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二章 灵机
阳间,东土,离山,九鳞星峰。
贺余独立山巅,负手望天,面色平静。
忽然身后人影一闪,掌门沈河真人赶到,执礼询问:“请问师叔,何事传召弟子和诸位星峰长老?”
片刻前,贺余传讯门中重要人物,齐至九鳞峰相见。
沈河问出一句话的功夫里,离山其他诸位长老也已赶到,齐齐向长辈行礼。
“有所感悟,偶得灵机,差不多该闭关了。”贺余转回身,面上带了些微笑,对赶来相见的晚辈说道。
“当真?!”沈河闻言满面喜色,深深一揖,快活道:“恭喜师叔!”
长老们也和掌门人一样的颜色,个个喜形于色,同声贺喜贺余所说‘灵机’是玄虚之词,大意与‘天人感应’相近,旁人听了可能不会太明白,但在他身边的个个都是精修大家,众人皆尽晓得,贺师叔的意思是:十二境中,最后的领悟境大逍遥问,他老人家已经领会到破境的契机!
修行路上三个领悟境界,小真一,要悟透真我、唯一;破无量要领会天道、法则;可大逍遥问与前两者不同,这一境的领悟茫茫无所向,没有一个具体的‘道道’,你什么都可以想可以悟,但你所想所悟究竟是不是通天途径?
天知你不知!
大逍遥问,没有固定的道路,不存明确的指引。因此能在这一境领受‘天人感应’,得到一线‘灵机’,就变得可贵之极,‘灵机’不会错,捉住它就能找到方向
“此事先不要传出去,”贺余对同门笑道:“更不可传告别宗,只是一线灵机,还差得远了,先敲锣打鼓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徒劳无功老死山中,岂不贻笑大方。”随后他把话锋一转:“即日我将闭入死关,除非圆满破境迎来天劫,否则再无出关之日,离山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说着,贺余深深一揖,对掌门和诸位长老。此刻他再不是辈分高高在上的贺师叔,只是一个把肩头重担传于同伴、传于一路相扶相依向着前方不停前进挚友的老人!
老人为离山鞠躬尽瘁,功德圆满,最后一段时间是他自己的。
长老们不还礼,这是离山的惯例,受所托、忠所托,何须还礼何必还礼!面前那个是长辈是师叔,更是同伴是挚友,盼他能一朝飞仙,而我还在,继续守望离山。
站直了身体,贺余重新笑了起来:“没什么可说的,我盼飞仙,更盼有朝一日,和你们重聚仙庭!一个一个进门时的模样我都还记得清楚,全是小猴崽儿散了散了,散去吧,沈河再留一下。”
在场每一个,都是修行身后心思清透之人,若要献上祝辞,随便张口就是长篇大论,可是不需要,面带笑容一个一个走上前,稳重些的与师叔纳手紧握,轻佻些的干脆张开上臂拥一拥那个老汉,随后众人散去了,只剩下贺余和掌门两人。
贺余指了指脚下:“我闭关,九鳞峰的事情由你代管正好你也不用到处藏了,先在九鳞峰上住着吧。恭喜掌门人,在离山界内,终于有了个落脚地方。”
沈河俚语相见:“敢情好。”
“另外,死关之内五听齐灭,外间有事我再无法察觉,你自己或者我把林师弟唤回来助你?”
全算在一起,贺余这一辈离山弟子,除他自己外还有三人,尘霄生镇守南荒妖国,苏景人在幽冥,另外还有一位姓林的师叔,与贺余一样破境‘远游子’后出山去领悟‘大逍遥问’,再没回来过离山。
“先不打扰林师叔了,现在我一人还能应付。万一有事我自己找他老人家便是”
贺余不勉强,点头道:“你自己看情形吧。”说着,他把大袖一挥,一方棋盘两罐棋子落于两人之间,贺余把黑子拿到手中:“陪我下盘棋。”
贺余喜欢下棋。
一顿饭的功夫,棋下完了,沈河真人大获全胜。
贺余的棋艺普普通通。
虽然输了,但心情爽快,贺余笑呵呵的起身,连声再见都不说,起身向着专供门中重要弟子闭关的‘不动星峰’飞去,沈河也起身,不相送不道别不献祝,只有深深一揖,向着师叔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起身
孔方穷向尤大人施礼、告退,回到自己平日里办差的大屋。
屋中有人,衣着打扮和孔方穷一模一样的,长相也有几分相似,翻看着账本、手中算盘打得噼啪响亮,见孔方穷来了,屋中人笑道:“哥哥回来了。”
一穷二白三清四廉,屋中人正是孔方差的二差头,孔方白。
孔方穷点了点头,未回答,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哥俩相处数不清多少岁月了,再也熟悉不过,一见哥哥的神情,孔方白就知他心不在焉,问道:“有事情?”
“最近你有没见过尤大人?”孔方穷不答反问。
孔方白摇摇头:“上次见大人还是上个月报账,最近二十几天不曾见过,大人怎了?”
“大人没事,不过”孔方穷摇了摇头,言及大老板时语气稍显踌躇:“觉得有些不对劲”
以前尤大人听他呈报公务,除非特别情况,否则那盏官帽摆在石凳上不动,大人不会现身,就算显身,如非必要也不会和孔方穷‘有问有答’的说话。
可这一次,孔方穷才一跪大人就告显身,每到前题结束大人必会问上一句,引出下一题
“咳,这也不算什么,或许是西方突然起了动静,让大人心神微乱吧。”孔方白在和哥哥聊天时,手上的算盘始终不断,脆响声声,力道十足:“难不成你还怕大人被人冒充了去?先不说大人的本领和七十三链子的护持,就是他老人家那件判官袍,谁能穿得上?穿不上一品袍,就没有这一品殿!莫多想,赶快干活吧,耽误了差事可不得了。”
孔方穷一笑释然,坐入另一副桌椅间,摊开账本取出算盘,开始专心干活
一个月后,苏景再次见到孔方穷,听得尤大人的‘不见’传言,他笑了下,没多说什么。
日子平静安稳,修行有条不紊,继一双掌心之后,足心、天顶、眉心、人中、膻中、脐门等等身体要害都已得鳞叶相护,前后近两年光景,苏景以‘地归’之法炼得三十片鳞叶,七十二金鳞完成了四成。
这其间,游走于阴阳两界、负责把幽冥中查出冤情通传离山的二差头马喜,带回来贺余领受灵机、闭入死关的消息,让苏景好一阵的欢喜。
站在苏景肩膀,时刻受香火滋养的金乌元神也在缓缓长‘大’:体型未变,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头三足鸟,但身体比着原来强壮了,它在香火里舒服得很,趴下身体、双翅笼头,成天美滋滋地睡啊睡的,偶尔醒来,打个哈欠然后接着睡
两年的光景,不津的重建也有了个大概模样,由阴阳司发配的游魂源源不绝补充城中,既为守护这一方福地,也为军中丰厚饷酬,青壮游魂积极从军,鬼王练兵时刻不敢怠慢,时深日久之下,军容也有了些威风。
福城、不津两地都有重兵屯扎,掎角之势初成,彼此呼应彼此扶持,这两年里前后经历过四场敌袭恶战,均告大胜胜得理所当然,人和在手、地利已得,美中不足的是军中少了些精通法术的精锐队伍,时间还太短,哪有功夫给鬼卒们去修行,但这也无妨,每逢大战戚东来、小不听两人必定出阵,有这两个凶猛家伙入战,对手又不是肆悦、削朱之类的强大势力,苏景一脉焉有不胜之理。
值得一提的,打过几仗之后,不听就吵吵着要和戚东来拜个结义姊妹不听明白为何戚东来会和苏景成了朋友;戚东来也晓得为什么不听和小九王情投意合:大家都修炼了一门脸皮功夫,都是‘坑不了再打宗、打不过再坑派’的得意弟子。有这份渊源相牵,自然投脾气。
附近大小鬼王,凡是和不津、福城打过仗,提起那个阳身少女和虬须大汉,脱口而出的必是两字恶骂:无耻!
倒是小九王,最近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出现在外间鬼王的视线中,内敛得很,初到幽冥时打出的名气、名望,如今已经渐渐沉淀了下去
不过附近鬼王心中都还有另一个猜测:很可能浅寻也在双城之一。这绝非空穴来风,十个月前,曾被‘天降黑斑’汇聚一支兵马的舜先王卷土重来,集结重兵御驾亲征直取瓶中城,但还未等正式攻城,大军就遭灭顶之灾:守卫森严、护法密布的中军大帐被一道可怕神通直接轰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九王妃出手
哪有九王妃,怪只怪舜先王出兵前没看黄历、选错了日子,他兵临城下时,闻讯来援助滑头小鬼的不听、戚东来、三尸正在城头聊天,赤目说溜了口,无意间提到莫耶和中土的差别,勾起了不听的思乡之情。
小妖女不开心了,直接放大圣灰飞烟灭。
第五二三章 东天剑尊庐
两年之后又是三十个月的光景,滑头王见福城固守无虞,心中渐渐不安分了,开始把势力向外展阔,行军打仗的事情苏景一概不管,鬼王争霸更没有善恶之分,反正滑头小鬼想做什么,小九王的兵将人马全力支持便是。
战事进行得还算顺利,滑头王攻城掠地胜仗连连,杀灭一王收服一王,虽只收服了一个,但滑头小鬼如今也算是王上王了,又能和苏景平起平坐,让小鬼心里舒服许多。
不津阴阳司内,公事样样有序,苏景的太阳鳞叶也一片接着一片的炼成,前前后后快五年光景,六十八枚金鳞成形,只差四叶就能完成这一个小境。
苏景这边,日子过得平平且顺利,小师娘则杳无音信,几年里未曾传回半字消息,苏景曾联络过她几次,就第一次她有回话:莫扰。再之后就不回应了。
一来小师娘的剑法通仙,轻易不会遇到危险;另则尸煞与本尊有冥冥牵连,万一小师娘遇险,阿二阿七必有心识反应,两头尸煞都安稳得很,足见她老人家平平安安,想来还在专心找‘碗’吧
这一天,苏景审断过新来的游魂,从大殿返回后殿,路过后园时忽然站住了脚步,问:“为何把紫桐仙宫收起来了?”
这几年里,不听就把她的仙宫摆放在一品殿后园,平时自己居住,偶尔出去打仗或游玩,也从不不收起宫殿。可今日紫桐仙宫不见,少女坐于一块圆石之上,正垂着头发愣,她的双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苏景询问,不听抬起头,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
从苏景认识她那天起,莫耶不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该厚脸皮时一定厚脸皮,可从未见她有过‘勉强一笑’的时候,苏景走近几步来到她身前:“怎了?有什么事。”
不听犹豫了下,轻声开口:“我不想做干娘。”
苏景身边,小鬼差妖雾也在,闻言纳闷:“有人要做你义子?”
苏景挥手把小鬼差轰走,也坐上了圆石,与不听并肩,他当然明白‘干娘’指得是大师娘蓝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和你一起五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长的相处,这次就渐渐明白了,相处越久就越不想走,恨不得时刻都能看见你,更恨不得每次见你你都在笑在开怀这很好,可偶尔时候我会想起干娘,她那时很很可怜,我怕自己将来也会如她一般。”说到这里,不听浅浅叹了口气,坐低了些、把头枕在了苏景的肩膀。
苏景拉过她的手,冷的,却软:“所以你收拾东西,要走?”
“怕再相处,我会变成了另一个蓝祈,那时就没了不听只剩苏景。”不听闭上了眼睛,声音喃喃:“先离你远一些,把心思放淡一点莫误会,不是再不回来,我只是想找个、找一个一个既喜欢你疼惜你、又不会自己忘了自己的位置。”
不听的话说得很吃力,一贯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苏景搓手,想把她的手搓热些:“想得太多了,我不是师父,你更不会是大师娘。快别皱眉头了,老得快,等回去后还得随我四处去见人,到时人家一看,好家伙,苏仙长娶了个莫耶老太太离山的脸面哟。”
不听没笑,依旧闭着双眼:“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只等你来和你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苏景当真有些着急了:“幽冥世界处处凶险,比着你在人间犹有过之!恶鬼见到阳身之人便会猛扑过来,没见戚东来来时打得只剩一条裤子了么?就算有大圣相伴也难保完全”
“我请大圣是为了助你的,盆景会留下,我一个人走。”不听的声音平静,但平静下暗藏的那份坚决让苏景心中郁郁。
深吸了一口气,苏景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再开口时就是那三个最最直接的字:“不许走!”
“好啊!”不听张开眼睛,抬起头,喜滋滋地点头:“那就不走了!”
苏景先是愕然,随后被气笑了:“你这人你说你也几百岁了还耍这种花枪,很有趣么?”
他说话时,小妖女从与他并肩改飘于他面前,和苏景对面而坐,双目转动、在苏景的脸上左看右看,终于她选好了地方,凑上檀口在苏景的颧上轻轻一啄,快、轻,但柔软到发甜,随即又笑道:“当是赔罪了。”
不过五个字,可还不等说完时她的脸蛋就红了,垂下头、眯弯了眼睛,不出声音的笑。
苏景也笑了,没说什么,握着不听的手紧了紧。
小师叔被人亲过,看似平静从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粉唇轻轻一触之际,自己险险就把护身阳火放出来了,不是吓得不是惊的,就是心差点从胸中跳进脖颈。
静静对坐一阵,苏景才笑道:“吓唬过人了,也试炼过我了,还不把仙宫放出来?”
不成想小妖女挥了挥袖子:“仙宫没了。”
“什么意思?”苏景诧异,同时吃不准她这是不是真话。
小妖女耸双肩、摊双手:“紫桐仙宫完了,我正心疼你就来了,然后就是刚才那些说辞来哄你开心,嗯,你开心了我就开心,果然如此。”她笑,开开心心的样子。
苏景顾不得到底是谁哄谁开心,纳闷问道:“不是,紫桐仙宫怎么完的?好端端的又怎会‘完了’?”
“被吞掉了。被师叔赐下的那盏青灯藤吞了。”不听解释道:“为了探那藤儿的根底,我用过数不清的手段,可惜它全无反应,我也一无所获。后来死心了,把它摆在寝宫窗口,有时藤子会合仙宫有些灵气交换,它们都是木行灵物,彼此做灵气循转也属正常,我就没太在意。不成想就在刚才,嗖地一声,整座仙宫就那么一下被藤子给抽干、吞掉了。”
说着,不听又想了想,点头道:“没错,就是嗖的一声,吓了我一跳。”她自袖中取出了花盆,递给苏景看。
藤子仍是两寸,歪歪斜斜半死不活,被‘吞掉’的紫桐仙宫变成绿豆大小,挂在了藤上,若非辨尘入微的眼力,根本都看不出那是一座宫殿。
苏景看得新鲜,又望向不听,不过不等他发问小妖女就大摇其头:“莫问我,我虽是木行修,但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你是这藤子主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万幸它没把你一起吞了。”
“是啊,我也后怕,要不手那么冷呢,吓得。”小妖女咯咯笑着回答,当时她就在宫内,亲眼得见藤吞妖木的奇异‘景色’,但自己毫发无伤:“想来藤子不吃肉,是根和尚藤子,万幸、万幸对了,你觉得我把这藤子叫‘和尚’,好听不好听?”
“和尚哪衬得藤子的身份,得叫方丈,最差也得是大师!”
两人正讨论‘和尚方丈’时候,一个中年汉子走进了不津城了,城门处有阴兵盘查问讯,汉子对答从容全无可疑,得以顺利入城。
中年汉身形普通,但神情冷漠目光阴鸷,入城后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城中心那座巨大建筑前:小九王府。
苏景常驻阴阳司,但负责重建不津的鬼王好事,非得要在城中再建一座府邸,鬼王还生怕苏景会不同意,特地觐见大王、劝道:“外人不知大王身兼两职,真要有不熟悉的客人上门,总得有个地方应酬。”
苏景点头:“言之有理,往大里盖!”
哪里用劝,小九王是能躲到一旁去看自己的仪仗队伍笑个不停之人最喜欢排场!
站在王府前,找到了地方,中年汉子却皱起了眉头:他要找的是王府,可这间恢弘府邸的招牌和王府全无干系。
府前巨石、门上匾额,分别用东土汉字和阴家鬼篆写得明白:东天剑尊庐。
这是三尸的主意,苏景由得他们自己去玩得开心,再说这个名号也挺响亮。
‘东天剑尊庐’前有阴兵把门,见中年人徘回不去,带队校尉上前问话:“你是何人,在此流连不去心怀何意?”
“我自东方来,”中年人声音低沉:“此间可是小九王府?”
待校尉点头后,中年人目中似是闪过喜色:“小九王可在府中?我有事求见。”
那个校尉倒不是凶狠人物,性情随和爱说话,并未直言叱喝,只是摇头笑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身份上小九王高高在上,政务上小九王日理万机,修行上小九王勤勉有加,他老人家岂是随便谁都能见到的,莫再胡闹了,快快离去吧。”
中年汉子不肯走,对校尉道:“请你给小九王传一句话:光明顶下朋友来访。有这句话,小九王必会见我。”说话同时,还摸出一包香火塞塞进校尉手中。
校尉不知光明顶在何处,但‘朋友’两字他听得明白,由此稍显迟疑,摆摆手未收他的香火:“我去传禀,若王上肯见你自是最好;若是你胡言乱语消遣本官,我绝不饶你。”说着摆了摆手,自有阴兵上前暂时看管中年汉子,校尉则转身走入王府。
第五二四章 我很羡慕你
苏景常驻阴阳司,此间由尸煞阿二坐镇,校尉替中年汉子传话也不会直接告予小九王,而是向阿二禀报。
穿过门廊,校尉正行走于宏阔的‘东天剑尊府’前院时,忽然被人叫住了:“门官,什么事情?”
说话之人,东天剑尊之‘天’,雷动天尊,问过校尉不等回话,他又转回头对身后一群青壮鬼汉皱眉道:“说过了多少次,腰力要沉于脚下才能生根,肩臂肘要凝力但不可使劲,真正的力道自手腕起!非如此,休想把勺掂好!”
东天剑尊府,东锵锵不在,天剑尊可不会浪费这么大的宅院,一月中倒有十五天都在这里,三位各负绝技的爱神君不肯闲着,广收门徒开枝散叶雷动正在教徒弟们掂勺炒菜。
看门校尉急忙站住脚步,先恭敬问礼,再报上门外的情形,雷动闻言和坐在一旁等着开饭的拈花、赤目对望一眼,三人眼中均有惊诧之色。
光明顶下朋友来访。
幽冥中人哪会知晓‘光明顶’的名头!
“都与我认真修炼!为师回来时要开饭。”雷动吩咐了弟子一声,与拈花赤目彼此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小九王管辖的地界之内,三尸地位超然,来到门前一众阴兵敬称‘大人’齐齐躬身施礼,三尸摆了摆手,示意众兵退下,跟着六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这中年的汉子。
确定是个鬼物,绝非阳间来人;以前也从未见过面,大家不认识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雷动开口了:“是你要见小九王?”
当初小九王阳身下幽冥,身边有三个凶狠矮子追随,此事幽冥皆知,中年汉子也不例外,见三尸亲自来迎他眼中略显喜色,点了点头应道。
赤目皱着眉头:“你知道光明顶?”
中年汉子再点头:“阳间东土,离山飘渺星峰之一,金乌正法弟子修行之地。”
拈花一反常态,不再嬉皮笑脸,面上有笑意但高深莫测:“那你可知,光明顶有什么?”
问题模糊得很,中年汉子应答从容:“光明顶上有金乌大殿、有修行弟子;光明顶中有幽静小院、有世外高人。”
不止知晓光明顶,还知大师娘的山核小院,这让三尸如何能不动容,雷动的声音低沉下来:“光明顶上有同门,光明顶中有亲人,可光明顶下却什么都没有光明顶下朋友来访你这朋友来得蹊跷了,你究竟何人。”
“我姓郎,名叫郎万一。”中年汉子只报上了名姓。
“姓郎?”三尸异口同声,面上的惊讶变成了警惕!
来幽冥有一段时候了,三尸晓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家‘人’姓郎:狼。
狼主狼王、狼将狼兵,皆尽姓郎!别类鬼物忌讳狼患,都不会以此为姓。
这个时候一个阴冷声音从身后传来:“孤狼敢入不津,算得大胆了。”不知何时尸煞阿二也赶来了,人在门内伫立,死气沉沉的目光紧盯郎万一。
郎万一不和尸煞对视:“我有要紧事情,务必面见小九王。”
阿二一招手,让郎万一来到自己身旁,带着他向府中走去:“凭你能说出光明顶,想见我家少主便没问题,但你最好能让我家少主明白,你究竟是不是朋友。”
郎万一琢磨了下,自怀中取出一块肉脯,托在手中,片刻后他手上烈焰滚过,鬼肉被灼烤的古怪香气飘起,之后他就把这块熟肉递给阿二:“请转呈小九王,他一见自能明白。”
三尸自告奋勇,接了肉脯催动童棺,急急去往阴阳司给苏景送信。
熟肉被雷动捧在手中,拈花飞在他身旁时不忘提醒:“天尊,这块肉是信物,万不可一时口滑吞了它。”
“无需提醒,本座正天人交战,忍住不吃!”雷动回答得辛苦无比
阴阳司内,苏景见三尸捧了块刚烤好、还在流淌油脂的鬼肉来送给自己,意外而笑:“这是要请我吃肉?阴世的肉我可不敢吃。”口中说着笑话,但把肉接在手中,他的笑容登时凝固,目中尽是惊诧:“樊翘也来了幽冥么?”
这一问反倒让三尸糊涂了:“樊翘?怎地想起他来?”
“肉。”苏景一字回答。
苏景是玩火的大行家,肉一入手立时察觉,烤熟这肉的火焰是源自金乌阳火的一门真火,云灼鱼焰谱。
出自帛绢的火法。
以苏景所知,就只有樊翘修行过这门火法但回答过后,苏景又摇了摇头,察觉出不对劲了,是云灼鱼焰谱的火法没错,可刚猛有余‘圆润’不足,力量上胜出樊翘一筹,但在火候掌控上就差了不少。
苏景不做胡乱猜测:“肉从何来?”
待三尸说过‘郎万一’之事,苏景直接腾起云驾赶赴王府。
阴阳司、东天剑尊庐同在不津,相去不远,一会功夫苏景便告抵达,直接来到正堂,报上名姓身份之后,郎万一先看了看苏景的肩头,目光有些疑惑:浓浓滚滚的一团香火包裹,小金乌外人不可见。且小金乌虽有神鸟气意,但它是苏景的一道元神,外人只能感受到香火中藏了苏景的‘味道’,却领受不到神物威势。
莫说这个狼不归,就是五年前蚀海大圣见到苏景时,也没能看出那团香火里包裹得是什么。
疑惑从郎万一眼中一晃而过,他无异追究其中古怪,对苏景摇头道:“我没见过小九王,不知你是真是假。”
苏景不做辩解,一拍锦绣囊,从中取出一枚幽冥中的果子,阳火一卷,随后将烤熟的果子抛给郎万一。
人能冒充,金乌阳火做不得假,但辨查过果子郎万一仍不放心:“离山光明顶弟子修习金乌阳火理所当然,不过修得阳火之人,未必就是光明顶传人。”
苏景把自己的离山真传命牌递给郎万一:“这个,能证明么?”
接过牌子看了看,郎万一笑了,对苏景点头:“很好。请找个安静地方讲话。”
苏景对一众同伴摆了摆手,余者退出,就连三尸也告离开,正堂内只剩苏景与郎万一两人。此刻也无需苏景再问,郎万一就先开口:“五年前狼群围攻瓶中城,于杨三郎和狼主看来,那只是场普通战事,目的也再简单不过:只为掠劫。”
恶狼为患幽冥,游猎四方,吃肉、夺财就是他们征伐的理由,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不过小九王入战、助守瓶中城,着实让杨三郎吃了一惊不是因你敢对抗狼群,而是你身具纯正阳火。”
苏景发问:“我的阳火和杨三郎有什么关系?”
“吃的。”郎万一说完,怕苏景不明白,又补充道:“补品。”
苏景扬眉:“杨三郎修得又是什么功法?要吃修火之人来进补?”
“不是谁都吃,非得真正纯烈的阳火不可,像我修行的火法,随也脱变自阳火正法,但还不够纯烈,她看不上的。”郎万一回答道:“至于她修行的功法,我不晓得。我也不过是狼主帐下一将,所知事情有限。”
狼族有传讯秘法,前方战事,时时刻刻传报于王,五年前瓶中城之战,杨三郎发觉苏景有阳火在身,霍然大喜,言称必要生擒于此人,狼主本已调遣军中精锐,准备赶赴瓶中城,不料一道灵讯传来,杨三郎面露不甘但还是改变了主意,非但放过了苏景,还传令前线,攻城大军散去攻势就此撤退。
苏景自然追问:“是谁传来的灵讯?杨三郎还要听命于人?”
可惜郎万一摇了摇头:“既然我来找你,便不会隐瞒什么,若我知晓的当会坦诚相告,我没说的你也无需追问,必是我不知之事。”
苏景点头表示明白,又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继续说。
“自从上一次狼群撤兵瓶中城,杨三郎就再没流露过要对付你的意思,但不久之前,她又请狼主召集众将,拟筹对福城、不津的攻势以我看来,此举不外一个缘由:吃你。我来见你就为此事,杨三郎将至,你多加小心。至少以我所知,这些年里杨三郎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你好自为之。”
郎万一的话说完了,但并未即刻告辞,神情放松了许多,呼出一口长气,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要紧的话说完了,心中纠缠反复都已不在,舒服了许多。”
他是狼,只要狼主一声令下他万死不辞,却主动来向苏景‘通报军情’,心中的挣扎可想而知。但此刻警告送到,事情做完再无更改,那份痛苦挣扎也随之消散了。
“多谢。”
有关杨三郎,苏景还有大把疑惑,不过郎万一有言在先‘知无不言、不言则不必问’,苏景不再多问,口中转开了话题:“你的火法来历,还请仔细讲明,有劳。”
苏景目光炯炯直视郎万一,相比杨三郎要吃自己,他更关心此刻所问帛绢上的正法流传入幽冥,事关师尊下落!
“据我所知,光明顶上那位前辈在人间并无传人,还是先请你来说一说,你是如何传承了光明顶的正法。”郎万一不答反问。
苏景毫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九祖代兄收徒’之事说清楚,听过之后,郎万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便是说,你从未见过他老人家、更没领受他一言法传、一字教诲,就做了他的衣钵弟子?”
笑声之中,郎万一摇起了头:“我和你正好相反,何其有幸,我能追随他老人家身畔,得他教导、受他法度,却无缘喊他一声师尊小九王,我很羡慕你。”——
临时有事情,这一更写得晚了,大家包涵。
第五二五章 一句话的事
生前为狼,呼啸成群千里威风,喝血吃肉桀骜快活,可死后也不过是一律游魂,和苍蝇老鼠茅草也没什么区别。郎万一死后,很快被洗去记忆,判官大笔一挥,发配至一方鬼王疆域。
不过一段时间过去,郎万一本性觉醒了,相比其他恶狼,他‘醒来’算是晚的,足足做了十五年阴兵才一朝恢复本性,还化狼形逃出城去。
“我的运气很好,逃出城后一时间未能寻得狼群踪迹,无法归群、成了一匹孤狼。”郎万一和苏景见过的恶狼不太一样,他爱笑,说话时总是在笑,当然他的笑容不像三尸戚东来之流那么夸张。
幽冥世界,谈狼色变,万鬼千魂都视之为凶残、不祥之兆,恶狼集结成群时大小鬼王无不心惊胆战,可落单的狼子人人喊打,而狼子在本性觉醒后,一旦还化狼形、除非日后在做辛苦修炼,否则再变不回人,无法隐瞒身份,它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成了孤狼是倒霉透顶的事情,郎万一却说自己运气好因他游荡在一片荒山野岭时,遇到了一个红袍老者。
当时老者的情形很糟糕,依坐着一棵大树,双眉紧紧皱起,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在他身边歪歪斜斜地躺着一只碗。
前世的记忆不会随着本性觉醒而重生,但在阴间的见识永远保留脑海,郎万一做阴兵时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大概能看出,红袍老者经历过一场劫难,此刻正虚弱得很。
依着阴间恶狼的作风,见了‘活人’直接扑上去咬死、连皮带骨吞掉了事,此刻红袍老者全无之力,吃他不是难事。
“不过我没吃他,事情过去这么久,到现在我偶尔回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为何,当时就是不想吃他,是天意吧!”郎万一微笑着。
恶狼昂着头嗅了嗅老者的味道,就迈开脚步从老者身边走过去了。
不料还不等走远,红袍老者忽然张开了眼睛,面色痛苦依旧,声音晦涩吃力,可他的语气却是轻松的:“你去哪?”
郎万一吃一惊,忙不迭转回头,目光戒备。
老者混不在意,继续说话:“哪里都不要去,这片荒山难得,不会有人来,可荒山四周遍布村镇,你是狼,出去了死路一条,先在这里藏着吧。”
郎万一死死盯了老者一阵,未曾理会他的劝告,转身纵跃飞快跑开了
十天之后,恶狼又重返原地,他已经小心探过周围,老者所言非虚。
红袍老者仍端坐树下,面色虚弱,但神情中的痛苦浅淡了许多,那只碗也被收了起来。
见恶狼去而复返,红袍老者问道:“探过四周了?饿不饿?这山里有兔儿、鹿儿,应该比我好吃。你耐心些,将来我会教给你离开此地的办法。”
若老者说的只是拖延之词,十天前就不会劝恶狼留下,郎万一心思灵活,想得通这一重,是以沉声问道:“教我离开的办法?你为何要助我?”
老者的回答朴实:“因十天前你没吃我。”
“因我没吃你?你这算是报恩?”
老者伸出手指了指地面:“不用那么警惕,坐,舒服些。”
平平常常的笑言,却似带了古怪法力似的,郎万一缓缓坐了下来,这些天东奔西跑、潜伏探查,确是疲劳得很了。
“人间也罢、幽冥也好,狼杀生吃肉都是天性,说穿了,十天前你要吃了我,于你而言是理所当然。”红袍老者接着说道:“可你没吃我,我就得承情了。但我不感恩我是人不是狼,在我来说,我不被吃才是应该的。不感恩,当然也就不必报恩,我教你离开的办法,是因为:公道。”
说到最后两字,老头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眼睛亮了,人也就精神了,红袍老者笑了起来:“你用你的不应该,成全了我的应该,我自会还你一个公道。明白了?”
郎万一不明白。
但他大概能晓得,这位言辞古怪的红袍老者不会害了他,仍是没道理的信任,不过对狼来说,‘道理’这个说法本就没太多意义,它们行事更多是靠本能的感知。
又过不久,老者渐渐恢复了精神,传给郎万一的不止一个‘办法’,而是一套功法,云灼鱼焰谱。
那是人间的修法,本不适合狼魂修炼,但红袍老者见地了得,依照狼魂体性硬是把那套修法的几处关键地方加以修改郎万一也由此修得一门上乘本领,尤其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一位旷世高人与他指点,让他的修行事半功倍。
“真正因祸得福,我的运气很好,很好。”苏景面前,郎万一长长呼出一口气:“但还不止如此,相处时间越长,我就对红袍老者越是佩服先是佩服、而后折服。”
红袍老者的学识渊博,见闻广阔,郎万一修行闲暇,最喜欢与老者谈天说地,不止阳间世情、人界风光,还有他那些有关乾坤、有关修行、有关做人的重重道理,都引得郎万一满心憧憬、满心崇敬。
红袍老者不是寡言之辈,也不像想象中的高人那样不苟言笑冷漠难近,他宽厚随和得很。
“聊得多了,我慢慢得知,红袍前辈本为修行道一代巨擎,与另外八位前辈开宗立派,创下离山剑宗名扬四海。”郎万一的声音沉厚,语气庄严:“他老人家就是你的师尊,驻道于离山光明顶,修习阳火正法,当世时唯一一位金乌传人,陆角八。”
苏景微笑着,没来由的自豪。
相处三个月后,郎万一就向陆角提出,想要拜入门下,可是陆角摇头拒绝。
恶狼俯首于地面,认真道:“世上只知犬儿忠义,却不知犬之忠,皆由狼而来,晚辈虽是狼子,但也请前辈放心,若能得前辈收录门前,我永生永世以作追随”
不等说完,陆角就打断道:“与你是狼还是人都不存干系,是我自己不想收徒弟。不必再说,白费了时间和力气,快快起身吧。”
八祖心意决绝,郎万一再如何不甘也只好放弃,又过了一段漫长时间,陆角完全恢复了精神,准备离开荒山了只是恢复了精神,郎万一看得明白,红袍老汉身无修为。
郎万一放心不下:“再有几年光景,我当能修得人形,还请前辈再耐心等待一阵,待我有了人形,就能相护于您老身边。”
陆角八答了一句郎万一听不懂的话:“修为不再,但我还有碗,放心便是。”
郎万一又问:“敢问前辈要去往何处?他日我若修行有成,定当报还您老的再造之恩。”
“去何处?”陆角八缓缓摇头,从口袋中摸出了自己的碗摩挲着,面上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我也不知道去何处,我就是想找找看看我到底死在谁的手上。”
言罢再没半字解释,怪碗抛向半空,化作一团瘆瘆阴风,裹了陆角八疾飞而去。
“我又在深山修行百年,火法初成才重返世间,再后来一切顺利,汇合了同伴,又因有本领在身不断积累军功,一步一步做到了将军之位。”对自己的情形,郎万一一带而过:“算一算时日,从头到尾我和陆角前辈差不多三年相处。在他老人眼中,郎万一不过是他在阴间的一段‘公道’往来,可对我来说,却是大恩如天倾盖。”
“我未能被他收入门墙,不是他的弟子,自也不是光明顶的传人,了不起只能算作‘光明顶下朋友来访’,郎万一时刻不敢相望陆角前辈的厚恩大德,你既是他在人间的传承,无论如何我也要照顾一下。”
话说完,郎万一自囊中取出一只皮革袋子,烈酒浓香,昂首鲸吞。狼吃酒,不喝茶。
一口气饮下半袋,重重打了个酒嗝,剩下半袋子酒从郎万一手中传到苏景手上。
苏景不急着喝,问道:“你来给我送讯,再回狼群怕是不如留在我这里。”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狼性多疑,最是狡诈不过,郎万一就算再如何谨慎,也难保不走漏风声。
“就算不被发觉,我自己也没脸回去;留在你这里更不可能,来日狼家兄弟攻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你”
郎万一摇头:“幽冥广阔,不劳操心。”
来送一个消息的下场,重则当受狼主追杀,自此从同宗手足变为生死之仇;轻则后半生永远孤寂,无颜再对昔日战友、也无法融入游魂天地。
苏景想了片刻,昂首剩下那半袋子烈酒喝掉,幽冥之狼以酒识人,见苏景喝了自己的酒,郎万一眼中露出些许暖意,微笑道:“若能再嘴巴向天,打个酒嗝,就十全十美了。”
“打不出来,多少年没打过嗝了。”苏景随口道:“浪荡幽冥,不如人间如何?离山,光明顶,融身八祖到场,从此专心修炼,岂不是好。”
郎万一闻言目中精光乍现,可很快又告黯淡:“离山是什么样的门宗我是知晓的,岂能容我一头狼魂。”
苏景笑,努力收敛着自己那点得意:“一句话的事情。”
当真不是吹牛,送一个朋友去光明顶居住,苏景做得这个主,何况郎万一又和八祖有过一段渊源。郎万一仍提不起精神:“普通游魂登入人间,须得判官放印,又有哪个判官会放一头狼啊!”
“一句话的事。”红袍加身,比着上一句,苏景的语气更加风轻云淡了。
风轻云淡够了,苏景又开口道:“不过在送你过去之前,我还有事情请教。”
第五二六章 生死牵挂
恶狼与八祖三年相处,不可能在几句话里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明白。郎万一应道:“你问。”
“之前听我同伴传报,你知道光明顶中有清幽小院师父对你提起过院中人?对院中人,师父怎么说?”
渡船上、大车上、路边的客店驿站内,常常可见素不相识的旅人聊得热火朝天,甚至平日里不会和朋友、亲人吐露的心事,都会被拿出来做为和陌生人的谈资为何会如此?只因明日醒来大家各奔东西,穷此一生也未必会再见面。
大家都明白,今日面前喝酒说话到面红耳赤之人,将来再不会和自己有丝毫牵扯和联系,反倒容易掏出心里话。一样的道理,荒山三年相处陆角八和郎万一说了些自己的事情。
郎万一记得,陆角提起院中人时,皱了下眉头;
郎万一能看出,蹙眉不是‘难过’或‘麻烦’,而是担心,陆角在担心。
简单讲过‘院中人’的来历、身份之后,陆角缓缓说道:“光明顶山核结庐非我本意。那时离山根基初成,除我之外八位兄弟,或道法精深或剑术了得,有他们主持,门宗渐露峥嵘再说回我,我本是个跳脱性子,不喜拘束,也不愿一辈子枯坐山中,既然离山有了个模样,我就打算与蓝祈一起去遨游天下,走到哪里修到哪里,做一对画本中才有的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那个时候的陆角八,境界上自然不曾圆满,可修为上、斗战上,想要行走天下怕也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莫耶蓝祈.
“打算下山,总要和兄弟们说一声,我最先找到的是刘旋一。”离山九祖,刘旋为长,九兄弟的大哥。
是兄长,但也如师如父,尤其对几个‘年纪小’的兄弟,刘旋一照顾有加。
想要下山的原因、有关与莫耶女子的情事,陆角八和盘托出,让他颇为意外的,刘旋一并未如他想像中那样开心恭喜、再含笑骂他几句‘你这小子,现在才来对我说出事情,该打该罚’之类,刘旋一只是点点头:“你把她的情形,再仔细说与我知,还有她的修行。”
陆角不隐瞒,依着刘旋一的吩咐又是仔仔细细的一番讲述。而后刘旋一双眉微皱、开始沉默了。
‘莫耶地,邪魔地’那是寻常修家的见识,先不提其他,就以九兄弟之间的情谊,老八认准的女人,老大绝不会再计较她的出身。且陆角要带蓝祈去‘游历四海’,本也存了不给兄弟和离山剑宗添烦恼之意。
等了一阵,见刘旋一还在沉思,陆角问道:“你可是嫌弃蓝祈来自”
刘旋一‘咳’了一声,摇头而笑:“莫说莫耶女子,就算你要娶邪魔地的男子,只要你自己愿意我也不会阻拦。”
陆角的转述、再被郎万一转述,聚精会神倾听的苏景吓了一跳:“真这么说的?”
郎万一点头:“陆角前辈当初怎么对我说,此刻我如何讲给你。”
苏景失笑。在离山时他听贺余师兄讲过,大祖性情沉稳,平时沉默寡言,偶尔对晚辈开口,要不就是指点功法关键,要不就是修天行道的道理,他老人家算得真正的‘金口玉言’,每一字都珍贵无比。
如今看来,对晚辈一个样子,对兄弟又是另一份性情。
容苏景笑了几声,郎万一继续讲述。
一句笑话过后,刘旋一对陆角笑着点头:“蓝祈当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要恭喜你。”
陆角心底释然,开心而笑:“兄长同意了?那我这就请他们几个过来。”
“不忙,我还有话说。”刘旋一面上笑容散去,言辞归于中正:“九兄弟中以你资质最佳,又修得金乌正法,老八,只要不出意外,你飞升是板上钉钉之事。”
陆角不明白兄长为何提及飞升之事,点点头未出声。
刘旋一反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你飞升之后呢?蓝祈又当如何?”
“她的修行也不差,或许最好是能一起飞升。”
“难。”刘旋一一字回答。
兄弟间讲话无需忌讳什么,陆角混不在意,笑道:“飞升自非易事,不过兄长没见过她,是以不了解,她的资质了得,修持的法度更有独到之处,至少以我看来,飞升是有机会的,且机会不小。”
“和资质、功法没太多关系。”刘旋一摇头:“是性情。”
“你想和她一起逍遥人间,我绝不会拦你,其他几位兄弟更无须担心,你快活了,大家都会开心痛快。万一弟妹不小心露出形迹,外门人物若有异议,不妨先来和姓刘的剑啰嗦一番。”刘旋一声音稳当,字字清晰。
说完稍顿,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游览人间了不得两三千年的快活,携手飞升才是永世厮守、亘古逍遥陆角,你面前有一道题目,你得仔细想清楚。”
说着,刘旋一伸出双手,同时在地面上写字,两手,两书。
大祖左手所写:两三千年的人间快活;
他的右手成书:两三成并肩飞升的机会。
若真放手打斗,刘一与陆八孰强孰弱不得而知,但论起对修行的见解,那时陆角八远逊兄长。
‘情’之一字,轻易不会影响修行,正相反的,性情中人若能得采得性情,还会对修行有所补益。可是事分两极,入极则生障,情事尤为突出。
蓝祈便在此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莫耶女子就是如此,不动情则以,一动便不可收拾,入极巅、入疯魔,最后那影响飞仙的一障,她逃不过了。
极障不是不能破,但想要破它绝非易事。
如果依着陆角的想法,携美同游玩耍人间,于蓝祈而言,‘情’无碍,但‘性’却是松散了,时时刻刻守在心上人身边,情再深性却平和,难破障难飞仙。
兄长想出的办法,便是蓝祈的漫长归宿:山核小院。
荒山之中,八祖端坐树下,对着一头恶狼诉说往事。当时郎万一很想听下去,可他已经完全迷糊了。到底还是一头狼,不解人间风情,更不晓得修行道理,他能不糊涂才怪。
陆角只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哪怕唯一的听众都听不懂,他也无意解释什么,继续道:“老大想出的办法,是以‘得失’之悟破她的情极障。”
她在院中,不见天日。她有家、有陆角,却没了世界。
他的解释牵强,以她看来其实就是自私。可她无怨无悔,她也千年沉闷。
直到一天,时机成熟。他一剑劈开那小院,领她见同门、见弟子、传书天下她为吾妻、与吾偕老,那一刻天地同归举山齐贺,整座世界携万钧喜悦直冲心窍那就是蓝祈破障、悟道的一刻!
能不能成功,大祖也没有把握,不过两三成的胜算,但值得一试。
“酒。”苏景道。
郎万一又取出一枚酒袋地上,苏景接过来,并未昂首痛饮,只把一口酒灌入口中。不急着吞咽,让烈酒在舌尖来回滚荡,当然不是品评味道,他只要那种‘刺激’喉舌的感觉。
事情和苏景所知大相径庭,不是没人知晓光明顶山核中藏了蓝祈,这个主意就是大祖所出;更不是陆角怕她的身份会影响自己、影响离山,那些都是为了绷紧她心性的做作之词,陆角如此对待蓝祈,只是为了争一个机会。
穷尽天地仍并肩厮守的机会。
不过此事也只有大祖知晓,陆角八没再告诉旁人。
只是提前的算计再如何周密,也追赶不上后来的变化,陆角放松了身体,对面前的恶狼笑了下:“后来,我被恶魂侵体。这份伤害来得极大,只有我自己明白,魂魄受损,我飞升的希望渺茫。但她还有机会可时机未到,她的境界还不够,那时候劈开光明顶没有一点用处。”
“我夺了一头神物的魂魄来杀灭侵体恶魂我心里明白得很,饮鸩止渴罢了,神物的魂魄灭掉恶魂,可它何尝不是另一头恶魂!”
“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还平白害了一头神物?神物无辜,我的公道何在?”陆角八声音喃喃,似有痛苦,却并无悔意,自问自答:“我总得撑到她飞仙后再死。”
“可到底还是败了。我以为至少能在坚持三四个甲子,她就快破入第十二境了,当来得及。没想到夺魂神物之后,我只撑了七十年。来不及了。”
话说完,红袍老者沉默。长长的讲述,其间有几次老者都面露笑容,可他的眉心始终微蹙,他担心。
他已无能为力,但无法放松心怀,担心。院中之人,生死牵挂。
“院中人,师娘蓝祈早已破开小院,不久后一朝悟道,破界飞升,如今已置身仙庭。”苏景忽然开口。
“当真?”郎万一猛抬头,望向苏景。
“千真万确,她飞仙时,我就在身旁。”
苏景笑了,郎万一也笑了。
笑容里有开心,有唏嘘,有感慨,也有敬佩。虽然后来事情接连变化,可大师娘蓝祈最终飞升的道理,正是大祖刘旋一所说的‘以得失破情极障’。
蓝祈飞升,陆角得偿所愿,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特意向郎万一问起蓝祈,只因苏景心中小小的一个‘结’,师父把她藏在山核,自私了。
此刻苏景释然。
陆角八就是陆角八,不负他的荣光。
第五二七章 口角含春
阳间、东土、离山。
沈河席地而坐,昂首望天,喃喃自语中略带了些欣喜:“终于下雨了。”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掌门真人不避不躲也不曾施法蒸干水汽,就那么惬意微笑着坐在雨中,任发髻衣袍都被打湿。
离山坐落于东土汉境的东南隅,多水之地,一年四季从来都是不缺雨水,今年也不例外。
不缺雨水,掌门人那一句‘终于下雨了’就显得有些无端了沈河会有这样的说法,只因之前整整半个月,天上都在打雷。
十五天,离山天顶阴云密布,隆隆雷声从未有过片刻停歇,但雨水一滴不落。直到此刻,总算下起了雨。
不提雨水只说一连半月的闷雷,这样的天象委实反常,若是放在凡人稠密的地方,怕早都会引起恐慌,可沈河真人和离山诸位长老,全都面带欣慰目藏欣喜:贺余师伯在闭关做最后领悟。
若他未能抓住那‘灵机’、未能寻得‘大逍遥问’的真谛,就算枯坐万年,也引不来天象变化;反之,他有所斩获,才会引动天意地势,才会有这种诡怪天气。
十五天,雷连绵,是他把握到玄机的象征。
把握玄机不一定能成功破悟,可想要破悟非得先把握玄机不可。
左右无人,沈河抻了个懒腰,再大大的打个哈欠,喜滋滋的舒服,这举止俗不可耐,全无高人风范
东天剑尊庐内,说过‘山中院、院中人’,苏景又和郎万一聊了许久,话题层出不请,但话中人物只有一个:陆角八。
直到最后,郎万一把自己所有有关陆角的记忆统统说尽,苏景仍意犹未尽,两个人喝光了郎万一的酒。
随后苏景带上郎万一去往阴阳司,判官落印即刻放行,再唤来平时负责和离山联络的二差头马喜,捎上苏景的口讯、带着狼魂去往离山。
临行之前,苏景加重语气嘱托道:“阳间的规矩和幽冥大相径庭,虽也弱肉强食,但还有礼法约束,离山剑宗匡扶人间,规矩不算大可也不能算小”
郎万一笑着点点头:“放心,能去他老人家的道场常驻、修行,是我的福气,绝不会造次。倒是你这边,杨三郎绝非等闲之辈,你自己小心。”
两人拱手作别,冥殿中法度行转,郎万一与马喜的身形消失于一团幽光之内。
苏景长呼、长吸,转身向后殿走去,脸上笑容清透。
苏景心底那个小小的结被打开了,他想要崇敬之人的确值得崇敬,足够欢喜;师父和莫耶蓝祈,前辈情事让人唏嘘,而蓝祈最终破开了那院子、飞去了仙界,师父达成所愿,足够欢喜!
跨入后园才走两步,香风飘过一个窈窕身形闪到面前,拦住了去路。
不听似笑非笑,仔仔细细端详着苏景:“看你这小魔头眼中潋滟、口角含春”说着,她混没规矩的,居然昂起素手捏住了苏景的下颌:“啧啧,一副荡漾的俏模样啊!”
小妖女摆出来一副大爷看小妞的样子,洋洋得意,正想再问苏景从朗万一处得来什么好消息以至笑容满面,不料被自己捏住下颌的那个小子,就势把脸凑了过来,又快又软又轻,就那么一下子亲住了自己的嘴巴。
不听的修为如何?咫尺之间一柄飞剑偷袭她都能从容闪避,却没能躲开苏景的嘴
腾地一下子,小妖女脸红。
苏景亲得快,一中便退,退后半步,修行事情不分男女,可情爱事情上天生就是男子强势,不听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中了一‘嘴巴’后檀口微张傻傻得发愣。苏景比着她刚才的得意洋洋更得意洋洋:“我口角含春?春色香甜,要不要再尝。”
就在这个时候,戚东来甩着手走进后园:“苏景,那个郎万一当真知晓八祖的事情,可有什么有趣事情说给我咦?”
无论修为、经历、见识,在年轻一代的修家中,戚东来都算得出类拔萃,走进园子一看,两人面对面,苏景笑眯眯、不听正发呆,凭他的眼力和心思,当即就明白他俩你浓我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旁人,会转头就走,可戚东来不,一边说‘哦,我来得时候不对’,一边抱起双臂斜依廊柱,笑嘻嘻地望着两人,等着继续看花花戏。
不听正情迷意乱,如何容得一个大胡子在不远处看着,转头望向虬须汉,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笑容有些勉强:“我和苏景有要紧事情谈,骚,戚东来,好大姐,你快滚!!”
虬须汉对自己名前那个‘骚’字看得极重,每有人省略他必做纠正,不听说对了名字,喊他‘大姐’他却全不在意,更不把‘快滚’恶言放在心上,哈哈大笑着转头走去。憎厌魔君衣钵传承,别人不轰他不走。
待他离开,苏景挑了挑眉峰,旧事重提:“嘴边春色,好吃么?”
小妖女耳朵里几乎都是自己的心跳,听错了,把‘好’听成了‘还’,心里咀嚼了下‘还吃么’,嘴巴有些拌蒜:“怕怕你啊?”
苏景心思转得多快,还不等纳闷就反应了过来,笑道:“好!本座专治嘴馋的毛病!”
但还不等他再有动作,猛一阵响亮笑声又从园门出响起。
那笑声是真响可抹不去的一股扭扭捏捏的味道,不用回头就知道,戚东来去而复返:“原来是你的嘴巴香香还是我的嘴巴香香的把戏,”虬须汉捂着嘴,那样子实在实在惹人讨厌,被一柄飞剑砍在脸上定会惹来无边喝彩,可他不自知,自顾自娇羞如美人:“我可实在好奇,按道理这把戏你们两位耍不了啊,各有脸皮五尺,相距一丈时已然顶在一起再难寸进我滚。”
这一次真的‘滚’了,大笑声中虬须汉化身一片粉色香风,直接窜上了天去,看那小妖女眼中带煞,戚东来不触这个霉头。
戚东来本就无所事事,飞上天空也就顺势闲逛一会,东飘西荡,东面看看鬼兵操练,西面看看鬼民筑城,南面看看他从南方看见了一道紫金云驾。
划破天际,飞得不急不缓,向着不津而来。
如今不津早已不再是荒城废墟,重兵把守之地,岂容旁人纵云乱闯,不等云驾当即有一队阴兵飞天相迎,带队校尉开声吼喝:“呔,什么人如此大胆,还不快快停了云驾报上名来。”
紫金云驾止住去势,但并不散开,只飞出了一个人来,判官打扮,身着黄袍,三品官,抬手将一枚令牌亮出。
拦路校尉登时换了语气,笑道:“原来是判官大人驾到,小的鲁莽,还请大人恕罪。”说着一只手背到背后,轻轻挥了挥手,身后阴兵赶忙让出了道路。
黄袍判收起令牌返回云中继续前行,可才告启程不久,紫金云驾迎头又碰上了一阵粉红香风。
有人拦路,紫金云驾不能不听,黄袍判官又一次从云中走出,眉头微皱:“阳身人?可是小九王的朋友么?刚刚本官已与巡城兵卒交代过身份了。”
香风散去,虬须大汉显身,面似带笑可目光冷冽,看了看开路判官,又望一眼紫金云驾:“黄袍三品?算得大员了。骚人想不通,什么人会有如此排场,让堂堂三品大判做鸣锣开道的小卒,莫不是阎罗王老爷重现幽冥。”
可把黄袍判官腻歪死了。
他能辨得香风中有阳身人的气息,又哪想得到粉红的风里跳出来个大胡子,更想不到精壮大汉出口娇滴滴的女子声音。
黄袍判官皱起了眉头:“阴阳司行事自有方寸,岂容外人过问,你既不是司中官员,就速速让开道路!”
“幽冥世界以前还不曾有过阳身人呢,往时阴阳司还只有一位红袍大判呢,”口中声音娇软,豹眼妩媚流转,可说的话却狂妄异常:“天底下没有不变的规矩,该改就得改。”
戚东来有杀性,当年西海深处苦斗邪佛一脉足见他的狠辣,不过他为人绝不狂躁,主动拦路是因他大概猜出了来者身份若真如他所料,那苏景便要迎上一场好戏了,骚人做的:先要夺下一份气势、替朋友夺势!
刻意刁难、无聊之举,却也是争势最直接的办法了。
震翅声噼里啪啦,好像被放大了百倍的蜻蜓飞翔声音,三口长着翅膀的棺材带着三个背长剑的矮子升了上来,雷动问道:“戚东来,在作甚?”
“骚、戚东来,”一如既往先纠正,虬须汉跟着说道:“等着见阎王爷!”说着,他又森森而笑:“不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黄袍判面上怒色不显,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清了:“本官只问三字:不让路?”
“明明是九个字嘛。”三尸异口同声。
“好。”黄袍判微一点头,这个时候又是人影一闪,从紫金云驾中再跃出一人,先对黄袍判轻声道:“花大人且慢。”随后此人望向戚东来。
差官打扮,衣袍和封天都总衙、尤大人身边亲差孔方白全无差别,不过此人是个年轻女子,五官娇美、神情干练。
拈花本色,一见女子就喜从中来,笑眯眯:“请问差官大人如何称呼?”
“顾小君。”
第五二八章 一词之差
飒爽女子报上姓名,目光从拦路几人面上掠过,最终望住了戚东来:“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小九王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戚东来笑得懒洋洋:“不管。”
顾小君眉峰微挑。但很快眉峰回落,本已森冷的面色平和下来:“阁下拦路,可是职责所在?若如此,还请通融,小九王若有责罚,顾小君一力承担,绝不会让先生担当。”
戚东来笑容不变,身形更是不动:“小九王日理万机,没工夫应酬闲杂人等,这就请转头回去,恕不远送!”
此时紫金云驾就悬浮在南城半空,如此醒目的东西,苏景岂会看不到,但他不出声也不干涉,和小不听并肩站在一品殿后园中,抬头注视着空中情形。
顾小君静静凝视戚东来片刻,忽然露出笑容,再开口时没了官腔:“你这汉子啊,拦路拦得全没道理,搞不懂你到底图个什么你叫戚东来?”
“骚、戚东来。”戚东来耐心好得很,闲聊无妨,说到天黑也不怕:“族为根,族名不可弃,请姑娘记仔细。”
顾小君点点头,自袖中摸出一枚黑黝黝的令鉴,垂下头对着令鉴淡淡说道:“阳身人骚戚东来,藏身不津城,搅扰轮回祸乱阴阳,罪不容赦。”念过罪状,她目光重新望向戚东来:“莽汉,只消本座一令升天幽冥世上便再无你容身之处,还不让路么!”
封天都,封天令。
阴阳司不涉地方军方,平时司中政务也无需鬼王帮忙。但若有‘搅扰轮回混乱阴阳’这等大罪恶徒藏身世间,封天令下鬼王仍会积极卖力,相助阴阳司缉拿恶徒。
‘幽冥世上再无容身之处’,顾小君说得客气了,她手中大令飞天,戚东来藏身何处,何处都会招来战祸兵灾!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穿针引线集结周边鬼王之力,血洗不津城。
芊芊素手,将黑色令鉴高举过顶,大令微微震动着,只待主人手指松开它便一飞从天,传于世界每一角落。顾小君的手段算得狠辣,戚东来不让路,不止给他自己招灾、更会给不津、给苏景惹祸。
顾小君面带冷笑,她倒想看看戚东来如何应对,不料突然间心底一阵阴冷感觉弥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也久经战阵,明白这感觉缘何而来:气机。自己被‘气机’稳稳锁住了。
气机一端牵于己身,另一端不用想也只道,接连着凶猛法术。
这便是不津的态度了,尔敢放飞大令,顷刻杀灭降临碎尸万段!
这态度于戚东来无关,苏景才是此间主人,这种事只有他才能说了算顾小君努力平稳心思,灵识散开‘寻根溯源’查探法术气机的来源。
不追查还好,追查之下,又是接连三个寒颤,不能自已!
三段气机,三个方向:
远处天空中,笑容明浩的少女,盈盈立于云端,手中把玩着一片莹翠剔透的竹叶,不知何时不听飞遁高空;
身下一座大宅,正堂屋顶上,人身蛇尾的凶蛮少年抱着双臂昂首望来,脸上有笑容,笑容里却不存欢愉,只有残忍;
最后一段气机来自城北,顾小君只能察觉到杀机犀利,却辨不清具体不津北城正是阴阳司一品殿所在,后园中苏景独立,白玉弓被他拿在了手中。
取弓在手同时,苏景又打出一道阳火。
火焰飞天,升到九霄云上猛一震,火焰暴散开来,一声金乌啼鸣响彻四方!王家大令,金乌点兵,下一刻不津城中号角回荡战鼓如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两头尸煞猛将、一头凶猛谛听、一条用两枚白鳞冒充眼睛的小黑蛇站住方位,队队阴兵腾云驾雾,结阵封锁天空。
顾小君的变了脸色,声如切金断玉:“贼子,安敢!”
戚东来的声音不如她清脆,但妩媚远胜,笑道:“从五年前开始,苏锵锵几次想见封天都里那位大人,都遭断然回绝,他还不是笑了笑作罢;今次封天都来了人,被拦个路就亮出大令风度实在不堪。现在可不好收场了。”
雷动搭腔,语重心长:“你这女娃儿,好端端的拿什么封天令,把事情做绝了吧?唉,也不能全怪你,你不知道他们是伙子什么人啊。”
赤目接口:“现在可好,一拍两散了,你撒手闭眼吧。”
拈花再接口:“小娘子,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这个时候紫金云驾中又走出一人,中年男子,肤色黑得发紫,也做差官打扮,现身后不做劝解,望向戚东来朗声道:“我家大人自封天都而来,有要事与苏大人相商,还请阁下代为通传。”
仿佛被钉在半空里、连封天令都不能让他让路的戚东来,闻言却痛快点头:“好说,请云中的大人稍等,骚人这便下去通报。”
黑皮差官的说辞与顾小君初显身时讲话如出一辙,唯独一处差别:顾小君说的是‘小九王’,黑皮差官讲得则是‘苏大人’。
一词之差,态度天壤之别。
小九王只是幽冥世界无数鬼王之一;苏大人却是红袍大判,除了星月判外,整座阴世里唯一一位红袍大判!
封天都来人用了‘苏大人’的称呼,给出这个态度戚东来便无需再争,身化香风飘飘荡荡地飞赴北城,根本都不再去看一眼顾小君手中的封天令。
戚东来一退,三段杀机消散、万千军马归城,三位矮神君也走了两个,只剩拈花流连不去,和顾小君扯词攀谈:“本座拈花,东土白马镇人士,你可曾去过东土”
黑皮差官拍了拍顾小君的肩膀,微笑着摇摇头。顾小君面色难看,但还是收了封天令,跟在黑皮差官身后退入云驾,外面只留最先现身的那位三品判官花大人。
又过不久,牛吉带着司中一众鬼差,急匆匆迎上半空,毕恭毕敬引着紫金云驾去往城中阴阳司。
抵达冥宫时,大差头半躬身体,对着云驾道:“苏大人在后园迎见诸位。”
冥宫之中,一位等衔底下的鬼差对身边同伴低声道:“封天都来人,咱家苏大人都未迎出大门,直接在后园相见,这架子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同僚尚未搭腔,脚下就有声音传来:“前面对峙是争气势,能算是摆架子,现在却不是了虽你我都能猜得出云驾中的大人是谁,可他老人家不愿主动露面。苏锵锵若是接出门外,岂非逼着那位大人现身?直接后园相见,是留面子。”
妖雾总有独到见解,他身边几个鬼差也不知他说得对不对,都没搭理他。
紫金云驾不再高空飞过,入宫门后就改作贴地低掠,由牛吉等人引领着一路来到后园。
后园之中,苏景身着判官红袍,背负双手微笑而立,见云驾来到,先挥手屏退引路的几位差官,又对刚回到他身边的几位阳身同伴点点头,不听等人会意,也起身离开了园子。
‘清场’之后,苏景才含笑说道:“贵客到访,蓬荜生辉,苏景有失远迎,失礼之至。”
紫金云驾终于散开了,算上黄袍判,一行也不过四人,除却已现身的三个,就只剩下一位果不其然,着红袍、身枯瘦,一目残月抱瞳一目七星散布,真正的一品判尤大人。
“久闻苏大人少年锋利,今日得见,果不其然。”犹大判面带微笑,说的话让人辨不清是褒还是贬。说着,他对三个手下微一点头:“你们外间等候。”
苏景这边清场了,尤大人也屏退手下,倒显得了几分尊敬。
顾小君也退到园门口,让拈花神君着实惊喜
一老一少两位大红袍拱手为礼,口中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应酬之词,脚下迈步来到园亭,分宾主落座。苏景笑道:“身边没人了,大人喝茶么?我去给你沏。”
“谢过大人好意,沏茶不必,老夫此行只为一件事,办完便告离开,不会久坐。”尤大人开始点题,苏景自然相应:“请尤大人吩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报恩。”尤大人两字突兀。
苏景诧异:“晚辈不记得何时施恩于大人。”
“老弟说笑了,是你向我报恩。”尤大人呵呵而笑,口中称呼改变:“五年前,狼群攻袭瓶中城这件事老弟当还记得吧。瓶中城已入绝境,若非封天都一道谕令传至杨三郎与狼主,这幽冥世上,早就没了那城。”
苏景肃容:“是封天都让狼群退去的?”
“不错,封天都每出一令,都有底档记载,老弟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往总衙查个明白。”尤大人拖长了声音,说话缓慢:“五年前的一桩恩情,如今到了回报的时候。”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认真点头:“我这就把滑头王请来,让他给您报恩。”
尤大人一笑:“困于那一战的,不止滑头王,还有小九王。”
“我?那不能。判官不涉地方军政,我何时也不曾参与鬼王争斗,更没去过瓶中城打狼,您老记错了。”苏景坦荡荡,回答。
第五二九章 不值一提
尤大人愣了下,做判官无数年头,哪有人这等明目张胆地和他耍赖,老大人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随后尤大人笑了,不生气,双眼里透出些‘饶有兴趣’的意味,开始重新打量苏景,过了一阵他笑着开口:“老弟为人坦荡得很啊。”
苏景摇了摇头:“不是晚辈坦荡,是大人太小看我了。”
尤大人眼中趣味更浓:“六年前,得知幽冥世界又出来一件大红袍,老夫吃惊不小不敢怠慢啊,少不得排遣能员赶赴阳间,查一查这位不请自来的大判官,到底是何方才俊。”
对方的话题颇为突兀,苏景没表示,只是静静坐着、听。
“天宗离山小师叔,南荒天斗剑庐主人,剥皮妖国太岁老君,东土汉家佑世真君神位供奉,西海修佛妖家传经大士苏老弟的头衔可当真不少。”
其他都好说,唯独其中一个头衔,苏景稍显纳闷:“太岁老君?新封的?”
的确是新封的,和佑世真君有些相似,是妖家供奉的神位,此事由剥皮大国师洪灵灵提议、瑞皇帝点头同意。差不多一甲子前的事情,只是当时苏景正在离山忙得昏天黑地,洪灵灵前后跑来东土三次都未能见到他,大好马屁也就未能及时奉上,大国师引以为憾。
是神位供奉,不过也就是盖了做祠,塑了座像,一直也没什么香火。
对苏景疑问尤大人并不理会,自顾自向下说:“忽然听说这么多名头,免不了又要被老弟吓上一跳。所幸,吓过一跳之后,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你做得那些事,虽有少年骄狂,但未失正道本色。”
苏景插口:“阴阳司也看正道邪道么?”
“不看,阴阳司行的是大道,什么正道邪道,都不是判官要行的道。”尤大人应道:“不过相比之下,正道弟子更识得大体,看重乾坤造化,一品袍穿在了正道人物身上,更妥当些。”
尤大人又把话题转回到‘调查苏景’之事:“阳间相传,离山苏景虽年轻,但尽得师门真传,心存大慈悲,匡扶人间道。仇怨泯于一笑,恩情报其所能。真正的名门高人。”
“讹传罢了,人间修行五百年,苏景没有泯于一笑的仇,该报的都报了,且、皆为现世报。”苏景实话实说。门宗内,谁欺负他他就亮如见;栖霞山,自刺一剑非取严辰首级不可;南荒里,才出大圣识海立刻诛杀妖后;西海中,离开摩天刹便直奔刹天摩,小师叔报仇从来都等不及天亮。
“仇必报,恩呢?”尤大人转回原题,同时抬头,浑浊双眸直视苏景。
“有恩必报,大义之所在。”苏景又变得义正言辞了,还是刚才那一套说法,不过他的后半句变了:“但挟恩持怨,困不得我。”稍顿,苏景语气加重了些:“苏景受长辈教诲,从不敢罔视恩情,恩该报,但该如何报我说了算。”
犹大判又次笑了,这判官比着传说中爱笑得多:“果然,小看你了。”
苏景拍了拍锦绣囊,取出了一只瓶子和两个小小瓷碗,掀开瓶塞一股馨香扑鼻。
瓶中琼浆泛红,注入瓷碗之际还有叮叮咚咚的悦耳声音,那是瓶中冰块碰撞细瓷的轻响。“话说得有些多了,人间的杨梅露,大人请尝一尝,润润喉舌。”说话间苏景还不忘将一片‘通阴’柳叶放在对方的碗中。
全套东西都是不听从人间带来了的。这是女孩子的请调,不过换过角度再看看闲七杂八她把能带的全都装进袖中,似是来找苏景过日子的打算。
“恩情恩情,有恩也有情,大人若不看情只计较恩,把恩当做账目、当初放过来本钱如今想要收讨回去,这也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是账目,总得计算清楚才好。”杨梅露酸甜可口、清凉怡人,苏景浅唱一口,惬意从眼中一闪而没:“五年前一场黑色雨水,晚辈不敢懈怠,往返万里奔走周围司衙总算没辜负了身上的这件袍子,没辜负了老大人的信任和栽培。”
最后一段话仿佛换了话题?未换。黑雨中相助别司、搭救其他判官,若恩如账,苏景已经还清了。
不受恩怨挟持在前;本来也不相欠在后,苏景水泼不进油侵难透。
尤大人暂时没说什么,端起面前的杨梅露,一口一口饮尽,最后连那片柳叶儿也纳入嘴巴,仔仔细细地咀嚼一阵,吞掉了:“所以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会欠你一份恩情。嗯,可以。”
平平一句,苏景却肃然起敬,只凭对方的身份,能认得这个小小道理,便值得一份敬意。
“大人请。”苏景拿起瓷瓶,又给尤大人斟上第二杯果露,不忘重新加上柳叶,端起、递上:“大人当知晓,晚辈在离山时,忝任本门刑堂长老,主掌刑罚之事。初任职时,吾兄贺余借一桩案子,给我讲明白了一个题目:值得。一桩大道理下,总会衍生出无数小道理,晚辈资质平凡,领悟不了太多,只在‘值得’之下,多悟出了一重:不值一提。”
第二杯杨梅露饮尽,尤大人喜欢这个味道,放下杯子后才问:“不值一提?愿闻其详。”
“杨梅露有的是,柳叶却不太多,多谢大人。”第三杯果汁注满,第三片柳叶儿加上,苏景开口:“该做之事,便如此饮,一杯杨梅露罢了,不值一提。大人喝我些果子汁水,不用还;大人吩咐晚辈做的事,只要扣得‘应该’这重题目,便无恩无怨,无欠无还。我做该做之事,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值一提。”
该做之事,不值一提。
“当真小看你了。”尤大人放下手中杯,这次剩下了柳叶,再望向苏景的目光变了颜色。
这次‘小看’,不因苏景的道理如何,而是源自他的‘摇身一变’。
区区五百年修行,但苏景经历丰富,从离山到妖国再到邪佛,和他打交道的尽是地位超然之辈,耍赖时苏景是个奸猾小子,可肃容言说时更会有一份高人气意。
几句话的功夫,少年泼皮就变成了正道高人,这反差实在强烈
苏景笑了下,把自己的果汁也喝光,最后说道:“持恩以挟,挟不得我做不该做之事;全无瓜葛,隔不住我做该做之事,离山弟子个个如此,大人究竟找我何事,敬请吩咐。”
“三个月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将会崩塌倾覆。”尤大人再不罗嗦其他,直入正题一语惊人,苏景动容。
封天都总衙是千万阴阳司的核心、中枢,若它崩碎了势必影响轮回事情。
而轮回事情,看上去只是‘生灵往复’,但根基中牵扯两界气运循转,若轮回不畅,绝非幽冥少来几个鬼、阳世多添一些魂那么简单,届时气运紊乱,必定引动豪杰席卷两界。
尤大人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重:“若要挽回劫难,非得你我戮力同心不可。”
“还请大人详解。”
“详解?”尤大人皱了皱眉头,似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措辞,思索片刻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一抹。
手掌抹过,星月大判变了模样,从身形到五官再到表情神气完全改变!
第五三零章 或许下一刻就死了
干枯瘦弱、眼藏星月的尤大人变了......哪还有尤大人,苏景面前只有一个双目清澈、身形高大的驼背老汉。
即便驼背,老汉比着普通人还是要高出一截。
或许是因眼睛里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的目光远比尤大人更明亮,人也显得精神许多。但如果不看双眸只看面容,高大老汉比着尤大人要苍老,苍老许多。
星月大判变做驼背老叟,他身上艳艳夺目的大红袍也变成了晦暗破旧的蓑衣。
驼背老者不急着解释什么,伸手把第四杯杨梅露端到面前,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则掠过碗沿直视苏景。
大判官是假的?如此惊人事情,苏景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诧,端坐原地、微笑从容与老头子对视。
果汁饮尽,空碗被重新摆回两人之间的石桌,驼背老叟微笑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镇静功夫,恨不错了。”
“是吓傻了。”不开口时的年轻高人,一说话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些颤抖......
大漠东土、南荒西海、人间幽冥,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他几乎都跑了个遍,他的经历算得丰富。见识过的大场面多不胜数,遇到过的重大惊变不在数。可苏景好面子,堂堂离山小师叔,成天一惊一乍的,实在有失高人风度。
是以在南荒时他就炼成了一样本事:越是惊讶,面色反倒越平静。但和自己人在一起时不会用这门本领。今天大判官来访,紫金云驾还在天上时候苏景就已在暗中准备......
只是事情和想象的有所不同,有言辞上的小小博弈,可对方算得坦诚。心旌动摇面则不显于色是应变本事,但老者以真身相见了,苏景也就不再遮掩惊骇。
一句话说完,苏景赶忙给自己灌了碗杨梅露压惊。
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无需苏景追问,他直接说道:“我不是尤朗峥,我有两个名字,如今叫做顾明月,以前姓高...高宸成。”
苏景已然撤去了‘心惊肉不跳’的本事,闻言便是一愣:“高宸成?”来幽冥六年了,流传于这个世界、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早都有了解,驼背老汉一句话中说出的两个名字,前一个尤朗峥,就是星月判尤大人,如今阴阳司的主事之人。
后一个,高宸成,一样也是红袍大判!因一品红袍穿着在身时会浮现十朵红花隐绣,又被称作十花判。
十花判,高大人......犹大判前一任,审断阴阳主掌轮回的大红袍、一品官!
“死前我叫高宸成,死后我叫顾明月”,驼背老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死人。”
苏景的脑袋有些乱,随口应道:“幽冥里不是死人的不多。””
驼背老叟好说话,立刻纠正:“嗯,我是个死鬼,死于刺杀。”
突兀的话题一重接着一重,可是做过一品大判之人,讲话又怎会真的颠三倒四?现在看上去是东一句西一句,到最后前言后语必有汇合时候。苏景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放松了心思不去乱想,只追老头子口中之言:“刺杀?一品判丧于行刺?”
老头子不答反问:“很稀奇么?能功成身退的一品判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九成多都死于刺杀,你不是也遇到了刺客么。”
苏景遇到过刺客,头一年里遇到过三次,其后五年间又遭遇两次,每一回刺客来得都全无征兆,即便大圣守在身旁也无法察觉、更无法阻止,只有苏景会在事发前瞬瞬会心现警兆。
无一例外,行刺之人都与苏景的本领相若。
这几年里苏景没闲着,修行不敢放松丝毫,可他有了精进,刺客也水涨船高......驼背老汉仿佛知道他的遭遇,微笑:“再多高手护卫防备也没用,行刺只对你一人,无可躲无可逃,只能凭着自己的本领去抵挡,只因要杀你的不是旁人,是你身上的袍子!”
大红袍,刺客生!全无规律可循,或许百年平安无事,也可能三天五次......
“我死后尤朗峥继任,他穿起大红袍,给我起了新名字,从那以后幽冥世上没了高宸成,多出一个顾明月。那时我的十朵花只剩七朵,大家也都改了名字,顾天枢、顾天璇,顾天机......”
前任判官和袍子上剩下的七朵花都姓顾,一个唤作明月,另外七个则以七星为名;
新任判官的袍子上没了红花隐绣,但他眼中藏了一枚月亮和七枚天星!
苏景听出些端倪,却不敢妄加揣测,好在驼背老叟不卖关子:“死在一品袍刺杀中的判官,虽死无怨、一缕元魂不散,会驻留于红袍,辅佐下一任判官!当年老夫袍上十朵暗花,就是在我之前的十位判官、老大人!”
“元魂留驻红袍,但也不定就非得在袍子上带着,也能附着于现任判官之躯,如今尤朗峥的双眼星月,则是他之前的八位一品大判!”
“红花、星月,形状不同,会有差异是因判官的修持不同。我修尸上红花秘法,那十位老大人的元魂平时都以花为形;尤朗峥炼得是星月法度,我们这几个死了的鬼就变作了他眼中的残月与天星;要说威风,还是我的上一任胡大人最是了得,他修持的秘法唤作‘龙虎齐天’,那老儿,袍子正面三虎啸月、背面二虎下山,身上则密密麻麻纹布七龙争海......嘿,不管他穿不穿衣服,都威风啊。”
驼背老叟说得起兴,眉飞色舞。
苏景问道:“高大判接任时,袍纳十朵花,您老卸任时,只剩七朵花?”
驼背老叟点点头,又重复:“随后尤朗峥接任,七朵袍上花,变作七枚眼中星。”
红花变天星之事苏景无意追究,追问:“少了的三朵花哪去了?”
驼背老者声音清淡了许多:“落叶归根。附着于红袍的元魂迟早会消弭,化归元力滋养袍子,让它的颜色更红一份。”
一品大判,高高在上,但从他穿上红袍那天起,就时刻面临凶狠刺杀,随时会死;死后魂归红袍,变成新任判官的老师、前辈,一品判最大的依仗,就是这些寄魂于袍的‘龙虎、红花、星月’;到最后,元魂变作春泥,成了滋养红袍的养料。
过程苏景能懂,但其中的道理他想不通:“大红袍上有玄妙法度,能够幻化刺客......大红袍为何要杀一品判?”
“是磨砺、是试炼,更是警醒: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贪有什么用;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懒更可笑;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何必贪何必懒,抖擞精神抓紧时间,赶快做好公事吧。”
苏景面色古怪:“这个道理...说不通吧,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哪还忙个什么,放浪形骸痛快玩乐才是。”
驼背老者笑了:“你说的,是阳间人的想法;我说的,是有资格做这一品判之人的念头。便是这重差别,让有些前辈大判觉得阳世腌臜,我却觉得阳世人的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端起了杨梅露,仔仔细细的喝光,放下碗时,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景,你可知,你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差在何处?”
自问自答,不用苏景应声,老人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没有杂念,为了一个目的,全心全意的向前冲。一品判,眼中只有两界安稳、轮回顺畅。为此,不惜舍了天、舍了地、舍了君、舍了亲、舍了师,舍了自己。就如你之前所说,不值一提......只要轮回有序,其他不值一提,这是一品判该做之事。”
苏景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只因高宸成、顾明月这句话,他就明白自己永远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但无妨,有人做得,苏景敬佩。
说过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老头子忽然道:“苏景,你且收了红袍。”
苏景暂时不多问,心思一转红袍收入体内,一品殿登时变回原来的六品司,重重楼阁威风大殿尽数消失,两人所在的后园也变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驼背老汉点点头,很快他身上红光泛起,破旧蓑衣化作威严红袍!而刚刚变回原形的六品司,又因新的一品官入主,规模再起重新变回一品殿。
将元魂也算上的话,一品判有十个,可大红袍就只有两件,苏景看着驼背老汉身上的官袍:“尤大人把他的袍子给了您?”阴阳司会因红袍品级改变规模,这就是最好的鉴真法术。
可驼背老汉却摇摇头:“一品袍仍穿在尤朗峥身上,我这件只是蓑衣......曾向真正红袍借法的蓑衣。”
‘借法’两字,老汉咬下了重音。
红袍借法,一品大判代代传承的法度,大判官可将衣袍上的法力,暂时‘借出’一部分,但不是随便谁都能领受这法力,非得是‘龙虎、红花、星月’这等曾担任过大判的元魂才行。
如此一来,若现任大判有要紧事情离开,总衙中仍能有一位大判坐镇,可保阴阳司公事运转流畅。
“得红袍借法,我可掌握大判权柄,与真正一品判官全无分别,唯独两重:一是借法一次,五年为期。”驼背老汉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凝重起来:“尤朗峥出去办事,已经四年另十个月了,他走后就再没了无消息,如今只差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法力全无。”
“而封天都总衙与别处衙门不同,大判在时每个月都要以自身精魂血配以秘法滋养冥殿,只要断了一次,总衙登时轰塌崩碎。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三个月后,总衙倾灭。”最后,驼背老汉叹了一声:“事情就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不由得我不做准备。”
做犹大判三个月内仍回不来的准备。(未完待续。)
第五三一章 第五圆
“我能做什么?”前因后果苏景了解了,直接问道。
没有拐弯抹角,驼背老者直接说出自己所求。“以你红袍借法于我,再续五年法度。”
苏景痛快点头:“如何借法,请您指点。”说完,他又突发奇想,试探问道:“或者我随您一起去总衙,以我红袍入主......”
“没有用,”驼背老者明白苏景想说什么,摇头道:“借法只需大判一道咒令和官印落鉴便能成术,即刻就多出五年时间;但大判每月一次对总衙的‘滋养’,则来自一道鬼修法门,你是阳身人,根本炼不了那本事。”
“这就请前辈指点借法心咒。”苏景点头道:“先做完正事,晚辈还有些疑问要请您老解惑。”
驼背老者却不着急,又仔细打量着下苏景:“怎么,你就不问一问,我向你红袍借法,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妥?”
“忘了,对我可有害处?”
苏景回答得实实在在,驼背老者神情愈发古怪了,摇着头笑道:“这等大事都忘记了?分不清你是精明还是糊涂!小子,实话讲与你知:借法于你无损!”
苏景咳了一声,无奈摇头:“赶紧忙正事,我还憋了一肚子疑问,抓肝挠肺的痒。”
正如驼背老者所言,借法的两个关键,一是现任红袍大判愿借,二是前任大判的元魂来接,两重关键满足,借法过程简单异常,苏景习咒、掌令按于对方额头、唱咒,他的红袍、老汉的蓑衣同时振起一片赤红光芒......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法术完成,红袍苏景借法于前辈大判。
深深吸一口气,驼背老者静静感受涌入身体的法力,片刻后张开眼睛,对苏景道:“多谢。”
“不必,喝杨梅露。”数不清第几碗果汁,苏景递给老汉。
高大判、顾明月接过瓷碗:“有何不解尽可来问,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头里,基本上,你所问事情我皆知晓答案,但未必会一一作答。有些事情是尤朗峥一手操办的,我虽明了经过,却不方便讲与你知,除此之外我知无不言。真要问到什么我不合适讲的,你也不用灰心,今日你借法于我,将来尤朗峥回归总衙,当承你的人情,会答你所问。”
老头子把话交代周到,苏景先问刚才冒出来、但还没来得及问的一件事:“大判官随时可能被袍子杀掉,万一大判死得快些,还没选出继任之人......”
“你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老汉笑道:“不可能没选出继任之人,红袍传承无需我等担忧,此事自有袍子做主。这么说吧,我的上一任胡大人,他做上一品判的第一天,就领受了红袍指引,去往金图城把我从城中鬼王手下带走,从此我都跟在他身边,修炼上乘冥法、学习判官法度,他遇刺身亡后,红袍从他身上飞起直接披到了我的肩膀。”
“我传上红袍的第一天,也领受到了袍子指引,把一个小小游魂带在身边...不过我这一任大判做得特别长,那位接任之人熬不过我,死在我之前,”老汉的脸上有些惋惜,不过更多的是得意:“他死了,袍子立刻又起指引,我找到新的继任之人,也没熬过我。如此,一连熬死了十几个,尤朗峥是我找来的第十四位继任之人。总之,无论如何,总有一位候补大判等着继位的。不过最近这几年里,事情有了变化。正好也给你引荐一下......”
说到这里,驼背老汉放开了声音,转头对园外喊道:“小君,青花,你们两个进来。”
听到召唤,那位三品黄袍判官与女子差官顾小君一起走入园中。
顾小君进园,正缠着她说这说那的拈花神君也跟着一起来了,拈花进园,另两位矮子跟着;三尸进来了,小不听戚东来之类也全都跟着一起,一下子苏景这边的‘闲杂人等’尽数来到。
正事已经做完,后面只剩‘闲聊天’,对一群人走进园子驼背老汉不以为意,只招呼自己的两个手下:“来见过苏大人。”
“下官花青花拜见苏大人。”
“下官顾小君拜见苏大人。”
两人奉命施礼,黄袍判花青花面色谦和,顾小君却微有些皱眉、不太痛快的样子。
驼背老汉转回头,对苏景道:“如你所见,以往都只有一位候补判官,但几年之前,小君还活得好好的,尤朗峥忽又领受到袍子指引......就是这个花青花了。”
未免人心浮躁,星月判不在封天都的消息并未外传,这四年多时间高大人都幻化成尤朗峥的模样坐镇总衙,这次随他而来的三个人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心腹,其中两个是候补大大判,另个黑皮鬼差则是尤朗峥的贴身仆佣。
苏景问:“几年前?”
驼背老汉笑答:“就是你刚到幽冥后不久。照我说,花青花应该认真来谢一谢苏大人!”
幽冥里多出来一件判官袍,自然也就多出了一位候补大判,不过苏景不懂判官法度,红袍对候补大判的指引落到了尤大人那边。
花青花原本就是三品判官,位高权重多见世面,听过驼背老汉之言目中谦和更甚,再对苏景深深一揖:“多谢苏大人,下官必不负大人所望,做好自己本分。”
苏景笑呵呵的,有‘这候补是因我而来’这层关系,让他觉得花青花挺亲切:“谢我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这时一旁的顾小君忽然开口:“下官一事不解,盼苏大人解惑。”
苏景稍有好奇:“你说。”
“来时路上,若下官不收封天令,不知苏大人牵于我身的那道杀机,会不会化作夺我性命的神通。”顾小君当时未能找到第三道杀机来自何处,但事后猜测到真相。
直言相询,算得无礼,且她混不掩饰心中憎恶,任这情绪浮于俏面。她计较得倒不是个人如何,而是觉得苏景既做了判官,就不该再纵容手下拦路总衙来人,更不该对总衙中人以凶法相对。
“你说的是什么啊?什么杀机神通,本官何时对你施展过法术?”苏景一个‘不承认’就挡回去了,说完不再理会顾小君,由得她又发愣又着恼,苏景望回驼背老者,另起话题:“阳间生灵丧命,游魂进入幽冥,抹除记忆后再重返阳间投胎,此乃轮回之道......阴阳轮回,其实就是阳间生死罔替、幽冥迎来送往,如此循环不休。”
驼背老汉一点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可为何十成游魂下来,只有一成能重返人间?再就是这幽冥里的鬼物,实在太多了些。远胜阳间万生总和,这不对劲。”
驼背老汉应道:“你只知世上生灵有生灭,却不知这世界也有生灭......”
话没说完,苏景就应道:“我晓得。”
旁人可能不懂‘世界有生灭’这个说法,可苏景南荒时见过天无常妖丹的丹世界,西海邪庙中直接和旧圆归仙打过生死交道,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侍立老汉身后的顾小君,面露一个讥诮笑容,虽未说话但望向苏景的目光再明白不过:你要真晓得才好。
“一纪一荣枯,一元一破立。”忽然间,苏景身边有人开口漫唱,说话之人三大浑人之首,雷动天尊。
雷动之后,赤目接口:“天地反复,世界轮回,旧圆末时新圆起。”
赤目说完,拈花手摸肚皮,微笑从容:“往世沉沦上圆中,早早断末;天地重归新圆内,正蓬勃。”
前两句原封不动,末一句稍加更改,这话曾是六耳归仙之言,且不论那头凶物本性善恶,到底他是个仙家,他说的话味道十足。
此刻三尸接踵开口,可比着苏景自己去说更挣面子。几年里封天都来人始终关注苏景一举一动,三尸是什么料子,高、顾、花等人心里有数,哪想到苏景手下三个浑人都有此等见识。
对苏景心怀不忿的顾小君闻言又愣了愣,十足出乎意料,高大人则笑而点头:“说得好!一样的言辞,阴阳司中怕是没几个人能说得出,青花、小君,今日明白‘不是猛龙不过江’的道理了?来日当向苏大人多多讨教。”点了自己属下一句,驼背老者转回原题,对苏景道:“既知世界有生灭,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今日中土阳间,是第五世。”
苏景大概知道高大人的意思了:“前面四圆中的生灵......游魂......”
“不错,到现在阳间四灭五生,幽冥却安稳如新、不生更不灭!”
真相无关紧要,可即便它和苏景无关,也依旧让人心底震骇:阳世有生灭罔替,阴间却不受其扰,幽冥的鬼那么多,因它还受纳了大群旧圆中的游魂!
“得知判官不把‘人’高看一眼,人魂都心怀不忿,却不知阴阳司看惯大世生灭。人,又算得什么?即便今时的这第五圆,万万年后还不是如烟散去。”驼背老者声音缓缓:“所以阴阳司执法才有了‘大公平’之说,十成刚刚经历过一世生命的游魂下来,只选一成重返人间,不足之数也就是空出的机会,由幽冥中的‘土著’补齐。大家都有机会,只是得‘争一争’。”(未完待续。)
第五三二章 日月冕
阴阳司甄选一成游魂的手段苏景已经见识过了,至于从土著中选择‘勇者’的办法,此刻他也全然能够想到:“战死的鬼兵?”
“不错。”驼背老者点头相应:“这个办法还是祖大帝想出来的。”
苏景又次反问:“三身獠祖乐乐?”
“除了他老人间还有谁。阎罗之后万鬼逐鹿,无数年头里只有他老人家曾一统幽冥,八百年后,太平盛世之中,他却忽然弃位而去。旁人不知道,他离去前曾给当时的一品判管传下灵讯一道:何须安稳、何必安稳,万王争霸,勇士轮回!”
“祖大帝离去后,幽冥天下四分五裂,但之前八百年社稷稳固,基础打得太稳当,所以乱世时间不长,百年混战后又有了新的格局:七位大王各据一方,立邦成国,若不出意外,了不得再有千年征伐,七王中自然会有人杀灭余者,称霸阴间。”
“但还不等七国真正开始冲突......”驼背老者双目半闭,脸上尽是敬佩,如数家珍:“祖大帝弃位后第一百零三年、七月初一到初七,七天时间、七国君上,一天死一个,七天里七位凶猛鬼王,全都死了个干净。一下子,天下更乱!”
“再过六百年,世上又有五国并起,又是一个七月,五天时间,五国鬼王无一能活!”
“转眼两千年,新的六国再呈对峙之局,仍是七月,初一到初六,六个鬼王魂飞魄散......如此不休,整整七万年,每有大势将定征兆,雄霸一方的鬼王便会暴毙于七月。”
雷动听糊涂了,翻着眼皮想了又想:“为何都是七月?”
驼背老者手捻长须,微笑回答:“祖大人寿诞在七月,他老人家喜欢热闹...热热闹闹地过生日。”
有能力一天斩杀一王的,除了那位祖大帝还有谁!
幽冥乱世,时时刻刻杀伐不停,哪有正史流传,大小鬼王都身陷局中,无论以前还是以后他们都看不得太远;而阴阳司超脱世外冷眼旁观,稳稳当当地把所有事情都看在眼中、录于UU小说。
苏景从一旁听着,只觉心惊肉跳:三身獠祖乐乐,好端端的皇帝不做、舍了自己的大位不算,还要把社稷根基一点点碾碎,直到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变一团散沙才肯罢休!
只为‘鬼王争霸、勇者轮回’?
对,但不全,更重要的还是三身獠留讯的前八个字:何必安稳,何须安稳——幽冥世界的大统、安稳,对轮回来说全无意义。
既然安稳没有丝毫价值,不如换成乱世,至少还能让‘勇者’轮回。
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可就是这样一个道理,祖乐乐翻翻手掌,从此幽冥世界沉沦水火,轮回却安稳无比,阴阳司甄选游魂的效率大大提高,同时去往阳间投胎的魂魄个个坚韧悍勇,以已一生一命争于地斗于天,凶狠地向下活!哪怕什么都不为,只是活着,但活着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争斗,他们敢死便不怕活不怕争......
一圆又一圆,圆圆繁盛!
苏景深吸一口气:“这位祖大帝,后来又如何,还有他的消息么?”
驼背老汉应道:“七万年后,祖大帝将幽冥彻底‘碾碎’,那时阴阳司也找出了自己的办法,大帝功成身退,再没消息了,但可以笃定的,他老人家未死,现在还活着。”
苏景听出话中关键:“前辈口中‘阴阳司自己的办法’,指的什么?”
“好像祖大帝那样,让乱世不休的办法。圆不同、大判面对情形不同,所以用过的办法也有多变化,但根底是不会变的......”说到这里,驼背老汉咬字渐重:“阴阳司祸乱幽冥,不让一王大统天下!”
“比如?”苏景问。
“比如,狼患。”驼背老汉答。
狼患由来已久,早在尤朗峥等任星月大判之前。此议是由驼背老汉的前任,龙虎判胡大人所订,但真正得以实施、成事是出自驼背老汉十花判之手,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归根结底,狼患是阴阳司维持阴间乱世的办法。
“狼魂能够觉醒,那是它们天性倔强,与阴阳司无关,但扶持它们茁长、养成幽冥的祸患,却和我们脱不开关系。还有,狼群神出鬼没......古时祖大帝在位时,为让四方通联,亲自主持,施以秘法炼化摄地之阵三千一百座,到如今就只剩下阴阳司还晓得这些古阵存在。”
“狼患来自阴阳司,这等大事,前辈不怕我会泄密么?”确实事关重大,如果消息传出去,被天下鬼王所知,后果难以想象。
驼背老汉一笑:“你要想毁了阴阳司,又何必以红袍借法?说给你听,不怕。再说你们一群阳身人散出去的谣言,哪个鬼也不会信......更要紧的,你助我在先,我已说得明白:能讲的,我言无不尽。”
苏景点点头,话题转开:“阴阳司要香火什么?”
之前‘红袍杀人,来不及挑选继任之人’为苏景借法后的第一问,这一问是临时起意,之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则是以苏景来到幽冥后的时间为序,所攒下的疑问。这样问会让话题显得突兀,但他自己不会乱。
驼背老汉全无隐瞒:“一来,判官自己要修炼;二来狼患为例,阴阳司是要养兵的,没了香火怎能成;三来、也是最要紧的......阴阳司敛来的香火,是要上供的。”
免不了又是一场意外,苏景追问:“上供给谁?”
“不是你想的那样,上供是‘敬奉’,是情分、而非本份。”驼背老汉先解释了一句,跟着给出答案:“祖大帝。”
封天都总衙地宫,设有浩大祭坛,供奉祖乐乐神位,总衙收缴来的香火,大半都会献祭于此。祖乐乐神位一向‘来者不拒’,大判奉上多少香火,神位都会尽数敛去。正因如此,大判知道三身獠祖大帝仍还活着。若他已死,他的神位就不会再收敛香火。
只是三身獠如今身在何处,无人知晓。
“不过,最近这些年,对祖大帝的供奉中断了,那份香火被用作它途,这是尤朗峥任内事情,我不便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说到这里,驼背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先对苏景道:“说了半晌都是祖大帝,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玩意,是他还在位时,送给大判的一件礼物,很有意思,给你看看。”说着,他转回头望向顾小君、花青花:“那件东西,在你俩谁手中?”
顾小君上前一步:“在下官这里。”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碧绿翠玉,递给驼背老汉,后者接到手中,又对苏景笑道:“仔细看好了。”
老汉一道法力注入翠玉,只见玉中一片奇光流转,投射于亭旁的水潭中......碧水为幕,显出图画。
规模宏大、气象磅礴的一片宫殿,远胜苏景所知人间帝王的皇宫,甚至比起阴阳司一品冥殿还要更加雄壮。
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忽然,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嗓音,拖得长长的喊道:“仙帝起驾,巡查乾坤!”
话音落下,先是鼓乐齐鸣,继而龙吟虎啸,八百头白色巨虎,脚踏金风窜出大殿,掠地三寸整齐布阵;跟着六百条青龙身披水雾飞上苍穹,结做大阵封闭天空。
龙、虎霸天封地,随后宫殿中又有一道道剑光闪烁,千余修家遁剑飞出,个个身周金光缭绕、头顶气运结形,一看便知他们的不凡,众剑仙于天地间、半空里集结剑阵,警示四方。
这还只是皇宫周围,再远些的地方,隐隐可见一批批金甲武士托付于云,队伍威武整齐,巡弋四面八方。
龙、虎、剑仙,金甲神兵只是护卫,再之后才是帝王依仗,只见仙鸟成群瑞兽结队,身裹迷离光华的宫娥彩女、驾驭锦鲤唱道八方的内臣宦侍、披紫霞抗祥鼎的黑皮力士......一阵又一阵的依仗队伍从宫中飞出。
看到这里三尸、戚东来等人早都倒吸凉气,这等排场、这样的威仪,当真如先前那声太监喊喝——是仙帝、也只有仙帝才能当得!
“这、这是仙庭中的景色?”戚东来声音喃喃。
不听的眸子亮晶晶的,看得投入,点头附和:“定是仙庭了...以三身獠前辈的法力、修持,往返仙庭与凡间也不足为奇。”
哪个修行之人不向往仙庭的景色,众人都看得聚精会神。
大家又等了好一阵子的依仗,端坐于青鸾驾辇的大帝终于现身。面银盆、目朗星,头顶冕旒明珠灿灿,十二旒各穿两珠,一小一大,小珠莹白清冷如水、大珠金红似火燃烧,看到这里苏景未忍住,口中轻轻一声低呼......金乌传人,分辨得明明白白,金色大珠,分明就是一轮小小骄阳!
认出了大珠是金轮,小珠不言而喻,自然是明月。
一只帝王之冕,前十二后十二共二十四条垂旒、四十八个明珠。珠子半数为日,半数为月。
这便是仙帝头上带着的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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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三章 敬畏之心
仙帝过后,还有金瓜斧钺、鼓磬提钟等等阵势,偌大依仗,浩浩荡荡向着宫外飞去。也就在仙帝跨出宫门那一刻,驼背老汉手中翠玉光芒陡变,映在潭水中的浩大场面也随之改变......准确讲,变得不是场面,是‘视线’,视线一下子被拉远了:刚刚是‘站在山上俯视’,此刻则是飞到高远天空鸟瞰。
视线被拉远,浩大宫殿变成了小小‘盆景’,威风凛凛的仙帝依仗,也就变成了一群蚂蚁似的‘小东西’。皇宫之外的繁城、繁城之外的山水得以进入眼界。
众人本被那排场威仪吸引,都在聚精会神地看‘仙帝出巡’,没料到眼睛景色陡变,一时间都觉得有些眩晕。但变化不停,视线被越拉越远,仙帝所在的那一座世界渐渐呈现,而片刻过后,仙帝出游的浩大仪仗,除非苏景动用辨尘入微目力功夫,否则再看不到了。
可‘视线’还在不停的升、远,很快就跳出了仙帝的世界......仙帝的世界从外面看,形质圆润、颜色晶莹,那世界之外则是被浓滚滚的绿色包裹。开始时还难以分辨,不过随着视线继续高远,景象变得清晰了:
仙帝的世界,不过颗露珠,那浓厚的绿,分明是一蓬野草!
野草上的一滴露水。
突兀里,一片黑暗从天而降,踩踏了那一蓬草、砸碎了那一滴露.....‘仙帝’的世界就此毁灭。
视线还在升高,众人得以看清,毁灭一界的凶残妖魔: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正蹦蹦跳跳地路过草丛。
兔子身后不远处,一只狞猫正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一在前、一在后,过了草丛钻进前方的灌木密林中去......玄光灭,翠玉法度散去,不津冥殿后园水潭中的景色也就此消失。
三尸没心没肺,只当刚看过一场好戏,嘻嘻哈哈的品头论足,赤目说‘又龙又虎的,还道仙帝多了不起,原来是露水里的小小小小虫儿’,雷动说‘那兔儿肥肥大大,烤了吃味道必定不错’,拈花仔细回味‘宫娥彩女那一阵,第三排第七个屁股最大’。
苏景、不听、戚东来却都已变了脸色,刚见过的景色不能细想,越想便越害怕!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驼背老汉将翠玉递还给顾小君,问苏景:“怎样?”
苏景的声音有些干涩,未回答而是反问:“玉中所录,是真正发生的,还是祖大帝幻绘的?”
“重要么?”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祖帝未留下解释,是真是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宇宙浩渺,我辈当永怀:敬畏之心。”
深深一吸,跟着长长一口浊气呼气,对驼背老汉道:“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老头子也不去追问明白,开开心心地又喝了一碗杨梅露:“还有什么要问的,快快问来吧,封天都还有大把公事等我料理。”
没有半字废话,苏景再问:“阳世修者,死后幽魂被送往极乐川、无穷春两衙,他们的下场如何?”
“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自古便有,专门用来对付修行之辈,不过不同的大判,对修者元神的发落不同......判官行事,并非一沉不变。一样的案子,落在不同判官手上,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审断。现在尤朗峥怎么做我不会说,还是等将来你去问他吧。”
没有答案,苏景并不气馁:“当初您在任时,如何发落修家元神?”
“九堂酷刑连施,十者灭其七八,余下一两成抹去记忆,断灭尘根,发往苦寒偏远之地。”明知苏景等人都是修家,驼背老汉仍‘言无不尽’。所谓断灭尘根,绝非出家人超脱世外的手段,而是在那鬼魂上打下烙印,标明此魂永坠阴曹、再不得投胎转世!
如实回答过后,驼背老汉不管苏景的神情,又淡淡说道:“修行之辈,窃取天地、谋夺造化,飞仙了去我管不着,没能飞走的,落于我手绝难善终。不只是我,我袍上那十朵红花、十位前任大判,给极乐川和无穷春两衙定下的法度皆如此。”
“高大人也是修行之辈吧。”声音妩媚,语气冷漠,戚东来插口反问。
“我修行没错。不过一来,我以香火修行,我的修持来自万生之愿,于天地灵元全无干系、不会影响乾坤繁秀;”驼背老者声音平实,不是反驳什么,只是在讲请自己的情况:“另则......你以为我到了最后,会有一个好下场么?”
说完,驼背老者对苏景一摆手:“我大概知道你的性情,但往事已矣,我早已不是判官,我那时定下的法度于今朝早都没了意义,你也实在不用和我去争个对错。来日见到犹大判,你再去问,问来不满,你大可和他喊打喊杀,和我没有关系了。这次你肯借法于我,我只有感激。”
果然,苏景没和驼背老汉做争辩,追着对方之言就势把话题转到犹大判身上:“犹大判一走四年另十个月?具体日子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记得......应该就在他走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黑雨’。尤大人离开封天都,与那场雨有关?”
驼背老者微一点头,算是确认了苏景的猜测,但并未没急着开口,沉吟了一阵子他才说道:“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万头小老虎,都是虎崽子,未长大。等它们真正长大,就会从山上冲下来把所有人都啃了。山下有人察觉危险,可山势险恶、小虎虽是崽子也凶猛得很,想要进山打虎力有未逮。”
“所幸,山下人找到了对付老虎的办法,可这个办法短时间里还无法实施,须得大把光阴去养......那事情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山上的小虎崽子现在冲出来,没了山势掩护它们赢不了,它们需要时间,待长大才能吞噬四方;山下人对付老虎的手段一样需要时间来成形。”
“小虎不能下来,山下人也不能山去,大家都在磨时间,等......看是猛虎下山在前,还是杀虎手段完备于先。或者能赶到一起去?那就是决一死战了。”
“按道理讲,现在应该是平静的。不料突然有天,万只虎崽子中的一千头,莽莽撞撞的冲下山来,虽也给山下造成些灾祸,可影响甚微。小虎崽子狡诈异常,比着白胡子老头还诡计多端,他们这么做全没道理......山下人的耳目敏锐,目查天、耳彻地,全神贯注仔细查找,终于发现,下山的千头虎崽子中,九百九十九头都在发疯吃人,唯独一头,不招灾不惹祸不吃人,蹑足潜踪、静悄悄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去了。”
莫说苏景、不听、戚东来等人,就连三尸都听明白了驼背老者的故事,拈花先拔头筹:“便是说,千头小虎下山,余众皆为掩护,掩护那一头独自前行的小虎!”
“正是。”驼背老者稳稳点头,声音低沉。
拈花猜对了,大是得意,手摸肚皮跟着问道:“不是,苏锵锵问你下黑雨的事情,你扯什么小老虎、山下人的,莫名其妙啊。”
驼背老者翻起怪眼:“你这矮鬼,可是在消遣我么?”
拈花更得意了,笑嘻嘻:“你继续,你继续。”
另两位浑人见拈花捣乱,非但不斥责,反而嘻嘻哈哈地跟着一起高兴。
苏景无奈摇头,做了个手势示意高大判不必理会他们三个。高大判话归原题:“山下人不敢大意,追踪那小虎去了。一去,四年零十月,其间不曾有过半字消息传回。”
话说完老汉稍加停顿,又补充道:“细节上或有不妥当,但大意不会错,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了。”
五年前一场黑雨,千万黑斑飞散四面八方,其中一枚另有去向,尤大人追去了,非独行,阴阳司中最最精锐的力量‘七十三链’在扫荡黑雨之后,尽数追随在尤大人身边。
如今尤朗峥人在何处情形怎样,驼背老汉也不得而知,苏景没再纠缠尤大人如何:“故事里的‘山’在何处,‘虎’又从何而来?”
“西方,幽冥西陲本是寒苦之域,终年罡风不散寸草不生,地穷天恶的地方,没有鬼民在那里安身,自也不存鬼王势力。如今那里已经被浓浓黑暗笼罩。至于‘虎’从何来......”驼背老汉摇了摇头:“我和尤朗峥都不得而知。”
说着话,驼背老汉又向身后一指,对苏景道:“这些年都是顾小君在监视西方的动静,你若还有疑窦,可以去问她。”
还不等苏景发问,顾小君就主动开口:“也没什么可说,那一片黑暗笼罩西陲,如云似海弥天漫地,外人擅闯有去无回,便是如此了。依下官看来,苏大人不过是听故事,实在无须深究。”
言辞简慢语气冷漠,顾小君对苏景全无好感,说话很不客气。
苏景不以为意,态度诚挚:“事关重大,还请顾大人再仔细想一想,黑暗中藏匿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们的法度如何;这些怪物和阳间可又关联?”
顾小君混不耐烦,直接一挥手打断苏景之问,回答两字:“不知。”
说完,见苏景微皱眉,她又加重语气:“大人所问,尽是些无解之题。无人能知,我也无可答奉。”
忽然,眉头舒展开来,苏景笑了起来:“无解之题?你不知无妨,我告诉你。”
“黑暗中匿藏的怪物,身形大若山岳、头生双角、身着法胄,皮肤黯如晦夜......墨色巨灵。”
“以我所见,它们有两重法度,一为沁,沁染人心,与之接触稍久就会变它们的作狂信门徒,同时实力暴涨;二为夺,挥手间一道黑风掠起,所过之处,无论牌匾石刻、笔墨书画,所有字迹都会被夺去......不是抹掉、毁坏,而是夺走。墨巨灵真正的实力不得而知,但只从这两重法度,可见一斑。”
“这些怪物和阳间有必有关联,阳世里就有墨巨灵的信徒,也有墨巨灵的尸身。”
话说完,顾小君目瞪口呆。又何止顾小君,连驼背老者也大是惊诧。
过了片刻,顾小君终于恍然大悟......先三问,再三答,这几句话来得轻飘飘的,可被几句话拂过,脸上火辣辣。(未完待续。)
第五三四章 灵须
戚东来笑、三尸更是一边笑一边对顾小君挤眉弄眼。
不久前闲聊时,不听还和戚东来说过,苏景做事,从高往低会看三重境界:上为‘义’,中‘性’,下‘势’。
‘义’分大小,但无论大小都义不容辞,不过和候补女判吵架拌嘴与义无涉;
义之下,就要看自己的心情、心性了,顾小君先前冷冰冰的讥讽几句,苏景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和心性扯不上关系;
最后一重,看‘势’,墨巨灵是屠晚的敌人,便是苏景的对头;墨巨灵毁灭莫耶世界,大师娘和小不听的死仇,苏景不会置身事外;且这种怪物邪得很,为祸阳间同时还在幽冥肆虐......就对付墨巨灵这件事上,苏景与犹大判、高老头等人同仇敌忾。本来他在阳间了解的有关墨巨灵的情形都要如数告知驼背老者,正好顾小君就此事来和他言语刁难,哪还有什么好说,顺势而为,三问挖了个坑,再三答埋了俏鬼官的脸面。
惊诧过后,驼背老汉面色凝重:“你所说这些,当真?”
“我在阳间和墨巨灵的信徒斗了个天翻地覆,还曾亲眼得见怪物的尸身,绝不会错。”
驼背老汉点点头,转回头对顾小君道:“还不谢过苏大人指点。”
顾小君迈步上前,道谢。
这女人古怪得很,道谢时态度诚挚,确是真心实意的致谢,可再起身后,面上对苏景的神情依然全无善意。
苏景没把她放在心上,重新望向驼背老者,把自己在阳间遇到过的、那几桩与墨巨灵有关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驼背老者听得仔细异常,其间几次插口询问......虽已发现劫难藏于西陲,但幽冥力量对墨巨灵几乎全无了解,是以苏景所知的那点事情,都变得重要异常。
到最后,高大人听说莫耶世界已经毁在了墨巨灵手中,老头子皱起了眉头。
见老汉面色有异,不听问道:“前辈熟悉莫耶地?”
不听想多了。中土大判对莫耶世界没有任何关心,老汉皱眉只因:那个世界的凶猛之处,不比中土逊色分毫,如今它已毁灭,对上同样的凶手,中土能挡得住么?
驼背老汉摇了摇头,算是应付了不听之问,随即他继续问苏景:“以你所见,被毁掉的是莫耶阳间,它的阴间如何,你可知晓?”
这事苏景如何得知,正待答上‘不知’两字,不料身边不听抢先开口:“阴间也完了。”
驼背老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不听则转回头,对苏景凄凄一笑......苏景在西海的时候,不听曾再去莫耶,百多年未归,惹得裘婆婆等人担心不已。
之所以逗留那么久,是因不听在故乡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中,忽然领受到一丝微弱灵讯:很古怪的消息,没有具体的字句,可不听就是能感觉到熟悉、亲切,这道灵讯在召唤自己。
没有丝毫犹豫,不听寻根溯源一路追踪过去,好一番积极赶路,终于来到灵讯发出之处:一座神祠,莫耶人拜奉他们的阎罗的神祠。
神龛上、神像脚下,有一个活着的‘人’。
不是人,是鬼,莫耶阴曹中的鬼官,七手八脚形状可怖,脸生六目面貌可憎......但不听却十足惊喜:每个莫耶人都晓得这怪物,阴曹中专责施展酷刑折磨罪魂的刑官大人。
莫耶没人了,见到鬼小不听也一样开心!
可她的欢喜只一闪便告消逝,她看得出,猛鬼刑官垂垂濒死,他活不成了。
见不听赶来,刑官费力张开眼睛,对不听道:“莫多问,听说我:黑身之祸席卷阴阳,两界皆丧,我家大人舍命阻敌,命我带了灵根逃出......”
灵根是什么刑官未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了,因他逃走时遭受凶法猛击,自己受必死之创、灵根也被法术毁掉了。如今刑官手中,只剩下根上的一个细须。
一条根须,发不了芽长不出叶,但它毕竟来自灵物,内蕴浩瀚之力,修行人眼中至宝。
浩劫过后,凶物离开,刑官勉强还活着,伤势太重生机断灭,他吊住最后一口气的意义仅在:或许能找到幸存者,把灵根须子传下去......炼化了这须子,可让人修为猛增,添出一份报仇的机会。
刑官现在幽冥传讯,可惜苦苦的等待全无回应。绝望之下他来到阳间,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一个莫耶少女急急赶来。
还能不死,只因心愿未了,完完全全靠着心中一段执念撑了这许久,待把灵根须子交给不听,刑官的执念散去,身形化归乌有,莫耶世界最后一头猛鬼魂飞魄散。
手下前辈遗馈,不听就在那空担当的阎王神庙中行功、炼化宝物,待告以段落才返回中土,一晃百多年,再回来时,莫耶少女的修为暴涨。
但那段灵根细须还远未炼化完全。
不听的经历就是如此了,只是此事发生在莫耶,一做追忆就让她心痛如刀绞,回来后她绝口不提,即便对苏景也没有什么解释。
苏景这边说话不停,说过莫耶所见,自然提到了藏在莫耶地的天真大圣、丑陋和尚、独目老道和白发苍苍的三身獠。
免不了的,驼背老者又是大吃一惊,之前他可不知祖大帝还去过莫耶......
说到此,墨巨灵的事情全部结束。驼背老汉沉默了好一阵子,嘿的一声笑:“陆角八的弟子,见识经历果然了得。”
这次轮到苏景吃惊了:“您知道晚辈师尊?可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游魂能带宝物下来幽冥的,他是第一个;能打翻阴差从容离开的,他还是第一个!陆角的下落我也不知道,将来你若找到他,记得劝他速速来阴阳司投案,看在你的面子上,如何发落我们好商量。”
苏景根本不理会老汉的规劝,再开口时另起话题:“杨三郎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尤朗峥主持的事情,老规矩,我不说,回头你去他。”
苏景点着头‘嗯’了一声,可口中该怎么问还怎么问:“杨三郎也是阴阳司的人吧。”
“明摆着的,她和狼群在一起。”老汉没矫情太多,算是肯定了苏景疑问。
“我听说杨三郎要吃我。”苏景盯住了驼背老汉的眼睛。这是刚刚从郎万一得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转告同伴,此刻不听、戚东来得知此事,或目露阴冷或双眉微皱。
驼背老者坦然得很,点点头:“是,我有听说,这不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万一你要被杨三郎吃了,我找谁去借法。”
苏景笑了:“你不劝劝杨三郎么?”
“是这么回事:杨三郎的性子骄傲异常、做事随心由性,她是因尤朗峥而活,以前小尤在时,她还能勉强听话,就如上一次狼群围攻瓶中城,尤朗峥一道谕令传过去,她再不甘心也还是撤兵了。可这次不同了,杨三郎聪明得很,几次消息往来就被她察觉,如今坐镇封天都的不是真正的尤朗峥......咳,直说了吧,我约束不住它。”
“你们养的兵,到头来不听你们的话,这又是何道理。”不听皱眉诘问。
“杨三郎身份很有些特殊,与狼群不可同日而语。”有关杨三郎,驼背老汉的说辞里全无重点,让人没法把握关键,老汉也无意做仔细解释,对苏景道:“以你现在的兵马,挡不住狼群;你的修为,怕是也避不开杨三郎的猎杀。或者......你若实在担心,就随我去封天都?杨三郎虽桀骜难驯,但对总衙总有几分忌惮,不会乱来的。”
苏景摇头拒绝,自己能一走了之,瓶中城、不津城不可能一起带到封天都去,况且不听、戚东来、蚀海大圣都来了,还有小师娘这一大强援,自己这边人强马壮,未必不能和杨三郎周旋一番。
苏景笑了下:“一战不接,舍了基业逃走?我没么厚的脸皮。”
道理是没错,可小师叔说自己脸皮**,还是惹得几个同伴在他脸上好一阵打量。
闲聊了几句,见苏景暂时没了问题,驼背老者不再耽搁,站起身来:“公务繁忙,我须得回去了,这一次没问完也无妨,他日再想起什么,大可传书相询于我,还是那句话,凡我能说的,言无不尽......对了,一直有些好奇,香火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驼背老汉指了指苏景的肩膀,一团香火浓浓包裹着,内中金乌元神谁都看不透。
“九天神物!”面皮**的苏景回答得字字响亮。
驼背老汉踏上了一步:“不会是你师尊、阴阳司通缉重犯陆角吧?”说着他伸出手,试探着向香火团内探去。
苏景向后退开,笑道:“小心它咬你。”
以苏景的心性,就算陆角真咬人他也不会那样说,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收回手:“走了,多谢!”言罢紫金云驾自他脚下翻滚开来,随他同行的花青花礼数周全,不忘对苏景行礼告辞,顾小君则草草应付一下了事,仍是先前那副冷漠态度。
就在云驾将起未起时,苏景忽然开口:“且慢!”
老头探出头来:“何事?”
苏景挥手把杨梅露的瓶子扔向了他,笑道:“还有许多,送于前辈了,慢慢喝。”
瓶子炼有受纳乾坤的法术,一间作坊整整三个月酿榨的杨梅露都被不听装在瓶中,一天三碗的话,足够老汉喝上一阵子。苏景心细,随着瓶子一起扔过去的,还有两片柳叶儿。(未完待续。)
第五三五章 太阳的阳
紫金云驾一飞冲天,不知是不是借法后力量充沛之故,离开可比来得时候飞得快得多,眨眼功夫便消失于天角尽头。
正疾驰中,端坐云驾闭目养神的驼背老者忽然开目,传令:“止步。”
云驾陡然止住疾飞之势,前方七丈处,一个身形尺半的小小鬼差正垂首肃立,不是妖雾又是哪个。
云中老汉伸手一引,将小鬼差妖雾引到自己身旁,后者拜服于地,恭敬问礼:“应无翅拜见高大人。”
待妖雾起身,花青花、顾小君又依着规矩,对妖雾行礼、口称‘见过应大人’。礼数周全了,妖雾对驼背老者道:“拦截大判云驾,应无翅犯下逾礼之罪,甘心受罚。斗胆妄为只为问一句:尤大人他......还没有消息传回么?”
“赦你无罪。”驼背老汉缓缓摇头:“尤朗峥走后,确实再没消息传回,他的情形无人可知。事出反常,不过他的情形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郎铮的本领你心里有数、且他身边还有链子相护......或许是被什么事情困住了吧。”
口中再劝别人莫担心,但驼背老汉自己说起犹大判时,眼中也藏了一份忧色,沉默一阵后重新开口:“我会着力查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会通传于你。”
“多谢大人。应无翅告退。”妖雾磕过头,退出大判云驾,一路歪歪斜斜地飞回了不津城。
小鬼差职卑位浅,离开一阵也没人察觉,回到阴阳司,妖雾一不去差房办公、二不回营房休息,而是脚步匆匆直接去了冥宫中的神祠。
无论哪一级阴阳司,都设立神祠一座,供奉着幽冥之祖阎罗神君的大像。
来到龛前,妖雾三叩九拜虔诚施礼,口中喃喃求请阎罗神君慈悲、保佑尤大人平安归来。祷念过后妖雾起身走向香坛,取过三柱长香,再催动法术于自己指尖升起小小一团冥火,正待点香,全不料自己的手指上突然窜出一个人来。
准确讲,是从他指尖冥火中钻出一人!
妖雾惊骇叱喝:“何方妖......啊!”
火中人扑出,随随便便一甩手将其打翻在地,总算手下留情,没有直接取了妖雾性命,只是将其击昏。
金披、金袍、金靴,火中窜出来的,一个金灿灿的人,披风带帽,容貌被遮掩于深暗处,看不清。不过此人身材凹凸有致,应是妙龄女子。
打到妖雾,金衣人正要走出神祠,忽有轻轻‘咦’了一声,俯身蹲在妖雾身边,一根手指伸出袖口,在他额头轻轻一敲。
妖雾猛地打了个机灵,就此醒来。
“应无翅,你怎会在这里?”金衣人语气纳闷,声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妖雾醒了,但头痛未消,目光还迷茫着:“杨三郎?你......”
金衣女子脑筋转得奇快,妖雾话未说完,她就恍然道:“你在这里当差?上次我的狼群攻打瓶中城,就是你给尤朗峥报讯,他才传令过来命我撤兵的吧?小东西,你坏我好事!”
“混账!尤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妖雾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被打昏前的事情,勃然大怒:“我坏你的事情?你杨三郎坏了我的大事才对!我正侍神祈愿,被你无端打断,若祈愿落空,老子......”
小鬼差笃信阎罗神君,祈愿时被打扰中断,视为大不祥,事关尤大人的安危,妖雾越说越怒,小小的身体竟猛地一弹,抬起手一拳头就向杨三郎打去。
平时修为浅薄,连飞遁都摇摇晃晃的小鬼差,打出的那一拳藏风、夺光、归烟!
一拳出,奇快却不惊风,不存丝毫动静;一间空旷神祠陡然黑暗,所有光芒都在小鬼差攥拳时被夺下、融于拳力;还有......那拳头竟是‘虚’的,不是打,更像是飘、是散、是氤氲!
如此一拳,阳间等闲的元神大修怕是都打不出来,竟被阴阳司内最最没用的小鬼差施展。
猝不及防之下,杨三郎躲不开,被一拳直直打中左眼!
“啊!”同样怪叫,分别出自两人之口,杨三郎躲不开挡不下,但挨上拳头的同时,她的手指头也重新点在了妖雾额头。
刚刚跳起来的小鬼差又摔回地面,重新昏迷;杨三郎也不好过,被一拳打翻狼狈倒地,后脑勺都磕到了青砖上。
甫一摔倒便立刻跃起,金色大帽仍罩在头上,她的神情难见,不过紧紧攥着、因太过用力以至指节、手背都隐隐发白的拳头,足以显示她心中愤怒了。
但很快,她的拳头放松开来,恨恨对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妖雾道:“看在尤朗峥的情面,饶你狗命。”
说完迈步出门,不到一个呼吸功夫她又转回来,蹲下、提拳、照着妖雾的左眼又是一拳。于杨三郎而言,打碎小鬼差的脑袋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她没下狠手......挨过一拳,妖雾的脑袋还在,只是左眼眶迅速乌青、肿起。
怎么挨的,怎么还回去,杨三郎这才真正出了气,不再着恼,咯咯一笑中再次转身出门。
到神祠之外,杨三郎暂时止步,凝立原地不动,似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重新迈步,向着一品殿后园走去。
徐徐不急,步履清闲,杨三郎未施展身法或隐遁之术。
冥宫里虽不热闹,也总有千多鬼差,要紧门户一向有人把守,可她就闲庭信步似的一路走来......不是没人发现她,但才一发现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她遥遥一弹指打到在地。
杨三郎没有大开杀戒,中击阴差都如妖雾一般,只被打昏了事。
穿过重重宫闱,杨三郎走进后园,不远处、园亭中,一身大红袍的苏景端坐石凳,正从容望来:“杨三郎?”不听、戚东来坐在苏景左右,三尸侍立苏景身后。
容貌藏于大帽,杨三郎的神情不可见,语气则有些意外:“你知道我来了?还不逃走?”
苏景摇摇头,未答反问:“你要吃我,想怎么吃?”
杨三郎全不否认,笑声朗朗:“先吸进你的真元,然后再连皮带骨嚼了吞咽下肚......你修炼得很好,不仅阳火可为我用,皮肉骨血也有滋补之效。”
苏景不动怒,再问:“你的阳火修持从何而来?”
杨三郎神元内敛,除非出手否则外人绝难察觉她的修元本属,可苏景探得明白,金衣中的女子,从元基到真气,最最纯烈不过的金乌阳火!
被窥到真相,杨三郎不再隐瞒,身上的长袍忽然燃烧起来......烧,却不散,袍子还是袍子,只是从原来的金颜色变成了金轮火焰。
金乌阳火织就的长袍,晃晃夺目,杨三郎和苏景一样,不答反问:“鱼儿为什么会游泳、老鼠为什么会打洞?”
苏景不解:“听不懂。”
“天生。”杨三郎的声音很好听。
苏景愈发糊涂了,他不遮掩,心中所想面上呈现,纳闷的神情。可还不等他开口再问,三尸就耐不住性子了,一个接一个从后面绕出来,雷动最先问:“你当真是杨三郎?”
已到后园,杨三郎眼中苏景就如掌上蚂蚁,在没得逃了,所以她耐心很好,语气带笑:“如假包换。”
“杨三郎是男人名字,你却是女子。”赤目眯着红眼睛,很是怀疑:“哪有女人叫这个名字的。”
“杨取同音于‘阳’,太阳的阳。”杨三郎刚解释了第一个字,拈花就打断:“何必取音换字,本就有‘阳’这个姓氏,太阳的阳。年幼时未好好读书吧,百家姓上写着的。”
杨三郎点了点头:“是么?那以后我就叫阳三郎了,太阳的阳。”
“三郎又怎么解?”戚东来听出了趣味,插口询问。
看不见面容的阳三郎明显愣了下,第一次和憎厌魔弟子打交道的人,初听他开口讲话没有不发愣的......回过神来,阳三郎继续道:“郎字再简单不过,我与狼合作,虽不同宗不同类,但既然一起行事,也就算得它们中的一份子,姓氏非杨不可,那就从名字里取一个‘郎’。”
“三呢?”三尸异口同声。
“三?更简单了。我以前有个名字,是三字打头,这次重获新生,可还远不曾恢复,所以只把‘三’字用回来,等将来真正恢复如初,就能用回原来的名字了。”阳三郎放慢了声音。
苏景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惊诧,不敢置信的表情。
三尸能不动脑筋的时候从不会动脑筋,懒得想,异口同声追问:“你原来又叫什么?”
“三足金乌。”阳三郎字字用力、字字重音。
冥殿后园顷刻寂静!
但也只寂静了‘顷刻’,雷动捶胸、赤目顿足、拈花捧腹,三尸突然爆发大笑。但苏景未笑,飘身出亭:“还请详解。”
火焰妖娆的女子,身具纯烈阳火精元,自称三足金乌......苏景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只有听了她的仔细解释后再去琢磨。
可杨三郎摇头:“往事没什么光彩的,否则我何以落得今日田地?不想说。问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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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六章 何其有幸
“非吃我不可?”苏景没问完。
阳三郎开心而笑:“正饥饿时,碰到爱吃的东西,你会不吃么?”
不用苏景回答,雷动天尊就大点起头,阳三郎的说法他深有体会。
“不过我做事会求一个公平。你不是无路可选。”阳三郎声音不停:“一是你们群起而攻,我杀所有人,魂飞魄散再无来生;二是你我公平一战,只死你一个人,我留你魂魄一线,能不能再投胎就看你和阴阳司以前相处怎样了;三,你引颈就戮,我不白吃,除了留你魂魄外,还会承你一份人情,替你完成一个心愿,阳三郎言出必践。三条路,你自己选吧。”
话音刚落,戚东来就笑了起来:“您还不白吃?足够白痴了!”脚下浮云卷荡,托着他缓缓升起、封住半空;小不听挪步,身轻随风,绕到了阳三郎身后、拦住了她的去路;三尸长剑出鞘,脚踩阵位于苏景成掎角之势,相辅相护。
以前不知杨三郎是何方神圣,听说她要杀自己,苏景心中对此人不存半分客气。不过见面之后......她若真是三足金乌,幽冥中怎会有一头金乌,哪来的?即便不是金乌,至少她那一身阳火修持做不来假,阴曹地府里多出另一个阳火传人,仍是那一问,哪来的?
有关这个金衣女子,苏景已隐隐猜到一个重大关窍,平心以论,他现在真不想再和对方动手,可事情由不得他......正微微皱眉、沉吟之中,苏景护身灵觉急震,阳三郎就那么突兀出现面前两尺境地,纤纤细细的一根手指向他眉心戳下。
苏景大骇,火翼急撑身形暴退,同时九九阳鸦飞出护身,北冥刀螂齐动以求阻敌!
一退十余丈,额头安好,阳三郎突袭未中,双剑的反击也如泥牛入海全无效果,苏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等他重新站稳身形,耳中忽然响起雷动天尊的呼喝:“苏锵锵,你作甚?”
作甚?
苏景被问得莫名其妙,暂时顾不得回答,抬头再看,阳三郎人还在刚进园门处;三尸、戚东来甚至包括不听在内,都用古怪目光望向自己......在旁人眼中,刚刚那瞬间里,苏景忽然动法暴退、出剑杀向身前,但他身前根本什么都没有!
旁人看得清楚,阳三郎人在原地,从未动过。
“欺势而已。”无需苏景苦恼思索,阳三郎脆声给出了答案。
并非真正动法,只是将‘攻杀此人’的念头凝结成势,递送过去罢了!
旁人无所察觉,只有苏景自己能感受......说穿了,阳三郎不过是‘想了想’,苏景就深陷困局、真伪难辩!
“怎样?选好了么?”阳三郎语气轻松、轻蔑:“再不选,我就当你选了第一重。”说着,她转头,深陷于篷帽内的目光望向戚东来。
和之前苏景一样,戚东来猛怪叫一声,诸般法术乱打、身形疾飞撤向高空......说不出的可笑,更说不出的让人心中阴寒!
不听一声轻咤出口,素手翻翻一片青翠竹叶被取在手中,准备出手,这个时候苏景忽然喝道:“且慢!”
莫耶少女听话,竹叶宝物没有收回,但法术未动、只凝势以待。
苏景迈步上前,来到阳三郎身前二十丈地方站住:“阳火传人若能与金乌一战,何其有幸。”
“便是说,你选第二条路?”阳三郎痛快点头:“好,我应承你,只要他们不动手,就只死你一个人,且有望再投胎。”
苏景点点头,从目光到神情再到语气皆平静:“多谢。”两字落地,苏景脚下掀起了阵阵涟漪——金红色的火焰,如水蔓延,从苏景双足向着四周迅速扩散,眨眼十丈方圆。
身边阳鸦双翅微震,飞得高了一些,盘踞于苏景头顶三丈处,结做一环,同样十丈。
第二重罡天外放体外,九十九枚庚金剑羽随金风飘荡,在苏景身周起起伏伏,摇摆不定,仍是十丈。
火成池、鸦结环、剑羽封疆划域,从上到下十丈地方,苏景守势无懈可击。
北冥、刀螂两剑收起,丈一龙剑握于右手,剑锋轻挑斜指阳三郎,最后深吸一口气,苏景朗声道:“请。”
“打醒精神,若死得太快就没意思了。”阳三郎的声音不紧不慢,话说完,金衣女子就此消失不见!
消失刹那即为现身刹那,现身于苏景头顶,阳鸦之环。
九十九只阳鸦变成了九十八只,少的那一只变成了阳三郎。
穿火而遁,苏景得意法术,金乌万巢大咒.....只是阳三郎施展起来,比着苏景更娴熟更从容也更突兀得多!
苏景以咒遁空的时候,只能从一火穿去另一火,至少先在自己身边生一团火,阳三郎却不用,只凭一念便已入身而去:她本身就是火,又何须再起火承咒。
阳鸦是由护身赤炎结形而成,不是真的鸟,没有灵智,它们受苏景指挥、更遵循护身法术的本旨:一受侵袭,本能迎击!余下九十八头阳鸦齐齐暴发怒叫,奋起烈火之威,身化金色虹光,扑杀阳三郎。
阳三郎右手轻挥,五指捏放古怪,仿佛手印却似是而非,可被她的右手挥中的、冲在最前的那七头阳鸦,就那么毫无道理的消失不见。
不是击溃、不是打散,是被夺下了,被吞噬......鸦为阳火化形,阳三郎要吃苏景,为的就是这一重缘由:夺元!
七头阳鸦被夺,阳三郎再穿空,身形于苏景头顶消失,又从他脚旁火池钻出,这一次她的夺元更干脆了,一个提息,长鲸吸水似的,直接把那十丈方圆的烈火之潭吸入口中、吞下。
生平第一次,苏景的火法于敌人全无伤害,反倒成了她的滋补。这根本不是修为差距,而是‘归元’‘生属’,五百年辛苦修行,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让苏景何其憋闷。
擒鸦饮潭,电光火石,阳三郎的一根手指,点向苏景眉心。
剑羽急颤、阴风溃散,这时才是力之差距。那根纤细手指来得并不快,但挡无可挡,剑羽结成的疆域在这一指之下,不比一枚纸糊的灯笼更结实。
剑狱破,苏景闷哼、急退,阳三郎又想笑:他的身法还算不错,可金乌眼中又算得什么?太阳东升西落,只需一个白天就能跨越整座世界,阴阳两界又还有什么能跑得比金乌更快!
阳三郎欺身而进,笑声出口,他逃不掉......但她只笑了一声,随后笑声消失。
消失的不止笑声,还有人:第三次,金衣女子不见了。但和前两次不一样的,阳三郎消失之后就再没现身。
片刻后,苏景的身体晃了晃,咕咚一声跌坐在地,脸色苍白目中惊骇犹存。恶斗的过程短暂,生死之险也比不得以往几次苦战经历,可是这个敌人能抢他的法术、夺他的真元,这让苏景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
三尸、戚东来满目戒备,巡视四方不敢丝毫大意,雷动不忘沉声提醒兄弟:“事情诡怪,千万小心!”
拈花满心紧张,还不忘附和兄长:“阳三郎明明占尽上风,突然又隐没身形,必有阴谋诡计!”
不听也在戒备,不过目中更多的是关切,问苏景:“你怎样,可有受伤?”
先对不听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再呼出一口浊气,苏景面色恢复如初,很快笑了起来,对同伴道:“不必找了!”说着,箕坐着不急起身,弯腰伸手向着面前地面一拍,只见他掌下七彩光芒乍现,地面上一条细入发丝、除非刻意查找否则绝难察觉的缝隙消失不见,再看苏景手中,多出来一块漂亮水晶。
苏景笑得愈发开心:“掉进去了。”
三尸异口同声:“玄空水晶?”
苏景把水晶往空中一抛,又摊手接住:“妥妥的!”
惊诧、开心、还有纳闷......几位同伴都在笑,可笑容一个比着一个古怪,大判走后大家始终在一起,阳三郎入园前苏景有所察觉,确实也做了些准备,但谁都没看到他种下了玄空。
园中埋‘玄空’的时候,封天都总衙来的紫金云驾尚在不津南城,还未落入阴阳司。
怕总衙来人会对自己不利,苏景布下陷阱本是为为了防备大判,但对方没有敌意更未动手,玄空自也无需发动,之后苏景和同伴说起郎万一的事情,暂时没想到启回宝物,刚好用在后面阳三郎身上。
为防阳三郎会察觉玄空,相斗时苏景特意站到裂隙前,后来他退、阳三郎追......然后她就漏了下去。
三尸哈哈大笑,赤目掂着脚尖从苏景手中抢过水晶,高举、对着明亮天空,赤目闭一眼眯一眼,使劲端详、想从其中找出阳三郎。
另两个一左一右,都仰着脖子看,雷动问:“看到了么?”
能看到才怪,玄空内蕴混乱空间,从水晶表皮又如何能得到阳三郎?但赤目不承认,煞有介事地点头:“看到了,就在这。”另只手抬起,对着水晶胡乱一点。
拈花眨眨眼睛,也不肯示弱:“啊,看见了,她还瞪眼睛呢!”
雷动愣了愣,开口:“是是,我也看见了,啧啧,她眼睛瞪得真大,长相普普通通,嘴巴太尖。”
三个浑人正自己跟自己唬鬼,忽然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们真的看到了阳三郎,就在水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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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晚了,刚刚写出来的,万分抱歉~~~~鞠躬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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