拜虽然不错,可是你不该对朱常洛下控心术,有失莽撞。”
听到朱常洛这个名字,哱云眼中有火燃烧,更有丝毫不加掩饰征服的**。
冲虚真人则他的眼底无可置疑的看出了一种莫名的兴趣,一种猎手对猎物天生的兴趣。
他很想告诉这世上唯一孙儿,朱常洛绝对不是他想象中猎物,那个少年的奇诡与可怕之处,就是他本人也极为顾忌。
可他只看了一眼哱云,冲虚真人就知自已再劝什么都没有用。因为他的义父一门被屠,这个孙儿对自已一直心结难解,冲虚真人不想再因为这件事加重二人之间的隔阂,毕竟自已几十年的精心布防,已经进入了尾事,这个关头他不想因为任何一个纰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何况自已对朱常洛的诸般算计,并没有瞒过哱云,想必他会有自已的想法。
自已当年败在那人手里,相信自已的后人一定不会再蹈自已的覆辙。
这算不算宿命所定,轮回难逃?三十年前自已和那个人也是如此,结局是自已败了。
自已当日如此,时到今日,下一代也是这样的宿命?冲虚真人眯起了眼睛,如果……哱云真的能胜过朱常洛?
静静看着哱云的脸,冲虚真有一瞬间微微然一阵恍惚。心头忽然好象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扯了一下,眼前哱云的的面容被石击中的水面波纹荡漾开来,久藏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悄然浮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福是祸虽未可知,可就算是天意宿命注定,未尝不是一解心结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冲虚真人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朱常洛带兵回到宁夏城后,对于哱云一事如同忘了一样再也没有提起,只是全力督促官兵全力挖沟备战。
一点人力虽然不足畏惧,可是千万人之力合在一处便可倒海移山。
十几日后随着深沟渐渐成形,已经完全看明白了明军用意后,宁夏城内即将灭顶的恐慌感如同瘟疫一样,在城内迅速传播开来。
而哱拜在看到明军挂在高竿上那累累人头后,瞪大了眼认出那些正是哱云闯营时带出的士兵,当时一口血就喷到了地上。
哱承恩大惊失色,连忙命人抬回府中调养。
刘东旸闷声不响,一对怪眼凶光四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中军大帐中济济一堂,人员满座。
朱常洛居中而坐,左边三张椅子,为首第一个就是李如松,其次魏学曾,再后就是梅国桢。
按道理来讲,这第一个位是魏学曾的,可是李如松怎么会将他放在眼中,大喇喇的坐了个首位,把个魏大人气得个倒仰。可是自问惹不起这位嚣张的二世祖,只得含着一口既将喷出喉头的老血坐在第二位。
右边的人就多了,几大总兵赫然在座,比如麻贵、李如樟、董一奎、牛秉忠、李昫等几位总兵大人。
这次会议内容很简单,朱常洛开门见山:“想必各位大人心里都清楚,宁夏城坚固难攻,各位大人都率兵攻打过,想必心里都有数。”这话说的难免有些打脸,就连李如松的脸上都些挂不住,更别提魏学曾脸色难看的都快滴出水来了。
“国家养兵,为的是边陲安定!哱拜冥顽不灵,与他决战,势在必行,我已决定三日后引水灌城,请诸位各抒已见。”
孙承宗坐在一溜总兵大人之后,暗中偷觑那些大人的脸色,只见帐中诸将十有七八均目露异彩兴奋异常,麻贵第一个拍案便道:“大伙儿早就想切了那个杂种,憋得都不行了!咱们就等着王爷下令,大伙提着刀干他娘!”
李如松伸手抚须微笑,朱常洛一张嘴便堵上了那些不想打的家伙们的嘴,眼光飞快的在帐中人脸上飞了一圈,可是既便如此,还真有一些皱着眉头,脸色犹豫不决的人。
梅国桢的视线落到了魏学曾的脸上,忽然含笑道:“魏大人是三边总督,这次平叛的主帅,对王爷的提议可有什么看法?”被点到名的魏学曾恨得心里滴血,这下想装糊涂都已不可能。
朱常洛冷冷的扫了梅国桢一眼,这位监军大人是不是正在有意无意向在座各位提醒,在这里发号施令的自已不过是一个闲职王爷,而真正主持军事的人应该是魏学曾、李如松,还有他梅国桢这号人物,唯独没有朱常洛。
看着朱常洛神色不动,孙承宗忽然笑着对身旁的叶赫道:“这个梅国桢要倒霉了。”
忽然发现叶赫一直神飞天外,对于帐中发生的一切,似乎有目不见,有耳不闻。
好象从追击哱云回来后,叶赫便一直经常的这样神不守舍。
孙承宗奇怪的盯了他一眼,嘴张了几张,还是忍了下来。
他话少心却细,心底打定了主意,回头一定要找朱常洛问个清楚。
这时只听魏学曾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殿下,依老臣愚见,哱拜虽然该死,可是念及城中三十万百姓,总不能跟着这个贼子同赴泽国,如今圣天子在位,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眼下之计,逞一时血勇,大动干戈,不如徐徐图之,过不得几月,他城内粮空之时,自然不战自败,老臣以为这是保险老道之策,请殿下三思。”
魏学曾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一片议论声。几大总兵中,居然有三四位发声相和,只有麻贵急赤麻眼,和其中几个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其余尽是察颜观色,默不做声。
第139章 攻心
“殿下,依老臣愚见,哱拜虽然该死,可是念及城中三十万百姓,总不能跟着这个贼子同赴泽国,咱们大明秉承圣人之言治世,向来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与其逞一时血勇而大动干戈,不如徐徐图之,过不得几月,待他城内粮尽之时自然不战自败,老臣以为这是保险老道之策,请殿下三思。”
魏学曾的进言得到了小部份人的响应,自以为得意洋洋,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开了个口子,久阴不晴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连连点头向众人致意。
朱常洛冷冷斜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道:“本王倒不知道魏大人竟然是个仁心君子。”
……这算是夸奖自已么?话明明好话,可是魏学曾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别扭,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灰。
“圣人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忽然朱常洛话音琅琅一转:“天命在我大明,大人高居庙堂,圣人之言教我守土开疆,魏大人自栩君子,不知对圣人教化可有敬畏之心?”
“身为皇上钦命的三边总督,将这六路大军几万兵马交在你的手上不拿来平叛,难道是为了让你在这围着城,等着哱拜自生自灭的么?”
这话说的声调虽是不高,可连嘲带讽夹枪带棒,听在魏学曾的耳中,登时有如万刀剜心,一张脸瞬间从灰到绿,嘴张了几下,却无一声一言可发,对于此事他确实辩无可辩。
帐中气氛变得古怪,众将一齐瞪大了眼,呆呆看着朱常洛。
自从这个小王爷出现在军中,一直是和风细雨,更兼其人物清俊,众将对他心存好感者多心存畏惧者少。如今朱常洛这一雷霆万里发作,自内而外散发的威压登时使众将收起脸上嘻笑轻视之色,帐中气氛顿时变得肃然。
魏学曾不敢辩,更不敢坐下,尴尬站在那里,低着头喘粗气。
“都说慈不掌兵,魏大人菩萨心肠,只是当初金殿受命之时,就该知道兵者凶道,你身为将帅一味不战求抚,堕了士气,已是不战已败!”
“水灌入城,百姓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慈心已使城内我大明子民日日受叛军凌虐屠杀,几个月后这城不攻自破之时,里边百姓估计全都死绝了。到时请问魏大人,到时你的慈心仁意又能用到何处?”
朱常洛颜如清雪,语带寒冰:“在座诸位都是深得皇上信任之臣,当知军国大事万分火急,眼下哱拜兴兵做乱,祸乱一方,如果不及时将他拿下,只是这样围而不困,等他的援兵来到之时,战局混乱,战事迁连,如何是好?”
“各位总领兵事,那个不是战功赫赫,杀敌千万累功而成一镇总兵?为何得了富贵变却前心,只知保富贵而避危难?置国民于不顾,请问各位可对得住你们这身官袍?对得起朝廷发下的俸禄?”
面对朱常洛连珠般的发问,阖帐上下,雅雀无声,一片死寂。
背底设圈做套那叫阴谋,但终归有迹可寻,但朱常洛正大光明的把一切摆在桌面上,先是痛责魏学曾剿抚不定,后又直斥众将推诿忌功,就象是洪水决堤,谁都知道会死人,可是挡在它前面的还是非死不可,走都走不了。
由此可见这位少年睿王胸中城府深阔极具韬略,先是言行无拘的示之以疏,轰轰烈烈的直击要害,到后来就干脆利落的见血封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到了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朱常洛的意图:免了魏学曾的官,夺了他的权。
果然朱常洛最后一句话,证明所有人的看法是正确的,“依本王看,魏大人这三边总督也不必当了,日后班师回京之时,倒可出家做一位佛爷,必可普渡众生。”
李如松丝毫不加掩饰对朱常洛的欣赏,这孩子玩的是阳谋啊!
阳谋最可怕之处并不是它本身有多么复杂的策划,而是它不可猜测的方向,甚至由于它把握了世事的脉搏,所以它的去势是不可逆转的,明知道是计,即使再来一次的话,你还是不得不往里钻。
魏学曾的脸已经变得一片死灰,满心以为自已搬来的是个救星,却没想到竟成了煞星。
眼神扫过帐中一张张脸,尽目所见都是鄙夷、不屑的目光,不能想象自已丢官去职后要过那种黑暗的日子,魏学曾忽然大吼一声道:“老臣所说全是老成持重的金玉之言,您不听老臣的也没有办法,可是老臣是皇上钦封的三边总镇,职责所在,不得轻废。”
这是杠上了吧……小王爷和魏总督掐起来了!
所有人全都大开眼界,这事都快赶得上酒楼说故事评书一样的精彩。不得不承认,魏学曾说的有理,睿王终究是个王爷,而魏学曾身受皇命,无论他做的如何不妥,朱常洛想将他撤换确实僭越之嫌。
魏学曾这样一抬杠,朱常洛果然没有说话,一伸手,身后护卫恭敬的将二样东西交在他的手上。
三息之后,朱常洛一步一步的向魏学曾走来。
众人目光情不自禁跟着他的脚步前行,一直在魏学曾面前停了下来。
魏学曾脸红眼涨,心跳如擂,勉强抬起头来,咬牙嗫嚅道:“王爷……没有皇命,不可乱来。”
“你要皇命?”朱常洛俯视着魏学曾,见对方脸色如铁,眼角微带嘲弄,魏学曾早就慌了神,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已要说什么好,此时朱常洛的声音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无比入了耳:“魏大人好生糊涂,你交到我手上的东西,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左手一道密旨,右手尚方宝剑。
“本王受皇上密旨,执尚方号令众将:魏学曾剿抚不定,各部推诿忌功,自今日起所有兵事归本王一人调度,如有不服从号令者,本王有先斩后奏之权。”
声音琅琅如金玉互撞,可是由耳入心,在众人心中不比海啸地震来得轻松多少,帐内所有人均被朱常洛几句话震得一愣,包括李如松。
而魏学曾一颗心猛的大跳了几跳,只觉得周身力气瞬间离身而去,脚底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一阵天旋地转后,再也支持不住彻底瘫倒在地。
本来以为发作的只是一个魏学曾,却不料倒霉的一群人。
本来以为看的是一场戏,却原来人人都有戏份,可偏偏都是配角,就人家一个主角。
不甘心兵权被拿了李如樟有些不高兴,少爷脾气发作,一撅腚就要起身,李如松冷哼一声,猛然站起身,恭敬向朱常洛施了一礼:“李如松谨尊圣上旨意,从今日起,以睿王千岁马首是瞻!”
众所周知,李如松是一个身居高位,却不知谦逊,且嚣张至极,到哪里都讨人嫌,碰谁得罪谁的狂妄家伙,他的表态足以惊掉在场所有人的下巴。
李如樟大惊失色,一双眼瞪得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大哥,你真是我亲大哥!
麻贵更是干脆,一闪身上了桌案,大声吼道:“各位同袍,朝廷每年拨饷百万用来养咱们这些兵将,如今哱狗谋反,我们几万大军却只能困守外围,若是传了出去,咱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脸回去见人!胯下有鸟,当为男人!好男儿疆场杀敌,流得是鲜血,喘得是豪气,缩头乌龟不是人干的!”
一阵令人难堪的死寂后,帐内瞬间爆起一片雷鸣般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麻贵将军说的不错,咱们和李将军一样,都听睿王爷的,杀敌平叛!”
“杀敌怕个鸟,谁怕死谁他妈就是怂包蛋!”
在座几位能做上总兵这个位子的,除了李如松兄弟俩从小到大一路顺风外,以麻贵为代表那个不是凭着死人堆爬出来的积功升至今时地位,血性不但有而且还很足,只是在官场中混得年深日久了,身上肥膘多了,这血性也就所剩无几了。
如今被麻贵一语激发,个个瞬间精神焕发,恨不得现在就抡刀带兵杀向宁夏城。
瘫在地上的魏学曾和僵坐在椅上梅国桢全都傻了眼,呆愣愣的说不出任何话。在座诸官中最大的文官就是他俩,因为梅国桢主剿,魏学曾主抚,所以两人一直是互相看不起,如今魏学曾倒霉,梅国桢凄凄然油生兔死狐悲之感。
隐在众人背后的孙承宗兴高采烈,如此一来,兵权尽入朱常洛之手,明军再不复先前一盘散沙模样,来日大战,胜利可期。
“本王相信各位都是咱们大明铮铮铁骨,既然诸位都立志攻伐宁夏,往后若再有背信,休怪本王视为扰乱军心怠慢军法,尚方剑下立斩不赦!”
一个杀字出口,在座所有人头上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麻贵打雷也似的率先回应:“末将以王命是从,水里火里,一任尊命!”
帐中诸将一齐起身齐声应喝。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连同李如松在内,再没有一人再敢对这个小王爷有半分轻视之意。
朱常洛满意的点了点头,眼神如同浸了雪水一样冰寒,出鞘的刀锋锐利:“李将军,明日清晨派三千弓箭手,将示众传单射入城中,告知城内众百姓,三日后水浸宁夏城!”
李如松起身行礼,朗声道:“谨尊钧命,不敢有误!”
诸位总兵互视一眼,这位小王爷用兵果然不走寻常路。
兵法讲究以力胜之为下策,攻心为上为上策。可以想象这些通知告示入城之后,将会引起多么大的恐慌,宁夏城届时必生民变,以哱拜现有的三万人马对上三十万民众洪流,就算哱拜有三头六臂,也是鸡蛋对石头,那将完全是一场不对等的比拚。
身为宁夏总兵多年,麻贵熟知宁夏周边地势兵事,当仁不让起身道:“殿下,哱拜迟迟不降,所倚者并非是全靠宁夏城坚固难攻,而是仗着河套蒙古鞑子强援,咱们困了他这么久,想必那些鞑子已经得了风声,如果他们裹携大军而来的话,到时哱拜必定出城夹击,咱们大营前后受敌,到时失了主动,不得不防。”
朱常洛脸色平静,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众将胸中热血如沸,豪情冲宵。
“管他城内城外,敌军若来,就地歼之!”
什么都不必说了,放马纵刀,只待来日!
第二天天气晴朗,雪地反射着阳光,到处一片刺目耀眼的银白。
宁夏城头的守军忽然发现不对劲了。
哱承恩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奇景。
城下三千明军弓箭手各自拈弓搭箭一字排开,锋利的箭头映衬着金色阳光,有如繁星万点。
随着一声令下,箭发如飞蝗,咻咻破空声响不绝,一齐向城中射来。
城楼上的哱承恩目眦欲裂,狼嗥一声,拔出长刀喝道:“明军要攻城,全力防守!”
还在病中的哱拜闻讯赶来,短短几天脸色蜡黄气色衰败,凝神看了片刻后一挥手,低声喝道:“先不要惊惶,我看他们不象是要攻城的样子,沉住气在看一下。”
哱承恩往城下一望,果然明军只是放箭,并没有向往常一样集结军队,箭支如雨点一样落了下来。所有人都已在奇怪,这样射箭有什么用……只有哱拜眸光深沉闪烁,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压在他的心头。
忽然一个军丁喊道:“将军,箭上有信!”
第140章 回答
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今天是第三日,到了约定水攻的日子。
朱常洛身站着叶赫和孙承宗,身后跟着的是以李如松、麻贵为首的几大总兵个个顶盔贯甲,精气神十足。
站在围绕宁夏城修筑的环城大堤上,李如松敏感的从朱常洛的脸上发现了一丝犹豫。
看来这个小王爷并不象表面看来那么铁石一块,宁夏城内三十余万的人命毕竟不是开玩笑的。
不只李如松一个,小王爷的犹豫被在场很多人看在了眼里。
今日天晴无雪,湛蓝碧空,万里无云。
空中一只雪雕长声尖唳两翼并飞,带起一片风雷之声,瞬息万里层云,渺无踪迹。
朱常洛淡淡收回目光,一直关注着他的李如松忽然觉得一阵眼花。
刚刚那个还有一丝犹豫不决的小王爷如同换了个人一样,一对眼眸又变得如同刀锋出鞘一样的锐利。
“三天过去了,哱拜那边有没有消息?”
孙承宗踏上一步:“回王爷,悄无声息,只是看城头巡守兵丁好象多了一倍。”
朱常洛呵呵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放水吧!”
军兵早就挖通了高处的水源,只留一处薄薄堤坝挡着。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炸响过后,滔滔大水沿着挖好的沟渠万马奔腾扑向宁夏镇。
城上城下万千军民,一齐瞩目这惊心动魄壮观一刻,眼见水花拍击蒸腾如雪,耳闻水声轰鸣响雷炸开。
漫天大水云翻墨,捲地狂风浪衮山……
所有人情不自禁的吞了一下口水,自然天威,如厮威力,岂是人力能敌。
哱拜一身戎装在亲兵护卫下,静静看着这一幕。脸色平静似乎早有准备,并不见一丝慌乱,这样表现让城上诸多军民定心了不少。
在他身旁一直阴沉着脸的刘东旸却发现,哱拜神色平静的同时,期间更是几度举袖掩口。
每举起一次袖子,那位当初不可一世、自封哱王的脸色似乎就白了那么一分……
十三天后,宁夏城外水深已达**尺,一阵风吹来,水面生出粼粼波浪。
天空白雪依旧飘洒,这天水一色,雪落无痕,竟然有一种出奇的诡异和谐感。
自从放水之后,城外城内敌对双方似乎进了一阵短暂的平衡当中。
明军大营中朱常洛没有闲着,一连下了几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送信给北路平虏大营,要萧如熏加紧防备,若有蒙古兵来袭只须坚守不求大胜,若是蒙兵绕道从东南方向的沙湃口杀奔而来,则不必管他,任他来去。
第二道命令麻贵连夜组织人建一百艘冲锋舟,不求精细,只求坚固,务必要在十五日内建好。
第三道命令交给李如樟和游击将军龚子敬,让他们带兵五千安置在沙湃口设伏准备。若是发现有敌军突袭,能打便打,不能打则退,能拖住就好。
第四道命令交给总兵董一元,让他带兵三千人深入北地草原,至于去干什么,这点没和任何人说。不过看董一元得令之后那一脸开花的表情,就足以让那几个闲得手痒的总兵们恨到牙痒。
最后一道命令是给李如松为首的全体将士的,没什么具体指示,只有全神贯注,全力一战八个字。
且不说朱常洛有条不紊安排诸事,与之对应的是宁夏城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连十几日大水倒灌,真如水漫江山一般,城外放眼一片汪洋,而城内更是早就乱成了一团。水不断顺着各处缝隙涌入城中,短短十几日,城内低洼处已尽被水淹。
一直让哱家军倚为凭仗的坚固城墙在水的浸泡下已经开始松动,多处地方出现了管涌现象。管涌最是可怕,初时可能只是针大小的一眼,可是一会就会发现,那个针大小的眼已变成了碗口大,而后继续加大,直到最后这一面墙轰然倒蹋。
已经一连十几日不曾好好休息的哱承恩,红着眼提着刀四处指挥军民添堵管涌。可惜堵了东墙堵不了西墙,四面城墙中北墙最为严重,时到如今,不管哱承恩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宁夏城是真的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城内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水位越来越高,不得已只能搬到屋顶或是高处居住,在这天寒地冻之时,无衣少食,如何能够受得。于是这几天城内已经发生好几次军民械斗之事,百姓们的要求很简单:传单告示上说朝廷已经赦免了哱拜一族的叛逆死罪,即然如此,为何还要赔上一城军民性命。
如同朱常洛当时料想的那样,一旦激起宁夏城内三十万军民的愤怒,哱拜区区三万人马直接就是渣。
果然接连几次镇压之后,冲突非但没有减少,而且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趋势。
此刻的宁夏城就象一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而一旦炸了,足以使任何人粉身碎骨。
哱承恩瞪着一对通红的眼睛,大踏步闯进巡抚府。
昏黄的灯光下,哱拜的脸苍白蜡黄,从放水那日城墙上他便开始咯血,这几日越发严重。
“阿玛,这样下去可不行了。”哱承恩的话音里透着一片焦躁。
其实不用他说,就从他带来的一身血气,哱拜也能想到此刻城内正在发生了些什么。
缓缓站起来的哱拜叹了口气,将早就准备的一纸谕令交给哱承恩。
“发我的谕令,悬挂四门。就说睿王为了独揽军功,一心置我们于死地,不是我哱拜不降,而是朝廷已经发下招安铁券,可是睿王却私扣不发;且睿王已经放出话来,城破之日阖城百姓鸡犬不留。”
哱承恩有些迟疑:“阿玛,这样做眼前看还是可以,可是以后……”
不等他说完,就被哱拜直接打断:“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摇头苦笑道:“就这样做!非如此不能暂平民愤,只有这样才能将百姓的怨恨转嫁到他们身上,否则,咱们哱氏一族灭顶之灾只在顷刻!”
哱承恩不知不觉脑门子已经见汗,擦都顾不上擦一下,转身就走。
哱拜提气喝道:“回来!”
哱承恩愕然回头,只见哱拜咳了几声:“去派几个人趁夜下城,看看能不能掘堤放水……”
脸上的肉抖了几抖,嘴角抽搐几下,哱承恩忽然觉得很好笑:您老人家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叹了口气:“阿玛……您觉得这样可以么?”
“蠢货……”哱拜狠狠的闭住了眼,“若是此计失败,派人就去找睿王和谈,就说咱们同意投降,先让他将水放了再说,到时他们带兵入城之时,能和就和,若是不能和……就是咱们决一死战的时候!”
“你也不必太慌,想必此刻火赤落和卜失兔他们已经得到信息,若是他们率军杀来,咱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说到这里哱拜闭上的眼猛然睁着,两道凶光逼向哱承恩:“有这城中三十万百姓陪着,咱们死的也不算不够本!”
哱承恩这才了解的父亲的用意,本来无精打采奄奄一息,此刻又如同打了鸡血般的兴头起来。
眼前哱承恩的脸一阵模糊,哱拜忽然噫语般呻吟长声叹息道:“若是云儿在此,定然会想出解救的更好法子,可惜啊……”
声音虽低,可是哱承恩还是听到了,顿时怒火勃发。
在这生死一发千钧关头,父亲心里还是惦记那个家伙!
哱承恩几乎是咬着牙笑出声来:“好教阿玛得知,您的好儿子怕是死在那个小王爷手中了,不过您放心,若是这次能够活着出来,我一定亲自去那挂头的竿上帮您把他找回来的。”说完转身就走,对于在他的身后抖成一团的父亲,连一眼都懒得欠奉。
夜空无月,星河璀璨,朱常洛负手仰天观星,叶赫一旁默默相随。
进帐之后,叶赫双眉紧拧,张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
“……这边战事一完,我准备回龙虎山去。”
朱常洛转过头,怔怔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没下定论之前,也只是怀疑而已。”
冷冷的眸光里闪过一丝狂热,叶赫死死的盯着他:“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常洛已经做了决定,事到如今,有些话还是摊开比捂在心里说要好的多。
自从与哱云一战之后,叶赫种种消沉憔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管冲虚真人对于自已这边到底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但是叶赫确是自已到现在为止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这一点无论是谁也不可以取代,多少次生死交关练就的友情是何等珍贵,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明白。
“你还记得宁夏城外,哱云胁持我的时候和我说过一些话么?”
叶赫点了点头,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他到底对说了什么?”
那个雪夜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经历,朱常洛笑容苦涩,“他说……他知道我中了毒,而且并不是无法可解。”
叶赫忽然直起了腰,眼里放出的光就象一柄出了鞘的剑,“当真?他当真这样讲?”
朱常洛看着叶赫,忽然展颜笑道:“叶赫,你当年救我去往辽东之时,路上三次问我来历,我都没有和你说。可是我和你说过,有些话或许我不会告诉你,但是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说谎,这句话你要记得,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还这样,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灯光映人心,叶赫的脸随着光影跳动变幻,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朱常洛走上几步,拉住他的手,“给我下毒的人始作俑者是顾宪成和郑贵妃,但是知道我中毒的人,只有宋一指师兄,还有苗缺一师兄,可是……哱云从何知道?”
“就是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怀疑他了么?”
朱常洛摇摇头,眼前浮现出那个神仙一样的高大背影,忽然想起了那个杀意纵横的‘道’字,嘴里似乎含着个千斤的橄榄,又酸又涩又回味无穷。
“那时虽然是怀疑,但是没有确定,所以就没和你说。”
黑夜中朱常洛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水,可是叶赫已能从其中看出潜伏着隐隐的不安,
“叶赫,你不会怪我瞒着你吧?”
叶赫凝神看着他,专注又认真,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难怪,那天后你对我一直有些莫名古怪。”
怀疑叶赫一直是朱常洛心上的一根刺,刺扎心上,却是痛在已身。
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帐内黑漆漆的静寂无声,只有二人眼眸发出淡淡的晶光。
淡淡的声音在室中流淌:“虽然我不懂武技,可是我知道,哱云不是你的对手。”
低下了头,声音已经变得沉重。
“而且……我也听到了那个人笑声。”
“能让你放他走的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我说的对不对?”
黑暗中半晌没有人说话,叶赫虽然低着头却能感知,在他的背后有一双漆黑眼眸正凝视着自己,仿佛他的生死喜怒全系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可是自已怎么回答他呢?
就在这时帐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跑来。
随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禀殿下,捉到从城里跑出来的奸细啦!”
第141章 捎信
眼神复杂的望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叶赫站在原地笔直如剑一动不动。一室黑暗如潮蔓延逐渐将他整个人吞没,恍乎已经化成了石雕泥塑。
叶赫耳边一直在响起朱常洛走时说的那句话:“不要胡思乱想,都与你无关,不管有什么事,你我情谊不变。”
可既使他能放下,自已能够放下么?
某人曾说过他的人生已如棋局,即已执子,便没有停手的时候。
叶赫一直知道朱常洛的眼里有江山如画,有铁马金戈,有万里草原,有白山黑水,叶赫可以毫无置疑的告诉所有人,这个朝代将会因为朱常洛的出现而将闪亮一时,他的大名也会永载史册。
可是这些,因为一个人而改变……虽然改变他的那个人不是自已,可是和自已又有什么不同呢?
试问他可甘心?叶赫眼底忽然变得酸涩。
不知不觉中牙齿咬住了嘴唇,舌尖已有了血腥的味道。
静静黑暗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朱常洛来到中军大帐时,李如松等人已经在座。
帐中间跪着一个人,浑身水淋淋的极是狼狈。
待朱常洛坐好了,孙承宗上前一步道:“一共有十几人深趁夜从城墙上用绳子缒下,身上背有尖镐利刃,看来是哱拜狗急跳墙,派他们前来毁堤放水的。”
朱常洛点了点头,转头问李如松:“那几个人呢?为什么就剩下他一个?”
李如松朗笑一声:“哱拜当咱们都是吃干饭的呢,早就全射死了,就留这一个活口,咱们问个仔细。”
一听活口两个字,地上跪着的人越发抖了起来,明显已经吓破了胆。
朱常洛扫了他一眼,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受的是哱承恩还是刘东旸的令?”
那个人抬起头战战兢兢回道:“小的名叫李登,是哱将军让我们来毁堤放水的。”
朱常洛略垂了下头,弯月一样的长睫抖了几下,漫不经心道:“现下城内情况如何?”
事关军情,李登有些迟疑,正在犹豫不决说是不说的时候,李如松暴喝一声:“讲!敢说一句假话,小心老爷剥了你的皮,点了你的天灯!”
别看李如松平时笑眯眯的人畜无害,可这一身的杀气尽数放出来时,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丧。
李登已经完全瘫倒在地:“自从淹城以来,城内军民惶恐,夜晚人都睡在房顶上,前些日子,百姓跟军士发生冲突,百姓们要求军士投降。哱将军说……”
说到这里时,李如松轻轻冷哼了一声,李登语声顿时为之一滞,连忙改口道:“哱承恩说朝廷已经颁发招安铁券,只是睿王爷将铁券藏而不发,欲破城后杀光百姓,现下大家伙因此对城外官兵都忿恨异常。”
李登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整个人抖成了筛子。一颗心上上下下,只为自已一条小命盘算不停。
朱常洛展颜一笑,比雪还冷目光在他身上转来转来。李登低着头恍然不觉,可是帐内这些总兵将军们却硬生生被这眼光震得毛骨悚然,屏息静气看着朱常洛发如何落李登。
这位小王爷自从驻军以来威权日重,先是雷厉风行的发落了魏学曾,紧接着波澜不惊的将所有兵权尽揽,要说这些只是倚仗他的特殊身份压制众人不得不服外,可是纵观最近几天这位小王爷表现,居然深通军事,几度排兵布将,攻则算其无备,变则出其不意。
其中种种纵横捭阖之举,比之任何一个带兵几十年的老帅也不遑多让,就凭这些已经足以让这些桀骜不驯的总兵大人们死心踏地的叹服。短短几天,由畏而敬,由敬而重,这些总兵人对于朱常洛的态度已经由质到量,变化的可谓突飞猛进。
李登本来以为必死,天灵盖里早已开了口子,三魂走了两魂,焉焉的瘫在地上等死。却忽然听到朱常洛含笑开声:“我也不杀你,你也不必回城,就留在这里愿不愿意?”
李如松没有忍住,侧了头对朱常洛低声道:“王爷,这不太合适吧?”
帐内各位在座大人的心又是一抽,纷纷侧目而视……
李如松这位主的嚣张跋扈众所周知,居然连他对这位小王爷都这么恭敬了?
朱常洛笑着递给李如松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燥静看下文。
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李登一时之间似乎是喜得傻了,呆了片刻得后忽然跪在地上磕头声,眼里流下泪来:“小的谢王爷不杀大恩,可是请王爷杀了小的吧。”
监军梅国桢怒道:“王爷一番好意,你居然敢拒绝,当真以为咱们不敢杀你不成?”
李登一脸鼻涕两眼泪,哭了个稀里哗拉:“不是小的不知好歹,而是小的有家眷在城里,如果小的死了,那还罢了,如果小的留在明营,明天城上我老娘兄弟他们就会被扔到这城下啦。小的是怕死没出息,可是宁可自个死,也不能连累老娘的。”
居然抓了个孝子……帐内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苦笑不得。
朱常洛展颜一笑:“既然如此,若是我想个法子,即能让你回去,又能保你不死,可好?”
“真的么,小的谢王爷不杀之恩。”李登大喜过望,嘎嘣脆的连连磕头,喜悦之意洋溢一脸
梅国桢眼神滴溜溜在朱常洛脸上转了几转,忽然冷哼一声道:“别答应的痛快!若是不按王爷说的做,就算放你回去你也没有活路的,你的同伴全都死了,唯独放了你回去,你自个想想哱承恩会怎么想你,到时候你的小命不保,你的老娘还是得跟着你倒霉。”
这位梅大人不愧是当御史出身,心硬嘴毒,一句话说的李登为之一呆。
光想着回去的好事,还真没想的到这么多,让梅国桢这么一说,不知这个小王爷要安排自已做什么事,若是做不成回去了岂不还是死路一条么?这心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一个人木怔在那里,如同傻了一般。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有一件,管好你的嘴就成。”盯了梅国桢一眼,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家伙望风转舵的本事果然一流,转头向李登道:“只要你去替我送封信给哱拜,我保证他不但不杀你,还会赏你,这样可好?”
李登迷迷怔怔的抬起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信有一封,口信二个。
李登带着朱常洛给他的十两银子,打来处来,回去处去,兴亮采烈的回城了。
回城之后,众兵丁对他居然能够死里逃生回来大为纳罕,一时间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问个不停。
李登也不含糊,按照朱常洛先前教的说道:“兄弟们,咱们有救了!睿王爷让我给大家捎个话,大明官兵以招抚为主,让城内大家伙休要听别人谎言,咱们都是大明子民,王爷说了只要咱们投降,朝廷便会既往不咎,而且这次水浸造成的损失睿王爷愿意一力承担,不但帮着修房屋,还会给钱粮呢,总之绝对不让大家受难就是啦。”
战乱之中人心思定,更何况处在大水浸城朝不保夕的绝境的情况下。
那怕有一点点的希望,都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李登的话没用一会就已经瞬间传遍了宁夏城大街小巷。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的人们眼前再度亮起了希望,一时间民情如沸,一齐拥到巡抚府,要求哱拜速开城门纳降。
等到哱承恩知道消息,命人将李登带回府中问话时,再想扼制已经为时已晚,就此哱拜苦心想出的嫁祸之计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作用。
听着外头一潮高过一潮的百姓呼声,哱拜与哱承恩面面相觑,脸色都是一模一样的难看之极。
李登跪在地上,哱拜拧着眉正在看他带回来的信。
信是睿王朱常洛亲笔,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字:“将军父子自归朝廷以来,替朝廷镇守边疆,大小边功数十次,现朝廷已查明,此次兵变完全是巡抚党馨克扣军饷引起的,罪在党馨,况且杀党馨的乃是汉将刘东旸,将军父子何苦待人受过,只要能杀刘东旸便可赎罪。”下边用了睿王金宝,并且加盖三边总督大印。
就这一封信,已有足够十分份量,哱拜怦然心动!
翻过来复过去看了三遍,然后交给哱承恩手中。
哱承恩看完后,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土文秀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大冬天的一脸一头的汗水。
心烦意乱的哱承恩没好气吼道:“乱闯什么,出什么事啦?”
一脸惶恐不安的土文秀顾不上看他的脸色,急吼吼道:“哱爷快些想个法子吧,眼见有好多百姓已经在冲击四门守卫,再这样下去,咱们快守不住了。”
哱承恩腾得一声站了起来,眼底已经浮上了血光,“妈个巴子的,一个个都想造反不成?”忽然狠声问道:“刘东旸在干嘛?”
土文秀面露不屑,嘴角一撇道:“刘总兵天天阴沉着个脸,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哱承恩双目尽赤,伸手拔出长刀:“走!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想干什么。”
“站住!”哱拜一声断喝,哱承恩踏出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哱拜脸色不动,转头对土文秀道:“出去告诉百姓,就说我说的,三日后开城纳降。让他们各自安定,若再有煽动闹事者,一律杀无赦!”
“啊?”土文秀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惊讶的张大了嘴,呆呆看着哱拜。
哱承恩同样被惊得一跳,下意识的反问道:“咱们……真的要降么?”
哱拜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李登道:“你去帐房领二十两银子,好生下去休息,明日早点来,我有事找你去明营说话。”
虽然担惊受怕的跪了半天,还真的象王爷说的有惊无险还有银子拿,李登喜滋滋的应了一声,站起来扬长而去。步伐匆匆,实在不能不急,因为还有两份赏钱等他呢。
睿王爷果然说的不错,李登喜的都快不知所以了。
打发了李登,哱拜转头对土文秀喝道:“还不下去按我所说去安抚民心,非要激起民变才算完事么?”
土文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一溜小跑的出去了。
这下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说话再没有任何顾忌。哱承恩急赤白眼道:“阿玛,你当真要降?”
哱拜冷笑一声,拍了拍放在案上的信纸,“有睿王这封信,便是降了也不打紧。”
哱承恩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事到眼前,由不得他不服软。救兵遥遥无期,城外大水逼境,城内人心动乱,形势已经恶劣无比,无论那一种情况爆发,都是对自已这一方完全没有好处的方向。
忽然叹了口气,提刀便往外走。哱拜急喝道:“你往那里去?”
“不是说要投降么?”哱承恩瓮声瓮气道:“我去杀刘东旸!”
“滚回来!”哱拜气得眼前发黑,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真是不知拿这个猪一样的儿子怎么办,如果哱云在该多么好……
杀刘东旸急什么哱拜心中顾虑的是那个小王爷是真心的要放过自已?还是在设计让自已自相残杀?脑海中再度浮起睿王嘴角那个狡黠的笑容,哱拜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太相信,也不敢相信,一切就等明天试过再说。
而此时李登已经来到刘东旸府上,因为朱常洛给刘东旸捎的只是个口信,同样也只是几句话。“将军乃汉臣,何必跟着别人造反,替他人顶罪,朝廷已经查明,杀党馨乃哱拜指使,将军只要杀掉叛党,便可重归朝廷。”
给了李登十两银子,打发他走后,刘东旸独自怔然出神半晌,脸上阴晴变幻不定,忽然一掌拍到案上,大喝一声:“操他娘,老子受够了!爱谁谁,老子不伺候啦!”
这一晚的宁夏城注定风波浪涌,所有人都无法安息。
百姓们得了明天纳降的信,一个个恨不得烧香祭天,早些结束这战乱苦楚。
哱府书房内灯火通明,一夜不熄。
刘府中刘东旸手握刀柄,如同走马灯般不停的转圈。
众人皆忧我独喜,李登一脸春风的正向另一个人家中走去。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个口信没有捎完。
第142章 生变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焦燥与不安不止是宁夏城中人如此感觉,城外明军大营中也是如此。
散了议事后,出帐后朱常洛并没看到叶赫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怔。
其时夜黑如墨,北风嘶吼,天空不知何时竟然已飘开了雪。
雪落地上,洁白一片,落在脸上,冰凉沁心。
片刻后朱常洛终于回过神来,一言不发转身往自已寝帐方向慢慢的去了。
从主帐到寝帐的路并不长,可是朱常洛明显心事重重,走的十分缓慢。
居然从这个方才还在帐中叱咤风云的小王爷的背影上硬生生看出了几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来,孙承宗不由自主的拧起了眉头,迟疑一会后脚步加快,追了上去与他相伴而行。
看出他有心事,孙承宗便刻意引开他的注意力,一路上谈笑风生,尽说些自已游历时的奇闻轶事与他听。
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眼见寝帐就在前边,朱常洛抬起垂着的眼睑笑道:“老师放心,我没什么事的。”
可转身将要进帐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朱常洛猛的停住了脚步,嘴角的笑容已经凝固,脸色有些突兀的苍白。
孙承宗终于忍不住,开口直询:“出什么事了?”
朱常洛伸手指着自已居住的大帐道:“……帐里的灯好亮。”
走的时候帐内的灯已经是熄的,可是人还在。
回来的时候灯亮了……人怕是已经走了吧?
朱常洛麻利的转身入帐,环视四周,一切如旧。
案上伏犀剑压着一张纸,展开却是一片空白,并无一字。
朱常洛脸上带着笑,心底长长叹息一声。
走了好,一走百了,省的他为难,也省得自已为难,挺好!
但愿你从此挟长剑,带吴勾,情吞四海千钟酒。
但愿你从此不受拘束,自由来去,一生无羁。
于是全然不再理会孙承宗一脸疑惑的表情,闭了帐门,吹灯睡觉。
第二天,宁夏城一大早就有了动静。
城墙头上用绳缒下一人,这下全都认得,正是走惯了脚的李登。
与昨天灰溜溜的样子相比,今天的李登笑嘻嘻一脸春风。
一大早哱拜就派人将他唤到府中,将一封信递给李登,要他进明营带给朱常洛。李登接信之时顺便瞄了一眼这位自封没几天的哱大王爷,似乎一夜没睡,一脸的横肉死沉沉的坠在脸上,一对长在肉中的眼睛却和血一样的红得瘆人。
进得明军大帐中,朱常洛赫然在座。
李登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人物一样清俊,口气一样的和熙,可今天这个小王爷和昨天晚上那个小王爷似乎有什么不同……
接过李登递过来的信,朱常洛淡淡一笑:“如何,按照我说的可全做了?”
“殿下放心,小的全都做到了。”李登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个头,感激说道:“殿下恩典,小的没齿不忘,果然没杀头,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打发李登去后,朱常洛打开哱拜的信看了起来。
一帐中的各大将军屏息静气,连个咳嗽声响都不闻。
静静的凝视着那个正在看信的小王爷,李如松贴着心口窝放着的那封信隐隐又有些发热。
朱常洛看得很快,几瞬之间后头已抬起,伸手就将信递给李如松。
李如松连忙接了过来,匆匆看完后,忽然拍案而起,怒道:“哱拜这个家伙,恁得老奸巨滑。”
此刻帐内几大总兵已将这封信轮流看了一遍,表情各异,各有想法。
哱拜的信里字不多,意思也很明白,大意就是他愿意降,但前题是明军先将围城大水退去。而且还要朝廷发下免罪铁券,只要有了这个东西,他马上自缚出城投降。
奸尔弥滑,不过如是。
也许是当言官当得年深日久,梅国桢打仗不行,可是论起动脑袋瓜子总比在场这几个大老粗总兵快溜了很多了,“殿下,这必是哱逆施下拖延之计,撤水是为了保城,平息城内百姓怒火而为,免罪铁券之说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
宁夏和京城几千里地,若按哱拜所说要劳什子免罪铁券,这一来一往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一月期限。
这一个月,足够做好多事情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梅大人说的很道理。”
梅国桢受了夸奖,一张老脸顿时红光大放,气色瞬间好到无以复加。
此刻帐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朱常洛不言不动,两眼怅然出神,任由他们吵闹争论。
延绥总兵王通第一个跳起,急得面红耳赤道:“哱拜老狗明显就是拖时间,要我说,和他谈个屁,等冲锋舟造好,直接打他娘个人仰马翻。”
李如樟当即附合:“说的不错,到了这个地步,这老东西还不肯老实就范,不乖乖出城来受死,明显就是找揍!”转过头盯着麻贵:“麻贵,你的冲锋舟啥时才能造好,咱们可都等着呢。”
麻贵看都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马上就好!”
突然发现自已是被这个家伙无视了么?李如樟登时怒从心头起,想自已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一瞪眼刚要发作,朱常洛带着警告的冷然眼神已经递了过来。李如樟瞬间霜打茄子般焉焉闭了嘴,到底憋不住,气哼哼的一语双关道:“这样的纯属是给脸不要脸,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手软了,否则得寸进尺有得扯皮哩。”
梅如桢当即在一旁响应:“将军说的是!哱逆本就凶残悍狠暴,不先把他们打废了,断乎和不了!咱们明军如此雄兵勇将,难道还要求着他们和?”
看这老头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个文官居然比武官还要好斗,朱常洛难免觉得好笑。
一时间,大帐内如同开了锅一样吵成一团。
就在这不可开交处,朱常洛拍了拍手,朗声说道:“各位安静,听我一言。”
帐内吵闹的声音忽然就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齐唰唰的盯在朱常洛的身上。
朱常洛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案上轻磕了几下,轻眯的眼皮一抬:“就依他所说,先放水,以示诚意。”
所有人牙痛一样轻嘶了一声,梅国桢、李如樟等人全都不可置信的望着朱常洛。
只有李如松敏锐的从小王爷的眼底发现了一丝狡黠清亮的笑意。
果然朱常洛紧接道:“不要放得干净,将上头水源徐徐阻住便是。”
本来紧绷了脸的麻贵忽然咧嘴笑了,这让坐在他边上的李如樟一阵恶寒:我的个天爷,你那脸不笑还好看些……
“李登曾说哱拜在城内放言,朝廷的免罪铁券已在本王手上,只是本王扣而不发么?”朱常洛神情淡淡,笑容越发灿烂:“既然如此,咱们可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
转头向梅国桢道:“麻烦梅大人拟一份告示,告示宁夏城内百姓,就说铁券已在军中,只等哱拜出门来降。”
被点了名的梅国桢一脸红光起身站起,得意洋洋道:“王爷钧命,不敢不遵。区区告示何足道哉,想当初下官可是出了名的倚马千言,立时可就……”
朱常洛似笑非笑截住他的话头:“嗯,那麻烦大人多受累,不用多了,就抄三百份吧。”
李如樟刚灌进嘴的一口茶忽然就喷到了地上。
再看梅国桢垮着脸都快哭出来了。
“明日请将军派人将告示以箭射入城中,如此广而告之,咱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李如松点头领命,拍手叫好:“此计大妙,让哱拜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再想拖延也是不能,如果这样还不肯降,咱们即时攻城,也是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散帐之后,一脸忧愁的李如樟拉了哥哥李如松一把。
李如松一愣:“干么?”
李如樟神秘近乎鬼祟:“你的女婿真厉害,大哥能不能和他说说,我看他对我气色总是不太好,说起来我也是他的长辈……”
李如松抡起大脚就踹,一个字……滚,有多远滚多远!
传单告示射入城之后,顿时引起一片轩然大波。
虽然之前有李登带得口信,可是毕竟口说无凭,如今这些传单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不说,每张传单上都有睿王红彤彤的大印,城中百姓们这下都吃了定心丸,现在啥都不用说了,所有的矛头全都指向了哱拜。
巡抚府内,哱拜脸色阴沉坐在正中,皱眉看着下边一溜稀啦啦站着十几个已方贴身将领,看神情肃然者少,惶急着多。随着哱拜审视的目光一个个扫过,这些平时如狼似虎趾高飞昂的家伙,一个个不是目光闪烁,就是低头看地。
哱拜忽然抬起头:“刘东旸人呢?”
提起刘东旸,哱承恩上前一步:“刘东旸说他身体不舒服,托人捎话说今天就不过来了。”
哱拜蓦然一愣,这才发现,不止刘东旸没有来,他的手下那些亲兵将领也都不在此地。
病了?是心病吧?
哱拜怔了一怔后忽然呵呵笑了几声,干巴巴的极是难听,按在刀柄上的手背上的青筋已经鼓了起来。
“明军已经开始放水了么?”
土文秀上前一步:“回哱爷,已经开始了,现在困在城外的水位已经下去了好多。”
哱拜点了点头,沉声道:“这几天各位辛苦了,哱拜在这里谢过,今天叫大家来,是想问下大家伙,明军要咱们献城投降,你们怎么看?”
诸将面面相觑,可是谁也不说话。
土文秀勉强笑道:“咱们都是哱爷的人,哱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哱拜叹了口气,眼神再次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突然开声道:“水退之后大开城门,降了吧。”
哱承恩惊讶的瞪大了眼:“阿玛?”
哱拜疲累之极的挥了挥手:“大势已去,我意已决,也没理由再坚持了。”
水来得快去的也快,三天后,大水已经完全退去。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浸泡,四面城墙损毁严重,其中以北墙最为厉害。
朱常洛打马绕城一圈之后,停下马望着北墙若有所思。
今日是和哱拜约好出城受降的日子,可是朱常洛相信,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天上铅云密布,似乎阴沉欲雪。
朱常洛静坐帐中,脸色平静,不言不动。
门外有军兵跑来报告:“宁夏城门已开,出来一队人马。”
朱常洛点了点头:“再探再报罢。”
孙承宗有点犹豫:“殿下,要不要我们派一队兵马,前去看看?”
“大可不必,近营十里内,有李如松将军的三千弓箭手等着他们,如果他们下马受降,我会亲自出去接待他们,可是……”朱常洛笑着摇头,雪白的牙齿亮的惊人。
可是什么,朱常洛没有说完,但孙承宗似乎已经有了某种玄妙的预感。
随着离明营越来越近,哱承恩的牙咬得越来越紧,手紧紧捏住了刀柄,劲力之大几乎能在刀柄上硬木上边捏出指印来。
越走越近,明营依旧很安静,哱承恩已能清楚的看到营门口那一字排开的张弓搭箭的弓箭手。还有李如松白马银枪,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冷电一样的目光不停在哱承恩脸上睃巡。
哱承恩停住了马,脸色有些苍白,再往前进一步,就进入了明军射击范围,到那时候,是降是死,便不再是自已能说得算的事!
土文秀在后边打马上来,神情颇为仓皇,“哱爷,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隆之声,由远及近,就连地面都隐隐有些颤抖……
那是无数马蹄踏地之声,轰隆作响如雷,震惊了所有人。
哱承恩瞳孔忽然放大起来,苍白的脸上已经一片血红,呼吸如野兽般急促起来。
因为他看到对面李如松的脸已经变色……
第143章 夜袭
一只饿得奄奄一息的独狼在草原上发现了一头巨象,顿时变得又兴奋又贪婪,可是最多的还是恐惧。走投无路的独狼对于食物的渴求垂涎三尺,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如果自已敢扑上去进攻,只怕还没咬到皮,就会被其踩成一滩肉泥。
可是如果被一群狼围攻的巨象呢……
确定杀声是自明军大营后方传来之后,哱承恩眼角有凶光频闪,嘴角挂上了嗜血的笑容。
如果可以,他此刻非常想往这只巨象的脖子上咬上致命的一口。
土文秀兴奋的紧盯着传来隐隐杀声的明军后营,声音已经变了调:“哱爷,要不咱们里应外合,冲他一阵,杀他们个措不及防?”
哱承恩眼底亮了一瞬,可是随即黯淡。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因为他发现,即便是明营后方乱成一片,但自已对面这些张弓搭箭的明军依旧没有丝毫慌乱的表现,目不稍瞬的紧盯着自已,相信自已这边若是敢妄动一步,那无情箭雨便会毫不迟疑的射过来。
哱承恩的犹豫早被李如松看在眼中,手中长枪一举,大喝一声道:“哱承恩,要战要降,犹豫什么!”在他身后,大明铁骑弓上弦刀出鞘,列阵森严,与只相隔三十丈,留出战马冲锋之地,齐齐发出一阵雷霆般的吼声:“杀!”
哱承恩虽然阴戾凶悍,却知道已方并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此时若战,吃亏的一定是自已。眼看明军一步步的逼上前来,手中长刀霍然出鞘,吡牙低喝道:“全体回城,违令者斩!”
中军大帐中,朱常洛坐在正中;几大总兵中,只有麻贵和李如松在座,神情凝重;监军梅国桢全身紧绷,脸色仓皇。
李如樟带着一身血好似一阵风闯进帐来:“他奶奶的,原来是哱狗的援军来了。”
闯入明军后营的是蒙古卜失兔部的先头部队,此刻已被李如樟全歼。但是据哨兵来报,这只是蒙军一小路先头探路小队,而真正的大部队却在后边。
明军围攻宁夏城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卜失兔联合庄秃赖部尽起三万兵马杀奔宁夏镇而来。可是由于萧如熏镇守平虏,使得蒙古诸部的援军无法从北而下,所以只能分兵两路绕道从东南方向的沙湃口杀奔而来。
此时先锋部队以土昧、弭纠雷二将为首率兵一万,攻打定边、小盐池。
庄秃赖部的打正与卜失兔各率兵一万已经越过沙湃口正向宁夏镇杀来。
事先埋伏在那里的游击将军龚子敬按朱常洛所说没有抵挡,而在他们大军过后,率兵八百扼守在沙湃口堵住了敌人归路,与此同时总兵董一元率兵三千直接出塞而去。
离明军大营不路百里处的石沟城,那里有朱常洛事先布置好的总兵刘承嗣带领一万兵马坐镇。
此刻石沟城已是大军压境,战鼓如雷。情势似乎对于明军已经极其不利,可以想象如果此时哱拜尽发城中之兵来攻,内外夹攻,战势就会变得非常严峻。
朱常洛霍然站起,目光如刀锋锐利闪亮,落到了麻贵的身上。
“请将军带兵五千,速往救援石沟城,不需力敌,只要驾起火炮,和刘总兵一齐守住城池不失便可。但若是发现蒙兵有回兵之意时,可尽出全兵,全力掩杀,一个不留。”
虽然有些不明白朱常洛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依他和蒙兵多年做战的经验,这些马背上的强盗,性子彪悍,来去如风,一旦出手,便不可空手而回,没得好处他们怎么会撤兵?心中虽然有疑问,但麻贵对于睿王已经是死心踏地的佩服,毫不迟疑的转身出帐,点兵而去。
李如樟冲麻贵的背影撇了下嘴,然后眼光热切看着自已的侄女婿,意思很明白:看我看我看看我……我在这里呢,我也会带兵,也会打仗啊有没有……
可惜他的俏媚眼如同做给了瞎子看,朱常洛转身步出大帐,昂首观天。
远处传来战鼓声声,激越雄浑,似乎每一击正好与心跳相合,每一击正好击在人心底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第一次知道原来最简单、最乏味的鼓点,居然是最能让人热血如沸战意激昂的音乐。
李如松和孙承宗二人不约而同的跟了出去。
转眼帐中就剩自已一个孤家寡人,李如樟气得跳脚,烦躁的抓了抓脑袋:“喂,你们又无视我!干嘛又丢下我!”
阴云密布,天色已暗,强劲北风吹得军旗猎猎做响。
朱常洛忽然笑道:“老师,看这天气,今夜必有大风雪。”
孙承宗有些茫然,抬头看了看天点了点头,猜不透朱常洛说这句话用意为何。
朱常洛伸手遥指宁夏城,悍然道:“李将军,点将出兵;今日三更,全力攻城!”
早有思想准备的李如松打雷一样的应了一声,转身下去准备。
与明营秣马厉兵,一派紧张相比,此刻宁夏城内巡抚府内却是一片欢声雷动。
得知来了援兵的哱拜一脸喜色,先前的颓丧半点不见,此刻兴奋的已经坐不住,在地上不断的来回急走。
哱承恩、土文秀等几个亲密将领一反先前一脸的阴云密布,一个个喜气洋洋,好象捡了金元宝一样笑逐颜开。
“阿玛,咱们不能再静坐不动了!如今援军到来,咱们要整备兵马,出城与他们决一死战。”
土文秀应和道:“不错,里应外合,打他们个手忙脚乱!”
看着哱承恩一脸的渴望战意,哱拜紧绷的一脸横肉不自禁的有些抽搐。
如果战,就意味着再没有后退之路,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如果不战,难道真的要束手就擒?
两条路左右分立,前方都是一片黑洞洞……
哱拜深沉的眼神里闪过一道杀戮的寒光,压在案几上的手骨节咔咔作响。
“明早卯初,升帐点兵!”
这句话哱拜几乎是狂吼出来的,震得哱承恩诸人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却震不住他们一脸的疯狂。
哱拜居住的巡抚府在北城,而刘东旸的总兵府在南城。
与哱拜一样,得到战报的刘东旸此刻也是坐卧不安,站立不宁。
他的亲信副将薛永寿站在一旁,一对眼睛骨碌直转,一脸的急色。
“将军,这个点不是迟疑的时候,您得快点拿个主意才是。”
刘东旸犹如困笼中的野兽,神情暴虐狰狞咬牙道:“北边有什么动静么?”
薛永寿低声道:“听说……已经将大小将领全都叫过去商量怎么办了。”
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然一声巨响,刘东旸怒极反笑:“好!这是来了援兵了,胆子也壮了,现在猫狗都叫过去了,却唯独不叫老子!”
薛永寿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时的刘东旸烦燥之极,不耐烦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鸟话,咱们谁和谁,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薛永寿垂下眼睑:“谋逆的是哱拜,称王的也是哱拜;咱们是汉将,他们是蒙古鞑子!”
薛永寿的话只说了半截并没有说完,可是其中用意已是呼之欲出,昭然若揭。
这几句话触动了刘东旸的心事,想起李登捎来的睿王口信,刘东旸心头登时一片火热。
“干他娘的,老子拚啦!”
刘东旸咬牙切齿,伸手拿起桌上一只茶盅,狠狠的掼到地上。
热水四溅,碎瓷纷飞。
薛永寿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将军英明!”
天空已被厚厚云层遮盖,鹅毛一样的雪花随着呼啸的北风飘洒下来。
明军大营中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李如松和李如樟兄弟顶盔贯甲,一身杀意凛然。
在他们身后,齐刷刷的站着为这次攻城准备的一个万人队。
只看服色装备,朱常洛已经认出这正是李家倚为柱石的辽东铁骑。
这个万人队全是李家军中的精锐之师,重甲利刀,装备精良。李成梁这些年仗着这支队伍,纵横辽东无人能敌,对于这支军队,穷李氏父子几十年精力也不过养就了三万人而已,李如松一向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贵,可是这次居然一下就派出一个万人队,不得不说,朱常洛的面子着实不小。
此刻雪越发大了,风搅雪动,混成一片。
朱常洛傲立雪中,风中倍显身形单薄。可在所有将士的眼中,这位少年睿王就如雪中寒竹,岩上青松,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气势。
自李如松始,所有兵将屏息静气,眼睛瞬也不瞬盯着这位少年睿王。
锐利如锋的眼神扫了一圈后,朱常洛厉声道:“今晚一战,必定拿下宁夏城!皇上有旨:斩哱拜头者,许以侯伯延世,有能擒献哱贼者,与世封;有能擒献哱拜父子者,赏银二万,封龙虎将军;擒献刘东旸、土文秀,赏银一万两,封都指挥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这样前所末有的厚赏,效果如何,只看在场官兵眼里闪着的激动光茫就可以知道一二。
李如樟情不自禁的摸了摸下巴,咂了咂嘴:“我的个天,哱拜这一家子还真是值钱哪……”
朱常洛清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都是大明响当当的铁骨男儿,身为将士,守土克敌,义不容辞!本王在这里笑看你们立功回来。”
一挥手,几后几百个军兵早将酒倒上奉与众兵将,朱常洛伸手取过一碗,高举过顶,豪气纵横:“今日干了这碗酒,等到你们胜利归来之时,咱们用敌首做杯,再一起痛饮个够!”说完一饮而尽,将碗掷在地上,大喝道:“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清脆的响声震醒了被他气势所慑的军兵,如梦初醒般齐吼一声:“守土克敌,义不容辞!”
各自饮下手中酒,一齐将酒碗掼到地上。
李如松胸中热血沸腾,手中银枪向前一点:“兄弟们,杀敌去!”
“杀、杀、杀!”
众兵齐声振臂高呼,士气大涨,上万人的呼声汇集一处冲宵而起,如洪流浩荡势不可挡,如雷声贯耳声势震天。
第144章 伏子
眼望大军流动如潮,漫天狂风暴雪翻滚。
静静看着大军开拔,朱常洛心旌激荡,怅然若失。
忽然想起辛弃疾一首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今日雄壮好男儿,明日归来能几何?
李如樟意气奋发,一马当先带领大军直奔在前。李如松一骑殿后,策马来到朱常洛前面,马上拱手:“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末将就去了。”
其时风卷雪飞,迷蒙一片,朱常洛忽然心中一动。
“李将军这一去,南城北城不可兼顾,你打算从那一门开始打起?”
对于这个问题,李如松早有考虑,想都不想张口就答:“经过多日水泡,宁夏城北关部分城墙已经塌陷,防守极其薄弱!当从北攻。”说完却见朱常洛眼睛定定的望着自已,似有失望之意。
李如松心里忽然一紧,果然朱常洛轻轻摇了摇头:“将军这样想,别人也是这样想。”
响鼓不用重捶,就这一句话足以使李如松心里霍然开朗!
“兵者诡道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本将谢王爷指点!”
看着李如松持枪跃马而去,朱常洛露出会心一笑!
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一直被称为纨绔子弟、二世祖的人。
他知道的历史只告诉他李成梁如何勇猛机智,李家军如何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对于这个笼罩在父亲灿烂光环下的李如松的记录少之又少,可是此时朱常洛已可断定,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测,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是李如松,那么将来把那个地方交给他也不失是个好办法。
看着李如松的背影,朱常洛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定了主意。
眼看大军开拔将尽,孙承宗一身熟悉的黑衣玄甲催马上前,却令朱常洛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孙承宗脸色肃然:“殿下,咱们大家伙全准备好了。”
目光扫过身后集结完毕的虎贲卫,那一张张写着坚定信任的脸和笑容,朱常洛感觉热血如沸。
自已一个决定一挥手,对于这些人便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以让他们为自已抛头颅、洒热血,九死而不悔。
沙场征战杀伐最是无情,但自已却不想做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物。
谁都渴望所向披靡的战果,水到渠成的胜利,但是有些时候不一定需要流太多的血,付多大的代价,也可以完成的。
此刻的朱常洛嘴角挂上了几丝笑意,在这风霜雪冷的寒夜显得灿烂温暖。
“李将军攻北门,咱们反其道行之,就往南门去。”
“兵事凶险,殿下不可轻身犯险,可在帐中等候,由我带虎贲卫去冲便是。”
“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看出孙承宗眼底那深深的顾虑,朱常洛淡然一笑,“士兵们冲锋浴血身冒矢石,都不足畏惧,我有虎贲卫守卫,还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南门怕是也没有那么险。”
时到今时,自已准备的伏子也该上场了……
看着对方露出久违不见狡黠清亮笑容,孙承宗先是松了口气。
自从叶赫消失之后,朱常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可是欣慰归欣慰,但是战场不是儿戏,虽然听得出朱常洛最后一句话中似乎有那么一丝幽然的深不可测的玄机,但为万全计,他认为朱常洛还是不要上战场最为稳妥。
千军易得,明主难求,若是朱常洛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堪比天塌地陷的灾难。
见孙承宗还要再劝,朱常洛脸色一肃,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军令,不必多说,发兵吧!”
风雪虽大,借着军兵手中火把光亮,硬是从他的眼底看出无比的决意坚定。
就这一眼,孙承宗废然长叹,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力。
宁夏北城下火把如长龙,马嘶如龙吟,早就惊动了宁夏城上的众多军兵。
得了消息哱拜手执长刀,一身甲胄风风火火来到城楼,凝神往下观瞧。
风雪之夜看不太清,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撺动,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也不知有多少人前来攻城。
只听城下有人高喊,说不出的嚣张恣意:“哱拜,速开城门投降,否则攻破城门之时,爷爷诛你九族!”
喊话的人正是李如樟,此刻跃马如飞,果然人品不改,一张嘴便是又刁又毒,气得哱拜咬牙切齿。
哱承恩狞笑道:“阿玛不必理会这厮,算他们先知先觉,如今倒让他们抢个先招!”
哱拜没有答腔,眉头深锁,愀然不乐。
土文秀最会察颜观色,凑上来道:“哱爷不必担心,这风雪之夜,上来攻城纯是作死!看来咱们援军势大,他们狗急跳墙这才连夜攻城,咱们只需全力防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待援军前来之时,我们开城夹击,一战便可成功!”
一番话说到了哱拜心坎里,拍了拍土文秀的肩膀:“你很好,这次退敌之后,有你的好处。”
土文秀激动的两眼放光,一脸通红,恨不能马上跪地谢主隆恩。
熊熊火光中映得哱拜脸色狰狞,有如地狱恶魔,手中长刀霍然刺天:“众兵听令,刀出鞘,箭上弦,与明狗鱼死网破,决一死战!”
土文秀振臂狂吼道:“兄弟们,咱们援军来啦,明狗们沉不住气,只要保住今夜城池不失,明天援军一来,便可将他们全歼于此!”
众兵齐声应喝,一时间士气如虹。
哱承恩哈哈大笑,极是开怀得意。
哱拜赞赏的斜了土文秀一眼,冷然间忽然想起一个人,心里顿时一凉!
脸上笑意凝固,瞬间变得铁青。
城下李如松跃马扬枪,有如神兵天降,长枪一指:“所有将士听命,哱狗谋逆犯上,咱们王爷念及城中百姓,一让再让,可是这些属狗的东西不知感怀天恩,反倒一意噬主,今天奉睿王千岁号令,全力攻城!”
辽东铁骑一起呐喊,后方擂起战鼓如雷。
对于这次攻城李如松准备已久,先不忙搭云梯攻城,而是命令先将五十部投石车推将出来。
本来投石车对于宁夏城这样坚固高险的城池本来没有什么用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抛击的石头依旧打不到高处,但是打城中腰却是妥妥的没有问题。
让哱拜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经过多日水浸之后,宁夏城北墙多处松动损毁,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坚不可摧的时候。
五十部投石车一字排开,发石如飞蝗,流星冰雹一样打了过去。
城墙如受雷击,几轮过后,有几处地方已经开始松动崩毁。
明军士气大振,齐声大喊,越发干劲十足。
城楼上的哱拜眼睛都红了,一边命人将准备的擂石、滚木等物拚命丢了下去打击明军,一边亲自带人前去抢险护城。
可是明军并没有架云梯攻城,这些东西丢下去,对于隔着老远的攻城明军,全然没有任何用处。
看着哱军手忙脚乱,李如松脸含冷笑,挥手叫过李如樟,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
李如樟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极为精彩。
与北门火光冲天,杀声如雷相比,南门就显得特别的诡异安静。
朱常洛和孙承宗带着虎贲卫来到南门下,见城门紧闭,安静无声,城头有守军不停的来回巡逻。
同样久经水泡,南边城墙确实比北边要好的多。
朱常洛从怀中拿出一只火雷,抖手就掷了过去。
一团火光伴着一声爆响,在巨大的城门上炸了开来,在这寂静的南门显得异常的突兀惊人。
全神贯注的虎贲卫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懂这是干嘛……
孙承宗也吓了一跳,转头就看朱常洛,不明白这近乎儿戏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朱常眼睛却紧盯着城门,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好象那面可挡千军万马的大城门,因为自已这一火雷便可以轻松打开一样。
南城墙头一个守军忽然惊叫道:“快来人,南门也有明军攻城啦……”
一个攻字没说完,他的头已随着一腔血滚到地上。
死了的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活着的人却惊讶的看到,厚重的南城门正在渐渐的打开。
打开的城门内领头奔出四个人,左手火把右手钢刀。
在他们身后陆陆续续跟着五十几个人,动作矫健,步履生风,有的人身上还沾着星星血迹。
为首一人高声叫道:“对面可是朱兄弟么?”
朱常洛定睛看了一下,忽然笑着欢呼:“姚大哥、赵大哥、葛大哥、张大哥,你们都来啦,怎么不见薛大哥?”
借着对面火把光茫,细心的孙承宗已经认出了这四个人。
姚钦、赵承光、葛臣、张遐龄,这四个是宁夏城中出了名了四大少。
可是那个薛大哥是谁?
想了又想的孙承宗皱起了眉头忽然打开,脸上已是一派惊讶:难道那个人……便是薛永寿!
这四人是他们在宁夏城那些日子,朱常洛镇整日出去游玩交得四个好友。
本来自已一直奇怪,以朱常洛天潢贵胄之身,为何偏要和这样四个家伙斗猫走狗,玩得不亦乐乎甚至于称兄道弟,想法初自已因为这个事还曾委婉劝过朱常洛几句,当时朱常洛只是淡淡的和自已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孙承宗也是读书人,虽然很是承认这句诗真的很不错,可是对于诗中的意思,颇有些以偏盖全,他有点不敢苟同。
可时到今日,孙承宗忽然叹了口气,原来伏子一步,便可决胜千里,原来深谋远虑,竟可一至如斯!
这时候姚钦四人已经奔了过来,面上神情都是又惊又喜。
朱常洛一下马,四人便奔了过来,就着火光打量了一下,姚钦大叫一声,冲上前把朱常洛抱起来转了一圈,仿佛不认识一般仔细打量了下,又笑又叫道:“朱兄弟,你真的是咱们大明朝当今睿王爷么?看到你托李登给我带口信时,我都不敢相信!”
一边上的赵承光嘲笑道:“你眼珠子都长在脚底下变鸡眼啦,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咱们朱兄弟不是平常人,看的果然没有说错。”
可惜他的洋洋自得没有持续多久,葛臣马上接过话头小声嘟囔:“你也就是个事后诸葛亮,马后炮谁不会放。”
姚钦哈哈大笑,赵承光怒目而视。
四人中张遐龄最为老成多智,连忙打圆场道:“你们别闹了,咱们听殿下说正事要紧。”
“咱们四个中,就你最会装好人。”赵承光白了他一眼,鼓起了嘴不再说话。
姚钦笑嘻嘻放开了手,朱常洛直到这个时候才喘过气来。
久不见四位活宝好友,朱常洛心情大好,眉花眼笑道:“四位哥哥还是这样爱玩,只是你们四个在这里,薛大哥那里去了?”
姚钦爽笑道:“有你小王爷发话,咱们几兄弟还有不捧场的,薛大哥跟着刘东旸在城上整兵清逆,马上就到!”
一听刘东旸三个字,朱常洛眸光流转,笑意敛去,眼底翻涌着深沉清冷。
“如何,一切还顺利么?”
姚钦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货色,大大咧咧笑道:“北边打得那么热闹,倒是让哱狗猝不及防,眼下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北边救急去啦,现在南门城全是咱们的人,朱兄弟……”忽然伸手拍了一下自个的嘴笑道:“你看我,都叫溜嘴了,殿下请进城罢。”
此刻城墙上陆陆续续丢下几十个尸首,城上乱声渐止,显然薛永寿已经得手。
“先不急,现在还到不时候。”朱常洛摇了摇头,眼睛黝黑沉深:“去找薛大哥,让他带刘东旸前来见我。”
第145章 火拚
黑压压的天,白皑皑的雪,红烈烈的火,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宁夏南城上方不断的交织变幻,如同眼下战局一样显得诡异莫测。
姚钦他们出城与朱常洛欢叙的的一幕,被在城楼上早有留心的刘东旸居高临下,一幕不拉的全看在眼中。
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转头恶狠狠的盯着薛永寿,眼底怒火暴涨:“你好胆,原来你们全是串通好的!”心头的不安已经如同潮水一样不断上涨,心底的恚怒烈火般涌将上来,极度的不安和愤怒使他的太阳穴崩得生痛。
长刀仓啷出鞘,寒茫映雪生寒。
此时就算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对弦崩即断的他来说全成了风声鹤唳。
在薛永寿的眼里,此刻的刘东旸象极了一只走投无路且又被人逼至绝境的一只凶兽,任何一丝丝的风险,他都会冲上去用自已锋利的爪子和利齿将对方撕成碎片。
“十年前我这条命是刘将从哱拜手底下救出来的,这些年跟着您鞍前马后好事坏事什么事都做过,可是从来没后悔过,不管做什么事,从来没背过您,因为我知道,我这命是您的!可是这一次……”
薛永寿脸色苍白,缓缓跪下,神色愧疚却并不狡辩,抬起的脸上有无尽的热切。
“这次是咱们的最后的机会,哱拜对您已有了杀心,您处境危险,末将不能看着您死在他的手里!”
堂堂七尺男儿,说完这句话后居然红了眼眶。
刘东旸长刀已经举起,脸色青黑不定,冷笑嘶声道:“你骗了我还敢说是为了我好?我倒不知道你居然生了这样一张巧嘴。”
薛永寿眼底一片平静,无怨无怼:“我这一条命是刘将救下的,这点我一直记在心里,您要拿去,理所应当!”
“如果杀了我能换您解气,我心甘情愿。”说完引颈待戮,不发一言。
刘东旸恶狠狠的瞪着他,忽然一咬牙,长刀劈风飒然而落!
周围观看的军兵顿时一阵惊呼。
颈间一阵冰凉,闭目待死的薛永寿睁开眼来,却见刘东旸收刀站立,脸色古怪。
“你的头先寄在你的脖子上,下回若再敢如此……我活劈了你!”
刘东旸直着眼睛恨恨吼了一声,迈步就走。
伸手摸了下脖子,回想适才生死一发,惊险兀自心寒,薛永寿苦笑着连忙爬起来:“刘将你那里去?”
“妈的现下我还能见谁,当然要去见那个小王爷!别婆婆妈妈的,速度滚过来吧。”
城外寒风凛冽,大雪飘飞,对面兵将中众星捧月般拱着一个少年。
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闪亮,清贵天然气质中倍显天生王者威压,明明不着冠冕,却有君王气势尽显无疑。
初见朱常洛,是在宁夏城中巡抚府内,他是高高在上的睿王爷,自已是宁夏城哱拜手下一员副将。
如今再见朱常洛,是在宁夏城外南关大门前,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睿王爷,自已是叛军中的……叛军。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成王败寇往往只是一瞬。
刘东旸一步步走得极其沉重,自已走的这条路,也许是他这辈子走的最正确的一次,也许是最糊涂的一次。
望着跪在自已马前,双手将战刀高举过头顶的刘东旸,朱常洛忽然笑了。
“刘东旸,你可知罪么?”
刘东旸伏在地上的身子明显缩了一下,“末将自知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只求饶了全家老小,便是大恩。”
朱常洛点点头:“还好,很有自知之明。”
“千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有些时候活比死艰难多了。”
声音戏谑冰冷,刘东旸情不自禁的又抖了一次。
站在他身后的薛永寿不忍心,踏上一步就想说话,却被张遐龄一把拉住。
因为他已看到了朱常洛眼眸中冷冽如冰的砭骨寒意,以及其中折射出的冷电般的杀气。
虽然只有一眼,可是足已让张遐龄心惊胆颤。
“按罪你足够死上千次百次了,可是百恶之下你还有一善。”
明明对方的笑容如春开雪融,阳光洒落,可言语却是一派干脆霸道,不容置喙。
这一切落在刘东旸的眼中,没有来由的心里尽是颤栗。
朱常洛鼻中冷哼一声,“起来罢,你既然按照我的口信做了,我自会以诚信待你。”
薛永寿长长出了口气,姚钦忽然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咱们朱兄弟是守信之人,你们偏……”
话一出口,嘴就好象被冻了一样,张大了嘴张不开来。
原来场中寂静一片,所有人的眼神齐唰唰的向他看来。
身为纨绔大少,姚钦读书不多,可是这时候脑海忽然就想起了八个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你开了南城门虽然是好,但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你只做了一半,不算全功!”
刘东旸一个怔神:“王爷的意思是……”
朱常洛转过身不再看他,仰头看天,天上雪落飘洒,比之方才越发大了些。
北边传来的抛石机打在城墙头上地动山摇般的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杀声盈耳欲聋。
“听到了么?哱拜败亡就在顷刻。”
“斩哱拜头者,许以侯伯延世,有能擒献哱贼者,与世封;有能擒献哱拜父子者,赏银二万,封龙虎将军。”
“过了今夜,你就没有机会了。”
比冰还冷的声音似天上的雪无孔不入的落在刘东旸的心底变成了火。
眼睛已经红了,伏在雪地里的身子已经在不停的发抖。
“你献城有功,却是功不抵罪!去将他们的头拿来吧,我会对限承诺,不但饶过你全家,你也会籍此成为大明功臣。”
朱常洛森然盯着刘东旸:“这是你唯一可走的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清冷的声音在雪夜中似乎格外有一种蛊惑之力。
姚钦忽然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他身边的葛臣忍不住悄声道:“姚哥,你冷么?”
姚钦扁了扁嘴,却好象冻上了一样什么也没说出来。
赵承刚讥笑道:“他不是冷,我看他倒是有点想哭。”
张遐龄一脸肃然,薛永寿神气青白不定。
刘东旸霍然站起,咬着牙大声道:“我明白啦,我去杀了哱拜,再来见王爷!”
朱常洛脸上带着疏懒的笑意,却似乎连眼皮都懒得抬:“去吧,你记住这是你唯一立功恕罪的机会就好,不要轻易放过了。”
刘东旸呆立在地,似乎已经不会说话,片刻后虎吼一声,转身就往城内奔去。
薛永寿高声叫道:“刘将,等等我……”
刘东旸却似没有听到一般,脚下疾奔若飞,转眼已没入城门。
薛永寿几步来到朱常洛面前:“朱兄弟,你先前不是说……不是说……”
声音很大,近乎质询。
朱常洛认真的盯着他的眼,唇角拉出一道冷厉的弧度:“薛大哥,我没有骗他,更没有骗你,谋逆大罪仅想凭着开个城门就想如此揭过,那是不是太当朝廷的法度于儿戏了?但只要他拿来哱拜的头,这次的谋逆他非但无罪,封赏依旧。”
这话一说,姚钦几个人全都低了头。
朱常洛说的确实在理,谋逆之罪,那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
如果真的以为开个城门就能算完,谁真的那么想,只能说他太天真太幼稚。
朱常洛说的有理,薛永寿自然哑口无言,转身跟着刘东旸直奔入城。
姚钦惊叫道:“薛大哥,你去干什么?”
薛永寿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声音遥遥传来:“刘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去帮他。”
赵承光跺脚道:“等等,我们去帮你。”
“不必!你们保护好朱兄弟,等着我回来!”
声音坚定果断,音末了声已断。
不知为什么,姚钦四人面面相觑,心头忽然浮起一阵不祥的感觉。
朱常洛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这五个朋友中他最看重的是薛永寿的人品。
可惜这个人心太直,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自已能做的只能是给他祝福吧。
正在此时,自北方一队人马飞速驰来。
孙承宗举目一看,惊喜叫道:“是李如松将军。”
朱常洛呵呵一笑,果然心有灵犀,这边刚搞定,李如来得正是时候。
李如松老远就看到南城大门开放,不由得大喜过望。
他故意让李如樟在北城猛攻,自已却率了大部主力来攻南门。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南门安静如常,没有丝毫搏斗拚杀的痕迹,只见朱常洛一脸淡然端坐马上,一幅万事在心的安定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实在想不出这个小王爷到底施了什么神奇法术,要知道自已兄弟李如樟可是还是在北门城墙头下率兵已攻了近两个时辰了,除了将城将轰了几个大洞外,别的进展可是半点也没有。
“将军来得正好,可令所有军兵全部自南门入城,北门不必攻了。”
李如松大喜,进了城,这一仗就表示赢了一半!
当即命令随行传令官飞马前去报讯。
孙承宗上来道:“殿下,咱们要入城么?”
朱常洛笑道:“入,当然要入。但是不要深入,咱们就在这南城楼上驻军!”
问的淡然,答的肯定。
李如松和孙承宗对视一眼,二人各有想法。
李如松想的是此时城内仍有叛军三万人,城外的数万官军并不太占优势,而且进行巷战比攻城战更加艰辛,所以城内形势比城外更加凶险,这场平叛看起来远非那么轻松。
孙承宗想的更深了一层,因为他已经猜出了朱常洛是想让城内刘东旸掌管的汉军与哱拜率领的蒙军互相猜忌残杀,然后将堡垒从内部攻破。
孙承宗轻咝了一口气,敬佩的目光已经落在朱常洛的脸上。
姚钦忽然叹了口气,却并不说话。
赵承光最爱和他抬杠:“咦,你怎么哑巴了?”
葛臣摇了摇头:“这个家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朱兄弟么?”
张遐龄眼中有莫名光华频闪,似乎自言自语般道:“都别说了,咱们哥四个以后就跟着小王爷罢。”
这个总结性发言瞬间引起了共鸣,哥四个一齐点头。
风雪中的朱常洛微微一笑,看在众人眼中竟然有如天上寒月一般清冷沁心,“走罢,咱们入城去。”
坐在马上的土文秀被突然如来的一阵心跳闹得有些心神不安。
看看前面策马如飞的哱承恩,在看看跟在自已身后三千精锐苍头军,心中那股不安终于定了一定。
以这些战力,拿个猝不及防的刘东旸似乎毫无悬念,想到这里,土文秀已经咬紧了后槽牙。
一马在前的哱承恩心里也不平静。自从领了哱拜的手令,命令自已和土文秀拿下刘东旸,说心里话哱承恩对这个命令是犹豫不决的,外头大兵压境,此时如果在搞内讧,那真的是大势已去。
可是哱拜只用了几句话,就让哱承恩改了主意。
“攘外必先安内,刘东旸已有反心,若不除掉,若来插心一刀,中者必死!”
听完这句话后,哱承恩身上已经被冷汗尽数湿透,二话不说,打马如飞。
只要穿过前面纳福大街,便是城中间一处市场。
过了市场,就是刘东旸南城地盘。
穿过纳福大街后,哱承恩忽然愣了……
随后跟着出来土文秀和三千苍头军也都愣了……
在他们面前,是全副武装,顶盔贯甲的刘东旸和他所率的军队。
此时张弓搭箭,虎视眈眈的紧盯着他们。
土文秀忽然闭住了眼,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随后他的眼珠就猛得瞪大了,用力之大,几乎快崩出眼皮掉到了地上。
因为他看到刘东旸举在空中的手已经狠狠的落了下来……
第146章 绝望
所有人的耳畔全都灌满了风,当无数尖锐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后,洁白的雪地上便开出无数怒放的梅花。
风一样的箭雨恍如死神的镰刀,倒了一地的尸首就是它收割生命的最好的见证。
偷袭发生的太突然,本来准备打猎的居然被反猎。
变生肘腋,事发顷刻,土文秀只来得及喊了一句:“列阵,御敌……”
一只突如其来的箭准确无误的洞穿了他的喉,急速涌出的血堵住他的声音后,又随着他的呼吸变成了大量的血沫。在他无力的用双手捂住脖子一脸惊恐的倒下去的瞬间,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射出这一箭的人正是刘东旸。
此刻被偷袭的苍头军已经缓过劲来,纷纷竖起盾牌,团团围成一个圆圈,将哱承恩紧紧的护在其中。被紧紧护在中间的哱承恩头里好象飞进了一万只苍蝇,一阵阵的嗡嗡作响。
瞪着血红着眼睛看了倒了一地的尸首,又抬头看了看持刀疾冲过来的刘东旸,哱承恩恨得心碎胆裂,仰头朝天痛嗥一声,一抬脚将护在自已身边的几个军兵踢翻,怒吼道:“杀!”
这个平和安静的广场,在几个时辰后太阳升起时,将是人流熙攘来去各种买卖热闹的地方。这个本该繁华喧闹的场所,谁也不会想到竟然变成了修罗战场,全然被血肉横飞,鲜血奔流覆盖。
杀戮已经入了眼、走了心,每一个人的眼都是红的,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道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看着一个又一个同伴倒了下去,却没有人懒得再看一眼,因为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你死就是我活。
哱承恩一身鲜血淋漓,分不清是自已还是别人的,手中长刀指着刘东旸,恍如地狱中刚爬出来的魔鬼。刘东旸大口喘着气,脸上一道道血水间杂汗水,看着狼狈非常,他的一只胳膊刚被一个苍头军拚死剐了一刀,现在软软的垂在一边。
二人面对面如激斗的野兽般对峙着,神情紧崩如打开的弓弦,生死顷刻时谁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对于他们来讲,剧烈的痛感和对生命的渴望比起来早已是微不足道。
忽然呵呵的笑了一声,刘东旸嘶哑着嗓子傲然道:“哱承恩,想杀我还在等什么?”
被挑衅的哱承恩血贯瞳仁,大吼一声提刀冲了上来,刘东旸咬牙举刀相迎,今人牙酸耳震的一声大响过后,双刀碰处火星四溅。哱承恩本来不是刘东旸的对手,所幸对方一臂受伤无力,战力打了个折扣。二人仇人见面,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对方,这一交手打了个旗鼓相当。
薛永寿在乱军中提刀奋力拚杀,一对眼瞪得大大的到处寻找刘东旸的身影。可惜眼前全是人,而且全是要命的人。
随手砍翻一个苍头军,忽然背后似来一阵剧痛,薛永寿闷哼一声,头也不回一刀向后搠出,一声惨呼过后,那个背后偷袭的苍头军痛嘶着倒在地上打滚,鲜血迅速流了一地。
事实证明刘东旸的武艺远远高过哱承恩,如果他不是一员悍将,哱拜也不可能对他那样的另眼看重。就算一只手重伤,丝毫不妨碍他的单手独刀使得大开大阖,虎虎生风。先前仗着一股狠戾勉强还能打个平手,可是时间一长,哱承恩完全支持不住,片刻之后,脚下步伐渐见散乱,忽然一个趔呛,脚下绊到一个尸首,身子便闪得一闪。
这一闪足以生死立判,刘东旸大喜过望。趁病要命的发出一声大吼,如同旱天打雷一样,一刀劈风逐电般就落了下来。
再想回挡已经迟了,耳边风声疾劲,已经是挡无可挡,正在哱承恩魂飞魄散命在一瞬之际,烈烈刀风忽然停止。
本来闭目等死的哱承恩瞪眼一看,却见刘东旸的长刀在离自已头顶三寸处硬盘生生止住。
一对大眼象濒死的金鱼一样死命的凸着,满脸写着都是不可置信,那样子就好象活生生见了鬼。
哱承恩尚在发呆,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斥:“还不快杀了他!”
即便是头昏脑胀的战乱之中,哱承恩也能分辩出这个声音是熟人所发,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是谁。没有时间再想,哱承恩下意识的一刀挥出,刘东旸栲栲大的脑袋伴着一腔鲜血飞出老远,落在雪地上滚出老远,一对大眼瞪得老大,当真死不瞑目。
一惊一喜来得太突然,哱承恩恍然一梦,回过神后这才醒悟过来亲手杀了大敌,心里说不出欢快畅意,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可在抬眼打量战场后,发现自已带来的三千苍头军,此刻已经只剩下百十人还在困斗,这个发现使他的笑声瞬间化为乌有,只觉得欲哭无泪,又惊又怒。
忽然一阵刀风飒然,却是一身是血的薛永寿扑了上来,口中嗬嗬有声,如同发疯的野兽。刚在生死关头走了个来回的哱承恩勇气已失,对上一心要替刘东旸报仇的薛永寿,丝毫没有回手之力。
耳边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滚吧,滚回去找你的阿玛,现在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手中长剑如雪翻飞,几招就挡住了薛永寿的势如猛虎的狠扑。
看着那道黑影,哱承恩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似乎想到这个人是谁了……
原来你居然没有死?哱承恩不知不觉的已经咬紧了后槽牙!
场中形势极其紧急,又气又恨的哱承恩头脑还算清醒,知道若再有片刻逗留,自已这条命就得交待在这里,唿哨一声,便要招呼剩余的苍头军一起逃。
那个蒙面黑衣人一剑架住薛永寿的长刀,口中发出一声轻笑,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嘲弄:“你一个人逃已经侥了天幸,这些人就留在这吧。”
说完手一扬,几点蓝星奔出,围在哱承身边的几个人大声惨叫,捂着头倒在地上,抽搐几下随即不动。
这一来,不但哱承恩大吃一惊,就连一心拚命的薛永寿都惊得一呆。
那黑衣人哈哈笑了一声:“快滚吧,如果你再不滚,我不介意亲手取你的头。”
哱承恩恨恨的瞪了一眼,却毫不迟疑抢了一匹战马转身就跑。
看着他远去,那黑衣人眼底掠过一丝嘲弄之色,手下长剑紧逼几招,趁薛永寿被他逼的手忙脚乱之承,借着剑势身形凌空飞起,几个起落便已不见。
呆立在地薛永寿只觉这一仗打得真是糊涂之极,这个人好象专门来救哱承恩而来,但是看他对其丝毫不假辞色,却又象是敌非友,忽然想到刘东旸被杀,心下又悲又痛,忽然大吼一声,手中长刀一挥:“兄弟们,大家全力向北集结进攻,杀光哱狗,为刘将报仇!”
此刻天渐黎明,下了一夜大雪渐渐变小。
哱拜一夜没睡,亲自坐镇北城楼,指挥抗敌。
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下半夜开始,城外明军攻城的声势似乎小了很多。
就连他最为忌讳的抛石机的攻势都由大变小,由小变无。
可是时不时鼓声大震,又让他坐立难安,生怕明军在搞什么妖蛾子,不敢不全力以待。
这一夜过得提心吊胆,终于盼来了天明。
心里那根弦崩了一夜几乎快断掉,眼下终于可以放松,哱拜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只要天亮了,就不必再怕明军的攻势。
可惜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借着蒙蒙天光,他看到明军仅有几百人小队在城下,手中拿的也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一水的大牛皮鼓。此时正各自收拾东西,看那意思正在往南撤退。
哱拜嘴角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一种极其不详的感觉瞬间压在心上,沉甸甸压着他喘不上气来。忽然就意识到,原来北城下的进攻早就已经完全停止,那么攻城的人都到那去了?
反应过后几乎是变着嗓道:“快,快去探下南城情况!”
“阿玛,刘东旸反了,现在南城已经完全被明军占了。”几个亲兵架着浑身是血的哱承恩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阵天旋地转后,哱拜身子摇晃几下差点倒在地上。
不远处一处黑暗的城墙后,一个黑衣人隐在那里,眼底冷酷笑意几乎快化成实质流了出来。
南城楼上朱常洛肃容安坐,李如松和李如樟兄弟二人坐在左右,一声不吭。自然有人将一拨又一拨的消息如同流水一样的报了上来。
在得知刘东旸和哱承恩互相火拚后一死一逃的消息后,李如樟有些坐不住了。
屁股下边和生了刺一样,使劲的磨了几下后,终于忍不住,看了目观鼻,鼻观心的大哥一眼,李如樟陪着笑脸开了口:“嗯……那个王爷,咱们是不是也该出兵杀上一阵子?”
朱常洛清如冰雪的眼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半晌没说话,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李如樟没来由的心里一阵发毛。
等接收到李如松瞪来的眼神后,觉得自已特悲催李如樟连忙低了头:“我就是提议一下,打不打您们说了算。”
拿这个混不吝的兄弟真是没办法,白豆腐掉灰里,吹不得打不得。李如松恨恨瞪了他一眼,无奈站起身:“王爷,您看?”
看着外头天光大亮,朱常洛灿然一笑:“成啦,军士们养精蓄锐一夜,是时候动动筋骨啦。”
得到了许可的李如松大喜,李如樟更是欢喜的大叫起来。
呆呆看着外头天光大亮,耳边传来尽是不断的厮杀之声。死前惨呼声此起彼伏不断的响起,每叫一次就代表前一个生命的终止,每响一声都会使哱拜眼皮一跳。
杀人杀了一辈子,哱拜从来没有象眼前这一刻刻骨厌恶这种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
这样的厮杀已经持续两天了,自从薛永寿和李氏兄弟合兵一处,由南向北,合力掩杀,自已蒙部亲军兵死伤极重,节节败退,随着每一次消息递进来,哱拜的脸就灰了一分。
现在他所有的希望全部寄在城外的援军身上……
如果过了今夜援军还不来,那么等待自已的下场将会是什么呢?
一阵冷风袭来,哱拜忽然打了个颤栗。
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刀利锋割破了雪白的丝绢,划破了他的手指,血迅速的涌了出来。
第147章 报应
等消息的远远不止一个人,哱拜在等,朱常洛也在等。
只是处境不一样,心境也迥然不一样。哱拜等得焦心炙肝,朱常洛等得自然平静。
消息很快就有了,就在朱常洛稳坐南城,哱拜死守北城的时候,宁夏城外不断的有快马流水一样涌进南城,首先送来的就是明蒙重兵集结交战的石沟城传来的大捷报。
在麻贵率五千精军前往应援石沟城之后,果然按照朱常洛所说,只管架起火炮全力轰击,严防死守。
以打正和卜失兔为首的蒙兵接连组织了几次的疯狂进攻,全被麻贵和刘承嗣挡下。
但是双方死伤惨重,石沟城岌岌可危。
彼此双方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多久,石沟城一定会毫无悬念的被拿下。
城内指挥所,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的刘承嗣首先已沉不住气,一迭连声要派人去求宁夏城援兵,却被麻贵疾言厉色阻止。
“为什么?麻贵瞪起你的眼看清了,眼下要不主动进攻,要不就去求援兵!”嘴上说是让麻贵瞪眼,可是刘承嗣的眼珠子瞪得比谁都大,神情凶恶的却象要吃人:“这个石沟城已经是守不住的了,我敢保证,再有一次进攻,咱们他妈的就全得玩完!”
急了眼的刘承嗣说的是真话,没有半分的夸大,战势确实已经到了千钧一发这种地步。
“这个时候你还要守?你脑子让驴踢了么?莫不是你怕死不成?”
愤怒的刘承嗣已经完全口不抉言,萝卜一样粗的手指几乎点到了麻贵的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头一脸。
帐几几名亲兵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一切,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出了名脾气不好的麻贵对于刘承嗣的放肆,居然沉着脸不发一言。
“我麻贵从小在军队里长大,杀过的敌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刘承嗣,你觉得我会怕死么?”
终于开了口的麻贵的眼底闪着坚定的光,眉宇间却是藏不住的傲气和霸道。
“那么咱们就出城攻一次,就算是死,也比在这窝囊死了强!”说完这句话后,希望满满的刘承嗣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看到麻贵的头虽然慢却坚定无比的摇了一摇!
原因很简单,麻贵毫无条件的相信朱常洛。
睿王让他守便守,让他攻便攻,就算城破人亡,他也无怨无悔。
就在刘承嗣决心和这个茅坑里的石头拚命的时候,忽然帐门被猛得掀开,一个哨兵急匆匆跑了进来:“将军,围在石沟城外的蒙军忽然退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刘承嗣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屁股着了火一样亲自出去观望。
情况果然属实,看着仓皇后退的蒙军,刘承嗣喜得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乐不可支的拉了一把站在自个身边的麻贵:“哎,你说这蒙兵这是抽了什么疯,明明大占优势啊,这是在搞什么搞?”
脑海中浮现出那深不见底的幽然眼神,想起走时睿王笃定又自信的和自已说:只要看到蒙兵回撤,便立即挥师掩杀。
麻贵忽然叹了口气……那个人真的还是人么?
原来集结在石沟城庄秃赖部的打正和卜失兔,今早忽然得到后方快马传来消息:自已在草原上的部落居住地正在受到明军洗戮。
强盗被人抢了?这让强盗情何以堪,这不科学!
出兵的目的就是了抢点东西回家过日子的,可是老窝被端了这还有个毛的意思?
不得不说庄秃赖部的打正是个恋家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就抽了。
当场昏厥在地,众人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救醒后,满眼都是泪的打正已无心再战,当既决定率兵回撤。
打正手忙脚乱惊惶失措,卜失兔比他好不了多少,他和三娘子翻脸后,带着忠于父亲的一些旧部叛逃出来自立门户,但他自个清楚,自已现有的这点根基实在浅薄,如果让明军来个连窝端,那么他回草原上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于是二人决定立刻回兵自救。但他们二人做梦都没想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一手釜底抽薪的绝户之计是大明睿王朱常洛刻意安排的。
原来朱常洛命令董一元潜伏在沙湃口,只要一见蒙军大军一过境,立即发兵草原,去抄对方的老窝。
董一元觉得自已幸运极了,觉得小王爷对自已真是太好了。
劫掠什么的最好玩,又有战功可领还有钱钱可拿,这种美事谁不爱干。
所谓士为知已者死,董一元带着一身蓬勃干劲,领命之后日夜不休,接连寻到庄赖部和卜失兔部几处老巢。
于是所过之处有如蝗虫过境,财物尽数掠走,粮食尽皆烧毁,牲口全部杀光,青壮男子一概屠戮,但是老弱妇孺全都留下。
留下这些人不为善心,而是为了消耗和拖累敌军的实力。
这一役打得草原上的蒙人失魂丧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残的明军。
向来只见蒙军烧杀抢掠汉人,何曾见汉军抢掠烧杀蒙人?
可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当然是今年河西,明年河东!
后来也有御史上疏弹颏睿王过于残酷好杀,有暴君残虐之质,对于这种腐儒见识,朱常洛嗤之以鼻。
想当初蒙人铁骑践踏中原之时是何等的焦土千里,遍地赤火,至今边塞百姓每年都要受到这些蒙古强盗奸淫掳掠,苦不堪言,自已只不过将当初蒙人对汉人用了近一百年的这些手段,连利息都不够还了一点给他们就是了。
那些高居庙堂,饱读圣书的高官们,却只懂得力谏议和,挂在嘴边似乎只有一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
在朱常洛看来这句话是对文明人讲理用的,但对亮着屠刀的强盗来说,连个屁都算不上!
对付强盗的无上良方,就是要让他痛,让他流泪,让他恐惧,做到这些,他才会真正老实,然后乖乖的听话!
此刻驻守石沟城的麻贵和刘承嗣起兵全力追击急奔回援的打正与卜失兔。
本来兵合一处的打正和卜失兔决定兵分两路,打正依照来时的路往南沙湃口而去。
而卜失兔带队却往选择了往北向花马池奔逃。
麻贵没中他们的分而化之计策,而是坚定不移的直追打正而去。
这一来倒把打正吓得屁滚尿滚,除了没命奔逃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行。
意外之极的卜失兔大大的出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死道友不贫道,自已能全身而退就不错,别人爱咋咋地去吧。
他没想到的是,此刻平虏营的萧如熏已尽出全城之兵,正在花马池欢迎他的到来。
此刻这张死亡织成的大网,已经开始收紧了它的口。
早就成为网中的猎物,就算是跑还能跑得了多远?
宁夏城中一个黑衣人身形如电,起落间迅捷无比,对于城中处处刀光剑影居然连一眼都懒得看,如同一阵风般快速无比的奔入巡抚府中,穿廊入巷极为熟悉的来到了书房前,静了片刻后忽然一抬脚,两扇门轰得一声霍然开启!
一阵狂风吹得案前灯火乱跳不休,灯光下哱拜惊讶的抬起了头。
灯火昏暗,人脸蜡黄。
哱拜握紧了手中长刀,霍然站起,不惊不惧:“阁下是谁?想干什么?”
“义父,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么?”
黑衣人伸手轻轻揭下面纱,面目清秀眼神灵动,嘴角似笑非笑,正是久已不见的哱云。
手中长刀忽然掉在地上,哱拜又喜又惊:“云儿,你没有死?”
哱云淡然一笑,看着激动狂喜的哱拜,神情颇为古怪,忽然叹了口气,悠悠道:“劳您挂心,您都没有死,我那里能死呢?”
心神激荡的哱拜居然没有品出对方话中蕴藏的讥嘲之意,几步上前拉住哱云的手,“自你出城求援之后,我日日悬心,后来睿王在城前挂起头山,我以为……”说到这里已说不下去,语声微带哽咽。
哱云嗤得一声轻笑,手掌轻轻转了两圈,轻巧之极从哱拜手中脱了开来。
疏淡清冷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哱拜惊讶的瞪大了眼:“云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哱云呵呵笑了几声,忽然将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不要吵,您仔细听……”
哱拜皱起了眉头,耳边除了北风怒吼,就是刀枪碰撞的铿锵声……还有士兵临死前的惨号声。
“您没觉得,明军马上就快要攻进来了么?”
几句话如刀插心,哱拜脸色瞬间发白,眼神黯然无光。
“那个小王爷真不是简单人物,这才短短几天,这坚不可摧宁夏城就这样让他兵不血刃的拿下来了。”
哱云啧啧的赞了几声,语气中满是赞赏,并无半分不快的意味。
强行压住心头浮起的不安与疑惑,哱拜强笑道:“眼前只是暂时的,咱们蒙古铁骑来去如风,只要援军过了石沟城,眼前之围不攻自解!”笑声干涩枯哑,说不出的难听入耳。
哱云清亮如水的眼睛盯着哱拜的脸,仿佛那上边忽然开了一朵花一样的不可思议。
忽然哈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竟是不可遏住一般,笑得前仰后合,讥嘲满满。
哱拜的脸色由肃然变得铁青,由铁青变成狠厉,忽然厉声咆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对啦,就是这个样才对。”
哱云伸手擦了下笑出来的眼泪,认真凝视着哱拜:“您知道我这次回来是做什么的么?”
“你莫不是疯了么?胡言乱语些什么?”哱拜心里惊骇如同翻江倒海,压住心中惊怒,强做镇定。
哱云脸上笑容已经完全止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狂野,却伸手推开了窗。
北风卷着星点雪花飘了进来,浓重的血腥味杂在清冽的寒气扑鼻而来。
天空月色晦暗,彤云密布,看样子不久之后又是一场暴雪。
被他的一举一动中透出的古怪所慑,哱拜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只手已经捏到了刀柄之上。
哱云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心内的想法,却没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望着夜空的眼眸比夜还要漆黑,比雪还冰冷,神情妖异而邪气:“天有轮回,人有报应,您信不信这句话?”
第148章 解决
哱云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心内的想法,却没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望着夜空的眼眸比夜还要漆黑,比雪还冰冷,神情妖异而邪气:“天有轮回,人有报应,您信不信这句话?”
咯噔一声心里某处地方仿佛突然断裂,哱拜倏的立起,眼前有些发黑,高大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镇定强笑道:“老子一辈子杀人如麻,从来不怕什么轮回报应!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对嘛,强凶霸道才是您的一贯风格。”瞟了一眼哱拜握刀的手,哱云忽然笑道:“义父,您拭刀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一语双关,似有所指。
昏暗的灯光在他清澈的眼底不停折射变幻,一对大而深黑的瞳子显得光怪陆离诡异冰冷。
瞪着这对明明很熟的眼,哱拜心里却是一阵阵莫名的毛骨悚然。
“十年前的今天,你也是拿着这把刀闯入我的义父家里,杀光了他们全家所有人……”
多少年以前,自已寄养在义父家中时间虽然很短,但是那一份温馨天伦,已是自已这一生再也无法获得的东西。宁夏入冬苦寒,而自已小时候最是怕冷,每到冬天时节,义母都会将自已带到身边,每夜将自已冰凉的脚放进去她温暖的怀里,那份由脚到心的温暖,如今只能从午夜梦回中搜寻。
有些东西得到的时候并不珍惜,可是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贵。哱云眼底有火燃烧,可是声音却堪比寒冰。
“那天夜里,从后门中跑出一个小男孩……”
看着对方的眼神由愕然到惊讶,由惊讶到疑惑,由疑惑到恐惧,变脸速度之快让哱云为之失笑。
“你……”
一个字没说完,哱云很快就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的点了点头。
“没错,我就是跑掉的那个孩子!”
眼前一阵发黑,心口处好象被人狠狠的擂了一拳,突如其来的打击痛得哱拜眼前发黑,一脸不敢置信的大叫道:“不可能!哱云是我从小收养长大,你怎么可能是他?”
看着他慌乱几近手足无措的样子,哱云忽然咧开嘴无声的笑了起来。
控心七术就是控人心术,杀人见血永远是最原始最低等的法子,能够驾驭人心,做到无刃而诛才是无上妙道。试想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你心入油锅来回熬煎,一句话便可你生死颠倒命在顷刻,皮肉之苦与煎心之痛孰弱孰强,高下早已立判分明,因为此刻几乎写在哱拜脸上的痛楚让哱云觉得快意无比。
“你的哱云从我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啦,这点当然不会让你知道。”
在哱云恶毒带着嘲笑快意的眼神中,哱拜脸色已经变得如同白纸,巨大的震惊使他的整个人变得空洞茫然。
“这么多年来承你青目,一步步得到了你的信任,说起来我是有很多机会杀你的。”
“为什么不杀?你不就是为了报仇来的么?”
哱拜再也支持不住,踉跄着抚着心口倒在椅上,颓然苦笑。
在别人的眼中,哱拜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在这宁夏城向来可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可是直到这一刻,哱拜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魔。身子已经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长刀霍然出鞘,锃亮的刀光在昏暗的室中好象打了一道闪电,极炫而刺目。
“想杀我?”
哱云哈的一声笑出声来,好象哱拜做的是一件极其荒谬的事,脸上神情轻蔑之极。
“先收起你的刀罢,听完我说的话,也许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想杀我,因为我确定你手里的刀此刻想喝的血肯定不是我的,也许它最想喝的血是你的呢。”
前者明明在笑,可眼底却有森冷寒意宛如无声的暗流潜涌而出,而后者周身冷汗涔涔而下,睁大眼睛里只剩下浓重的黑暗。
暗淡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道挂在墙上,不停的扭曲却又变幻莫测。
“你一直要等的援军来不了啦。”
“打正和卜失兔被那位小王爷悄悄用兵抄了老家,嗯……那两个蠢货带兵回去的时候,一个在沙湃口被龚子敬用八百苗兵生生将一万多蒙古精骑拖了一天,一直到董一元塞外扫荡回来,打正红了眼拚死猛冲,可惜后边麻贵带兵追了上来,里应外合,了帐断根!”
在哱云轻快的笑声中,哱拜手中的刀再也拿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金铁之声似含悲意绝望,一如其主人心境颓丧若死。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刀,哱云脸上欢容愈盛。
“另一个卜失兔兵退花马池,可是他也没想到,在这等着他的正是他的死对头萧如熏,哎哟我忘记了!”忽然一拍手,笑得花开烂漫:“萧如熏的厉害,您老人家可是心知肚明的吧,您一向自栩天生神勇,可是在人家手里也没讨得了好去,所以……您可以想象一下卜失兔现在是什么结局了。”
最后的希望终于彻底粉碎了,再度看向哱云的眼神中,除了伤心,就是愤怒。绝望、失意、颓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到最后汇成怒潮滚滚,如山崩地裂一般已将哱拜整个人已经完全的吞噬。
“怎么样,听完这些你还想杀我么?”漆黑的眼诚恳之极的凝视着面无人色、已近崩溃的哱拜。
“我觉得你现在想杀的肯定不是我,是你自已,是不是?”
嘴角那一抹邪恶之极的微笑足以令任何人胆颤心惊,就好象人见了鬼,魔见了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哱拜从心里怕死了这对眼。
此时月过中天,彤云密布的天承已经现出一线鱼肚白,转眼就是新的一天。
书房中的那盏灯爆起一个灯花,拚了命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后,终于寿终正寝。
静寂的黑暗中一声长叹响起……“云儿,何必和他说的太多?”
漆黑的室中掠起了一阵轻风,一个高大的身影绰绰而立。
那人一直没有转身,但是高大的背影却象一座无可逾越的高山,沉沉的压在已经直了眼的哱拜的心上。
早在这个身影映入眼帘后,处于疯狂边缘的哱拜已经呆怔如石雕木塑。
“你是谁?是谁?”声调尖利恐怖,打开闸门的记忆如流水倾泻而出。
“看来你还没有老得太算糊涂,还不错,你居然还能记得我。”
“不可能,你早就死了!你是鬼不是人!”
得到肯定答复的哱拜完全陷入狂乱,喉间如同野兽一样嗬嗬有声。
“昔日种因,今日收果。”低沉的声音在室中流动,似有无限厚重威严:“坏了我的事的人下场是什么,你该知道。”
哱拜缓缓的抬起头,眼底已经完全是死人一样颜色,心中却是通了洞一样的透亮。
“难怪周恒那个老狐狸谨慎了一辈子,居然栽到一个小儿王爷手里,原来一切都是你所为。”
“我不过是做了个引子,他就那么栽进去了。是他自个蠢,别人下套他就钻进去了”那人轻轻摇了摇头,神情不置可否,“到现在为止,我所做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说的好听,顺势而为?”好象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哱拜忽然哈哈狂笑起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指着一旁侍立的哱云道:“你敢说他的存在也是顺势而为么,只怕是早就计划好的,将他放到我的身边,然后……”
“闭嘴,你太高看你自已了,一个猪狗一样的东西,值得我下这么大的力气?”
“十年之前我蛰龙潜伏之时或许动不了你,可是十年之后,碾死你如同一只蚂蚁!”
对方的声调不高,声音却似裁冰剪雪,侵人立僵。
心底一股邪火顺着脚底向上升起焚烧,所过之处五脏六腑尽成灰烬,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一股猩甜来窜动,哱拜狠狠咬住了牙,将这口血狠狠的吞了回去,用力太大,脸上的肌肉几乎虬结了一团,黑暗中显得狰獠可怖。
“从你背叛我的那一天开始,你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事到如今,死也让你死个明白罢。”冲虚真人转过身看着完全崩溃的哱拜,“本来想在合适的时机,鼓动你造反做乱,云儿便可取你而代之,可惜……”
一口血终于再也忍不住喷出后,突然变得冷静的哱拜呵呵笑了起来。
冲虚真人皱起眉头,厌恶之极看着道:“你笑什么?”
“我笑……”哱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出手指着冲虚道:“我笑你啊,几十年前你费尽心机,可惜命中注定的克星使你功败垂成,几十年后你还是这个命,现下你计划的一切,全都被那个小王爷破坏了吧?”
“因为那个小王爷的出现,你和我一样,注定了是个失败者,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说我能不笑么?”
哱拜恶毒狂热的眼神望着冲虚真人,仔细在他的脸上搜寻,没有让他失望,终于如愿以偿的从对方一直恍如古井不波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波动。
“闭上你的嘴!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冲虚真人终于忍不住,澹泊高远的世外高人形象全然尽毁,浓烈杀气霍然迸发,恨不能一掌将这个卑微的家伙立毙掌下。
“天亮之后,明军就会围到这里来,被你部下背叛,被养了多少年的儿子背叛,这种滋味如何?”
“当年因为你我所受到的种种屈辱困顿,你以为我真的淡忘如遗?”
“我所做一切,就是为了让你身败名裂,让你遗臭万年!”
“在你最得意、最痛快的时候,在你自以为得到一切的时候,就是我来拿走这一切的时候,你的名、你的利,包括你的命!”
暴跳如雷的冲虚真人突然出手如电,反手一把扼住了哱拜的咽喉将他提了起来。
胖大的身躯在空中拚命的摇晃挣扎,可惜扼在他喉间那只手却象钢铸铁浇一样纹丝不动。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死?”
哱拜已经翻起了白眼,一张蜡黄的脸上憋得如同血浸的红布。
一旁的哱云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奇异的蜂类,在它们要产卵的时候,就会找一个体形比他大数倍的宿主,先用蜂针刺入其背使其麻醉,然后将蜂卵置入其中,小蜂从此就在宿中体内生发、发育,喝它的血,吃他的肉,直到它长成破体飞出之时,就是宿主毕命之时。
原来自已的爷爷给自已安排的就是这样的试练么?
……看着哱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哱云忽然也非常想笑。
似乎印证了自已心中那个最初的想法,自已义父一家的灭门,真的不只是一个巧合。
本来还想亲口再问下哱拜,可是此刻已经什么也不必问,眼前这一切早就给出了自已想要的答案。
一阵莫名苦涩,果然在他的心中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下无不可利用的棋子。
天色已经大亮,灰暗的天光穿过窗照亮了室内。失去黑暗的遮掩,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丑陋恶心。
哱云忽然轻声道:“爷爷,天亮了。”
冲虚真人怔了一瞬,随手将哱拜掷在地上,仿佛丢的是一只破烂麻袋一样不屑一顾。
外头传来纷纷杂杂的脚步声、喊杀声,即仓皇又急切,显然新的一轮进攻已经开始了。
冲虚真人微哂了一声,目视哱拜:“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得挺住了。”
“你的亲儿子已被睿王生擒拿下,一个死字估计是逃不了,你可以猜下是剐六千刀还是九千刀呢?”冲虚真人毫不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听外头这声音,你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啦。看在老友一场份上,我给你提个醒,不要耽误你余下不多的时间,有些事还需要你自个亲手解决吧。”
笑声恣意疯狂,渐远渐沓到最后消失无迹。
哱拜呆呆的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兀自来回摇晃的窗扇,整个人象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半丝力气。
外头接连不断的金铁之声已经再度响起,喊打喊杀的声音已经触耳可闻。
看来他真的是没有骗自已,这条路终究是了尽头的时候。
哱拜叹了口气,提起掉在地上的长刀,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蹒跚着向后院走去。
他有句话说对了,有些事,还是得自已亲手解决来得干净。
第149章 了局
天光已经大亮,整个巡抚府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是人踪不见,只有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煮沸盈耳。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眼看苗头不对,长腿的人自然是能逃得逃,能跑得跑,谁还会在傻呆着等死呢?
已经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哱拜脸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死气,绝望中带着疯狂,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火把踽踽独行。
每走一处地方,他都停下来,认真而专注看上一会,然后举起火把点燃。
北风呼啸,天干物燥,吱吱啦啦的火苗很快地烧起来变成火焰,由小到大,哔哔剥剥的烧得快意无比。
哱拜怔怔看着这一切,脸上带着笑,好象正在玩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原本死灰绝望的眼底染成一片妖异炫彩的血红。
轻轻推开后院的大门,映入眼帘是他的老妻,小妾,还有他最喜欢的小儿小女。
伸手揽过吓得面无人色,泣不成声的小儿小女,哱拜摸了摸他们的头,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道:“别怕,这是梦,睡醒就好啦。”
小儿小女依旧哭得很大声,可是他们没有发现一向脾气不好的阿玛,这次破天荒的没有呵斥他们。
缓缓直起身来,对上老妻悲伤了然的目光,哱拜重重的低下了头:“对不住,可是我不能让你们被人逮进京活剐了啊。”
将小儿小女还有妻妾等人的尸体认真仔细的摆在榻上,给他们轻轻盖上被子,哱拜叹了口气,缓缓拿起了刀,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娟,开始喘着粗气静静的拭刀。
刀锋雪亮依旧,刃口处一线血痕因为饱饮鲜血,呈现出一种妖艳之极血红之色。
在哱拜举起他亲手拭得雪亮的刀时,心头电闪出现的是哱云的一句话。
这把刀喝够了别人的血,现在它最想喝的是你的血……
雪刃划过颈间,血溅到手背,热热的温度好象滚烫的油烫得他心紧紧的一抽。
一个字,痛,太他妈的痛了……
巡抚府的大火熊熊燃烧了三天两夜,冲天的火光将上方天空映得一片通红,北风将无尽的黑灰吹得沸天盈地,就连空中落下的白雪都变成了黑雪。
宁夏城总兵府,现在已成了明军临时指挥所。
风风火火的李如樟兴冲冲的闯了进来,脸上有压不住的兴奋,“这一趟不虚此行,终于逮住这个家伙啦。”随即扬眉喊道:“来人,推进来给王爷看看。”
外头虎吼一声,两个军兵押着五花大绑的一个人,推搡着推了进来。
朱常洛放下手中书抬起头一看,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正是城中火并之后,一看势头不妙便带兵强开北门飞逃的哱承恩。
天罗地网之势已成,跑又能喝得多远?
李如樟在后边紧追,前边灭掉卜失兔的萧如熏没有回平虏大营,而是直接率军向宁夏城增援而来。
前后一夹击,居然抓住了这样一条大鱼,全军上下欢天喜地。
自此历经半年的****杀伐,因为哱承恩的落网,宁夏之役终于落下了圆满的一幕。
消息传到京城,举国欢庆。万历皇帝龙颜大悦,派特使快马加鞭,一道道封赏的圣旨流水一样的撒将下来。
其中最重要的一道,便是要求睿王快速回京,圣旨中一句“久已不见,朕心甚念”,已能足以说明很多的问题。对此京中那些大人们做何感想不知道,反正宁夏城这些跪在地上听到这八个字的人的心都不由自主的抽了几抽,都说这位睿王爷一向被皇帝鄙薄,看来完全是谣传。
与众人一脸惊讶的表情相比,李如松的神情更多的是欣慰,当然还有忐忑不安,因为压在心口上的那封信终于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于是大战过后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加官进爵,封赏抚恤,一切都在紧张有序中进行。
立了功的每个人的脸上全是喜气洋洋,就连宁夏城里的老百姓的脸上都露出久已不见笑容,睿王爷果然守信,先前承诺该发的银子一点不少。
因为有睿王朱常洛的力荐,萧如熏实至名归的升任宁夏总兵,薛如寿升任副总兵兼者指挥使。
姚钦、赵承光、葛臣、张遐龄四兄弟献城有功,由白衣全都升成副将,归薛如寿管辖。
至于在火并中死去的刘东旸,朱常洛完成了他的心愿,他的家眷没有受到牵连,虽然被依律抄家,但有薛如寿照管,想来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刘东旸也算求仁得仁,死后若是有知,估计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前来平叛的李如松兄弟、麻贵、董一元、刘承嗣等八大总兵,已经接到圣旨命即时押哱承恩上京,依功各有封赏。
有人喜便有人愁,和他们同行的还有待罪牢中魏学曾,还有本来意飞扬的监军大人梅国桢也是一样垂头丧气的跟着回京复命。因为消息灵通的他已得知,圣上对他擅干军政的事非常不喜,至于回京后要如何处罚,心里空落落的实是摸不着底。本想起趁着战乱捞一把,没想到却应了一句老话:羊肉没有吃到,反沾了一身腥。
当一切接近尾声的时候,便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当夜朱常洛秉烛难眠,推开窗户,黑夜沉沉,白雪一地,宁静安谧。
远处隐隐有几声鞭炮声响传来,朱常洛忽然意识到,时光果然如流水,这个万历十九年居然已走到岁末……
今日李如松等八大总兵已经押着哱承恩回京复命受赏去了,本来圣旨上是要他们和睿王一块回京的,可是朱常洛拒绝,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已随后就到。
经此一役后,朱常洛威信益隆,眼下这位少爷王爷随口一句话,这些平日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总兵大人们除了凛遵,没有任何异议,好象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案上有一封信,是李如松走的时候,吞吐再三后交到自已手上的。
看着皱巴巴的信封和上边李成梁三个字的落款后,朱常洛半晌不语,因为他似乎猜到了李成梁信中想要说什么了。
即将来到的万历二十年,注定不会太平。宁夏之役因为自已的出现已经提前结束,看来那一场既将爆发的朝鲜之役也是即将到来而且不可避免。
只是这一战真的可以交给李成梁,真的让他去做朝鲜王?朱常洛侧转过头看着李如松没有说话。
永远忘不了朱常洛看着那封信的表情和望向自已那种了然的眼神,不知是不是自已眼花了,在那一瞬李如松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他是知道信中写着什么,可是……这可能么?
看着久久不肯看信的朱常洛,就在他咬着牙准备摊牌的时候,朱常洛忽然开了口。
“将军且回京面圣,我不日也要回京,到时必定给你和宁远伯大人一个答案。”
室内烛火轻摇,对方眼眸如同剪水寒冰,忽明忽暗间百变衍生。李如松定定看了朱常洛一眼,见后者脸上挂着一贯的淡淡笑容,但目光清澈慑人,神情自信坚定。
忽然松了一口气,他说有答案那就是有答案,李如松自然不会再多言。
就在李如松率领大队人马开拔之后,虎贲卫已经在有条不紊收拾行装,准备随时返京。
其实很多人对朱常洛为什么要慢行一步表示不懂,可是朱常洛知道,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一趟,那就是甘肃。归化城中三娘子,自已走之前一定是要再见一面,因为这一面,或许就是永诀了吧。
想到永诀这两个字,朱常洛就忍不住想要苦笑。
一直以来他都逼着自已不去想中毒的事情,可是不容否认的是,现下留给自已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眼底正在逐步加深的青黑和下腹正在扩大的那处冰寒,无不在时时提醒着他自从万历十七年中毒到现在即将到来的万历二十年,算起来,自已莫不是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七年的寿命?
都说人寿不过百年,有如白驹过隙,可是自已这是不是忒短了些?
遥望夜空,月隐不见,星河灿烂,忽然很想问一句:你到底去了那里?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天籁俱寂,雪落无声,朱常洛重重的叹了口气。
今天是朱常洛走的前一天,决定和姚钦这些好哥们等人好好聚一聚。
萧如熏、王勇,还有姚钦、张遐龄哥四个全来了,唯独不见薛如寿。
看着姚钦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常洛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东旸的死在薛如寿心里已经成了一道坎梗着过不去,朱常洛不爱管懒得管,有些事别人说不及自个想的通,反正自已所做所为问心愧。一挥手哈哈大笑道:“今天咱们好友聚会,不论出身,只有兄弟,痛快畅饮,不醉不归。”
在座几人就没有几个不好酒的,姚钦等人出身世家,不但擅饮而且会饮。
姚钦性子活泼,生平最恨就是拘束,一听朱常洛这样讲,嗷的一声第一个先跳了起来。
一挥手,身后家人抬上两大坛酒,众人看那泥封上的土还微有湿意,显然是刚从地下窖藏挖出的。
赵承光直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猛的拍了下桌子,振臂而起吼道:“姚钦,你居然把你爹压棺材底的梨花春都偷出来了?”
一听梨花春三个字,葛臣眼睛顿时放光!偷偷咽了口唾沫,伸手对姚钦一抱拳:“姚哥,你真是好样的,这事你也敢干,你放心好了,你这次回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就是我爹,你老婆就是我老婆……,”看着姚钦一旁瞪大的眼,捋起的袖子,大笑道:“你放心,你儿子还是你儿子。”
众人哄堂一阵大笑,朱常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这一对活宝不知说什么好。
张遐龄脸有忧色,“姚钦,你拿这个酒出来,你家老爷子知道么?”
“大家只管放心,明天朱兄弟要走,咱们兄弟好好乐一乐。”姚钦大咧咧的一摆手,然后对着葛臣头上来了一记,瞪眼道:“不用等明年,今天我就先结果了你,明年我给你烧纸。”打得葛臣唉唉呼痛,众人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酒一开封,奇香扑鼻,众人全都直了眼,一齐吞了口唾沫,果然是少见的一等一好酒。
倒在杯中稠稠的就象金色的蜜一样,就连素不贪杯的孙承宗都禁不住连喝三杯。
酒过三巡后,赵承光喝得两脸酡红好似猴屁股,笑嘻嘻道:“这样的酒,就算挨顿打也值着了。”
姚钦笑嘻嘻瞪了他一眼,心内洋洋得意。
这梨花春确实是他爹的命根子不假,老爷子平日爱得象眼珠子,看得比性命还贵重,若是平常姚钦敢碰一下,他爹没准真能将他就地正法。可是这次姚钦不必怕,在他爹听说是要拿来给睿王送行的时候,老爷子亲自去捧出来。
在姚钦走出大门时,老爷子还追着喊:“不够回来拿啊。”
看朱常洛酒到杯干,喝得意兴遄飞,姚钦不禁开怀大笑:“我竟不知道朱兄弟的酒量这样好,看来都是我爹这酒的功劳啦。”
象姚钦这样粗枝大叶的人毕竟是少数,孙承宗心细如发,此时早已发现朱常洛略有狂态,看他持酒观月,似有醉态,心思转了几转,叹了口气,也不点破,只淡淡低语一句:“心里若是不痛快,醉了也好。”
这一场众人意气相投,酒逢知已千杯少,直到酒杯换成了酒碗,众人这才尽兴而归。
第150章 逼宫
都说酒逢知已千杯少,朱常洛果然喝了个酒到杯干,只是越喝那脸愈白,眼愈亮,笑容愈盛。
朱常洛都喝成这样了,可以想象姚钦葛臣那哥几个是什么德性了,在座几个除了孙承宗和张遐龄还算清醒外,其余几个或倒或卧,一水的全是醉生百态。
姚钦又哭又笑,拉着朱常洛的手非要长歌以贺,众人都是一阵轰闹,赵承光大着舌头笑道:“哎哟我的哥哎,做了半辈子兄弟,我竟不知道你还会唱歌……快来唱个听听,唱得好大爷有赏。”
此刻状态已经通神的姚钦,已经混然是凡人不能理解的状态,自顾自击案长歌:“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唱完之后,大笑三声,轰隆一声人已经钻到了桌底,果然不负来时糊涂去时迷的深意。
被歌中禅意深深打动,朱常洛怔在那里,眼里耳中的暄闹忽然离体而去,世界在这一刻静得似乎只剩了他自已,静得可以听到心跳如同擂鼓,血液好万里江河奔腾。
不知不觉间掷了酒杯,悄悄出了酒楼,雪后初睛的长街上杳无人迹,抬头只见天上月如清轮,寒光似水,忽然就叹了口气。
长街尽头恍惚中似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笔直如剑般的伫立,朱常洛揉了下眼睛,忽然低下头再次叹了口气。
彻底倒下去的时候好象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已,炙热温暖感觉如同六月骄阳。
朦胧中似乎有人给自已试脉,同时耳边响起一声熟悉之极的叹息声。
朱常洛从始至终一直闭着眼,眼睛好象碰着了辣椒水,又涩又涨。
第二天醒来后,枕边莫名有些湿。
抬眼一室阳光灿烂满眼,怔怔出了会神,心愿已经了却,此刻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孙承宗敲门进来的时候,朱常洛刚好梳洗完毕。
“老师来的正好,先去一趟归化后,咱们就直接返京。”
说起来这在外头也快漂了近小一年了,孙承宗也有点想家,听朱常洛这样说自然很高兴,忽然想起一事,“昨夜……”
朱常洛忽然一摆手:“我知道,老师不必说了。”
孙承宗愕然张大嘴,心里纳闷: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就知道了?
“老师读过佛经没有?”丢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不等孙承宗回答,忽然诵道:“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智无智亦然,二心不同时。”
其时佛教自北魏时传来中土,历经几朝几代蓬勃发展,香火盛行一时。佛家诸多微言大义,济世救人的经典早已流传甚广,自从嘉靖一朝起,因为皇帝好道修仙,自然就成了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佛教虽然被道教打压的奄奄一息,但是不碍一些佛家经典却是早已深入人心。
孙承宗博学多材,诸子百家无有不涉,听朱常洛一读完,便知道这是佛家经典华严经上的一段话,联想昨夜发生的事,孙承宗好象有点明白了什么。
却见朱常洛淡然一笑:“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孙承宗双手一拍,真心赞叹:“妙的很!”
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果然自已没必要再说什么,既然什么都想得这样明白,孙承宗便闭了嘴,再说一字便是多余。
睿王一行车马队伍离开宁夏城时,举城军民自发列队相送。
对于这个年纪不大的小王爷,对宁夏城众军民留下的印象颇为奇怪。
有人说他暴虐,这一点从他决意水淹宁夏城,全然不顾城内三十万百姓性命这一点可以证实。有人说他仁厚,自从他进城后,直正做到了只诛首恶,从犯不究,除了哱拜举家****外,这位小王爷没有多杀一人。此举让那些大小降军败将们无不感恩戴德,拍额庆幸。
据说在他走时更是交待新来上任的巡抚朱正色,将城中百姓每家每户水浸受灾详细列表,做价赔偿,此时银子已经如数足额的发到了每一人手上,老百姓心眼实,从不管江山姓朱姓牛,他们只认一样,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会对谁好。
综上所述,睿王朱常洛的仁厚之名喧嚣直上,那些别有居心的声音很快奄无声息。原因很简单,扪心自问,朱常洛这样的王爷算得上一顶一的好人了吧?答案自然是肯定。
众百姓依依不舍,一直等到看不到车队的影子,这才纷纷回家,毕竟大乱之后,百废待举,关上门各自过日子要紧。
当橘红色彩霞刺破厚厚的云层,淡淡的金辉洒在大地上时,远去的车队人声已渐行渐杳。
驿路不远处有一小小的望归亭,其中一老一小两个伫足望尘凝望。
老者幡首黄袍,赫然正是冲虚真人,正自负手怅然出神。
哱云站在他的身后,心里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
在他的眼里这个神秘莫测,行事有如神龙出没的爷爷从见过哱拜之后,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
哱云虽然奇怪却没有问,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种习惯。
许是修习控心七术久了,他相信人心似海,但是从嘴里说出来的一般都不怎么可靠,他更愿意自已去猜。
不得不说,哱云看得很准,冲虚真人确实是有心事,但是哱云自做聪明的想猜,却是猜不到的。
冲虚真人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那个费了老大力气终于挣脱云霞,放出万道光茫的太阳,思绪流转,打开的记忆忽然回到了多少年前的那一天……
毓德宫中,门户紧闭,九宫窗格透出淡淡光线,明黄色的帐帷层层低垂,气氛晦暗而又沉静。
九龙沉香木床上黄绫被子下躺着一个人,脸色黯淡无光,头发苍白如草,紧紧的闭着眼,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位老人已近弥留,十停生机已去了**。
床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本来英气勃勃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紧张与不安,不停的在殿内来回走动。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急促的脚步声,可是却吸收不了他显而易见的焦燥,还有恐慌。
一个太医跪在地上正在请脉,顺着额头嘀嗒直淌的汗滴和那不停抖动的手指已将他惊惶情绪表露无疑。
“说,父皇到底是什么情况?”
“禀殿下,皇上……恕臣无能,没有回天乏术的本事。”说完这句话后的孙太医浑身如同触电一样哆嗦,一个头紧紧伏在地上,嘶哑着的嗓子已经透出了哭音。
“真的?他……真的要死了么?”
终于得到自已想要的答案,景王朱载圳忽然一阵喜不自胜。
对方丝毫不加避讳的狂喜就连跪在地上孙太医都能感觉到,顿时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枯柴一样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背上一大块**的水渍足以说他此刻心内的惊骇。
“还有几个时辰?”景王朱载圳冷哼一声,视线从他背上那片水渍上挪开了眼。
“脉息将绝,气息微弱,依臣推断,最多还有两个时辰。”
“滚到偏殿去候着,管好你的嘴!”
孙太医叩了个头,踉跄着半爬半滚着出去了。
嘉靖帝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两耳似有狂风劲雷轰轰隆响个不停,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透着一股酸,本想翻身坐起,挣扎几下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好象有一团火堵着,烧得焦灼刺痛,努力几次后,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并给他灌下了一口参汤,若是孙太医在这里,必定会吓得面目失色。
参汤对于体虚丧气之人有奇效,可是对于这位多年服食丹药、体内积累了大量铅汞毒素的嘉靖来说,每喝一口参汤,就如同灌下了一口毒药。
嘉靖终于缓过一口气,眼前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析生动。
熟悉的大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脚处鹤首香炉伸着长长的脖颈,吞吐着氤氲香烟。
散漫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一个人身上,嘉靖皱起了眉头,“现在什么时候了?”
声音威严低沉,虽然将近欲死,可是身上那股多年帝王生涯养就,令人胆寒的无上威严还是令景王打了寒颤。
“禀父皇,已经过了子时了。”
“你不该在这里。”嘉靖皱起了眉头扫了他一眼,喉间如同拉风箱一样呼呼直喘:“陈洪呢?他是朕的近身太监,为什么不在朕身边?”
心跳渐渐加速的景王低着的头纹丝不动,可是嘴角早已溢出一丝冷笑:“父皇糊涂了,几天前陈洪犯了错被您撵出宫了,您怎么忘了?”
嘉靖懊悔的点了下头,无力的手轻轻捶了下床沿,突然一阵搜心炽肺大咳。
景王微笑着端起参汤,又给嘉靖灌了下几口。
推开景王的手,嘉靖挣扎着将身子坐起,靠在巨大的黄龙靠枕上,用微弱的声音道:“去叫徐阶,高拱,还有内阁其他人都来,朕有话讲。”
“父皇何必劳动心神,天色已晚,估摸着他们都睡下了,孙太医嘱咐儿臣照顾您小心静养,不可劳动心神,您有什么事吩咐儿臣去做就好了。”景王笑得异常灿烂开心。
“你居然……”嘉靖皇帝浑浊的眼神忽然闪出一束讶异的光:“你敢不让朕见大臣?”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为了父皇龙体着想。”
嘉靖皇帝惊讶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你这是要逼宫?”
再度回首环视空旷无人的大殿,心里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你将朕身边的全都调走了?说!东厂、上直卫你都拉了多少人?”
嘉靖是一代传奇帝王,他少年登基,至今四十五年。
他并非正统登极登基,自上位来,饱受朝中大臣非议,可是都被他以**下去了。
他酷爱修道成仙,为了这个远大梦想不朝多年,日夕服食丹药,只求能够长生不老,白日飞升。
他的儿子不少,可是自太子死后,自已身前只剩下两个儿子,一个裕王,一个景王。
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景王,比起猥琐懦弱的裕王,他心里是喜欢他的多一些的吧……
可是他现在想干什么?嘉靖忽然笑了起来。
他是老了、病了,要死了,可是他还不糊涂。
他依旧是那个十几年不上朝,却能将朝臣紧紧捏在手中,连喘气都加着小心的嘉靖皇帝。
“我告诉你,不管你在外控制了多少人,锦衣卫的人你一个就调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