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八章 一品判,幽冥殿
阳世间有傲骨书生,幽冥中也有耿直小鬼。
不是所有鬼差都阿谀奉承,尤其穿着一件假红袍、自己跑来做判官这么荒唐的事情,鬼差中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冷笑出声。
苏景循声望去,那个方向上的鬼差生怕被冷笑连累,忙不迭散开,显出出声者:一个‘小’鬼。
个子太小了,戴着差官帽勉强一尺半,长得倒是白白胖胖。阴间鬼物身形相差极大,是以鬼差的袍子尺码繁多,可最小号的差袍也是个二尺身形的鬼物预备的。小的不能再小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仍肥大不堪,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
刚才众鬼差叩拜时他不曾行礼,不过他个子太小又躲在后面,站得挺胸昂头别人也看不到他。
尺半小鬼面色倔强,毫无畏惧迎上苏景目光,语气不屑:“染了件红袍子穿就真把自己当判官了?你自己看!”
说着伸手一指门内,阴阳司建筑雄伟,但再如何宏大的规模,到底也还是落座幽冥世界,绿幽幽的天空把阴阳司染得一片黯淡:“真正判官进入司衙,便如骄阳凌天、明月耀夜,阴阳司会登时变得明亮。你弄个假袍子,哄着自己开心,逼着司中一众官差陪你玩耍,难不成还能骗了阴阳司、骗了幽冥天么!姓苏的,无聊之极、无耻之尤”
前面是说事情,后面就开始破口大骂,尺半小鬼跳着脚的骂。
苏景身边三尸都乐了,雷动天尊美滋滋,问兄弟:“两位仙家,你们看,他蹦啊蹦,是不是也还不如我高?”
拈花手摸肚皮,终于找到个比自己还矮、而且矮上一大截的人了:“这小矮子,真矮啊,本座瞧不起他!”
赤目眯起红眼睛:“生得这么矮,我都替他脸红,我要是他,早自裁不活着了,这人脸皮真厚。”
三尸各有议论,牛吉则大声呵斥尺半鬼:“大胆‘妖雾’,脑子里又哪根筋搭错了,胡说些什么,讨打么?”
马喜满面堆欢,对苏景点头哈腰:“大人莫怪,那小子平时都傻不愣登,最爱胡言乱语满口疯话,大人不必理会他。”
苏景哪会生气,倒是挺纳闷,先传音入密让阿二阿七不必理会,再问身边鬼差:“妖物?不是鬼么?”
“你家官爷就叫做妖雾,苏小子你能怎地?官爷就叫妖雾!你也不过是小人得志,若不是靠黄裙女子庇护你能有今日?等有天你靠山倒了,官爷先打你三板子!”妖雾越骂越激昂,手一晃,连平时做差时打人的板子都亮出来了,莫看身板小,他的板子倒不小,跟一扇桌面似的,挥动中忽忽兜风,也兜得他自己脚步虚浮,来回乱转。
看得出牛吉马喜是真有些着急,两个鬼官调换了位置,牛吉跑回来笑着给苏景赔不是,马喜则转回头大声呵斥妖雾。
妖雾说的是实话,阴阳司暗藏玄法,大人离开时光色黯淡混同天地,大人在时则光辉万丈、自内而外明耀一方。这道法术取得是判官‘光明正大’之意。
此事司中差官全都晓得,但‘小九爷’是来玩耍的,实在犯不着和他讲这些,万一他没能‘点亮’阴阳司恼羞成怒,倒霉的还不是司中一众鬼差。
妖雾已然发了性子,不理大差官呵斥,越骂就越响亮。马喜真的翻脸了,手腕一抖,手中大刀变作铁链,上前就要绑人,口中对妖雾骂道:“不给你吃些苦头,你不晓得马王爷的三只眼!”
“算了。”苏景出声制止马喜,随后迈步走向衙门。
妖雾却不知好歹,见苏景居然真要进去阴阳司,气得厉声笑了起来:“苏小鬼,你进去吧,到时候阴阳司不亮,我看你是捂着脸低头离开,还是不要脸继续去大堂!什么东西,胆敢冒充判官啊!”
小鬼骂道一半,苏景跨过大门,进入阴阳司,由此妖雾的喝骂声变成了惊呼光明大作!
苏景落足阴阳司门内刹那,从屋顶瓦片到殿下石基,从寺内回廊到门外石兽,偌大衙门所有一切,都迸发璀璨光芒!本来被天色沁染得幽暗陈邃的阴阳司,此刻光华万丈,反倒把天空映照得闪闪发亮!
亮了,竟真的点亮了,小鬼见鬼了似的惊呼怪叫:“你这是妖法!”
还真不是妖法,苏景什么都没做。九龙司明澈一方,只因他的袍子是真的。
但苏景全不用去分辨什么,因这阴阳司的变化未完又何止光明大作!
隆隆巨响自四面八方冲腾而起,整座阴阳司都在剧烈晃动,突然大门外光彩迸射,众人赶忙回头:是大门外的照壁正闪烁强光,肉眼可见照壁缓缓伸展,渐变清透渐生光彩,石头筑成的短墙变作三十丈琉璃长墙。
原先墙面刻绘也在变化,肉眼可见原先的贪墨麒麟猛跳到地面,四足生云转眼逃跑不见,换而各色蟠龙浮现,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一共九条龙,或瞠目张颔或弄海拨云。
九龙现,逐走了墨麒麟赫赫然一座九龙壁。
不津阴阳司,小小衙门口对衬的贪墨麒麟照壁,变作只有阳间皇宫和阴间封天都阴阳司总衙才能立衬的九龙壁!
照壁变了,衙门也随之而变,‘六扇门’展阔天阙龙门,仪门化作宫城正门‘应天门’,两重门间平凡石廊化作晶莹白玉,御道‘天街’!
碧青护河围拢二重门外,‘天津’桥桁架清河,有天枢牌高耸桥旁!在向前眺望,重重大殿节比鳞次,绵延深远。殿堂威严而磅礴,风掠过时龙吟虎啸之声隐隐回荡哪里还用再多看,眼前事情再明白不过:随红袍大判入主,小小衙门顷刻化作威严冥宫!
阴阳司法度千万,官到而光明绽放是其中一重法度,衙门会随不同级别判官到来、变作相应‘官府’也是其中一重。
一品红袍大判来了,六品衙变作一品殿!
妖雾小鬼的惊呼变成了嘶哑惨叫。
和他一起叫的,还有牛吉马喜、千多本司鬼差,外加三尸和十六。
苏景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惊人变化,本想矜持些、气派些,结果没忍住,笑了,眉花眼笑。
大群鬼差无一例外,全都呆呆的愣神。莫说他们,就连前任的蓝袍刘大老爷也没去过封天都总衙,但对那里的情形总会有些耳闻的,此刻、眼前,新的阴阳司明明白白就是总衙的规模和气派!
牛吉马喜目光呆滞,僵硬扭动脖子,还没忘对望一眼:苏小子身上的官袍是真的啊。大红袍被苏小子穿得平整挺括,这便是说,他真的是判官老爷?
一品大判!
苏景转回头,望着终于哑巴了的妖雾。后者长大嘴、呲着牙望回他,目光里没了恼怒和倔强,只剩无尽震骇
相比‘小九爷’身上的大红袍、相比小小司衙变作的煌煌冥殿,苏景身边那群本应夺人目光的凶僧、恶煞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唯独那头蜷缩在苏景肩膀、把自己团成绒毛球才勉强能站稳当的小谛听开始鬼差以为苏景红袍是假的,也一样没把小谛听当真。
此刻鬼差眼中,大红袍真了,小谛听跟着一起真了,莫看它现在比着普通花猫还小些,可鬼差几乎不敢再去看它一眼。
沉默之中,尸煞阿二冷声开口了:“牛吉马喜,站在原地,不肯为我家少主带路么?”
两位鬼差这才回过神,想起来之前‘判官老爷’吩咐过,让自己兄弟头前引路。赶忙应了一声,牛吉马喜头前引路,但才走出两步牛吉就苦着脸转回头:“启禀老爷小的也不认识这里的路啊。”
苏景哈哈一笑:“无妨,你们随便转,老爷跟你一起乱转。”
天下宫殿,南起北尽,牛马二差认准方向,带着苏景向北而行。妖雾此刻入坠梦中,人还傻着,愣愣跟着同僚一起前行,再没说什么。几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可落在这浩荡宫殿中,和一队穿梭于山林蚂蚁也不见太多区别。
三尸跟在苏景身旁,一边打量着四下景色,拈花问牛吉:“那个妖雾是什么人?”第一次遇到这么矮的家伙,不打听清楚他心里不痛快。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天底下没人比着阴阳司的差官更明白这个道理,对苏景身边人,司中鬼差不敢丝毫怠慢,牛吉语气恭敬:“回禀这位老爷,妖雾是八十年前拿着公文来报到上任的。新丁一个,没人缘,没朋友。此人平时都傻乎乎的,说话从来就没中听过,咱们都觉得和傻子没的计较,不去搭理也就是了。”
苏景微笑接口:“没人缘么?你们可够照顾他了。”
之前小鬼指责苏景,牛马二差对他又骂又吓,可其中那份明贬暗护之意苏景又能看不出来。
牛吉笑容讪讪:“老爷法眼如炬,这个终归是同僚一场,他不懂事,我们却不能不念同袍情分,能照应的时候,尽量还是要给个照应。”
一路行走,随口说笑,可地方实在太大,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不耐烦了,苏景催动云驾带上众人,加快速度向前飞去。
很快赶到冥宫中轴上最最辉煌的那座大殿,苏景问牛吉:“这里就是大堂了吧?”
看气象、看位置,此间都应是正殿,是大判官审案判公之所在,就等若以前六品判官老爷的公堂。
不过牛吉却面带犹豫,试探道:“可、可能是吧。”
‘以前’那座阴阳司,和阳间的衙门并没太多区别,格局相似外,还有戒碑律石耸立,上书‘公生明、偏生暗,尔等俸禄、民脂民膏’等戒训,公堂上挂着的匾也是‘明镜高悬’四字,处处都是在警醒司内官员。
可现在,冥宫内再无戒律警条,正殿上那副巨匾更非‘明镜高悬’,而是另外四个狰狞大字:生杀予夺!
第四四九章 含冤
匾额威风且霸道,高高在上。
旁人看过一眼也就罢了,唯独苏景肩头小谛听,豹眼生寒猛瞪巨匾。
跟着小东西苏景肩膀扑下,窜出前小猫似的凶兽迎风而长,落地时已然化作三十丈开外,昂首对着‘生杀予夺’牌匾做雷霆怒吼。
三声吼喝下,巨匾忽然‘蠕动’起来,仿佛一块玄冰被送入暖屋那样,冰皮开解水汽氤氲,似是有水珠正迅速酝酿。诧异下苏景蕴起目力,一眼望去得窥真相、心中更是诧异:满满怨魂!
匾为阴刻,字凹于面,除了四个大字,匾额其他地方,皆为怨魂倾覆。
一魂大小与微尘仿佛,但四肢皆有五官俱全,一个个目光凄厉神情怨毒,正拼命挣扎万般不甘,若非苏景运起辨尘入微的目识根本无以察觉。
就算苏景对冥术鬼法没太多了解,也能明白天下绝不会有那么小的怨魂厉鬼,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法术。
收天于掌、缩地方寸、须弥芥子一类乾坤搜纳之术,一块巨匾镇压无数怨魂!
苏景回头问身边鬼差:“怎么回事?”
鬼差眯着眼睛使劲看但也只看出匾额蠕动,它们修为浅薄目力不够,看不出细节地方,直到苏景一道阳火送来、助其洗炼目光后,牛吉马喜才看清真相,两人大吃一惊。
牛吉声音微微发颤:“传说古匾镇恶!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判官大人以浩**力钉入法匾,再不入轮回也不会魂飞魄散,就在匾内受苦永不超生!”
猛一眼看见无数恶魂,的确有些吓人,可也不用向牛吉这样连声音都发颤,赤目又眯眼睛、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你用得着这么害怕么?莫不是也做了亏心事,怕自己以后会落得一样下场?”
牛吉赶紧摇头,马喜从旁帮老友辩解:“大人有所不知,这是传说啊传说只有古时阎罗驾前钟大判官有此等法力,也只有他老人家造了这一块‘镇恶’之匾。谁都以为这匾不知去向,不成想它一只藏于阴阳司玄法、今日又现幽冥!”
雷动天尊淡淡插口:“纳魂入匾,算是不错的法术了,但也只能算是‘不错’,不见得有多了不起以后的判官都做不出一样的匾了么?看来阴阳司的大小官员都该认真修行一阵了。”
别的不说,苏景的罪恶天,就镇压了万千凶魂恶鬼,比起这块匾也不逊色。
雷东看来,匾上法术也就那么回事。
两道鬼差却一起摇头,牛吉道:“关键不是这匾如何,而是被镇压匾牌上的魂魄主人随便哪一个,都是巨妖恶擎,为祸一方绝难降服。”
苏景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就是了,自己的黑狱厉害,可他镇下的‘恶人磨’都是邪庙小鬼,有几个有分量的?
这个时候,古匾上忽然闪出一阵柔和光芒,撒在谛听面上。
先前谛听察觉到匾额邪气所以嘶吼怒啸,此刻光芒之中,让谛听明白感觉‘这些恶鬼被镇压得妥当’,由此大兽收起凶相,又变回了小猫似的,抓着苏景的袍子一路笨拙攀爬、很不稳当地坐回主人肩头。
而匾额上光芒闪过,内中凶魂也重归安宁,巨匾回复原样。
牛吉问苏景:“大人进殿么?”
待苏景一点头,牛吉深吸一口气,拉长调门:“判官升殿。”
马喜接口,但与牛吉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短促铿锵,一字一顿激烈暴喝:“生!杀!予!夺!”
这是阴阳司的威风,无论是否审案办公,哪怕只是老爷进来闲坐,只要判官爷一迈入大堂,牛马二差就须得长声吼喝,原词是牛吉‘判官升堂’再接马喜‘明镜高悬’。
不过牛吉马喜官都有应变之才,如今公堂变成了冥殿,‘明镜高悬’匾换成‘生杀予夺’牌,两位差官的喊喝也随之而变。
苏景一行迈步入内,大殿的森严气象自不必说,不过让苏景等人颇为意外,殿上还有人,前七后八足足几十人,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身上都穿着古怪服侍,非胡非汉颜色土黄,看不出是哪里的少民。
几十人年龄各异,从白发老妪到蹒跚学步的小娃都有,看他们形貌近似,应该是一大家子。
“呔,何方小鬼潜伏大殿,可是欲图不轨、行刺一品大判苏大人么?”赤目叱咤响亮。明知不可能是那么回事,但这官威是一定得耍一耍的。
那些黄衣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公堂化冥殿’的剧变,心中本就惶恐不安,猛听得有人喝骂、说他们是刺客判官大殿又岂是讲理的地方,到了这里差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你是刺客,立刻架起油锅炸了也稀奇。一群黄衣人惊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咚咚响凄声喊冤。
雷动和拈花本来也想耍威风吓唬人,但一见对方那副可怜相,哪还忍心再说什么,反倒是转回头去瞪赤目:“真人啊,你莽撞了。”
赤目也一脸不落忍:“是是,本座莽撞。”
另有鬼差叱喝殿上黄衣人:“大人和你们开个小小玩笑,大惊小怪成何体统!是开玩笑,笑、都与我笑!”
那些黄衣人又赶忙苦着面孔、僵硬做笑。
免不了的,苏景对黄衣人好奇,问身边牛吉:“他们是什么人?”
“启禀大人,这是黄氏一家,上下六十三口,齐齐来到幽冥。”牛吉一边引苏景上座,一边应道。
不等苏景开口,三尸就先吓了一跳,拈花倒吸凉气:“一家六十多人共赴幽冥?这是灭门惨祸!”
赤目眯起双眼:“内中定有冤情,我等不可怠慢,当还他们公道!”
马喜接口:“是是,他们也说自己冤,这才上了公堂想要告状,可巧不是巧,是可不巧咳,也不是不巧,就是前任刘老爷升堂,正要审还没来得及审的时候,他的案子漏了,几位尸煞爷爷闯入阴阳司,把他拿下了。”
牛吉继续道:“审案事情,就只有判官老爷才能做,老爷被抓走了,案子自也就没法审了。另外咱们阴阳司有规矩,堂审永不得半途而废,只要一升堂除非案子审完,否则老爷和告状之人都不得离开老爷被抓走了,可‘规矩’不是我们敢去废的,只好让这些人一直留在这了。如今可好,苏大人到任,能得一品大判主审,是它们十生八代也修不来的福气。”
马喜更小心些,试探着问苏景:“大人可要审这一堂么?若大人劳累了,不理会也罢。”
苏景直接两字:“审吧。”
大群鬼差四下散开,各司其职,有人击鼓有人喊喝,有人执杖侍立两侧,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抢眼的是鬼差把诸般刑具摆满大堂,烈火堆上锅内热油滚滚、剥皮架旁大小刀剪插满、三段铡刀锋雪亮只有苦主没有凶手,哪里会有行刑之说,不过这也是规矩,只要问案诸般‘家什’就全都要亮出、备上,无论用不用。
轻车熟路,几个呼吸功夫鬼差的场面就铺开了,牛吉马喜戴上‘乌沙’变成了牛头马面,一左一右侍立判官案前。
牛头当先开口喝断:“来呀,打!”
两旁鬼差高声喝应,根本就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前来,几十个黄家人直接按倒在地,管你是老人还是娃娃,虎狼差挥棒舞板,直接就要打,其中就有那个耿直妖雾,手中高高举着他的大板子。
“且慢。”苏景开口制止众人,别的鬼差都听命主人,唯独妖雾不把苏景之言当回事,口中还喊着:“此乃规矩,问案三板,打过再咦你、你还我板子!”
板子还未落下,妖雾只觉手中一轻,再看手中板子被苏景手指一勾,给夺去了。
吃饭的家伙丢了,妖雾大怒,短小胳膊伸出:“还我!”
苏景不理他,皱眉问案前马喜:“不是问案么?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打,这规矩没道理。”
马喜点头:“是是,没道理,大人说不打就不打。”说着给牛吉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直接喊堂审案。
“还我!”妖雾倔强不退,又喊一声。苏景把板子还给他了。
这时牛吉叱喝声起:“下跪黄家,有何冤情速速呈秉,若真是冤枉,大人定会为你做主;若敢含血喷人诬告忠厚,存了害人的心思你抬头看!”
‘看’字开口音,被牛吉喊得好像雷霆似的,惊得一群黄家人齐齐抬头。
牛吉继续吼喝:“执、法、如、山!判官大人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能看穿尔等谎话,届时当受拔舌碳喉之罚!”
这是一套熟词,牛吉喊了几百年,想也不想张口就说可他忘了公堂已变冥殿,原来悬在堂内的‘执法如山’匾根本不见踪影了。
黄家人抬头找了找,没看到哪写着‘执法如山’,可哪敢多问,全当自己看见了,纷纷应道:“小人绝无半字虚言,确是含冤惨死,求大人做主。”
马喜开口:“冤从何来、讼告何人,只准一人开口,讲!”
“小人之冤,三粒米,一条命啊!”黄家人中,一位白发老者含泪开口。
第四五零章 皆为判官
声颤颤、神哀哀,白发人苍老声音不停:“小人状告的,是东土大洪治下,冀州小雅县农户林梁。姓林的是当地富户,有好田百亩,植以稻粮。小人一家境遇凄惨、饥肠辘辘,赶路时经过他家粮田”
“是,小人忝为家长管教不严、自身不正,我家上下都有错在先,没能忍住腹中饥饿,大人明鉴,实在是太饿啊!是以我们进了林梁的田地,想要偷些粮食果腹只是偷点粮食,绝没有其他歹意。”
“却不成想,才刚入田地,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我一家上下尽数罩住、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之后那姓梁的恶贼来了,把我们一个个抓了,尽数投入熊熊烈焰!一家上下啊,满门皆遭涂炭可怜我儿媳尚有身孕,可怜我那最小的孙儿才刚学会自己行走。”
说到这里,看上去已经古稀年纪的老者放声大哭:“确是我们犯错在前,偷了他的田中刚长好的稻谷,可是罪不至死啊!还有还有”
堂上黄家众人哭成了一片,老者泣不成声几难成言,喘了好一阵子才再度开口:“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我们这所有人,才只采摘了几截粮穗,所有贼赃全加起来,了不得也不过二百粒粮六十三口,两百粒粮米,三粒米一条命,小人之冤,求大人做主!”
黄家六十余人,青壮搀扶着老弱、女子紧抱着小娃,哭声悲戚磕头连连,只求苏景做主,还他们以公道!
三尸听得咬牙切齿,赤目按捺不住心中火性,抢着开口喝问:“说的可是实言?”
不用黄家人回答,苏景就点点头:“没骗人。”或许是金乌辨真、也许是鬼袍威力,无需什么道理苏景就是能笃定,下面一群黄家人字字属实,绝不曾撒谎,也根本无需动用判官令。
“哪还等什么?”拈花心肠软,见不得这等人间惨祸,下面黄家人哭得凄惨,他也跟着泪眼婆娑,咬着牙哽咽道:“为了些粮食就把人活活烧死,何况他又是个富户简直丧心病狂,查那姓黄的根底、抓他来殿上受审!”
苏景却摇了摇头、消掉了拈花大人之命。本是捕快出身、又在离山做了两甲子掌刑,断案时的心思自有过人之处,乍一听黄家人喊冤莫名,可连想都不用想就找到疑窦好几处,六十多人偷二百粒粮食?还有姓林的一个人,抓了姓黄的一大家子?然后又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烧死了?姓林的力气得多大
再就是殿上侍立的鬼差,全都虎着脸神情肃穆,但眼目通心,至少以鬼差的‘档次’还瞒不过苏景洞察,他们望向黄家人时,眼中都带了份‘无聊’之意,不是堂审无趣,而是觉得黄家人的冤情‘无聊’。
似是鬼差们知晓什么苏景不知道的事情。
初来乍到,不可能事事精通,尤其这审阴阳判轮回的学问何其深奥。苏景开口:“牛吉。”
“属下在!”牛吉把胸膛一挺,声若牛吼。
“这堂案,你审与本官来看吧。”判官大人语气淡淡,吩咐道。
“遵那个小人不敢!”说了一个字,牛吉总算反应过来了,急忙躬身作礼:“大人在堂问案,小的岂敢越俎代庖。何况公堂之上,就只有大人才有问断资格,小的”
“糊涂!”不等说完,苏景冷喝打断:“你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管我是何人!”
牛吉本来不糊涂,但被苏景一句话给说糊涂了,愣在当堂,嘴巴呐呐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好在判官大人声音不停:“不用看官更不用看堂,只需你一眼看看本心!官若不能未无辜伸冤,官拜一品有何用;这大殿不能为良善做主,就算王庭也该拆!官算个屁,庭更是个屁!”
“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若能为无辜伸冤,你就是官;一座马棚若能给良善做主,那马棚也是正大光明的云霄殿!你管其他什么,只消看一看本心,问一声自己,要不要主持公正,要不要行天大道?若是,那就放心去说、去问,全不用管我如何。””
说话之中,苏景拿起镇木与坚硬桌案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淬烈大响,另只手一指殿上所有鬼差:“牛吉如此、马喜如此,妖雾如此,你们所有人皆如此,我是大人没错,但这殿上案子绝非只有我一人审得,你等所有人都能审!置身于此,你们皆为判官!”
说到此,苏景放缓了语气:“此间不是我一人做主,我也不会一人做主,我问案时你们个个都要想、也个个都可问,便是如此了。牛吉,去审吧,我看着。”
判官殿上,人人可做主、人人可审案。鬼差们以前何曾听过这等言说,惊讶、错愕之余,心中也稍稍有一点热意涌动差官差官,是差也是官,大人面前差、黎民眼中官。
是官,就应审断曲直、昭雪还冤。
牛吉马喜面面相觑,殿上众差面面相觑。小矮子妖雾人缘不好没人和他对视,他就去瞪苏景,面色古怪、不过眼睛亮得很。
牛吉还有些犹豫,越权逾礼,这不是说笑的事情,大人的要求实在烫得很,不敢接。倒是那个妖雾,昂首对苏景道:“他不审,我来审!”
一半是他自己想审,借此看看苏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另一半则是‘意气’,妖雾知道刚才牛马二差骂自己是为救他,现在牛头进退维谷,妖雾主动担下这差事。
对苏景喊了一句,妖雾也不管他是否点头,直接转头望向黄家老汉:“你先说说看,想本官如何为你做主?”
黄家老汉抹着眼泪:“求大人抓了那姓林的,把他送入油锅,让他也尝尝火煎油痛苦滋味,求大人做主”
不等说完,妖雾就冷笑打断:“抓姓林的下油锅?我且问你,若是那麦家人、梁家人、谷家人都来殿上哭诉,状告你们偷了、吃了他们的孩儿,本官是不是也要把你们扔进油锅?!”
三尸都听得傻了,黄家人吃别家的孩子?
官爷语气不善,黄家老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大人明鉴就算我不去吃麦家、谷家的孩儿,它们也活不了啊,照样还是会被别人夺了去”
妖雾一摆手,又次打断:“你不去吃、它们也会被旁人吃掉?那本官还说,姓林的不杀你,你早晚也得要死。麦梁谷家孩儿被你们吃了不冤,你被姓林的烧死就冤枉了?”
三尸更糊涂了,殿上对答简直莫名其妙。苏景却若有所思,想到了端倪。
“可三粒米,一条命啊!姓林的好多的粮田,哪会差了那几根稻穗,我们吃他一点点他就害了我们的性命”
妖雾冷冷发笑:“那你们黄家人得势的时候呢?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留,万顷粮田一夜荒土,你们黄家人啃出来的千里饥荒还少么?从古至今,因为你们黄家所为,饿死的人还少么?若要追究,你们那一大家万万人,是不是全都该死?!”
黄家老者无言以对。但妖雾声的话未完:“蝗虫吃粮食,天经地义;粮食被吃、无论被谁吃,都是天经地义;鸟儿吃蝗虫,仍是天经地义;人为了护粮食来捕杀蝗虫,也还是天经地义!从头到尾根本不存冤报因果,你偷到了粮食活得好,是应该;你没偷到粮食反丢了命,也是应该。”
“蝗虫?!”三尸异口同声,这下子真相大白,所有事情都清楚了。但融会贯通同时,三尸不见欣喜,整整齐齐地全都泄了气,一品大判,升殿开张头一案,竟然是审问‘蝗虫被人烧’,这这也能算案子么?
可不知为何,苏景却变了脸色。
“你们几个,纯粹诬告,活在天地间,连什么是天经地义都不晓得,还觉得自己冤枉?该打三板子!”说完审案的矮大人亮出了自己的大板子,亲自上前行刑,但左右看了看那些‘黄家人’,他又转头望向苏景:“他们六十多个,我一个人打不过来,累!”
苏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算是认可了妖雾的审断,其他鬼差上前,和妖雾一起,把几十头蝗虫每个打了三板子,之后带了出去……
很快大殿清静下来,苏景问:“蝗虫的魂,和人一样?”
众鬼差齐齐点头,唯独妖雾还是那副德行,撇嘴、冷眼:“这都不知道么,你还真好意思问?不怕对不住身上的袍子么?”
“就是不懂所以才问。不懂又不问,不懂去装懂才对不起我身上官袍。”苏景应了一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是只有蝗虫,还是所有阳间魂魄来了幽冥、都成人形?”
“花鸟鱼虫、猪狗牛羊,阳世间生灵,也包括人在内,所有所有一切,死后游魂入幽冥,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第四五一章 天经地义
苏景的心绪颇有些混乱,以至没分清是说话的是牛头还是马面谁说的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一句话:皆为人形不分彼此。
皆为人形,也就等若皆非人形。幽冥下游魂以人形显现,就是个‘符号’罢了。若古时阎罗喜欢,大可让游魂统一做虫、做鼠、做公鸭母鸡小草大树,不过人有口能言、有腿能走、有手能比划,更‘方便’些吧。
刚刚妖雾审案中规中矩,哪有什么精彩可言,但其中有个关键地方,苏景听得清清楚楚:蝗虫被人杀了,不追究人;蝗虫吃光了田饿死了人,不追究蝗虫。
自然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谁死谁活,都是应则当分。归根结底那四个大字:不予追究。
阳世中,人为万物灵长,自古便有‘人命关天’之说;可幽冥内、判官眼中、甚至轮回看来,人和草、木、蚂蚁、苍蝇没有丁点区别。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阴阳司、判官殿,与世人臆想决然不同,此间万物平等判官手中的道,是高高在上的天道。
在这里,人命不比蝗虫性命贵重半分。
苏判官幽冥第一案,案情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可笑,但这背后透出的幽冥鬼道的玄虚深奥,如重锤直撼本心!
判官大人愣愣出神,三尸可没苏景那么深重的心思,拈花问马喜:“你们早都看出黄家人是蝗虫了?”
马喜点点头,赤目又问:“怎么看出来的?都是人形、哪有区别?”
雷动也在纳闷此事:“以你们的修为,不会比苏锵锵看得更清楚吧?”
拈花又急忙补充:“苏锵锵就是苏景苏大人,也叫东锵锵、东苏景,还是天真大圣无鞋传人他名号多,回头再一一讲与你知。”
名头再多鬼差也不敢乱叫,至多‘大人’‘老爷’两个称呼,马喜不敢接拈花的话,直接去回答三尸疑问,笑道:“这是一份眼力,不过和修为没什么关系。所有游魂皆为人形没错,但服色、神态、举止上,多少都会存一些它们在阳世时的痕迹,小人千年办差,时时刻刻都和这些游魂打交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清楚了。说到底熟练功夫罢了,不值一提。”
妖雾如愿以偿,运足力气打出了自己的三板子,然后挺胸昂头站在殿上,直勾勾瞪着苏景:小鬼不信苏景是真心让别人审案,这是判官专权,怎么可能随意交与别人,其中定有阴谋诡计现在审完了案子,判官小子多半会发难害人了。
妖雾不怕,他等着。
等了半天,苏景不理他,只顾低头沉思。
妖雾继续瞪,心里琢磨‘你总有抬头的时候’。
终于,苏景徐徐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但根本没去看妖雾,直接问案前两大差官:“还有什么公事?”
“回禀大人,”牛吉应道:“刘大人出事、您还未到的这几天,不少游魂下来,都押在司下,您看是不是要处置了此事?”
苏景点点头:“公事不可耽搁,办差吧。”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苏景不敢稍有怠慢。
牛吉答应一声,转回头又复拉长声音:“判官升殿”
马喜铿锵吼吼:“生!杀!予!夺!”
旧案审办,再办新差,即便大人没有丝毫挪动也是一次退、升,需得重新喊号子,这仍是阴阳司的规矩。
牛头马面喊完,侍立于大殿门口的一位鬼差接口,喊喝:“带上游魂,参拜本殿判官大人!”
喊声落,门口处另两位赤膊、魁伟的鬼差抡起赤色巨槌,对着身前一面巨鼓用力狠砸。
鼓纵架、分阴阳,一面至黑一面纯白,隆隆作响同时,似还有什么古怪声响自鼓面中透出,随二鬼敲击越来越急促,那怪响也越来越清晰。
白面鼓皮中,雄鸡报鸣、新婴啼哭、鸟雀初醒甚至枝叶舒张等等声音,只属于‘破晓’的动静,乱糟糟的却饱蕴生机;黑面鼓皮中透出的怪声却截然相反,哀哀啼哭、野狼悲嗥、棺木沉入墓穴时与土地的摩擦、尸骨于土中腐烂的怪响所有声音皆与‘死’有关,同样乱但死气沉沉。
诸般碎响裹在一起,其中更有些声音‘模棱两可’,让人分辨不出这动静到底是什么,可它们从鼓内透出时,没道理讲的,苏景就是能分清它们是什么,它们代表着什么。
鼓轰动、生死之声。
而鼓声另藏玄法,随大响贯彻冥宫,殿外巨大广场上惨惨幽绿光芒氤氲弥漫,大群游魂缓缓显身,不一会功夫就把填满空旷广场、更填满了苏景等人视线!
可游魂还是一群一群的冒出来,照着样子下去,冥宫根本容纳不来。
马喜眼光活络,看得出大人啥也不懂,小声提醒:“不都是人人连半成都占不到,飞禽走兽草木虫豸都有。”所有游魂皆为人形。但真正亡人之魂莫说半成,怕是百中、千中也无一!
说完稍顿,马喜又补充道:“其实平时也没有这么多,不过刘大人前几天被尸煞爷爷抓了,公事积压,所以今天的游魂特别多些。不过您放心,阴阳司有法术行转,再多游魂也不怕装不下。”
盏茶功夫过去,鼓声停歇、殿外广场幽光散去,外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游魂,恭恭敬敬下跪,向着殿内叩拜、齐声喊道:“叩见判官大人。”
从外面望冥殿,只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也听不到丝毫声音;自内向外看,却是明明白白,一切清晰。
马喜从耳朵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了看:“妖雾,今儿轮班到你,去给游魂讲讲规矩。”
牛吉生怕妖雾还会借题发挥,说出什么顶撞判官的话,又喝了一句:“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公事公办,少夹杂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说!”
妖雾撒腿疾奔,赶赴殿外对游魂训话,莫看他腿短,跑得却极快,两条腿几乎舞成了一团风,眨眨眼就跑出大门,立住身形吐气开声,直入主题:“我让你等开口时,你才能开口,贸然出声者拔舌碳吼,从今以后、千生百世,就再不用说话了!”
说完,妖雾环目四顾,见无一人敢说话,神情满意,点了点头继续道:“哪个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大可喊冤告状,若真有冤情,你放心,自有判官大人为你做主!”
“不过,本官得先教你们一个道理:天经地义。天经地义是什么?就是造化使然、就是自然使之、就是理所当然、就是‘本就该是那么回事’!”
“虫子被鸟吃了,天经地义;耗子被狗咬了,天经地义;草被羊啃了根,天经地义;树被人砍了,仍是天经地义!你们这些阳间活物,初下来时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觉得自己死得冤,殊不知,你们死得天、经、地、义!”
“本官生就一副柔善心肠,所以要劝你们一句:喊冤之前,先想想自己是真个冤枉还是天经地义。除了太个别的几个例外”妖雾忽然沉沉叹了口气:“阳间生死不过两个字:本份。你活着是本份,死了也一样是本份。”
叹气后,妖雾猛又瞪起双眼,恢复了虎狼差的模样:“若真觉冤枉、喊了冤枉,判官大人会为你升殿问案,但问案前管你在阳间是什么身份,先得挨上三板子再说,否则你当咱家白使唤、好使唤!”
本来在这里还有狠狠的一场恫吓,如莫看只三板,板板如雷十者九毙等等,不过妖雾一想苏小子刚刚把这规矩废掉了,心里就泄了气,直接略过此节:“最后再说审案,如果审断后,发觉是我刚说的‘鸟吃虫’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无疑轻蔑公堂、消遣大人,罚落油锅百年。炸足九十九年三百五十九天另十一个时辰再三刻,最后一刻捞出来敲碎魂魄,灰飞烟灭,阴阳两界、人间幽冥都再没了你这号东西!”
“本官言尽于此,你等都低下头给本官好好想一想,待会到底要不要喊冤。”
妖雾小鬼说完,从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随后跳过高高门槛返回冥殿,昂着下颌看苏景,挑衅似的。不料苏景对他微笑点点头:“辛苦了。”
牛吉马喜悄悄松了口气,妖雾这次总算是守规矩,未曾胡言乱语。
不久,清香燃尽,妖雾又回到殿外:“有冤之鬼,抬头喊冤;无冤之魂,静坐原地。”
前面的恫吓不轻,而‘天经地义’之说,游魂也不是今日才听到,它们一到幽冥,接引鬼差会讲第一遍;聚集阴阳司下等待判官升堂时,看守鬼差会讲第二遍;到了堂前,刑讯鬼差讲的已经是第三遍了。
是以绝大部分都能想通其中道理,不喊冤、垂首静坐于原地,耐心等候判官发落,偌大地方、千万游魂,喊冤的只有寥寥十余个。
牛吉声音低低,对苏景道:“大人,喊冤的有‘人’。”
喊冤游魂被带上堂来,要请判官大人一一审断,不过苏景摇了摇头,望向妖雾:“还是你来审,我看着。”
第四五二章 太公平
小鬼妖雾狞眉瞪眼,毫不客气:“又让我审?你是判官还是我是判官?”
苏景笑了笑:“咱俩都是。”
又是这个说法。妖雾皱皱眉,再仔细看了看苏景,口中喃喃:“你不是里玩的么?自己又不玩”但未在诘难,转头望向第一个喊冤的游魂:“喊冤何人、冤从何来、讼告哪个,讲!”
比起六十三只蝗虫被烧、来地府状告农户的荒唐,这一堂也好不了多少,‘苦主’是条蛇,蛋被老鼠啃了,它咬了老鼠一口,老鼠中毒勉强逃走,它紧追不舍,不料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自己又被一头小鹰抓走,蛇要状告的就是那只鹰:“鹰吃蛇是天经地义,若在平时小的死而无憾,也不敢求大人升堂问审,可那狠毒鹰隼抓我之时,正是我大仇将报的一刻,小的实在实在不能甘心哪怕它晚杀我片刻,让我能先把老鼠吞掉、报了孩儿大仇也好。”
“呸!”妖雾唾骂:“说到底还是鹰吃蛇,你有何冤屈!来呀,先给我打三板子,再绑下去,留待时辰到时送入油锅!”
若是判官大人传令,自有鬼差应命,可妖雾喊喝就不那么灵验了,周围差官都不理他。不过众人都没想到的,三声喝应同时响起,判官大人的三位矮亲随竟一起跑了出来,两个把蛇魂按趴在地上,雷动随便从旁边鬼差手中抢来块板子,乓乓乓打了蛇魂不轻不重的三板子。
从眼前说,是苏景授命妖雾审案,小鬼差的吩咐,别人不应三尸也要应,这是东锵锵的脸面,天、剑、尊三位一定得撑起来。而除此之外,三尸心中还有一重大义所在:比我还矮的人,得帮。
这三位贵人一动,其他鬼差忙不迭上来帮忙,有人把铁链往蛇魂颈子上一套、拉着它钻入地下。
旧案揭过,再问新案,接下来几桩案子,也都没什么新意,了不得就是过程曲折离奇些,根底上还是‘天经地义’,妖雾审得极快,前后半个时辰,一连八个‘苦主’挨板子、被带下去等着下油锅。
其间苏景曾问过牛吉马喜,妖雾审断的如何,两个鬼差都点头称赞‘比着当初刘大人还要有板有眼,绝无问题’,一品官袍在身,苏景辨得出他俩不是包庇同僚,而是真心称赞。
再到下一堂,牛吉又低声对苏景道:“大人,轮到那个‘人’了。”
对人魂妖雾也没有丝毫客气,开口问案,很快就问明白事情经过。
游魂生前名唤刘铁,人如其名,铁塔似的一条大汉,村中少年里力气最大,农闲最喜欢光着膀子和小牛较劲。不过他力气虽大,人却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窝囊。
刘铁出身普通农户,家境普通,若他安心务农,至少吃穿不用发愁。可少年志气,不愿一辈子面朝黄土背向天、更不想辜负了天生的一身好力气,十六岁时他便离家,进城去讨生活。他运气不错,没多久就被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赵石匠相中,收做了徒弟。
刘铁不惜力气、双手也算灵巧、再加上他心性宽厚,相处下来深得师父喜欢。赵石匠曾有一位爱妻,可惜体弱早夭,也未留下一子半女,石匠思顾亡妻,终身未在娶亲,干脆就把刘铁收做义子。
赵石匠多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光棍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家境颇为殷实,又过了几年,刘铁二十出头,年纪不小了,他出钱出房为刘铁张罗了一门亲事。
是师徒、也是父子,有积蓄更有手艺,日子过得富足踏实,本来一切都好,不料刘铁三十那年,一向身体结实的赵石匠患病卧床,撑不到一年撒手人寰。
他留下的家业落在了刘铁身上,又过了不久,一天晚上刘铁不止中了什么邪,一向大觉无梦张眼天明之人,子夜时分觉得一阵心悸,醒来了。
转头一看,妻子刘陈氏并不身边,正要起身寻找,忽听得卧房门外低语声传来,妻子正和一个男人小声说话。不听则以,听到了刘铁只觉天旋地转,原来师父是被妻子以慢性奇毒害死,此刻她正和姘夫商量着再给刘铁下毒,那边能顺理成章地夺了这份不薄家产
三尸在旁边听着,彼此对望一眼,赤目阴声说:“江湖中人吧。”他们三个在人间闯荡多年,人世间的勾当他们了解甚多。慢性发效、且让一般郎中察觉不到的毒药,普通人弄不来,这是江湖黑道才有的玩意。
高高坐于书案后的苏景也点了点头,他做候补捕快时,曾听大捕头讲过类似毒药。
“那陈姓毒妇,平日里看着温婉贤良,娶她入门我还道是前生积福,真真地爱惜于她,岂料她的心肝竟是黑的!”人魂陈铁咬牙切齿:“听得真相,我气得心肺欲炸!”
当时陈铁冲出去拼命,那姘夫也有三十好几的年岁,是个小白脸相公模样,无论身形还是力气都远逊陈铁。不成想,姘夫身子油滑、身佩快刀且精擅打斗搏杀的本领。
陈铁有力气,可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与人为善,一身力气小时候顶牛长大了凿石,几乎从没用它来打过人,对方却是江湖恶盗身上背了不知几条人命,这便如骆驼与毒蛇相斗,又岂能得胜。
相斗不久陈铁就被对方一刀扎中要害空有一人惊人力气却无法报仇,反倒死在杀父、夺妻的小白脸手上,陈铁悲愤可想而知,他又怎能不到殿上告状!
三尸望向苏景,目光中颇有征询之意,想问陈铁供述是否属实,苏景明白他们的意思,轻轻一点头。
供述属实,这是桩铁案,非办不可的铁案。
而人间惨事,判官妖雾全无动容之意,待陈铁说过前因后果,冷声问:“说完了?”
陈铁含泪:“若她与奸夫只是害我,或许我就作罢了,只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可毒妇还害了待我如己出、一生与人为善的师父,身为人子、身为弟子岂能善罢甘休,求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呸!”数不清第几次,妖雾又是一声唾骂:“本以为你前生为人,心思还能通透些、告状还能有些新意,原来也是狗屁倒灶!”
这个时候苏景开口:“刘铁,公堂之上,辩理、审冤,你若不服大可做辨,有什么想说的都能说出来。”
苏景要弄明白,这阴阳司审阴阳判轮回的道理究竟是什么,苏景何尝不是一肚子话想去反驳妖雾,不过他的身份不合适,干脆让刘铁自己去说。
“毒妇与歹人狼狈为奸,为夺钱财害人性命,不该死么?小人父子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钱吃饭,从不曾违法乱纪、不会与旁人斗气争狠、更不敢有害人歹念,却无辜惨死,我不冤枉么,我那师父、义父不冤枉么!”刘铁满心激愤,又得判官开口得‘殿上畅言’之权,双眼通红对着妖雾大吼,一双铁拳死死攥住,身体微微颤抖。
“他们一对姘头该死?两头狼抢肉,胜了的那头就该死么?”妖雾目光轻蔑:“两窝蚂蚁开战,打赢了的那一窝就该死么?人害人,他杀了你、抢了你,他能过得更好,何罪之有?他若该死,那猎户打猎、樵夫砍树、屠户杀牲,岂不是个个该死?”
“你们爷俩冤枉?”妖雾的语气越发刻薄:“天地凶险、自然凶险、人间也一样处处凶险,你们争不过别人,所以死得冤枉?那被猎户射杀的鸟兽、被樵夫砍断的林木、被屠户宰杀的猪羊,岂不是个个冤枉?被顽童一壶热水灌入巢穴的蚂蚁、被人走路时一脚踩死的虫豸、被你们随手捕捉玩耍的蜻蜓蝴蝶大肚蝈蝈岂不是更冤枉?”
说着,妖雾居然笑了起来,声音阴森惹人憎恶:“我为你伸冤不难,上去一趟锁了奸夫淫妇的魂来下油锅全不费事;可我为你伸冤前,是不是还得先为你打死过的苍蝇、为你踩死过的蟑螂、为你吃过的鱼虾牛羊伸冤?”
这哪里是什么道理,于人魂陈铁听来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大汉怒叱:“我说的是人命!你却纠缠其他,道理何在!”
妖雾不生气,正相反的,他的神情和语气全都放松下来,伸手指向陈铁:“你是蠢人可知自己蠢在何处么?两个地方。”
“第一蠢,自以为是人命高人一等,你转头去看看外面,那些游魂和你有何区别?来了这里,万生万灵平起平坐。”
“至于第二蠢”妖雾猛然提高声音:“少拿你们人间法度来问天地自然!这座大堂,主掌的是天地公正,不是你们那些死死活活的狗屁倒灶的‘冤屈’!你死,他得好处,便是你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活该、死得天经地义!”
“我见得鬼多了,晓得你们阳世人都道阴司可怕,以为活着有业、死后会有报会下油锅,会拔舌头,会活剥皮?一厢情愿吧!”似是还觉得不过瘾、没说够似的,妖雾小鬼桀桀而笑:“于你们为人之魂,这阴司真正的可怖之处,只在三个字:太公平!”
‘啪’的一声,镇木拍击桌面的脆响传遍大殿,苏景面色阴沉。
第四五三章 你放心
离山,光明顶。
苏景没死,妖奴也都还活着,光明顶又复火光熊熊,苏景不在,大祸斗主持火法照样祭炼不休。
沈河就站在那熊熊火峰不远处,打量着面前五个娃娃,小的只有两三岁,大的也不过八岁。都是樊翘在山外找来的,生俱火根适合修炼金乌法术的好苗子。
看过小娃们,沈河微笑对樊翘点头:“都是好苗子。他们的基础功课,就要辛苦你了,须得用心,不可辜负了他们的资质,不可辜负了苏师叔的厚望,更不可辜负了八祖的传承。”
“谨遵掌门真人教导,弟子决计不敢怠慢。”樊翘躬身。
“你且随我来,”沈河背负双手,向着周围莽林走去,走出一段后,才对身边樊翘道:“其实就一句话,你在给他们讲解修行境界的时候,第四、第八两个领悟境,小真一、破无量,要加重些语气、多做几句解释。”
樊翘稍有不解,莫说第八境破无量,就是第四境小真一也距离这些娃娃甚远,现在就讲未免太早了些。
樊翘又特意回想当初,自己刚被引入离山时,樊长老亲自讲解三劫十二境,果然,相比其他境界,樊长老对小真一和破无量说的最多,除了讲解两个境界的基础道理,老头子那时还没少吓唬人,什么要看悟性,十之七八都会止步于领悟境,别人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云云不过当时初闻道,心中只觉新奇与敬畏,哪会多想什么。现在再回忆,就发现樊长老是在着重强调些什么。
掌门真人伸出一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笑道:“脑袋这东西,有意思得很。你若是给了它一个难题,然后你又把难题扔到一边去的话它却扔不开的。不知不觉里,潜行默运中,脑筋都会在琢磨此事,不过你自己不知道、或者没注意罢了。”
樊翘如今也是元神境界的大修家,心思通透,掌门稍加指点便告恍悟。
三个领悟境,最后一重大逍遥问太过浩渺,能攀到这一境的修家万里挑一甚至万里无一,实在没必要多说什么。只说小真一、破无量早在弟子初入门时,脑袋里就被师父悄悄种下了一粒‘种子’,在修行其他境界的时候,弟子就已经开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去思考‘什么才是真我唯一’,‘天道又是什么’这两道题目了。
领悟境,每时每刻都可领悟。
掌门人今天兴致不错,或者说沈河一贯都会有个好心情,笑呵呵的多说了几句:“入门被种‘领悟种子’,离山弟子人人如此。有时候还不止‘种种子’,对个别出色弟子,门宗还会有些特殊安排,以助他领悟天道。不过领悟事情,到底还是要看自己的”
掌门没解释‘个别出色弟子’是谁,闲话之中腾起云驾,返回上面星峰去了
幽冥,不津,判官大殿上镇木惊堂,苏景恼怒,因妖雾之言、因那个‘太公平’。
本欲开口驳斥,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与梗着脖子昂着头瞪过来的小鬼妖雾对视半晌,苏景缓缓道:“待会,你我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现在你先审案。
妖雾不废话,转回头来继续审案,哪管刘铁喊冤、不服,三言两语了结这桩人世冤案,按住他打了三板子、带入地下等着下油锅。
苏景没再开口,更不曾阻拦。油锅百年煎熬再打灭神魂,即便在阴阳司也算得极重刑罚,就算早先定案、在行刑之前也要得判官大人再次确定。苏景心里有数,只要自己最后不点头,刘铁就没事。
刘铁案后,只剩下三个喊冤游魂,也一样‘全无新意’,都死得‘天经地义’,小鬼妖雾审得飞快,一炷香不到,冥殿上就清静下来。
这个时候又有差官走出大殿,朗声高唱‘判官退殿’,又厉声告知外面的大群游魂端坐原地安心等待,过一阵判官大人会再回来
苏景不解,公事明明还未办完,又何来退殿之说。大人不久前拍了桌子,案前鬼差格外小心,牛吉满面堆笑:“启禀大人,是退殿一会,但仍是为了公事,阴阳司审案的步骤顺序,一直是这样的。”
马喜躬身哈腰:“请大人移步,小的给您领路,到地方您一看便知。”
牛马二差来到冥殿中央,两个人同时用力一跺脚,一道阶梯悄然而现,直直通往地下深处。
又说了一声‘大人请’,牛吉马喜头前带路,引着苏景走下楼梯。
石阶长长,一时半会走不到尽头,借这个空子,苏景问也一起跟了下来的小鬼妖雾:“聊几句?”
“你说。”一如既往,妖雾用准备吵架的语气。
苏景先说刚才见识过的案子:“以你本心,答我一句:你以为刘铁冤枉么?”
“根本就不存冤枉或不冤枉这样一种说法,”妖雾大摇其头:“还是那句话:人之蠢,以人间律法衡量天地自然。人又在阳间得了大势,别类生灵多多少少都受其影响,有些也跟着一起变蠢了,把人间律法当成天条,那些喊冤枉的皆在此类,皆为蠢货。”
苏景反问:“人间律法有何不好?‘害命偿命、善恶有报’即便这不是天地自然之道,但它也不是错的。伸张此道,于乾坤有益于自然无害。”
出乎意料,小鬼没再去矫情那些审案时说过的话,什么‘被你踩死的蚂蚁冤不冤’之类一概不提,且他还附和苏景,点头道:“人间律法没什么不好,我也从未说过它不好。因为人间有律法、分善恶,是以人间有序;是以人比起别类力能合到一起来、劲能使到一处去;是以人远胜别族他类。人间的律法于人有大好处。但也只是于人有好处,于这天地并无关系。至于人间律法对还是错,自有乾坤公断,我们阴阳司管不着。”
说了会子话,小鬼就收敛了公堂上的凶恶气度,对苏景虽无善意但也不存敌视,只是就事说事、辩道理:“人间道、阴阳道大相径庭。不同道便不应混为一谈阳世中人以为自己的律法对,那就去按律法行事好了,没人去管他们啊。你可曾听说阴差鬼官去干涉阳间的朝廷、官府么?但阳间下来的游魂还拿着人间律法来评、来判阴阳司的法度,便是真正愚蠢了。”
“刘铁冤,是因为人间道分善恶,可天地自然又哪里会和你去讲究善恶?世上全是柔善羔羊,会有日升月落;天下全都是蛇蝎毒物,照样昼夜罔替!阴阳司主掌的道也是如此,此间不问善恶,何冤之有?!”
妖雾说起道理,条条清楚、面目清透,又哪里还像个呆头呆脑的执拗小鬼:“还有,人间律法,自有人间朝堂去维持,刘铁的案子官府会查,若官家能干,就能查出凶手还他公道,何须阴阳司再为他伸冤?若官家无能嘿,人间持法护律者尚不能给他人间公道,又凭什么指望我们阴阳司?”
苏景不是来和妖雾吵架的,他只想弄明白其中道理,待妖雾说完苏景想了想,点头:“受教了,多谢。”
对苏景之谢,妖雾有点想不通的样子,仰着脖子好好又把苏景打量了一番,撇嘴:“我说了这么多,你谢我一句也是应该。不过看在你懂礼的份上,我就再送你一句:阴阳司,无业报!阳间人最爱做梦,却不肯低头想一想,他们的善恶因果,连现世都没得报,又谈什么死后报、来生报!”
闻言,苏景微扬眉。
说话的功夫,脚下阶梯已到尽头。不用刻意细数,一趟走下来,苏景自然就知道这一道长梯一千八百一十八阶,之后脚踩平地。
苏景本还有疑问,尤其在得知‘此间不看善恶’,那又何必还要问冤审案?反正怎么审都是‘天经地义’,只为了打板子、下油锅找题目么?不过已经走到了地方,他暂时收声、环目四顾。
一行人置身巨大、空旷的地宫中,金乌目力也不能攫其边缘,视线尽头,沉甸甸的黑。
包括‘三粒米一条命’那群蝗虫在内,之前所有喊冤的游魂,都被锁在这地宫之内。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专门鬼差看押。
牛吉伸手,自嘴巴里扣了扣,摸出一套文房四宝,笔走龙蛇不知去写什么。苏景不急着发问,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就在这个空子里,那个被锁下来的人魂刘铁又再大声喊冤。
其他游魂此刻都已老实下来,唯独大汉,当真冤枉、满心冤枉,无论如何也无法甘心!负责看守的鬼差厉声喝骂,骂了几句见没有用处,翻手亮出暗红色的长鞭:“贱骨头,不让你吃些苦头,我看你是”
“退下。”苏景呵斥。
鬼差赶忙收了鞭子,躬身退开了。
刘铁被牢牢锁在地面,见判官大人步步走来,心绪更加激动了,可他是个老实人,越是着急嘴巴就越是笨拙,想要把满腹委屈尽吐,偏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憋红了脸更憋红了眼!
苏景对他一点头:“善恶有报,你放心。”
短短七个字,不轻也不重,却是判官大人金口玉言。
第四五四章 两重奥妙
说话间,苏景拍了拍刘铁的肩膀,大汉周身锁链立刻化作青烟不见,之后稍作犹豫,苏景又对鬼差吩咐:“都解开吧,只是孱弱游魂,哪用绑成这样。”
随即苏景又望向小鬼妖雾:“殿上你曾说过,你能去往阳间?”
“能啊。”妖雾点头:“判官签发大令,司内随便哪位差官都能去人间往,不过我不去!凭你,还支使不动我。”
苏景笑了笑,妖雾不去无所谓,他又转目望向其他差官,迎着判官大人的目光,二差头马喜躬身:“小的愿去往人间,为大人办差。大人放心,长则三天短则两夜,小的定将那对奸夫淫妇的魂魄拘来阴司!”
牛吉马喜当差多年,这点眼力价还是有的,看出苏景要为刘铁伸冤做主。
“多谢你。”苏景点头一笑,马脸鬼差受宠若惊:“为大人分忧是卑职分内事情,安敢受下大人这一个谢字。”
说完,马喜迈步去到刘铁面前,问他所知奸夫淫妇详细事情,以保不会拿错了人。
苏景见状反倒有些好奇,问身边鬼差:“不是说会有一个簿子,人间一切清晰记载,翻开一看,谁杀谁谁害谁,谁的阳寿几何谁转生投胎哪里,都明白罗列”
马喜嘿嘿嘿地笑:“大人跟小的开玩笑,那是人间编出来的笑话,哪有那么一个簿子。”
自从苏景做了判官,三尸就一直在纠结一事:若是有机会拿到生死薄,要不要打开来看看?不看就按捺不住的好奇,看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又怕会不痛快。听马喜如此一说,三尸倒是解脱了,整整齐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牛吉写好了公文,呈于苏景面前:“请大人过目,若没问题就请落印或者画押,这就发落了这些喊冤游魂。”
“急急忙忙把咱们带下来,就是为了赶快发落了喊冤游魂?”赤目真人忍不住开口,语气冷冷:“就算要炸它们,也无需如此着急吧?”
此时苏景已经看过了公文,摆手制止赤目叱喝,抬头望向牛吉,语气稍待惊讶:“要送它们转世?”
公文大令上写得明白,一个个游魂的姓名皆录于纸上,不是‘立决行刑送入油锅’,而是即刻发往轮回,让他们转世投胎去!
牛吉笑道:“大人初到,虽是真真正正法眼如炬,可毕竟时间还短,有些小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太清楚,若大人有兴致,小的给您讲一讲?”
苏景当然有兴致,点了点头:“讲。”
“小的斗胆,大人恕罪。”大鬼差的礼数一向周全,又咳嗽了一声:“刚刚妖雾说的那些这小儿冒失莽撞、不会讲话,难得大人不计较,这是他的福气,更是大人的仁厚心德,您老官拜一品,端端是有大道理的。”
此刻拈花忽然笑了起来,插口对苏景道:“牛头的样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不料说起话来,颇有些六两大东家的乖巧意思。”
牛吉不知六两是谁,但也还是对拈花躬身谄笑:“大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苏景笑道:“快说正经事!”
“是是,说正经事。刚才妖雾的那些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对不明根底之人来说哦,大人恕罪,您当然知根知底,我说的不是您。”牛头不止嘴甜,还谨慎仔细得很,见苏景确无责怪之意,他才继续道:“旁人难免会有一问:自然之中,死就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无论怎么死,在阴阳司看来也都是天经地义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升殿、问冤?岂非脱了裤子放放小的是个大老粗,口出污言扰了大人的清听,打嘴打嘴。”说着,他真的抬起手,作势拍了拍嘴巴。
他这一说,的确是搔到了痒处,又何止苏景,随他一起下来的三尸、损煞僧首领都精神大振,雷动天尊道:“无须打嘴,大人骂起大街比你凶猛多了,快快说下去!”
“这升堂问冤,其实是藏了一报应、一长远两层意思,大人是想先听报应呢,还是想后听长远呢?”牛吉周到,让苏景选。
“先听报应还是后长远的?这不是一个意思。”苏景笑了:“恁地啰嗦,就依你,先报应后长远。”
“谨遵大人吩咐,先说报应。这报应,其实是自然中的‘一道’:你死我活,理所当然;损你利我,何罪之有!这便是说,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您老能明白小人的意思?”
待苏景点头,牛吉继续道:“可是若反过来呢?损人不利己,那就天理不容了!往高处说,哪条性命都是造化神奇、天地精血;往浅处说,阳世里的活物,哪一个不是咱爷们辛辛苦苦送入轮回的?你为了自己活得好,害了别人,天不计较;可你没得好处,平白无故就害了别的性命,那他娘的真正弥天大罪,阴阳司岂能善罢甘休?!”
“损人利己,理所当然;损人不利己,天理难容?哈哈,”赤目大乐:“这个说法有些意思,接着说,讲讲讲!”
牛吉受宠若惊,加快语速:“所以阴阳司判官大人要升殿问冤,您老想一想,若是自己被‘损人不利己’之事害了性命,该有多委屈、多冤枉?多半是会喊冤的,不过您这次没能遇到罢了,毕竟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会太多。”
“不过话再说回来,损人不利己可恨、该炸,可是并非所有‘损人不利己’都要追究。说到根上,不予追究的情形就在于:没想到,害命者没想到自己会损人不利己。比如无心之过、赶路匆匆踩死了蚂蚁;比如少不更事,小小孩童拿了滚烫开水去灌蚁巢等等。阴阳司真正要办的,就是那些明知自己所为会损人不利己,却还享乐其中的混账。”
“要仔细琢磨,这‘没想到’和‘明知’之间,界限模糊得很,具体如何判断,就得靠判官大人的圣明心思了大人明鉴,阳间生灵都道阴阳司冷血无情,其实从不予追究的情形就能看出,咱们也有宽厚之处啊。小的啰嗦,该死该死,说着说着就扯远了,总而言之,问游魂可有冤枉、判官大人升堂问案,是为了寻查‘故意损人却不利己’者,这等混账有一个咱们炸一个,绝不姑息!”
“损人利己,不做追究;损人不利己,阴阳司给他一个天大报应!”最后牛吉不嫌啰嗦,又语气铿锵、总结一遍。
“再说问冤升堂的那重长远意思:这是一场‘甄选’。”说到这里,牛吉暂时收声,神情里颇有些期待。
三尸混迹人间,没少去茶楼听说书,深谙‘听故事之道’,异口同声,搭腔追问:“甄选什么?”
“甄选蠢材,也是甄选英才。”牛吉神情一喜,讲话时更有精神了:“让游魂喊冤之前,差官都会申明‘天经地义’,说明胡乱喊冤的可怕下场,但还是会有人喊冤,就如大人面前这些游魂不甘心、不认头,总恨不得能再争会些什么,可不是蠢材么;咱们反反复复给他们讲什么‘天经地义’,他们却还觉得自己冤枉,觉得自己的所感所受所知所想比着真正的天经地义还要更天经地义,还不是蠢材么?”
拈花神君又笑:“好家伙,这牛头不止有六两神韵,更有乌上下那一大家子的气势!”
乌上下是何方神仙?牛头心中问了一句,嘴上却对拈花道:“再谢大人赏赞!”
谢过一句,牛吉又转回原题:“这些游魂,骨子里不服自然不服造化,又都倔强得很难以教化,所以他们是蠢材,个个蠢材,蠢得该下油锅!不过,大人目光高远,望得比小人更远得多,小人是站在梯子上眺远,您老是站在山巅上鸟瞰大人当然能看清楚:这些人不服自然,所以他们敢与天地争、敢和自然斗。可也就是因为他们敢争于天、敢斗于道,才有了第一条从海里爬上岸的鱼;才有了第一株扎根大漠的胡杨;才有了第一个敢留住火种的人才有了今日天地世界的繁盛大千!”
苏景笑了,这次是真正惬意而笑,领会到了奥妙,又怎么可能笑得不快活。
“所以这也是一重自然之道,老实本分、顺于自然的,能让自己过得更快活逍遥;倔强顽固、悖逆自然的,活得肯定辛苦,但他们能让自然更丰富、更多彩!所以这些骨子里藏有逆根的,是蠢材更是英才!”
“以阳间人的说法,这些游魂都是生了反骨的,不过生了反骨也不一定就是反贼,前面千秋百代可能都是老实人,便如这个刘铁、还有那些傻乎乎的蝗虫,可说不定下辈子它们就能反出些花样来!”
“当然这也有一个度,小小的反一反,于自然有益无害,但不能万灵皆反,那天地乾坤岂非乱了套?具体这个度如何把握,就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事情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咱们阴阳司都靠‘问冤’这个办法来甄选。”
“选出来的,是蠢材也是英才。蠢材要罚,打几板子再狠狠吓唬一通,就算罚过了;英才则要赏,让他们马上转世投胎,能够再回阳世,就是天大赏赐了!”
第四五五章 恶贼
啰嗦是十足的啰嗦,但也的确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明白。
阴阳司不近人情,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此间有人么?
牛吉马喜、小鬼妖雾、千多鬼差,都有人形不错可他们又有几个是人?既然不是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会近人情?
不近人情,却并非无情。至少在听过妖雾、牛吉两番长篇大论后,苏景对阴阳司的印象变好了许多。不过听到最后,苏景又有疑问:“准许他们转世投胎是赏赐?”
人死,游魂入幽冥,再经由阴阳司审断后,抹去记忆重新发往阳间下来的再上去,上去后再下来,如此往复生生不息。游魂投胎,根本是‘应该’,又何来赏赐之说。
牛吉重新举起了公文:“能投胎,的确是大大的恩赏了。还请大人先核准了公文,待送走他们之后,小的再慢慢跟您解释。”
苏景点点头,按照牛吉的指点,以自己的判官铁令在公文上落下一印,同时他又仔细看了遍公文:“只说再入轮回,却没说他们转生为何物、投胎去哪里?”
“启禀大人,咱们只是小衙司,只能管到这一步,具体投胎何类、入户哪处,是大司高官决定的,不再咱们的权责之内。哦哦,小人糊涂,大人是一品官,将来什么都能管得到,不过您来得突兀”
不等说完苏景就明白了,三尸齐声插口,问:“能通融么?”
三尸同情刘铁,盼着能给他个好来世。牛吉马喜能看出三尸的心思,对望一眼、又犹豫片刻,两大差头似是咬了咬牙,点点头:“小的尽力而为。”
随即马喜擎起一支火光惨绿的火把,走向不远处一座圆鼎,鼎内应该有引火之物,受火把点燃,燃烧起来。
不过鼎中火苗孱弱,依旧尺许长短,烧得无精打采。
牛吉跟上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祷念还是唱咒,随后把手中公文向鼎中一扔,只听‘轰隆’一声,鼎内烈焰暴涨!
几个呼吸功夫过去,一个腰间悬挂大令的玄衣鬼差自鼎火中迈步而出,这个鬼又高又瘦,轻飘飘的身形,双眼翻翻不见瞳仁只有眼白,是个尖脸瞎子。
明明被鼎中火焚烧成灰的那张公文,被他攥在左手,右手则提着一把锁链,摇摆中哗哗作响,刺耳得很。
瞎子鬼差摸索着公文,手指辨字,口中声音又尖又细,一一唱念公文上那些名字,每唱到一人,右手的锁链就会飞出一条,哗啦一声锁住游魂的脖子。一会功夫,前后七十余人都被他念过、锁住,尖脸瞎子收好公文,语气傲慢:“牛吉马喜,这次的游魂都齐了么?”
“启禀上差,齐了,您老辛苦。”来者地位甚高,本地阴阳司的两个差头满脸堆笑。尖脸瞎子一点头,转身正要再踏回火中,牛吉喊道:“上差请留步,小的还有件事要拜托您老。”
尖脸瞎子满脸不耐烦,但还是站住了脚步,牛吉跑上前去,在他耳旁私语一阵,最后道:“那个人魂刘铁,还请上差多多照料。”说话同时,牛吉自口中吐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塞入对方手中。
瞎子掂了掂手中包袱,语气平平:“这点可不够他投胎做人的。罢了,看你对本官还有些孝心的份上,就让他做人了,不过好日子就别指望了。”
马喜皱了皱眉,也快步上前,从自己的马耳朵里也摸出个小包袱塞进瞎子手中:“小小心意,上差大人辛苦。”
司中两位大差头都自掏腰包了,地宫中其他鬼差也纷纷上前,你一份我一份都出了分‘心意’。妖雾开始时候站着没动,可后来有点站不住了,也从袖口摸出个小包袱递上前,不过他的‘心意’是憋的,同僚之间以他寒酸为最。
很快瞎子就笑了:“大家份属同僚、情似兄弟。有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诸位这样太客气了,让老哥哥这心里可都过意不去了。成了,大伙的心意我明白,咱也是善心人,发一发慈悲,送他去个殷实人家。”
说着,他还一抖手,解开了刘铁颈上铁索,改绑腰间,这让‘犯人’舒服了不少。
马喜又趁机道:“上差大人,这群‘犯人’蠢是蠢了些,不过还算老实本分,上重锁实在太看得起他们了”
瞎子赚得足,尖脸也从冰变成了花,笑道:“就依兄弟。”右手手腕再抖,所有游魂都从颈索变成了腰锁,跟着瞎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大家自己人,所以有些话,就算大伙都知道我也得再唠叨一遍:兄弟们的托付,我一定努力办好,可说到底,也只是给他选个像样人家、有个不错的出身,但也止于此了,谁也保不了他一世富贵。他到了阳间以后,活成什么样子都看他自己了。”
说完,于牛吉马喜等人一阵感谢声中,尖脸瞎子带着游魂钻入火鼎离开了,自然苏景也没忘,对始终回头望向自己的刘铁点头道:“你放心。”
待瞎子走后,小鬼妖雾瞪向苏景:“他们行贿瞎子是为了巴结你,我不是,我是对那刘铁动了恻隐之心,小小助他一次你也莫笑话我的口袋憋,我就是穷,那没办法,俸禄微薄不说,外快他们分给我的也最少!”
“你是新来的,有什么添补,大伙分得时候自然你就最少。”马喜笑道:“罢了,以后你那份也跟其他兄弟一样,你就莫再抱怨了。”
“真的?”
“真的。”两大差官同时点头。
“小兄弟妖雾谢过众位哥哥!”妖雾终于变得喜滋滋了,撤去了那张臭脸。
大人面前,公然讨论‘添补’‘外快’,这些鬼差也算得胆大包天了,也足见阴阳司风气如何。
马喜来到苏景身前:“大人,刘铁案那对奸夫淫妇,我已问得清楚了,小的是不是立刻赶赴阳间缉拿罪徒?”
“这件事该如何办,有几样细节我还没想好。待想好后你再动身。”
马喜应是,跟着又另起话题:“另外,有关外面大群游魂的发落是这样的,洪光峰的摘裘王、提提城的楚江王、还有申古郡最近刚起事的参轮鬼,都盼着您能把游魂发落到他们的地盘,开出的价钱也差不多,按着人头算,一个游魂香火三升。”
牛吉接口:“就只有参轮鬼,他才刚刚起事尚未称王,家底薄了些,给不起三升香火的价钱,只能先给两升半,不过他愿立下字据,百年之内再补回一升半,合起来算的话,就是四升香火一个游魂了,倒是比别家的价钱都高。可他到底能不能成事,这就说不好了,没准二十年以后他就让别家大王打得灰飞烟灭了,自也还不了债”
这番话说的,着实让苏景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牛吉笑着解释:“诸王争霸,得有兵啊,兵从何来?还不是地盘内的鬼民鬼丁。所以那些鬼王都要求着咱们,把游魂发往他们地盘,如此才能征兵备军、扩充实力。”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景自然明白,他吃惊地方不在于此,摇头反问:“上面的大群游魂,不送去轮回转生,而是被扣下来充当鬼兵?!”
赤目这次没眯眼睛,相反,红眼珠快瞪了出来:“那岂不是偷阳间的性命,来补阴间的势力?此举何异窃贼?!”
一贯笑嘻嘻的拈花也不客气了,阴沉着脸色,接着赤目的话喝骂:“偷盗造化精华、窃取乾坤宝血的恶贼!”
雷动一时间没找到合适说辞,接着拈花之骂,干脆两个字:“恶贼!”
牛吉马喜赶忙摇头,一个道:“不是全部扣下,十者留其九,后面对众游魂会有大考验,甄选出一成强壮的、聪明的、坚韧的,发往轮回转世投胎。”另个附和点头:“是啊,一成最好的归回自然,剩下的留驻幽冥。”
“下来十成,还回去一成,剩下九成被你们买了中饱私囊,官家差人,坑害乾坤卖鬼挣钱,你还不是贼!”雷动天尊勃然大怒,都伸手去够兄弟背上的宝剑。
牛吉见他动了真怒,目光惊惧满脸苦笑:“大人明鉴,收十还一,这规矩不是我们定的,是阴阳司总衙铁律。也不是咱们不津阴阳司独断专行,幽冥中所有阴阳司、千万年里一直如此啊。”
“千万年里一直如此,便说明尔等做了千万年的恶贼,更加该死”雷动天尊怒骂着,可话说完,他自己又想到什么:“千万年、所有阴阳司一直如此?那那就不对了。”
那当然不对了,就算三尸不精数术也能明白,这笔账目亏空得实在太大了。
若只有一司、短时‘扣九归一’,对阳间或许影响不大;如果所有司,千万年都这样做那阳间早就该萎缩、凋零了。
可再想一想阳世间,欣欣向荣,一季胜似一季不停发展壮大,又哪有萎缩之相。
三尸望向苏景,苏景望向三尸,简直糊涂、彻底糊涂。
第四五六章 刺客
“哪来的?”苏景、三尸,异口同声。
下来十个,回去一个,可阳间规模不见缩小,仍是‘十个’,甚至还要更多些阳间的那九个,哪来的?
马喜摇摇头:“这个也是大司衙、高品判官的事情,另外那九成究竟如何补齐,小人官卑职微,实在不晓得。大人若想了解详情,只能去问上面。”
苏景点点头。刚下来的游魂,十个里只能回去一个,又难怪刚刚鬼差说,刘铁那一群能立刻进入轮回的游魂,是得了大奖赏的。
马喜又重新提起公事:“那大人您看,这批游魂到底如何发落”
苏景问:“以前怎么做?”
“咱们阴阳司做事最最公平,向来都是‘现钱交易、价高者得之’,参轮鬼只能给出两升半香火,没必要理会。摘裘、楚江二王价钱相当,那就一家一半。阴阳司公事繁忙,实在没工夫和它们纠缠太多,差不多就算了,毕竟公事要紧。”马喜应道。
苏景被气笑了,不动怒,继续追问:“赚来的香火又怎么分?”
马喜如实回答:“以前的刘大人对小的们仁厚,会拿出半成给咱们分分。”
牛吉接口了,笑着:“大人明鉴,咱们幽冥这绿幽幽的天下,到处都是鬼王的势力,几乎不存净土。不说其他地方,只说您的这一司辖下,就没有一寸无主之地,那些游魂无论发往何处,都会落入鬼王地盘、也都会被征召入伍。与其被那些鬼王白白征兆了去,还不如标个价钱、赚些外快。其实兄弟们口中说的‘添补’,基本就是这一项。”
“再说那九成游魂,回不了轮回,只能落户幽冥,也只有从军入伍效命鬼王,才有望活得更好些,若在这冥间做个普通庄户,那是最最凄惨不过的事情。”
幽冥世界,利来利往皆以香火计算;幽冥间小鬼从军是唯一‘好下场’,这两重苏景是明白的。苏景皱一下眉头:“才分给你们半成?以前的刘大人太小气了些吧。”
牛吉口舌滑溜,但说话倒还老实:“半成的确不多,不过咱们弟兄也知足了,剩下的香火刘大人也不是全都留下来,还得再拿出七成上缴总衙。”
赤目笑得怪声怪气:“总衙受七成?原来卖鬼的生意是从上面做下来的,阴阳司会有现在的风气,倒真不奇怪了”
话还没说完,众人面前忽然一蓬冥火暴散!冥火蓝中透绿,全无暖意也没有阳世火焰那么明耀灿烂,但此刻突兀炸起的火团却让场中所有人双目巨痛——刺目的不是光芒,而是锐意,利剑锐意。
一头丑陋鬼灵破火而出,模样很有些像海中的章鱼怪物,一颗软塌塌的脑袋下长满了触手,怕不有上百条,它每根触手都挽着一柄细长利剑,袭杀苏景。
苏景低声叱咤,剑狱剑羽骨金乌黄金屋齐动,还有苏景手中的北冥、刀螂两剑,巨剑相迎。
下一刻冥殿地宫中剑气纵横,诸般光彩大作,金铁交鸣扎人耳鼓响彻四方!
也不过是眨眼功夫,苏景破去鬼灵诸剑,骨金乌入电飞驰,正正打入对方头颅,只听一声凄惨呼号,鬼灵毙命。尸身摔落在地,嗤嗤怪响传来,身体无火自燃,顷刻烧了个干净
事情来得无端、过程短暂,直到烧尸之火燃起,阿二阿七三尸等人才刚刚反应过来,拔身飞扑;牛吉马喜的应变就更慢了,鬼灵尸首都烧光了他们那声‘有刺客’还没能喊出来。
见苏景已经击毙敌人,阿二身形一转,伸手扼住牛吉咽喉,沉声问:“刺客是什么人。”阿七的眼中也泛出诡怪血芒,冷冰冰盯住了马喜。
牛吉涩声喊冤:“大人明鉴、将军明鉴,小的也不知道刺客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以前从未见过啊。”
牛吉骗不了判官袍,苏景知他说的是实情,摇头对尸煞道:“应与他无关,放手吧。”一句话说完,苏景忽然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刺客百条触手、百柄剑,每条触手都出手三剑。斗剑不过瞬瞬,每一剑的力量都差别极大,此起彼伏的急刺中,与苏景身周掀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无形但各有引斥。
刺客的手段,最最纯粹的剑术,端的精妙!
相斗过程短得不能再短,苏景被一下子逼出全力。毕生所学、所修的剑术与这一个瞬间里尽数暴发,但暴发之后,心中、脑中空落落的难受,虚脱。
虚脱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损耗,比着‘一剑崩’后的脱力感觉犹有过之,紧张过后才一放松就站不住脚了。
心神十立尚且如此!
见他摔倒,还道他受伤了,一群手下就皆尽吃惊,忙不迭围拢上前,苏景及时摇摇头:“无妨,累的。”
骨金乌未归体内,站于黄金屋、高悬苏景头顶七丈处,金红色阳光自两剑上绽放开来,真如一盏骄阳、将四面八方照得亮如白昼。
三尸掌剑并肩而立,背对、紧贴苏景,十六驾辇、谛听踏火一左一右戒备两侧,阿二阿七站在苏景神情,也是背对于他,两双尸目殷红如血,紧盯前方。
一群凶神恶煞,把苏景牢牢护在中央。损煞僧兵尽出,七阵中最最精锐的一阵在外层又围拢一圈,月牙铲全部向外,寒光闪烁流转;又一阵逼住牛吉马喜等一众阴差,虎视眈眈;另外五阵泼散开去,向四周仔细搜索
打过一场跌倒在地的一品大员,排场出来了。
苏景坐在地上,不久精力渐渐恢复,难过感觉尽去,之后也不急着起身,就把背后三尸当依靠,灵识散出搜索四方同时,低着头不知再琢磨什么。
好半晌过去,凶僧归来,僧兵首领面色铁青,缓缓摇了摇头,没能发现什么,但他缓缓说了三个字:“阴阳司。”
苏景明白他的意思:幽冥鬼王不会来碰阴阳司,司内出了刺客,自然是‘内鬼’。所以刚才阿二扼住牛吉咽喉逼问凶手是什么人。鬼袍面前牛吉没有撒谎的余地,但此事仍与阴阳司脱不开干系。不是苏景这一司,便是从其他司衙而来、甚至总衙。
阴阳司神奇之处不少,真要藏了玄法‘暗路’或‘一步跨司’的秘阵全不稀奇。
刺客从何而来,虽不敢十成笃定,但总也有九分把握!
苏景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撤去阵势,转目望向牛吉马喜,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说刺客的事情,只说之前说添补、说分账、还给我讲解司中运作,你们好像真的把我当做了判官。”
话中含义可轻可重,两大差头不敢怠慢,并肩深施一礼,牛吉开口实话实说:“启禀大人您在我们眼中,就是真正判官。这不是遇强低头,小人是有道理的。”
“老大人高升、新大人赴任,阴阳司判官轮替无需公文、任状。以前也都是老大人走、新大人来,判官身上的神袍就是印信、就是身份证物。这不是我们分辨的,而是阴阳司玄法辨认。”
“这次的事情司中没有了老大人,然后大人您穿着一品神袍来了,六品司变作一品殿、您的印鉴扣在公文上管用,那您就是新大人!小人只是办差,其他的事情管不了、更不敢管。或许有天,总衙会来向‘小九爷’追究前面的事情,可那些事情都和小的无关。”
“小的只要侍奉大人、做好本分,就没问题了,如今阴阳司认您为主,咱们就追随大人身边,至于其他小的们不去理会的。”
牛吉马喜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说明白了,最后还不忘再坐实自己的无辜:“小人是真的把您当做判官大人,绝不能、也更不敢做出行刺主官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阎罗在上,小的若有半字虚言,立刻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好!你们把我当判官,我就真正做了这不津阴阳司的判官。”苏景笑了,清清透透,目光明亮若樊翘在场,见了这笑容多半会倒吸一口凉气,当年小师叔初次归宗,离山门前对他说出‘我喜欢这孩子’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无鱼老道在场,见了这笑容当会额角见汗,小师叔归山大典上当众赏赐‘天水灵精’时就是这样的笑容;若伏图复生,见这笑容当会愤怒咆哮,溺春大祭的恶战,苏景最后打出两道八祖剑符前就是这样的笑容;若‘帝释天’燕无妄在外面,会觉得心口一窒,摩天刹废墟中,苏景飞身扑来把自己扔进罡天的时候,脸上还是这样的笑容!
三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拈花摸肚皮,兴高采烈:“急了,急了,苏锵锵急了。”
赤目的语气好像过节:“让百手丑鬼用给扎急了!”
雷动貌似稳重,想说什么,结果嘿嘿嘿地笑出声了:“找小师娘,兵发阴阳司、总衙!”
出乎意料的,苏景居然还真的望向了尸煞:“阿七。”
“末将在!”阿七踏上一步,躬身施礼:“可是要传报主上,少主遇刺之事?”
第四八六章 九念
游魂自阳间进入幽冥,无论转世投胎还是被发配地方,全都会被封灭记忆。连自己上辈子是人是草还是鸟兽都不记得了,更毋论名字。
阴阳司的讲究,新旧两条命,阴阳两世人,游魂被封灭记忆后,就变成了‘新人’,须得重新登记造册,没有名字哪行?是以游魂被除掉记忆后,鬼差会让他们立刻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并一一记录,新名字一旦登上了薄子就在不得修改,今生此事跟定了游魂。
这事不难想,一个什么都不记得、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游魂,仓仓促促给自己起下的名字又怎么可能讲究得体、端庄稳重,所以阴间鬼物的名字,大都乱七八糟、拗口可笑。但‘死不了’不再其中,虽然当时他也迷迷糊糊,可不知心里哪道灵光乍现,就给自己起名唤作‘死不了’。
这当真是个好名字,寓意尤佳:‘死不了’死不了。他资质差劲,只能练气健体无法真正炼元修行,是以效命摘裘王四百多年,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头兵,哪里危险就被派往哪里、何处需要性命去堆他就冲往何处。
四百年里,‘死不了’记不清大大小小打了多少恶战;记不清多少次灾厄临头、必死无疑;记不清多少次回绝处逢生、鸿运当头;记不清身边的战友死了补充、补充了再死换过多少轮,连摘裘大王麾下的凶猛大将都死了一轮又一轮,可他愣是还活着。
‘死不了’觉得,死不了真是个好名字,保佑自己永远不死
不过这一次,‘死不了’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对上了狼群,就算阎罗王怕是也会脱层皮,他又怎么可能继续活着。不止他,还有身边无数同伴、四方诸王联军、背后滑头王城,今日此间所有生灵,都会死!
和以往每次入战一样,‘死不了’被安排在外阵,重盾立于身前、长戈锋锐向外架于盾孔,身体斜倾奋力依住巨盾、双脚撑住地面。
在他身后,千万箭矢凌空,呼啸着掠过头顶天空,激射狼群;在他身前,沉沉巨盾厚如儿臂,普通檑木都撼之不动可又有什么用处!
箭如飞蝗,比着大雨更密更急,连狼群半步都无法阻挡,透过盾阵缝隙,‘死不了’看得清清楚楚,箭落下、射中狼,狼却不停步,冲在最前的千万恶狼,至少半数中箭、其中不少几乎变成了刺猬,可它们不倒下更不停步,就裹着一身箭矢,嗷嗷长嗥着,冲锋!
狼鬃如铁,匡护全身,纵是阴家箭矢都有破甲法术加持,仍难伤其筋骨,入肉一寸便告力衰,阴兵箭阵难阻狼群,反倒愈发激起了这些畜生的凶性。
至于身前重盾传说狼群锋闯都修得碎灭凶爪,就是厚重城垛在它们爪下也不必豆腐更结实,盾牌么,又和纸糊的灯笼有什么区别!
吼、吼、吼!
狼群已抵百丈开外,‘死不了’和身边无数军卒,开始扬声大吼,激发自己的每一寸力气和士气,巨撞将至、生死搏杀已到眼前!
‘死不了’不觉得自己还能不死,但死前,最好能杀一头狼不成想,‘死不了’眼前金光迸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于两阵之间。
背向盾阵、面向狼群。
‘死不了’是个四百多年的老兵油子,可他骨子里柔善得很,上辈子不知是绵羊还是老好人,忽见有人挡阵,想也不想、更来不及辨认来者是谁,纯粹本能使然,惊呼一声:“闪开!”
喊声出口,‘死不了’也觉得自己可笑了,人家既然敢来,自不会被自己一声‘闪开’喊走。
果然,来人未闪开,而是弯腰、躬身,好像对狼群鞠躬的样子的确是鞠躬,只为狼子那一句‘万万猛士皆为狼王’,便值得苏景在真正大开杀戒前,向他们致去一礼。
鞠躬后并未起身,他就势蹲下了、双手扣住了地面,就此凝势不动,古里古怪的动作、荒唐可笑的姿势。
跟着他就在这别扭异常的姿势里转回头,对刚刚出声的‘死不了’笑着点点头:“多谢。”
此刻‘死不了’才发觉,竟然是小九王!
王驾不是应该躲在阵后、托以运筹帷幄之名,藏在最最安全的角落里么?怎么小九王跑出来了?来送死?来杀敌?蹲着杀敌?蛤蟆似的神通法术?
连串疑问涌出。
‘死不了’想不通,他大概能猜到小九王狠辣、不肯困守孤城要逆袭强敌,但想不通他这个好像马上就要拉尿的姿势是什么本领。
‘死不了’看不见,他能见到小九王回头送他的诚恳笑容,却因位置缘故看不见苏景扣于地面的手:十根手指急促颤抖、敲打地面,一道道金红色的‘丝’随他法度疯狂蔓延,游于地面、穿梭泥土狼群不过相距百丈,浅浅两个呼吸功夫,它们就冲到近前,震天长嗥中大群恶狼后肢用力,狠狠扑跃而起,扑向苏景,也扑向阴军!
就在此刻,突兀一声怪叫自苏景口中炸响:“起!”
起了。他面前的地面,方圆三十里的巨大地面,仿佛一张席子、仿佛一块床板,被苏景一把掀翻,倒扣扑面而来的狼潮。
阳火成线,蔓延三十里也勾连、淬炼了三十里,让这方地面凝化坚实整体。
‘死不了’恍然大悟,小九王弯腰撅腚,是要掀地面。
三尸恍然大悟,雷动和拈花异口同声,对赤目道:“跟你学的!”
赤目没掀过地面,但他总掀棋盘闲来无事,三个浑人也总要附庸风雅,摆开黑白子对弈一翻,奈何赤目棋艺差劲又是急脾气:输定了、不干了、急眼了、翻脸了,一把掀了棋盘。
地起、地翻、地落、地砸下。
挟金乌之怒,大地倒转夯砸狼群。
暴喝后,苏景又是‘哈’的一声大笑,打仗时掀地面不是他的突发奇想,更不是和赤目学来的本事,而是中土世上远古时候就早有人做过。
南荒千目老蝎洞府后古时战场,七大圣掀地‘平砌’六耳大军当年大圣掀起的是千里山脉,今日苏景才戗起三十里地皮,不过他心里那份爽利痛快,比着当时大圣怕也不遑多让,这般打仗当真快活!
随即苏景接势一跃而起,人在半空里,手中长弓盈盈洁白,吱吱声音绞颤弓弦弓满月、暴射。
一箭过后,弓化白雾,苏景弃之不理,冲!
一如既往,一个人对一支大军的迎头痛击。
三十里地面翻倒、洁白长弓爆烈,前后两击何其凶猛,北方狼群冲阵锋锐大乱。此刻苏景暴发的攻势比着不津城逆冲血煞军那次犹有过之,连大地都成了他砸人的砖头,又怎么可能不乱。
紧随着两记狠击,苏景冲入狼群大军,他又开始笑,咯咯咯的怪笑!可今时的狂妄与大圣玦全没关系,他是天真传人没错,但他更是金乌弟子,火之源头、光热始祖,他的修炼早都注定了此子的骄狂、暴烈!
仿佛搏击长空,穿梭乌云的鹰隼。
鹰挡不住乌云侵近,可那沉沉阴霾也一样阻止不了雄鹰翱翔。
苏景冲阵,心念转动
第一念,骨金乌置身黄金屋,化作艳艳骄阳一飞冲天;第二念,九九剑羽混于惨惨阴风破晓席卷;第三念,天乌剑狱急急旋转铺展开来。
苏景前三念,三念启罡天。
三重罡天尽放、三重罡天合一但事情没完。
第四念,声声怒雷来自北冥巨鲲,护苏景身右;第五念,嗡嗡怪响为螳螂振翅,护主人身左;第六念,丈一长剑握于右手,君临之剑睥睨天下!
苏景又三念,三念请三剑。
来自剑冢和离山的精彩好剑仍未完结。
第七念,哇哇的聒噪声霍然大作,烈火阳鸦轰散!由护身赤炎衍化而来的神通,九十九头乌鸦以阳火结形,只要苏景不死,它们便不会熄灭,九九阳鸦、九十九个方向,吵闹着、飞旋着,冲、杀!
第八念,那一声清冽啼鸣洞穿云霄,高亢之处比着阳鸦毫不逊色,但音色嘹亮而悦耳,闻声让人心神一震,远非乌鸦那般呱呱闹喊,比着烈焰颜色还要更纯透的红鹤,自苏景头顶一飞冲天!
鹤,扶摇上九霄,如此醒目的神物,纵然沉沉乌云也无法遮掩。当啼鸣落尽,红鹤身形猛震,一明鹤化作七百火魂!
南荒妖国、大圣识海中,苏景收服烈火世界,内中火灵‘讹火毕方’被他炼化后得此精火红鹤,这些年里随着修行精进,这道红鹤渐呈返璞归真之像,可凝于一鹤,也可化身千百火魂,若苏景的修为臻入化境,当初在烈火世界中他斩杀了多少毕方,红鹤就能化作多少枚火魂!
火魂飞散,冲入敌阵,如阳鸦一般,冲、杀。
第九念,最最简单不过手段,金乌万巢大咒。每一头阳火乌鸦、每一头火魂毕方都是‘火’,皆受此咒。
同行是穿空火遁,但不同于以往在火海、火雨中施法,阳鸦、毕方都是‘活’的,它们行动无端、无迹可寻每一头火鸟都是苏景,苏景行动无端,苏景无迹可寻,苏景冲、杀。
苏景最后三念,三念动三术,身法杀!
心神十立,九念齐动,手段尽出算得全力以赴了,他答应了笑面小鬼,会尽力。
第四五七章 万魂奔命
苏景笑而摇头:“这点小事哪用烦扰师母,但有另件事,得先问过她老人家。”说着,苏景搭着阿七的肩膀,向一旁走开几步:“帮我给师母传个消息:弟子学做判官,可只是学着做的话,心中颇有不甘;如果要试试自己的想法又怕会惹祸,实在难以决断,还请师母教导。”
做判官没问题,可阴阳司中那‘中规中矩’的判官苏景做不来,要做,就得做自己想要做的那种判官!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师徒两个阳身人在幽冥,荣俱荣损俱损,苏景想干事非得先问过浅寻不可。
阿七传出灵讯,苏景暂时不再多说什么,耐心等候浅寻回信。一群鬼差见状也不敢打扰,都跟着一起等。
浅寻走后苏景就来到阴阳司,随后千头万绪、另一道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律法、做事方法迎面扑来,让苏景应接不暇,但时间其实没过多久,浅寻也走得不太远,不多时就传讯回来。
听了铃铛之音,阿七对苏景道:“主上说:浅寻眼中无大事,想做就做,少在扰我。”
苏景笑,‘浅寻眼中无大事’,小师娘这句自评他很喜欢,跟着他又望向另个尸煞:“阿二,能不能联络马王爷?”
笑面小鬼没跟浅寻一路,也不曾随同苏景来阴阳司,而是返回他的‘瓶中城’,后面有什么打算他未说。但前阵大败让他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怕是不容易了。
待阿二一点头,苏景就道:“帮我请马王爷回来,就说有天崩地裂的大事要和他商量,大事,大事!”
笑面小鬼的回讯也很快:等着!
苏景哈哈一笑,又从囊中取出笔墨,想要写一封信,可动笔时才发现,阳间的笔墨在阴间写不出半个字,笔尖上明明墨汁饱蕴,落在纸上偏偏全无痕迹。心中称奇,口中向牛吉讨笔墨,刚苏景见他写过公文。
一向唯命是从的牛吉,这次却多嘴问道:“请问大人,您这信,是写给哪里的?”
“阳间,怎了?”
“卑职的笔墨成书,只能在幽冥流传,一拿到阳间立刻就会化成灰烬。不止卑职的笔墨,所有幽冥文书,都不能拿到阳世去。不是不能,是拿不上去。”
苏景心情不错,只觉神奇并无不悦,笑道:“那就不写信了,马喜你上去一趟,无需拘魂锁魄那对奸夫淫妇,只消帮我给带口信去一个地方。”
仔细叮嘱马喜一番,然后牛吉写好通关公文、大人加以印鉴,马喜急匆匆赶赴阳间去了
笑面小鬼未至、马喜去往阳世,对旁人苏景也不解释自己的想法,另起话题对牛吉道:“一成游魂重返轮回,该如何选?”
“选强壮的、坚韧的,大人请随我来,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跟随牛吉重返地面,判官大人重新升殿。另外金乌、金屋两剑苏景未收两剑归一再裹以法术,化作一道金轮,悬于头顶七丈,照亮四周。
金轮明澈,光耀四方,可洞察隐身、鬼阵、化形一类法术,说不定后面还会有刺客,苏景放出个太阳时刻彻查身周百丈,以求稳妥。刚刚那场斗剑太‘**’,以后能免则免,红袍大判打定主意了,人在幽冥时都要顶着这轮太阳。
免不了的三尸又要评论一番,不过这次他们并未不屑、更没有笑话,三位矮神君都觉得,顶着个太阳来回走的苏大判官挺威风。
冥殿内,牛吉很快又拟定一份公文,可上面全是鬼法秘撰,他画了张符。
‘公文符’呈递案上,牛吉道:“甄选一成,须得大人落印。”
苏景不怕牛吉会蒙骗,判官大令一挥扣印鬼符,牛吉将其取回后,走到冥殿上一尊火鼎前,小心翼翼把它投入火中。这次没了火光暴涨,换而满天阴风呼号!
风推、风牵,引动片片晦暗乌云,不到盏茶功夫雷云遮天、死死压在殿外大群游魂头顶。
游魂抬头望天,面色惶恐,胆小者瑟瑟发抖、胆大者也惊疑不定,眼光闪烁着
妖雾撒腿跑到殿外,对大群游魂叱喝:“前生功过,生死簿上记载明白呸,真他娘的晦气,万年不遇之事被老子摊上:这么多游魂,原来生前个个都是杂碎,个个都该死!”
喊喝中,八百鬼差纵身飞起,飞散半空融身于乌云中,人手一盏法镜,镜分灰、红两面,不知做什么用处。
游魂哗然,数不清多少人磕头如捣蒜、口中大呼冤枉,妖雾不为所动,冷声叫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前生作过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又来喊个屁!大人判令已下,个个打灭神魂!”
话音落,妖雾翻手亮出一柄令旗,旗分黑、白两面,把惨白那一面对着半空一招,云中轰鸣爆起,万雷攒动打向广场!
雷动、雨下,只是这雨磨盘巨石!惨惨怪云中落下的是巨石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雨水并不密集,石块稀疏。
游魂受阴阳司克制,哪怕前生再如何凶横霸道,来到此间也免不了心冷胆寒,而司中另藏攻心秘法,不知不觉里游魂早都中了法术,心底寒战不休总觉得自己会死、会被鬼差和判官责罚,此刻听过差官宣判、看到雷霆打落,游魂个个信以为真。场中轰然大乱,大劫当头,本能做主,眨眼间‘人群’崩碎,四散奔逃。
漫天惊雷、遍地呼号,却遮掩不住妖雾的桀桀厉笑:“逃?哈哈,尔等这么喜欢逃,本官就让你们逃个够!”说话间手中令旗倒转,浑黑面一摇,本来被游魂密密挤满的殿前广场猛又展阔百里游魂群中最边缘者,相距广场围墙十里。
妖雾继续冷笑:“逃吧,逃这十百里,哪个能翻墙出去,本官就发一发慈悲,饶了他的死罪!”
他不说话,游魂尚且逃散,听他所言,又有哪个还能顾得上分辨真假,至少那十里外的高墙还是一线生机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游魂脚下坚硬地面突然化为流沙,沙如浪,东凹西凸,起伏不休。凹陷的,细沙流转急急,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杀人的漩涡;凸起的,却是一个个毒蝎巢穴,沙包破碎黑蝎如毒水四溢,扑向游魂!
彻底大乱,万魂奔命。有人灭于天雷、有人陷入流沙,有人葬身蝎群,被杀灭的游魂无以计数。
牛吉低声对苏景道:“大人放心,不是真的杀灭,全是假的、是法术。被‘杀灭’的只是被送入殿后空场,它们死不了。”
当灭顶之灾降临时,自然之道赋予生灵的本性也尽显无疑,大多数‘人’为逃生用尽手顿,把挡在面前之人一脚踢开、用身边同伴做诱饵引走毒蝎借机脱身、遇到流沙险阻时推倒旁人做自己的垫脚石。
尤其刺眼的一幕,百多游魂被蝎群困住,众人七手八脚,接连把前面十几人丢出去,当做路板踩踏而过,最先提议扔人铺路的那个游魂,自己也被人扔出去、铺了路。
但绝非只有恶毒,也有些游魂,在本命逃亡之中,遇到身边有人落难,总会尽量帮一把,比如拉起初陷流沙的陌生人,比如随手打掉身旁逃难者身上的毒蝎,比如及时一推让前面的人躲开砸下的大石。
助人之举,几乎都是顺手而为、是以不影响自己逃命为前提的,不过足见本性了
杀劫之内,有恶、也有善,数量以论恶远胜善,但绝非尽为恶不存善。有,就够了。
除了害人利己、不损己而助人外,还有个别游魂深陷必死绝境时,不再白费力气去逃生、也不肯就此等死,竟拼出最后的力气拉别人‘下水’。
我若死,就看不得你活!
大群鬼差身在半空,双目紧盯地面,对作恶求生、舍人利己者不闻不问,对善行者,哪怕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身边人,鬼差都会把手中法镜一举,一道赤芒打过去、立刻收了那游魂。
对自己死定,还要拉旁人垫背的游魂同样是镜子一照,不过鬼差会把镜子翻转,用的‘灰’面去照。
牛吉和新判官接触了一阵,哪还不知道他的忌讳,生怕大人动怒,急忙解释:“您老放心,被法镜红芒罩住的,是摄入了镜内,它们都是过关游魂、无需在考校,够资格进入轮回了。”
妖雾现在也回到了殿上,接口道:“被法镜灰一面照中的,就直接打碎神魂,真正魂飞魄散,它们损人不利己。”
为自己能活命,害旁人的游魂,鬼差不会追究什么;在亡命时还能辅助旁人的游魂,全部放行进入轮回;临死时给自己找伴的,杀灭无赦。
三尸总算顺了一口气,拈花说道:“这般执法,还稍稍像个样子,总算阴阳司还有点公正。”
牛吉欲言又止,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苏景见状吩咐:“有话就说,无妨的。”
“小人当差多年,也有那么一点愚蠢看法,小的以为咱们办差,所做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阳间好。”牛吉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了想法:“之所以让行善游魂过关,是因为这等生灵会对繁荣阳间有益。那些作恶游魂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生灵都会求自己能活,无可厚非。至于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不必多说了。”
第四八七章 公事
风火贲烈剑意纵横,苏景所到之处恶狼体断尸残、哀号连天。
修法、剑术、身法皆以发挥到了极致!苏景来自名门正派、身份高高在上,但他绝非温室里的花儿,通天在凶险大漠、冲煞于荒蛮妖国、夺罡于诡异深海,至今修行不足五百年,倒有三百多年是在门宗外、险恶地方度过。离山时,他是满眼笑意的小师叔;离山外,他又何尝不是一头狼!
无甚戾气却出手无情、与人为善又杀伐决绝的狼。
苏景狠辣,便是此刻淋漓尽致的斩杀。
冲阵的不止苏景一个,滑头小鬼和三尸也随他同行。他们的本领都不俗,尤其三尸各拥苏景之力、配以小师娘传授的绝伦剑法,再加上他们的不死之身,杀敌时候威力着实惊人,可无论他们再如何卖力,也没办法发出一点光来此间光华,尽为苏景一人所夺!
风中火里剑下亡魂无数,苏景一个人的腥风血雨。
正冲杀,忽然前方遥远处,几近视线尽头,一蓬惨白薄雾升腾半空。眨眼间白雾结形,化作一个老鬼,悬在天上遥遥笑着:“久闻小九王勇武惊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老朽佩服之至。”
老鬼身形矮胖,衣着颇为古怪,只有一件衫子罩在身上,不过衫子肥大异常,几乎盖过了膝盖。无冠、无裤、无靴,只一件麻袋片似的半长布衫。
说完,老鬼又把目光一转,望向相距苏景不远、同样正逆冲狼群的滑头王:“马家小鬼为救九王妃倾家荡产,小九王又来助滑头一脉逆袭敌阵这份同盟义气当真惹人羡慕。”
“薄衣老狗!”滑头小鬼开口怒叱:“还有脸来见我。”
苏景眉峰微扬,薄衣王,他记得清清楚楚,入幽冥后自己打的第一场恶仗就是对薄衣阴军。这个鬼王本也是小师娘的同盟势力,却背盟弃誓倒戈相残,滑头鬼和阿二的本部兵马就毁在他的手里。
而滑头王怒喝未落,陈兵城北的摘裘王也是一声咆哮:“薄衣老狗,无耻之徒!”
瓶中城迅速崛起,被周围五位鬼王视作眼中钢钉,但一起发兵围剿的事情,也不是说五位大王都有此意,就能立刻结为同盟的。
幽冥世界大小鬼王林立,各方势力如犬牙交错,摘裘、锦纶、楚江等王各有各的死敌,他们发动重兵来打滑头鬼,谁敢保证敌人不会趁虚而入、自家后园不会突然起火。
五位鬼王所以能够结做同盟共讨福城,皆因一个人穿针引线:薄衣王。
道理上,薄衣王叛浅寻、毁滑头在前,他是最最不愿看到滑头鬼重新崛起之人;位置上,薄衣王的势力不与摘裘等王接壤,还要更靠外些具体势力如何纠葛交错无需细说,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薄衣出兵侵袭附近鬼王,确是可造出一个乱战局面,将摘裘、楚江等五王的仇敌尽数牵扯其中,让五家鬼王能够安心联盟、讨伐滑头。
薄衣遣派密使游说五王,依约先行出兵牵扯了‘外围’为五王解去后顾之忧,五王曾走仔细查探,‘外围’乱战绝非伪作,而是实实在在的刀兵惨祸,瞎疙瘩似的战局,就算某方罢手也休想轻松脱身。另外薄衣王又把自己的五个儿子分别送到摘裘等人的王城中当做,名曰做客实则人质。
薄衣王如此做派,五家大王自也打消了疑虑,暂时放下彼此间的仇怨,结为盟军会战瓶中城。
可万没料到,薄衣王竟勾结了‘狼患’,一举扫平五家鬼王的老巢。
不同于瓶中城刚刚崛起,摘裘等王都为自己势力经营了几千几百年,各家王城都有天险屏障,就算内防空虚,普通敌人来攻伐也不是几天光景都能拿下的。
奈何,来得是狼
虽然没听摘裘等人说过具体经过,但之前连小鬼差妖雾都能想到‘你们让人算计了吧’,滑头王自也心里有数,此刻听得摘裘王怒骂薄衣,滑头王大抵明白了,手上神通不停,目光遥望远方薄衣王:“尔虞我诈、背盟弃誓算不得什么,是我自己眼拙信错了你,来日若有机会自会向你讨还公道;若没机会我也就认了自己倒霉。”
说到这里,滑头王话锋一转,语气森然:“不过鬼王、狼群不两立,幽冥众王传承了千万年的规矩,薄衣王都不顾了么?”狼群凶残可怕,阴间鬼王都对其深恶痛绝,早在古时就有公议,与狼群不两立。鬼王莫说投靠了,就是有所接触,即为幽冥诸王死敌。
“滑头王家承渊源,出身高贵,自是不解我辈的苦衷,”薄衣声音中虐戾渐起:“十个月前,我大军在你城前惨败、精锐执耳尽丧周围强敌环伺、本部元气大伤,不投靠狼主,你可让我怎么活?”
“你,”
“怪,”
“谁?”
苏景忽然插口,三个字,穿空遁发动三回、神通与剑术的三次袭杀。
若非背盟,薄衣王又怎么可能对上苏景,又怎么可能精锐覆灭元气大伤!落入弱势地位他又怪得谁来。
薄衣王眼中凶光一闪:“要怪的实在太多了比如九王妃明明是阳身之人,凭她的本事,在阳间安泰享福、有朝一日飞仙破解去往仙庭逍遥永生,那该有多好?偏偏跑来幽冥惹是生非,又忽强忽弱的‘变化’着,让人辨不清形势,实实在在连累到我。”
浅寻不在此间,苏景代为回应:“怪师母不该来幽冥、不该隐敛实力?怪的好啊。”
薄衣王哈哈一笑,说话不停:“再比如,滑头一脉、马家小鬼。没错,九王妃和你早有盟约,可人家阳身浅寻是什么样的本领、什么样的身份?她又岂会把你放在眼中,就算你把她当成亲娘祖宗,她也不会拿正眼看你一眼吧!偏偏你却还重视得很,见她落难巴巴赶来相救连累我了!”
笑面小鬼身边煞气冲腾,诸般鬼法丧术杀敌冲阵,口中冷声应道:“浅寻初到幽冥时,曾助我完成一件大事,本王有恩必偿,她有事我必到场。‘义’字何来、何解,老狗你明白不了的。”
苏景接口:“怪滑头王不该营救不津,他不去救,自也显不出你叛怪得不错。”
“还要怪小九王,”薄衣王笑面、阴声:“你来幽冥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嘿,害苦我了!”
“执耳军我杀的,怪我怪我。”苏景笑了起来。
“更怪肆悦老鬼,什么血煞汪洋万里长击,什么死不瞑目君临义庄,吹得天花乱坠,倒头来数百里大军却连一个阳身女子都奈何不得,坑苦我喽。”薄衣王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短短几句中,苏景施遁不停,再深入敌阵十三里,也距离薄衣王更近了十三里如此明白的意图,薄衣王又怎会看不出来:“小九王,还是省些力气吧。若是浅寻亲至我自不敢现身,可只凭你,怕是还近不得本王身前百里。”
劝过一句,话锋再转,薄衣王应道:“要怪的人实在太多,但本王心胸宽广,不计较了。今日我已改侍狼王、永奉上圣仙主杨三郎,又得新生再世为王,以往坑我、害我、负我者再不追究!滑头王、小九王莫误会,今日我引天狼仙兵来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乃是公事。”
“哦?”苏景饶有兴趣:“什么样的公事,请薄衣王指教。”话音落,罡天一化为三,于苏景身周疯狂旋转,顷刻清空周围,恶狼的濒死惨叫凄厉如刀、直刺耳鼓!
“小九王神技,老朽开眼了。”薄衣王客套得很,回答道:“小九王当知,如今幽冥世界风头最劲的两个女子,非我家仙主杨三郎与贵上九王妃莫属。这阴世里的大鬼小魂议论不休,纷纷猜测两位神奇女子,究竟哪一位更强些我家仙主对九王妃颇有仰慕,盼能见面聊一聊法度、说一说剑术。奈何九王妃仙踪不定,无处可寻啊。”
浅寻为人清静淡漠,来到幽冥只为达成己愿,对其他事情全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去理会什么‘九王妃与杨三郎哪个更强’这等无聊说法,可杨三郎却颇有争强之心,她不喜欢自己还有齐名人物。
薄衣王继续道:“我辈臣子忠义当头,理应为主上分忧,是以我向仙主献上一计:滑头鬼和浅寻都是义气中人,诛杀滑头鬼,无需再去寻找、九王妃自会来找上狼群。”
苏景赞他:“王驾好算盘!”言罢三天归一,身影一晃又复穿遁,破碎虚空,斜刺里穿行七里。
不理苏景讥讽,薄衣王说话不停:“我家仙主觉得我的笨主意还使得,拨于我仙兵一道命我做事,这才有了后面连串战事不料想,小九王也在此间。本来我还担心马家小鬼不够分量,杀了他九王妃未必会替他报仇,你也在,可就再好不过了。”
薄衣王笑了,笑得一派开心:“杀你,九王妃应该会去找我家仙主了吧?不过我更想拿活的。现身说话不为其他,只是为了劝小九王一句,莫再强撑了,束手就擒随我去见仙主,若九王妃来相救,也许说不定还有活命机会了呢?”
第四五八章 太贵
同个时候,另个苏景正坐在空荡荡的天乌剑狱、一座熄灭多时的炼魂炉上。
燕无妄和他并肩而坐。
人在幽冥,身边猛将不算少,可是能聊一聊、商量些看法之人苏景找来找去,就只有黑狱中这个‘帝释天’。燕无妄足足苏景几倍年纪,经历复杂见识广博,抛开正邪不论,燕无妄当得‘大修高人’这四字评价。
苏景早把一道神识投入黑狱,几乎是从他进入阴阳司开始,就和燕无妄聊这幽冥、聊这司衙,只有刺客来时,斗剑对精神消耗奇大,让黑狱中的‘苏景’消失了燃香功夫。
“牛头这句话,好像说中了点子。”燕无妄饶有兴趣的样子:“阴阳司就不是讲报应、求公平的地方,这座大衙门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阳间兴盛。”
苏景点一下头:“人间在阳间,可阳间不止人间。”
“人比蚂蚁多么?人比野草多么?人比树木多么?人比乌鸦多么?阳间若是海,人间不过其中一群大头聪明鱼。”燕无妄晃着腿,声音平静:“阴阳司是照看海的,海好了,鱼自然也都会好。至于人间就算少了这群聪明鱼,于海又有什么影响?总会还有别的鱼,许多鱼。”
苏景说道:“所以错不在阴阳司。”
燕无妄接口:“而是错在阳间人胡思乱想。想当然,以为阴阳司是伸冤报仇、偿善报恶的地方。不料人家不理你人间那一套,结果就受不了了。其实那妖雾小鬼早都说明白了,什么善恶冤屈,全都是狗屁倒灶。若再仔细想想,人向恶鬼求公正嘿!”
说到这里,燕无妄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是正道,见了这样的阴阳司你当然失望。倒是我这个邪道魔头,见了这样的阴阳司,出乎意料没错,但心里也没什么失落。以前可不曾料到,修邪魔法术,还有这样一个好处。”
苏景也笑了:“失望免不了,但也不能全怪我以前想当然。以形而论,阴阳司像极了人间的衙门,主官坐堂官差办公,有俸禄还能赚外快可它空有其形,内里全不对劲。你见了一头羊,自然会以为它吃草,你还想能抓了它美餐一顿。不料它满口獠牙喝酒吃肉骂大街,怎么可能不吓一跳。”
“你这个说法是正道理。好像当初进摩天古刹,结果遇到一大群吃人的菩萨,气死我了。”燕无妄的笑容真正绽开。
孱弱鬼物笑得开开心心。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动魂荡魄生死大难,今天的口水谈资了。还好,还能笑。
说完燕无妄暂时收声,此刻黑狱开放,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劫难之地又有变化。
诸般劫数杀灭,游魂伤亡惨重,但他们数量惊人,还是有大群游魂冲过十里之地,接近了高高围墙,不料想,当第一个游魂伸手,堪堪就要触碰到高墙的时候,广场微微一震,围墙猛又向后退缩十里。
尽在眼前的希望,陡然浇熄。重新回到殿外的小鬼妖雾,在天上飞来飞去,尖声大笑:“见你们这么喜欢逃,本官一时心软,就把围墙再扩十里,成全了你们!十里之外,翻过高墙便能活命。”
杀劫不停,亡命不休,十里外的墙!
新的十里之后,后有了更新的十里,墙再向后缩去。而下一个十里之后,又有了下下个十里。妖雾小鬼的笑声歇斯底里,一次次许诺这是最后的十里,再一次次把自己的许诺当成狗屁。
就算是块石头,此刻也知道这小个子鬼差是在消遣游魂,不少游魂都颓然停步,再被劫数打灭前哭号大骂鬼差、大骂判官、大骂阴阳司,可更多的人还在向前跑,奋力躲避着杀劫,奔向他们明知没希望了的那道墙。
初时,游魂可笑,可是渐渐的,可笑变成了悲壮、变成了倔强!
这又何尝不是自然赋予万万生灵的心性、根性:是贪生怕死,更是坚强不屈活着,本就是件疯狂事情。
终于,在缩退六次之后,围墙再不动了,游魂精疲力竭,但还拼出牙缝里、指甲间那一点点力气,攀爬、攀爬、攀爬有人翻过墙去,翻墙者越来越多。
又过了不久,忽然一阵以游魂之力根本无法抗衡的狂风扫过,围墙上、围墙内所有所有游魂都被扫落、吹倒。
牛吉进言:“启禀大人,够数了帮过别人的、爬出围墙的游魂都能再入轮回,此刻已经凑足一成之数,都被带入地宫。”
‘选强壮的、坚韧的’,到了现在,苏景哪还能看不懂甄选的办法。
围墙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可能攀爬了,但天地间的劫数也就此消散。未被杀灭、但也未能过关的游魂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还应该做什么。
其他监场鬼差散去,唯独妖雾还留在空中,双手抱揖竟对下面的游魂深施一礼。
游魂神情百态,有的怕极了他,见他忽然行礼情不自禁打个冷战;有的恨极了他,管他做什么都对他怒目而视、喃喃咒骂;有的则惊疑不定,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也有游魂忙不迭还礼,想要换差官大人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后面有机会不死。
妖雾一扫之前怪声怪气,朗声道:“能撑到现在,妖雾佩服。实话说与大家,生前有什么罪孽,刚才那一场危难狂奔,也全都赎回来了。倒是真正翻过围墙之人,个个都胆大妄为,会被真正处死,连阴阳司的墙都敢翻,不该当死罪么?!你们虽不能再入轮回,但也个个可活,先留在幽冥吧,将来也许还有转生机会。”
冥殿上牛吉又急忙给大人解释:“反正他们也不知道过墙者的下落,告诉他们翻过围墙的游魂会死,他们心里更舒服些。跑半晌怪辛苦的,算是个安慰吧。”
果然,听说自己不用死,场中游魂齐齐欢呼尽皆大喜,欢笑之余,会为自己庆幸‘幸亏跑得慢了些’,更有不少游魂幸灾乐祸翻过墙的那些‘倒霉蛋’。
黑狱之内,苏景、燕无妄对望一眼,两人神情都古怪得很,苏景摇头苦笑:“这算什么?”
燕无妄笑:“我觉得还不错,若我也是场中游魂,现在一定开心得很。”
一成游魂入轮回、返阳世,后面还有些公事手续,有牛吉在旁指点,苏景办得顺顺利利,‘上差’再来,把这些游魂带走,具体他们转世何方投胎何物就不是苏景的权辖范围了。
把能走的送走后,剩下的就该‘卖’掉了,牛吉又向苏景提及此事,苏景直接摇头。
“大人的意思是不理会那些出了价钱的鬼王,”牛吉努力掩饰失望:“就把这些游魂随意发落、派驻各处?”
可苏景仍摇头:“卖还是要卖的,不过不卖给那些鬼王,有一位大王会出更好价钱。”
牛吉精神一振,笑了起来:“原来大人早有打算。”本来他还想问问苏景是哪家鬼王愿出高价,但转念一想,大人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妙,也就没再吱声,转身离开大殿,带着其他鬼差去安顿那九成游魂了
一天之后,笑面小鬼马王爷赶到不津城阴阳司,见到了苏判官。
“急匆匆唤本王前来,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笑面小鬼问道,稍顿,又一指苏景头顶:“你头上悬个小太阳作甚,是嫌幽冥太冷还是嫌自己不够亮?”
苏景请他落座,又请他喝香纸灰泡的茶,不接‘小太阳’的话茬:“有个事我想听听你怎么说。司中有一批游魂,三升半香火一个,贵么?”
“太贵。”笑面小鬼也是一方鬼王,现在落难了,可以前没少做过这种勾当,行情熟得很:“三升一个才是公道价钱,了不得三升一、三升二。你想要三升半,一个也卖不出去。”
“我是这么想的,”苏景摆了摆手,示意笑面小鬼先听自己把话说完:“这批游魂‘卖’出去、到了鬼王领地后,从军自愿,不从军的话,那些辛苦徭役、娇妻献营、花甲处斩之类的酷律一概废除,就让他们过些踏实日子吧。”
笑面小鬼冷笑声响亮:“头一重,判官不涉政,游魂发配到了地方,如何安排都是鬼王的事情,你阴阳司的判官说了不算;后一重,就算你说了算,你当鬼王是傻子么?三升半一个游魂,大价钱给自己买回去一群爷爷?本王知道你不聪明,可也没想到你这么傻。”
说着,冷笑着,小鬼端起茶杯,吸溜吸溜喝水,心里赞了句:阴阳司的茶,果然好茶!
“你先听我说完,别总是打断,”苏景继续道:“这批游魂我想卖给你。”
‘噗’,笑面小鬼喷出了口中茶,他没客气,茶水全都喷向苏大人那张脸。
头顶金轮骤然明亮,不等水喷到苏景脸上就已被烤干,笑面小鬼挑起了一根眉毛:“顶个太阳,就是干这个用的?看来向你脸上喷水的人不少。”
苏景仍不理太阳的事:“我没开玩笑。”
“一边做梦去!”
苏景坚持:“就当帮我个忙。”
“我没那闲钱!”
苏景正色道:“也是帮你自己的忙。”
“那我也没钱!三升半?我把亲兵赵铁瓶卖给你!”
第四八八章 狼蛮
苏景似是兴奋了些:“能与我师母齐名的女子,苏景可不能不见识。”
“这岂不是正好?小九王还不快快收了法术,随我去见仙主。”薄衣王就算在愚笨十倍也不信苏景会就此收手,顺语搭言罢了。
果然苏景摇头而笑:“我也想,可不行。我被公事拴住了脱不开身,若是能请杨三郎移驾,来看看我,那就再好不过了。就怕你家仙主不肯纡尊,薄衣王,我若借你的办法,她会不会来?”
薄衣王明白他的意思,双手连连摆动:“小九王太看得起我了,仙主驾前,我不过是个小小差役,根本无足轻重。就算小九王扣住了我,怕是过不了几天,仙主都会忘了有过我这样一位忠仆,又怎会专程赶来搭救于我?再说我统御仙兵、占必胜之机,你等困守孤城大势已去,若这样我都能被你抓了去,仙主要我还有什么用处?”
“王驾何必妄自菲薄,杨三郎能分兵一道于你统领,足见你在她眼中的地位了。”闲聊天的语气,丈一龙剑猛做长鸣,一道光华吞吐百丈,剑光所过狼血长虹:“而且王驾误会了,我不扣人,我手上没有养你的粮食。王驾放心,我取你睁眼时的人头,送回杨三郎那里时,你还能再看看你家仙主。”
话已至此,又哪还有什么再客套的,薄衣王陡然一声厉笑:“小妖苏景,尖牙利齿!本王人头就在项上端坐,你来去吧!莫说利剑刺颈,只要你近得我身前百里,本王便割了人头送你!不过才冲了小小一阵前锋罢了,狼族凶悍你未见一成无知之人,真道仙主凶兵为儿戏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景忽然止住了‘金乌万巢’的身法从掀翻地皮到现在,苏景深入敌阵百三十里,此刻他面前的敌人变了。
仍是狼,但比着前阵,体型要更庞大,前额高高隆起如生骨瘤,两对犬齿凸出狼吻,四爪长长甲刀外露,寒光迸现。长长鬃毛披于狼身,黑缎子似的华丽漂亮,若仔细端详,黑鬃下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光芒。
冲过了前阵,面前是全新一阵、迥异之狼。
逆冲敌营,又何必去管面前敌人的模样,只管斩杀便是,如此浅显的道理苏景当然明白,可他仍止住了穿空遁法。再简单不过的缘由:遁法用不了了。
面前的恶狼军阵有古怪法度匡护,不受灵气侵染。
不受灵气,就没办法施展法术,前方敌阵是一片绝法之地!
七百毕方火魂,九九阳火乌鸦都无法侵入阵中,苏景的穿空遁无以施展。
遥远前方,薄衣王厉笑再起:“小九王可曾听过狼卒六锐?我大军主人便占了其中‘蛮’之锐:禁法绝道蛮力称尊!我劝小九王还是快快退回城中去吧,那样还有机会看到群狼以身撼城、以爪牙破碎雄关厚垒的好景色。
苏景已经听小鬼说过‘狼卒六锐’。是狼群的六项本领:行、法、力、厄、变、不变。
‘行’指全族,恶狼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法’指的是狼群中的一部,精擅鬼法修元浑厚,斗战中万法轰动杀术弥天;‘蛮’则是狼军的另一部,与法正相反,它们不受法术却蛮力无边,杨三郎派给薄衣王的主力,就是‘力’中的一支。
‘厄’专指狼群中的巫族,这一群狼数量不多,修得诡异祈术,能够请来天灾地患降于敌城;‘变’的数量就更少了,以鬼王估计,这一部的恶狼应该超不过三十头,但它们的本领更可怕,只消看过一眼,它们就能随心而变,化做对方模样,无论声音形貌甚至平时的小小习惯,都一般无二,绝难识破。
至于‘不变’,又指回恶狼全族,说得是他们的性情、根骨中的狼性。
话说完稍作停顿,薄衣王又‘咳’了一声,想起什么的样子,笑声愈发响亮:“本王险险忘记了,小九王是要砍我脑袋的苏景你来看!”说着他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颈子:“我的人头就在此处,请你来取!只怕你这就要转身逃命了,转身不难,不过距我人头越来越远吧。”
笑声未落,苏景纵跃而起,不退不逃,继续冲阵。
没了遁法,但还有两只脚,仍是冲、继续冲,就那么一步一步,冲近无边狼群。
阳鸦火魂消散、三重罡天归身,连能继续施展的三柄好剑都收回了锦绣囊,苏景身周再不见一丝灵气。
薄衣王很有些惊诧,扬眉笑道:“小九王执意送死么?”
修家的身体确是比着普通人强悍许多,可‘蛮狼’力量又何尝不是远胜普通狼子。苏景收了法术收了剑,薄衣王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依仗。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全无意外,新的冲阵才一开始苏景就‘消失’了,但再不是什么穿空遁,而是掩埋、湮灭:恶狼冲上,那些巨大身躯将他团团围住、掩埋;恶狼扑杀,无数利爪尖牙把苏景完全湮灭!
薄衣王皱了皱眉头,他是此战的统帅没错,可他在杨三郎眼中的地位,远远比不得狼群,这一战在大方向上他能指指点点,具体打法却不存开口余地。之前苏景凶猛,狼子早都被他激起凶性,现在想要此人碎尸万段,薄衣王也拦不住。
他有些失望。
本想抓个活的,现在看来连骨头都捞不到一根
突然一声古怪大响!不如天雷轰动那般淬烈,不如刀剑相交那般锐利,更不是洪钟大吕般厚重,这大响沉闷到无以复加,却一样震得人心头发颤、耳鼓嗡鸣——崩散声、崩碎声。
那数十十头狼、围攻苏景而结成的小小阵势崩散;所有参与其中的狼子,身体崩碎!
碎尸冲天,鬼血泼散,一片血肉中苏景又复显身,笑容狰狞!
苏景没让薄衣王失望,仍活着。
蛮为狼卒六锐之一,蛮亦为金乌正法之一。
大圣识海烈火世界、南荒深处老蝎地煞、摩天古刹纯净天罡,还有平日里以三六一正千零八十奇众多气路收敛入体的烈火精元,所有修持都已随苏景一道心念流转,归化于体魄,金乌蛮!
金乌万巢,破宁清时所得本命法术;金乌蛮,破小真一时所得本命法术。法术并无高下之分,御敌时的战法却天差地别狼蛮,金乌也蛮、更蛮、蛮得多。
以岩击石、拿锤子打铁、以尔之强灭尔之强,真正是苏景最喜欢的事情了。
崩碎身边恶狼,苏景不停手,挥拳。
蛮初成,第一拳,扑来的一头巨狼被彻底打碎,尸骨无存;第二拳,另头狼被打死,尸身完整;第三拳,第三头中击恶狼未死,自何处来又被打回何处去;第四拳,那头狼仍是被打回远处,狠狠撞上了同伴,七八头狼翻滚成一片;第五拳,看上去和上一拳没什么两样:
狼中拳、狼未死,摔回去撞翻七八个同类但它们再没能爬起来。甚至连一声哀鸣都没有,黑紫色的腥臭血浆自七窍中淌出,死得干干净净。
自从南荒归来,苏景几乎就没再动用过蛮身打斗,重重真元归于体魄之初还稍有些不适应,但五次挥拳过后,蛮力流转顺畅、力道火候拿捏稳当,至此蛮大成。
力量行转稳当,又哪里还用再挥拳踢腿,身体发肤每寸地方皆为力暴之所在,真正蛮子,哪用抡拳舞臂,管面前是狼是狗还是乌鸡王八刀山火海,一路趟过去便是。
狼万万,看哪个当得小九王一撞!
薄衣王变了脸色,满目惊诧。鬼王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等打法这哪里是打,干脆是‘变’,眨眼之间,那小子就变了个人,从多宝多术多诡诈的人间修家,变成了只凭身体直来直去的铜豌豆。
想吃他?崩了你的牙齿、嘴巴、外加一颗脑袋!
力量变了,打法变了,可金乌弟子的张扬耀目不见稍改,狼之潮杀之海,那个黄皮蛮子理也不理,就一路疾奔,身边时时刻刻翻腾着敌人的碎尸筋肉与猩红血雨,还不忘高抬头望向薄衣,语气殷殷:“你稍等。”
忽然一声狼嚎尤其刺耳,北方头狼长嗥传令攻城自有其他方向的同类,北方这一部狼群且不去管瓶中城如何,全力剿杀苏景。
随首领大令,北方蛮狼变阵,向着东方急冲的势子急停,无数恶狼汇起的怒潮就此停消。
苏景身边的恶狼也不再扑咬冲击,反而向后退散开来,苏景身周留出空地五里有余。
苏景自不理会,迈步向前急冲,可他动、狼也动,五里空地、包围圈子皆前移、也皆不变。
巨大狼群围而不攻、自顾‘流转’,先是最里层、也是相距苏景最近的狼,开始围住那五里的圈子绕行奔跑,很快,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外层的狼也做绕行,它们围着苏景打转。
高空鸟瞰,情形一目了然,北方狼从之前想着东方猛冲的怒潮,正渐渐变成一个巨大滂湃的‘漩涡’,就以苏景为心,无数凶狼层层打转、汇聚而成的涡。
第四五九章 买卖
苏景笑,摇头道:“你没钱无妨,我有啊。先借给你,等你有钱以后再还我。”
笑面小鬼闻言愣了愣:“你的意思,你借给我钱,我再用你的钱卖你的游魂?”
“不错,但还不止。除了这一批,以后我这司中所有不能重返轮回的游魂,全都卖给你。游魂之外,我还借兵于你,损煞僧、谛听兽,若你需要,阿二阿七两位猛将也可先随你去,助你站稳脚跟。另外,”苏景稍稍加重了语气:“你放心,我这个判官虽算不得真货,但我会当下去,不津阴阳司是我的,除非将我打灭神魂,否则谁也夺不去。”
苏景这判官半真半假,袍子是真的,人却是假的。此刻司中公事运转正常,但总衙又怎么可能对他放任不理?怕是过不多久就会发难。
但苏景已经打定主意,力所能及,他要把这判官之位做长、做远、做出些自己想要的味道!本来是小师娘严命在前,‘赶鸭子上架’似的当了这个判官,不由得他不做,如今却是苏景自己要做这件事了。
笑面小鬼望了苏景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可笑容里哪有欢愉之意,只有恻恻森然:“你和阴阳司的事情我不管,你找我来司衙谈游魂买卖,我就把你当做此间判官。但苏判官老爷,你可知你犯忌讳了?”
判官不涉政,阴阳司只看轮回不问乱世,不津的判官却要支持一方势力,此事绝非说笑,不止会给苏景召来大难,说不定还会在幽冥引发巨大动荡。
“我有什么可在乎的?”苏景微笑。他确实不用忌讳,因他是阳身入幽冥,他本就是这鬼煞世界的忌讳!
苏景停顿片刻,反问:“你呢?”
小鬼收敛了笑容,低头沉思。好半晌冲去,再抬头时笑容重归于面,他笑得森然依旧,不过目光添出了一份释然:“孤魂野鬼一个,也实在不用再忌讳什么了。”
苏景‘哈’的一声笑,三尸笑嘻嘻地凑趣,异口同声:“恭祝滑头鬼王东山再起,霸业永驻!”
八字祝辞打中心坎,小鬼快活不已。不过很快他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问苏景:“我晓得你心里有份假仁假义,所以盼着自己手上出去的游魂能过些舒服日子,这一重我能想通。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又何必还煞有介事,和我谈什么三升半的价钱?你是判官,游魂发落你辖区内何处全由你做主,一纸公文,直接送去本王的瓶中城不就是了,还谈什么买卖?”
瓶中城距不津不过千多里,也是苏景所在阴阳司管辖之处。
“我帮你没错,但也是真正的买卖,大把香火要给出去。”苏景算账:“卖了游魂所得,司中的差官分去半成,还要给总衙上缴七成,这些都是‘真金白银’,非花不可的钱。”
笑面小鬼没有钱,算是‘借’,由苏景先行垫付。
三尸之中,赤目最最财迷,忍不住瞪起了红眼珠:“苏锵锵,你又败家!”
拈花给赤目帮腔:“你照看小的,想分给牛吉马喜他们半成香火也就罢了,可总衙那七成说不定下一刻人家又派刺客过来;说不定明天就有一群猛鬼大差来拿你问罪!你还想着给他们钱?”
笑面小鬼却一反常态,对苏景点点头:“多谢你。”
苏景笑了笑:“我和阴阳司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关,无须谢。”
黑狱之中,燕无妄略显好奇:“是为了把滑头鬼王‘摘’出去?”
苏景点头:“买卖游魂,是阴阳司的好生意!我问过牛吉了,对这生意总衙看得很重,所有交易都有明白账目,每隔一个月总衙都会派人下来,查账收钱。得真正给出钱,账面才会平。这样做,至少表面上看的道理去看:这就是笔买卖,我和阴阳司的纠葛,跟这买卖没关系、跟滑头鬼王也没关系。”
燕无妄笑了笑:“表面的道理?这‘表面’浅了点。”
“表面就够了,至少留了一个余地,我没把事情做绝。”苏景应道。
而除此之外苏景心里还有个想法,他总觉得总衙、那位真正的大判官,这样疯狂敛财有些古怪。这想法没什么根据,只能归于‘直觉’,至少暂时、至少现在,他想维持现状。
燕无妄没再追究,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有钱么?”
与此同时,冥殿中笑面小鬼也在问同样的时候:“看来浅寻给你留了不少钱啊。”
苏景却摇头,回答小鬼:“师娘没留钱给我。”
笑面小鬼的表情登时僵硬:“那你哪来的钱?是,本王知道你有大把香火,可那些香火都落了你的印记,别人用不了,那没用!用你的香火付账,纯粹消遣上司总衙!”
幽冥世界,香火做钱,但香火分作‘有主’、‘无主’两种。
苏景的香火是前者,只能自己或认主鬼魂享用,不能当做‘钱’;无主的香火才是阴间的硬通之物。
“哪个跟你说我要用自己的香火?我现在是没钱可我手上有值钱的东西,能换来大笔的香火。”苏景笑了起来:“卖它一回,应该足够应付一阵。”
笑面小鬼好奇起来:“什么值钱东西?”
“兵!沉舟兵!”苏景笑得更开心了:“削朱鬼王势力不是很大么,应该很有钱吧?沉舟兵不是他的精锐么,他不舍得不要了吧?”
玄空水晶中,还困着一支削朱鬼王的沉舟兵。苏大人为了赚钱想出的第一个办法,差不多就是绑票勒索。
阴兵都在鬼王花名册上,若阴兵战死册子上的姓名就会消失。削朱鬼王的花名册上名字未消、但大军没再回来,他自然明白自己的精锐被敌人俘虏了。
笑面小鬼大喜:“这买卖做得!”
苏景问小鬼:“那沉舟兵的价钱”
“一个,香火三百升。”
见苏景吓一跳的样子,小鬼笑道:“这价钱已经是最便宜了,沉舟是真正精锐,比起普通游魂,以一抵百,再正常不过。”
苏景摇摇头:“你不能怎么算,咱是把他的兵卖回给他。要按着市面价钱,他哪能甘心?须得便宜许多,一个百升就算可以了。”
赤目及时插口:“那就报一百二十升一个,给削朱老鬼二十升还价的空子。”
说说笑笑,这边想好了价钱,苏景请阿七帮忙传讯师娘削朱王、肆悦王都是和浅寻打仗的,如今找对方鬼王商量赎回战俘,还是浅寻出面最好。
消息传过去,小师娘未推辞,亲手打出一道剑讯直奔削朱鬼王府,不提苏景,只说是她自己要和削朱鬼王谈沉舟兵的买卖。
削朱鬼王本来懊恼不已,事前他又哪里想到肆悦王的煞血军会落败,满以为必胜一仗、自己做个锦上添花的人情,全不料大好精兵一去不还!看过浅寻的剑讯,削朱王没片刻的犹豫,直接又发出两道灵讯:
一是回讯给浅寻,说自己愿意赎兵,就是价钱太贵,希望能再做商量;另一讯传给肆悦,削朱王的道理明白‘我是帮你打仗才吃了大亏,如今赎回沉舟军,你也得出些钱’,肆悦还算痛快,答应分担,但分担多少,少不了一番讨价还价。
如此,消息往来,七天之后苏景,小师娘身边尸煞阿九返回不津,来见少主。
见礼过后,阿九说起正事:“启禀少主,主公已经收了削朱老鬼的赎金。”
苏景吓一跳:“这么快?这么痛快?”
三尸也诧异得很:“削朱先给钱了?不怕咱们会赖账么?”
阿九语气骄傲:“主公闯荡幽冥,从来说一不二、言出法随,此事阴间大小鬼王皆知,削朱老鬼还算明白,知道主公绝不会赖他,痛痛快快现付了赎金。”
说着,阿九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比着核桃大些有限,双手捧于苏景:“一沉舟兵,一百一十升香火,他家这支沉舟精兵三十万,赎金三三三赎金尽付,主公说她要一半,剩下一半尽在于此,由末将奉于少主。”
说着,阿九把小小包裹递到苏景手上,又从怀中取出一道鬼符:“这是削朱老鬼的一道灵符,内中有军令一道,命沉舟兵不得再战即刻归营。主公已经查验过,确认无误。凭此符,少主可以放人了。”
香火、符撰苏景都小心收好,低头沉思好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越想,他的脸色就越沉冷。
“九将军帮我给师母回个消息。”再抬头时,苏景面色肃然,语气中隐含怒意:“削朱鬼王当初发兵不津,这老贼对我师母不津,苏景与他不共戴天!如今他想讨回沉舟兵?痴人说梦!孩儿不允、不退!师母若降罪,孩儿甘愿受罚!”
阿九愣了下,但未多说什么,抱拳施礼就此告辞,赶回主人身边去了。
阴阳司中苏景转头去看阿二、阿七、三尸等人:“师娘不会真罚我吧?”
“她老人家真要罚你的时候,你再赶紧放人,应该没事,没事。”三尸笑嘻嘻,安慰。
“我也这么想的。”苏景点头,眉开眼笑:“难得削朱鬼王这么老实。”
怎么可能是削朱王老实,他先付钱是信得过浅寻。‘九王妃’这三个字,在幽冥世界真正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无论对敌或结盟,对她的信誉大小鬼王都足够信服。
可削朱王哪会想到,说一不二、言出法随的九王妃,有一位好不要脸的爱徒,如今此人也来了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