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四章 飞来飞去峰
城内鬼民呼喝很快散去了,自有鬼兵校尉上前,为他们发放兵刃、编入后队备军,这些事情无需大王操心,笑面小鬼与苏景重返城楼。只是这一去再一回之后,小鬼明显躁动了许多,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终于提起了援兵的事情:“能不能催一催援兵,请他们早些到。”
城中鬼民情愿,于笑面小鬼来说,事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他本就不会投降,这里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一点指望,他一定会与这城池共存亡。
可小鬼的决定不变、行动未改,心境却是两重天地了。
之前,他真不怕输也不怕死:本已一败涂地了,后来白捡了个机会东山再起,输了死了,全当苏景没来幽冥便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能赢这城是他们的性命,本王更是他们的福气。
苏景摇摇头,回答小鬼:“没得催,催也没用。”
笑面小鬼再问:“拖延时间,怎生才能想个法子。”
“我倒是有个法子,且已经用上、已经开始拖延了,”苏景笑得有些古怪:“不过未必好使。”
“什么法子?”笑面小鬼不解。
苏景伸手指了指城外、悬空漂浮的五根香;又指了指城楼内,滑头鬼王这边在听过联军条件、时限后自己点燃起来、用以计时的长香。
城楼内的香,只剩小半;城外那五根香,却只烧了小半。
外面悬着五根香,不过是联军对瓶中城的威慑,城内外都另有计较时间的办法,谁都不用去真正看那五根香,示意谁都没发觉它们被动了手脚。笑面小鬼也未留意,直到苏景指点。
自己的香快,敌人的香慢?小鬼稍一琢磨便告恍然,愕然:“你的手段?”
“金乌正法,光热始祖,我乃金乌弟子,控它几根香的火头,举手之劳。”苏景回答得煞有介事。
“你这这也有脸说是‘拖延办法’么?”小鬼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骂,连该说点什么都不晓得了。
人家的营中、阵中不知点了多少香来计较、等待,就算苏景把敌人千万长香燃烧都纳入掌控,敌人还有漏刻、有圭、有晷、有水钟有沙漏,更有能够精确计较时间的鬼术、法器瞪了苏景片刻,小鬼却笑了起来。他算是真正见识了小九爷‘大仗只当儿戏,六百里联营摆成家家酒’的本事。
差不多同个时候,外面的鬼法传音再度响起:“城中哪位高人施法,控了五根香,是觉得我大军穷得只剩这五根香计较时间,还是把生死事情当做儿戏?若是前者,让阁下失望;若为后者,我等必定成全!”
人家也发现了香着的慢,三尸没心没肺笑成一团,苏景也全没有点高人风度,眉花眼笑的那副样子,明明就是个顽皮后生。他那小把戏,与其说是拖延时间,倒不如说是自己哄着自己开心。
他们自顾笑,全不理会外面喝问。
鬼法传音语气冰冷:“十时逝其七八,小九爷须得快些奉劝马家小鬼了。”
这次苏景应了声:“还在劝,莫着急。”说完稍顿,又问:“外面那五根香不做准了?没用了的话送给我吧,我有个事也需计较时间,它们烧得慢,对我正好。”
“小九王喜欢尽可拿去。”
苏景高高兴兴,伸手一招,将外面一个香纳入手中捏着。
一根就够了,另外四根不要。
鬼声又做最后劝说:“马家小鬼不识抬举,小九王就何必再置身险地,现在走,刚刚好。”
苏景不回答,闭上双目开始静心养神。对方得不到回应,也再没半字传来
不久,城外振起的压迫鼓声突兀停止,时辰已到!
援兵未至、再没时间。
苏景猛地张开眼睛:“三尸留在城中听马王爷调遣。”
苏景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尸应是。苏景则把双翅一展,一个人向外飞去。
“作甚去?”趁苏景离开前,小鬼及时讯问。
“东土汉家有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有攻,你做守,我去还。”苏景的声音朗朗,疾飞而去。笑面小鬼哈的一声笑:“好!替我也还上一份!”
时辰道,鼓声停,攻势骤起!
再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讲,浅寻凶名远播,可她人不在眼前,只凭一个虚无的名字还远不足以吓退千百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凶猛鬼王;再不是普通鬼兵寻常攻坚,联军的攻势皆为法术
南方,幽暗乾坤骤然明亮,炽烈的白光,几乎把这大地、天空、还有那坚固的城都照射得透明,雷霆万万!无数惊雷汇聚一起,化作一道粗豪千丈的雷瀑,自阴兵阵中翻腾而起,怒斩高城;北方,天黑了。幽绿天空本就光亮可怜,可如今这羸弱光芒也被遮住了被一座山遮住了,他们唤来了一座山,比着瓶中城还要更大得多得多的巨峰!一座山,就那么飞驰着、翻滚着、呼啸着、轰向城墙;西方,勃勃生机暴发。只有修家才能察觉的‘生气’,暴发于死气沉沉的幽冥、却比着阳世里最最富饶肥美的水土还要更充盈更饱胀的‘生气’。可是这生机是狂怒的、是疯癫的,一根两根千根万根,数不清多少粗若巨厦的藤!藤破土、藤盖地、藤遮天,如仙佛手中蟒鞭,疯狂抽向福城壁垒;东方,楚江王最最犀利的飞旗杀灭已被毁去,浩**阵再无法施展,可他军中,王驾之下还有大批修行鬼将、煞尉、凶猛兵卒,没了那阵还有千百法术,虽威力远逊,但东方阵中的攻势最最灿烂多样,风雨雷电煞炼玄冰,林林总总,一样汇聚成潮猛扑福城。
除了大阵猛攻,还有诸般辅攻法术,城北墙下原本坚硬的地面突兀化作柔软沙地,一群群头带美人面具的黑色猴子冲出黄沙,沿着城墙飞攀向上;城西阴风大作,这风是粘的,裹住城砖奋力一扯,嘎啦啦的闷响传来,石碎城裂;城南暴雨滂沱、泛着甜香的雨水,蜜汁似的美味,雨水落在何处,空气中就会突涌出大群红蚁,舔食蜜汁的同时,啃掉砖、啃掉刃、也啃掉守军身体
四面八方,凶法冲城!
就是这一刻,那道金红的弧光自层层法术中逆冲而起,苏景出城,逆袭阴兵。
他选了北方,正正迎上了那座山!
撞!
没有轰鸣,不见巨震,天都火翼荡起的火光顷刻湮灭于那巍峨雄浑的巨山之内。
人太小,山太大,一头蟋蟀撞上了大树,震不下一片叶儿,便是如此了。苏景不见了,山依旧。
苏景撞山时,山距城里许。
苏景没了,大山飞进之势不变,轰轰烈烈继续冲着福城北墙砸来城北守军阿二坐镇。其余兵马都隐于厚厚城垛下,尸煞大将独立,目光如血死死盯住飞来雄山。
罡风催面,雄山于尸煞眼中,已经没了轮廓、没了模样,它已冲得太近,堪堪就要轰上城墙,就在此刻阿二猛张口,喷出养于体内已经整整三百年的一道煞气阴风。
灰黑斑驳,慢慢恶臭的风扑向雄山!而那重逾万钧、鼓荡风雷的可怕山峰,竟像张纸似的,被阿二一吹,飞跑了。
阿二一口煞气尚未吐完,突兀变成了剧烈咳嗽。
北城守备鬼兵何其有幸,能亲眼目睹二将军堪比神迹的法术,一口气吹飞砸城大山!
见将军大咳,众军校只道将军拼劲全力才至如此,满心憧憬满眼激动,口中齐齐暴发出的那一声喝彩,即便四方攻势轰得福城剧烈晃动、震得大响撕天裂地也遮掩不住!
只有阿二自己明白,咳嗽是因为吓的。或者说,先吓了一跳、然后就呛了,咳嗽。
我吹飞了一座山?阿二死也不信。
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最最清楚,阿二明白凭自己一口气断断不可能吹跑大山要真有那么大的气力,他早出城吹敌军去了。
他所以施法,不过尽力消弭些大山的势子、抵消部分飞峰的力量。真正去抗下这大山猛撞的,还得是城墙。瓶中城四墙都有高深禁法守护,这禁法才是守军对抗敌阵的依仗。
迎上二将军一口煞气,大山凌空兜了个圈子、从哪来的回哪去了。总算十重塔尸煞心思灵活,才咳了两声就恍然大悟:山飞走,是因少主?之前他隐约看到,少主仗剑破岩、撞进山腹去了。
北方攻城阴兵,摘裘鬼王大军。
排山轰,正是摘裘王麾下精锐‘搬山’军的拿手好戏。
凭着这一道凶猛阵法,摘裘王不知多少次把不肯臣服的敌城砸个稀巴烂。这位鬼大王有个坏毛病,每次动用‘搬山’动用大阵,眼看着大山飞轰敌城时,大王总会长长倒吸一口冷气;再山真正砸到目标时,他总会摆出一副被大象踩到脚趾的痛苦神情,去认真地替敌人疼一疼。
这次也不例外,时间到、鼓声停,搬山大阵发动。山飞去了,摘裘王嘶嘶地吸凉气;山及城,摘裘王准备痛苦神情,然后山又飞回来了。
飞来、飞去、峰;峰、飞去、飞来。
登时僵硬了王的脸。
第五零四章 阳身人
天地和合正法行运,第七境修行刚刚开始,现在还谈不到什么进境,但从小金乌离开身体后,修行事情就归于正常,真元在心法指引下游走于经络,身体暖洋洋的惬意。
一晃又是十余天过去,阴阳司外终于有了动静,福城那边派出的军马与一批青壮鬼民陆陆续续来到不津。
一入小城他们便忙碌起来,清理废墟扫除残垣,建之前先得拆。带队主事之人,归降四王中的锦纶王。老鬼有门路,以重金请来了七位出色大匠,这七个匠人到了地方或飞天鸟瞰全景,或游走于街里,或巡弋周围,又是三天过去,七匠凑到一起,开始规划新城。
这个时候三位矮神尊忽然驾临大营,营门外求见锦纶。
锦纶王已经从滑头王那里得知,三个浑人是苏景三尸换个角度,他们三个干脆就是苏景,鬼王哪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去迎接三位。
三尸开门见山,一见锦纶王,雷动当先开口:“阴阳司中还有诸多公事等着我们兄弟处理,就不进去坐了,来找大王只为替苏景传几句话。有关不津重建之事,小九王有些想法。”
“小九王吩咐,属下莫敢不从。请三位示下王上之意。”锦纶王谨守规矩,说完后还不忘巴结一句:“三位先生主持轮回大事,实为乾坤之福,可先生们也当注意身体,当知贵体如金玉,牵扯阴阳两界万万生灵的福祉。”
“天生劳碌命啊,时时刻刻都有游魂下来,又哪有空休息。”雷动天尊沉沉一叹,目光里透出疲惫之意,嘴角死死绷住总算没笑出声音。
拈花踏上一步,言归正传:“小九王说,城西,要建有两横、两竖四条长街,四街交叉如‘井’” 字,‘井’心挖掘一方小小湖波,四面就是八条宽大胡同,两边兴建绣楼红阁,将来要招揽美人,广布风情。”
怕阴间的老鬼听不懂拈花的高深之意,雷动从一旁解释了句:“就是‘八大胡同井心湖’,盖他一片大大的勾栏地方,要这幽冥中的狂蜂浪蝶趋之若鹜。”
拈花的意思说完,赤目开口:“城东须得有一条街,无需太宽阔,但周围景致非得要‘古雅’,街边房屋要有古风,将来幽冥世界的‘珍宝易卖’之地就要落在此处。”
“鬼以食为天,大酒楼不得少了十七之数,风味小寮不得少了七七之数,具体位置都不能太偏僻。”最后雷动天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假传圣旨、大事说完,三尸排成一排,喜滋滋地跑回阴阳司去了。由得锦纶老鬼留在原地呆呆发愣
返回阴阳司,三尸还是没事情做,似模似样地在冥殿各出溜达一圈,最后还是转回后殿看苏景修行去了。
苏景正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
三尸见状齐齐一愣,异口同声:“修行又出麻烦了?”
心神十立,修行同时处置公事都没问题,和三尸说几句话更无妨,苏景摇了摇头:“不是,修行顺利得很,但从昨天开始,心底一阵阵地躁动。”
“躁动?”雷动脑海中‘躁动’感觉和肚子饿差不多,那是异常的难耐难挨。
苏景也不知这份躁动从何而来,但修行到了他这跟份上,偶尔解出一道‘天人感应’、提前察觉恶事将至也不算太稀奇,总之心有所感、不可大意,当即起身出殿,想请阿二代为通传,要滑头小鬼和归顺四王多加小心
三尸无所事事正闲得难受,主动请缨接下来这桩差事,驾起自己的小棺材赶去福城。
见到滑头王,转上苏景的示警,马小鬼撇嘴:“今天他心头烦躁,就要我加强戒备,明日他若屁股生疮,是不是得让我出兵攻打封天都?”
滑头小鬼一贯这副德行,奚落归奚落,该做的事情也不曾耽误,一口气几道大令传下,城内成外加紧戒备、四面八方加派哨探一倍有余。
‘死不了’也被派出去了。
上次恶战狼群后苏景和死不了说了几句话外加一小包香火奖赏,让死不了身家陡增,连小九王都青睐之人,鬼军中将军更是得看重,所以他升官了,做了四百年大头兵终于苦媳妇熬成婆,在军中做了一位鬼眼校尉,麾下兵丁三十七人,专责阵前哨探、寻查军情。
三十七个兵,在动辄百万以计的幽冥军中实在不值一提,不过人少也不耽误死不了摆出的架势,生平第一次带兵,校尉大人只觉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前进之际昂首挺胸龙骧虎步,那份显赫威风,比起真正统御千军万马的大元帅也不遑多让。
还好走出不久,死不了总算省起自己是鬼眼哨探,须得静如灵蛇轻比狸猫,又忙不迭放低了身形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进、查探,全无异常情形,不知不觉中距离他们距离福城越来越远。
校尉大人身边有兵丁提醒:“大人,您看走的这么远了和咱们同个方向的队伍都已掉头回营复命了。”
死不了摆了摆手:“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再向前走一走。”
新官上任都是这样子,校尉身后兵丁对望一眼,颇多无奈。
又向前行进了百里有余,翻过一道小小丘陵,众人只觉眼中一红,前方大片空地,横七竖八摆满尸首,大概一看怕不有数百之众,酱红色的鬼血染红地面。
‘死鬼’身上有简陋铠甲、手中有长短兵刃,一看就知身份:幽冥中再也寻常不过的流寇路匪。
死不了麾下都是精干哨探,训练有素,见面前异状并不急着上前查探,其中半数扎住了队形,另外一半分作三路先去巡查尸堆四周。但还不等巡查的小队走出多远,连同死不了在内的三十八位鬼眼哨探便都露出了惊讶神情。
眼中无人影、耳中无动静,但鼻子里钻进来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惹得一群鬼腹中饥火烧灼、嘴巴里满满的口水,再明白不过的人肉香气,附近有活人。
循着香气死不了抬头望去,随即口中‘啊’地一声怪叫,刚才还空空如也的半空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长发不束,虬须如针,豹头环眼膀大腰圆,人在天空寒风鼓荡,他却赤膊、赤足,只着一条扎脚黑裤,裤子肥大正迎风猎猎,蛮神一般的威猛大汉,说不出的威风跋扈!
大汉目光漠然,静静望向地面一群小鬼。他在看他们,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他们。
福城的兵马和别处小鬼不同,他们的‘王上王’就是阳身人,自不会一见人肉就扑上去,死不了深吸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那份因本能而来的馋意。
来幽冥大半个月,虬须汉第一次遇到不扑自己的小鬼,稍显意外。
这些天大开杀戒,他自己都打得厌烦了,对方不来惹自己算他们识相懂事,虬须汉不打算为难他们,面上浮起一个冷漠笑容,身形微动打算就此离开。不料他刚要走,下面的鬼兵首领忽然开口,语气急迫:“先生请留步,您可是从阳间来此?”
废话一句,虬须汉闻言笑了,笑意之中有苍茫、有豪迈、更有凛凛威风,并未开口而是伸手指了指地面尸体,又指了指自己。
他的意思很明白:所有尸体,皆丧于我手!
为何要通下杀手?恶鬼扑人在前。
大汉当然是阳间人!
“先生修持精深,当时阳间修行道上的才俊,小的和您打听个人,您在阳间时,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么,他老人家也是阳间的修家,风、火、剑三法称绝,名唤苏景。”死不了的想法很简单,小九王是阳身人,在阴世里见到其他阳身人肯定‘龙颜大悦’,落到自己身上免不了又是一场大功勋。
听了苏景之名,虬须汉神情一动,面上露出开心、亲切的神情,缓缓点头。
死不了大喜,忙不迭说道:“您老识得苏小仙?那可再好不过,好叫先生知晓,苏小仙正是我家大王”
话说一半,人肉香气陡然浓郁,天上的大汉闪身近前,不过他身材高大,比着死不了足足高出了一头半,双足落地,仍是低头俯视于他。
咕噜一声死不了吞了口口水:“这就请先生回营,随我去面见大王。”
大汉不动,以他的心机,又怎么可能凭个小鬼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跟他去往猛鬼大营。
死不了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是小人莽撞,先生勿怪。小的这就传讯回营,告知王上故友到来这天大喜讯。”
当即就有手下发动阴家法器,将‘找到一个阳身人、据称此人识得小九王’的消息传回福城。
福城接到消息不敢怠慢,层层传报很快就报知滑头王。
三尸正在鬼王府做客,听说消息个个纳闷,雷动问兄弟:“会是谁?”
拈花挑拣了一个自己最想见的人:“莫不是我家娘子,依依来了?”
赤目一样想媳妇:“也许是我娘子笙笙。”
“哨探回报说是个男的!”滑头小鬼无情打灭三尸绮念,说话时候鬼王云驾与六翅童棺一起飞天,向着西北急急赶去。
第四七五章 笑如火
山归来,本已随山远去的风雷声,又重新变得响亮、清澈,贯耳催心。
北方城外有些修持高深的鬼将、校尉,忙不迭动法轰迎大山,一时间诸般光华闪动,仿佛灿烂烟花喷薄而起,冥法鬼术阴剑丧器自阵中泼天而去,可那山回来得太快太突兀,猛鬼凶兵仓促施展的法术为力有限,又如何拦截得住。
山飞近,遮蔽了天,所以山就变成了天!
摘裘鬼军中,搬山精锐的大阵疯狂催动,阴晦丧气自阵中暴涨弥漫,隐约可见煞气中,又有一座山峰正缓缓成形搬山大阵,不是扔出一座山就算完事的,竭以全力的话,大阵可以连做七次行运,能够接连砸出七座大山。
打出第一山后大阵不停,即刻开始酝酿第二山,见山砸了回来,主阵猛鬼急忙调整阵法所向,想以第二石去挡第一山,但仍是一样的麻烦:时间。时间不够!
第二阵来不及。
就在片刻之前联军中又有哪个鬼兵会把时间当成威胁?那是它们威胁别人的手段。
山去山又回,怎么逼别人,又怎么被还回来,这便是大判官的现世报!
山砸下!
山已变成了天,山砸下便是天塌陷,摘裘鬼军轰然大乱。山覆盖不了摘裘的军阵,可它实在有些太大了,即便身处山落范围之外的阴兵,依旧觉得这山会砸向自己,天将倾,蚂蚁似的阴兵乱飞乱跑,却又哪有方向可言,数不清多少人跑反了,整整齐齐的大军阵容瞬间崩乱,变成了个神仙也无法开解的瞎疙瘩。
突然间中军帐中一声威严吼喝:“煞!”
山峰下坠的风雷轰荡、无数神通咆哮、千万阴兵嘶嗥,依旧无法遮掩这一字‘煞’吼,旋即只见一道身影破帐而出!
带皮冠、披花裘之鬼,摘裘王。
王纵身半空,斜刺里扑向砸落的大山,右手空着缩在袖中,左手上则托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碗。
比着东土叫花子手中的碗也不见得更体面的法器,祭出这样一件‘破烂’,摘裘王的目光却无比决绝
山落、王起。相距不足百丈时,摘裘王第二次大吼:“煞!”
吼喝声中,破碗突然光芒绽放,七彩疯悬中宝物脱手射向大山。大王亲自出手!
原本军中的慌乱惊呼,猛地变成欣喜欢呼本能使然、发自内心,真真正正的感激、憧憬的呼喊,其中真挚远胜平时大王巡兵时的大军呼喝。
摘裘王当得这爱戴之呼,放眼全军,能在这短短功夫内、挽回‘巨山压顶’危局之人,非他莫属!只有他才能挡得住那山。
只是人力有极限,挡得住砸向军马的山,就挡不住刺向自己的剑就在‘破碗’出手的刹那,摘裘王忽觉犀利杀机降临!
他不知道这杀机来自何处、来自何人,但以前无数次经历生死边缘的摇摆徘徊,让大王明白得很:孤要死!
孤不要死。
杀机凌厉,摘裘王不敢逞强,想活得长久就得‘万无一失’,他选择了最最稳妥的办法:心念急转,将刚刚扔出去的‘破碗’又召回身边。
碗归,旋即便是一声锐响,一架三足鸟的骸骨,就那么突兀出现大王身前,正中及时撤回护住主人心胸的那只碗。
瞬灭一剑,古怪破碗。
前者骨骸,后者粗瓷,二者交击,却是洪钟大吕般巨响,大王身下、地面,三百丈方圆阴兵被巨响震得天旋地转,皆尽跌坐在地。
剑从山中来,山破了个洞、洞口尺余方圆。
有人在山中动剑,那洞就是骨鸟剑的来路。
摘裘王心中凛然,这才晓得:山中有人!
挡下必杀一击,摘裘王不见丝毫轻松,杀机仍在、犀利依旧山再破,紧随骨鸟之后,只是这一次‘洞’要大得多,冲出来的‘东西’也更大得多:屋子,炽烈滚烫锐意纵横的屋子。
下坠的山里,飞出了一幢熊熊燃烧的屋。
既有骨金乌,自有黄金屋!前后两剑接踵来。
第二剑仍中碗,靠着宝物神奇,摘裘王又扛下一击
大山一去一回,须得多少时间?比着两个顽童相隔数丈、互相掷石块也差不多。
山落下,王从斜侧狙击,又是多长时间?电光火石!刹那里挡下两剑,而山距地面也不过数十丈了。
但山还未落地,若此刻摘裘王能急转心意,他的怪碗法宝还有望拦阻大山。可惜,摘裘王没机会,一鸟尸骸、一金房子两件怪东西之后:一条的鱼、一只螳螂、一条金红色的龙、一把灿灿耀眼的羽毛、六条尸煞巨蛇十三头鬼身煞将,九十九头阳法火鸦,一头艳丽红鹤,十条阴风鬼索,甚至一座威严森然的‘阴阳司’那山破开无数窟窿,乱七八糟各种‘怪东西’一股脑冲了出来。
有法术有法宝,个别威力平平大都犀利霸道,藏在山中的人,把能扔出去的‘东西’差不多全都扔了。
摘裘王怪声大叫,一时间手忙脚乱,心里更是惊骇莫名:山中藏的敌人绝非一个,而是一伙!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飞出这么多神通和宝物!
保命都得看运气了,鬼王哪还有心思去拦截大山,拼出全副精神催法动宝抵挡那一大片攻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山滑过身旁,与他擦身而过、砸入军中。
山呼啸,风雷浩荡,巨大阴影遮掩一方,所有被阴影遮住的鬼兵煞将魂飞魄散,可又有什么办法,王未能挽回局势,他们这些小卒就只剩死路一条。
欢呼再变,变成了绝望之嚎。来自疯狂生命最后的不甘任谁都不曾想到的,就在那巨大山峰距离地面三五丈、堪堪就要夯砸个实在的时候,忽然山中爆起一声巨响,土石崩岗岩碎,那大山竟爆裂开来,变成千千万万块石头飞射四方!
虽然无数碎石横扫地面的威力也毫不逊色,可山终未真正砸入军阵。
山崩巨响轰动天地,却无压住那一阵癫狂大笑:“没砸,想不到吧?吓一跳吧?”
山碎去了,显出一个人,背后的火翼耀目,他的笑容比着背后烈火更灿烂,右手空着、左手持着那烧得只剩半截、被他动过手脚的香。
小九王。
苏景笑得很好看,可是这笑容开心没错,却全无丝毫亲近
他的笑如火,绚丽、活泼、痛快,但是烫的!能烧灭所有仇敌的烫!
山,是自内崩碎的,只要稍有见识之人都能看出这一重。就只有山腹中人才能让山这样崩碎。
小九王挡下了山、驾驭了山,轰轰烈烈地砸过来,到最后关头他却又崩碎了山?阴兵不明白,鬼将想不通,他为何如此?难道不想杀人,只为玩、只为吓敌人一跳?
欢笑中的小九王,空着的右手向天空一挥,心念转、正法动,金乌火法发动。
不同以往,他没撒出浩浩火海,而是下了一场雨:阳火之雨,金红之雨,千千万万朵水滴大小、水滴形状火,随他挥手从天而降,泼入摘裘阵中。
平心而论,阳火之雨虽也灿烂,但威力远远比不得苏景管用的火海,凭阴兵中将校的本领,就能施法遮蔽阻挡、护住自己带领的队伍。可是场火雨中,还有无数个苏景!
唤起火雨后苏景就不见了或者说,到处都是苏景!金乌万巢大咒,穿空遁法,火雨之中处处苏景!
苏景不是这场雨,可这火雨中的每一滴都能是他。
苏景的右手有了剑,丈一之剑;再现身时,苏景开始‘收割’,真正斩杀,毫不留情!
一场火雨覆盖六十里,一个苏景杀伐六十里。
右手剑,左手香。
根本无法捕捉的身法,根本无法阻挡的狙杀。
苏景显身时都是在笑,当他遁走,身形不见了笑声还残留;待他再次出现,仍是在笑所以一个苏景,掀起了数不清的笑声。
雨中处处笑声,甚至众鬼兵都有了一份错觉:这场大雨中,一滴火就是一声笑。
滴滴串串,苏景笑,火就笑。
当年光明顶山腹初见大师娘,蓝祈曾告知苏景,待他结成宝瓶身后便可从容穿梭虚空、随意发动金乌万巢。大师娘的见识绝没得说,不过她再如何神奇也猜不到后来苏景修行会如此神奇。
如今苏景未成宝瓶,但他的身体、真元、战力早都远胜普通宝瓶,只凭肉身遁虚空全无问题。
大山灭顶时,阴兵自忖必死,那时情绪大都是随绝望而来的不甘,反倒没有太多恐惧。现在却不同了,火雨潇潇朗笑叠叠,那个煞星就藏在雨中,随时显身随时所命。天知道哪滴雨是他!
也不过才接战片刻,本就混乱的阴兵阵势就更加不堪了,阴兵都悍不畏死,他们不怕死,可他们怕苏景没办法不怕:他明明能用大山扫灭一方,却在最后关头又崩了山,然后满心欢喜的投入战场,越杀越笑。也是想到此,有些心思灵活的阴兵鬼将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崩掉大山?
因为他喜欢现在这样子杀敌吧!
山砸不过瘾,一个人把千万性命把玩手中才痛快!
这雨中,小九王,想要谁死谁就死。
第五零五章 主母
死不了和部属留在原地,陪着虬须大汉一起等候,其间死不了几次言语试探、想和大汉多聊几句,可对方一言不发不予理睬,无奈之下只得放弃。
等了一阵子,哨探队伍中,有个鬼兵以阳间人听不懂的俚语鬼话问死不了:“大人,依您看来,这汉子真是小九王的朋友?此人看上去冷漠桀骜,可不像小九王那般随和。”
“人分百类,心性各异,谁说性情不同就不能做朋友了?”死不了应道:“咱们阴间鬼族比着阳世人多得多,可你们哪个曾见过如此威风豪壮的汉子?这气度自胸襟中来,不用问了,此人在阳间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有道是英雄重豪杰,王八爱绿豆,小九王与他结交,真真是物以类聚,不丢身份!”
另个鬼卒搭腔:“从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未曾讲过,莫不是个哑巴?”
死不了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官的,言辞更谨慎些,不敢胡乱编排小九王的朋友,死不了一笑带过:“不出声,尚且如此威风凛冽,他若开口断喝,怕是会一字云开、落水倒流!”
正说到这里,众鬼耳中忽然传来一串女儿娇笑,死不了吓了一跳,急忙四顾,心中纳闷‘这附近有女子’?
下一刻,从校尉到小兵,三十八位鬼眼探子只觉鸡皮疙瘩窜起满后背,身边、那位睥睨天地的汉子,口中正响起惊退鬼身的声音娇柔妩媚,笑声糯糯:“三位矮神仙,好久不见啊。”
死不了目瞪口呆,想想自己刚说过的话,恨不得挥手给自己嘴巴来上一拳。
远远的,三尸脚踏童棺飞来,西海深处同生死共患难,落下的这份交情堪比当年压在他们头上的海水,三尸各自大喜,齐齐怪叫:“戚东来!”
如以往,戚东来昂首一笑,纠正:“骚,戚东来。”
滑头小鬼和三尸同行而至,但是在听到戚东来开口之后,他的云驾登时停住,王驾神情惊疑不定,被憎厌魔弟子惹人讨厌的本事惊得不轻
三尸直直飞到戚东来面前,四个人嘻嘻哈哈好一阵说笑,三个浑人才想起来问戚东来怎么也来了幽冥。
戚东来笑道:“师父眷顾,命我‘入劫’、‘无源’两修合一,再加上些运气,所以来了这里。”
身为魔君大弟子,心慧晶莹资质出色,原本颇为师父喜爱,可他忽然去修憎厌魔,以至人人憎恶身份急转直下。
西海事后戚东来再回门宗,被魔君派去祖山看守前辈陵园,戚东来自然明白这等同‘罢黜’,师父已将自己抹除于目、于心。
看守陵园,不能擅离值守、不得与外门人物联系,戚东来随遇而安,趁着安静正好修行。一晃百多年安稳平静,但他不惹事、自有事情找上了他。魔家弟子修行,有三日‘魔上青天’之障。
魔上青天听起来威风,其实就是心魔入念,障中修家会神志迷糊,万事皆由那颗桀骜之心做主,变得六亲不认无法无天。
只要是魔家弟子都会有这一障,届时长辈会小心看护,不会有大碍,可戚东来无人理会,他在修行里不知不觉入障,身边没有同门相助。
没人管也无妨,三日障,障三日,卅六时辰过后心魔不攻自破,修家可恢复正常,前两天一晃而过,第三天有一位魔家前辈的后人来陵园祭祖。辈分以论,来陵园之人比着魔君还要高上一辈。
见晚辈入障,若喜爱他就帮他一把;若厌烦他大不了就不予理会,绕开走就是了,那人却直斥戚东来不安心看护陵园,只顾修行耽误守职话没错,可戚东来正‘魔上青天’,哪会和他分辨,直接动手打了过来。
戚东来修的魔让人憎恶,但他修来的本领着实不俗,几个法术打下来那人便重伤逃走,由此戚东来惹来了祸事。
不怪谁,谁都没错,以小师娘的说法:此为命!
天魔宗门规森严,哪怕入障时打伤前辈也要受酷刑惩罚,掌门魔君下令,入劫、无源,两道刑罚归于一身。
入劫,罚身,动以魔家宝物,勾连六座‘险恶疆域,九死一生’之地,具体这个地方都是哪里有关记载早已失传,就连魔君也不知晓;入刑者会被送去哪里不以修家心思做主,要看运气。
无源,惩心,八百年,受罚弟子不许再自称天魔弟子;八百年,受罚弟子是生是死,还是被仇家追杀,天魔宗坐视不理。
对他所犯罪责而言,这两道刑罚随便哪一样都过重了,何况两罚归一。
便是如此,戚东来以阳身入幽冥,和浅寻、苏景一样跑来了阴间。
不过对事情的具体精活,戚东来无意仔细解释,对三尸把责罚说成了修行,笑容里看不住丝毫沮丧或悲愤。
三尸没心没肺,不虞有他,说笑一阵后带他来到滑头鬼面前,雷动代为引荐:“此人为我等好友,和苏景同生共死的交情,阳世间天魔宗掌门大弟子,骚,戚东来。”
戚东来笑而摇头:“无源修,无源人,不提门宗出处,只是孤身独人。骚族后人戚东来见过大王。”
滑头小鬼勉强点头,实在不想和戚东来多说话,对三尸道:“老友重逢,必定欢喜,先回福城,本王立刻派人护送你们去不津见苏景。”
说着摆动云驾搭起众人,向着福城飞去。
骚气东来面面俱到,在天上不忘回望死不了,娇声笑道:“你叫什么?回去我会告诉苏景,记你大功一件。”
“小人死不了,叩谢先生!恭送滑头大王,恭送三位神尊,恭送戚东来先生!”死不了大喜,有功劳哪还管戚东来是男是女。
“骚,戚东来。”虬须汉在乎族名,随时纠正
正疾飞,前方一名守城鬼将驾九足雁翅阴虎急急迎来,在虎背上抱拳施礼:“启禀吾王,西方有探马回报一事。”
将军出城亲自来报,必是要紧事情,滑头王开口道:“讲!”
“西方有一阳身女子求见大王。”将军如实禀告。
三尸都乐了:“九王妃就九王妃呗,说什么阳身女子,虎将军你脑子转筋了么?”他们认得这将军,本姓胡,但因骑这个怪模怪样的老虎,干脆被唤作虎将军了。
“不是九王妃。”虎将军摇头:“这位阳身女子说自己是小九王的朋友,要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找小九王。”
滑头小鬼面露意外,不来是一个没有,一来就成群结队?三尸神情和他差不多,先对望,再望向戚东来,后者摇头笑道:“我不晓得,跟我不是同路。”
云驾一转,向着虎将军指点的方向赶去,雷动又问将军:“这人长什么样?说自己是谁了么?”
长什么样虎将军也没见过:“此人自称齐喜山中一小修。”
“小不听!”三尸齐声喊道,个个开心,滑头王追问了:“不听是谁?”
“小九王妃!”又是个异口同声,滑头小鬼更诧异了,笑道:“苏锵锵媳妇下来了?这可不能不见。”跟着又吩咐虎将军:“传讯那三位鬼王,小九王的媳妇是他们主母,于情于理他们得去迎接。”
三尸开心之余,没口子催促滑头王快些再快些,滑头王已经全力前行了他们还嫌不够,拈花干脆去拉扯戚东来的裤子:“你飞得快,带上咱先去,让他慢慢飞。”
憎厌魔传人,最喜欢惹人讨厌,戚东来咯咯一笑:“好!”他的修行远非小鬼王可比,心念一转带上三尸猛蹿出脚下云驾,呼吸功夫就把小鬼远远甩在身后
后面滑头王咬牙撇嘴,前方三尸欢呼大笑。
飞了一阵,遥见那个俏生生的女子身影,不是不听又是哪个!
三尸哇哇地喊着笑着扑下云头,不听眸子明亮,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来,他们之间的交情比起戚东来又要更胜一筹,见面时的亲热劲儿可不是能装出来的,尤其还是重逢于幽冥,笑着笑着拈花神君眼圈又红了,一见他要哭的样子,从来性情坚韧的不听,眼底竟也泛起些晶晶莹莹的光。
趁着没显出狼狈样子前,不听转开了话题,先由三尸引荐和戚东来打过招呼,又再说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没说两句滑头王和城内另外三个鬼王赶到。
三位鬼王可不知道小九王连这位‘主母’的大名都不知道,谨守着自己的身份,抢步上前口称主母行以大礼。
要知道鬼王非独行,在他们身后,抬辇的、打旗的、护卫的、举瓜擎钺跟了大队人马,倒不是故意摆排场,而是迎接主母,非得有依仗才显重视,大王前面跪了,随行大小鬼物全都下拜,口中‘恭迎主母’的喊喝整齐且响亮。
不听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蛋红了。
若苏景在场,非得使劲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不可,不听居然真的,脸红了。
见惯了她时时刻刻准备‘耍无赖’的样子,乍看她脸红,三尸一时间也不是很适应。
第四七六章 任你斩杀,我自冲锋
左臂正常、右臂却比着左臂长出整整一尺的少年,隐身于战场之外。
少年瘦弱,着布衣。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五官清秀,甚至眉宇间还存了几分羞涩,少年长长的右臂缩于大袖,左手拿着一枚番茄凑在嘴边,正轻轻吸吮果子的酸甜汁。他不像幽冥世界的恶鬼,倒更像个来自东土江南灵秀小镇的读书郎如果不看他背后的刀的话。
不似修炼之辈那样,把兵刃、法器藏于身体或囊中,他把自己的刀背在身上。
刀锋狭窄、笔直,长一丈零两寸,比着普通成人的身体还要再长出一截。
少年身体瘦弱,比着‘同龄人’都要矮小,可他的刀那么长,按理说是不能够背负于背的,否则没办法走路了。但他有办法,他把刀横着背。他站着,是以远远望去,他好像个‘十’字木架,有些可笑的样子。
不过幽冥世界中,真正见了这个‘十’字少年,还能笑、敢笑的人少得可怜。
苏景和他打过交道,十个月前,不津城外恶战煞血阴兵时,曾被他刺杀过。煞血军中的刺客,肆悦鬼王心腹亲信,只杀敌酋、最喜欢长刀剜心的少年。
少年有一张与自己真实长相截然不同的猛鬼铁面,但现在他未戴在脸上,而是将其扬起、顶在了头顶。
追随少年一起的,还有十七个人,其中十六个站立在他身后,身材各异、鬼煞尸魂都有,身形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剩下一个是把头发编成长长辫子、还在辫子上编进一根青青幽草和几朵娇嫩冥花的少女。
她没规矩,就坐在首领少年的身旁,依着他的腿,舒服得很。
少年麾下十七人,个个带着丑陋铁面,唯独少女是个例外:她也戴面具,可她的面具精致细腻,是一张笑眯了眼睛、甜美活泼的女孩子的脸。
她就是女孩子,带了一张女孩子的面具。
少年前方,恶战正酣,五方鬼王联军猛攻瓶中城,法术往来、杀声震天。‘十’少年却无视战场,他的鬼识远播、目光巡索,更关注战场的个个边缘、角落,不知在寻找什么。
少女则不然,她喜欢看热闹,看着前方的大战,看着苏景在摘裘军中狂妄穿梭、怪笑杀人。面具后的目光亮晶晶地,她的右手把玩着一滴水珠。
真的是水珠,动时无形静中浑圆,在白皙娇嫩的手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
目光盯在苏景身上,少女扬起空着的左手,拽了拽少年的袍子。后者会意,将自己吸吮着一半的番茄放到她的手心上。
少女啃了一口,面具遮掩,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语气有些古怪,好像是一边咧嘴一边说话:“哥,这颗心不熟,酸的。”
哪里是什么番茄,仔细看,那‘果子’还在微微跳动,分明是一颗心。
“特意摘了几颗不熟的,酸的提神,咬一口就不会倦怠。”
“不倦怠又有什么用,不也没找到么?说是这里有狼,找了这么久也没看到一头多半白跑一趟,回去要告诉肆叔叔,他手下探哨谎报军情。”少女嘀咕着,把手上心还给了少年,她不爱吃酸,跟着她从囊中取出一只琉璃瓶,喝水、漱口。
少年没说话,继续吸允那颗不知是谁的心。
“那个家伙疯的啊。”少女爱讲话,没一会功夫又对哥哥说道,同时素手一扬,遥指苏景。
战场中苏景穿梭如电,少女指向他的时候,他已闪身十里外。
大家曾打过交道,少女见识过苏景在煞血军中冲杀的凶狠模样,但这次不同的,他明明能用大山重创敌军,最后却崩碎雄峰,自己入战快活杀戮,不是疯了是什么。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笑了笑:“一时快活罢了,没有用,挡不住。”说着,他又把‘番茄’凑到嘴边,不过很快就发现这颗心已经不在跳动了,正迅速腐烂。
少年抛掉了烂果子,从囊中另取一枚饱满、鲜红、正有力跳动的新果,咬上一口、吸吮
“苏锵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疯了?”福城上,笑面小鬼皱眉头:“杀气恁重,却是个花架子!”
东方,楚江王飞旗军被毁;北方,摘裘王的飞山暂时受阻,但南、西两个方向的鬼法猛攻威力十足,福城动荡不休,护城禁法苦苦支持随时可能被破去。滑头鬼情势危急,可持法、督战、全力对抗两方攻势同时,城中众人都忍不住分一份精神去关注苏景。
确是是‘花架子’,小九王杀得疯癫,实际伤敌却比起那一座大山砸下去差得远。
“这你就不懂了。”雷动应道,刀条子脸上笑容高深:“今日恶战并非道义之争,不过争权夺利罢了。”
拈花接口:“不是道义之争,就无需扬威立道,重创敌军比着什么都实在,苏锵锵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什么时候要杀敌,什么时候该扬威,他分得清楚得很!”
“可他还是崩碎大山,凭剑入阵”赤目也在微笑,接着两个兄弟的话继续道:“其中自有高深用意。”
笑面小鬼挑了下眉毛:“什么用意?”
“显而易见,自己去想。”雷动、拈花异口同声。
可赤目这次一不小心实在了,另两个开口同时他说出了三位矮神君的心中实话:“我们哪知道!”
笑面小鬼没追究,只是冷笑了一声:“苏景现在,一时快活罢了,没有了,挡不住。”
苏景战于城北万军之中。
北方鬼王摘裘被困于一大片法术、凶兽、怪剑之中。鬼王本领当真不俗,凭着几千载的修为与神奇‘破碗’,硬是撑住了一道道致命猛攻。
很快大王的亲兵铁卫一拥而上,舍生忘死救护王驾,自重重杀机中将摘裘解救出来。
鬼王脱困,北冥、刀螂等剑与诸多尸煞并不追杀纠缠,齐齐返回主人身边,苏景挥手尽数收起,继续火遁杀敌,乐此不疲。
小九王似是真正喜欢现在的杀法,他只施展‘金乌万巢’一法、只动丈一君王一剑,其他手段统统不再使用。
摘裘脱困,手一翻,居然把那只破碗好像帽子似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法宝加冠,奇光迸绽。这是自守的法术,身宝合一护法加身,最最稳妥的守势、以防苏景凭着惊人身法来偷袭刺杀。
王驾之外,三十猛鬼结圆阵、施法术,摆下第二道护阵,保护摘裘;再之外则是三千精兵结更大圆,更大阵。
里外三重护法,摘裘把自己护得稳当了,这才对亲兵道:“传我军令”
片刻功夫,一杆杆王旗自阵中竖起,急急摆动;震耳战鼓响彻城北,煞气升腾。
旗号、鼓声,皆为鬼王大令,两道命令:
第一令,搬山精锐解除大阵。未免重蹈楚江飞旗军覆辙,摘裘王不向福城继续扔大山了。
第二令,大军冲锋。
凭着阳火天雨和金乌遁法,苏景面前千万阴兵全是摆设,摘裘阴兵再多也挡不住他;可是反过来也一样,苏景又何尝拦得住整支大军!
苏景如虎狼。再凶猛的虎狼也拦不住迁徙的羚群。
摘裘王看得明白,谁也拦不住谁,那有何必怕他。随他斩杀,这么多阴兵,给他一天工夫任意砍杀,杀得掉一成么?大军只管冲锋,直接去攻前方福城。
不止摘裘,远处的‘十’字少年、城中的笑面小鬼都能看清这一重:以苏景的锋利,只能袭扰,却无法扫灭。
这便是差距了,若小师娘在此呢?浅寻扫灭,苏景袭扰,天差地别。
王旗招展鼓号叠叠,摘裘王大令如山:与我冲!
被火雨淋头、被苏景袭杀、本已散乱的军阵,忽然重闻王令,哪怕这命令是让他们送死,依旧军心大振。阴兵根本就不怕死,他们的恐惧只源于苏景的疯癫杀势,如今王命传来,大军有了‘新的’目标,顷刻万军嘶吼,无需再整列什么大阵,就如潮水一般,向着福城北墙冲去。
他杀任他杀,我自冲锋!
大军海啸山崩仿佛。可他们才刚刚开始冲锋,眼中、前方的城却突然消失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只剩身周三尺,之外则是白蒙蒙的‘不可知’。
刚刚振起的大军气势,迎头碰上了一场大雾!
狐地妖雾,苏景手段!
大雾七十里,笼罩摘裘大军前锋。
阴兵再看不到王旗,听不到战鼓,甚至连不远处的同伴呼喊都不得闻,三尺之外,他们唯一能感知的,只有苏景的大笑。
被困了,却不止步,福城大致所在阴兵还有印象。无一例外,千万阴兵继续冲锋不停!不能停步,因为整支大军都在冲。
身后三尺不可见,但任谁都明白,正有无数同伴从自己身后冲来,停下一步的下场就是被活生生地踩成一滩烂肉鬼血。
只凭印象、没有精确方向,军阵更乱,彼此相撞踩踏多到无可计较,这座充斥着惨嚎、自残的浩大军阵,还是有一个前进的大方向。虽慢、虽乱,但还是在向瓶中城移动着。
大雾也和火雨一样,只能再添困扰,却无法彻底杀灭敌人。
第五零六章 昧明钟
‘不适应’也掩盖不住三个矮子的浑人本色:被几个老鬼拜做主母,若不听笑眯眯地坦然接受,三尸没准还会上前分辨、说明‘尚未过门’;可不听现在不知所措,他们三个看了说不出的高兴快活,非但不去帮忙澄清,反倒还跟着一起起哄。
至于不听自己,心跳脸红,脑袋里晕晕的,想要说明状况可又不知怎么开口,想要躲开众鬼的‘拜见主母’又觉得会有失礼满心机灵、不择手段的小妖女,有些时候,原来也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一阵子窘迫,不听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捱过那个乱哄哄的场面的,滑头小鬼云驾再起,一众猛鬼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不听返回福城。
路上三尸少不了问起不听如何来到幽冥,小妖女毫不隐瞒,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来,还不等她说完,急性子赤目就打断追问:“能来两个人?你还带了谁来?在哪里?”
不听翻手,亮出了自己的盆景:“故人在此。”
三尸不谙法术,探不出灵气变化,自也看不出这盆景有何稀奇,矮子们面色迷糊,不记得自己在中土阳间结交过花盆朋友;云驾上的众多鬼物,修持远逊削朱王,至多也就能看出那盆景是真正大山,却察觉不到山中的可怕气意。就只有戚东来,乍见盆景瞳孔微微一缩,目中流露惊惧之意。
见三尸不解,不听笑眯眯地得意,对盆景道:“蚀海前辈,天真传人身边三位矮神君,着紧想念您老。”
话音落、妖风起,盆景中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身蛇尾、周身怪符的凶蛮少年突兀出现在云驾上,桀桀而笑:“三个矮子,好久不见!”
笑声刚起,云驾上突然爆起连串怪响,跟着千百流光从天而起,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所有恶鬼都跑了。不是他们不顾身份,而是大圣威势催魂夺魄,他突然现身,云上众鬼受其妖威逼迫,想也不想本能而逃,逃得又快又愿。
偌大云驾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滑头王都跑了,就只剩三尸、不听、半人半蛇的凶狠小子外加一个骚、戚东来。
事情未完,随着凶蛮小子现身,九霄云上突兀炸起一声闷雷,肉眼可见,幽冥世界那绿幽幽的天空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妖气丝丝缕缕、流转飞旋,顷刻凝结一条铁灰色的巨蛇。
妖气结云,云显蛇像,自北向南横跨视线之内整座天空的巨蛇!
蛇非蛇,只是一道影子,来自于云驾上的凶蛮小子,妖精大圣投于苍穹的本相身影!
不过显身、只是显身而已,便是如此威风
洪钟大吕,浩荡轰鸣,滚荡于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正埋首于案理断公事的大判官猛抬头,凌厉眼光自他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
大判官放下公事,坐直了身体,静静等待。
昧明钟,伫立冥殿后园,千万年难得响起一次。这口钟只有一个用途:每有凶物显身幽冥,它会作响示警。所谓‘凶物’,够资格惊动这口钟之人,还有另一类称呼:金仙、大圣、活佛、大士!
钟鸣三声,回音尚未落下,司中心腹差官就已赶来相报,第一头鬼差身形高大魁梧,足足两丈开外,比着阳间壮汉两个摞在一起还要更高些,迎上大判官鬼差屈膝跪倒:“启禀大人,昧明钟南壁变黑,显身阴间的当为一头妖精大圣。”
大判官不应声不追问,魁梧鬼差也不起身。
又是两个呼吸功夫,第二头鬼差赶到,长相上他和前一个高大鬼差一模一样,但身形要小得多,从头到脚不过二尺长短,拜伏在地:“启禀大人,昧明钟声纹引入冥天版,版图上不津城以西千三百里处,滑头王新建的福城颜色变黑,妖精大圣应显身于此。”
犹大判的眉峰微微一挑。
此时第三头鬼差又道,长得和前两位全无区别,可身形更小了,站在地上不比一头鹌鹑更高,一样地拜倒:“启禀大人,七十三链已经醒来,候命于应天门前,只待大人一声吩咐”
犹大判忽然一摆手,摇了摇头:“知道了,下去吧。”
大人并未缉拿来人之意,三个鬼差不会争辩半字,只有最后抵达的那个小个子鬼差问道:“七十三链该如何?重新睡去还是暂先清醒候命?”
“先睡去,若需他们出手再唤醒不迟。”
小个子一点头,与另两人齐声道:“小人告退。”起身退出门外,跟着三衙差跳上二衙差左肩,二衙差跳上大衙差左肩,三个长相相同大小不一的鬼差摞在一起走了。
鬼差走后,尤大人身后人影一闪,驼背老者又告现身:“放一个大圣在幽冥乱逛,不怕出事么?”
“就凭滑头小鬼,如何能请来大圣,多半是苏景或者浅寻的朋友吧。”犹大判心思犀利,只凭大圣显身的地方就猜到真相:“先看一看吧,苏景做事还算规矩,那个大圣若是来找他的,应该不会胡乱。我会着小应去看着,那个大圣真要造次再去缉拿也来得及。”
说完稍顿,尤大判又道:“上次小应传讯于我,他觉得咱们对苏景有些太宽厚了。”
驼背老者闻言笑了:“就凭他有个太阳,便当得这份‘宽厚’!”说到这里他把话锋一转:“小应还是那副臭脾气么?管天管地什么都要过问也什么都看不顺眼。”
犹大判也笑了:“可不还是老样子,他不在时,我才能得些清静。”说着他右手伸出去摸自己的左手拇指。
他左手拇指上有一圈宽宽的白印,那是常年戴扳指的痕迹,如今扳指早都摘掉了,无数年头养成的转扳指的习惯却还未改。
“有一品大判的袍子、自作主张占了座阴阳司当判官、放出来一枚小太阳、追查阳间冤案、让经手的游魂免去酷律,如今又从阳间召来个大圣”驼背老汉声音喃喃,语气里隐隐藏了些兴奋:“这个姓苏的小子,花样不少啊。”
没能摸到扳指,尤大人右手就势转向,自左袖取出一枚殷红如血的玉简,递向驼背老者,后者不急着去接:“是什么?”
“前阵我又派人仔细查了查苏景在阳间的事情,他的事迹大都记载其中了。”
驼背老者仍不去接:“懒得看,挑几件像样的事情,你给我说说就是了。”
犹大判收回血玉:“具体事情挺多的,总之这个小子挺神奇的。最有趣的是,他总能做成本来做不成的事儿。”
拗口之言引来了驼背老汉的兴致:“玉简给我,我自己看!”
犹大判失笑,第二次取出玉简,但没亲手去递,而是抛给了对方,正向再说些什么,大判官忽然皱了下眉头,再一翻手,将一面湛青色的古镜取在掌中。
随大判心咒一动,古镜上七彩光华流转,显出一个人来:不久前刚刚神识投影来过封天都的漂亮鬼差:顾小君。
“何事唤我。”判官发问。
古镜分雌雄两盏,分执两人可做传景通声之用,即便相隔幽冥两极也可及时传讯,不过镜子发动一回,须得以法术温养十七日才能再用,所以除非紧急事情,顾小君都不会动用镜子。
镜中顾小君神情肃穆:“西方异动,大人请看。”
不再是躁动,而是异动,镜中景色一转,只见远方黑暗沉沉,直扑天角尽头。像草原、像汪洋、像乌云,可那黑暗什么都不是,仅仅最单纯、最深邃、吸敛着一切甚至连目光都会被它夺走的黑。
‘黑’正涌动,如沸腾之海,一道道巨*自黑暗中扑涌天空。
真正海中,骇浪再如何凶猛,到底还是会落回海中;可那黑暗中冲起的‘峰’却越涨越高,直到最后拔身出海,飞到苍穹就变成了墨云,而后激射远方!
数不清多少‘黑峰黑云’升腾、飞射,散去四面八方。
这是真正让犹大判惊心的事情,他的面色反倒从容起来,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片刻,回到案前笔走龙蛇、印鉴落扣,接连传下九道令鉴,这才坐直了身体,对驼背老者道:“有诈,我要赶去看看。”
封天都大判官准备动身之际,不津城的大判官正摸着下巴,围着大钟转圈一模一样的两座一品殿,前者有的后者都有,不津阴阳司也伫立着一口昧明钟,刚刚三声巨响把众人让人心惊肉跳,可这里的判官‘滥竽充数’、鬼差见识浅薄,谁都不知道这口钟是干啥用的,钟声过后大人、差官面面相觑,围着大钟转了几圈,大伙散去、各忙各的了。
福城外,大圣显身众鬼惊飞,总算大小恶鬼胆子还在、未被真正吓疯,逃出百丈时大概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止住了身形,无一例外神情尴尬。
尴尬之外,心中还有一份免不了的惊骇:身披大红袍入主阴阳司,举手一张符惊退凶残狼群,小九王已经够神气了,哪想到小九王妃更凶猛,竟带了一位大圣到处走,再想一想九王妃的本事这一家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四七七章 看香
摘裘王的心绪很有些古怪见到一只小狐狸嗷嗷叫着和一群凶猛猎犬打得难解难分,猎人会怎么想?
会瞪大眼睛,会吃上一惊,但也仅次而已吧。
摘裘王就是如此了,惊诧‘小九王’的气焰,他一个人真敢于一支猛鬼大军为敌;惊诧于‘小九王’的凶猛狠辣,他一个人真就硬生生拖慢了大军的前进。
可说到底,也只是拖、慢。
是以摘裘王惊讶则已,却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晓得,这一战他赢定了。唯一一点顾虑:阳身小子可能狗急跳墙,会动用什么犀利手段来行刺于孤。
福城的护法禁制并非分立于四墙,而是一个整体:哪个方向敌人攻势凶猛,护篆的力量就会转去何处。此刻西、南两处阴兵的攻城法术完全施展开来,威力浩瀚,福城的护阵也全力投入这两个方向,整整半座城都透气惨惨白光,全力抵御法术的猛攻,再无余力守护其他方向;主攻东方的楚江王刚刚传下大令,他的飞旗精锐被苏景破掉,可大军仍在,在轰轰战鼓的催促下,阴兵涌动如潮,全力攻打东城。福城护阵指望不上,只能依靠城中鬼兵守御,笑面小鬼麾下士卒和苏景的手下,几乎全都投入东城,硬抗楚江攻势。
西、南有护阵、东方有守军,现在还能坚持,但福城北城已然虚不设防不是没有守城的人,正相反,北城上密密麻麻布满‘鬼卒’,密密麻麻的,红着眼睛咬住牙齿等待厮。
只是那些鬼卒,身上无甲头上无盔,手中的劳具比着真正的刀剑还要多,青壮之中夹杂着半大的少年哪里是什么‘卒’,皆尽游魂,皆尽城中鬼民!
有校尉穿梭于人群,不停地整理着队形,不停地告诫他们现在该如何,可没有太多用处。乱糟糟的人群拥在一起,没有阵型也就没了策应、没了灵活;每个游魂的身体都硬邦邦的,死死攥住手中武器,过早的把力气消耗在紧张中,还没开始打仗就已经疲劳。
或许他们有足够的决心,有足够的勇气。
但除了决心和勇敢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在真正的阴兵眼中,他们甚至连‘不堪一击’都算不上,不值一提吧!
再明白不过的情形,只要北方摘裘大军冲城,此城立时告破。
北方的希望,全系于苏景一人。
这‘希望’还能坚持多久?
雾中摘裘军混乱不断,自相践踏、自己人冲撞得人仰马翻,不过这个‘瞎疙瘩’整体还是在移动着,虽慢、虽乱、虽伤亡不断,却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苏景拦不住,全力以赴之下也不过是拖延,延缓,让摘裘王大军走得慢一些,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渐渐,摘裘王心中的惊讶不见了,那团雾再如何诡异,看上一顿饭的功夫也早都‘习惯’了。
恶战如火如荼,转眼小半个时辰过去。
此刻摘裘王倒是有些纳闷了,他想不通,‘小九王’又何必白费这个力气?
破城是早晚的事情,与其雾锁大军,还不如试着来刺王杀驾干脆鬼王念头才动,大雾、火雨散去!苏景显身,不再纠缠于大军!
而那要命的雾气散得太突兀,摘裘大军反倒爆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惊呼,非但不曾加快行军借机冲城,反而齐齐止住脚步,高举兵刃或法器,小心戒备。
摘裘王大军前锋,距离福城北墙只剩三里距离。
苏景人在半空,相距摘裘王的三重护阵十三里。
对高深修家,十三里不见得比着十三寸更远、不见得比着一眨眼更久!遥对摘裘王,苏景一拍锦绣囊,取宝物在手。
摘裘王瞳孔微缩。猛鬼见识了得,转念如电立刻想明白前因后果:施展大雾,阻拦大军同时,苏小子自己也告隐遁,没人知道他在何处、在作甚他能作甚?自是行功催宝蓄势犀利法术,准备刺王杀驾;此刻散去大雾,更不用问,他已准备妥当、要当着所有军卒面前,斩杀本王——必是不凡法宝,必有惊天一击……
摘裘王全神以待。苏景手中托着一枚小小钨铜三足香炉,炉壁铭文阴篆满刻!
斗魁冥明尊。
摘裘王识得此宝,是以他心中一紧!
不是因为宝物如何,而是:反常。
当年斗魁宗设下的栽头法坛能够贯穿阴阳,但冥明尊的法术只能在阳间行运,在阴世里这香炉根本就是废物!
苏景亮出来一件废物。
如此反常之事,摘裘王怎敢怠慢,双臂猛抖,鬼王双腕上突然多出十余只明晃晃的银环,随他胳膊都等银环乱撞,叮叮当当的大响催人心魄。
摘裘王全神以待、全力戒备,只为迎抗苏景堪堪就要发动的泼辣一击!
另个方向,福城东城墙上笑面小鬼、阿二阿七等人,在苦战楚江大军、坚守城池之中,也都在关注着北方情形。
乍见苏景亮出冥明尊,笑面小鬼等人大都一愣,或是口中厉啸微微一窒,或是手上法术稍有停顿,但同个时候也有一人吐气开声,响亮断喝:“御宝之道”
喊喝之人,三尸之首雷动天尊。
老大出声,老二赤目真人立刻接口:“物尽其用!”
前两人说完,轮到老三拈花,他喊得更响:“别看香炉看里面!”
三个人,十五字,一口气连贯下来,不存丝毫空隙,流畅无比,吼喝结束一道剑阵也告成形,天星入剑来,巨力倒灌城头沸腾,方圆二十七丈阴兵尽灭。
还是三尸最最了解本尊,苏景亮出‘废物’,众人全然不解唯独这三个浑人明白:
冥明尊在幽冥发动不了法术,可就算它不是法宝了,也还是香炉。香炉插着香,自然是‘物尽其用’。
御宝之道,物尽其用,别看香炉看里面——香炉里有香。
来自五方鬼王、被苏景做过手脚、烧得特别缓慢的那五根香中的一根。
山峰炸裂后,苏景一手持剑,另只手就拿着这根香。
不知什么时候,这香被他插进了香炉。此刻,香已将将燃至尽头。
和三尸的呼喊大同小异,苏景手托香炉遥对摘裘王,微笑喊道:“看香!”
战场之外,青幽幽的云中,隐遁着身形、舒舒服服依在哥哥腿上的刺客少女声音古怪:“这个人真的有毛病啊。”
紧要关头,战场杀伐时,还有心思‘物尽其用’的人,确是算不得正常。
说完,少女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侧着头、远远地望着苏景。有铁面遮挡看不出她的表情,不过她的目光很亮,亮得不像鬼。
芊芊素手上始终在流转的那滴水,簌簌颤抖着,似是也在随着主人欢笑。
横背长刀的‘十’字少年皱了下眉头:“九王妃要来了么?”
香是用来计较时间的,一直在那阳身小子手中握着,到了现在谁还能不明白,当炉中香燃至尽头时,当有要紧事情发生。
当前情形,对苏景、对福城而言,还有什么比援兵更要紧的?事情不难猜的,他能请来的援兵,除了‘九王妃’还有谁。
‘嗤’地一声轻响,香真正烧到尽头,最后奋力地闪烁一下子、扬起一片轻轻烟雾后,香灭了。
一炷清香灭。
若隐若无,东方远处有鼓声传来轰轰的声音,但很轻,若非修为精深者还听不到。
呼吸过后,鼓声渐响,‘十’字少年、面具少女,战场中的精修猛鬼都听得清楚了,东方传来的声音不是鼓噪,那是水声。遥远处,大川奔流怒江汹涌的声音。正有凶猛激流向着福城方向奔涌而来!
再一个呼吸功夫,除了声音外,激流的味道也弥漫过来:腥却不膻,熏人五识但绝非恶臭血腥气,刺鼻辣眼烧心的血腥味道!
“咦?”面具少女低呼,语气诧异、纳闷。
“不会吧!”背横长刀的少年皱起了双眉,除了吃惊还有不解。
声音、味道、甚至奔腾之势,正赶向战场的‘激流’他们再熟悉不过:煞血红河,万里长击!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远处的轰轰水声变成了耳中的雷霆轰鸣,浓重的血腥味道笼罩于惨惨天地,东方,煞血洪流现于目光之中,惊涛起伏骇浪跌宕!
肆悦王的大军,来得全无征兆,更全无道理。
战场内一众鬼王都惊疑不定,不知肆悦的兵马为何要来横插一脚,诸王传令下去,围城攻势暂停、各方大军严加戒备,防备福城、更防备血河。
笑面小鬼也是一样,猜不透肆悦派兵的目的,王令传下守军止戈。城内城外军卒罢斗,就三尸不住手,反倒把剑阵舞得更急了
猛地,一阵号角自煞血军中响起,红色激流止步于战场东方七十里处。前阵停滞但后军不停,是以很快就淤积出偌大血湖,且‘湖水’越涨越高,血线高于地面三十丈方休。
大湖欲裂,威压催人!
旋即血湖中传出万万军卒齐声振喝:“奉王命,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侍奉小九王,效死小九王!
福城周围地势开阔,不见山不存谷,血煞大军的吼喝却依旧叠荡,回声不绝。
援兵到。
第五零七章 大大有名之地
三尸生怕几位鬼王还不够丢人似的,望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去?”
戚东来娇声笑道:“三位矮神仙大好资质,不修憎厌魔实在可惜了。”话是对三尸说的,目光却上下打量着凶蛮少年,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大圣,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堂堂大圣,当年横扫一方,连江山剑域都敢去惹的凶狠角色,竟被戚东来看得浑身难受,阴森道:“再敢看我,挖你双目。”
“大圣有命,莫敢不从。”戚东来笑得羞赧,就差敛衽施礼了。
大圣腻歪得不行,挪开目光再不去看戚东来。这个时候众多恶鬼讪讪返回云驾,继续向福城赶去,才告重新启程,忽然又有哨探来报,说是南方又一支军马正向福城迅速扑来,规模了得不容小觑,看旗号与衣甲,来得当是舜先王的大军。
提到此王,鬼王红线面现怒色。
就附近疆域而言,舜先王的地盘更靠外围,以前和滑头鬼、和福城没什么瓜葛,但与红线王打过不少交道。在南方舜先王算得比较大的实力,比着归顺福城的诸王都要强上一截,只是受势力交错的牵扯,最近几百年中没太多作为。
没作为,但也没少欺负身边弱小,红线王饱受其苦。
楚江王沉了脸色:“薄衣王的花名册并未随身携带,死后那册子下落不明,前阵我听说落入舜先老鬼手中,看来是真的了!”
得四王归降,瓶中城实力雄厚,又在不久前击退狼群,那一战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可恶狼退兵是明摆着的,任谁看来这都是了不起的大胜,一时间滑头王威名大涨,普通鬼王现在绝不敢打福城的主意。
可舜先老鬼想法不同:福城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分兵重建不津之类举动不过是个迷惑敌人的假象,真正的实力必定空虚得紧了,加之最近舜先王刚刚收服薄衣残部,兵力大涨士气旺盛,是以兴兵来犯。
不听转目,望向滑头小鬼,她的想法简单:苏景会帮他,那我便帮他。
但还不等小妖女开口,滑头王就摇了摇头,冷笑道:“以为咬到的是个软柿子,其实是块铁锭子!不崩了他的牙才怪。好意心领,但区区一个舜先鬼,还不值得劳动诸位。”
滑头鬼心高气傲,以他想来,苏景前前后后帮了自己不少,如今人家的媳妇刚一到就再帮自己打仗?实在没这个道理。他觉得丢人。而且今时福城人强马壮,打这一仗也的确不用外人相助。
鬼王态度坚决,不听也不勉强,笑道:“我最爱看打仗,请大王成全我只看,不出手。”
话说的客气,意思更明白,我帮你压阵,万一不敌还有我。
滑头王犹豫了下,这次没拒绝,点了点头。
三尸从不关心战事,不听和鬼王说话的时候,他们围住蚀海喜滋滋的打招呼,此刻转回身一个接一个对不听挑起大拇指:“小不听,好样的!连苏锵锵都不一定指使得动他,你竟能他请来!”
不听却不居功:“我去南荒,请黑风煞传召洪灵灵,再让洪灵灵代为引荐大圣,然后把事情一说就成了都说蚀海前辈孤高桀骜,见过面才晓得,他老人家真正是热心之人。”
蚀海哈哈一笑,言辞坦然:“少要恭维,蛇子连血都是冷的,哪有热的心!我来幽冥不外两个缘由,其一,苏景为主,我为仆,既然当初拜了他的大圣玦,总得要尽些本份!”
摘裘、红线、楚江三王闻言忍不住交换了个眼色,目光里惊讶有之,欢喜更有之!这才明白大圣不是主母的长辈、朋友,而是小九王的奴!连大圣都奉小九王为主,他们跟了苏景,哪里还有委屈,能和大圣爷爷平起平坐,简直是无上荣光
大圣继续道:“另则,这副身躯太久未用了,靠着金玉菩提的奇效虽得以归窍,但身魂融合得异常勉强,这是个**烦。”
赤目眨眼睛:“身魂融合的勉强,什么意思?”
“你仔细看好。”说着大圣猛一抬胳膊:胳膊举起来了、同时胳膊掉下去了
一条胳膊变成两条,准确说,原先的胳膊里,又抬出了一条新的胳膊。先前那只无力垂下,‘新’的则顺利抬起。
赤目看傻了眼:“啥意思哦,魂魄胳膊抬起来、肉身胳膊落下去?”
大圣一点头:“用力过猛时,魂魄能随心而动,肉身却常常跟不上。”
雷动天尊眉头大皱,急忙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这样子,能打架不?”
蚀海大圣桀桀而笑:“实力大打折扣,不过应付削朱鬼那样的阵势,也绰绰有余了!”
三尸登时放心了,蚀海又转回前题:“我在南荒,正盘算该如何解决身魂不属这麻烦时,洪灵灵带着这六瞳丫头来了,说要请我去幽冥相助苏景这个提醒来得正好,让我省起幽冥中有个地方,能助我身魂真正相融。待见过苏锵锵,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要找去那里待上些日子了。”
说完,他转目望向云驾上几个鬼王:“勑衍海在幽冥何处,怎么个去法?”
四个鬼王面面相觑,没人回答,见状蚀海一哂:“我晓得那不是寻常地方,但我到幽冥,就是冲着勑衍海来的,自是非去不可。你们但说无妨,洪蛇蚀海一诺千金,就算将来有人追究”
不等说完,摘裘大王就摇头道:“大圣误会了,不是我们不说,而是我们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啊。”
蚀海一愣,再看其他几个鬼王纷纷点头附和摘裘之言,就连滑头小鬼也说道:“勑衍海之名,今日头回听说。”
归降鬼王还有可能说谎,但滑头王绝不会隐瞒,拈花对蚀海道:“他们是真的不晓得了。”
大圣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怎么可能,应该是大大有名之地才对。”
‘大大有名之地’六字,大圣刻意加重了语气。
摘裘王恭敬应道:“请问大圣,是从何处听说‘勑衍海’这个地方的,您老说的仔细些,晚辈或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年代久远之故,一样的地方,变了两样的名字。”
“在上面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老鬼,闲聊了几句,他提起过‘勑衍海’,说是魂魄本形于海中修行,可聚炼肉身;无智尸煞在泥地深埋,可养成真魂,端的神奇之海。”
大圣口中的‘上面’可不是平凡阳间,而是他曾飞升去过的仙境神庭!所谓老鬼,真真正正的恶鬼破道,鬼仙人。
地名可能会变,但海中神奇绝不会变,几个鬼王再次摇头,以他们所知,幽冥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雷动有了想法:“会不会是那个老鬼骗你?”
蚀海大圣,随心随性,心中沉闷面色随之阴戾,连声音也变得阴森了:“你道我连真话假话都分辨不出么?”
大圣语寒,三尸浑然不惧,雷动背负双手,再开口时说的话莫名其妙:“再过三天,便是我四百九十七岁的生日了”
停顿一阵,雷动猛抬头望向蚀海:“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赤目、拈花同声、重复、追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蚀海小子无言以对,三位神君大获全胜。
大圣?不过如此。
第四七八章 一碗幽冥
援兵到。
并非黄裙浅寻,而是九王妃一脉的‘老仇家’,肆悦鬼王煞血大军。
“啊?”福城城楼,笑面小鬼先是瞪大双眼:“苏锵锵搬请的援兵是肆悦的血煞军?!”
虽是发问,但无需回答,煞血军的喊喝声仍回荡未落,情形再明白不过。笑面小鬼脾气古怪,心思却不差,稍加琢磨便面露释然。
远处、云端,面具少女一跃而起,与哥哥并肩而立:“是红楼将军部署,肆叔叔帮这阳身小疯子作甚?”
红楼将军,肆悦王麾下猛将,当初围攻不津之战就是此将指挥的,虽未能得胜,但过不在红楼,领兵归巢后仍得大王信任。
哥哥的见识比着妹妹更胜一筹,最初惊讶过后脑筋转动不停,大概猜到了些东西:“哪里是帮那苏姓小儿,肆叔此举,多半是和九王妃结做同盟了吧!”
“结盟之事,从未听他提过”妹妹狐疑。
“不津大战之后,浅寻继续于肆叔为敌,一度杀到‘死不瞑目宫’六千里外的纳合城下,可后来她突然就罢兵退走了;跟着肆叔扣下了摘裘老儿请求出兵福城的礼金,将老儿赶了出去如今想来,肆叔应该是那个时候就和浅寻结盟了吧。”十字少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条理清晰明白。
少女还有些不甘心的语气:“想当初浅寻无故来袭,咱们可从未招惹过她,如今仇恨为洗就和她”
仍是不等妹妹说完,少年就摇头打断:“幽冥天下,利来利往,哪有一成不变的仇敌,要我说,肆叔与浅寻结盟是上上之善。阳身女子凶猛狠辣却无意争霸此间,过客罢了,这样的盟友再好不过,于肆叔霸业大有补益。”说着,少年微笑起来,目光**:“虽然没能提前想到,可现在看看,也再好不过、再正常不过。”
对争霸称王的大道理,面具少女不感兴趣,听过也就算了,倒是因‘结盟’而来的另一件事,让她又笑了起来:“这么说,姓苏的小子,可以做朋友了?这个小疯子很有趣。”
少年没吭声。
少女又追问:“待会打起来,咱们要不要帮忙?”
“你我另有重任,不可牵扯于不相干的战事。”少年见识不错,反应也快:“另外你放心,根本打不起来!肆叔也明白这一重的,出兵则已、威慑足矣。”
刨除杂七杂八的零碎话题,兄妹间的交谈,也正是战场中诸位鬼王的心思。
都是身处乱世、奋力求存的老狐狸,心机转了几转,自然想通前因后果,摘裘大王不由苦笑,他记得清清楚楚,不久前‘讨价还价’时,苏景曾特意问起摘裘王、提及他向肆悦借兵之事。
当时摘裘只道苏景嘲讽几句,哪想到这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未免太响亮了些!
可是再想一想这次联军的盟友、一向与自己不睦的楚江王的经历,摘裘王心里又敞亮了不少。
楚江王不止是笑得苦,从脸上到嘴巴再到五脏六腑全都苦透了。煞血大军到场,这一仗做好的结局不过就此撤兵。打到现在几家鬼王都有折损,但‘皮肉伤’罢了,唯独自己一脉飞旗军尽丧,那是真正的伤筋动骨!
这幽冥世界乱战可怕,整整一支法术阴兵的损失,楚江王实实在在承受不起。
本来楚江王还奢望着,看看后面有没有机会把瓶中城夺入手中,若能如愿当能弥补损失,可如今更要紧的,能安然撤兵么?万一不能的话,莫忘了,煞血阴兵来自东方,就在楚江王大营背后,他们要冲阵的话,楚江之军连逃跑的机会都不存
就连三尸都停手了,战场彻底安静下来。每一支大军都严阵以待,暴风雨前的安宁算不得‘安宁’,萧杀吧。
唯独苏景,当所有人都凝神、屏息、肃穆以待时,他反而放松了下来,之前的狂妄与狰狞气意散去了,做回了平时那个清清透透的阳间青年,依旧望着摘裘王:“聊几句你再走?”
“再走?不是再打么?”摘裘语气平平,反问苏景。
“你们若不打了,便不会再打。”苏景摇摇头,稍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他们是肆悦王的兵马,不是九王妃的手下。”
若是前者,今日在场的五王联军必遭屠戮;但来的是肆悦王大军,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卖给浅寻人情,解救瓶中城便足矣了,如无必要不会真正参战、徒增伤亡。
除非五王不肯罢手,否则血煞军不会真正冲杀。
摘裘王不撤三重护禁,抬手将一道赤红色讯令打向天空,已经冲到福城墙下的本部大军接令,开始迅速后撤。
是表明态度,但也是收缩阵型改攻为守以防不测。
随后摘裘王再度望向苏景:“你想聊什么?”
“那些银环,晃动起来真响亮。”苏景微笑着,指了指摘裘王的手臂:“这是什么法宝?以前没见过。”
聊几句,苏景聊法术。
“崩魂圈,万一我身死,每道银环都能附着我的残魂一律,远远崩飞四方,或许能逃走、再图以后恢复。这是惨败时最后自保的手段。”摘裘王从神情到声音都从容得很,甚至还笑了下:“适才见你显身、取宝,还道你要刺杀本王,小九王的手段,我不敢不做最坏打算。”
今日之前,诸王只道苏景是托长辈余荫的普通后生,一番恶战后,还有谁敢再小觑此人!
苏景也笑了下,又指了指摘裘王的头顶:“碗,哪来的?”
“我自己的。”摘裘王如实回答:“我的头盖骨炼化而成,原想隐瞒下来留待后日争霸时亮出,这次受小九王逼迫,只好施展此宝。”
“能给我看看么?”苏景商量的语气,客气得很。
一方鬼王,自有气度,摘裘王只犹豫片刻就哈哈一笑:“有何不可,请小九王赏鉴。”言罢抬手摘下‘帽子’,将其一掷,扔向苏景。
要别的宝贝来看,是狂妄是无礼更是冒险,万一鬼王心存不轨,待宝物落入苏景手中后施咒催动,后果严重得很。
不过苏景的从容不比摘裘逊色半分,不见他有丝毫防备,扬手接下了破碗。与此同时,一串振翅声传来,无需招呼,生平最爱宝物的赤目真人就脚踏童棺赶来,和本尊一起鉴宝。
鬼王未催咒、苏景也没夺宝,把玩一阵苏景又把破碗抛还给摘裘:“为何炼化成碗,古里古怪的。”
“你是阳世之人,有所不知。幽冥世界有个说法,唤作:一碗幽冥。”摘裘接回宝物,不再扣回头顶,直接收入体内了:“相传古时,上上仙祖祖乐乐的本命宝物为一只神碗,所谓‘一碗幽冥’指的就是他老人家执神碗大统天下造福阴世。仙祖离去后,幽冥后世鬼王,只要能力所及大都会炼化一枚碗形宝物,既是敬仰之心,也有效仿之意存志于大统天下,碗护幽冥。”
苏景记得清楚,笑面小鬼以前讲过,阎罗神君之后,唯一统一幽冥世界的恶鬼三身獠,名叫祖乐乐。
赤目真人又听了新故事,免不了多问一句:“便是说,今日幽冥世界有许多好碗?”
“多没错,但也不会有太多。冥冥中似有法度衡量,阴间里碗器不是谁都能炼的,非得修为到了火候才能真正炼化成形。普通猛鬼,孱弱小王,纵有心也无力炼成一只像样的碗。”摘裘回答时略显得意,虽然他的碗破烂不堪、崩边缺瓷,可他到底是炼成了一只碗。
苏景点点头,不再废话了,对摘裘一拱手:“请慢走。”
摘裘同样拱手:“告辞。”
随即军令传下,军中号角重重,大军整理队形、退潮似的开始撤走。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煞血军虎视眈眈,五王联军哪还有其他选择,围城重兵层层退后,先归于中军,再变化阵型,缓缓退走了。
煞血军始终保持压迫之势,但并未攻杀出来
阴兵不同于凡间军队,行动甚是迅捷,半个时辰过后,原本如火如荼的厮杀地,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城,惨惨战事告以段落。
苏景也不理会仍列阵待命的煞血军,双翅一展飞回城头。
笑面小鬼立刻迎上前,连串发问:“九王妃与肆悦王何时结盟的?这等大事为何不告知本王?还有,今日恶战,当借煞血之力一举摧毁五家主力才是,将来你我还要在此立足,少不了要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下次还能再及时请动煞血军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
不等说完,拈花神君就笑嘻嘻的打断:“让煞血军杀上来?你想得倒美!”
笑面小鬼瞪眼睛:“什么意思?”
拈花神君正要回答,苏景忽然抬手将一道阳火打向高空!
滚滚燃烧的烈焰随主人的心意,流转化形,刹那结化成一盏金灿灿的明镜。
阳火明镜陡转,随即光芒暴涨、向远处猛照过去。
苏景突然施法,引得城上众人都随镜光注目,眺望过去明镜光芒,照射高远天空一朵白惨惨的云端。
第五零八章 黑斑
三尸所在,胡闹必然,众人聊着说着胡闹着,疾飞来到瓶中城,滑头王不再招呼贵客,连串大令传下,大军准备迎敌,另外三位鬼王各自归营,调度人马结阵以待,一时间福城内战鼓隆隆号角连天,大战将至的萧杀气意迅速笼罩开来。
不听、大圣、戚东来等人登上城头,一边和三尸轻声闲聊着,目光望向南方。没过多久,滑头王身边亲兵赵铁瓶匆匆赶来,对几个人躬身施礼:“我家主公命我前来,请问不听姑娘,骚、骚先生,是否要传讯不津,告知小九王诸位已到幽冥?如需传告,末将这就去办。”
不听立刻摇头:“先别说!”
想着苏景突然见到自己时、他脸上的惊讶样子,不听又笑了。笑容明浩,眼波却是妩媚的。
不听笑时,苏景也在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
正巧小鬼差妖雾来找,见他笑得古怪,忍不住问道:“给自己看手相呢?”
左掌一转,苏景未回答,但把掌心亮给他看。
金光闪闪。一枚鸽蛋大小的金色痕迹正印在苏景的掌心,不过不是圆形,更像一片鳞叶。
妖雾不解:“长鱼鳞了?”
“修行所得。”苏景笑答,左手微微一震,深入肌理的鳞叶竟脱手而出,真就像一片叶子似的,在他身前飘荡着。
心念再动,忽然‘铮’地一声锐响,两枚自苏景袖中剑羽激射、斩于鳞叶!
鳞叶猛震,却分毫不伤,在剑羽过后它继续飘舞。
第七境金乌正法天地和合,分为‘地归、天擎,天地和合’三境,其中‘地归’再分七十二小境,破一小境可得鳞叶一片;
‘天擎’也有三十六小阶,跨一阶能获羽花一枚。
到最后七十二片太阳鳞叶与三十六朵金乌羽花共聚一身,再以正法熔炼,便能铸成宝瓶身!
至于每一小境修行所用时间,就要看修家的资质了,刚刚钟响过后,苏景就突破了第一个‘地归’小境界,左手掌心,得了这样一片‘太阳鳞叶’。 纯粹由阳火精元淬炼成形,由飘渺虚无的灵气凝实质,叶轻可随风,鳞坚堪挡剑羽全力猛击!
而从头到尾,苏景只用了二十余天就破掉一个小境,这样的速度算是不错了,用不了五六年的光景,他就能炼成七十二鳞叶,完成‘地归’修行。
妖雾一点不见外,凑上前仔细端详鳞叶,越看他的神情越惊讶:“以小见大,你的修法算得神奇,将来结成的瓶子应该结实得很。”
苏景‘咦’了一声,略显惊讶:“你修行不成,眼力却了得,能看出我这是第七境的修行。”
妖雾撇了撇嘴角:“我的见识,幽冥少有!说正事吧,你还有茶叶么?上次给的我喝完了。”
妖雾大人心里有笔账:一品判是大官,可他是假的;六品司中的衙役是小差,可我是真的,真的对假的不用太客气,喝他几两好茶叶也是应该。
苏景把茶叶罐子递过去,妖雾抱在怀里高高兴兴地走了。苏景挥挥手,收回鳞叶,掌心处金红光芒闪了几闪,鳞叶完全没入手掌,消失不见了。
深吸一口气,正法再动,苏景开始炼化第二片叶子,但这次没能行功太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起身飞出屋外,举头望向西方,满目警惕
福城南,舜先王大兵压境,浩荡军马缓缓进入众人视线。三尸跳到城垛上,指点敌兵品头论足,给戚东来讲行军打仗的道理,也不管人家听不听,跟不管自己说得对不对。
不听等得有些无聊,斜依着城墙,从袖中取出了‘半只鞋’,行针走线开始纳鞋底子。
来敌的进兵号角响了起来,不听侧目撇了一眼,低下头继续纳自己的鞋底,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身旁的蚀海冷冷开口:“什么东西?”
说话同时大圣昂首,阴森目光望向西方。
几个呼吸功夫过后,已经停下手中针线活的不听也微微皱了下眉头,她的眼中,天沉黯了。
普通鬼兵尚无法察觉,但修行之人目视敏锐,稍稍光线变化立时察觉,天色黑了一点点:从圆睁双目到些微眯起眼睛的感觉,只黑了一点点。
不听之后,戚东来也有察觉。
再过片刻,才是滑头王和另外三位鬼王修为差别,察觉又先后,可是对最先发现‘天变黑’的蚀海而言,当滑头王也发现天色有异时,大圣眼中那绿幽幽的阴世苍穹,比起刚才也就更黑了些。
缓缓沉黯,天在缓缓变黑。
不听眼前人影一闪,滑头小鬼飞身赶来:“应该是舜先老鬼的攻城法术,诡诡怪怪,我从未见过,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去我王府吧。”不听一伙个个修为精湛,但本领再大他们也是客人,滑头王身为主人,没有让他们涉嫌的道理,非得来说过这一句不可。
蚀海森森应道:“若真是敌人的攻城法术,那这敌人可不是你能应付的了。”
滑头王眉毛一挑,这表情配上他那副尊荣,说不出的可笑:“大圣何意?这法术犀利难挡?”
蚀海懒得废话解释,冷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不听侧头,望向了蚀海,大圣明白她的意思,痛快点头:“放心,有我在。”
“多谢大圣。”不听重新又拿起了那做到一半的鞋,目光始终望着天空,但针线活不受影响,不看也能做鞋,她有这个本事。
南方来敌的冲阵号角变了调子,号令改变,大军停止前进。
赤目眨了眨眼睛:“敌军停步,想是他们的主将也发觉天正黑。”
“改攻为守,这是准备硬抗法术的架势,天黑不是他们的攻城之术?”拈花接口,单从口气分辨,小胖子一派严肃煞有介事,可他的两只手正在肚皮上摩挲,满脸舒服惬意有大圣在旁边,莫说天黑,就是天塌了三尸也不在乎。
天继续黑。
且黑得越来越快,不到盏茶功夫,阵前鬼兵、城中鬼民也都察觉到天色异常——异常的何止天色,还有苍穹:异象显现,天空长‘斑’了。黑色的斑。
很小,星星点点,稀稀疏疏的,东一粒西一粒,排列无序。
雷动撇嘴:“难看!”幽绿的天本配上黑色的‘麻子’,能好看才怪。
话说完没一会功夫,雷动又开口:“好像变大了,从芝麻变成松子了。”
天继续黑,斑缓缓长。
“你们见过陨星坠世么?”蚀海口中话题飘忽:“大个的,能灭世的那种。”
三尸看天,仰脖子仰得累了,拈花呼哨一声童棺振翅,他直挺挺地躺上去了,另两个一见都赞‘神君智藏如海’,纷纷效仿,三个矮子在童棺上躺尸,排成一排。躺得舒坦了,雷动才去回答大圣:“能灭世的陨星?当然没见过,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看见。”
两句话的功夫里,‘斑’又大了些,从松子变成了桂圆,纯透到无以复加的黑色。
福城之中,惨惨白光升腾,将城池彻底笼罩,守城护禁发动开来,南方舜先王的军阵中,卷起了腥臭阴风,护持住自家的兵马。
大圣的身体放松了,目光却愈发阴冷,抬头仰望。与旁人不同的,他的视线凝聚,不看天、不看四方,只看其中一颗‘斑’:“我见过,陨星是亮的,也只有一颗,不过它‘从小到大’就是‘由远及近’,和现在的情形倒有几分相近。”
“您就直说那‘斑’其实老大、正往下砸不就得了。”赤目躺着,双手垫在了脑下。拈花则翘起了二郎腿,垫起的脚开始晃荡,他更想听大圣说的故事:“灭世陨星砸下来了,后来咋样了?”
‘斑’下坠的速度加快了,桂圆变成了黑黝黝的锅底,眨眨眼又变成沉冷的磨盘。
此刻不听看出了端倪,有一块斑正冲着不津砸来大圣一直盯住的那一枚。
另有一块‘斑’相距极近,在南,冲着舜先王的大军去了。
由此真正确定,天上黑斑不是舜先王的法术,他的军队同样遭遇袭击。
空中的风雷咆哮涌入耳鼓,一两个呼吸功夫便从无到有,如怒海崩堤的巨响!
可风雷声全无法遮掩大圣的说话,他口中的每一个字,身边人、城头军马、城内鬼民,福城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咋样了?砸碎它呗,否则乾坤天地就完蛋了。从察觉陨星来袭,到它真正坠入大地,这之间空出来三年时间,我时刻不停准备阵法,整整千个日夜,终于准备妥当。”
雷动插口:“就你自己准备法术?一人之力想要抵挡灭世陨星?”
大圣强悍,可凭一人之力想要硬抗真正的天星夯砸,三尸还是觉得太勉强。
“我没管旁人,他们爱出手不出手,反正我看那块大石头不顺眼,我就得打它!打不打得碎再另说。”说到这里,蚀海大圣面上露出恨恨之意:“不料想,我的法术刚准备好,正待催动,东方突然飞起一道剑龙,一下子斩碎了半颗陨星;西方腾起无数白莲汇聚如海,另一半陨星淹没其中,化为齑粉老子苦心经营千日的法术竟没派上用场江山域,摩天刹,真他们**!”
故事讲完了,‘斑’也变成了天!
倾盖视线的黑,压顶于百丈,砸落!
第四七九章 一字千金
乱战终了,苏景灵识远播,本是为了查探敌人隐匿的探哨,未成想搜到了一件‘新鲜东西’:
阳火光芒璀璨,正是幽冥隐遁法术的克星,远天云中,缓缓显出了一个‘十’字。
十字少年兄妹与十六名手下悉数现身。
一丈另两寸的狭长直刀、右臂比着左臂长出一尺,这么明显的特征,见过一面再想忘记都难,苏景识得他,遥遥摆手,笑道:“肆悦王派你来督军?”
‘十’字少年听命肆悦大王,但从不过问军政事情,从他为肆悦效命以来一贯如此。现下被苏景的阳火照破了形迹,他也无意多待,一言不发转身欲走。不料福城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威风吼喝者,双目殷红如血,脚踏六翅阴罗棺,正是赤目真人。
少年止住身形,转回头:“怎么,不能走?”
红眼睛眯起,赤目冷面、冷声:“‘一面杀一次,这回你若还能活,下次见了我,记得护好胸膛’,背刀小儿,你可还记得这句话么?!”
是发问,却不用回答,赤目又继续道:“上次不津恶战中相见,你刺杀小九王未成,离开前说的便是这句话了。”说到这里,赤目猛的提高了声音,振喝如雷:“本座眼中不揉沙子,背刀小儿你言而无信!”
扑哧一声,少年身边的妹妹的笑了,分不清是气得还是逗得,反问道:“阁下之意,是要我家兄长现在出手、刺杀苏姓小子?”
“错!”赤目正色:“我没让他行刺苏景,我只说他言而无信!”
少女懵了,满心眼的不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又何止少女,她哥哥、她身边十六位同伴、连同福城众多阴兵鬼将再加一个苏景,全不明白赤目到底什么意思。
赤目头微仰、面迎风、目低垂,一副高人模样,高人不解释。
安静片刻,背刀少年动了动。双手向后扶在了自己背后的长刀上,但他扶得‘不平’,右臂长左臂短,所以长刀右侧沉、左侧升、略略倾斜了:“有话直说。”
“圣贤箴言:人无信不立;君子讲究,一字千金不易。你自是不能与圣贤君子相提并论,念在你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千金不易就算了,算你一字千金可易吧。”赤目再开口时,有清风掠过,他的语气也如风般清清淡淡,飘飘杳杳:“你那一句二十四字,说话不算,一字千金。”
话说完,天地间又是一阵安宁。连少女手上把玩流转的那一滴清清露水都不再流转,凝、浑圆饱满。
“你的意思”少女的声音古怪莫名:“是要我们赔钱?”
“阴阳有别,金银难计较。这样吧,一两银抵一升香火;一金十两银,千金万两银;一字千金,二十四字两万四千金,两百四十万银,两百四十万升香火。”赤目的声音清淡依旧,用讲经传道的语气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
浑人把价码开出来,大家也就全都踏实了。连苏景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少女正要叱喝,少年却一摆手制止了妹妹,冷漠说道:“念在我家王上与你家主公结盟份上,我本有意放你一马,不料尔等不知死活苏景,站出来吧,见一次杀一次之言,出于我口、落于你耳,你不死便作数。”
“可是嫌贵么?不是不能商量。”这一句,高人气象崩散,赤目本色终于露了出来。
这一架纯粹因为浑人异想天开,苏景才不会去打,正想对少年说一句‘买卖谈崩了该找谁找谁,别找我’,忽然远散身外的灵觉微微一荡。
不是‘异物’闯入灵识探查范围,而是对方始终潜伏在那里,苏景之前未能探查到,此刻潜伏得久了,对方的气机稍稍泄露,这才被金乌感识捕捉到。苏景立刻把心念一转,高悬天空的阳火明镜陡转,‘放开’十字少年一行,向着异常方向找去:
东南方,遥远处,阳火镜光凝结,一头狼。
耳竖直、吻尖长、尾低垂尾尖倒勾,真正的狼,黑狼。只是身形巨大堪比熊罴,比着普通狼子要大得多。
身形暴露,巨大黑狼迅速转身,遁起黑风疾走。
三尸暂时忘了面前的买卖,齐齐‘咦’了一声,心里同样的念头:幽冥世界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和身边的亲兵不约而同闷哼了一声,惊诧同时面上满满警惕。
十字少年则一声叱喝‘休走’,带上妹妹和一众手下,身遁流光向着黑狼急追而去!
眨眼功夫,狼不见,人也不见苏景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忽又觉得疾风扑面,一个小小包袱自背刀少年一行消失的方向飞来。
苏景把小包裹接入手中同时,少年的阴冷声音远远传来:王命在身,这次算我食言。一字千金,收好了吧!下次再见面,你死我活。
少年要追查黑狼,但他心性骄傲,既然这次不能取苏景性命,那便一字千金!
这可是意外之喜,苏景哈哈一笑,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喊喝一声:“多谢!”翻手收好了天上掉下来的狗头金,转首去问笑面小鬼:“阴间也有狼么?”
笑面小鬼暂时没回答,而是连串传令,加派哨探去巡弋四方、整顿守军随时备战、查验护篆以保万全。传令过后笑面小鬼又指向屯驻东方的煞血大湖:“他们”
“没事,不用理会他们,先说狼。”苏景应道。
笑面小鬼这才开始回答苏景所问:“是狼,也是游魂。阳间的恶狼,死后游魂入地府”
不等说完苏景就忍不住插口:“游魂都是人形啊。”
好歹做了快一年的判官,苏景发配游魂无数,阳世间万生万灵死后皆为人形,这是绝不会错的,何况他还亲眼见过狼魂,明明白白的人形。
笑面小鬼还算耐心,给苏景解释道:“狼魂刚下来的时候一样是人形,和别类全无区别,经由判官发落,封灭记忆去往幽冥各处,不过”说到这里,笑面小鬼加重了语气:“它们能‘醒’。”
苏景问:“醒字何解?”
小鬼应道:“记忆被封灭了,找无可找,但是狼子的本性可能会再醒来。本性复苏之时,就是它们回复原形之日。”
笑面小鬼说的是游魂被发配后的事情,苏景以前从未听说过,是以饶有兴趣:“是所有游魂都能‘醒’,还是只有狼如此?”
“别类生灵也有本性苏醒的,可这样的情形少之又少,万中无一,且它们大都喜爱人形,就算前世的本性苏醒仍会继续维持人形。唯独狼子,不知是根性倔强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恶狼‘醒来’的比别类生灵多得多,十头狼魂中,总有两三头会醒的,再就是狼心桀骜,不羡人身,它们更爱自己本来的样子。”
苏景点点头,又追问:“狼也是游魂,你们见了却如临大敌,肆悦心腹更是紧紧追踪了下去,这又有什么说法?”
笑面小鬼回复原状,话中开始‘夹枪带棒’,冷晒了下:“你是一品大老爷,高居庙堂坐享清福,又哪里晓得世间景象幽冥天下,狼患凶猛!”
大小鬼王都靠花名册来统御部署,可无论哪一类生灵游魂,一旦本性觉醒,它落在花名册上的名字就会消失不见,再不受统辖了。
狼魂苏醒后,会立刻逃出大营,其中不少都被及时发现、处死,但也有不少逃了出去。久而久之,孤狼汇聚成群。
或许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是因为游魂开通灵智,狼群对流浪孤狼一向敞开、接受,孤狼一旦汇合同伴后也会全力融入。狼群与狼群之间也在不停融合,群越来越庞大,身体彪悍天性嗜血彼此又亲密无比配合无间,渐渐变成幽冥世界中一股凶猛势力。
可是与阳世间的狼不同的,幽冥狼群不重视领地,随心由性四处迁徙,它们所过之处必是血海滔天生灵灭尽!
尤其可怕的是,狼群不知掌握了什么奇妙法门,能在幽冥世界随意穿梭笑面小鬼讲到这里,又被苏景打断:“随意穿梭?什么意思。”
“行军打仗,不是你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仿佛我想去打削朱王,行军沿途,须得打下六七个鬼王才能够到削朱的地盘,可是狼群无需如此,他们神出鬼没!明明周边安好、全无战事或异动,但狼群突然就出现在你家地盘,这样的情形以前发生过数不清多少次,殊为古怪,众多鬼王都在追查缘由,可惜查不出。”
实力雄厚、嗜血好杀,再加上神出鬼没,这才有了‘狼患’之说。
狼群入侵,也只有肆悦、削朱这等大鬼王才能够抵挡,像摘裘、楚江那样的实力,莫看攻打瓶中城时威风八面,遭遇狼群的话根本不堪一击。
“更要紧的,外面风传,说是杨三郎收服了狼群!”说到这里,笑面小鬼眯起了眼睛,语气凝重:“这可是大麻烦了。”
“杨三郎?又是什么人物?”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小鬼皱着眉头瞪苏景。
“这不是聊到这了,我才问一问么。”苏景笑着回答:“平时要有人和我说‘杨三郎收服狼群’,我都懒得问。”
雷动插口,斜视马王爷:“苏判官的意思是,问你是抬举你了,还不快如实讲来。”
第五零九章 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守城护禁爆起,惨惨白光反冲而上,想要挡下此劫想象中的大响轰鸣、巨力鼓荡并未发生。
禁制的法术迎上去了,如天覆盖的‘斑’砸下来了,穿插而过、两者互不相干。那很有些像以张网捕风、举箸捉水。
来自福城的那一‘网’、那一‘箸’,打了个空。
‘挡不住’,大圣早有断言,众人心中都有了准备,哪怕双方一触守城禁制即被黑‘斑’摧毁大家也不会太意外,可任谁都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那天上的黑似是一片真正虚无,守城的法术根本都碰不到它。
一声大吼,笑面小鬼掐诀做法,不止他,几位鬼王以下,城中所有有修持在身的丧物皆尽动法,或术或宝,齐齐迎向那压顶的黑!
不谙法术的鬼兵鬼民有盾举盾、有戈横戈,什么都没有也本能扬起双臂护住头颅
只有寥寥几人未动,不听、戚东来未动,因大圣已答应出手了,他俩懒得再去费力;雷动、赤目、拈花未动,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的‘动’,看着天上的‘黑’临近,三兄弟整整齐齐地走神了,不知再想些什么。
守城禁制都碰不到的黑,鬼物们的神通就有用了么?连大片犀利法术都挡不下的黑,靠着盾、戈、双臂去挡?
黑斑沉降,压到城头三丈,这个时候城头上忽然响起‘哈’的一声大笑,发笑之人:蚀海大圣。
就随着这一声笑,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黑’不见了,苍穹又重现眼前,直到此刻大群恶鬼才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那绿幽幽的天空竟如此漂亮好看。
来得天崩地裂,散在电光火石,一黑一明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城中鬼物恍惚失神,全都愣在了原地,滑头小鬼也不例外,愣愣的吃惊。
惊诧于这从天而降的黑的诡怪,更惊诧于大圣的手段:一声朗笑,黑暗退散!
忽然一个轻柔妩媚的声音响起:“吞了?不怕闹肚子么?”
‘黑’不是被大圣喝退的,那瞬瞬事情,城头上就只有不听和戚东来能看清:‘哈’为开口音,怪笑时蚀海猛张开大口,把覆盖全城那一片巨大的黑一口吞进肚子里!
城有多大,‘黑斑’就有多大;‘黑斑’有多大,化身半人半妖的凶蛮小子就把嘴巴张开多大。
蚀海闻言一哂,转目望向身边不听:“能让我闹肚子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
不听笑着摇摇头,伸手向旁边一指:“不是我说话,是他。”
站在不听另一边的戚东来对着大圣咧嘴笑。大圣赶紧挪开目光。此时三尸翻身跳下童棺,雷动皱眉:“这黑见过,和伏图一个路子!”
外人听不懂,但不听知道苏景过往经历,闻言一惊:“南荒的那个伏图?”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老蝎洞府附近那头墨巨灵尸身散起的黑暗,也是这个调调。‘纯透’而论,刚刚砸下来的黑远不如南荒,但意思错不了!怎么,那种东西幽冥也有么?”雷动的话说得很慢。
拈花关心大圣,来到蚀海面前:“这黑可不是闹着玩的,暗藏古怪法力能够侵染人心,你可别大意说不定真会闹肚子。”嘱咐之余,他省起大圣下半身是蛇,特意转到蚀海背后去看看。
大圣不明白他找什么:“你作甚?”
“要是真闹了肚子,你怎么上茅厕?”拈花想得远了。
蚀海满脸无奈,实在不愿再留在外面和这几个家伙搅在一起,化身一路青烟飞回盆景大山看上去是烦得不行,其实大圣自己已经察觉,刚刚吞下去的‘黑’确实藏了古怪力道,须得小心化解,这才返回山中。
“怎么走了”赤目的话晚说了片刻,大圣已归山,红眼睛真人满脸不高兴,踮着脚尖扒在城墙垛口,伸手指向南方:“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大圣白吃脏东西了。”
与福城禁制一样,舜先王军中法阵拦不住压向他们的‘黑’,他们阵中又没有大圣,下场自是被‘黑斑’罩住。
不过笼罩不久,裹挟风雷轰轰沉降落地的‘黑’就自行散去,大军重现于视线,赤目看得清楚,敌人正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黑来黑去,身体如旧,感觉不到一丝不适。这就算完事了么?
又等了一阵,敌人确定没事,催促前进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大军继续向着福城杀来。
刚刚遭遇了莫名之事,自身是否安好尚不能笃定,竟还要来攻打瓶中城。滑头王森然怒笑:“不知死活,就不用活了!起鼓!”
大王一声令下,隆隆鼓声直冲云霄,福城鬼军士气昂然,各入其位准备厮杀。
来敌虽不如昔日狼群那般势力庞大,但阵容也不差劲,大军铺展开来,顷刻填满视线,浩浩大潮一般向着福城蔓延过来可就在冲锋中,敌军军卒突然又站住了脚步。
正暴涨的‘潮水’,就那么一下子止住了前冲之势,滑头鬼王只道敌阵演变,俯身城垛凝神观望,不过很快他就察觉不对劲了:兵停了,却并非军令变化缘故。
滑头王看得明白,敌军中的校尉、将领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还在疾呼中前冲。过片刻他们才回过神来,个个气急败坏,连打带喝,斥骂儿郎胆敢违令、催促手下赶快起步继续冲城。
三四个呼吸功夫后,敌人大军再动,但绝非将校所愿的那样再度冲城,而是反噬!他们不向敌城动攻,转回头、举起刀,去斩杀自家的将军!
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兀,福城城头上的守军,十个里有八个发出‘啊’一声低呼,声浪汇聚,一片哗然。
敌军内讧对守军可是大大的好事,福城鬼兵站在城头看热闹,个个都笑呵呵的,反倒是平时最爱笑的不听、戚东来,此时沉下了面色,静静看着城下的哗变。
“鬼兵变了。印堂上多出一道黑线。”戚东来先开口,他看得清楚,舜先鬼军士卒,一道黑线自眉心直上,划过额头直入发髻。
“将未变。”不听说道:“变的要杀不变的。”
戚东来一点头:“兵卒力量浅薄,受侵染;将校修为精深,心智仍正常。”
“等杀完军中未变的,他们面前还有一城未变的。”不听说道。
一个声音娇媚宛转,另个声音清脆动听,闭上眼睛听,任谁脑中都能迅速勾出一幅双姝并坐、微笑倾谈的秀美图画,可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连不听都被他连累了。
两人说完,滑头小鬼再传军令,传告全军大战将近,不可松懈半分。
舜先鬼军中的将领,本领力气都远胜普通兵卒,可‘哗变’来得猝不及防,不等他们弄清发生什么了,就陷入千万小鬼的围攻之中,哪还有套逃脱的余地,即便凭着修为能勉强坚持一时,到底也还是个被乱刃分尸的下场。
半柱香,舜先军中再无‘未变’之人。正如不听、戚东来猜测,兵潮再动扑向福城!
所幸,他们与伏图不同。
南荒伏图,本就资质了得,又在墨巨灵尸首前精修了不知多少年头,且他吸敛入体的‘黑’纯烈之极,远胜‘天降黑斑’,这才练就了一身玄法,连灵智也被高高拔生。
攻城鬼兵,资质差劲、入体的黑气斑驳不纯、又只受了片刻侵染,力量几乎没什么提升,灵智更被蒙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什么都懂就晓得只要不是同类便杀!
没了将领、没了指挥、力量平凡、鬼卒自己的思维也告僵硬,即便那份‘不是同类就得死’的心性再如何执拗执着也没用,这不是狭路相逢,而是高城厚墙的攻坚之战。
护城大篆再起,城头箭倾如雨,他们就只剩下被宰杀的份,唯一触目惊心之处也仅仅在于他们的‘不畏死’,飞蛾扑火般,不停的冲来、再被一片片的杀灭。
明眼人一看便知,福城之战全无悬念。
不听要杀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但她又何尝喜欢血腥杀戮,对面前的恶战全无兴趣,手中缝纳靴子,脑子则盘算着‘黑’的事情
滑头王看出她心不在焉,来到面前说道:“大局已定,此处不会再有事,你们早些启程去不津吧。”
不听举目望向东方,那里是不津所在,是苏景所在,微笑着点点头,正待对小鬼王做告辞之言,忽然她的眼睛亮了。
不是自内而外的神采焕发,那眼中的明亮来自光华的映射,站在不听面前的小鬼王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双眸之中,映起了两蓬金红色的火焰!
滑头王急忙转头,东方,千多里外,一道怒焰直冲苍穹,煌煌烈烈正做凶狠暴散!
起火之处,还是一片废墟的小城不津;纵火之人,东土离山光明顶主人苏景。
举火烧天。烧得不是天,而是天上落下来的黑!——
有个情况需要和大家说一下,十三号到十六号有一个作者沙龙,前者子一直想要攒稿子,可媳妇的月子里事情有点多,这是其一。
另就是前天姨父去世,对我来说挺突然的。
我家的情况是这样的,亲人很少,没事的时候也就是少了几分热闹,有事的时候就真觉得忙不过来。表哥体谅我让我别跟着忙了,可小的还好,老的这一辈子就再让我忙最后一次,又怎么可能、怎么敢躲懒。
所幸最近女豆又健康活泼了,小豆吃了睡睡了拉拉了又要吃很是省心,她们让我省出很多精力。今天是姨父发送的日子,跟着忙了一天,在墓地的时候扭了脚砸了手,脚是抬人的时候扭到了,手是搬条石的时候砸到了,忘记说豆子是回民,我们的一些风俗和仪式和大家有些不同。
放心,伤得都很轻,去医院会被大夫啐的那种,回家后脚上一贴膏药手上撒点云南白药搞定,都不耽误码字。
挠头啊我没攒下稿子。
能保证的,肯定不会断更,我会带着笔记本。要和大家说的,有时候更新量可能会少些,具体情况具体请假。
希望大家体谅,我会尽量多写多更。另就是回来以后,更新一定会回复正常,每天最少两更,回到正常水平。
嗯,就这些,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第四八零章 卷土重来
‘呸’,小鬼王低头啐了口唾沫,态度恶劣,不过该说的照样说:“和你师娘差不多,都是最近新冒出来的人物,风头狠劲,才一出世就连灭几方鬼王,就连屏瑶老鬼也一时不查,被她斩杀。”
说完稍顿,笑面小鬼又补充道:“屏瑶鬼王也是一方豪强,论实力,只比肆悦、削朱差出一线怎么回事?!”
话正说到半截,东方又起异象:肆悦王派来的煞血大军结形血湖,这段时间里一直‘扎营’不动,此刻突然沸腾起来。
偌大血湖,开锅水似的,一座座巨大气泡起伏不休,咕嘟咕嘟的怪响如囚牛闷吼!
先是开锅、沸腾,随即动荡、翻腾,再过几个呼吸功夫,大湖躁动至极,竟猛然暴发一声巨响,彻底炸碎!
浓稠血浆崩碎四散,巨大的红色湖泊化做千万红泉逆冲八方眨眼过后,血湖不见了,因炸裂振起的无数血泉也告消失。一支幽冥大军说没就没了。
“煞血军撤走了?”笑面小鬼语气狐疑,从未听说过这种‘把自己炸碎’的撤军办法。
这等小事无需苏景回答,拈花就笑嘻嘻地应道:“煞血军撤走?谬矣谬矣煞血军根本就不曾来过,又何谈撤走。”
笑面小鬼眉头大皱:“没来过?你什么意思”
“一个字:幻!”苏景不卖关子,直言回应,跟着要对东方扬手一招,之前‘血湖’所在地方,一块混不起眼的石头斜飞而起,落入苏景手中。
半透明,若琉璃,内中隐隐有玄光流转的红色石头。
赤目及时提点笑面小鬼:“听说过‘蜃玉’么?阳世里的宝贝!”
小鬼见识不错,听到‘蜃玉’两字便恍然大悟:“假的?”
和猛鬼喜袍、狐地妖雾、诸多好剑一样,这块得自老蛤的蜃玉,苏景平时都收于体内,分出一道阳火时刻祭炼不休。那南荒老蛤的修为得等惊人,它赐下的宝贝神奇无匹。经过苏景几百年的炼化,蜃玉内蕴威力被渐渐发掘出来,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处,变出了这样一场大‘戏法’。
连肆悦心腹‘十’字少年都没能看出入场的血煞军是幻象,就更毋论五路鬼王联军了。
只是这场‘幻象’太宏大,法术无法立刻成形,耗用的时间多了些,所以在‘援军’赶来前,苏景等人还得苦战一场
得知真相的笑面小鬼神情反倒更惊诧了,毫不客气伸手把蜃玉取来仔细打量,边看边赞叹:“果然了不起的宝物!”
苏景笑道:“能得马王爷称赞,可不是件容易事情,小人受宠若惊。”
小鬼看过了宝贝,将其抛还给苏景,摇头道:“原来是样子货,所以你不敢传令煞血军攻杀。小九王好大的胆子啊,万一被识破了怎么办?”
苏景笑得开心,吓走强敌后心里那份自豪,比着真击溃五方鬼王更甚:“被识破了也不会更惨,又有什么可怕。最坏打算不过我施展妖雾,掩护着你们逃走呗。”
“难怪是红楼一部,我本还纳闷肆悦为何派红楼将军来驰援,不怕大家以前打生打死会有间嫌么原来你只见过红楼麾下煞血,只能幻化出他们来!”喃喃自语,啼笑皆非,跟着小鬼忽又把话锋一转:“苏锵锵,你傻么?去幻大军做什么,幻个九王妃出来,岂非省事得多。”
苏景摇头:“若是师娘来了,那几家鬼王、元帅必会上前叙礼,幻象毕竟是幻象,不会应答寒暄,容易被看出破绽。”
小鬼点点头:“本王还有一事不解:为何要崩碎大山,直接砸进摘裘老鬼阵中,结结实实地杀灭他无数军马,岂不痛快!”
“不是不砸,是没砸了。”苏景双手一摊,语气无奈。
掌控一座山,不止得力气足够,还得运用得当。
论力气,苏景勉强够了。可是论掌控,苏景稍有不足:那时的情形,摘裘王发动大阵,以山轰城;苏景冲出城头,将大山洞穿一半置身山腹,再将浑厚修元化为沛然巨力,逆转雄峰飞行之势,在城前兜起一个圈子,掉头去轰砸敌阵。
这其中,凡人无以想象的恶力对撞,既要逆转山势还得保证力量运用得恰到好处不是苏景不想砸,而是力量掌控得不好,不等砸进敌阵,大山就已经崩碎了。
“前面用劲太大,山提前碎了,”苏景眉飞色舞,脸上掩饰不住的那股小人得志的气意:“山要碎,我控制不来,可我不能让敌人看出来,我就疯笑卖狂,让他们以为是我故意炸碎大山,纳闷去吧,吓死他们!”
“对,纳闷去吧,吓死他们!”天剑尊异口同声,给本尊东锵锵捧场。
笑面小鬼哈哈大笑,小九王所作所为,深得‘死鸭子嘴仍硬、家败了架子不倒’的马王爷欢心,也是这个时候,福城中千万游魂努力克制多时的那一声欢呼,终于爆发了!
敌人退去了,城在命就还在,王在福便长存,这份欢喜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
自从大统崩乱,万王争霸开始,幽冥天下就再没见过千万鬼民齐齐欢呼的景色了王争霸、兵虎狼、民苦难,无论谁胜谁负谁兴旺谁败亡,都改不了鬼民苦难,他们又有什么可欢呼的。
今时此刻,福城欢欣在偌大世界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可哪怕再渺小,它也真正、真实的存在了、重现了、绽放了!
笑面小鬼摆动云驾,载着苏景一行去往城内鬼王府邸,沿途随处可见鬼民欢呼叩拜,雷动天尊若有所思,对笑面小鬼道:“我在阳世游历时,见过人间帝王的办法,尤其边关大城,百姓闲时会由官家组织起来,授以技击之道、传以军阵变化等等,不白练,管饭的。不是说让他们当兵,而是塞外铁骑入侵时,让他们也有保卫家园本领”
不等说完小鬼就点头:“我明白,一直也在盘算这件事,可才立城十个月,真正士兵都不及操练,何况集训鬼民,只能慢慢来。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
战事暂时了结,苏景不急着回去,在福城待了六天,确定五方联军偃旗息鼓、没再卷土重来之意,苏景才向笑面小鬼告辞,重返阴阳司。临行前苏景特意嘱咐阿二,一有军情就及时传递。
不料,返回衙门后苏景才刚刚坐定、审办了这几天积压下的游魂,就接到阿二传讯。
福城布哨两千里,刚刚哨探传回紧急军情:摘裘王军马再动,业已跨过两千里之界,浩浩荡荡杀向福城。
不过阿二在灵讯中说得明白,现在还只发觉摘裘王异动,少主无需操心更不用再专门跑一趟,只摘裘一路兵马的话,福城根本就不怕。
可惜事与愿违,两个时辰之间,苏景又接阿二两道传讯,除了摘裘,五家鬼王中的另外两家,楚江、锦纶也告动兵,跨两千里界线、逼近福城。
雷动真人眉头大皱:“去而复返,莫不是他们问过肆悦王,得知我们的煞血军是假的?”
“定是那背长刀的刺客小子作祟!”赤目接口,满眼戾气。明明白白的煞血大军摆在眼前,那五家鬼王撤兵后肯定不会再去向肆悦王求证,生怕自己不会自讨没趣么。
但‘十’字少年不同,以赤目揣度,应该是少年传讯问了鬼王,得知被骗后又把消息漏给了五家小鬼王。
苏景摇摇头,没意义的事情又何必去猜:“启程吧,再去一趟福城。”言罢,和牛吉马喜打了声招呼,催促云驾准备启程。
没想到正巧也在附近的小鬼差妖雾忽然窜上苏景的云驾:“你做啥去?我刚刚下值,正想出去转转。”
金色云驾冲天而起,向着福城方向急急飞驰,苏景这才对妖雾道:“我可不是去玩,少不得打杀一场。”
妖雾闻言兴高采烈:“正好,我最爱看打仗。”
赤目插口,没好气道:“此行乃是去往战场,参与鬼王争斗,幽冥不是有铁律:宦官不涉地方军政”
“判官!”苏景、妖雾、拈花雷动异口同声纠正。
“判官,判官,不是宦官,上面的话说顺口了,”赤目改口,继续道:“待会我们去和鬼王开战,你见了莫要喋喋不休,横加指责。”
“成啊。”妖雾一反常态,没去横眉立目的斥骂,反倒答应得痛痛快快,而后还不忘补充:“反正苏景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判官。”说话间,小鬼差的衣袍变幻,从差官化作一个普通鬼民。
他想去就去,苏景不阻拦也不追问妖雾的真实目的,只加紧摧咒、不断加快云驾速度。尚在半途,阿二的灵讯又至,楚江、摘裘、锦纶外,另一家鬼王的大军也相继现身。
五家鬼王联军,其中四家几天前如何撤走的现在又如何回来了。
所差的,只剩九谷鬼王一部未再转回。
第五一零章 驰援
黑斑远不止一两枚,它们像极了一场雨,四下洒落。瓶中城大圣‘一口吞天’时,不津天顶的黑斑还只是一枚‘桂圆’。
在见到天顶异象的时候,苏景就晓得之前自己为何烦躁了。他的目力、他的感识,远非三尸可比,远远地一眼望去他便明白:南荒里的‘黑’幽冥也有。
墨巨灵一脉,为剑魂屠晚死仇,一遇那种古怪力道,屠晚立刻变得狂躁。苏景的躁,是因自己的十一魂、屠晚而来。
只是屠晚未醒,它的祭炼当是到了关键时候,沉于阳火之中彷如入定一般。但沉睡中,它也还是察觉‘黑’在涌动,本能透出了烦躁。
当黑斑催城而至,五窍三重天尽起,苏景登临半空滚荡火海,迎上、烧!
屠晚睡着又何妨,区区驳杂黑斑,何须神剑之力,苏景一人足矣。
当年南荒时,苏景的阳火就能驱散墨巨灵身边的黑暗,如今他修为猛进、本命阳火愈发纯烈,自能烧毁这黑斑。
金乌阳火于不津城上三百丈遭遇黑斑,随苏景心意火势暴涨,滚滚荡荡铺展开来,火海激荡,惊涛骇浪皆为怒焰千重万叠猛扑黑斑,那方圆百里的‘黑’仿佛有灵智,左突右冲,内中不断响起古怪声音,尖声的嘶嗥、嘶哑的哭喊、愤怒的啸叫等等等等,诸般声音混合一起,让人心神恍惚,若是修持浅薄之人怕是只听一听这怪叫就会被蒙蔽心智。
‘它们’喊得再凶再惨也没用,阳火有生暖之仁,更有湮灭之戾,苏景定念,火势愈发凶猛相持不足盏茶功夫,黑斑就显出颓势,一道道白色裂隙于内中疯长;苦撑到顿饭时候,黑斑崩碎了,化作万万片,此后再无抵挡之力,很快被火海吞没,灰飞烟灭!
苏景挥手收了阳火,同个时候身后空气‘嘭嘭嘭’三声闷响,三尸先行一步,自福城中赶来,见本尊大获全胜,三尸松一口气。
四人落回地面,正是阴阳司内,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司中忽然铜铃声大作。
不用苏景发问,大差头牛吉就急匆匆跑来:“启禀大人,绸古城阴阳司遇险,是否驰援请大人定夺!”
阴阳司自有守护阵法,轻易不会发动,而护篆一旦行转,就会传讯附近的阴阳司,便如此刻,惊响铜铃示警。
铜铃响,不一定是其他衙门遭受灭顶大难,只能说明护篆开启、那里正遭受攻击。
话音刚落,铃声激增,吵人的烦躁声音,二差头马喜也快步赶到:“白面、不更、忘川三地阴阳司也告遇险,请大人速速定夺。”
“还有淄河,那是段旺旺大人所在司衙,”随着说话,小鬼差妖雾从马喜身后转出:“不难猜的,应该都是受‘黑斑’侵袭,惊动了护篆,你的本领正好克制黑斑,就请走一趟吧。”
说着,尺半小鬼抱拳,对苏景深深一揖。以前除非收钱,否则什么时候也不见他会对苏景行礼。
小鬼不来求,苏景也会去救,阴阳司维持轮回大事,墨巨灵之力则是苏景‘亲戚’的生死大仇,于公于私,这一仗他都得打,苏景直接问:“你们可认路?”
妖雾直接跳到苏景脚面:“我识得,带你去。”
话音落云驾升,金红之弧划破不津的天,按照小鬼指点,苏景急急付援‘同僚’。
三尸也做同行,判官死活他们才不放在心上,雷动拽了拽苏景的袖子:“苏锵锵,跟你说个喜事。”
“嗯?”南荒之患显身幽冥,苏景有些心不在焉,用鼻子应了一声。
“上面来人了。”赤目笑mimi地回答。
苏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上面来人了?”
轮到拈花讲话了:“就是阳间啊,有人跨境过来看你了。”
“啊?”果然是喜讯,苏景欢喜:“来得是谁?”
“你猜啊。”三尸异口同声,外加一样的嬉皮笑脸。
苏景才不去白费那个脑筋,猜不中会失望:“不猜,快说!”
“宋六两!”
“黑风煞!”
“裘平安!”
三尸都不肯说实话,事先又忘了穿口供,被苏景一问,一人说出来一个。把小师叔麾下三大铁杆妖奴凑齐了。
一是心中有事牵挂,二来这三个人也确实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下属,苏景还真未怀疑,只是纳闷道:“他们三个怎么来的?”
三尸自忖编不圆这个瞎话,干脆应道:“我们也才刚刚见面,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跑回来了,他们正从福城赶去不津,等你回去他们也该到了,到时候你自己问。”
苏景不虞有诈,点了点头,那三个妖怪是大圣玦下奴仆,更是苏景最信得过的好友,一想很快就能见面言欢,那份从心底升起的快活,把‘此间有墨巨灵’的疑虑沉重冲淡不少。
幽冥广阔,好一阵子疾飞才赶到距离不津最近的‘绸古城’,遥遥可见一座七品司衙迸绽七彩玄光,将天空倾落得黑斑牢牢顶在城池三十丈半空,玄光守得极稳,黑斑向下压迫再压迫,非难难以寸进,反还都被玄光消减杀灭了一层。
此间无事,且阴阳司必胜,但苏景也不能白来一趟,一把阳火烧去助战,云驾却毫不停留,掉转方向向着据此最近的‘不更’阴阳司赶去。
赶到不更,城毁司灭!
不更的运气不好,和福城相近,适逢一支浩大阴兵经过附近,天上落下两块斑,司衙护阵护得住城,却管不了城外经过的大军,阴兵被侵染,杀入城内、攻破大篆
妖雾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红了,怒吼声中,一个虎扑便从云端扑下去,要和尚在城中游荡的那些行尸走肉拼命!
但还不等他落地,后颈猛地一紧,苏景俯冲抓住了他:“逝者已矣,生者为大,咱还有的忙,没你不行。”
妖雾费力回头望向苏景,这个时候苏景才惊讶发觉:这一贯混账的小鬼差,竟然流泪、他在哭。
挥袖抹去眼泪,妖雾点点头:“东南,段大人的淄河城,快。”
金红云驾疾行,风驰电掣一般,向着淄河城赶去。
不津到绸古,绸古往不更,再从不更疾飞淄河,沿途常常可见被黑暗侵染心魄的鬼兵、鬼民,他们杀人、他们被杀——黑斑沉降之处混乱蔓延。
第四八一章 狼来了
云驾上,拈花神君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去了也没多大意思,了不起就是护着小鬼王逃出来,前面快一年的辛苦统统打水漂。”他的话说完,三尸整整齐齐的长叹了一声
入主不津阴阳司后,除却审断冤案、发配游魂之类‘政务’,十个月间苏景就做了三三件事:阳间恩怨阳间了断;修炼,为宝瓶身的修行做好准备;全力扶持笑面小鬼。
前两件事,前者是本性使然,后者是本份所为,全没什么可说,唯独‘扶持笑面小鬼’,藏了苏景不少打算:
其一,看不惯。看不惯幽冥世界鬼民凄惨,苏景是外来人,或许没资格指摘什么,他也不打算指摘,口水是这世上最最没用的东西,既然有能力、有机会不如直接去做点事情,建一座阴间的‘世外桃源’,于他而言是件开心事情。开心,就是风景了,看那一景一景中的风景。
其二,讲义气。笑面小鬼臭嘴臭脾气,可他为人绝不差劲,为救浅寻把自己的家底赔了个一干二净,苏景投桃报李,一定要帮他东山再起的,这算得‘义’之所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苏景需得自保,他这个判官真假难辨、做得很不踏实,说不定什么时候总衙就会发难,苏景喜欢扯虎皮拉大旗,可他真正在做事时候,大都是靠自己,小师娘可以依仗,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惊动浅寻。是以他要在不津阴阳司左近,建一重自己的大势力。
最后,笑面小鬼强大了,也能更好的帮小师娘。
综合种种,才有了现在的福城。
虽然城池是笑面小鬼的,但这座鬼民心中的福祉地安乐城,也实实在在是苏景的心血所在。
如今鬼王联军又复攻来,之前退兵的花招多半不会再管用。
结局显而易见,这次瓶中城怕是保不住了,花费于此的心血付诸东流。
三尸都垂头丧气,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最恨此间不是阳世,否则一道法谕传召,南方天斗点兵西方群妖出海,东土人间万剑下离山,把几个小小鬼王活活打死,打死十次!
抱怨之时,雷动抬头望了苏景一眼,纳闷道:“你这人,恁地没心没肺,居然还笑得出。”
其实苏景没笑,只是因为他的神情是轻松,看上去好像带了几分笑意输了就输了,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一头小豹子闯入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想要立稳脚跟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阳身人来到阴家界。来日方长,不死就没完!
道理苏景无意多讲,弯腰拍了拍雷动的肩膀以示安慰:“也不只是救人逃走那么简单的,到时候你们做主,选一个方向看哪个方向的鬼王阴兵不顺眼,我们撤走时顺便灭掉。既是报了夺城之仇,也算为小师娘扬威!”
话音未落,小鬼差妖雾就怪声怪气的笑道:“我可不知道,苏大判官还修炼了口吐天河的大本领,你想凭口水淹死他们么大胆,你作甚放我下来,再不放手我便翻脸了真翻脸了啊!”
正说着一半,就被阿七捏着后颈抓了起来,尸煞望向苏景,只要少主一点头,他就把妖雾扔下云驾。
苏景早都不和这个小矮子计较了,笑而摇头:“不必理会,放下来吧。”
雷动没理会妖雾的事情,他在琢磨苏景的话,进而想到一件可怕大事,拉住苏景的袖子:“你可是要动用那柄剑?”
苏景摇摇头:“不会,放心。他们不配。”
不发动丈一龙剑就不会死,雷动着实松了口气。
鬼差妖雾被阿七放下来后老实了不少,不再冷言讥讽,跑到三尸跟前打听之前的战事,念着‘矮子帮矮子’的大义,三尸大概把‘五王围攻滑头鬼,苏景解围瓶中城’之事大概讲了讲,妖雾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十字少年一字千金’、‘蜃玉惊退千万兵’时,笑得嘎嘎响
苏景几人抵达瓶中城时,剩下的那一路九谷鬼王始终没有动静,联军从五王变成了四王。金乌飞遁法术迅捷,苏景后发而先至,四路敌军尚在途中。
瓶中城护禁已开,淡淡的白色光芒笼罩全城,城头上军卒正忙碌备战,乍见金红云驾又自东方赶来,守城鬼族个个面现欢喜。
小九王的威望,比着城中王滑头鬼更甚。
笑面小鬼将护禁开放一线,放苏景等人入内,双方见面后笑面小鬼直接道:“来得正好,情形有异。”
苏景微皱眉:“有异?不是四家鬼王卷土重来、再起战事么?”
“卷土重来没错,再起战事未必。”笑面小鬼应道:“四家鬼王里,刚刚倒有三家传讯传讯,他们不是来打仗的。”
雷动天尊诧异:“不打仗?那带兵来做什么?”
苏景不说废话,直奔主题:“他们传讯怎么说。”
“除了摘裘王,其他几家都传讯过来,”笑面小鬼应道:“说的不清不楚,只说绝无敌意,要我千万不要误会。”
“是诈!”赤目冷笑,望着笑面小鬼:“这等伎俩,你也当真?”
“有个关键:相差悬殊,何需使诈,联军直接打过来也就是了。”笑面小鬼语气凝重:“另外,前方哨探也有新的传报,说敌人军容不整兵将狼狈,不像攻伐之师,更像逃亡败兵不是一家两家,四方联军皆如此。”
正在城头说话,苏景忽然转头望向北方,其他人都知道他的金乌感识明锐,齐齐转头随他一起眺望:北方天地空空荡荡,全无异常。
静静等候片刻,一道云驾才冲入视线,幽蓝颜色隐透玄光、规模不算大充其量十丈方圆,笑面小鬼识得它,稀疏的眉毛一挑,神情惊讶:“摘裘老鬼?”
云驾并没靠得太近,于福城三十里外止住疾飞之势,随即玄云散开,果然是摘裘鬼王,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身后连个亲兵护卫都没带。他甩开了大军,轻装简行先行赶到福城。
“老朽摘裘,请见滑头王,去而复返绝无敌意,只因情势紧急特地赶来送信,一片善意阎罗可鉴,城中勇士万勿误会。”摘裘开口喊城,语气谦逊。
城中几人对望一眼,苏景对小鬼道:“你留守,我去看一看。”
“一起去就是,自家地方还怕他能翻天不成!”笑面小鬼双手背负,举步登天迎向摘裘王,苏景与他并肩而行,其他人跟在两人身后,小鬼差妖雾也煞有介事,捏了个飞遁法术跟了过去,不过他的法力低微、飞行之际忽高忽低,稍有松劲身子就向下摔。
直到摘裘王面前十丈处止步,滑头王有自己的架势,肃容不语,苏景不讲究这些,对摘裘王点头打了个招呼:“大王好气魄,几天前大家还生死相见,现在就敢只身赶来。”
“军卒缓行,本王先至,只为免去误会。”摘裘王应道:“小九王也在,就更好了对了,两位王驾若还有疑虑,我可断袖以示。”
阴家鬼王,大都修得‘袖中帐’,总会有一队精锐兵马常驻于袖以备不时之需。袖中账的规模以鬼王修为而定。
摘裘王所谓‘断袖’,仍是在展露诚意,以示他是孤身前来,连袖子里都没藏兵。
苏景一摆手:“不用了,大王有话请讲。”
“狼来了。”摘裘王三个字,点明要害。
笑面小鬼一惊,不再端架子,开口问道:“狼在何处?”
“已到我家。”摘裘王笑容发苦:“日前我听奉小九王劝阻休兵罢战,自福城退兵,返回我的洪光锋,不成想待回去后才发觉唉!趁我不在,狼群突袭,我的洪光锋被恶狼扫平!”
“报应!”赤目真人问讯‘哈’的一声笑:“顾头不顾腚的老鬼,光想着打福城,却被狼群抄了老巢?当真报应不爽!”
摘裘王未发怒,而是长长叹了口气:“确是如此,遭报应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已传讯问过另外四家大王,个个如我一般,全被恶狼抄了后路,家园被毁。”
“像我、锦纶、摘裘还好些,我们三个都亲自带兵来攻福城,后防虽空虚可至少我们不在家里,免去了杀身噩运。红线王福星高照,恶狼突袭时他及时逃了出来,和后来撤回去的大军成功汇合;但九谷王就联系不上了估计已经凶多吉少,被狼子杀灭了吧。”
“以狼群的作风,捕杀鬼王同时,也会把花名册付之一炬,从今以后,幽冥世界就再没了九谷的字号。”
摘裘王把自己所知的状况如实奉上,小鬼差妖雾嘿嘿笑道:“你们五个老鬼是被人算计了吧?”
“正是。一时不查,中了奸人诡计。”摘裘应了一句,又望回苏景、滑头小鬼道:“老巢被毁,走投无路,所以才引兵来投滑头王、小九王,只望两位大王不计前嫌”
话未说完,滑头小鬼忽然呵斥:“混账!什么引兵来投,分明是把狼群引来本王城池!摘裘老鬼恁地歹毒,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