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七章 脚印
“妖雾能把段旺旺唤回来?反正我是不信。”不津冥殿后园中,赤目真人一个劲的皱眉头。
段旺旺初到、在门外报名求见尤大人,牛吉马喜接出门外时,苏景就和三尸等人透露‘此人来得来得正好,买冤的事情可以和他商量’,不过苏景虽有此意,但自己所抱希望不大,毕竟自己的身份敏感。那时妖雾自告奋勇道:“无妨,若你俩谈不成,就着我去送行段大人,我再和他说说,但若我立功,你的酬劳怎么说?”
见小鬼信心满满、跃跃欲试的模样,苏景纵使心中不信也还是笑着点头:“放心,必有重谢!”
之后段旺旺告辞,苏景果然让妖雾送行,他想试就让他去试,反正对苏景来说全无损失。
此刻几个人都还在后园中,等候着妖雾的消息。
三尸都是闲人,一个开口另个立刻搭腔,对外时口风一致对内则抬杠拌嘴,听赤目说‘不信’,拈花摸着肚皮摇头:“我看不一定,也许他就能建此大功呢?”
赤目真人冷哂:“就凭他?”
拈花神君摇头晃脑:“需知世事无绝对,当年可又有谁能想到,苏锵锵会在南荒收服一头大圣?谁又能想到你我兄弟四人成了东、天、剑、尊?谁有能想到咱们哥仨,纵横天下不羁如风传说中才有的人物,也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赤目真人笑了:“妖雾小鬼哪能和你我相比?神君若要非说他行,可敢和我打个赌么?不赌金银俗物,就赌个名号,若我赢了,东天剑尊的排号就换一换,我当尊赤目,你去做剑拈花;你若赢了,名号维持不动,神君仍是老四尊拈花。”
赤目一直对自己排在那个‘剑’字上耿耿于怀。再就是他耍坏,是赌,却只有赢了的好处,没有输了的坏处。
“就依真人所言,赌了,还请雷动天尊做个公证。”拈花好像没听出来赤目的‘耍坏’,痛快答应下来,先对雷动点点头,而后拈花望向赤目:“既然赤目真人说妖雾不能带回段旺旺,那我就赌妖雾带不回段旺旺!”
赤目‘哈’的一声笑:“这可是你心甘情愿和我赌不是,你再说一遍,你赌什么?”
浑人正要开始纠缠的时候,妖雾就带着段旺旺回来了。
不理会三尸,苏景迎上几步。段旺旺也不为‘去而复返’找借口,大家都是明白人,到现在不妨开门见山了:“先生的买卖,再提一提价钱吧。”
“段兄直言无妨,多少香火一份冤情你觉得合适。”
“三倍。抹零。两千升一份人魂冤情。”颇有狮子大开口之嫌,段旺旺留出了还价的余量,不料苏景痛快点头:“就依段兄,两千升香火。”
妖雾做了一回掮客,大功告成,他自己也积极得很,撒腿跑去找牛吉来拟定买卖契约。
定好了价钱,苏景又一翻手,掌上托了个小小包袱,递向段旺旺:“请收下。”
“这算什么?”段旺旺不伸手:“实不相瞒,我来不津,本是想向刘大人求一层周转、借一个方便,但刘大人已经不在,此事也就作罢。”段旺旺晓得自己来借钱的本意瞒不住人,如今他与苏景合伙做生意,干脆直说出来,倒还显得坦诚。
跟着段旺旺又把话锋一转:“但先生的钱,我不会收,即便先生说是借,我也不敢借,请收回去吧。”
苏景不收包袱,笑道:“段兄误会了,这也是买卖。两千升香火,只是我给段兄的价钱。”
段旺旺反问:“先生的意思是?”
“别家司衙也有人间下来的冤魂,还请段兄帮忙。你给别位判官大人的价钱我不过问。没道理让段兄垫账,我预支一笔理所当然。总之一切仰仗阁下了。”
段旺旺眼睛亮了,他心里有数,一千升足够让从其他阴阳司‘买冤’了,转手赚一半的好生意整个幽冥难寻。而他自己的阴阳司管辖地方不大,冤情不多,可联络的判官多了,人魂就多了,冤情自然也会多起来
买卖往来,该收则收,段旺旺接过小包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凭这包袱补上亏空绰绰有余。
这时牛吉赶来,取出笔墨,一边询问者两位大人一边拟定文书。可能是后半截过程太顺利,让雷动天尊有些不踏实,对段旺旺道:“你送来的冤情,每一桩都会有能人在阳间反复核查,若你”
雷动怕他为了赚钱无中生有胡乱报来冤屈。就算阳间还有人核查,也受不了天天都是假案错案。
“我为赚钱蒙骗苏先生,报上无数虚假冤情,是损人利己,天经地义。”段旺旺第一句话险险就把三尸说翻脸了,好在他摆了摆手:“稍安勿躁,先听我说完。”
“判官审度事情,从都是‘分开两头’,我报假冤,赚苏先生香火,得利了,好,这一头天经地义,全无问题、也就此结束;再说另一头,冤情中的‘凶手’,不能是凭空编造出来的,否则假得也太离谱了,你们不会给钱,那就得是阳间真正的活人他被我坑得去挨打、受讯问,到头来还是会被核实无辜,于我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天道之贼!阴阳司办的就是这种孽障,身为判官更晓得这其中的罪孽,绝不敢越雷池半步。雷动先生之说,不会发生,我如此,其他判官也一样。”
说完,稍顿,段旺旺笑呵呵的对苏景道:“其实苏先生应该担心的是另件事:你先给我那一笔不是小数目,不怕我收了钱不办事么?若在下硬吞了这一笔”
苏景笑了,什么也没说。
只是笑,且还笑得有些古怪,似乎段旺旺的说法很是无聊。
看着苏景的笑容,过片刻,段旺旺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糊涂:九王妃已经斩了一个判官,这群阳间下来的人物是真正悍贼!赖他们的账目,真嫌自己脑袋太多么。之前所说,实实在在是个愚蠢问题。
很快,牛吉那边文书拟定完毕,有关买冤的生意,条条目目细节清楚,这是判官之间的买卖,但是和阴阳司无关,是以不能扣判令大印。苏景按手印画押,段旺旺手掌无纹,滴下一滴黑色鬼血以作凭证。
文书作保,双方各执一份,这买卖就算是初步做下了,苏景给出条件颇为宽容,只要段旺旺不想干了,账目理清随时可以退出,这让段大人尤其满意。
以茶代酒聊以庆贺,直到这个时候段旺旺才对苏景提出心中疑问:“两千升一个冤情,本以为先生会还会还个价钱看来先生真正财大气粗。”
苏景不解释什么,只是应道:“哪怕再贵些我也会买。”
“嗯,之前见先生痛快答应,我心里登时后悔:要得少了。”
相视大笑中段旺旺告辞而去,这次是真正离开了,至于他如何向总衙呈报、说明买卖状况,苏景全不关心,他想要的仅只是人魂冤屈。
段大人才一走,妖雾立刻跑上前去抓苏景的长袍下摆:“买卖做成,酬劳何在?香火何在!”
苏景自不会亏待他,一个小小包袱奉上,妖雾一掂量便是喜色盈盈,显然对这酬劳满意极了。
三尸个个好奇不已,围拢上前:“你是如何说服段旺旺的?”
妖雾面带得意:“好一番口舌,说到后面我都忘记了前面,反正就是劝,不答应我就缠着不让他走!”
小鬼不肯细说,苏景也不追究,更让苏景好奇的是另一问:“你为何要帮我?”
“有钱不赚王八蛋,我哪是帮你,我是不做王八蛋,赚钱要紧!”妖雾一拍怀中小包袱,撒开双腿跑去了
不久后,牛吉马喜又来拜见苏景,提醒大人这些日子又攒下不少游魂。
公事耽误不得,判官升殿,问冤、审案、甄选游魂、一成发往轮回,余众送去滑头鬼王的孤城,这次苏景的‘运气’不错,审出了两件人魂冤屈,命马喜又去离山。
这个时候离山已经派出亲信弟子,轮值驻守于山门外,专门等候鬼差‘送冤’,同时请马喜转告苏景:刘铁案一双疑凶已被缉拿,官家仔细查办再经‘三审五覆’,真相再也清楚不过,正如刘铁冥殿所说,确是奸夫淫妇图财害命。
两个罪犯已遭极刑,死时惨状不必细说,尸骨无人收敛,由官家用草席裹了浅浅葬入乱坟岗,这个时候怕是早被野狗刨出来啃烂了。
苏景得了此讯后就开始笑,笑了好半晌,莫说驾前鬼差,就连三尸都被他笑得迷糊了其实苏景的开心来得再简单不过:值得了。
入幽冥是为了救小师娘,可拼死拼活之后才晓得她根本不用救;之后又领受师娘严令,入主一方阴阳司做做了个判官。前面是白跑一趟,后面更是莫名其妙,就连苏景偶尔时都想不通‘我到底干啥来了’。
但今时、此刻,刘铁师徒沉冤昭雪,一桩阳间罪恶,因苏景之故得以阳间了断,苏景觉得自己这趟只能以‘无端’形容的幽冥之行,突然有了值得之处。
能伸张冤情,哪怕只是一桩,苏景以为:我便不是白来一趟!
攀一阶、看一景。不单单是人到阶上、身处景中就圆满的,真正的开心、向往是在这壮美风景中留下自己来过的印记:
通天时,斩杀黄风大王、还火鸦后人以清静安宁;宁清时,救出参莲子、相助真页山;如是时,大破双双欢喜大寺、带出被困无烬山的众多同道;冲煞境,闯荡南荒,大闹剥皮妖国;夺罡境,斗玄天大道邪修再救真页山,西海深处摩天刹刹天摩来回闯荡这些都是印记,苏景在一片片景色中踩下来的脚印。
幽冥之行,一桩阳间冤情昭雪,就是苏景于这道风景中落下的一枚脚印。
修行快活,因长寿、因逍遥、因世界变得丰富多彩,更因自己平添大力、能做成愿做之事、能做成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
做了自己想要做的那个人,何等惬意,怎能不笑。
第四九六章 父母心
初遇时恰年少,同样喜爱剑术、同样修持出色,又是同样的真率心情,互相吸引再正常不过,浅寻是‘沉世渊’出身却不会为非作歹,以陆崖九的性子又哪会因她出身邪门就心有芥蒂。
两人相处其乐融融,但并未因情事耽搁修行,正相反的,至情至性之人会因‘开情通心’加快进境,有利修行,否则修行门内也不会有‘双修道侣’之说。
说到这里,浅寻一拍锦绣囊,取出一只冰盘递到苏景面前:“几千年前的东西,字都有些变化了。”
冰盘之中,三张文书被冻在其中保存如新,寒冰晶莹剔透,那三张鎏金纸笺字字清晰样式变了、字为半古斜篆,可这些全不妨碍苏景认出它们:
聘书、礼书、迎亲书。
所谓三书六礼,至今东土人家的嫁娶喜事仍有这些讲究,冰中那三张纸,既是文书证鉴,也是喜笺婚书。
三书写得明明白白,一双新人,公陆崖婆浅寻。
拿回冰盘,它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是以浅寻的轻轻擦拭全无意义。
很快,冰盘被小心翼翼地收回囊中,这是她认真保留了一辈子的宝贝。之后她安静了许久,眼帘低垂遮住了眸子,目光里空洞也暂时被挡住。忽然,浅寻的手指动了动,勾弹身前摆放的那架瑶琴,合喜调,专门用在婚嫁喜典上的曲子想得入神了,浸入了那天的欢喜中,不自禁就弹起了那天的调子。
可惜,琴一响,浅寻也醒了,琴声又停下,那几声悦耳声音顷刻消失。
浅寻是陆崖明媒正娶的妻子。
并非修宗做典,是民间成礼。
与陆角和蓝祈不同的,不是陆崖九要刻意隐瞒、不把浅寻引荐给同门、同道,而是浅寻自己心中藏了一份傲气。
虽无意再翻沉世渊与正道的旧账,但浅寻心中对正道人物的抵触可想而知,她只要陆崖就好了,他那些同门兄弟、同道好友,浅寻一个也不想见。
“我直言相请,要陆崖不可说出我俩成婚之事。是为了他好,也是因我心中实在不喜正道。陆崖还是想告诉自己那几个结义兄弟,尤其想告诉他哥哥陆角我们商量很久,他答应了我,我很感激。”
以陆崖九的性情,对自己人的时候,只要点头答应就绝不反悔,更不会阳奉阴违,无论妻子、兄弟或者看重的晚辈,他心中都存了一个‘敬’字,这一重是绝不会错的。
浅寻入主凝翠泊,陆崖九修行于离山,以他们的本事和联络手段,说一句‘鸡犬相闻’也不算夸张,两人相隔不远,时时都能见面。得红颜相伴、修持与剑术进境飞快、开创离山剑宗基业,那些年是陆崖九的神仙日子,所有事情都顺风顺水,不久之后又一桩大喜事到来,爱妻有喜。
十月怀胎,添丁进口,小小女娃呱呱坠地。这孩子长得像极了母亲。那时两人的欢喜非当事父母能够理解,陆崖九喜得直接破开了一个境界!
再之后一件大事就是给孩儿起名字了,夫君学识通天、娘子秀外慧中,两个出类拔萃的修家,居然想不出一个好名字,今天陆崖想出一个,浅寻撇嘴;明天浅寻灵光乍现,陆崖摇头。
一晃两年,囡囡没名字。好在古时有个讲究,男童七岁定名,女童五岁定名,当时还有时间,大可再想上三年。
有了囡囡固然欣喜,可一桩烦恼也随之而来:陆家的孩儿,岂有不见陆家长辈的道理?陆崖旧事重提,想把她们娘俩引荐给陆角,还想接了浅寻母女干脆住进离山去
浅寻不同意。
苏景和小师娘的接触不算太多,但也能想象她的倔强。
这件事讲不通情理,可它也真的和‘情理’没太多关系,若陆崖九有事她可舍了性命,若陆角八落难,为了夫君的手足之情浅寻也敢舍命相救,可要真正去和大伯做亲戚,浅寻绕不过心里的弯子。
她不想,但不是说她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浅寻、陆崖皆为苏景敬爱之人,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陈年旧事,觉小师娘做得有些过分还在其次,倒是心里另外升起了一份古怪感觉:说穿了,不就是媳妇不喜欢婆家亲戚么。两个当世大修、阳间东土的绝顶人物,过起日子来竟也不能免俗若能有个好结局,苏景现在多半会笑。
苏景神情沉穆。
这个时候浅寻忽然岔开了话题:“刚才的《齐僮儿》好听么?”
“第一段很听,第二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单以韵律也听得过耳,第三段就不敢恭维了。”说到第三段,回想那平淡无味的调子苏景直摇头。
“苏锵锵,这就是你没有见识了。”随着说话,拈花神君重返密林,另两个矮子和他同路,脚踏地面后,三尸齐齐对树上的浅寻躬身施礼:“遵奉师娘谕令,福城那边过来的探子都被打发掉了。”
复命后见师娘没什么反应,拈花的胆子大了些,转目望向苏景:“《齐僮儿》来历非凡,它不是人间的调子,而是天上神仙赐下的调子。”
一去一回中,三尸也少不得一番交谈,有关‘齐僮儿’的来历,赤目和雷动刚听拈花说过,此刻现炒现卖,赤目接口:“相传差不多三千年前,一天夜里,汉家名山‘东海乾’山中忽然闷雷叠叠金光暴现,整整三个时辰异象才告消散。转天清早,有些不知深浅的山中人登峰查看,这才发现主峰‘金钊峰’一侧被彻底抹平,石壁平整如镜,整整齐齐地刻了《齐僮儿》的全谱。”
“你我兄弟都已修得半仙之体”在小师娘面前雷动天尊稍作谦逊,没说自己是大罗真仙,继续对苏景道:“抹一片山崖、刻上去些什么也不是难事,不过在凡夫俗子眼中,东海乾金兆峰的异象自然是仙佛所为,那山壁上的谱子也就是仙谱了。”
拈花又接回话头:“名山上镌刻了仙曲,一时间文人雅士八方汇聚,共做敬仰,《齐僮儿》的全谱也得以流传。更有数不清的乐家琴士想要解通此调,可仙家意境岂是凡人所能领悟,全都不了了之。”
所谓‘解通’指的是曲中意味,不过《齐僮儿》三节曲风全然不同,无论如何去解都显得牵强,更得不来旁人认可,最后只能归于‘仙家意境凡俗难懂’这句话上。
但是因为第一节欢快爽乐、满带新生娃娃欣欣成长之意,渐渐被后世用做小娃生辰的喜调。
这个时候浅寻重新开口,再次转开话题:“苏景,你可知陆角、陆崖是什么人?”
这一问实在无端,苏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无需苏景回应,浅寻就给出了答案:“他们都是古时齐国后裔,陆崖年轻时有一阵喜欢自称‘齐人’,囡囡像娘亲,她身上没有一点阿爹的影子,是以乳名的便宜就给了陆崖:她乳名唤作齐僮儿,是齐人的僮儿。”
浅寻的声音寂寥,又再讲起旧事:“一岁生辰时,我带她飞去东海乾看日出,那天到得早了,看她睡得恬美,一时兴起就谱下了那首曲子,《齐僮儿》。”
说到这里,浅寻轻轻撩起眼帘,望向苏景,带笑:“剑气凌山石崩岩裂,是多大的动静啊,小小的狗东西就在我怀中睡,硬是没被惊醒。”
或许是因角度?浅寻垂头、撩起眼帘的时候,苏景忽然从她的眼边、额角看到了细细的皱纹。似乎永远年轻、永远冷漠的小师娘,显出了些许老态。
三尸在树下,苏景眼中景象他们看不到,闻言后立刻马屁奉上:“原来《齐僮儿》是师娘所谱,难怪这曲子如此精彩!说到底还是师娘惊才绝绝,琴棋书画、尸剑法道绝艳乾坤!”
“那曲子得于一时兴起,却未能一气呵成。”不理三尸恭维,浅寻声音不停:“还有许多地方没能想好,比如三节彼此割裂、串承不好;比如最后一段实在太平淡,我想能平淡,但也不要那么平、没味道了。”
师娘耍剑厉害大家早都见识过,她还会谱曲可是第一次听说,于情于理于巴结三尸都得多问几句,尤其她今天的情形,三尸都想惹她开心,拈花语带崇敬:“弟子喜爱音律,奈何资质浅薄,欲求解音精琴而无路,若师娘有暇,弟子想求解《齐僮儿》三重境意。”
今天的浅寻,耐心不是一般的好,有问则答:“第一节,欣欣快乐,盼她长大、盼她漂亮,我心里快活那曲子就快活了;”
“第二节,越是高兴得忘形,之后就越是担心。世间风波恶,人浮于世谁能幸免?莫说还只是个孩儿,即便强若你师尊陆角八又如何,齐僮儿那么柔那么软,她能应付得来么;”
“第三节,忽然想通了,她若能富贵、若能长寿自是最好,可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要求她能安乐,哪怕一辈子平平淡淡也无妨,只要她安好,康健。”
镌刻东海乾的仙家琴曲,浅寻谱给齐僮儿的《齐僮儿》,它的意境说穿了,也不过三个字:父母心。
不值一提的父母心。
第四六八章 不见修家游魂
随后五个月时间,苏景过得异常平静,全不见总衙有问罪的意思,每个月孔方穷都会来一趟,但只是对账、缴款,来得客客气气、走时笑容满面。
以前突如其来的刺杀,五个月中也再未发生过。
买冤的生意做得顺顺利利,看得出段旺旺对此事颇为上心,以他的地位,自己辖下的六、七品司衙自然全都纳入生意。此外段大人还专门传书给相熟的五品判官,说明‘买冤’的生意,于大小判官而言这干脆就是捡钱,大都感兴趣,高高兴兴的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几位判官主动找上段大人要做这门买卖。
传到苏景处的人魂冤情,阳间复核大都属实,个别有错案也是因为幽冥的‘苦主’误会,不是判官故意虚报。
另外,有些苦主死得冤枉,但大洪官府并非摆设,早在人魂幽冥喊冤前就破案缉凶,家人会焚香告慰苦主,人魂能够得到消息,就不再冥殿告状。
有些出乎苏景意料的是,人间佑世真君的神祠中,新近立下的那块‘恶有恶报’碑香火出奇旺盛,这要归功于‘万岁英明’。在离山派白羽成去过朝廷后,当朝皇帝召集众臣商议,有能人出了主意:不如专建一司,内里归于刑部统辖,表面则隶属‘威德祠’。
这座衙门不理其他,只管离山弟子呈上的冤情,每审清一案都张榜公示四方。这样做一是把‘重视’摆在了明面上,把破案的威望送给苏景,示好离山天宗;另一则,佑世真君的神庙,说到底也还是白家巩固自家皇廷的办法之一,佑世真君威望提升,对朝廷只有好处。
果然,一张张榜文贴出,公示佑世真君神殿查办诸多无头案,为已死之人伸冤,于民间引出无数议论,虽然百姓不解前因后果,可仍有些脑筋灵活之人猜到:这或许是死人告状、仙家督查啊!
如此,佑世真君的威德祠中那块‘恶有恶报’碑,在百姓眼中也就真正醒目甚至有些凶猛可怕了,拜祭者众,香火自然旺盛。
戒碑香火好,苏景的钱就多,再加上‘卖沉舟军’的底子,买冤和替滑头鬼王垫付人魂的账目都能从容应付。
无论阴阳,有钱的日子就能过得舒服,这道理扎实得很。
香火这种东西,于苏景自己无用,于幽冥鬼物珍贵,苏景手上存货多多,不津阴阳司的大小鬼差都跟着沾光,只要大人高兴开心,众差官就赚个盆丰钵满,时间不长司内众鬼归心苏景初来乍到,大伙都盼着他快走快快走,如今却又盼着总衙别再追究,让这位大人稳稳当当地再不津干下去吧。
几个月间,苏景经手的游魂被源源不断送到千多里外的瓶中城。笑面小鬼这座城是经过高深法术炼化的,颇为神奇,游魂少时它规模可怜,游魂多了它便层层扩展,如今已经有了些气势。
笑面小鬼重信守诺,当初答应苏景之事一一做到,废去别家鬼王共识、幽冥世界皆准的、对游魂的诸般酷律,游魂进入瓶中城,大都能过上一个安稳日子。谈不到享乐,可也不存悲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滑头鬼王善待百姓、瓶中城不行酷律’的消息传出了出去,瓶中城就变成了鬼民眼中的‘福地’,每日每夜、无时无刻,都有游魂鬼民从别家鬼王辖地逃来瓶中城。
城中的土著本来还道幽冥世界到处都如瓶中城一般平安,但后来接触的外来鬼多了,他们才明白自己能被发配到此是何等福气!
滑头一脉本来另有属地,可是在上一代就告衰落,这次笑面小鬼到异地重整旗鼓,附近鬼王自是容不得他,几个月里恶战连连,五天一小仗半月一大战,数不清多少阴兵来攻打瓶中城。
战事上,一来城池自有守军不弱,苏景派来的损煞僧、迦楼罗、谛听等兵将更是实力超然;二来,肆悦老鬼撤兵后,附近并没有太凶猛的鬼王,敌人的实力普通;另则,城中住民越多,征召兵马自然也就越容易,滑头王旗下,军兵渐渐聚拢,初步有了小小的一个局面。是以瓶中城稳稳屹立。
莫看苏景刚到幽冥时,尸煞阿二、笑面小鬼狼狈不堪,其实二鬼都是善战之将,战事中先以坚城孤守、再以精锐突袭,着实打出几场漂亮仗,缴获敌人军资大把,大大占了便宜。
靠着打仗,笑面小鬼手上也有了点钱,他不喜欢欠着别人的,让阿二传讯苏景,说要先还上一部分苏景的垫款。
阿七收到消息传告苏景,后者笑道:“回讯告诉他:不要,不急,你别有俩钱就造!”
这个时候,牛吉马喜来见大人,禀报:“这批游魂都已喝下茶汤,封了记忆,发往滑头鬼王城中,一桩公事了断,特来向大人复命。”
阳间游魂离开阴阳司,无论往生转世还是留驻幽冥,都会被除去阳世记忆。苏景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来得正好,坐下喝杯茶,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们。”
茶就不喝了,牛吉马喜屁股沾着一点点椅子边坐下:“大人垂询,小的知无不言。”
“我做判官时间不短,为何不见有修家游魂?”苏景问道。这段时间里来过不津冥殿的游魂,没有修行之辈。无论人间修家或者妖孽精怪,苏景一个都不曾见到,开始时他还道修者寿命长,死得少,可小半年的光景连一个都没有,就很有些奇怪了。
牛吉应道:“回禀大人,咱们这从来就没有过修家之魂,具体为何小人不敢笃定,不过以前隐约听过一个说法:阳间修炼之辈死后,不入普通普通阴阳司,专有高品司衙负责他们。再具体的,小的就不清楚了。”
马喜道:“或者我为大人跑一趟,去请教段大人?”
“不必。”苏景摇了摇头。
黑狱之中,燕无妄深深皱了下眉头。一道心神投影,‘苏景’现身黑狱,对燕无妄道:“稍安勿躁,待下次孔方穷再来,我会问他此事。”
燕无妄太过孱弱,哪怕苏景有的是香火,他都无法再修出什么成就,最大心愿莫过转世投胎、再迎新生。
如今苏景就是判官,帮他转世不过令牌一挥外加些收买负责转世差官的香火钱而已,举手之劳罢了。苏景本已着手安排此事,可迟迟不见有修者游魂入司,心中生疑、这才向两位差头询问。
燕无妄浅浅叹了口气:“多费心。”
两位差官禀过公事、答过苏景所问,但并未告辞离开,对望了一眼后他俩面上都升起了些笑意,牛吉开口:“大人,我们哥俩这几天仔细寻思、想了又想,琢磨着有一门鬼法,您应该能练得。”
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法门?”
“托梦之术。”牛吉马喜异口同声。苏景扬眉:“说说看。”
做判官五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但也不算短暂。六品执掌、本司运作苏景早都了然于心,差事做得熟练了,小师娘、封天都、瓶中城等等都无风无浪,苏景重拾真正功课、继续修炼金乌正法。
不再祭炼罡天,他要正式做第七境修行,勾连煞地罡天、结成宝瓶身!幽冥世界凶险莫测,此间不存门宗庇佑、没有大批帮手,重重危机悬顶,非得尽快提高本领不可。不过第七境真正开始前,金乌正法上还有一重行气凝元的小法门要修炼,这是突破宝瓶的准备功夫,非练不可的。
小法门,不占什么精力,一道心神行功就足以应付了,只是得磨上十个月的功夫,同时苏景也不闲着,常常把牛吉马喜唤来,听他们讲一讲鬼修的道理。以苏景的活泼好奇,既然身处幽冥,自然得看看鬼修的奇妙地方。牛吉马喜抖擞精神,把自己所知如数奉上,告予大人知道。
尸、鬼、煞、魂等阴丧体质,与阳间的妖、人大相径庭,虽然修炼的基础道理相差不多,可具体运功行元的办法天差地别,由此炼成的法术也另有神奇。
随着对鬼家修法了解越深,苏景脑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似是什么关键地方,可这想法飘忽莫名,偏偏就无法抓住
有关鬼法事情,苏景一听就是半晌,眉飞色舞,甚至还有了那么点羡慕,奈何阳身根基所致,一样都修习不料,只能干巴巴的眼馋。而好奇之外,牛吉马喜为主上分忧,终于想到了一门托梦之术,苏景可能炼得,兴冲冲地来报于大人。
托梦是鬼法,但对体质无甚要求,有鬼袍相助苏景修习无碍。就好像小孩子找到了新鲜玩具似的,苏景大是兴奋,又和牛吉马喜聊了好一阵子,问清楚这法术的个个细节,随即分出来一道心神,试着修炼此术。当然,好玩而已、练练无妨,不会影响到真正的功课。
转眼又是十几天过去,时候到了,宫门外喊声传来:“下差孔方穷,求见苏景大人。”
和以往一样,请入后园,先交办公事,账目清楚香火上缴,随后苏景问起了修家死后、幽冥如何处理的事情。
孔方穷笑得客气,口中却在拖延:“这个小的官卑职微,虽然知道些事情,但也不敢随便吐露,大人您看”
大人不用看,摸出了一个香火包袱递了过去。
第四九七章 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不是没人能解出曲中意思,不过仙家曲子,又岂会如此浅薄?解出《齐僮儿》三节意境之人自己都不相信
“囡囡满岁时,我谱下一曲,可惜未尽全功,当时我不急,时间还有的是,大可留待以后再慢慢思索,大不了就暂停修行去拜访名师再深学音律琴艺,她到了‘正冠名’的年纪前,我总能送囡囡一首真正好调子的。”
说完,浅寻微微侧头,好像琢磨了下,很快又纠正道:“说错了,是我以为在齐僮儿五岁前,能送她一首好调子没等到,她死了,两岁时。”
最后九个字,声音平平,语气平平,连她的表情也一样平平。
从眼到口,从神到声再到整个人,平得不见一丝起伏,绝非活人应有的样子说那九个字,浅寻仿佛行尸走肉,丢了魂魄的女子!
所幸,浅寻并未就此沉默,她浅浅的叹了口气。
一声轻叹远不足以呼出心中黯淡,但叹气有情绪,有了情绪就有了神髓、有了生气、有了活着的证据可也是这一声叹息、这一份‘我还活着’的证明过后,那个斜倚枝桠、执长剑着黄裙、比着寒霜更冷漠但也比着冰雪更晶莹更剔透更美丽的女子,两鬓飞霜青丝披雪!
十万乌黑长发,尽化苍苍白发。
一声叹,一眨眼,一瞬间,她活了,从双十年纪活到白头!
三尸拜身树下,苏景投跪枝桠,齐齐向小师娘叩头,可一贯心思活络伶牙俐齿的四个家伙,今时此刻却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不会劝人,不是肚子里缺少言辞。甚至早在半晌前浅寻开始讲述旧日往事时,苏景就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师娘说到‘囡囡早夭’时该如何相劝,可是没有用,以浅寻的心性,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显苍白。
苏景还是吃力开口了:“往事已矣,师娘节哀师姐早入轮回,来世也定会开怀快活”
“来世?”浅寻摇了摇头,即便三剑破血海时苏景也不曾见她如此用力:“走时已经魂飞魄散。今生了断,不存来世。”
那时浅寻身边有一尊尸煞,唤作‘阿添’。
沉世渊毁灭后,一具‘天尸’侥幸存活,被浅寻带了出来。陆崖九不在乎浅寻的门宗家事,但是对炼尸的法门一向不是很喜欢,这是人之常情。何况丧修炼尸是为了斗战所需,浅寻本身剑术出色,身边根本用不着摆一具凶尸相护。
天尸,十重塔,尸中上品,已开通灵智可以自行修炼,也不用再追随主人。
有了囡囡之后,陆崖九就对浅寻明白提出:
不要让尸煞接近小娃,最好是她能把它打发掉,当然不是说斩杀了那怪物,而是遣它去荒僻地方,不得为非作歹从此自己修行;若浅寻实在不愿舍了尸煞,陆崖退而求其次,就让它留在凝翠泊附近,但浅寻须得设下一禁,绝不许尸煞登上她们母女所住的小岛。
浅寻选了后者。但只是‘选了’而已。那是她的尸煞,陆崖九不信任,她却踏实得很,心中万分把握,阿添绝不会害了齐僮儿,实情也确是如此,阿添忠心耿耿,对小主的百依百顺、爱护之情尤甚主上。
十重塔,就和现在的阿二、阿七一样,修持内敛煞气于脉,绝不会外溢染到小娃。除了‘出身’,他们和东土修家全无区别。
浅寻未设禁,也根本不禁。在陆崖来时,她会着阿添躲开,平时自己修行或是炼剑时,还要阿添帮忙照看囡囡。
说到这里,浅寻问弟子:“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苏景,你知这叫什么吗?”
“意外吧。”苏景回答。
浅寻摇头:“命!”
惨事过程,浅寻不曾细说,只一句话:“囡囡两岁刚过七天,阿添发狂了,夺了她的魂髓魄精,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浅寻未流泪,但原本清白的眸子侵染血色,仿佛失了幼崽的母狼,哀伤到凶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凶狠!
“是命,却不怪‘命’,罪在我。”浅寻每个字就讲得吃力,偏偏话说出口,声音却是轻飘飘的:“陆崖劝我搬去离山,我不愿意;陆崖让我打发了阿添,我答应了却没做,不怪我又怪谁他赶来后,他气疯了。”
真的气疯了,上天入地,焚海断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无以排解永远结压心底的憋窒。
陆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铮’地一声剑鸣冲天,陆九动剑,直劈浅寻。
那时浅寻像一块木头,呆呆站在原地不挡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剑下是不是解脱啊。
剑劈下,但堪堪要斩入浅寻肩膀之际,百炼好剑忽然爆碎成一团齑粉,飘散了四方。陆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癫到几近入魔,神志里依旧会保持一丝清明,终还是没能挥下利刃,及时发力将佩剑震碎。
剑崩碎,陆崖九单手捂心,哇地一声呕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于造化、养在体内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经历这等大悲恸,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创!陆崖九重伤。
不是陆九脆弱,只因那件惨事本不该发生!他想不通。
对苏景时,陆老祖说自己是痴迷剑术以至耽误了修行进境,这话是没错,却不全。他被困于欢喜儿、修行变得无比缓慢,也与受过这次‘重伤’损及元基有关。
比精血还要重要无数的一口水落地,陆崖九重重喘息,声音嘶哑:“齐僮儿非你所杀,但我痛丧爱女也和你脱不开干系,沉世渊浅寻,你欠我,要还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补还!”
说完,陆崖九撕掉长袍下摆仍在地上,转身走了,离开时老祖泪流满面。
割袍断义,从此陌路,这本是朋友间‘仪式’,何时都不曾用于夫妻之间,可陆崖九心智恍惚下哪还顾得了这些讲究,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又渗入林中,吹在苏景身上,从发肤一直冷到了骨髓。浅寻又问苏景:“他最后一句话,你怎么想。”
苏景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他老人家还是在意师母的,他怕您会”忽然,苏景声音一窒,浅寻抬起了头,苏景发觉她‘变了’。
刚刚青丝变白发,可她的容貌仍年轻,头发白了并不显得苍老,而是添出了几分诡异和凄厉;可现在,浅寻好像‘长大’了几岁,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变成了三十上下的妇人模样。
“他怕您会想不开。”苏景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话说完。
听上去的决绝之词,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过:你欠了我,我说什么时候还、怎么还,你才能还,在这之前你得活着。
浅寻竟笑了,满头白发、面色凄然和缓缓变老的女人,笑起来时没办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怜着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多出了一个‘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又不能杀的人’!”
从始至终,浅寻的语气不带一丝激动,此刻也不例外。她低着头、翻起了眼睛,目光里满满怨毒:“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与我,不共戴天。”
任谁心中都有绕不开的弯子,何况浅寻偏执。心中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儿,早已动了求死的念头,但因陆崖九的一句哈,她死不成了,她还有债要还!
常人而论,既然决意赴死,又哪还管什么‘债’,可浅寻、陆崖皆为固执之辈,他们的道理实在不能以平常计较。接下来的‘活’无异煎熬,浅寻挨不住,几次主动去往离山求见陆崖九,想要他给出个痛快话,自己替他完成了‘补偿’,再得自裁解脱。
陆崖九避而不见
苏景依稀记得,光明顶山核小院,刚见到大师娘蓝祈时曾提到过‘黄裙浅寻’,陆角八只道是浅寻痴恋陆崖九,但陆崖九心静如水不解风情。
现在看来,原来是陆角八误会,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浅寻多次来离山求见自己兄弟,陆崖九却冷漠回绝,所以才会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无情’的猜测。
其实话说回来,陆崖九又岂会不知浅寻的性情、岂能不晓得这般‘拖沓’对她是痛苦炼狱!但精修之人更清楚,人世间威力最大的‘东西’莫过:时间。迟早会冲淡的淡了么?彼时撕心裂肺,今时一叹白头!
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忽然苏景神情一振:“当年师叔让我去凝翠泊向您学剑!”
苏景去凝翠泊,就是陆崖九传递给浅寻的一个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么了。
一个馒头中,藏着两段‘机缘’。前者是苏景修习巅绝剑术的机会,不必细说;
后者囡囡的惨事已过了许多年,陆崖九仍不敢确定浅寻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经被困青灯,几乎不存出头之日,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浅寻了。
是以陆崖九把这件事的决断交给了馒头、交给了天!
三尸偷偷对望,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凝翠泊小岛上,浅寻得知陆九遣苏景来习剑时曾泪水流淌,曾轻声说出一句:总算他肯让我为他做一件事了。
第四六九章 小妖精的调调
“大人误会了,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您又垂询是小的荣幸,哪还敢讨要恩赏,这是怎么话说的”孔方穷神情诚惶诚恐,语气无辜满满,手中却接过包袱,再讲话痛快多了:“据小人所知,阳间修行之辈,一旦身死魂入幽冥,都会被立刻挑拣出来,人间修家解送‘极乐川’,精怪妖孽押往‘无穷春’。”
苏景问:“极乐川?无穷春?幽冥真有这两个地方?”
来幽冥时间不短,苏景了解不少,闲聊时听鬼差讲过‘极乐川、无穷春’,这两个地方在阴间大大有名,可它们不是真实地方,就好像阳世人口中的‘不周山、章尾山’,都是传说中的所在。
“是不是真有这两个地方,小的也不晓得。”孔方穷应道:“不过咱们阴阳司中有两座衙门,分别以这两处玄虚地之名命名。据小的所知,主掌这两司的大人皆为橙袍大判,二品官,高高在上地位超然当然,他们可远远比不得大人您,一品二品,看上去不过差了一个数,隔出来的却是一座天啊。”
奉承一句,孔方穷转回原题:“但这两座司衙究竟是真的坐落在玄虚地,还是只借了个名字,小的就不清楚了。”说着话,他掂量了下手中包裹,似是觉得苏大人的赏赐当真丰厚,自己应该多说几句,又把声音压低:“这两座司衙坐落何处小的不清楚,我跟在尤大人身边办差多年,但主掌这两司的橙袍大判,我也从未见过。不止我,所有孔方差兄弟,都不曾见过这两位橙袍判。”
孔方差是做什么?专为星月判收敛香火、掌管钱财的内差。他们之中没人见过两个橙袍判再简单不过的意思:极乐川、无穷春两衙,和尤大人间没有‘钱财’往来。这两司辖下游魂不做买卖!
苏景追问:“为何要专设两司?阳间修炼之辈的游魂不做买卖,是全部发往轮回还是做其他处置?又或者”
连串发问只因一下子无数疑惑涌起,孔方穷忙不地摆手打断:“大人,您这些垂问,小的无能、一个也答不来。”
苏景痛快,翻手又亮出一个香火包裹:“你在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用称量分量,只一见这小包袱孔方穷的眼中就显出贪婪之色不同于其他香火包袱的灰扑扑的颜色,苏景手上包袱是淡金色的。
阳世钱财,铜板不如银锭、银锭比不得金元宝,一样的道理,阴间‘香火’也有高下之分。
在阴世‘香火’不过是个笼统称呼。此事苏景曾专门和牛吉马喜聊过。
见识见识,下见上识,两位差头‘见’不少‘识’却不多,有关香火事情他们说得颇为含糊,不过苏景也能大概理解:幽冥中所谓‘香火’,绝非单只人间的焚香烧纸,它指的是生灵之念、之愿。
阳间万物,无尽生灵皆有念、有愿。一头蚂蚁死掉,其他蚂蚁凑上前,以触须抚碰,是蚂蚁对死去同伴的愿、念,是阳间传入幽冥的香火;一窝狼崽被毒蛇咬死,母狼彻夜不休凄厉长嗥,是恶狼娘亲对孩儿的愿、念。这些只是世间人能见到的,还有无数普通人看不到、听不见的,但感知不到不代表它不存于天地间,谁说青木不会悲叹,谁说长草不会饮泣。
如果苏景未曾修行,木歌草唱这类事情怕是理解不来,但他出身离山,早都听门中高人讲过类似道理:那三阶十二景里,最后一重领悟境‘大逍遥问’,修家入世去领悟,其中很大部分就是去听草木言语、解禽牲情怀!
有命,便有情;有情就有念有愿;有念愿就有香火。幽冥世界的‘香火’远不止人间的焚香烧纸。但人是灵智之长,以情而论更是远胜别类,再加上人聪明懂得以香烛助愿增念,是以人间下来的‘香火’最为纯烈、最为幽冥所喜,上上品,钱中金。
一直以来,苏景的花销都是‘买沉舟军’所得,是普通香火。‘恶有恶报’碑收来的香火他还没动,此刻手上捧着的淡金色包袱,就来自恶有恶报碑。
要知道阳间人是把佑世真君、恶报碑当做真正的仙佛来拜,心更诚愿更重,若一般的人间香火是金子,那苏景手上的包袱就是金中足赤,当得‘极品’之称。
孔方穷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但是这次他没伸手去接,笑容无奈、摇头道:“那两座大司神秘莫名,小的得尤大人赏识,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办差,时常都能说上几句话没错,可我只管账目事情,专责专守,其他事情了解甚少,真个不知了。”
苏景没再追问下去,只能存疑于心留待以后了。
黑狱之中,燕无妄眉头紧蹙,声音少有的低沉,对身边的‘苏景’道:“我转世的事情,先请暂停吧。”
‘苏景’点点头:“你是怕”
“不错。”都是聪明人物,燕无妄知道苏景想说什么:“我怕修家没有好下场!”
阴阳司讲究‘天道不仁万物刍狗’,众生下来一律平等,独独修炼之辈会被专门收押。燕无妄、苏景能想到的原因不过一重:争于天地,夺力、夺寿,修行本为逆天之行,阴阳司维护天道,对修家游魂当做严惩。
只是他们俩的猜测,做不得准,但现在也找不出其他解释
后园内,苏景拿出来的钱没再收回去,直接抛给了孔方穷。后者办事周到,大喜同时又急忙道:“大人放心,以后若有‘极乐川、无穷春’的消息,小的立刻呈秉您老。还有,这赏赐小的无功不敢受禄,大人恩赏泽被此园。”
园中还有牛吉马喜妖雾等几位不津差官,孔方穷后一句话是见者有份的意思,鬼差尽告欢喜。
很快瓜分了大人的赏赐,孔方穷躬身告辞,才退到园子门口,苏景忽又叫住了他。
苏景自锦绣囊中取出一道灵符,递与孔方穷:“小礼物,替我转交尤大人。”
大人不解释,孔方穷也不做多问,应一声‘是’,再次告辞、退走,发动‘路符’直接返回总衙。
同样的后园,尤大人和驼背老者都在,孔方穷报上此行经过,其中对话一个字都不差,最后呈上苏景的‘小礼物’,就此告退。
尤大人拿着苏景送来的符撰,仔细端详了片刻,同时辅以阴识相探,摇头道:“藏了一道浅薄法术浅薄得不能再浅薄,他什么意思?”
驼背老者接过符撰,也没能探出个所以然,干脆笑道:“管他什么意思,发动来看看就是,凭你的修为,还怕被他偷袭么。”说着老者一抖手,符撰飞烟灵力流转突然间,一道嘹亮口哨声响彻封天都一品殿后园。
阳间才有的调子,饱蕴大漠的苍凉与壮阔,却又另藏了一份小人物在那浩渺世界中挣扎的快乐与希望……
乐观,好听。尤大人与驼背老者先是诧异对望,但很快就听得入神、听得微笑了。
苏景的礼物,大漠仙人掌妖怪的口哨妖符。不值钱的玩意,却有珍贵异常,放眼幽冥世界,也不过才寥寥几张!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最后一个尾音越拉越高,最终升入云霄,袅袅散去。
又过了片刻,驼背老者才微笑开口:“好听。”
“嗯。”尤大人点点头:“可他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津冥宫内,三尸也迷惑不解,赤目问苏景。
苏景耸一下肩膀:“没意思啊,想请阴间的大老爷听听阳世里小妖精的调调。”
确是没什么深刻含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拈花叹了口气:“我想仙人掌了。”
仙人掌有什么好想的,矮子神君是思念阳间了。雷动、赤目皆有同感,异口同声:“苏锵锵,再放一张符来听听。”
很快,口哨声响起,好听得要人命。
幽冥世界,空旷广漠,在苏景下来前此间从没有过口哨,如果强要找出类似声音,倒还真能找到一种:阴风呼啸。
阴风呼啸,海上却不见浪涛,比着水潭还要更平静的海。
有风却不起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海水太粘稠血之海,煞血汪洋!
殷红大海边缘,一座岛屿安静趴伏。岛如巨龟背壳,平整得几近光秃秃,看上去全无生机。只有岛屿西侧,耸立着一块石碑。
不大,普通墓碑的形状,碑文只有一个古篆:煞。
忽然,一道幽兰流光划过天际,落入血海中的岛屿。蓝光落地,化作双头四臂、顶盔冠甲的鬼将。
两个脑袋,却只有一副五官,且非一头半副平均分开,左首上生双眉、嘴巴,右边头上则是双眼和一只鼻子。只有耳朵是一头长了一只,左头右耳,另则反之。
鬼将俯身拜倒‘煞’字碑前,右首目光低垂眼神敬畏,左头嘴巴开阖语气谦卑:“末将王福拜见王上,浅寻领兵抵于东南六千里外纳合城,但收到大王讯问后她已暂停攻势,有回讯传来。”
第四九八章 百年障
“不过你来晚了。”浅寻望着苏景,说的话莫名其妙。
苏景却满目慌张,慌张到话都说不清楚了:“师娘保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莫再多想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慌张,因为浅寻在变老,肉眼可见,她在一点一点的苍老,皮肤悄然失去光泽,眼角与额头缓缓蔓起皱纹,于她身上时间仿佛快了万倍,黄裙女子的绝艳颜色正被迅速得风蚀、消磨!
四十岁的浅寻。
她已白头,二十岁时不显什么,三十岁时勉强看不出苍老,可四十容貌再配以苍苍白发她老了。
浅寻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口中说话不停:“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为他做什么了,一件他不能拒绝之事。”说着,她话锋一转:“陆崖在这世上,有三个亲人。陆角八、浅寻、齐僮儿。囡囡走了,我再不配做他妻子,他就只剩一个兄长了。后来,陆角八也死了。”
“陆角八的本事,我听陆崖仔细讲过,以他的修持竟未能飞升,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实在让我意外。但闻之他的死讯时,我想到了补还陆崖的办法:入幽冥,把这个人带回去!”
“我害了陆崖的至亲女儿,我找回陆崖的手足兄弟!这算得补还了再就是,陆崖九心肠太好,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行的。”
她下来为寻找陆崖九的兄长、陆角八。
以前苏景无数次猜度,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一语以括:定是惊天动地的大图谋。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她来这猛鬼世界,只为‘补还’夫君。
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老得更快了,三句话后又是十个华年流逝,五十岁的老妇人了,原本饱满红润的双唇瘪了下去,嘴角也随之塌陷。苏景泪盈于眶,他亲眼看着她老了。
浅寻自顾说着,不理自己的‘年纪’:“只是陆角死得太突兀,我全无准备,只能从头做起,以沉世渊秘法,重拾连尸法门,我要入幽冥,非得以十二具七重塔尸煞才能成阵打通道路。”
“炼尸、炼阵,耽误了许多时间,我心中惶急,怕陆角八会转世投胎,但这种事情急也没用的,后来就想通了,去晚了大不了再去追他转世何处,今生哪里,然后再想办法为他还回记忆。无论如何,这一趟幽冥我总要来。”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陆崖九我怕他等不及。年头过得太快,囡囡离开仿佛还是昨天事情,不知不觉里他已经到了三千年大限,所幸,他得了青灯,还能继续活着。”
又是三句话,浅寻又老了十岁,六十老妪,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浑浊,她的眸子浑了,目为心窗,老去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那颗心。
苏景的眼泪止不住了,随着说话不断变老的女子,那份震撼直恸心底!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着来了,浅寻咳嗽了几声,勉强止住、深深几次呼吸,继续她的故事:“总算炼好了尸煞,打通了阵法,我来到幽冥,这里和我想的有些差异不过这样很好,只讲剑不讲理的地方,做事会更方便。”
“茫茫世界,找一个不知还在不在的游魂,不算一件容易事情,且又时隔多年,但手中的剑锋利,脚下的路就会好走得多,到底还是被我探到,陆角来了他未入轮回,但也不像普通游魂那样被阴阳司拿去,他下来、然后打翻鬼差遁身而去!”
“他就在幽冥,却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吃惊,可在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意外,他是陆角。”
脸上还挂着眼泪,苏景错愕当堂。他现在就是判官,虽然修家游魂不归他管,可基本的道理他大概清楚:
修家炼气焠身、聚元健魂,他们的魂魄远比普通人强大,可身死入幽冥的‘游魂’,仅只是魂魄中的‘灵智’而非魂魄全部。
就算在阳间炼就了元神也没用,因为下来的不是元神,严格以论,游魂不过是一团‘记忆’罢了,弱小得不能再弱小。至于在幽冥中重新修炼、成为一方猛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是以‘游魂’打翻鬼差,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弟子的疑惑,无需苏景来问,浅寻就给出了解释:“以我探知,陆角不是靠自己,他带了‘碗’下来。游魂无力可法宝了得陆崖和我说过,他兄长将一枚宝碗炼化成剑,发动时威力惊人。凭着这件宝贝,击败几个小小鬼差又算得什么。”
不解释还好,解释过后苏景更加糊涂了。
须得明白,师父陆角八不是如浅寻、苏景一般破界而来,他是身死道消!又怎么可能把生前的法宝一起带入幽冥。
游魂持剑而来?这比着陆角八赤手空拳杀退鬼差更匪夷所思。
但浅寻所知,也仅止于此,想要一个彻底明白的真相,除非能找到陆角八。
“找游魂陆角无异大海捞针,所幸他的碗算得特殊,是以我开始找碗,哪里有了碗我就去哪里,当初想办法生擒肆悦,就是因为听说他有一只碗”说着,浅寻皱了下眉头:“只是和阳间不同,幽冥中的‘碗’实在不少。”
说话不停,衰老不停,鹤发鸡皮的老妇,脸上一块块灰斑横陈,苏景看在眼中,心底颤颤。
花甲到古稀,古稀到耄耋,再之后人太老了,也就没了样子,皮肉似都萎缩了,身体佝偻着,她还斜依在枝桠,干枯瘦小的那一团,风烛残年的浅寻。
故事说完了,老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很轻的喘息,呼吸之间离她而去的,尽为华年!忽然,浅寻开始咳嗽。
一声、一声,窒闷而费力,枯瘦的手倔强挥动,不许苏景和三尸上前相助。
这是她的苍老、她的咳嗽,浅寻不要别人帮忙!
身体抽搐了起来,瘦弱的肩膀高耸,几乎都要刺到了自己的脸颊,片刻过去,一口浓浓鲜血自她口中咳出!
不腥不臭,却扬溢出浓浓苦味的血。
咳嗽不停,抽搐不停,呕血不停,甚至让人生出了一道错觉:她咳出的血,比着她体内所蕴所藏的血还要更多!拈花哭成了泪人,雷动与赤目目光悲苦。
三尸都飞身上树,却因浅寻将几道剑气行布身周,他们靠近不得!
拈花急得咬牙,伸手去抓苏景的衣袖:“快想办法!”
苏景非但不出手,反而伸手扬起一道阴风,将三尸卷了一起离开大树,落地后脚步不停,再后退十丈。
赤目大怒:“苏锵锵你作甚!”
苏景肃穆摇头:“安静等候,莫再打扰她老人家,否则适得其反。”说完双膝一曲向着浅寻所在大树认真跪好,再无不稍动也再无半字。三尸未跪,各自焦虑,在苏景身后走来走去。密密的枝叶遮挡,他们看不到浅寻的情形了,那一声声的大咳清晰敲入耳鼓,让人心焦难耐!
好半晌,苏景突然开口:“止步,听!”
三尸登时将自己钉在了地面,不敢稍动、连呼吸都一并屏住,侧耳仔细倾听,仍是咳嗽声,又哪有变化。赤目的性情最急,听了几声便忍不住顿足:“还是咳嗽啊,止不住啊!”
雷动要沉稳得多了,仿佛听出了什么,刀条子脸上显出欣喜:“年轻了,声音变了,仔细听仔细听!”
听到的,咳嗽的声音从嘶哑无力、从衰老苍凉正慢慢变得响亮,变得清透,虽然那咳嗽满满痛苦,可明明白白的,她的声音正一点一点,年轻回来。
看不到的,一声咳、一声血,而后是几天还是几月?一时难辨,不过‘积累’以查便欣喜可见:她正回来,那些因伤心而逝的年华,正在苦血离身中,重新回到浅寻的躯壳!
赤目听得入神了,不知不觉里嘴巴咧得老大,欣喜的样子傻得要命;拈花哭得更凶了,怕打扰师娘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用力憋着、憋着,把哇哇大哭憋成了嗓子眼里时大时小忽高忽低的哼哼。
雷动则已跪到苏景身旁,直挺挺的矮上本尊一大截,安静等待着
又过了良久,终于,清风掠过黄裙女子跃出枝叶,落足于苏景面前。
如瀑黑发垂肩、如爽冷漠盈面、眸子是明亮的再没一丝空洞,嘴边血渍擦拭干净、唇上还有薄薄一层鲜血残存、却显得她的唇更加鲜艳,二十出头的浅寻重新回到苏景眼中。
“今天是齐僮儿的生日,整百生辰,廿六百年。”浅寻淡淡开口,望着苏景点了点头:“多谢你。第二十六次,是最轻松的一回。”
爱女百岁生辰,母亲心中会是何样感慨,浅寻心中又得何等苍凉?自从小娃离开,每到百年今日她都会迎来这一场‘心苦劫’。
从修行来看,这是一障,百年轮回一次的‘魔障’;对浅寻来说,则是一场巨大煎熬。
无以复加的痛苦,伤修伤身更伤心!
好端端的忽然说起自己与陆崖九的往事,以浅寻的性情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会如此只因今天是齐僮儿百岁辰、今天是浅寻的百年之障。
因为倾诉,今日破障比着以前二十五次都要疼得更狠;
也因倾诉,第二十六次‘百年障’对浅寻伤害,比着往日每一次都要轻得多。可即便如此,她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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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九章 王之王
身体虚弱、修为折损,可是浅寻到底破了这一障,应无大碍了,苏景长出一口气:“您身体欠妥,先请移驾弟子的阴阳司略作休整,待元气尽复再寻找师尊。”
浅寻摇头:“不用,我探得消息,南边又有一碗现世,我要赶过去看看。”
“那只碗可是在一个实力不错的鬼王手上?”
小师娘反问:“你怎么知道?”阴间有‘一碗幽冥’的说法流传,有些势力的鬼王,都会尽力给自己炼化一只碗形法宝。苏景把自己所知相告浅寻。
拈花举着袍子下摆抹掉满脸鼻涕眼泪,声音还哽咽着就急不可耐地插口:“莫说像样的鬼王,就是马家小鬼刚刚收服的摘裘王,也有一只碗师娘要不要审他?弟子这就去抓人!”
浅寻微扬眉,刚破障,沉冷的心境还不够稳当,反倒让她的表情更丰富了,意外模样:“只要是像样的鬼王就有一只碗?”
这下轮到三尸意外了,“您不晓得?咳您说您,来幽冥这些年不就是为了找碗么,这种有关‘碗’又流传甚广的消息,总得留意一下吧。”赤目眉头大皱,大大一场担心过后,莫名其妙地觉得和小师娘更亲近了,说话时带了埋怨语气。
浅寻未怪罪,侧着头思索一下,居然笑了:“我说幽冥里怎么那么多碗呢!”她性情冷漠,找碗就是找碗,着手下买通四方,打听‘碗’的消息,一有发现就赶过去,至于其他她才懒得多问,别人又都畏惧这位阳身奶奶的凶残,没谁敢和她多说半句话所以赤目教训得对,她真该把功课做得细致些。
浅笑,不等完全绽放就已告收敛,浅寻迅速变回原来的样子:“多就多吧,总要一个个找下去。”
谁敢肯定,如今陆角八不会是一方鬼王!
苏景又问:“您着我入主阴阳司,也是为了寻找师尊吧?该如何做,还请您指点!”这件事情苏景一定会尽力,可浅寻依旧摇头:“先做好你的判官,将来若需你相助,我自会吩咐。”
跟着不等苏景再说什么,她就岔开了话题:“你那两千僧兵,还有十七头迦楼罗,我都要带走。”
苏景立刻点头,拈花不忘巴结:“够不?我们哥仨也跟您走!”雷动一旁添计:“让滑头王传令,把那四家鬼王也归在您老麾下。”
唯独赤目最是财迷,闻言惊讶:“又要僧兵?莫不是‘恶人磨’已经打光了?!”
“放心,恶人磨还在。之前怕苏景要用人,就把僧兵给他留下了,如今四王归福城,滑头王是义气之辈,他这边暂时稳当下来,我就可以再要人了。”
浅寻只要僧兵,不要其他,苏景一道灵讯传回去,不多时损煞僧与迦楼罗赶来相见,浅寻把素手一招,清越鸣唱中,仍留在枝桠间‘喝酒’的薄剑返回主人手中。
刚刚好,那一坛酒此刻漏尽,饱饮美酒的长剑,剑身上竟飞起一抹绯红,好像微醺的女子。浅寻欲走,临行前望向苏景:“两件事,其一,我不想别人知晓我来过此间。”
“弟子遵命。”之前哨探赶来,三尸只说苏景修持秘法,连阿二都瞒了过去。
“其二,你得明白:许多人都老了。你正年轻。”言罢不解释,身边空气陡掀涟漪,小师娘就此消失不见。
一道魔障,一场大恸,之后继续完成她的心愿。
浅寻走后,那些受她元气滋养而暴涨的密林,枝叶摇晃树干乱颤,连串怪响之中,尽数缩回了泥土,大片空地重新裸露,一切又恢复原状。
苏景长长呼出胸中浊气,因为师叔和浅寻往事而起的唏嘘犹存,带上三尸返回福城。
飞遁之中,忽然雷动开口:“苏锵锵,求你个事儿。”
痨病鬼雷动,堂堂‘天尊’啊,什么时候和苏景说过一个‘求’字,苏景吃一惊、吓一跳,再加受宠若惊:“您说。”
“下次你去青灯境,带上我一起,我有话想和师叔说。”雷动很认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
苏景答应:“好!我也想见他尽快见他。”
雷动撇嘴:“敢说不好,莫道本座不会撒泼!”
临近城池,苏景从城北驻扎的摘裘王部中见到一个熟悉面孔:刚和恶狼开战时,曾提醒他‘小心’的那个鬼卒。苏景对他点点头:“你叫什么?”
“小的死不了,拜见小九王!”死不了忙不迭丢掉手中军刃,拜服在地。
不等他跪倒苏景就扶起了他,笑道:“死不了?好名字!”说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火包袱塞进鬼卒手中,一句‘小心’,苏景承情。
滑头王得哨探传报,此时迎出了城外,远远向苏景打了个手势:“随我来,有件事情。”
滑头、小九王在前,新近归降的四位鬼王在后,一起去了城中鬼王府邸,入正堂落座后,滑头小鬼对苏景道:“须得请你判官身份。”
苏景心念一转红袍加身,变作一品大判,笑道:“要请判官帮忙?备好香火了没有?一品官的价钱可不低啊。”
滑头王用嬉皮笑脸的长相摆出一本正经的神情,自袖中摸出一张刚写好不久的契书,铺放苏景面前:“请判官落印做鉴。”
契书以冥文写成,弯弯曲曲的好像一团还在扭动的蚯蚓,除了最后滑头、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吾王的画押落款,正文上苏景一个都不识得,道:“欺负判官老爷不识字么!”话如此,可苏景信得过滑头王,取出自己的大印就要扣上去,不料脚下一声冷冰冰的呼喊传来:“且慢!”
小鬼差妖雾也跟着一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催动浩**术飞起三尺:“身为大判,袍为信、令为命,连看不懂的东西都敢胡乱落印,幽冥福祉、轮回安稳又岂能指望于你!”说着,伸出短短的胳膊把那张契书取道手中,又瞪了苏景一眼:“幸亏我跟了你来,免了你这小子的胡闹!”
跟着他开始仔细研读契书,身为鬼差,为判官把关看契本是分内事情。
苏景不以为意:“契上说得什么?”
鬼王都把妖雾当成小九王的心腹亲信,摘裘老鬼凑趣道:“如此,有劳差官大人,还请解译此契于苏大人。”
妖雾却把怪眼一翻,瞪向摘裘:“有劳?有酬就有劳!你们几个好歹也是一方王驾,怎地都这么没规矩?”
苏景忽然失笑,问妖雾:“你半截跳出来拦我落印,就是为了赚钱吧?”
一语中的,妖雾面不改色,大义凛然死死攥着契据不撒手攥得再死也没用,苏景拂手就拿回了契书,倒是摘裘等四王刻意迎奉,装了香火的小小包袱奉送妖雾。
小鬼差的脸色登时缓和,立刻干活,给苏景解释:“滑头王做主、四位鬼王都同意,摘裘、锦纶、红线、楚江四王不再追随滑头一脉,改奉小九王为尊,从此为你族兵家臣!”
这可让苏景十足意外,但不等他发问,滑头王就说道:“我收服他们四人本是为了让他们死不瞑目,不成想你一张灵符就退了狼群”
说到这里,稍顿,见苏景没有再解释‘符中究竟藏了什么玄机’的意思,滑头王彻底死心,继续道:“既没能死不瞑目,我留着他们也没意思!福城能有现在的规模,全因你而来;你又接二连三相救此城,欠你的人情越来越多,本王烦得很。再说能收服他们四个也是你的功劳,总之这四家王臣我不要,归你了!”
苏景不推辞,痛快一点头:“多谢滑头王!”就此大印落下,鬼契改书四王易主,就此成了小九王麾下属王。不过苏景没有带走他们的意思,问四位大王:“狼群撤兵,你们的主城应该也”
几位老鬼能明白大王的意思,不用苏景说完他们就苦笑摇头,狼群的一贯作风,杀敌灭族、毁城焚郭,不用转回头去看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家园定是被夷为平地。
没了守御屏障,自己又元气大伤,再回以前的地盘还有什么意义,等着被宿敌攻杀剿灭么?至少现在而言,他们的生存之道只剩八个字:兵合一处,聚而成势。
“不会去就驻扎福城吧,我不在时,滑头大王之言即为吾令,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四位莫悖逆。”
‘鬼王之王’这个名头苏景很喜欢,但实际里这些鬼王还是要围护福城、助滑头一脉重新崛起的。
滑头小鬼未拒绝,说出自己的想法:“瓶中城有玄法行转,人多则城扩,但法术不是仙道,有尽头的。如今瓶中城以展阔到七八成的样子,就算勉强容下了四王的军马,你在发来新的游魂又该如何?开疆辟域是迟早的事情,我有这样一个想法:眼下情形,拓新不如复旧:不津城。”
“一来,不津与福城只隔一千三百里,不津有了模样,便能与我福城呼应,成掎角之势,于攻于守都大相便利;二来,就算为了九王妃的着想,小九王你也应该经营一座老巢,阴阳司做官威风八面,可那差事有钱、有名,却没有真正势力;三来,你的阴阳司就在不津这一重就不必多说了吧。另外,不津本就是一方福地,就这么毁于大战再无声息,可惜了。”
滑头王的道理明白,对自己、对苏景都有好处,苏景当然答应,由此定议,四王军马和城中鬼民会有一部分去往不津,重建古城再起要塞。这不是小事,不止得有人,还须得大笔银钱,不过苏景还算富裕,且鬼王都会把香火随身携带,那四位王驾也都是财主——
今天下午有几样事情要忙,晚上零点那章要请假了。万分抱歉。
第四七零章 死不瞑目宫
双头鬼将话音落下,面前石碑顶上忽然涌出鲜血。
石中涌血,不算快,远远到不了喷薄程度,但它不停休,听不到流动声音,就那么寂静蔓延着。过片刻,小岛忽然震颤起来,土石翻滚地面崩裂,半塌的瓦顶、残破的砖墙破土而出。
几个呼吸功夫,一座陈旧、残破到无以复加、随时都会彻底垮塌的大房自地下升起,覆盖了小岛。没有门廊、不存跨院,一座没有窗只有门的大屋。黑顶灰墙,门上有匾却无字,两扇木门中一扇不见,另一扇歪斜半挂。
门洞开,隐约可见屋内情形,无数破破烂烂的白色灯笼高悬梁下,地面上铺满白色冥钱,一排排的木板床摆放在地。板上覆以青布,布下凹凸不平义庄,专供停放入土前尸体的所在。
有微风拂过,顶下灯笼摇晃地面纸钱翻卷,门板吱吱扭扭地怪响。
不知何时,岛前的煞字碑碑文变了,‘煞’字古篆消失不见,换而四个歪歪斜斜的晦青大字:死不瞑目。
幽冥中稍有些见识的鬼物都晓得,煞血海、孤碑岛、死不瞑目宫是肆悦鬼王的老巢。但知道死不瞑目宫不过是一座破烂义庄的少之又少。至于肆悦鬼王究竟在那张‘床’上,除他自己外根本无人得知
浅寻与肆悦之争,对肆悦来说,真正无妄之灾:
他从未招惹过浅寻,甚至都没有过任何接触,不料突然一天,浅寻引重兵来犯。肆悦坐拥煞血汪洋雄踞一方,早就无人敢惹了,无缘无故被人打上门来,岂能善罢甘休,既然对方不说为何开战,肆悦王也懒得多问,打杀了她的军、擒下了阳身人,再慢慢逼供不迟。
这才有了后面的连番大战。
不津之战过后,浅寻带着恶人磨挥师直上,仍是不肯放过肆悦。
肆悦从不曾怕过谁,若是以往,她要打我便奉陪、敌人不想打了都不行!可是最近情形有变,另一重危机隐现,让肆悦不能不去重视,由此也实在不愿再和浅寻打这场莫名其妙的仗,不久前命手下传讯浅寻,问她到底为何要开这场仗
肆悦鬼王的声音很‘硬’,几乎字字都是‘顿’声,自义庄内传出来:“她、怎、么、说。”
“幽冥盛传,你有一只碗,是宝贝么,什么样的碗。”双头鬼将一字不改,呈上浅寻传来的剑讯。
“她不是早就见识过本王的碗!”肆悦鬼王语气愠怒,而随他怒气散起,原本宁静的煞血汪洋陡掀躁动,重重骇浪如山,层层巨漩疯转,轰轰恶响充斥四方!
双头鬼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之言,末将传回给浅寻?”
“息!”肆悦王一字喝令,血海顷刻平静下来。之后肆悦王沉默了一阵才再度出声:“王福。”
“末将在!”鬼将双头顿地,铿锵喝应。
“你跑一趟,直接去见浅寻,给她讲明白,本王的‘碗’不是什么宝贝,而是我祭炼的封魂烟,她以前在不津时见识过的。”
肆悦大王的‘碗’,在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一道鬼术,鬼烟结形如碗倒扣下来,有明军心乱敌志的奇效。
去见浅寻,两颗脑袋可不够,不过王福不存丝毫犹豫,令下王命拔身飞起,遁化幽光向着东南方向赶去
义庄并未就此沉回土中,鬼王就在岛上等候回信。心腹将军没让王驾久等,不久后就折返回来,还活着,两颗脑袋都在。
仍是落足于石碑前,无需王上开口王福便叩拜开口:“浅寻明白了大王的碗是法术,她说:不是我要找的那只碗,不打了。如今她已撤兵,末将不敢掉以轻心,派下百路鬼眼严加盯防,不过以浅寻的信誉,她说走,应该就不会再胡来。”
浅寻撤兵,说走就走,肆悦鬼王心中觉得轻松同时,却有升起一份怒气:“这个女子她要寻碗,听说本王有只碗所以她就来打我?事前都不问一问本王的碗是不是她要找的哪一只?她的头壳坏掉了么、她有毛病么!”
浅寻没毛病,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因为懒得问、不想说话,不惜连年恶战,不理敌人强弱。
“王上息怒,末将以为,浅寻虽强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过客,迟早还是要回她的阳间去,就算她不回去,以她的性情来看,也不像是想要称王一方争雄天下之人,和这种人打仗最是无聊,就算真把她打到灰飞烟灭,对大王又哪有丁点好处。她肯收手就再好不过。”双头将左首上嘴巴滔滔不绝:“但杨三郎不同,这女子来历莫名,出手狠辣,才一出世就亮出了争霸之意,且她还收服了那群狼,正所谓狼子野心,万万不可小觑!大王重视杨三郎,才是长远目光!”
双头将说话时,两张残缺面孔都是谦卑之情,可他的话并无太多奉承之意,算得直言进谏。这阴间中的鬼物,也不是个个都如牛吉马喜孔方穷那样,自有忠肝义胆的臣子。
义庄内狂风乍起久久不息,吹得地面纸钱乱飞如大雪,肆悦王正狠狠吐出胸中闷气。
好半晌过去,风终于停了,肆悦王另起话题:“杨三郎有什么动静?”
“不见她的动静,但那几十头狼子始终徘徊不去,咱们的兵马始终在兜截围堵,可恶狼狡猾,每次都被它们逃掉,却又不远走,过不了多久便再次显身。”说完自己这边的情形,王福又说起别家状况:“削朱王、赫铃王、天陀王、乐意王等诸王也都有消息传来,他们的情形和咱们差不多,恶狼窥探、徘徊不去,现在还分不清杨三郎究竟想要对付谁。”
“再就是,乐意王指使附庸他的几个小王家出兵攻打杨三郎,正如大王所料,那里是空巢,只有些法符兵,杨三郎和群狼主力究竟在哪里,还不得而知。”
肆悦王声音沉沉:“继续找!找不到杨三郎,就只有挨打的份!”
“末将领命!”双头顿首:“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报于王上知晓,滑头一脉鬼王于不津城西千三百里处重立旗帜,崛起的势头不弱。附近鬼王屡攻不下,其中摘裘王携了重礼而来,盼望大王能发兵一道,彻底剿灭滑头鬼。末将着他在马尾镇等候,大王是不是要见一见他?”
“礼金如何?”肆悦先问钱财。
双头王福应道:“以钱而论,大王出兵一道倒是不亏,扑灭滑头一脉不过举手之劳。但末将听说滑头小鬼与九王妃的弟子就是后来强入幽冥的那个小九爷相交莫逆,瓶中城内应该就有小九爷的兵马,我们若再出兵,怕是浅寻那边不会罢休。或者,末将先派鬼眼去探一探瓶中城的情形,大王再行定夺?”
“不必了,赶走摘裘礼金扣下,摘裘小儿想托本王入泥潭,当受惩戒以儆效尤。”
言罢,义庄沉落、死不瞑目宫入土,血海边缘的小岛重新变回光秃秃的样子,那石碑上的大字消失,变回了‘煞’古篆
不津阴阳司,清宁平静,转眼又是四个多月的平淡日子过去。这天里苏景忽然来了兴致,案上纸张摊开,提笔运墨,悬腕挥毫,三两下画了个圆咕隆咚的东西。
三尸踩着棺材飞起一块,看到了他的画,拈花皱眉,问苏景:“屁股?”
赤目眨眨眼:“是有些像屁股。”
苏景‘咳’了一声,放下笔,指着自己的画问雷动:“这是什么?”
“你画出来的屁股,却来问我是什么?”雷动应了一句,不过还是仔细看了看画,片刻后试探问道:“圆茄子?”
“不是茄子,没有茄子那么大,差不多苹果大小,红的,软、多汁,你切开来拌白糖吃,吃过了果肉最后还说那盘中汤汁才是人间绝味”
苏景一口气的提醒下来,雷动天尊恍然大悟:“番茄啊,也叫火柿子,西域特产,东土没有你不认识它?”
苏景还真不识得番茄,三尸曾在西域多兰城住了几年,苏景不过从西域路过了两趟,大都还是在天上飞。苏景点头笑道:“受教了,好吃么?等回去了你带我去吃。”
雷动天尊点了一下头,随即反应过来,一连串发问:“你看我吃过火柿子拌白糖?还看我喝了汤?在哪里?什么时候?”
苏景大笑,满满开心:“昨天!天尊梦中!”
托梦鬼法修炼有成,苏景能入相识之人梦中,几天前就修得了,可这门鬼术远不如苏景事先想像的那样有趣。
不是法术不好,而是苏景认识的人从离山弟子到南荒西海妖精,皆尽修炼之辈,他们不睡觉,只打坐、入定,且无时无刻不是心神专一,就算真躺倒睡觉也绝不会做梦。
这就好像苏景精通木匠活计,却拿到了一大堆生铁锭子,空有本事却全然派不上用场。
就只有三尸‘给面子’,他们哥仨都睡觉,也做梦,但梦境都单调无比,连着几天趁着他们睡觉时苏景去‘看’:
雷动一定在吃饭,梦中相见时雷动大方:“一起吃一起吃。”
赤目一定坐在宝山巅上,手里怀中满满珍玩,看到苏景就喊:“见面分一半!不过你可不许败家,胡乱送人!”
拈花不必说,永远都在床笫享乐,就他不讲义气,一见苏景忙不迭跳下床,两只短胳膊拉起布单把春色遮掩身后:“下次提前打招呼,我再找一个给你快走快走。”
不过三位矮仙尊都没心没肺,睡觉时美梦不断,可一觉醒来张开眼睛,做过什么梦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更不记得苏景来过。若非苏景好奇雷动昨夜里吃的什么,他们三个还懵然无知。
又说笑几句,苏景话锋一转:“准备功夫做好了,今天开始,就要行运正法勾连天地、修炼宝瓶身。”
这算是个好消息,三尸都笑嘻嘻地替他开心,雷动问道:“需要闭关么?”
“不用,我仔细想过,一道心神认真投入、专做正法行运,再分神两道小心守护以备万一,应该就没问题了。照样能说能动,不会耽误司中公事。”
话刚说完,阿七忽然赶来,尸煞面色青灰双目血红,来到苏景面前:“瓶中城战事吃紧,情形不妙。”
第四七一章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
苏景吃一惊,和牛吉马喜说一声‘本官出门一趟,去去就回’,带上自己人急匆匆走出冥宫。判官离司,辉煌冥宫立刻黯淡下来,同时规模急缩,从壮丽宫殿变回了原来的六品司衙门。
同个时候苏景也将鬼袍收入体内,坐回了阳神人小九爷。金色云驾一飞冲天,向着不津急急赶去。直到此刻,阿七才来得及向苏景说起缘由:
笑面小鬼得了苏景的全力支持,隔上几天就有一批游魂送到,如此源源不绝,城池规模一扩再扩。更加‘可观’的是,瓶中城屹立的时间越长,滑头王善待鬼民的名声就传得越远、越响亮。
阴间的传言比起阳间差不了多少,越传就越离谱,许多地方都被夸大,可是说到底,瓶中城的鬼民不受残酷律例、能过上个安稳日子,这等人间看来最最基本的‘待遇’,于幽冥世界的鬼民来说却是仙境似的快活。
八方流民来投,除了战时城被封锁之外,每时每刻都有落魄鬼民涌入,且人流越来越雄壮,是以不到一个年的功夫,瓶中城得以疯狂扩张。
之前附近鬼王对瓶中城多有攻势,不过几家鬼王之间也互有牵扯,谁也不敢真横投入重兵来袭滑头鬼。直到这一次,几位鬼王联合一起,阎罗神像前立下毒誓歃血为盟,约好日期齐齐出兵,五路大军并起,讨伐瓶中城。
前日五路联军齐至,实力相差悬殊,才一开打瓶中城就陷入苦战,情势岌岌可危。
笑面小鬼为人倔强,明知全无胜算却不愿求援苏景,还是阿二传讯出来告知少主。
大概事情说完,赤目真人翻起红眼睛:“五家联手?也太看得起滑头小鬼了吧?”
这幽冥中的鬼王,无论大小,能成势都是经过数百年乃至几千年的积累,笑面小鬼不过才起事一年,说到天上去他又能有多少实力,值得附近五家鬼王联手?
雷动明白兄弟的意思,点头道:“一定是笑面小鬼人缘不好。”
“鬼缘不好,”拈花纠正,之后又加重语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太差了!”
阿七却摇了摇头,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是滑头鬼有钱。外人不知道真相,只能看到这十个月中,所有不津阴阳司出来的游魂都被笑面小鬼买去了,自然以为滑头一脉家底雄厚,只要擒杀鬼王,接下来就是大称称金坐地分赃;二是瓶中城有‘人’。此城不同别处,无酷律,自由身的鬼民众多,打下瓶中城,之前损伤军卒马上就能得以补充,说不定还有赚;三是滑头小鬼坏了‘规矩’。幽冥世界弱肉强食,鬼民想要脱离苦海只有从军一途,瓶中城却不理这一套,来者可安居、常住得乐业,这里是安乐世界。就算别家鬼王肯花大价钱从阴阳司买来游魂,到头来也都会逃到滑头鬼城中。
最后,也是最最要紧的,单以今日实力而论,滑头鬼王还比不得附近任一家鬼王,可他发展的势头实在太惊人,若假以时日、再给他些时间,别家真就没有活路了。
综合种种,附近鬼王联手夺城全不稀奇。
“马王爷有想到这些么?”苏景问。当初说好的,苏景这边出钱出人,但建城、起势、打仗等等所有事情都由笑面小鬼负责。
今日局面,苏景想不到没关系,可笑面小鬼若是全无防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早在马王爷第一次去阴阳司的时候,末将和二哥、马王爷就商量过了这些事情。只是谁都没想到的,他们几家联手会来得这么快。这附近五千里,几位鬼王之间恩怨重重,纠葛复杂它们会因瓶中城崛起结盟不奇怪,可是这么早、这么快就结盟,实在出乎意料。”
边说,阿七边摇头,他想不通。
金红云驾飞遁如电,不久之后接近瓶中城。战场铺展六百里,地面、天空密密麻麻铺满阴兵,号角、战鼓轰轰荡荡,喊杀声震天动地。
凝聚目力遥望前方,瓶中城规模远胜以前苏景所见,当初寒酸的小城郭早就变了模样,四墙绵延城楼高耸,一杆杆大旗当空飘摇,守城兵马精锐,随鼓号命令一次次发动鬼法护城。
法术浩大且壮烈,万箭遮天、鬼焰如瀑、巨石轰落、风斩飞旋,另还有一座座小山似的巨鬼不停从天而降,杀灭敌军助守四墙可是不够,瓶中城诸法齐动,却仍不足以消弭敌人的攻势。
实在太多,蚂蚁、飞蝗般的敌人!斩不尽杀不绝,阴兵悍不畏死,汇聚成潮猛攻不休,前一卒的尸体垫在后一卒的脚下,一浪叠一浪、一浪高过一浪!
时时刻刻,都有敌人自地面攀上城头、都有敌人突破空中禁法落入城内
五家联军,有三家鬼王御驾亲征,楚江王是其中之一。他率部主攻东方。
楚江王的中军大帐高悬云端,一道道军情自四面八方传递过来,普通状况自有麾下将军料理,用不着他操心什么,但重大事情就非得由王驾做主不可了。
一名鬼将入账,跪拜:“启禀王上,四路盟军依约,各家法军结阵蓄势,燃香过后齐齐动法。我军‘天旗杀灭’也已准备妥当。”说着,亲兵捧出小小香炉,内中插了一支香,刚刚点燃。
幽冥中攻城战最最常用的套路,肉勇在前,法攻在后。先派普通鬼卒冲城,只为消耗守城兵马的法元,反正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性命,前面死些也不打紧;待时机成熟,攻放再动法轰城破禁。
五路盟军消息往来,约定燃香过后,大家一起动法轰城,以求一举破城!
楚江王接过香炉,轻轻吹了一口气,香上火头燃烧突兀加快,眨眼就烧下一寸,楚江王收口,把香炉又递给手下。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家的攻城法术,要比着别家早发动‘寸香’功夫。
跟着楚江王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行走中他解掉了背后大氅,继续传令:“着‘不见真’出营,随本王隐于旗法、混入城去。”说话间,只见他身上衣着悄然变化,两三个功夫,就变成了滑头鬼军卒的装束,而上位王者的气势也随之消弭,他把自己扮成了再也普通不过的滑头兵。
鬼王身后亲兵见状,略显迟疑:“大王万金之躯”
楚江王摇了摇头,不听劝。五位鬼王结盟,以楚江修为最深、实力最强。要抢钱、抢兵自不必说,但除此之外,他还要抢城:抢这座瓶中城。
要夺宝,就得先抓到笑面小鬼,逼他让宝物认楚江做新主,待其他几家兵马打来时木已成舟,任他们去懊恼!
楚江王的盘算,先动攻城法术、自己与精锐借法术掩护潜入敌城,寸香过后另外四家的攻城法术齐动,瓶中城必然大乱,趁其乱他要生擒滑头鬼王。
他敢冒此大险,依仗得自然是自己的修持,是自信却非自大,他的本领本就远胜别家鬼王。
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亲兵鬼将传令下去,很快千名精锐‘不见真’集结云端,见了大王的装束,无需废话吩咐,‘不见真’鬼兵个个幻形变化,有的同大王一样变作守军,有的则变成普通鬼民。
之后每人自袖中取出一面栗色旗帜,身形一晃隐入旗内只有旗、不见人。
待会大军发动的‘天旗杀灭’,是十万盏法旗汇聚成潮,扑涌敌城,它们混行其中仙佛也难分辨。
过不多久,香燃将尽,楚江王也取出一面旗帜,正待施法遁形,忽有手下来报:“启禀吾王,紧急军情,东方有阳身人入阵!”
楚江王吃一惊:“浅寻来了?!”
不等手下将军回复,突然一声龙吟响彻天地,远远不若真龙那般高亢嘹亮,但充斥怒意、满满阴丧萧杀,十六老爷的龙辇鸣啸!
龙吟未落,阿七聚元喊喝:“九王妃驾前太子爷爷,恶人磨之主小九王驾到!”
九王妃是九王的妃,九王的娃娃是太子爷爷。苏景忽然想笑,好像挺乱的。
想笑就笑了,苏景冲上高空,自东方鸟瞰战场,亮相于万万敌人的目光之中。
一行,寥寥数人,连一杆军旗都没有又何须旗帜,随着苏景一起冲天而起的那烈烈阳火就是再醒目不过的大旗。
金乌弟子,烈火为旗,那火焰烧灼天空的暴鸣声,便是杀伐四方的隆隆战鼓!
苏景无旗,楚江军却有旗、有的是旗子。就在‘阳身人’显身同时,楚江王的香燃至尽头。王命在先军令如山,到了时候就要发动法术,王驾没有新的命令前,大军哪管什么阳身人,主阵将军一声令下,军中浩**术凝结。
十万旌旗齐飞,遮蔽一方天空!
来得不是浅寻,而是‘小九爷’,这让楚江王放心不少,狠下心传令:“不必理会”
话还没说完,楚江王脸色骤变,一股以前从未体会的凛冽杀机,于毫无征兆中突兀降临,稳稳锁住他的云驾:东方,远处,辉煌烈焰中,阳间来的青年男子手挽长弓,满弦,遥指楚江云驾。
洁白长弓。
只有弓、没有箭,但这弓上荡起的杀机刺来,让楚江王心肺巨痛!
第五零一章 问道于鞋
数学已死!
我的数学已死上上章是四百九十九章,不知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上一章居然数成了四五零章,章节名改不了,只好从这章数回来,所以最近三章的顺序是:499,450,501,很跳跃的样子。
三个章节数字将永远留在目录中,这是我数学之路上的纪念碑。
抱拳:兄弟正经是理工学院毕业,计算机专业!——
苏景不理浑人,面色兴奋问燕无妄:“香火能够滋养元神么?以前没听说啊不止滋养,它能炼化香火!”小金乌的感觉,源源不断传给苏景,清晰得很。无需主人指挥,它正以本能炼化香火来增强自己。
燕无妄面带迷惘:“我也没听说过。”
苏景五百年修行,又在离山这等顶尖门宗;燕无妄的见识更不必说,可两人都不曾听说香火对元神修炼有大补益。
两个人心思都转得不慢,很快也就释然,不外两个缘由:
一是小金乌特殊,若真是这样,现在的情形就没啥可琢磨的了,想也想不通;
又或者香火本就是元神的大好补品,不过修家都不晓得吧,这不难理解,人在阳间根本感受不到香火,又何谈掌驭香火供于元神,何况修者讲究‘入山’,古往今来也不见得有过苏景这种‘佑世真君’。
一直以来,因境界所限苏景无法以金乌正法去淬炼这枚元神,平时苏景会以阳火滋养外加观想相持,可惜效用小到几可忽略不计,从小金乌成形到现在好几个甲子过,比着初生时它也强壮不了多少。
如今意外发现它能在香火中‘修炼’,这不是因祸得福又是什么?苏景精神大振,小金乌就安置在肩膀,将燕无妄收回黑狱后,再次依照‘天地和合’的法门行功,再无桎梏,真元流转往复,真正开始了第七境的修行。
这一境的修行无需闭关,真元于体内催转,苏景还能走能动,审断游魂发配轮回等等公事都不会被耽误。转眼七八天过去,又到了缴款的日子,孔方穷准时前来,公事一切如常,手续事情很快交办完毕。
不知是不是有意,公事了断后孔方穷口中啧啧,笑道:“滑头王当真家财万贯,苏大人这一司的游魂,都被他高价买去了,又难怪他迅速壮大,把周围的四家鬼王都降服了小的还听说,连那群狼子都在滑头王手上吃了败仗。”
苏景随口支应:“孔方老兄的消息真够灵通。”
孔方穷打了个哈哈,就此换过话题:“小的听说,大人有意为枉死人魂伸冤,寻查人魂枉死的冤案?”
苏景不置可否,反问:“怎了?犯忌讳么?”
孔方穷连连摆手,脸上堆起笑容:“看大人说的,问几桩冤案又怎么会犯忌讳?再说,就算您老真的一时不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轮不到小的过问不是。”笑声之中,他把话锋一转:“小的所以斗胆一问,是想为大人效劳、为大人分忧啊!”
苏景也笑着,亲切得很:“哦?你仔细说说。”
“您已知道,我们姓孔方的一共三百六十五个兄弟,平日里马不停蹄,穿梭各个司衙,差不多这幽冥世上的判官大人,我们兄弟都熟络得紧,您想收集人魂冤案,只消吩咐一声,小的立刻让兄弟们去求请所有判官大人。”
苏景身边赤目立刻问道:“价钱又怎么算?”
孔方穷身子半躬,笑容满满:“能为大人效劳是咱们孔方差的光荣,哪敢谈什么价钱!小的兄弟绝不会要钱。不过这件事我只是穿针引线,真正辛苦的还是各座阴阳司的判官大人和衙差弟兄,他们的那一份可能还需得大人解囊。小人以为,就按您给段旺旺大人的那个价钱,应该是没问题了。”
苏景笑呵呵的点头:“嗯,我晓得了,我想一想。”
“是、是,大人拿定了主意就唤我,小的随时效劳。”孔方穷又打了个深躬,就此告退。
苏景也没和同伴商量此事,返回后殿继续去做他的修行了
幽冥世界,风阴寒。
虬须大汉却连袍子都未穿,从头到脚,只穿一条肥大束脚黑裤、外加腰间挎了一枚百宝囊。
上身无袍、双足无靴,大汉就那么挺胸叠肚地站在寒风之中,却又哪有丝毫狼狈之态?面色沉肃目光冷冽,赤膊的汉子环目四顾周围,只有无尽的威风威风不威风,他自己心里明白,大冷天里就穿一条裤子,这等蠢事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做。
只穿一条裤子,因为他只剩一条裤子。
他是阳身人。阳身入幽冥,凡他所过之处,大小丧物、恶鬼凶魂全都蜂拥扑来!到阴间十一天,他就突围、冲杀了十一天。其中还遇到两支精锐阴兵、四五个真正凶猛的鬼物外加一群恶狼。
袍子、鞋子全在打架的时候扯烂了。
今天的运气似是不错,附近居然没有恶鬼,他来到了一片空旷地方。
虬须汉只晓得自己在阴间,但不知具体处身何处。犹豫了片刻,脑子里空荡荡,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伸手一拍腰间挎囊,取出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鞋。
靴腰撕断、鞋帮碎裂、鞋面干脆找不见了,勉强几根布条扯住鞋子底,没法再穿了,但大汉特意把它保留下来。
不是鞋子珍贵,留它只因它有用,大汉又扔鞋,确定前进方向。
路在脚下,鞋也在脚下,不知何去何从时就问鞋子,这是东土人间迁徙之族的习惯。
啪嗒一声,鞋子落地,指向东方。
虬须大汉眯起双目,向着东方望去,随即大汉面色陡变:视线之中,一条小船这从东方贴地疾驰,迎面向他冲来。
普普通通的渔舟,船棚上插了一面三角旗,三棵大槐树下站着一只鸡。
初到幽冥不久,虬须汉还没听说过‘沉舟兵’的威名,可又何须‘听说’,护身灵识远远迎上,探得再明白不过,那份煞气冲腾、那份怒意滚滚、那分只有真正凶兵才会有毁灭万物之威冲过来的哪里是一枚小舟,就算大海倾覆也不过如此吧!
大汉长得猛莽,心思却转得奇快,一见小船便恍然大悟:难怪附近没有其他鬼物,它们提前得知沉舟兵要来,早早逃散了去。
虬须汉发现小船同时,沉舟兵也察觉到了他,主将楚三桓微一愣:“又是个阳身人?”
“又是个阳身人!”很快,楚三桓又重复一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语气截然不同,意外、疑问不再,换而浓浓恨意与隐隐兴奋,沉舟兵刚在一个阳身小子身上吃过大亏,碍于王命不明报复,将军心中好大的不甘,不成想如今又偶遇另个阳身汉子。
沉舟兵撤出福城战场,正在赶回削朱王大营途中。
在苏景处受的闷气,尽数落在同为阳身的虬须汉头上,何况他挡在沉舟兵的行军路上,本就已经该死了,楚三桓哈的一声怪笑:“孩儿们,将此人与我打碎万段,抽魂夺魄泡酒来喝!”
雄兵喝应,小舟陡然提速,携巨力急扑虬须汉。
虬须汉一言不发,脚踏七星连退七步。
人退开、人还在。
虬须汉身形后撤,可同个时候另一个‘虬须汉’还留在他之前所站地方,他退七步,就多出了七个虬须汉,个个全神贯注准备硬抗沉舟兵!
退步同时,大汉法度不停,连连打出琴、镜、环、剑、偶、山水画卷、血色书轴等等一片稀奇古怪的宝物,用以迎敌。
连日恶战让他消耗不轻,自己事情自己知晓,他敌不过也逃不过那条小船,唯一能做的就只剩背水一战。沉舟兵、不可挡,虬须汉唤起的‘七分身’、催动的诸多宝物,都无法挡它半步,轰轰荡荡的法术声中,‘分身’碎裂、法宝坠落,小船直直冲到虬须汉面前!
下一刻,小船突兀消失不见。
若薄衣大将崔天吉复生,或者笑面小鬼滑头王在场,当会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当初苏景对阵沉舟兵的时候,小船也是毫无征兆、就那么突兀没了。
只不过,当时苏景身前地面有一道细小如发丝、几可忽略不见的裂隙,现在虬须汉脚下地面平平整整,不见裂隙裂隙仍在,只是未陈于地面,而是摆在了天上。
细如发,白色裂隙。
楚三桓和沉舟兵的感觉倒是有了些变化,眼看就要杀灭那阳身汉子的时候,忽觉身体一沉、眼前光明暴涨。
物极而反,光明到顶,一样杀灭目光,让人见不到身边景象,眼中只有无尽亮白。
楚三桓微一惊,立刻传令:“敌人古怪法宝、止步结御小心敌袭!”
将军大人自己可能都忘记了,当初陷落‘玄空’时,他也是这句命令军令如山,大军止步,再一眨眼,所有人都觉脚下猛空,什么飞遁云驾之术全都无法施展,只能向下摔去,不见底、没完没了的向下摔。
楚三桓嘴巴里尽是苦水,一下子就踏实了:十个月前所中招数,十个月后用重挨一边,可他想不通,这等玄妙法术,怎么可能每个阳身人都会使?
阴间的鬼物自是不晓得,摩天刹为想要还俗弟子准备的‘玄空’法术,来自于‘瓦’。
摩天刹的白玉瓦、玄空水晶,本就是一回事,不过后者多经了一重法术淬炼,改变了形质、加了个‘百年之期’。
虬须汉扬手一招,天上的裂隙消失,一块晶莹洁白的瓦片落入他的大手,汉子对着瓦片笑道:“敢于骚人为敌,瞎了你们的狗眼!”
威风大汉,胡子满脸,柔美的女儿声分外动听。
收了瓦片,捡回法宝,不忘把求路的破鞋也重收囊中,只剩一条裤子的大汉昂首挺胸,向着东方而去。
第四七二章 旗号越大越好
楚江王算不得什么大势力。
但他在幽冥拼杀了千百年,数不清打过多少硬仗、恶仗。他率兵出征十次,倒有八次敌人都妄图冲袭云驾、想要将他斩首于中军。时至今日,楚江王还活着,依旧把自己的中军大帐摆放在醒目之际的高高云上。
楚江云驾从不曾被敌人攻破。
云驾不是简单的飞遁法术,而是真正宝物,内蕴玄法守护主人。
一入战场,无论是否遇险,云驾宝物的禁法都行运到十分火候、至强威力发动开来只是这一次,楚江王也不敢确定,自己云中坚不可破的守护法撰,能不能挡住‘小九王’堪堪脱手的一击!
但鬼王性情倔强,他想要试一试。
楚江鬼王长声厉啸,目中煞气迸现,遥望苏景戾笑:“小儿,来啊!”
鬼吼落,狐啸刺破天地!
来便来。
鬼王自己都不在乎,苏景又有什么可怜惜的,松指、弦放、弓化雾、雾中生狐、神狐杀灭
只是苏景引弓暴射的那个瞬瞬,楚江王突然觉得周身一轻,那要命的刺痛、刺得他心肝巨痛的杀机,竟一下子消失了:确实消失了,只因苏景这一箭,并未射向天空中的楚江云驾。
金乌感识明锐,辨得出云驾内怪力浩荡,守护森严,白弓一击能不能将其诛灭,苏景一样没有把握但苏景探到了另一个机会,更有把握的机会。
九尾白狐破弓而出,自九霄云上、那烈烈天火之中,直扑半空里绵延如云的旗阵!
苏景的箭,射向了已聚力、堪堪就要发动的‘天旗杀灭’。
电光火石,白狐冲阵!
神狐长啸忽然消散,就那么一下子收声了。
如此响亮、如此威严、睥睨乾坤桀骜无尽的狐啸,说没就没了,之前不存丝毫征兆,这变化太突兀,以至随之降临的寂静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别人耳中的寂静,却是楚江王耳中的巨响狂雷,脱口怪叫:不好!
寂静只一个瞬间,短暂的无以衡量,却是楚江王麾下十万飞旗精锐永远的安宁了。
下一刻,天摇地动,浩浩荡荡的凶恶法力横扫四方,肆虐于楚江军中十万盏饱蕴灵力的旌旗忽然炸碎开来!
‘飞旗杀灭’是法更是阵,是集结十万个通玄法、做修行的精锐鬼兵共同施展的一道宏大阵法。人间、幽冥都一样,大阵成形、威力将起的瞬间,就是这大阵最最脆弱的一刻,这个时候若遭打击被伤到阵眼,不仅是阵法废了,更会遭受阵中巨力反噬。
阵法越强、反噬便越重。
苏景来时,飞旗军阵成形、法将生,这么好的时机,他又哪舍得放弃?所以苏景弃了楚江王、一箭升狐杀入敌阵,摧毁阵心。
楚江王的大军不是第一次打仗,十万飞旗鬼兵行运大阵,自有友军守护周围、有凶猛鬼将带队看护阵眼。可事先又有谁能料到,东方会突降煞星!
更要紧的,洁白长弓是苏景手上最最凌厉霸道的宝物之一,满弦一箭曾屠灭数十里煞血阴兵,除非楚江王催动云驾、凭着自己的法宝自己的性命去挡,否则他的军中谁也挡不住那头九尾白狐!
楚江王不敢挡。就算他敢也没用,时间来不及。
鬼兵呈报阳身人入战、十六龙辇吟啸、尸煞阿七吼喝、金乌阳火冲天、楚江阵中十万法旗飞天、长弓满弦遥指鬼王,神箭改射大阵毁阵眼引动阵法反噬连串变化,从苏景显身到现在也不过三两个呼吸功夫。
而一箭之后,苏景全无停顿,撤去云驾改换天都火翼,化身一道灿烂长虹杀入敌阵!
丈一长剑在手,金风阳火护身,苏景冲,冲在最前。
雷鸣般的怒吼、响彻云霄的啼鸣,一鲲冲杀地面、一鹏搏击九天;嗡嗡的振翅声,算不得响亮,可那声音中的窒闷自耳鼓直直压入心底,让人胸口窒闷头痛欲裂,青绿色的恶魂,千根翅膀的凶残螳螂,时起时落捕杀着面前所有敌人。
北冥、刀螂两剑放出,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烈焰如潮,泼洒前方,火中有剑:一头金乌、一座黄金屋,烧、杀;晦涩的风席卷四方,金红色的剑随风飘摇,收割性命;阴森黑狱,炼魂怒焰千千,锋锐剑气无数,上、中、下三重杀机,摧毁前行路上一切阻拦。
艳阳、金风、罪恶,三重罡天,各领苏景一道心神,杀敌。
还有,殷天子惊鸣,三尸结阵,一道道巨力自天星绽放、随剑轰入幽冥;还有,尺身小蛇飞驰、金红巨龙飞驰,以普通阴兵的身体、兵刃,小蛇过处串串鬼血、巨龙所致碎尸翻飞;还有,尸煞阿七吼喝,一蓬蓬焦黑恶臭的毒烟自他身体中弥漫而起,顷刻结形化作丑陋的鬼蝗,破风般扑去,管你阴兵鬼将,身体一触鬼蝗便告腐烂。
借飞旗大阵被破、阵法恶力反噬楚江阴兵之势,苏景冲阵,杀向瓶中城
楚江王暴跳如雷!
之前他还准备冒险入城擒拿滑头小鬼;刚刚他还面对洁白长弓怒喝‘来啊’,只凭这两件事足见此獠悍勇。但此刻他狂怒之下,却并未亲自出马去击杀苏景。
怒则怒,可是看着苏景的剑、苏景的风、苏景的火,楚江王不敢动。鬼王没察觉自己的‘不敢’,只是他根本不曾升起亲自出手的念头吧!
尸煞阿七的吼喝在前,东方楚江军大乱在后,尤其那大阵被毁、恶力暴发荡起的剧烈响动,其他方向的鬼王联军想不察觉都难,一时间灵讯穿梭,蜂拥而至,纷纷讯问楚江王这便的情势,伤亡如何、敌人实力怎样等等。
负责北方主攻的摘裘鬼王与楚江一向不睦,讯问之余还不忘责怪楚江王不顾约定、把飞旗阵提前燃香发动。
楚江王面色铁青,所有讯问一概不理。
战场生变,另外四家鬼军,主将或鬼王以灵讯急急商议,各家的凶法大阵都告暂停、蓄势不变但发动延缓,待看清形势后再做定夺。不过‘肉勇’对瓶中城的攻势不停,杀伐依旧、惨烈不改,瓶中城恶战惊天,性命是最最轻贱的东西。
苏景没让鬼王联军等太久,了不得半个时辰,忽然一道阳火自瓶中城内冲上高空!
苏景的阳火,瓶中城内冲起,再明白不过,他已杀开血路,成功入城。
阳火灿烂,昭告四方:小九王来去从容!
在幽冥,苏景没名气。
虽曾杀灭执耳收困沉舟气吞半百血海,但这些恶战的具体情形不为外人所知,除去寥寥几人,鬼王势力大都不知苏景是谁。就算知道,也不过冷笑一声‘九王妃的亲信晚辈’,联军诸王、主将便是如此,于他们而言,‘苏景’这个名字,唯一的意义仅在于:他是九王妃的晚辈,至于苏景这个人?狗屁都不是直至今时、此刻,众鬼煞才算真正明白,苏景远远比不得浅寻没错,可他自己也足够凶猛。
问这数百里战场中的无数猛鬼,只用半个时辰就能够突破一方、杀入瓶中城有哪个能做得。
城头上,把诸剑、罡天收起,苏景对笑面小鬼点点头:“还好?”
马王爷顶盔冠甲,看装束威武非常,很有些模样,可他天生了一副嬉皮笑脸的五官,一看脸就威严散尽,目光再如何冰冷他也气派不起来。
“不好!”笑面小鬼不客气,语气冷冰冰:“你自己,有用么?多余来。”
苏景笑了下:“拖延些时间,会有援军杀到,届时轻松退敌。”
“援兵?九王妃人在附近?”笑面小鬼眼睛大亮,若浅寻能来,大局定矣。
不料苏景摇头:“不是,哪能什么事都麻烦她老人家,总之尽量拖延就是了。”
除了浅寻,在幽冥苏景还能请来别家援兵?笑面小鬼不信,但也没再多说,不论苏景是不是在说胡话,能守就守下去总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阿七再度开口,传声四方:“我家小九王,与滑头鬼王相交莫逆,尔等兴兵来犯瓶中城,可有问过我家少主?再若强攻,个个诛杀!”
苏景伸手一拍阿七肩膀,笑道:“旗号扯得不够大,没事,不用担心我不痛快。以后也记得,旗号越大越好。”
十重塔的尸煞,可能表情还是僵硬的,但心思早都灵活得很了,生怕苏景心高气傲、打仗时不愿借师母威名,所以只以‘小九王’的字号喊喝。
阿七和苏景接触的时间到底还短,哪晓得‘扯虎皮拉大旗’是小九王最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想当年,凭颈下一块如见玉牌,小九王横扫离山仙宗很是寂寞。
得了少主提点,阿七再次开口,声音更加沉冷了:“小九王之上,我家主公九王妃也曾与滑头鬼王结盟,攻伐滑头一脉,便是与我家主公生死之敌!尔等若真活得腻烦了,九王妃一定成全。”
于此间联军的几位首领而言,这的确是件恼人事情。浅寻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若再攻怕是真会给自己结下强仇;可就此收兵更不可能,任由滑头鬼坐大,又和得罪浅寻有什么分别?
鬼王、阴兵大帅间的灵讯传送再度密集起来,情形突变,少不了一番商议。
第五零二章 你见过九王妃么
沉舟兵,三十万,整整齐齐向着‘百年深渊’摔去时,孔方穷业已返回封天都,像往常一样来到后园长亭,对摆放在石凳上的官帽仔细呈秉此行经过。
事情说完,‘官帽’没反应,孔方穷晓得规矩,正要行李告辞,忽然身有所感,猛抬头望向天空,视线之中,一道幽绿色的光芒自西天尽头向着封天都急急飞来。
见此异象,孔方穷非但没有警觉之意,反而面露亲切,笑了一下,继续对面前官帽道:“大人,顾小姐来了。”
幽光来得奇快,几个呼吸功夫便横跨天空,直直落入冥殿后园,跟着光芒散去,一个差官服色的美貌女子显身,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娇俏时候,对着孔方穷微一点头,她俯身拜倒在长亭前:“顾小君拜见大人。”
对顾小君,尤大人似是更重视,帽翅一震显身于亭,与前阵子不同的,尤大人的模样少有改变他的左眼。
左眼中瞳旁多出一道银白色的残月痕印。
但右眼仍是平常样子,传说中的‘左目月藏如钩’没错,‘右眼纳存七星’却不再。
尤大人先对孔方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问顾小君:“西边怎样?”
待孔方穷离开后,顾小君才应道:“彻底黑了,属下先后排遣十二路干练哨探进去探查”
话音未落,尤大判身旁忽又传出一个声音:“糊涂!我不是嘱咐过你,无论西方黑成什么样子,也不可派人进去么。”
是斥骂,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无奈更多些。随着说话,尤大人身边,身形高大但佝偻驼背的老者显身,双眉皱起望着顾小君。
驼背老汉出现同时,尤大人用力眨了下眼睛,再张开眼帘时,他左目中的月痕消失了。
顾小君又对驼背老者施礼,口中则应道:“大人嘱托属下牢记在心,只因最近西方黑暗中,频频传出战鼓之声,显出躁动之象,分明是要出手的征兆,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冒险派人入内查探。”
尤大人和驼背老者对望一眼,此处只有自己人,无需刻意做作,两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顾小君声音不停:“属下的十二路精锐哨探尽数陷落,没能再回来,只有最后一路,勉强传回一道残讯:敌人整备,确有出征之意。事出紧急,属下特来回报。”
两个老者再次对望,面上的意外变成了惊诧。
尤大人转回目光:“知道了,继续盯着,再有异动及时回报。”
“是,属下告退。”言罢,顾小君并未向来时那样遁化幽光重返西方,而是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一般,身上蔓延起无数细密裂璺,轻轻一震、散碎了来的不是她本人,只是一道神识投影。真正的顾小君,身处遥远西方,目光从未片刻离开过前面的沉沉黑暗。
“它们现在就等不及了?”片刻后,驼背老者开口,边说边缓缓摇头:“不可能准备妥当,这么急着动手,不怕自讨苦吃么。”
“妄猜无益,拭目以待吧。我会着大家小心戒备。”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拭目’之后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明亮,反而更浑浊了些。
说完,尤大人岔开了话题:“十天之前,又有阳身人越界而来。”
阴阳司执掌两界轮回,身为司中主官,有阳身人越界尤大人立时可知。
来个阳身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驼背老者无甚惊讶,但总有几分感慨:“以前阳间人对幽冥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么,现在转了性子怎么?”话没说完时,他忽见尤大人微微一扬眉,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都再熟悉不过,见其扬眉便知有事。
“又来了一个两个。”尤大人嘿了一声,应道
削朱王勃然大怒,从梦中被生生气醒了,怒叱道:“你说什么?!”
“启禀大王”七丈黑跪在大王的床前:“沉舟兵忽然、忽然没了消息。”
十天之前,削朱收到传报,被敌人俘虏快一年没消息的沉舟兵传讯回来,说是已经脱困,正在回营途中。
精炼凶兵、社稷基石,本以为浅寻不会再放人,哪想到他们还有再回来的机会,削朱王大喜,足足做了十天好梦,不料沉舟兵又失去了联络。
黑棉袄、小胖子,从头到脚十寸长,削朱王坐在龙榻上,手指掐动几个指诀变幻。花名册为媒,只要鬼王愿意随时可以‘探查’自己的军马,但和上次一样,指诀无用,削朱王也找不到沉舟兵。
大王脸红了。
他的皮肤白暂,心中怒火中烧时脸膛就会发红,那副样子看上去仿佛个羞赧的小娃娃。
鬼将七丈黑久奉大王,知道这是削朱王大怒前的征兆,急忙道:“大王息怒,只是暂时丢了联系,以沉舟之勇武,想来不会有事。”
这等糊弄鬼的话可安慰不了大王,正向喝骂,削朱王忽然面露惊诧,提起鼻子用力一嗅,双目陡然一张,凶猛瞪起。
他嗅到了一阵香气活人的人肉香,附近有活人。
削朱王动作奇快,闪电般伸手轻轻一拍自己的龙榻,床、幔、毯、桌、凳、柱甚至整座寝宫,除了摆放在床边的那三棵盆栽槐树之外,此间一切遽然‘融化’,器物与宫殿消失不见,尽数归于森森煞气,飓风一般向着鬼王扑来,再一眨眼,十寸高的小胖子化作三十三丈金甲巨灵。
可以睡觉,也可以‘穿戴’的宫殿。
寝宫本为削朱王炼化的宝物,他的巨灵煞身。
巨灵抄手,三盆槐树平端掌心,平日里守在寝殿外的九斤黄大公鸡也跳上手掌,昂首挺胸,站在槐树旁。
七丈黑也嗅到了活人气味,骇然道:“浅寻?!”
幽冥世界一共有几个活人?能避过法术禁制与精修鬼侍,突然降临寝宫附近的,除了浅寻还有谁。
削朱王未搭话,点了点头,迈步向外走去。
大王金殿,宫闱重重,寝宫不过其中一座大院罢了。金甲巨灵身躯庞大,脚步却轻灵飘逸,身形晃了几晃,就来到前殿。
果然,前殿广场上,一个阳身女子孓然独立。
周围已有大群鬼王亲卫赶到,将其团团围住。
削朱施大,又是皇城禁地,修为精深的猛鬼多不胜数,可阳身女子的眼中没有这些鬼爪鬼牙,正举目四顾,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周围的宫殿,饶有兴趣的样子。
见鬼王驾以巨灵煞身赶来,众鬼侍手中法器牢指阳身女子不变,口中齐齐吼喝:“拜见吾王,大统幽冥万世永昌!”
阳身女子美目一转,望向了削朱王。
削朱语气平静:“九王妃法驾亲临,小王荣幸备至。难得九王妃好兴致,来我这‘不觉晓宫’中做客。”
大王爱睡觉,宫名不觉晓,比起好友肆悦王的‘死不瞑目宫’少了几分生冷,多出气氛景致。
“你见过九王妃么?”不料,阳身女子回了这么一句话。
削朱王无言以对,他还真没见过九王妃。
阳身女子跟着又问:“莫非你说九王妃也是阳身女子?”她聪颖,心思转得很快,‘捧树托鸡鬼’话中之意,九王妃是不请自来,那他一见自己就误会成‘九王妃’,自然两个女子有‘独门相近之处’,在这阴间,己身上最最大的特征,莫过于阳身了。
一句话问完,少女的心机再动,阳身女子的九王妃?还有这个‘九’字,虽不敢确定,少女还是试探问道:“大王口中九王妃,可是浅寻?”
削朱王心中诧异:“你不是浅寻?你识得浅寻?”
这便等若默认少女猜想,少女眸子亮了,点一点头:“大王可知,九王妃浅寻驾前,可有一位阳身青年,名唤苏景?他刚来不久,还不到一年。”
“小九王苏景,来得时间虽短,名气却不算浅薄了。”这等小事削朱王不屑回答,有他身旁七丈黑代为开口。
不知为何,恶鬼提及‘苏景’之名,阳身女子一下子就笑了,没法说的那么开心。
本就年轻美貌,又在一笑之间陡添明媚,让她整个人都灿烂了。
心境开朗,少女问题多多,又再问:“大王又是什么王?应该不是阎王老爷,幽冥除了阎罗王,还有其他大王么?以前倒不曾听说。”
到现在削朱王也大概明白了:“你是刚刚越境而来?”
“大王神机妙算,”少女的嘴巴甜甜:“我刚到,从上面下来,直接落足此处。”
虚惊一场,削朱王本还纳闷,浅寻本领高强是没错,她要击破禁制杀到这里还有可能,但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实在匪夷所思。
削朱王也笑了,点头道:“很好,很巧。你是浅寻的什么人?”
“我干娘的夫君是九王妃夫君的哥哥,这么论算是亲戚。我还是九王妃夫君的弟子的朋友,这么论也算亲戚吧?”少女浑不觉拗口,答过后笑道: “大王和九王妃有仇?”
心思剔透,自是看得明白削朱对九王妃的态度。
“言重了,仇倒谈不上,不过有一笔旧账未清吧。”
第四七三章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半柱香功夫过去,瓶中城外个个方向,层层叠叠的号角声响起,各家中军同时传令,所有对瓶中城的攻势全都暂停。
又过片刻,一个声音从城外传来:“我等无意与九王妃为敌,但滑头一脉筑城于此,挑战诸王,任谁也不能坐视不理。今日诸王联手剿灭马家,此战与九王妃无涉,小九王若肯退走,我等感激不尽,来日定有补报。”
这声音时大时小、时男时女、时东时西,端的古怪,显然是秘法遮掩,故意让人听不出说话者是哪个、身在何方。好在怪则已,但清晰得很。
苏景显身城头,朗声应道:“要我就此退走万万不能,诸位再商量商量吧,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鬼王声音飘忽,苏景真身应答,不提其他只说气势,高下立判。
无需商议,几家鬼王已经成议,之前说法只是试探,鬼法传音响起:“九王妃为我辈敬仰,既然她老人家的爱徒出面,马家小鬼死罪可免,但他得奉上一份赎回自己性命的财帛。”
“多少?”苏景问。
“三万厦。”
‘厦’为幽冥度量,专为香火而设,一厦为香火三万升。
三万厦,以三升一个游魂来算,是足足三万万枚游魂。这个价钱是狮子大开口,苏景回头去望笑面小鬼,不料小鬼微微颔首,怡然自得:“本王值这个价钱。”
鬼声还未说完,继续道:“财帛赎命,天经地义。拿出香火,马家小鬼可随阁下离开,但只能他一人离开,兵留下、城留下、民留下。从此以后,姓马的在不得踏入此地。”
联军来打瓶中城,就是为了抢钱夺人除威胁、让笑面小鬼净身出户,也算诸王达成所愿,留他一条性命算不得什么,但对浅寻的面子是个交代。
鬼王的条件说完,苏景未回答,而是把手一挥,谛听咆哮震天、佛偈禅唱轰动、月牙铲耳环惊鸣激烈,谛听、迦楼罗和损煞僧兵齐齐现身于苏景身后。
鬼法传音的语气沉冷:“诸王忍让至极,阁下仍不满足、还想再打么?!”
苏景摇头而笑:“这些兵本来在我麾下听令,是我借给马王爷的,刚刚你说兵要留下,我想问问,我的人,我能带走么?”
稍作沉默,传音再度响起:“可以。你的人你带走。”
苏景笑着点头:“承情、多谢!其他那些条件,我须得好好劝一劝滑头鬼王,他这个人固执得很,诸位稍等片刻。”
“无妨。小九王请看。”鬼法传声中,只见五根长香自五家联军阵中升起。
香有多细,放在数百里战场,比着大海里的一根针也不见得更醒目,不过修行人目光卓绝,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香都已点燃,正缓缓燃烧。
鬼法传声继续道:“小九王和马家小鬼想怎么商量都无妨,但无论谈得如何,阁下只有这一炷香的功夫,香灭尽时,马家小鬼若还不肯奉上香火孤身离开,就与这城池共消亡好了。”
事情说完,城中人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再无回寰余地。苏景不再纠缠此事,而是另起话题,突兀问道:“摘裘鬼王来了么?”
摘裘王来了,但他不显身,全当没听到苏景点名,稳坐自家中军大帐内岿然不动。鬼法传音则回应苏景道:“时间有限,小九王还是顾着正经事做吧,待战事了断,阁下永为诸王座上贵宾,将来有的是亲近时候。”
“听说几个月前,摘裘王曾向肆悦大王请愿,求肆悦发兵瓶中城那件事颇有意思,忍不住想见一见这位摘裘王。”说着,苏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回头再说,总有相见的时候。”
摘裘王以重金相求肆悦出兵,却被扣下钱财赶了出来,这件事被肆悦王故意泄露出来,知道的人着实不少。至于肆悦王泄露这消息的用意,再也简单不过:示好浅寻。
苏景的笑声传撤四方,摘裘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一声,依旧不做理会。
笑得开心了,苏景和笑面小鬼转身返回城楼落座,赤目性子急,抢着发问:“一炷香的功夫够不够?援兵来得及么?”
“来不及。尽量拖延吧。”苏景应道。
三尸一个比一个泄气,拈花伸手指了指城外悬浮半空的香:“怎么拖?人家定下了时候,哪还有拖延的余地。”
苏景没理会三尸,转目望向笑面小鬼:“拖延确是不易,援军能不能及时赶到不太好说,真要来晚了,敌人动法攻城,生死就不在自己手中了,现在你若想走”
不等说完,笑面小鬼就摆手打断,连话都懒得说。苏景不罗嗦什么,双手结印闭目,好像行功施法的样子,可他身周不见灵元震动、更没有法术成形,片刻后他又张开眼睛,重新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人闲聊着,根本不去看外面的燃香。
闲聊不久,三尸又纳闷起来,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晃荡着,拈花问笑面小鬼:“你怎么不问问援兵是何方神圣?不好奇么?”
“好奇?”笑面小鬼一哂:“若能赶得及,不久之后我自然能看得到;若赶不到,就算援兵是阎罗王又有什么用处。好奇不好奇的,有何干系,本王懒得问。”
三尸面面相觑,赤目眨眼睛:“这番言说倒有些镇静意思,以前咱们小看他了?”
雷动撇了下嘴巴:“装的吧,不信他不好奇。”
拈花仔细打量小鬼,小鬼眼帘半垂,全不理会,是以拈花有了结论:“定是装的,都不敢看我。”
外面忽然响起隆隆鼓声,阴兵震鼓!时候未到、并非进攻,而是见半晌过去城中没有动静,诸王传令以鼓声相催。
三停、六顿、再九响急急!如此反复不休。五支阴兵、六百里战场内千万冥鼓共振同样节奏。
槌击鼓,鼓声捶心。
萧杀气意伴战鼓升腾,弥漫天地间。
城中自有守卒眺望敌情,很快回报鼓声来历,但第一个报讯亲兵尚未离开,又有另个亲兵入城楼禀报,说是城内鬼民大批聚集,想要求见鬼王。
笑面小鬼不耐烦得很,生死恶战将至,调息养气备战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应酬城中鬼民。
“去看看吧,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景向外走去,经过小鬼时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面小鬼哼了一声,也站起身与苏景并肩出去。
此外城返入内城郭,不必从高墙上下来,就能回看城内,笑面小鬼才看一眼便告一愣
千万鬼民汇聚,密密麻麻挤满目光中每寸空隙。
再也清晰不过的,鬼民自发分作三阵。
最前面的皆为青壮,自阴阳司发配过来的游魂手中没有像样兵刃,手中只有劳作之器,铲、锄之类,另一部分自别地迁移入城的鬼民曾经乱世,背上简陋弓弩、手中刀刃微锈;青壮之后,是女子与老人,弱女握石老朽执杖,在鼓声重压下努力站着;最最后尽为小儿,真正小儿,大的不过七八岁年纪,自己脸上还满满恐惧,却仍牢记大人嘱托,小声安慰着身边更小的弟妹,城中半大的孩子,都已归入青壮阵中。
之前苏景与诸王言说不曾设禁绝音,城中人都听得清楚。
一见大王现身,鬼民尽数跪拜在地。
没人出声,只有些不懂事的襁褓婴儿啼哭。
笑面小鬼皱了下眉头:“你等这是作甚。”
没人应答,所有游魂都跪着。待笑面小鬼问道第二遍时,鬼民最前排,一个看上去四十出头年纪的游魂才开口回答:“小民愿与福城共存亡只求大王莫弃城,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
瓶中城有正式称呼,但鬼民都称此地做‘福城’。
于鬼民而言,偌大幽冥,唯独此地有福,这里不是福城又是什么。
见笑面小鬼不语,那游魂又小心开口,重复:“小民愿与大王共存亡、愿与福城共存亡,求大王莫弃城。”
这一次,游魂说过话后,有其他游魂开口重复,先是稀稀拉拉,而后万众开口,有的声音低沉,有的语带哭意,有的满怀期盼,那乱糟糟的声音,汇聚一起仍是一句:
我愿存亡与共,求大王莫弃城!
笑面小鬼曾挥斥百万大军,曾于大败中惶惶逃命,曾对阵凶狠恶鬼斩首挖心,也曾被敌人打得重伤呕血,活到现在趟过数不清的大场面,可见惯风浪之猛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情形。
不怪笑面小鬼,只因幽冥世界自大统崩裂后,何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景象。
木讷了一阵,笑面小鬼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好。”一个字,说完转身就走。
“多谢大王!”有游魂喊道。
笑面小鬼又站住脚步,转回头笑了下:“多谢诸位才是。都起身,养养精神,准备厮杀吧。”
第二阵中,一个老头子游魂,他是外来游魂,七个月前来到瓶中城,过上‘死’后最最踏实的两百天好日子,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叩头大喊:“城即吾命,王为我福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八个字,是为城中无数鬼民心声,一鬼呼,百魂应、万魂应,所有城中鬼民呼喊相应!
城即吾命,王为我福。
第五零三章 没看清,没看轻
当初赎买沉舟兵,浅寻收了钱还回来三个‘算了’,削朱王吃了大亏,他本打算不再追究,若是少女早来几天,说不定削朱还会派人相送、另传讯浅寻接应,一来做个顺水人情,二来卖出了交情浅寻说不定也就把沉舟兵放回来了。
可刚脱困的沉舟兵诡怪消失,让削朱大王心里气闷不堪,又想起当初的旧账。
一方霸主自有气度,尤其自己稳操胜券且还当着大群手下面前,削朱王缓缓道:“丫头,束手就擒,本王便不会为难于你,你且放心,孤乃信义之王,不会如九王妃那般处事,只消她付上赎金,我自会放你去见她。”
“大王打算要多少钱?”少女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更关心自己的‘身价’。
“香火叁仟叁佰万升。”削朱王开的价钱,正是他付给浅寻的赎金。
来幽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少女还不晓得此间‘香火即为财帛’,皱了下眉头,但暂时没再追问,口中换过了话题:“以九王妃的性情,肯定不会给钱,多半会来突袭大王的‘不觉晓宫’救人。”
少女唠唠叨叨,以鬼王的心性直接拿下也就是了,反正做主得又不是她。不过这个丫头笑容好看声音动听,不笑不说话、说话必定口称大王,让削朱王颇有些开心,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
削朱一哂:“本王倒真想看看,究竟是九王妃长剑锋锐,还是我这王宫法度森严;究竟是小九王妖焰凶狠,还是我的三槐九斤鬼法无情!”
少女若有所思:“那大王能不能确定,来救我的到底是九王妃浅寻,还是小九王苏景?”
削朱被她问糊涂了:“什么意思?”
“要能确定是苏景来救,我就不走了。”少女又笑了,能得苏景赶来相救怎么就觉得那么高兴呢。
削朱王愣了愣,‘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而少女笑过之后,她自己也摇头:“九王妃肯定会来,做晚辈的岂敢给她老人家添麻烦。还是算了,齐喜山中一小修,请大王赐教。”
“负隅顽抗殊为不智,平白耽误了自己的大好性命。”削朱耐着性子做最后相劝,见少女无动于衷,鬼王冷声笑道:“罢了,你要吃苦,本王”
说着半截,他掌上的雄鸡突兀乍开了翅膀,颈下翎毛贲张;三棵槐树则无风自动,哗哗乱响之中,天色迅速阴沉下来;削朱王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瞳孔收缩死死盯住少女的双手。
刚刚,少女一翻手,左手上捧出了一方青釉瓷盘。
普普通通,东土百姓人家经常可见,用来养水仙花的长方盘子,也有些人会在盘子里倒些清水,再摆上几块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放在窗前也算是个小小的精致景色。
少女手中的盘子,放着小小的‘一座山’,假山石。东土也有人家这样摆。
明媚少女、皓腕素手、瓷盘假山,赏心悦目。
削朱王却如临大敌!
手捧盆景,少女又有新问题,莫名其妙的问题:“叁仟叁佰万升香火听上去数目很大,可我刚来此间,不晓得还请大王指点,这算是大钱么?能买些什么?”
削朱王的声音低沉:“幽冥的民、兵、王、皆来自游魂,你可明白?”
少女点头:“阴世里的游魂,便如阳间里的人。”
“不错,一枚普通游魂,作价三升香火,那笔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数目,姑娘自己算得明白吧?”
“那还不错!”少女一笑嫣然;“大王没看清我无妨,没看轻我便好,不想和大王打了。”
少女的意思看在你给我开的价钱不错的份上,不打了。
削朱王不做丝毫犹豫,对着众多手下摆了摆手,兵马会意、让出道路。
“还请大王指点,何处去寻九王妃和小九王?”少女不急着走,从容问道。
回答之前,削朱王先问道:“何来的信任?不怕本王会给你指一条错路么?”
少女摇了摇头:“堂堂王上,岂会做这等无聊事情。”
“去东方,不津城找滑头王,他与小九王相交莫逆,找到滑头小鬼,肯定能找到小九王。”上上鬼王,气度远非薄衣哪等小人可比,说着还扬手把一块令牌抛向少女:“这块牌子拿去,本王辖地之内,军马臣民都不会为难你。就算离开孤的疆土,外面那些小崽子见了此令也不敢造次沿途路上,你只需小心一样东西:狼。”
“多谢。”少女接了牌子:“本还想请大王借一些盘缠,可得了大王令牌和嘱托,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借多少?叁仟叁佰万?”
“大王明见万里。”
削朱和少女一起笑了起来,少女未在停留,道了声‘告辞’一道香风席卷飞天而去,削朱也确是守诺,不派兵马拦截。
待少女彻底消失不见,鬼将七丈黑才小心翼翼地问削朱:“大王,那少女手中的盆景她放出那座山又有何妨?”
不是普通盘子,与三阿公当年送给苏景的那口缸效用相若:可养山。
养山的法盘里,装的当然是一座真正大山!
不过堂堂‘不觉晓宫’若连一山轰砸都挡下,削朱王又何谈上上大王。
削朱王挥散众多亲卫,身边只留七丈黑一人侍奉,转身向着后宫走去:“山算不得什么,但你没发觉的,山中还盘着一条蛇。”
“蛇?什么蛇?”
“除非它真正显身,否则不得而知,可那份妖威嘿,还是别盼着知道它是什么蛇了!”削朱缓缓摇头:“倒也不是怕了它,不过真要打起来,太不值得。”
“大王仁厚心肠,以德报怨,自不是九王妃能比拟的。”七丈黑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个少女也算有趣,讨人喜欢。”
侍奉大王,岂能不懂察言观色,七丈黑看得出自家王上对刚刚那个小女娃有几分欣赏之意,特意出言迎奉。
果然削朱王点头微笑:“这女娃娃应该是小九王的内眷,她的为人更乖巧懂事,不似浅寻那般冷漠狂狷,不似苏景那样生猛无忌,是个有些聪明的好孩子。就盼着她到了九王妃一脉,能让另两个阳身人更晓事些吧。”
削朱王是不近女色的,大王修行了得,思识穿漏阴阳,已经知晓自己在阳间上一世是一株落花生,花生又分什么男女。大王觉得来自阳间的少女讨喜,并无其他念头,纯粹是一见如故的缘分。
少女可不晓得一株花生鬼觉得自己不错,她不动手纯粹是因为‘心情大好’,苏景已经和浅寻汇合,当上了小九王,自然是妥妥当当的,原先胡思乱想中的‘他落难了,他受伤了,他深处险境’之类种种可怕念头全不曾发生,原来那小子没事。
开心!
那么高兴,不打架不打架。
“看来天真传人在这里舒坦得紧,本座还道他就快死了!”盆景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虐戾阴冷,剧毒蛇子吐信的意味。
少女应道:“无事岂不更好,无需护他助他,你便可安心去往那个地方。”
盆景中一阵桀桀怪笑:“不错,他没事总比有事好!”
少女笑眯眯:“大圣圣明。”
追随少女自人间入幽冥,置身于盘中山的蛇,堂堂妖精大圣。
不听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最凶狠的那个怪物,带来了幽冥。
飞遁中,小妖女一道符撰打出,云驾中立刻响起了口哨声漂漂亮亮的口哨,漂漂亮亮的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