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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道院

    当谢云渡风尘仆仆赶到道院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煦风回暖。如果回到桃山,那漫山遍野的桃花也该开遍了。

    此时距离结束的那一日已有月余。古战场中发生的事在人们眼中早已是终结之后的定局,没有人会在意独自一人到处游荡的谢云渡,更何况今日他只是来道院寻一个许久未见的旧友。

    楚少秋刚听到院外叩门声时没有感知出来人是谁,直到下楼到了院里才看见竟是谢云渡。

    “怎么来我这儿了?”楚少秋一阵惊喜,也算冲淡了些许最近压抑的情绪,心中轻快几分。他先去给人开了门,打量着谢云渡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你莫非是这么多天都只睡在树上吗?来,先进来。”

    谢云渡也是看见了他才意识到累,喊了声小秋,跟着他就进了屋,坐没坐相地歪倒在随便一把扶椅上,哎哎哟哟地招呼他:“渴死我了,赶紧给我弄点水。”

    “你来得倒巧。”楚少秋笑着瞧他一眼,就把自己泡好不久的茶给他,看着他牛嚼牡丹地一通大喝,倒也不嫌这人浪费自己的好茶。

    “我前段时间往桃山去了信,听徐师兄说你不想回去。”楚少秋道,“好在你还愿意来我这里,要不然我都要去中洲找你了。”

    谢云渡喝完了水,恹恹地仰头往椅子背上一靠,道:“我能有什么事。”

    楚少秋看着谢云渡,好些话逐一在心里过了一遍,想问又忍住。最后他只说了句:“我还是,到现在也无法相信。”

    谢云渡发了会儿呆。他知道楚少秋想问什么,却没接这话茬儿。

    “我二师兄真是越来越没谱了,我去古战场前他居然还算出了一个好卦!”

    谢云渡说起旧事,带着几分自嘲,“……就是用屁股想也知道,跟承渊沾边的又怎么可能有好事。”

    楚少秋下意识想到的是,如果徐师兄的卦是给自己或者是云渡算的,那卦象其实不算错……但他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心中一阵羞愧,旋即又黯然下来。

    “你还在桃山的时候,有一天启明、安澜我们还说起来,等徐师兄放你下山了,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聚,”楚少秋难过地笑笑,低声道:“其实也就过了小半年的时间而已……”

    谢云渡听到那两个字,眉峰一压,神色就冷了下来。

    “别再提那个龙安澜了!”谢云渡恨恨道,“她也是承渊的人。”

    楚少秋失声道:“怎么会?!”

    “这都一个月了,你还没听说?”谢云渡冷笑着说:“轮到他们自家人干出来的下作事,灵盟瞒得倒是好。”

    “怪不得……”楚少秋低落下来,道:“我之前也给她去了信,她却一直没回。”

    谢云渡本来张口想说下次见到龙安澜就替他报仇,紧接着却想起他们两个关系好像没那么单纯,就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算了,谢云渡心想,先让她舒坦着,等启明醒了自己来。

    “季牧呢,”谢云渡又想起另一个更可恨的,问:“凤族把他收拾了没有?”

    楚少秋摇了摇头,如实道:“非但没有,他还被武宗保护起来了。季牧如今身具两个神通,又被永寂台认主,就算凤族讨人,武宗恐怕也不会把他轻易交出去。”

    谢云渡却敏锐地听出了别的意思,眉毛一挑,“凤族现在都没动静?!”他简直要骂人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就什么都不管?!”

    “那倒不是,”楚少秋连忙道:“我猜凤族现在应该是顾不上其他……你还不知道,他们正在做九九召魂仪。”他思忖片刻,补充说:“我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召魂仪应该差不多已经到第一个‘三九’的节点了。希望能成功。”

    “……召魂仪?!”谢云渡忽然呆住了。

    他当然知道召魂仪——但这东西一直是给死人做的,要是人还活着,不会有什么后果吧?

    谢云渡顿时坐不安稳了,恨不得现在就把凤凰蛋抱出来再好好检查一番。

    “他们……他们就闲着没事儿干吗?”谢云渡急得一肚子气,道:“启明是暂时不见了,但说不定人就在哪儿藏着呢!说不定就是他们没找着而已,招什么魂,多不吉利!”

    楚少秋沉默片刻,低声提醒道:“云渡,凤族那里……有启明的命牌。”

    谢云渡停住。

    命牌!他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谢云渡面色蓦然一阵发白。

    一瞬间他脑海涌出无数想法,一时是古战场结束那天凤族忽然匆匆离去的原因,一时又忧虑起状态明显很不对的凤凰蛋,最后则是陆启明曾经给他说过的那两句前后矛盾的话。

    谢云渡背后忽然渗出

    一层冷汗。他想到了另一种,他此前从未想过的可怕猜测。

    “承渊曾经在凤族待过几年,”谢云渡喃喃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那枚属于启明的命牌已经被承渊替换?也许那只是代表死的是承渊……”

    楚少秋闻言微怔,略显迟疑地道:“你说的也是一种可能,但他们的灵魂气息本就相同。何况命牌破碎之后,已再也无法证实了。”

    谢云渡勉强扯了扯嘴角,说出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凤族也不怕再把承渊喊出来。”

    但他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承渊太过神秘莫测,令谢云渡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头就随之掠过一层阴影。而承渊与启明的关系也是谢云渡一直想不透的,仅凭灵魂气息根本无从分辨两人。古战场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启明已经不在了,只有谢云渡自己知道那颗凤凰蛋中还保存着他一线生机。但是反过来想——谢云渡以为承渊已死,可承渊有没有可能也还藏在暗中的某个角落?

    甚至……

    沉睡在凤凰蛋中的,究竟是谁?

    谢云渡胡乱摇了一通头,心说别再自己吓自己了。

    “小秋啊,”谢云渡重新打起精神,朝楚少秋摊开手道:“来来来,先把你道院的那块玉佩借我两天。”

    楚少秋本来还想着找话安慰他,谁知道谢云渡话题怎么又忽然跑这儿来了。

    “……哦,好的。”楚少秋有些不明所以地把玉佩解下来给他,问:“你这次要去哪儿?”

    楚少秋的这枚玉佩在道院权限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地方不能通行,谢云渡从前就经常借来玩惯了,左右道院与桃山关系好,只要谢云渡没闹出什么大事,就算发现玉佩与人对应不上,道院的老师们一般也都会让他蒙混过关。

    “就你们那藏书阁不是书多吗,”谢云渡睁着眼说瞎话道:“我最近剑道上有问题要寻几本隐宗的功法瞧瞧,我二师兄让我来这儿找。”

    楚少秋非但没有怀疑,想到谢云渡的剑道,只觉得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得去最上面那两层。”

    “知道。”谢云渡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这就去了。”

    “这么着急?”楚少秋讶然。

    “是啊,”谢云渡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十万火急。”

第三章 天机

    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当谢云渡快步穿行在道院藏书阁的重门之间,登上一段又一段的木阶,他的神情严肃而不带一丝笑容。

    发现凤凰蛋以后,谢云渡的振奋与庆幸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他立刻意识到它灵性黯淡至极,甚至连其中生命力的波动都感知不到。谢云渡把它抱在怀里时,如果不是辨认出那些独属于凤族的玄妙纹路,几乎与抱着块石头的感觉差不多。

    谢云渡发热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种情况才是可以想见的结果。无论是杀承渊还是复活死者,都不可能毫无代价。更何况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最后能涅槃成功已是万幸,但如果说还要保持最圆满的状态,那根本不现实。

    所以谢云渡立刻就开始想如何帮凤凰蛋尽快补充生命力的办法。

    但他对这方面根本一无所知。

    ——如果说哪个地方最有把握解决这个难题,毫无疑问是凤族。

    谢云渡也想过是不是应该把这枚凤凰蛋尽快送回凤族,但是这个选择很快就被否定了。毕竟当时凤玉衡本就在古战场之内,若是启明想要找凤族或灵盟帮忙,那他大可以直接将自己交给凤玉衡。就算他不再信任凤玉衡,他也可以去找灵盟那个圣使。谢云渡看得出,那个青衣也是真心希望启明好的人。而如果启明觉得灵盟的人都不可靠,他也原本可以去找墨婵。墨婵出身于中立的古九谷,又擅长医术,岂不是比他谢云渡有更多办法。

    但是最后陆启明却只选择了他。

    谢云渡在暗自洋洋得意之余,也仔细想了启明之所以会选择自己的原因。

    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人好——谢云渡可从来不会放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其次是,他相当自信地想着,他也比较能打。只要不遇见归元境的那些老妖怪,谢云渡都能打得过;而就算遇见了,跑路至少不成问题。

    还有就是……

    谢云渡想到了自己出发前被二师兄锁到手腕上的夜踟蹰。这原本是他五师姐最重要的护身法器,具有遮蔽天机的用处。只要带上了它,无论多么高明的占卜,得到的结果都会被偏移、混淆。

    再结合陆启明留给他的那句话,就算谢云渡再迟钝,也意识到他是在防备着什么。

    ——防备着什么呢?

    谢云渡在回神域的一路上发散想着,随便想到了几个名字,不禁觉得压力立刻大增。

    如果是对上那种类似于承渊那种层次的存在——谢云渡不得不承认,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好好听启明的话,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已不是信任与否那么简单的问题,而是因果线的牵扯。多一个人知道,所有人都可能陷入危险。

    所以谢云渡本来有点想回桃山,中途脚步一拐,还是跑来了道院。

    他师兄师姐都对他的性情太了解了,不是谢云渡想瞒就能瞒住的。相对而言,显然是楚少秋好骗,随便编个理由他就信了,还能自己在心里帮你把原因补充完整,然后用一种“我明白,我理解”的眼神看着你。

    谢云渡想到这里噗嗤笑了一声,又抽出了另一枚与凤族相关的玉简揣进衣服兜里。

    此时他正身在道院藏书阁的第十三层,西南角落。这里存放着许多地方的隐秘传闻,与修行关系不大,所以一般很少人来。谢云渡走过了八排的书架,也只不过路过了三两个捧着玉简默读的学生。

    谢云渡用感知快速筛选着书架格子里的玉简。凤族的、妖族的,生命力,灵魂,只要与这些沾边的他都来者不拒,后来拿的太多了,干脆用衣摆兜起来,满满的抱了一怀。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两天里把能找到的信息都记住,否则三天两头往道院跑也难免引人怀疑。

    走过第九个书架时,谢云渡顿了顿,一脸纠结地倒退了回来。

    “‘如何喂养妖族的幼崽’……”

    谢云渡眼睛瞄了瞄左右,莫名做贼心虚地尬笑了一下,快速探手过去把这一个也抓了过来,然后塞到玉简堆的最底下。

    周围光线猛地明灭了一瞬。

    谢云渡被吓了一小跳,下意识扭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临窗的边界。

    藏书阁有阵法保护,所以室内一直安静且灵气平缓,只有外界变幻的

    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这样看过去时,谢云渡发现外面天色似乎极暗,时不时有炽白闪过,应当是下雨了。

    谢云渡推开虚掩的窗,才发现这雨比他想象的更猛烈。

    他进藏书阁前还是天气晴朗的下午,谁知这转瞬就下起了瓢泼暴雨。

    重重阴云将天幕压得如同黑夜一般,竟将要伸手不见五指。狂蛇般的闪电撕裂云翳,狂风席卷,仿佛要将草木楼宇统统摧折。

    谢云渡心中顿惊,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天象。他下意识联想到了自己悟透天道剑的那一日——

    天罚!

    莫非是道院哪位大能悟透了什么引动天机的**门?

    谢云渡刚开始还在想别人,直到发觉自己的纳戒与手腕的夜踟蹰同时变得灼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因为凤凰蛋!

    这个念头才刚刚转过,谢云渡就眼睁睁看着凤凰蛋凭空自己脱离了纳戒,悬浮半空,其上属于凤族的黯淡纹路开始史无前例地一层层亮起,陡然在寂静的藏书阁掀起飓风,开始自发地抽取周围的灵气!

    咱别在这儿啊小祖宗!!

    谢云渡差点没被吓死。

    周围高大的书架直接往这边倾倒,又转瞬被阵法扳回原位,一时间全是咣咣铛铛的玉简乱撞声,响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谢云渡已经感觉到好多人都迅速过来查看动静了!

    这还不算完——

    天上乱窜的闪电仿佛刹那间找准了目标,顷刻对着这个方向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又被藏书阁升起的护阵及时拦住。

    但这样下去显然不行!

    谢云渡也来不及管那些玉简了,伸手一拂夜踟蹰,在被人看见之前,直接扑过去用身体盖住凤凰蛋,勉强在最后一刻堪堪把它重新塞回纳戒里面,耳边同时捕捉到一丝细微的破碎声。

    谢云渡嘴角抽了抽,低下头,果不其然看见纳戒表面爬出一道岌岌可危的裂缝。

    “干什么啊你,这么没规矩!”最先赶过来的人没搞清楚状况,愤愤念叨着:“给你们说了多少遍——有什么感悟都给我忍着!就近找个闭关室再突破,就是记不住!报个名字,哪个院的学生!”

    得,这还是个老师。谢云渡苦中作乐地想着,至少他替自己找了个好理由。

    “对不起我错了!”

    谢云渡一手捂住纳戒,毫不迟疑闷头就跑,随口叫道:“我忍不住了我先去闭关了啊!”

    一溜烟地,就把那几位闻声聚过来的人给全部丢在了身后。

    幸好十三层人少,闭关用的静室几乎都空着。

    谢云渡也没客气,拿着楚少秋的玉佩就直接冲进了最敞亮、灵力也最充沛的那一间。

    他才刚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严实,手指上的纳戒就砰地彻底破碎,里面空间的东西直接在眼前散成一片。

    “还好还好……”

    谢云渡长长喘了一口气,总算还来得及进门。

    藏书阁十层以上的闭关室都很坚固,原本就带着遮蔽天机的阵法。只要他没直接把屋子给拆了,也不会有人再过来察看,暂时能放心了。

    谢云渡心脏激动地砰砰跳。他已完全把之前的顾虑抛到了脑后,双眼充满期待,一眨不眨着盯着悬浮于半空的凤凰蛋。

    在充沛的灵气的浸润中,蛋壳表面逐渐开始恢复温润的光泽,谢云渡第一次在其中感知到了微弱但明显的生命气息。

    果然自己之前还是多虑了。谢云渡心情轻快了很多。看来启明本来也没指望他这个外行解决凤凰蛋的问题,人自己就能搞定……或者,这也可能是凤族原本就有的能力?谢云渡胡乱猜测着。

    虽然,这动静真的有点大……

    谢云渡看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渐渐呆滞。

    凤凰蛋抽取五行灵气的速度很快超过了聚灵阵能够提供的极限;原本放在纳戒里的灵石最先化开,接着是各种丹药——

    “等等啊!”

    谢云渡无力地往半空伸了伸手,却无法阻止。这算不算乱吃药啊,他茫然想到。

    然后是各种草药,然后是——

    在酒坛发出皲裂的响声的那一刻,谢云渡心里咯噔一下,蹭得就站了起来。

    那里面装的可是灵酒啊!

    这、这总不能也一起喝吧?这种状态就和人族的胎儿时期差不多,怎么能乱喝酒?谢云渡立刻就胡乱抢起那几坛酒想要扔门外去,可是已经晚了——

    酒坛在他面前统统破碎开来,全部的灵酒都随着狂风化为灵气向凤凰蛋汇聚而去,转瞬消失无踪。

    谢云渡看着满地碎片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凤凰蛋的动静,简直要求神拜佛地希望它千万不要出什么状况。

    ——因为出了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谢云渡欲哭无泪。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谢云渡很快察觉到灵气不够用了。

    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剑修,纳戒中的灵物毕竟有限。随着周围灵气被抽取殆尽,凤凰蛋的光泽迅速黯淡下来,好像刚刚的神光辉映全然是错觉,就连其中微弱的生命力波动也又要消失了。

    谢云渡心里一慌,这才想起赶快去找闭关室中的聚灵阵——可是聚灵阵的效力原本就已经被之前的某个修行者固定到最大的极限了。他要是陆启明,那现在就可以轻轻松松改了阵法;但他阵道根本没学过几天,只记着几个剑阵,其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眼看着凤凰蛋又要变成之前的模样,谢云渡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方便的好办法。

    他麻溜地就地盘膝坐下,微一咬牙就开始逆转丹田真力,将一部分修为散为灵力来温养凤凰蛋。比起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是经过炼化的修为既安全又温和,反正只要境界还在,就算修为掉到小奥义也能很快修炼回来。

    谢云渡觉得自己简直太天才了。

    修为化成的纯净灵力被他小心翼翼地团聚在凤凰蛋四周,又与聚灵阵重新累积起的力量合二为一。

    刚开始还毫无异样。谢云渡精神振奋地盯着凤凰蛋重新开始吸纳灵气,幻想着它马上就能大变活人。可是只过了片刻,凤凰蛋对周围灵力的抽取就戛然而止。

    它一瞬间光泽尽敛,寓示着火之规则的凤纹暖意散开,再次变回了灰暗的模样,直直向着地上跌落。

    谢云渡一惊,及时伸手接住了它。

    他第一时间是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直到确定凤凰蛋的状况并没有变差,反而比之前好了一些之后,才稍稍放心。

    那刚刚……

    谢云渡想到了一种可能,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启明?”他趴过去听凤凰蛋的动静,与它讲话:“你是不是能感知得到?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现在能传个音不?启明?启明?”

    ——理所当然一片安静。

    谢云渡对着凤凰蛋讪笑了两声,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儿为难人了。他清了清喉咙,当做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然后郑重其事地在地面上画了个圈,谨慎地把凤凰蛋稳稳当当地搁在了中央。

    谢云渡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他才刚一松手,凤凰蛋就突兀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就算以谢云渡如今大奥义的感知力,也只能感知到一片空气,仿佛那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当谢云渡用手去摸索着把它抱起来,他才能重新用肉眼看到。

    这颗凤凰蛋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而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它就在谢云渡的纳戒之中,而谢云渡却二十多天都对它视而不见。若不是谢云渡那天凑巧摸酒坛子的时候误打误撞碰着了,恐怕凤凰蛋在他纳戒里再放一百年他也发现不了。

    经过刚才电闪雷鸣的那一幕,谢云渡已经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遮蔽天机。

    能让启明这么谨慎的肯定不是小事。谢云渡回想了刚刚的阵仗,心里有点发虚。就算是被藏书阁的阵法隔绝的声音,谢云渡也能看出这可比他天道剑遇到的严重多了。他的那次可是二师兄借助整个桃山的阵法才帮他挡了下来,如果刚刚凤凰蛋引动的天罚再来一次,谢云渡觉得自己还真未必应付得来。他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最稳妥的方法是帮启明尽快恢复、尽快醒过来。

    兜转了一大圈,事情又回到了如何给凤凰蛋补充生命力的问题上。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云渡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随手把满地杂物拨开到一边,捡起其中一枚记录着凤族秘闻的玉简,开始埋头苦读。

第四章 长明

    日暮将晚的时候,陆子祺走出了门。

    五月末的天已经和暖了,到了夕阳时分也不会有寒意,只余静寂。

    外头的梧桐枝梢挂起了灯,窗里也是。柔和明亮的光织成一片,这样恍惚地看过去,与凡人间的万家灯火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少女低着头走过一小段石子路,独自停在小拱桥边。桥下的溪水很浅,潺潺流淌着,与树叶和青草的晃动声融在一起,让人听了无端觉得心里孤单。

    凤族人都渐渐往母树那里去了,偶尔有路过她的就唤她名字打声招呼,陆子祺也浅浅笑着应一声,却不说别的。又过了一会儿,她挪步躲到树荫的暗影里,侧身靠在微泛着潮气的树干上,让谁也看不到她。

    直到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该过去了。”

    她听到男子在身后不远处站定,便也慢慢回过了头。

    “秦大哥。”陆子祺低道。

    秦悦风停在原处,目光没有看她,只说道:“走吧。”

    陆子祺安静地点了头,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摇曳的林影中,谁也没说话。

    今天是召魂仪的第八十一日末,什么都没有发生。

    ……

    ……

    陆子祺刚来凤梧之渊的时候觉得处处都像梦境一般,后来住上数月,便逐渐习以为常。而到了今日,她却又忽然感觉这一切都不再真实了。

    就像此刻。

    聚集在母树下的人群渐渐分开,为他们让出一条路。陆子祺只能跟在秦悦风身后继续走下去。

    或许因为情绪是共通的,在这里待得久了,她也开始理解了风族人对母树的情感。甚至就连她走到近前,竟也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定、踏实,仿佛心底再大的波澜都能够在这里被抚平。

    陆子祺微仰起头,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自母树舒展的枝叶间浮现,徐而安静落下,像初雪、日光与晨露,却唯独不像人的魂魄。

    前面的凤族长者一手持杖,右掌高举一盏灯台。

    光点汇聚于此,化成火焰。

    焰心是明亮的红,越向外则越温柔。橙红色的光芒与漫天遍野的夕照无声辉映,朦然一片,仿佛整个世界已是如此了。陆子祺望着那盏长明灯,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晚风中聆音千响。

    长者一手护住长明灯,缓步持杖而行。

    手杖像鹿角一样向天空伸展,满坠着冰凉的银,犹如一树苍白色的梧桐叶片,汀泠汀泠,绵延不绝地响着。悠长的古调回荡在耳畔,陆子祺听不懂,只觉得寂静。那些字句都像褪了色的烟灰一般不断落下来,落在土地上,再消失不见。秦悦风传音与她,问她是否想要知道祭词的含义,陆子祺却只是摇头。

    人群开始随着引路的长者慢慢走动。

    暮色沉沉,他们路过昏黄的枝桠与房檐,走在灯火里。再不久,灯火也远去了。

    人们走进黄昏中辨不清方向的丛林深处,踩在柔软的大地上。空气从土壤的空隙中飘荡出去,发出沉定的细微声响。幼小的动物一点一点地追在队伍两边;陆子祺看到一只松鼠停在树梢,向着队伍最前边的那盏灯眺望,就像是,连它也是知道的。

    最初的时候天光不亮也不暗。蒙着层白雾的橙红云海,光辉洒落在山林的枝梢上,又映照着古木间垂落的藤蔓,让那些根脉透出润湿而微凉的光泽来。远处落日也红得极柔和,彩翼的飞鸟偶尔穿过其间,宁静不似真实。

    陆子祺跟着长长的歌声继续走。身后有凤族有人沉默,也有人低声和着唱。当耳边听到回音时,便进入了一处小山谷。

    天幕渐转深蓝,星海慢慢地涨起来了。等走出山谷的

    时候,天地间便只有星光了。

    星光如长夜。

    陆子祺恍惚间会觉得自己正在走进某个不可知之地,那将是时空之隙,秘密而永恒地存在于时间长河之底,无人知晓;而她亦将永远迷失其中。

    她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直到山林过去,视野蓦地高阔。

    山巅之上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竹吊桥,连接着墨绿连绵的群山。吊桥一眼望不到边,在视线尽头化为极限的一道黑,脆弱得犹如风中将要断开的藕线。长者祈福的吟唱声骤然被夜风吹向远处,耳边涌起的是桥下不息的江水声。

    陆子祺摇摇晃晃地走上去时,心中异常安静。走过这道桥,便是三归山了。

    那是凤族的圣地,是静默之所,魂归之处。

    陆子祺没有亲眼见过,只听她新认识的凤族朋友说起,他们死后化为烈火,并不留下肉身凡骨像人族那样埋入坟冢。他们是天地间的灵,便也葬于天地。

    但凤族亦有特殊的陵冢,那就是三归山。

    进了山,沿着石凿的阶梯一直向下,温度愈寒,隐隐听见水流响动。

    三归山中有一处寒涧,寒涧中有溪流,溪流名“盼水”。相传盼水是冥河的支流,寒涧之寒便源于此。

    这里虽不适合人生活,却是最好的温养魂魄的所在。寒涧中经年累月少有光照,夜里也很难看到星月,那片悬浮于虚空的长明灯火便成了漫天星河。每一盏长明灯都代表着一位已逝的族人。站在盼水旁向上仰望,光晕散落下来,溪水又倒映;人停留在这里,就好像被无数的星星围绕其中。

    他们说逝者从未远去,只是化为了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冬雪、雨水与灯火。长风起时,便是回来了。

    “哥哥,”陆子祺在心底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人群在这里停下来,漫长的古调也唱到了最后一句。她比大多数人更早停住步子,就这样落在人群后面。视线穿过那些晃动的背影,她望见老人高举的手臂,苍老的皮肤与枯枝结缠的灯台仿佛一体,唯有那盏灯火轻盈极了,自此向着天空飘摇而去,越来越高,直到与这里的长明灯之海相融,再也分辨不清。

    这就是凤族怀念一个族人的仪式。没有外物,没有特别的时刻,只有所有人一同走过的一段路,然后至此而终。这样简单又这样寂静,就像不断流动的冥河的水。

    “秦大哥,”她低声道:“你说,我哥会喜欢这里吗?”

    秦悦风与她一起站在角落,遥遥看着。

    “凤族与天地同生,是被上苍眷顾的种族。生命的本源是什么,或许也只有凤族最有资格去回答。”秦悦风与她轻声解释道,“灵魂回归于族群意识之中,就像一个人回到了家园……这里就是最好、最安全的地方了。”

    陆子祺道:“可是我哥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你们又凭什么说他愿意回来?”

    秦悦风望向前方不远处。凤族的人们面向长明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祈祷着。

    他虽然没有回答,陆子祺却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我以前不相信凤族的人会真心对我哥好。他们从来都没见过,连一天的相处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用真心待我哥?”她说道。

    “可这几个月我在这里,偶尔与他们说话,却发现他们确实是真心喜欢我哥的,也是真的把他当族人亲近。因为血脉同源,因为他们敬佩我哥做的事,觉得我哥人好,觉得他特别了不起……但那不一样。”

    陆子祺顿了顿,重复道:“还是不一样。”

    “秦大哥,你呢?”她抬眸看向秦悦风,问:“你又是为什么愿意替我哥做那么多事?”

    秦悦风沉默地听着。

    陆子祺道:“因为他太好了,你不去做,就觉得对不起他。”

    “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我哥帮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所以那些人感激他。甚至有些人只是听说了几件什么事就特别喜欢我哥。”她略显急切地说道,“我知道他们也很真诚,但还是不一样——我是说,他们是因为我哥好,好得简直像个圣人,才喜欢他;或者是觉得愧疚……可如果我哥没那么好,那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不,本来就跟他们没关系!秦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悦风安静地看着远处,道:“我明白。”

    “我越与他们聊,越觉得他们很奇怪。他们说的那个人跟我哥简直就像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陆子祺道,“我喜欢我哥,是因为我从小都跟在我哥后面玩儿。我最知道我哥喜欢吃什么,每年生辰我最喜欢的礼物,也都是我哥送我的。我喜欢我哥,是因为小时候父亲罚我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偷跑,然后晚上回家了再一起挨祖父的骂。”

    说到这里时,她很小声地笑了一下。

    “我哥有时候也挺懒的,他比我还不喜欢修炼,以前课业随便糊弄一下,别人也发现不了,就像有好几次恶作剧,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其实是我俩干的。”陆子祺笑道,“你看,我哥也就很平常啊,跟别人家的哥哥也没什么不一样,小时候我们还吵架来着。”

    “我知道,”秦悦风点着头道,“我和我姐也这样。”

    陆子祺嗯了一声,原本想说什么,忽然就中断了。

    她闭上眼睛,盼水无数年来的寂静笼罩着她。

    这里没有哭声。

    她落在人群背后,看不到每个人的神情是否悲戚,但她知道自己很平静。剧烈的情绪也是需要力气来支撑的,而在过去的九九八十一天里,她已经耗尽了力气。

    “不值得。”陆子祺低若未闻地道,“根本不值得。自欺欺人……全是骗人的。就算把我哥留在这里,他也根本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秦悦风没有回避少女的目光。

    他如实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陆子祺问:“那你信吗?”

    秦悦风答:“我……不知道。”

    陆子祺垂下了眼帘,没再说话。她微微敛起衣摆,沿着山石一角缓慢坐下,又抬头望向天上。

    秦悦风独自靠站在一旁,也在同时陷入沉默。

    不远处的人群陆续散了走了,天光低暗到极致,又缓缓明亮起来。直到稀薄的晨雾从山林里渐渐透过来,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秦大哥,”陆子祺说,“咱们今天就回中洲吧。”

    秦悦风应了声好。

    陆子祺站起来,略显僵硬地转了身,却刚走一步路就停住。

    有一瞬间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决定不走了!就留在这里。留下来。她要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哥哥!她忍不住在心底大声喊道。哥哥!哥哥!

    但她最终没有真的喊出声。

    陆子祺抬手撑住冰凉的石壁,用力低下头,泪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秦悦风微微一顿,欲言又止。

    “别!”

    陆子祺却仓促地低喊出声。她极克制地深呼了口气,低声道:“别安慰我。”

    秦悦风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又很快将目光收回。

    他们就这样稍隔了段距离站着,谁也没看谁。但奇异的是,只有在这样漫长的沉默中,心底才能逐渐透出些许共同的慰藉。

    “……回去吧。”

    最终少女低低开口,重复道:“回去吧。”

第五章 天罚

    东南。

    渭城城郊的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谢云渡抬指把斗笠往上顶了顶,抬眉向着远处扫视一圈,没好气地笑了半声。

    借着夜幕将尽以前的昏暗天光,他一眼就看清了山脚下那一片偷偷摸摸前来搜找的人。

    这群人要修为没修为,要见识没见识,在谢云渡眼中几乎与凡人无异,可就是胆子大——察觉到灵力波动就觉得是机缘到了,一看见这漫天雷电乱劈就觉得是异宝出世,竟然还就真敢来!若不是他偶尔分心关照一下,这群人早就死得干脆了。

    “唉……”

    谢云渡瞧了眼上边愈渐积压的云层,摇了摇头。

    “行吧,再帮你们一把。”

    他这会儿正歪坐在树上懒得动,就随便拿手肘往剑柄上轻轻一撞。冬夜依旧挂在他腰间,只那剑鞘随之冲天而起,一刹那便无声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然后又在某个不知是谁的修行者身后蓦然闪现,砰一声就往那人后脑勺敲了一记狠的。

    与此同时,谢云渡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嘿道:“一。”

    论敲闷棍,他可是专业的。

    心念转动间,冬夜的剑鞘已行云流水般地绕着方圆十里飞了一大圈,等到谢云渡数到二十九的时候,它已经敲晕了新近凑过来的所有修行者,保准没漏一个,还顺带把人都往远处又扔了一大截,省的别被劈死了。

    虽然麻烦,但谢云渡乐观地想,权当日行一善了。

    若说这渭城,僻远得很,位置落在神域东南边的边边角,往南跨过了海,就到了那个人憎狗嫌的黑三角;再往东翻越过千山雪岭,则便是神域外的中洲。这里路不好走,灵气也疏淡,按理说一无是处,但却是谢云渡这段时间精挑细选的好地方。

    好就好在此地常年无人关注。

    这附近没有高深莫测的大修,也牵扯不到任何成气候的宗派。就算他在这儿折腾出天大的动静,也没谁看得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很方便。

    ——不过,前提是这场雨尽快停息,不要再这样漫无边际地下了。

    谢云渡手指摩挲着重新收回的剑鞘,又逐渐按在了冬夜剑柄上,停住。

    剑势蓄而将发,无形中呼应着天幕隐约攒动的雷闪。

    他虽猜到了这次动静必定不同寻常,唯独没想到竟会持续如此之久。谢云渡心惊之余,心底却也不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期冀。

    这一次的结果,会不会与以往不同?

    ……

    自古战场结束,从冬尽春来又到入夏,如今已有三个月过去了。

    大约两个月以前,在凤凰蛋第一次引动天地异象的时候,谢云渡正在道院的藏书阁里翻着玉简,刚开始那时他甚至没意识到那天罚雷霆是因为自己怀里的凤凰蛋,更别说提前做什么准备了。好在道院的护阵足够结实,才让谢云渡稀里糊涂又轻松地躲过了第一波。

    事后他揣测了很多原因,却都难以证实——直到上个月颇为狼狈地挨过了第二波天罚之后,谢云渡才猜到这异象恐怕与凤族那边正在做的召魂仪有关。

    凤族召魂仪的力量在三个时间节点上会达到最强——三九、六九与九九。

    算算间隔,前两次的天象恰好就发生在召魂仪的三九与六九之日,那么没有道理在今天九九之日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对,已经算是昨

    天了;他苦中作乐地自己纠正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谢云渡已翻身落回地面,悄无声息地握稳了剑柄。其实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随意,之所以能躺着就绝不坐着,也只是为了尽可能节省力气而已。

    他是在等待着某一刻,阴云积蓄到极致的那一刻——

    下一刻。

    雷鸣轰然而至。

    狂风啸动,电闪骤然将天幕映透,白炽刺目的光犹如倒挂而下的枯林,密密麻麻直向地面劈灌而来。天地浑茫茫一片,大雨泼成幕帘,又转瞬被骤风吹断。

    谢云渡停了一息。

    漫天的雷霆顷刻已近到了极致;厉风席卷,层云中下着漆黑的雨,再与即将破晓之时的光融浑一体。大片大片的松林被击碎,他嗅到了草木化为灰烬之时的烟火味。

    就在天罚即将当头劈下的那一瞬间,谢云渡出剑。

    这是极尽寂静的一剑。

    他已竭尽全力,融会毕生所学;而这一剑却没有剑光,亦无剑鸣。这一剑出了,便犹如一滴水不留痕迹地融入那片大雨之中,又如一缕微风完美无缺地化入这片天地。

    而就是在这一瞬间,谢云渡整个人蓦然消失了。

    他仍在原处,却又不在原处。他和他的剑已彻底与这座山岭融为一身,连天道也无法察觉出任何气机的留存。天罚早已落下,谢云渡却一人一剑,悄然行走于无尽的雷霆之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谢云渡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天罚雷霆不是只凭他一人之力就能硬扛的。恰恰相反,越是反抗,便越是触怒天道,到最后只会愈演愈烈,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一定要他自己解决,就只能取巧。

    即便如此,这也绝非一件轻易的事。

    谢云渡精神绷紧到了极点,一瞬都不敢放松;他知道天道仍然在注视着这里。

    每当凤凰蛋之中有生命气息浮动的时候,就会激起或微弱或强烈的天道鸣音。谢云渡身上佩戴的夜踟蹰已是桃山遮蔽天机一等一的法器,却无法完全掩盖凤凰蛋那看似微弱的动静。

    天地之间尽是沉重的黑,世间万物都好像不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天罚雷霆;而谢云渡则是被遗留在这个疯狂世界中唯一的人。他不知道这次又已经过了多久,时间感在疲惫中无限拉长。但谢云渡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全力出剑,追赶着极限之间的一线生机。

    抬眼望着忽明忽暗的天际,谢云渡心中说不出的矛盾。他既希望凤凰蛋的生命波动更强一些,启明如果能早早恢复那就太好了。但撑了这一天一夜,他也早已到了自己的极限。若是这场雷霆再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或许就在下一瞬间;谢云渡脸色微微发白。

    ——因为他的剑慢了。

    他心中已经预演了下一剑的轨迹,但手里的力气却差了一线。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只在那一缕气机泄露的一瞬间,谢云渡已感知到了天道的注目。

    天罚仿佛骤然停息——但谢云渡知道那只是错觉。只一刹那,刺白的电光犹如活物般同时找到了唯一的目标,积势将发。

    谢云渡浑身寒毛都几乎炸起来,激烈的危机感令他呼吸几乎窒住。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回只能硬碰硬了。

    下一刻,漫天雷霆轰然将一切淹没。

    ……

    天上的雨仍在下着。

    无尽的雨穿过剑气化为云雾,将滴落的血冲淡,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凤凰蛋上。凤凰的纹路依稀闪过一层无人知晓的暗光,转瞬又隐去。

    谢云渡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觉察到,天罚的势竟再一次——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乌云不断翻滚、压迫,苍天仿佛一座将倾之山。凡人站在这山下,不比蝼蚁更多一丝力气。

    然而惊变先起的却是周遭的天地灵气——

    谢云渡只觉手上一松,才一眨眼没看住,他怀里的凤凰蛋就直接脱手而出!它在飓风席卷中高高浮于虚空,骤然吸引灵气狂潮直向中心汇聚,顷刻便引动四周气机大乱。

    谢云渡惊得心都凉了——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就在他看到这一幕发生的同一瞬间,天罚已直冲着凤凰蛋劈斩而下!

    顾不得内腑伤势,谢云渡强自提气跃身而起,将周身经脉中仅余的真力尽数灌注入手中长剑,再一次起剑——

    而冬夜的剑芒却微弱如萤火。

    与漫天雷霆相交的那一刹那,谢云渡只觉一股强大到难以想象的毁灭力量顺着右臂顷刻间传遍全身。他告诉自己拼了命也不能后退一步,却竟然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无法与之对抗。被狠狠掼向地面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将凤凰蛋牢牢护在自己的怀里。

    紧接而来的就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巨响。

    雷光、烟石、天地颠倒。

    谢云渡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激烈的气流中被高高抛起,周围一片混乱,耳边也耳鸣得厉害,只在隐约间感觉山似体在雷霆中不断倾塌。他身上护符、法器的护盾不间断地自行展开、又转瞬在电光中被逐一击得粉碎。

    跟放烟花似的,谢云渡心想。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他那几个师兄师姐不要钱一样给他塞了一堆好东西,尤其是能防身带护盾的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可惜谢云渡从小能打,这么多年几乎一次都没用上过,谁知这一次给一套用了个齐全。

    谢云渡在抱着凤凰蛋往下坠的时候还有空想,要是他知道自己身上到底还剩下几层护盾,倒还能替自己给数个倒计时。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趁这个机会从纳戒里把桃山的传讯符给捞了出来,扣在左手掌心。

    谢云渡暗里琢磨着这次情形实在不妙,要一会儿真的死了,那怎么着也得用传讯符给二师兄留个遗言,比如——说什么也得问问咱桃山有没有哪个秘法能招招魂,师父他老人家神仙一样的人,看能不能帮他给复活一个;还有得请二师兄过来一趟,谢云渡觉得虽然自己顶不住,但这凤凰蛋挺结实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就是还得额外交待二师兄看在他的面子上别迁怒一个在蛋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这么一想,谢云渡觉得自己想说的话还挺多的,为了防止待会儿说不完,不如索性提前——

    他指间聚了一丝真力,就将要直接把传讯符开启;却蓦然听到了一声清晰至极的脆响。

    ——准确地说,那不是他听到的,而是透过胸口传来的震动感觉到的。

    “不是吧……”

    谢云渡傻了。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一时间心跳都惊得停了一拍——

    凤凰蛋赫然崩开了一道裂痕!

第六章 新生

    下一刻,谢云渡看到了光。

    一束纯白无瑕的光,就忽然间、自那道裂纹中静静透了出来。

    ——那绝对比谢云渡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还要更加纯净、更加充溢着生命之美,令他刚一看到就不自主地屏住呼吸,再也移不开视线。

    紧接着,细小的龟裂声渐渐响起,一点一点,直到连成一片。

    谢云渡瞪大眼睛,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

    凤凰蛋就挨在他手掌心,暖乎乎地摇摇晃晃,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这层薄薄的蛋壳下正将要诞生出一个生命。

    幼小又脆弱的生命。

    谢云渡忽然间一阵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寻常的凤族应该怎么做。现在这里天还黑着,刮风下雨,灵气也不够充沛。他觉得哪里都没准备好。

    而纯白的光芒还在无穷无尽地透出来,直到透过每一道凤凰的腾纹,顷刻间变得耀眼之极。光影交织间隐约掠过一道凤影;谢云渡还未待看清,便赫然见到——

    那光明之中出现了一个婴儿!

    ——那一刻,谢云渡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跟着跳出来!

    天地灵气聚如潮涌,渐渐将双目紧闭的婴孩围拥其中。

    谢云渡忽觉手上一轻,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抱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婴孩身周自发产生的斥力。

    时间的力量围绕着他,婴孩就这样在灵潮中快速长大——

    初时极快,仿佛一眨眼便是一年;但这样的速度却很快随着灵气的枯竭而变得缓慢,直到肉眼不再能分辨出任何新的变化。

    而这个时候,最初的婴儿已经长成了四五岁模样的孩童。

    但还是很幼小。

    孩子从散开的风中往下跌落的时候,谢云渡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这样幼小。

    谢云渡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手里的重量是不是太过轻了。只看小孩子皮肤白得像刚下的雪一样,胳膊还不如他两三根手指粗。谢云渡之前浑身淋透了雨,这一会儿简直不敢挨他,赶忙从纳戒里取了件干净的棉布衣服抖开,手忙脚乱把地孩子围住裹好。正担心淋雨的时候,谢云渡才蓦地发觉,这一天一夜的漫长雷雨,竟反而在这时停了。

    仰头看向天边,满天乌云已不知何时消散了个干净。苍穹洁净如洗,远处的朝阳都已经升起来了。若不是周遭分明还遍布着雷霆劈斩的痕迹,谢云渡差点要以为片刻之前的天罚才是他的幻觉。

    再低头看去,孩子正安安静静地窝在柔软的棉布里,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谢云渡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把人喊醒起来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想反正他三个月都等了,总不差这一会儿,能睡是好事。

    这样想着,他又一边自己傻笑起来。

    ——直到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给吓得一激灵。

    ……

    “谢云渡!!!你还真是能耐了!!”

    谢云渡差点没跳起来,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二师兄追过来了,环顾一圈才发觉只不过是传讯符。

    这就好说了。

    谢云渡用真力在小孩周围罩了一层挡住噪音,自己重新往山石上一靠继续坐着歇气儿,才腾出手把掉在地上的传讯符从碎石底下扒拉出来。

    传讯符另一头,徐朝客没等来回声:“谢云渡?人呢?真死了?”

    “可不是嘛,”谢云

    渡乱说瞎话,“我这不正酝酿遗言呢,被你一吓,倒好,全给忘了。”

    徐朝客听着他在那儿贫,心才放下来。

    自家小师弟什么样,徐朝客是知道的。谢云渡看似很能惹事,但其实心里很有底,能打过则打,打不过就跑,一般很少有人能让他吃亏。这么多年来,他们给他的护身法器几乎从未被触发过,更不用说像刚刚那样一齐示警,足可知当时凶险。徐朝客都后悔之前把夜踟蹰给了谢云渡,虽然那东西能遮掩天机,但在危急时候,反倒搞得徐朝客自己推演不出谢云渡的状况。

    “赶紧给我回来,”徐朝客说,“我保证不打你。”

    “啊?啥?”谢云渡一手拎着传讯符乱甩,嚷嚷道:“二师兄这符好像坏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徐朝客:“……”

    这小子好得很,就是欠收拾!

    谢云渡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二师兄的脸色,也是有点心虚。可没办法,好不容易凤凰蛋破了壳,他怎么也得等到启明完全恢复再说;当然,如果启明待会儿不介意与他一同去桃山,那他随便找个传送阵,今儿中午就能到家门口。

    想到这儿,谢云渡多补了句:“其实我也说不准,也就是这边还有事没结,完事就回去。”

    “有事?”徐朝客哼笑了声,“你还能有什么事?”

    谢云渡只嘿嘿道:“没事,私事。”

    徐朝客也懒得理他,转问道:“刚刚你搞这一出,是别人先招的你,还是你自己招惹别人?”

    谢云渡美滋滋道:“二师兄你打算帮我出气啊?”

    徐朝客道:“别说废话。”

    “那可没辙了,”谢云渡颇有些遗憾,“唉,刚刚是老天爷追着打我,还真不太方便打回去。”

    徐朝客一顿,“又是你那剑道?那也总得有个起因吧,你给我实话说,跟谁打的打成这样?”

    谢云渡环视一周,这荒郊野岭的,让他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到。

    “没谁,”谢云渡实话实说,“就我自己。”

    “你自己?”徐朝客都听笑了,“你是有什么毛病,大半夜自己练剑这阵势?”

    “嗨,”谢云渡拍胸脯道:“那还不是因为我这资质简直高的离谱,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没办法,要怪就只能怪我是个绝世天才……”

    “行了行了!”徐朝客一听他又开始胡扯,差点没直接把传讯符给按了,“你随便吧,不过你得先去铺子里换个新的传讯符,听见没?”

    通常这符需要谢云渡这边回应才能开启传音,但刚刚情急之下徐朝客直接破开了禁制,虽然应了急,但也等于是损坏了。

    谢云渡沉吟:“二师兄……”

    “——否则我天天算你,你就等着被我抓回来吧。”徐朝客冷笑道。

    谢云渡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说这个!”

    徐朝客道:“那是什么?”

    “二师兄啊,”谢云渡讨好道:“你顺便给我点儿灵石呗。”

    徐朝客道:“你前几年不是年年拿山里的桃子去卖,卖了好多钱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啊,”谢云渡道:“再说我现在还欠着少秋好些灵石呢,连纳戒都他给我的。”

    徐朝客都给他气笑了,道:“行啊好说,你赶明儿就来我酒铺里给我当店小二,我给你算工钱。”

    “二师兄我说正经的!”谢云渡捂着胸口虚弱道:“你看我都受伤了,看病多贵啊,你就当做善事了。”

    “有钱干什么便宜别人,”徐朝客冷笑道:“你六师兄在山

    里整天闲着没事干,让他给你治!”

    谢云渡讪笑:“二师兄,咱不能这样啊……”

    “那你还想怎样?”徐朝客问道:“托你四师兄给你打个新的纳戒,我亲自往里面塞个几万十几万灵石,还有什么丹药灵材防身法器全部替你备齐,然后再叫你师侄连夜送到你手上?”

    谢云渡喜出望外:“对对对对对!还有——”

    徐朝客呵了一声,直接掐断了传讯。

    ……

    神域野凉城,某家无名酒楼。

    徐朝客没好气地笑了笑,随手把玉符丢在桌上,与身边的小徒弟道:“听听!你以后可千万别学你小师叔。”

    苏景跟着听了全程,嘴角这会儿也还挂着笑。他一边张罗着把门帘挂起,边笑说:“只要小师叔平安就好。”

    “白操心了,”徐朝客往后一靠,在窗边的摇椅上晃着,悠然地吹着小风,“这一大早的,净是扰人清梦。”

    “师父,”苏景笑着问,“要我给山门回信吗?”

    徐朝客忖了片刻,道:“我来吧。”

    他往桌子上瞟了眼,传讯符便又飞回到了他手里。想了一圈,徐朝客还是传音给了自己的六师弟宁誉。他还真找不到一个更靠谱点儿的。

    停了两息,玉符对面传出了略显冷淡的男子声音:“怎么样?”

    “人没事,”徐朝客道:“活蹦乱跳的。”

    宁誉应道:“知道了。”

    “等——”

    那边便已断了传讯。

    徐朝客差点没把玉符顺着窗户丢进江里,气道:“这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

    连苏景都见怪不怪了,劝道:“要不还是传信给四师叔吧。”

    “他?他要是能管住人才怪。”徐朝客转手又重新传了一遍。

    这次过了好久对面才接。

    宁誉问:“怎么了?”

    徐朝客知道他性子,就直接开始使唤人了:“谢云渡那小子不对劲儿,绝对有事瞒着,你跟你五师姐一起查清楚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干什么。”

    宁誉疑惑道:“你连这都算不出来?”

    “……他身上铁定还有其他遮蔽天机的东西,不仅仅是小五的夜踟蹰。”徐朝客刚刚通过传讯符跟谢云渡扯了半天就是想要推演他的方位,没想到居然丝毫推算不出。他略作犹豫,道:“我怀疑他还跟……有牵扯。”

    宁誉道:“谁?”

    徐朝客欲言又止,心中忽生警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反复犹豫数次,却始终没有把那简单之极的两个字说出口。

    “等等……算了。”

    徐朝客几乎是一瞬间就改了主意。他擅易数,又以此入道,很多时候不必自己主动去算,推衍天机早已成了他的本能。换作旁人这可能仅仅是寻常的犹豫不决,但对徐朝客而言,却是冥冥之中的命机示警,绝不能轻易忽视。

    “这事恐怕不简单,”徐朝客语气微沉,道:“你们两个都不必再管了。”

    “好。”

    宁誉在那边直接就应了,完全没有任何好奇什么事的意思。徐朝客也直接将玉符收回纳戒,因为他知道对面肯定已经断了。

    宁誉这性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好说话。徐朝客摇了摇头,站起身。

    “门窗都关了吧。”他道,“最近都不开店了。”

    苏景把手上的酒坛子放下,回头望他。

    “师父打算去哪儿?”

    “找你师祖。”

第七章 第一年夏

    已经中午了,谢云渡还在与一孩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确切地说,是谢云渡单方面在观察他。

    谢云渡越看心里越没底。

    该不会抱错了吧?

    谢云渡捂着脑壳又重新把这时间线捋了一遍,还是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凤凰蛋又不是随便就能在大街上捡到的东西,能折腾出天大动静的更是仅此一颗,绝无仅有。再说这两三个月他就生怕凤凰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就差没直接抱着睡觉了,怎么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被人掉换。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

    他看着真不像啊!

    之前孩子还睡着的时候谢云渡还没意识过来,等到他现在睁开眼睛了,谢云渡就发现这模样与陆启明是真的不像,从鼻子眼睛到嘴巴,五官就没一个跟以前沾边的。要是就这么抱着出去晃一圈,谢云渡保准绝对没人能认出这小孩是谁。

    ……咦?

    谢云渡猛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

    以前凤凰蛋还没有孵出来的时候,谢云渡把它往纳戒里一塞就没人能够知道。但现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出去就太显眼了。若是眉眼再与以前的启明一模一样,那简直跟昭告天下没甚区别,想瞒都瞒不住。现在靠脸认不出来,年龄也对不上,可就方便多了。

    不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云渡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床榻上的小孩瞧来瞧去。

    他先前在古战场外面见过陆展,也见过凤族的玉衡与圆嘉。看这孩子现在的长相,与那陆展也是不像的。至于凤族的那两个……倒确实、好像有那么点相似?但也不太是因为五官,而是因为——

    这小孩实在长得太好了。

    谢云渡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他一向对美丑都比较迟钝。谁谁生得特别美,谢云渡也不觉得,谁谁要是丑得惊天动地,那也一样吓不着他。总而言之,长相对谢云渡而言都差不多,还不都是长一个人样儿嘛。

    但这孩子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让谢云渡看了都要惊讶一下,得算作妖灵精怪那一茬儿——就跟凤族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这么一算倒也是对的。谢云渡还没见过凤泠如,说不定人家亲娘就长这样。所以谢云渡猜测,如果启明不是九代的话,他本来就该长现在这模样。反倒是从前,因为渡世者的神魂过于强大,魂魄影响肉身,相貌才会与前世近似。

    这也差不多能解释陆启明现在的状态。

    他是醒了,却也没有醒。

    谢云渡刚见到他睁开眼睛时简直高兴疯了,当即拉着人说了一大堆话,结果说了半天对面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谢云渡才察觉不对。

    醒来的似乎只是一具空壳,那人神魂却依旧沉睡于躯壳深处,仍未真正复苏。

    谢云渡琢磨着是不是先前灵气不够用的缘故,就用剩余不多的灵石在客栈的床铺上摆了一个小聚灵阵,把孩子抱到中央。可是他摆了一个时辰,这小孩却连一点吸收灵气的意思都没有,眼看又快睡着了。

    简直了!谢云渡拿脑门往床沿上乱磕一通,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等。

    说不定等一会儿人自己就醒了,谢云渡乐观地想。

    ……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从日出到日落,已经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

    ——而谢云渡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现在正蹲在床沿边,托着一个新鲜出炉的包子在小孩面前晃荡。

    “这次的怎么样,香不香?”谢云渡问,“要不要尝尝?”

    没人理他。

    “小祖宗啊!”谢云渡又捧起一个杯子,苦求道:“咱至少喝口水,成吗?”

    对面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谢云渡又想撞墙了!

    他听说这年纪的小孩特别容易饿,但这都一整天了,他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东西;别说饭了,这孩子连水都不喝,送到嘴边都不喝!这总不能强灌吧?别啊,谢云渡连想象一下都觉得罪过罪过,简直大不敬;再说他也根本不敢怎么碰这小孩。

    难道是食谱不对?

    ——要真是这原因,那就是另一个绝世难题了。

    谢云渡琢磨着,像启明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跟人族小孩一个样,还是凤族化凡之后变成的人族小孩,还是直接按纯凤族算?若是按凤族算,那他又算是刚出生的凤族婴儿,还是长了四五岁的孩子,还是凤族四五十岁的幼年状态?

    按照之前在道院藏书阁查的玉简,这……这每一种都不一样啊!

    更别提很多小凤凰喜欢吃的果子都长在凤梧之渊深处,外界根本没有,这又让他去何处弄来?

    谢云渡要晕了。

    是真晕——他修炼这么多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凡人时头晕眼花的感觉了。

    总之,这样下去不行。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手在小孩周围比划了一下,把孩子举着抱了起来,然后出门下楼。

    谁知,要命。

    谢云渡早上带着这孩子住进这客栈的时候也才刚过卯时,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而现在恰好日暮时分,客栈酒家生意正好,他才下了一半楼梯,就忍不住被人群看得顿住了脚步。

    谢云渡本来就没抱过小孩,姿势尤其不自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动作鬼鬼祟祟。再加上这孩子长得太招眼,一露面就惹得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劲儿地看,还都拿怀疑的目光瞧着谢云渡,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们那算什么表情啊,谢云渡气。

    他板着脸给了人群一个“看什么看”的威胁眼神,脚步一停,转身就回了房间。谢云渡先是把斗笠重新扣到自己头顶,又找了件薄衣服把孩子包了一圈,才自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掀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这回他不走门了,总行了吧?

    ……

    ……

    一路沿街打听,谢云渡前后找了几个医馆,都不太满意。

    渭城这地方太小了,虽也勉强能算作神域里面,但实际上可能连中洲稍大些的城市都不如。他找过的那些医馆一看就是只能治些寻常风寒病痛,他压根儿连门都没迈进去。最后差不多绕着整座城折腾了一圈,才寻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听本地人说,这里面住着城里唯一一位丹师。

    宅院的门脸镶金嵌玉,面前的石狮子气派得很,一看这家就是个喜好奢侈享乐的主儿。

    谢云渡颇有些嫌弃,心中十分怀疑这丹师也不知到底摸着丹道的边了没。只是今日这时辰,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了。

    选定了地方,谢云渡没跟人客气,翻了墙就直接进去了,再神识一扫,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里面修为最高的那一个。

    居然还是个大周天。

    在这种小地方,这修为倒也不算浪得虚名了。

    谢云渡找上门的时候,这丹师正独自用着晚膳。

    虽说周围一圈的侍女将此人衬得不像什么正经人,但谢云渡先看了桌子上摆的菜品细致讲究,又看那鹤发童颜的模样,瞧着就挺有经验,便也觉得自己也算找对了人。

    “是孔老先生吗?”谢云渡抱着小孩跨进了门,随手捞过一个圆凳,跟寻常问诊一样一屁股坐在了丹师的左边, “不好意思啊,事情有点急,得请您帮个忙。”

    姓孔的老丹师颤巍巍地把筷子放下,噎了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才摆手让周围手足无措的侍女们赶紧下去。

    “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 老丹师站起来就对着谢云渡做了一揖,干脆利索地说着套话:“有什么小老儿能做的,前辈尽管吩咐。”

    ——这可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清楚了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能惹的。原本大周天的修为在这渭城已经能横着走了,而刚谢云渡进门时只轻飘飘瞧他一眼,他竟就被对面的气机给压得动弹不得。眼看着境界差距都已经大到了这种程度,哪还能有什么二话。

    “嗨,您客气!”谢云渡也不是来砸场子的,一手把人重新拉了回来,亲热道:“坐呀,您先坐。”

    老丹师只得又颤巍巍地坐回来。

    谢云渡道:“您别多想,我就是来请您帮忙把个脉。”

    “……把、把脉?”

    丹师听得头都大了,愁眉苦脸道:“前辈,非是我推脱,可我只是略懂炼丹,医术我是真的不在行啊!”

    谢云渡一怔,吃惊道:“你们炼丹的不都得学医术吗?不学医怎么炼丹?”

    这也不能怪谢云渡没有常识,而是他曾遇见过的炼丹师全都是兼修兼通,没一个例外。但那是因为能与谢云渡有交集的也都是天资出众之辈。而在普通的修行界,医道与丹道几乎可以说是泾渭分明,很少人有精力兼修两道。

    于是丹师就老实回答:“学是学过一点,但可能还比不上外面小医馆的大夫。”

    谢云渡大失所望,但毕竟来都来了……

    “这样吧,您就先试一试,”谢云渡一边把绕在孩子身上的布料拨开,边说:“不行我再找别人,绝对不为难您。”

    老丹师放心了些,视线顺着落到孩子脸上,不由惊了一下。

    “贵公子可真是好相貌!”

    他夸的这句倒是真心实意,却让谢云渡听得差点没跳起来。

    “……乱说什么呢!”

    谢云渡脸都红了,心道幸好斗笠没摘。

    “这是,”顿了顿,他才不太自然地补充道:“这是我弟!”

    不等对面再说什么奇怪的客套话,谢云渡赶紧步入正题,道:“总之,您先帮忙枕个脉,看看这孩子饿了没?”

    老丹师觉得一定是自己耳朵听岔了。

    “是这个样子,”谢云渡解释道:“这孩子今天一直不吃饭,从早到晚连水都没喝一口,您帮忙看看他现在饿不饿呗?”

    “……”

    老丹师被他噎得半晌没说话。要不是看在谢云渡修为实在太高的份上,他现在就想差人把他给隔着院墙丢出去。

    “这……”丹师委婉地说:“我真的不太懂。”

    谢云渡道:“那你看看他肠胃好不好,总行吧?”

    这个确实可以。老丹师总算听到了一句能答应的,才抬手去摸孩子的脉。

    “他要一直不吃饭怎么办?”谢云渡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问,“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开胃的丹药给小孩吃?还有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吃什么?糕点?或者像这种——”谢云渡瞅见了他桌子上摆的——“鱼脍羹,小孩子能吃吗?”

    而老丹师却根本没听见谢云渡说了什么。

    这孩子根本不是吃不吃饭这么简单的问题!

    丹师背上冷汗都下来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边慢慢收回了手。

    谢云渡抬眼看到他神情,不由愣了一愣:“怎么了?”

    老丹师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推了此事,只怕他迁怒,一直斟酌着要怎么说才好。

    “您看,您是神域里一等一的大人物,想找再如何高明的医家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老丹师道,“而我只不过是渭城这小地方的丹师,不通医道。像小公子这般细致的人儿,我是从没遇过,更不敢乱说……若出了渭城,只需往东上百里就能有一个传送阵,神域哪里不能去?您看要不然还是……?”

    “你……什么意思?”谢云渡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怔然道:“很严重吗?”

    老丹师苦笑道:“我只觉得小公子像是比寻常孩童身子薄弱了些,其余的,我是真的看不出。您还是带他去找位真正的医修看一看吧。”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那今天晚上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能吃辟谷丹吗?”

    “千万别!”

    老丹师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方才道:“辟谷丹一般都是武者闭关修炼时才偶尔服用,换成是您这位小公子,饮食还得再精细一些才行。”

    他略作犹豫,又唤门外的侍女进来,命她们去丹房取了六支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

    “这是我前几日给我那刚满月不久的重孙炼制的,当时想着能帮他固本培元,以后修行也能更顺畅些。”

    老丹师解释了句,与谢云渡道:“这灵液性质最温和不过,虽然对小公子眼下的情况难有帮助,但也决计不会有害。在寻到合适的医师以前,这孩子若还是不愿吃东西,您每日里喂给他些灵液,倒也能应应急。”

    谢云渡点头接了过来。

    “多谢,”他也从纳戒里找出几个装着丹药的玉瓶摆出来,都是上次楚少秋塞给他的,“我现在没多少灵石了,你看看这些丹药有哪些你能用得上,我与你换。”

    老丹师却坚持没有收。

    他这灵液其实并没有用到甚么珍贵的灵材,六瓶加到一起也未必有谢云渡的一枚丹药价值更高。本就没帮上什么忙,他生性谨慎,更不敢占这等修行者的便宜。也是直到最后送谢云渡出门时,老丹师才多交代了几句。

    “我虽不擅医术,却也看得出您这位小公子的情况并不简单。您还是……尽快寻个高明的医修吧。”

    ……

    ……

    老丹师最后的那席话让谢云渡心中有些不安。

    回到客栈,谢云渡又一次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也似模似样地搭了一会儿他的腕脉,半晌抿了抿唇,又半懂不懂地放下。

    虽然这孩子一直对外界没有反应,但谢云渡觉着那只是因为启明还没有完全醒来的缘故。而这孩子的脉象也确实虚弱了些,但之前凤凰蛋的状况本就不好,谢云渡也没指望里面孵出的小凤凰能有多壮实。难道这些……其实很严重吗?

    他打开了其中一支从丹师那里得来的瓷瓶,用真力从瓶中挑出几滴,自己先尝了尝。确实是温和得甚至有些寡淡的纯净灵液,稍微带着一丝清甜,应该不会有问题。

    ——而这暂且不提。

    当谢云渡握着那支白净瓷瓶的某一瞬间,他却忽然联想起了另一件事。

    数月前他在道院藏书阁翻找着妖族灵族的玉简时,曾看过一篇记载,说的不是凤族,而是龙族。

    那记载说幼龙刚诞生时,最喜爱的食物就是它之前的蛋壳,因为蛋壳里面凝聚着充足的灵力与养分,正是幼龙最需要的东西。龙族的幼崽是这样,同属于灵族,凤凰会不会也是一样?

    边想着,谢云渡便将先前捡的凤凰蛋壳碎片从纳戒中取出了一片来。

    蛋壳靠内的一面非常光滑,外面则依稀能辨认出凤凰的纹路。谢云渡本来打算聚起些水元力将它冲洗干净,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这蛋壳通体洁白的好像艺术品一样,比最纯净的灵石还要透彻,完全不染一丝尘埃。

    谢云渡有点好奇,试探着拿蛋壳在孩子面前晃了一晃,下一刻却差点惊呼出声——

    他的手指忽然被一只软乎的小手抓住了!!

    我的天,谢云渡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有主动的动作!

    “……启明?”

    谢云渡试着唤他,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反应。但谢云渡也不失望,只要这小孩能随便有个动静,他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振奋了。

    “你想要这个是不是?”谢云渡小声问他:“蛋壳你真能吃吗?”

    孩子虽然没说话,但却用两只小手一起扒住了蛋壳边缘,不动了。

    谢云渡觉得特好玩儿,就顺着他的意,小心翼翼地松了手指,然后看着这孩子把那块蛋壳碎片抱到了自己那边。

    “哟,”谢云渡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你还真这么喜欢它啊?”

    他声音说的很小,因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眼看着这孩子把蛋壳举到嘴边,拿小门牙嘎嘣一声就咬了一口!

    ——谢云渡震惊了。

    居然来真的?!

    谢云渡莫名有点激动,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

    他就看着小孩子用双手抓着蛋壳,一点一点咬蛋壳吃,腮帮子鼓出一小块慢慢地嚼,细软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背后,还一晃一晃的。一时间,谢云渡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也……

    谢云渡有些受不了地捂住脑门。

    太可爱了!

    他当下毫不犹豫地拿出留影石,对准这小孩就开始拍。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等到陆启明醒过来可就再也没机会了。所以就算冒着被暴打一顿的风险,谢云渡也要毅然留影纪念!

    小孩那边咔咔咔吃个不停,看得谢云渡心里痒痒,忍不住又从纳戒里拿出一片,掰了边角的一小块下来。

    谢云渡略感心虚地往小孩那边瞟了一眼。

    他可不是非要与这小孩抢东西吃啊,只是太好奇了,他就实在忍不住想……

    谢云渡偷偷把那一小块塞到了自己嘴里。

    期待地嚼了一下。

    然后。

    “………!!!!!”

    谢云渡直接蹦了起来。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谢云渡差点以为自己张嘴就能喷火——这玩意儿根本就是被压缩之后的火灵力啊!

    非但一点都不好吃,这完全就不能算作是食物吧?

    谢云渡扭头抱起茶壶就往嘴里灌,把凉水喝完还是觉得自己嗓子在冒烟。亏得是他修为强横,换个弱点的人还不得直接撅过去?

    幸好刚刚吃的不是一大口。谢云渡心有余悸。

    等再次看向吃蛋壳吃得格外香的那小孩儿,谢云渡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没得说,这牙口可真是太好了!

    这一番折腾,倒是让谢云渡放心了许多——毕竟普通虚弱的小孩可吃不了这么火爆的食物。这孩子虽然现在看着单薄,但谢云渡相信这一定只是暂时的。蛋壳还剩那么多,今天也只不过是第一天而已。

    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

    古战场结束后的第一年夏,谢云渡在渭城的一家无名客栈里,睡了他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八章 故事

    三归山祭的那一行,凤泠如没有去。

    九九召魂仪对主持者心血的耗费是极惊人的,仪式结束以后她便彻底昏睡过去。凤后带她回了寝宫,未再强求。陆展不知她睡了多久,只听说不久前她已经醒来了,却一直未在露面,少有人能再见到她。

    秦悦风与陆子祺没有继续在凤梧之渊停留。将长明灯送至盼水畔的那个清晨,他们便已向凤王凤后辞别,径直启程返回中洲。这一别后,或许不会再有再见之期。

    只剩下陆展一人仍在这里。

    他是在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意外地被凤王留下说话。而更令陆展意外的,却是那席谈话的内容。

    那是他从前从未知晓的,有关于泠如的旧事。

    ……

    ……

    他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性子呢?

    有许多是陆展早已知道的。很多年他听她讲过她的三个哥哥,也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所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性情中总透着天然,只会把人往好处想。

    泠如天赋极好,但修行于她而言却从来算不上是重要的事,便不愿努力。陆展最初总是不理解,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世,方知这样的她才是理所当然的。比起修行,泠如更喜欢外面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她喜爱她从未见过的物件儿,更喜欢感受她从未体验过的事。而陆展少年时自恃天资,也恰是最不循规蹈矩的性子。他曾经想过,或许这便是他们会有这样一段缘分的原因。

    人在年少时的感情没有诸多顾虑,只需整日里嬉笑追逐,相见时心中自自然然生出喜悦,便不顾身。

    无论何时想起当年,陆展都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时候。

    ……

    但泠如也并不是没有缺点。

    相反,她从小被宠惯了,被照顾得太好,所以不懂得如何依靠自己正确地解决一件事。她总是想要随着性子来,要她想要的,却找不到妥当的办法,也不够通透果决。遇到难事就会本能般地想要逃开,不愿面对。

    凤王这样说的时候,陆展无法否认。

    “你可知当年我们不赞成的原因?”凤王问。

    毫无疑问,陆展与泠如的姻缘并未得到双方家人的认可。那时泠如一意孤行要嫁给陆展,陆展亦是非卿不娶,也自负自己绝不会比世上任何人差,当时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想两人究竟适不适合?直至许多年后,陆展独自一人寻到了神域,被困在了了斋数年不得离开;直到那时,陆展竟才真正明白,泠如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如果有人再来问陆展,问他自觉与她是否相配,恐怕连陆展自己都无法回答。所以再想起当年,凤族反对他们结合,陆展也清楚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陆展却万万没有想到,凤王凤后之所以反对,却根本不是他先前以为的那个原因。

    “在凤族,没有谁会看重你们人族的那些虚名。”凤王平淡说道:“你是不是一介无名小卒,那都没甚么干系。”

    凤族从来不是不开明的种族,也并不阻止族人与外人结缘。只要真心相爱,他们都会予以祝福。凤族之所以大多与自己的族人结合,仅仅只是因为性情使然、喜欢凤梧之渊平静的生活而已。像泠如这种总是向往外界的,反倒是极少数。

    “我们当时反对,主要是因为泠儿的做法太不妥当。”

    凤王垂目看着陆展,问:“你可知道,她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陆展震惊抬头。

    他不知道!

    ……

    那已是很多年前了。

    泠如本是有婚约的,虽然只是口头婚约。

    她自幼在凤梧之渊长大,身边自然也会有亲人以外的其他年轻人。那时长辈们见泠如与另一人颇为亲近,而男方有意,便托人来问。泠如年少不懂情爱,被凤后询问时便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对。只是在化凡后遇上陆展,泠如方才知道自己此前对那人的感情与兄长没有区别,真正的情爱却不是那样的。她自知错了,却只知拖着,直到避无可避时才与凤后说了实话,又自以为母亲定会反对,开口时便愈加显得脆弱执拗。

    其实长辈们从来知道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纵是相伴多年的道侣也有聚散时候,修行者岁月漫长,许多事都看得淡了,除生死外无大事。只是那时泠如心性尚小,凤后刚一冷下脸让她好好处理此事,她便觉得天都塌了。

    “我们当时那样与她说,是希望她能自己站出来向那孩子与长辈说明原因,询问过他们的意思,好好道个歉。”凤王想起当年,微叹了口气,“但她却想错了。”

    泠如只以为父母是要拆散她与陆展,又自知中洲陆氏与凤族地位云泥之别,所以也从未想过让陆展为难,独自胡思乱想一通,竟就那样逃离了凤族,连传讯玉符都丢开,完全用逃避的态度避开了婚约。

    而这些,才是令凤王凤后生怒的真正原因。

    可惜的是,这样的挫折非但没有让泠如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反而令她更加深陷自责,误以为自己已是离族之人。何况在失去凤族的身份之后,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作为依靠,竟连嫁与陆展也要靠陆展执意与家族抗争。在中洲,她没有亲人在身边,也没有朋友商量帮忙,更全然不知世俗人家嫁娶的规矩。就算当时陆展暗暗替她准备好了一切,却瞒不过旁人眼睛。泠如原本在神域众星捧月地长大,出嫁时却显得仓促,凭白惹人看轻。

    这两件事令从没有遇过挫折的泠如受到了很大伤害。她原是活泼的性情,自那之后却沉默更多,也更懂得掩饰。当时陆展竟也没有发觉太大异样,只觉得那是温柔。

    “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凤王摇了摇头,道:“只能怪泠儿的固执用错了地方……也怪我们。”

    凤族得天眷顾寿元漫长,有时闭一次关便是数十上百年。泠如在中洲不过停留三两年,于凤王凤后而言就好像是小女儿负气离家出走了几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哪知……

    “如果我们能早知道启明的事,”凤王沉沉叹息一声,道:“后来的事便断然不会如此。”

    是他们没有想到。

    ……

    凤族几乎从来不会以化凡之身孕育后代。一则是难,二则是对母亲损伤太大,即使怀胎也一定要大量灵材的供养才能勉强维持。但泠如却不知这种详细。她自己产后虚弱,而诞下的婴孩也一样虚弱之极。那个孩子迟迟没有觉醒凤族的传承记忆,她便觉得是因为他的体质更偏近于凡人。泠如早以为父母族人已经放弃了她,又怎会喜欢人族的后代?所以竟一直自己撑着,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告予父母。

    后来凤王凤后知道了只觉得痛心。他们对泠如是既失望又心疼,而孩子却更是无辜。泠如选择这样逃避,只是让自己与那孩子白白受苦。凤族素来顾惜自己的族人,他们以为当初收下命牌就已经等于是告诉了泠如,凤族是承认那孩子的;怎知她却竟然,一直看不开。

    这也是为什么在承渊到了凤族之后,即便知道他是九代,也隐约觉出他心性并非纯善之辈,凤族上下依旧待他极好,就是存了这样一份亏欠之心。

    哪知这竟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真正的启明却一直流落在外。至于再后来的那些种种……

    不提也罢。

    最终会发生那样的祸事,那孩子之所以会受到那样的伤害,不得不说,也有凤族很大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因果线上的因。

    而最令凤王凤后难过的是,事到如今纵使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们却已经不能挽回,也再也无可补救了。

    ……

    说到后来,二人俱是沉默。

    “您今日……”陆展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知道能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每一个遗憾都能够挽回,他情愿以此生此身一切来换。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令时间倒回。

    凤王并未回答,只问:“你认为泠如做错了吗?”

    陆展一顿,道:“做错了。”

    凤王又问他:“你可曾后悔离开那个孩子孤身去找泠如,最终阴差阳错变成永别?”

    陆展目光蓦一颤动,很久很久都没能说话。

    凤王平静地注视着他,道:“你要回答。”

    “……后悔。”

    陆展闭了闭眼

    ,答:“我后悔。也永远愧对他。”

    ……

    后悔。后悔。

    念出声的时候只有两个字,落在纸上只有一十六划。

    少年人是可以去后悔的。后悔今朝起晚,后悔一时贪恋春光,或者后悔忘了与朋友的约定,后悔错过一坛好酒。那时候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发生,他们大可以随口说起,笑过便忘。如此简单轻易。

    但陆展却不能了。

    他在说出答案的那一瞬间陡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两个字,将是他的今生。

    ……

    陆展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后悔,但我无法自欺欺人。”他说道。

    因为,就算重新倒回到那一天,只要陆展仍是当时的他,他最终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那时他与妻子互为依伴。启明在陆府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泠如孤零零地在中洲,却只有他在意她的安危。他必须去。这不是一个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是命。

    ……

    听到陆展回答的时候,凤王想起的却是承渊。

    神明魂魄的碎片亦是神明,而祂们那等存在之命运更是不可捉摸。

    凡人能够逃脱神明之手的摆弄吗?

    那些事情,也许命中注定没有答案。

    沉默之后,凤王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可希望泠如恢复记忆?”

    这一次陆展很快给出了答案。因为这也是他这三个月里想了很久的。

    他说,“既然她已经忘了,那就这样吧。”

    这么多年,她始终是他心中至珍至爱。但陆展明白,在泠如心底,启明永远是最重要的。若是重新记起所有,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是他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他会永永远远记得,是他陆展活该。但泠如……

    又何必再多一人受苦。

    “至少她往后能活得快乐无忧,这样就好。”陆展低声说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凤王看出这是他真心所愿,无一字说谎。

    “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陆展带着几分乞求地望向他:“您是凤族的王,只要您有心庇佑她,又有什么不可能?”

    凤王却无动容。

    “在我们让她主持召魂仪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凤王看着这位中洲的年轻人,平静道:“明日你启程的时候,泠儿会与你一起前去中洲。”

    陆展怔住。

    他没有想到凤族还会允许失忆后的泠如与他单独相处。

    凤王简单交代道:“此次她会掩饰相貌,而你将是中洲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但是记住一点, 你现在对泠如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陆展沉默片刻,道:“您是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回想起来。”

    凤王多看了他一眼。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凤王道。

    “还是那句话,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即便再艰难,这也是泠儿身为一个母亲必须去面对的……我们会给她十年的时间。”

    十年。

    ——在十年后,若泠如还是没有记起那一切,凤族就会将她接回。那便是她自己无法面对,也算是她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凤王凤后即便失望,也不会再继续勉强。

    人与人是不同的,是有极限的。如果她当真无法承受,那就回来,永远当那个年少的凤族公主;而他们也总能够护佑住一个孩子一生,给予她想要的。

    陆展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就连陆展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更希望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

    “那么,”他问凤王:“您需要我做什么?”

    凤王却未再回答。

    他留给了陆展一枚玉符,然后转身离开。

    “让她……”

    陆展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微难察觉的叹气。

    “遇事勿要逞强。”

第六章 新生

    下一刻,谢云渡看到了光。

    一束纯白无瑕的光,就忽然间、自那道裂纹中静静透了出来。

    ——那绝对比谢云渡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还要更加纯净、更加充溢着生命之美,令他刚一看到就不自主地屏住呼吸,再也移不开视线。

    紧接着,细小的龟裂声渐渐响起,一点一点,直到连成一片。

    谢云渡瞪大眼睛,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这种感觉太神奇了——

    凤凰蛋就挨在他手掌心,暖乎乎地摇摇晃晃,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这层薄薄的蛋壳下正将要诞生出一个生命。

    幼小又脆弱的生命。

    谢云渡忽然间一阵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寻常的凤族应该怎么做。现在这里天还黑着,刮风下雨,灵气也不够充沛。他觉得哪里都没准备好。

    而纯白的光芒还在无穷无尽地透出来,直到透过每一道凤凰的腾纹,顷刻间变得耀眼之极。光影交织间隐约掠过一道凤影;谢云渡还未待看清,便赫然见到——

    那光明之中出现了一个婴儿!

    ——那一刻,谢云渡简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跟着跳出来!

    天地灵气聚如潮涌,渐渐将双目紧闭的婴孩围拥其中。

    谢云渡忽觉手上一轻,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抱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婴孩身周自发产生的斥力。

    时间的力量围绕着他,婴孩就这样在灵潮中快速长大——

    初时极快,仿佛一眨眼便是一年;但这样的速度却很快随着灵气的枯竭而变得缓慢,直到肉眼不再能分辨出任何新的变化。

    而这个时候,最初的婴儿已经长成了四五岁模样的孩童。

    但还是很幼小。

    孩子从散开的风中往下跌落的时候,谢云渡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这样幼小。

    谢云渡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手里的重量是不是太过轻了。只看小孩子皮肤白得像刚下的雪一样,胳膊还不如他两三根手指粗。谢云渡之前浑身淋透了雨,这一会儿简直不敢挨他,赶忙从纳戒里取了件干净的棉布衣服抖开,手忙脚乱把地孩子围住裹好。正担心淋雨的时候,谢云渡才蓦地发觉,这一天一夜的漫长雷雨,竟反而在这时停了。

    仰头看向天边,满天乌云已不知何时消散了个干净。苍穹洁净如洗,远处的朝阳都已经升起来了。若不是周遭分明还遍布着雷霆劈斩的痕迹,谢云渡差点要以为片刻之前的天罚才是他的幻觉。

    再低头看去,孩子正安安静静地窝在柔软的棉布里,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谢云渡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把人喊醒起来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想反正他三个月都等了,总不差这一会儿,能睡是好事。

    这样想着,他又一边自己傻笑起来。

    ——直到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给吓得一激灵。

    ……

    “谢云渡!!!你还真是能耐了!!”

    谢云渡差点没跳起来,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二师兄追过来了,环顾一圈才发觉只不过是传讯符。

    这就好说了。

    谢云渡用真力在小孩周围罩了一层挡住噪音,自己重新往山石上一靠继续坐着歇气儿,才腾出手把掉在地上的传讯符从碎石底下扒拉出来。

    传讯符另一头,徐朝客没等来回声:“谢云渡?人呢?真死了?”

    “可不是嘛,”谢云

    渡乱说瞎话,“我这不正酝酿遗言呢,被你一吓,倒好,全给忘了。”

    徐朝客听着他在那儿贫,心才放下来。

    自家小师弟什么样,徐朝客是知道的。谢云渡看似很能惹事,但其实心里很有底,能打过则打,打不过就跑,一般很少有人能让他吃亏。这么多年来,他们给他的护身法器几乎从未被触发过,更不用说像刚刚那样一齐示警,足可知当时凶险。徐朝客都后悔之前把夜踟蹰给了谢云渡,虽然那东西能遮掩天机,但在危急时候,反倒搞得徐朝客自己推演不出谢云渡的状况。

    “赶紧给我回来,”徐朝客说,“我保证不打你。”

    “啊?啥?”谢云渡一手拎着传讯符乱甩,嚷嚷道:“二师兄这符好像坏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

    徐朝客:“……”

    这小子好得很,就是欠收拾!

    谢云渡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二师兄的脸色,也是有点心虚。可没办法,好不容易凤凰蛋破了壳,他怎么也得等到启明完全恢复再说;当然,如果启明待会儿不介意与他一同去桃山,那他随便找个传送阵,今儿中午就能到家门口。

    想到这儿,谢云渡多补了句:“其实我也说不准,也就是这边还有事没结,完事就回去。”

    “有事?”徐朝客哼笑了声,“你还能有什么事?”

    谢云渡只嘿嘿道:“没事,私事。”

    徐朝客也懒得理他,转问道:“刚刚你搞这一出,是别人先招的你,还是你自己招惹别人?”

    谢云渡美滋滋道:“二师兄你打算帮我出气啊?”

    徐朝客道:“别说废话。”

    “那可没辙了,”谢云渡颇有些遗憾,“唉,刚刚是老天爷追着打我,还真不太方便打回去。”

    徐朝客一顿,“又是你那剑道?那也总得有个起因吧,你给我实话说,跟谁打的打成这样?”

    谢云渡环视一周,这荒郊野岭的,让他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到。

    “没谁,”谢云渡实话实说,“就我自己。”

    “你自己?”徐朝客都听笑了,“你是有什么毛病,大半夜自己练剑这阵势?”

    “嗨,”谢云渡拍胸脯道:“那还不是因为我这资质简直高的离谱,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没办法,要怪就只能怪我是个绝世天才……”

    “行了行了!”徐朝客一听他又开始胡扯,差点没直接把传讯符给按了,“你随便吧,不过你得先去铺子里换个新的传讯符,听见没?”

    通常这符需要谢云渡这边回应才能开启传音,但刚刚情急之下徐朝客直接破开了禁制,虽然应了急,但也等于是损坏了。

    谢云渡沉吟:“二师兄……”

    “——否则我天天算你,你就等着被我抓回来吧。”徐朝客冷笑道。

    谢云渡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说这个!”

    徐朝客道:“那是什么?”

    “二师兄啊,”谢云渡讨好道:“你顺便给我点儿灵石呗。”

    徐朝客道:“你前几年不是年年拿山里的桃子去卖,卖了好多钱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啊,”谢云渡道:“再说我现在还欠着少秋好些灵石呢,连纳戒都他给我的。”

    徐朝客都给他气笑了,道:“行啊好说,你赶明儿就来我酒铺里给我当店小二,我给你算工钱。”

    “二师兄我说正经的!”谢云渡捂着胸口虚弱道:“你看我都受伤了,看病多贵啊,你就当做善事了。”

    “有钱干什么便宜别人,”徐朝客冷笑道:“你六师兄在山

    里整天闲着没事干,让他给你治!”

    谢云渡讪笑:“二师兄,咱不能这样啊……”

    “那你还想怎样?”徐朝客问道:“托你四师兄给你打个新的纳戒,我亲自往里面塞个几万十几万灵石,还有什么丹药灵材防身法器全部替你备齐,然后再叫你师侄连夜送到你手上?”

    谢云渡喜出望外:“对对对对对!还有——”

    徐朝客呵了一声,直接掐断了传讯。

    ……

    神域野凉城,某家无名酒楼。

    徐朝客没好气地笑了笑,随手把玉符丢在桌上,与身边的小徒弟道:“听听!你以后可千万别学你小师叔。”

    苏景跟着听了全程,嘴角这会儿也还挂着笑。他一边张罗着把门帘挂起,边笑说:“只要小师叔平安就好。”

    “白操心了,”徐朝客往后一靠,在窗边的摇椅上晃着,悠然地吹着小风,“这一大早的,净是扰人清梦。”

    “师父,”苏景笑着问,“要我给山门回信吗?”

    徐朝客忖了片刻,道:“我来吧。”

    他往桌子上瞟了眼,传讯符便又飞回到了他手里。想了一圈,徐朝客还是传音给了自己的六师弟宁誉。他还真找不到一个更靠谱点儿的。

    停了两息,玉符对面传出了略显冷淡的男子声音:“怎么样?”

    “人没事,”徐朝客道:“活蹦乱跳的。”

    宁誉应道:“知道了。”

    “等——”

    那边便已断了传讯。

    徐朝客差点没把玉符顺着窗户丢进江里,气道:“这一个个的都是来讨债的!”

    连苏景都见怪不怪了,劝道:“要不还是传信给四师叔吧。”

    “他?他要是能管住人才怪。”徐朝客转手又重新传了一遍。

    这次过了好久对面才接。

    宁誉问:“怎么了?”

    徐朝客知道他性子,就直接开始使唤人了:“谢云渡那小子不对劲儿,绝对有事瞒着,你跟你五师姐一起查清楚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干什么。”

    宁誉疑惑道:“你连这都算不出来?”

    “……他身上铁定还有其他遮蔽天机的东西,不仅仅是小五的夜踟蹰。”徐朝客刚刚通过传讯符跟谢云渡扯了半天就是想要推演他的方位,没想到居然丝毫推算不出。他略作犹豫,道:“我怀疑他还跟……有牵扯。”

    宁誉道:“谁?”

    徐朝客欲言又止,心中忽生警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反复犹豫数次,却始终没有把那简单之极的两个字说出口。

    “等等……算了。”

    徐朝客几乎是一瞬间就改了主意。他擅易数,又以此入道,很多时候不必自己主动去算,推衍天机早已成了他的本能。换作旁人这可能仅仅是寻常的犹豫不决,但对徐朝客而言,却是冥冥之中的命机示警,绝不能轻易忽视。

    “这事恐怕不简单,”徐朝客语气微沉,道:“你们两个都不必再管了。”

    “好。”

    宁誉在那边直接就应了,完全没有任何好奇什么事的意思。徐朝客也直接将玉符收回纳戒,因为他知道对面肯定已经断了。

    宁誉这性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好说话。徐朝客摇了摇头,站起身。

    “门窗都关了吧。”他道,“最近都不开店了。”

    苏景把手上的酒坛子放下,回头望他。

    “师父打算去哪儿?”

    “找你师祖。”

第七章 第一年夏

    已经中午了,谢云渡还在与一孩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确切地说,是谢云渡单方面在观察他。

    谢云渡越看心里越没底。

    该不会抱错了吧?

    谢云渡捂着脑壳又重新把这时间线捋了一遍,还是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凤凰蛋又不是随便就能在大街上捡到的东西,能折腾出天大动静的更是仅此一颗,绝无仅有。再说这两三个月他就生怕凤凰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飞了,就差没直接抱着睡觉了,怎么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被人掉换。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

    他看着真不像啊!

    之前孩子还睡着的时候谢云渡还没意识过来,等到他现在睁开眼睛了,谢云渡就发现这模样与陆启明是真的不像,从鼻子眼睛到嘴巴,五官就没一个跟以前沾边的。要是就这么抱着出去晃一圈,谢云渡保准绝对没人能认出这小孩是谁。

    ……咦?

    谢云渡猛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

    以前凤凰蛋还没有孵出来的时候,谢云渡把它往纳戒里一塞就没人能够知道。但现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带出去就太显眼了。若是眉眼再与以前的启明一模一样,那简直跟昭告天下没甚区别,想瞒都瞒不住。现在靠脸认不出来,年龄也对不上,可就方便多了。

    不过,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云渡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床榻上的小孩瞧来瞧去。

    他先前在古战场外面见过陆展,也见过凤族的玉衡与圆嘉。看这孩子现在的长相,与那陆展也是不像的。至于凤族的那两个……倒确实、好像有那么点相似?但也不太是因为五官,而是因为——

    这小孩实在长得太好了。

    谢云渡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他一向对美丑都比较迟钝。谁谁生得特别美,谢云渡也不觉得,谁谁要是丑得惊天动地,那也一样吓不着他。总而言之,长相对谢云渡而言都差不多,还不都是长一个人样儿嘛。

    但这孩子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让谢云渡看了都要惊讶一下,得算作妖灵精怪那一茬儿——就跟凤族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这么一算倒也是对的。谢云渡还没见过凤泠如,说不定人家亲娘就长这样。所以谢云渡猜测,如果启明不是九代的话,他本来就该长现在这模样。反倒是从前,因为渡世者的神魂过于强大,魂魄影响肉身,相貌才会与前世近似。

    这也差不多能解释陆启明现在的状态。

    他是醒了,却也没有醒。

    谢云渡刚见到他睁开眼睛时简直高兴疯了,当即拉着人说了一大堆话,结果说了半天对面毫无反应,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谢云渡才察觉不对。

    醒来的似乎只是一具空壳,那人神魂却依旧沉睡于躯壳深处,仍未真正复苏。

    谢云渡琢磨着是不是先前灵气不够用的缘故,就用剩余不多的灵石在客栈的床铺上摆了一个小聚灵阵,把孩子抱到中央。可是他摆了一个时辰,这小孩却连一点吸收灵气的意思都没有,眼看又快睡着了。

    简直了!谢云渡拿脑门往床沿上乱磕一通,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等。

    说不定等一会儿人自己就醒了,谢云渡乐观地想。

    ……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从日出到日落,已经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

    ——而谢云渡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现在正蹲在床沿边,托着一个新鲜出炉的包子在小孩面前晃荡。

    “这次的怎么样,香不香?”谢云渡问,“要不要尝尝?”

    没人理他。

    “小祖宗啊!”谢云渡又捧起一个杯子,苦求道:“咱至少喝口水,成吗?”

    对面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谢云渡又想撞墙了!

    他听说这年纪的小孩特别容易饿,但这都一整天了,他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东西;别说饭了,这孩子连水都不喝,送到嘴边都不喝!这总不能强灌吧?别啊,谢云渡连想象一下都觉得罪过罪过,简直大不敬;再说他也根本不敢怎么碰这小孩。

    难道是食谱不对?

    ——要真是这原因,那就是另一个绝世难题了。

    谢云渡琢磨着,像启明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跟人族小孩一个样,还是凤族化凡之后变成的人族小孩,还是直接按纯凤族算?若是按凤族算,那他又算是刚出生的凤族婴儿,还是长了四五岁的孩子,还是凤族四五十岁的幼年状态?

    按照之前在道院藏书阁查的玉简,这……这每一种都不一样啊!

    更别提很多小凤凰喜欢吃的果子都长在凤梧之渊深处,外界根本没有,这又让他去何处弄来?

    谢云渡要晕了。

    是真晕——他修炼这么多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凡人时头晕眼花的感觉了。

    总之,这样下去不行。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手在小孩周围比划了一下,把孩子举着抱了起来,然后出门下楼。

    谁知,要命。

    谢云渡早上带着这孩子住进这客栈的时候也才刚过卯时,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而现在恰好日暮时分,客栈酒家生意正好,他才下了一半楼梯,就忍不住被人群看得顿住了脚步。

    谢云渡本来就没抱过小孩,姿势尤其不自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动作鬼鬼祟祟。再加上这孩子长得太招眼,一露面就惹得所有人都盯着一个劲儿地看,还都拿怀疑的目光瞧着谢云渡,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们那算什么表情啊,谢云渡气。

    他板着脸给了人群一个“看什么看”的威胁眼神,脚步一停,转身就回了房间。谢云渡先是把斗笠重新扣到自己头顶,又找了件薄衣服把孩子包了一圈,才自觉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掀窗户直接跳了出去。

    这回他不走门了,总行了吧?

    ……

    ……

    一路沿街打听,谢云渡前后找了几个医馆,都不太满意。

    渭城这地方太小了,虽也勉强能算作神域里面,但实际上可能连中洲稍大些的城市都不如。他找过的那些医馆一看就是只能治些寻常风寒病痛,他压根儿连门都没迈进去。最后差不多绕着整座城折腾了一圈,才寻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听本地人说,这里面住着城里唯一一位丹师。

    宅院的门脸镶金嵌玉,面前的石狮子气派得很,一看这家就是个喜好奢侈享乐的主儿。

    谢云渡颇有些嫌弃,心中十分怀疑这丹师也不知到底摸着丹道的边了没。只是今日这时辰,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了。

    选定了地方,谢云渡没跟人客气,翻了墙就直接进去了,再神识一扫,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里面修为最高的那一个。

    居然还是个大周天。

    在这种小地方,这修为倒也不算浪得虚名了。

    谢云渡找上门的时候,这丹师正独自用着晚膳。

    虽说周围一圈的侍女将此人衬得不像什么正经人,但谢云渡先看了桌子上摆的菜品细致讲究,又看那鹤发童颜的模样,瞧着就挺有经验,便也觉得自己也算找对了人。

    “是孔老先生吗?”谢云渡抱着小孩跨进了门,随手捞过一个圆凳,跟寻常问诊一样一屁股坐在了丹师的左边, “不好意思啊,事情有点急,得请您帮个忙。”

    姓孔的老丹师颤巍巍地把筷子放下,噎了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才摆手让周围手足无措的侍女们赶紧下去。

    “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 老丹师站起来就对着谢云渡做了一揖,干脆利索地说着套话:“有什么小老儿能做的,前辈尽管吩咐。”

    ——这可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清楚了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能惹的。原本大周天的修为在这渭城已经能横着走了,而刚谢云渡进门时只轻飘飘瞧他一眼,他竟就被对面的气机给压得动弹不得。眼看着境界差距都已经大到了这种程度,哪还能有什么二话。

    “嗨,您客气!”谢云渡也不是来砸场子的,一手把人重新拉了回来,亲热道:“坐呀,您先坐。”

    老丹师只得又颤巍巍地坐回来。

    谢云渡道:“您别多想,我就是来请您帮忙把个脉。”

    “……把、把脉?”

    丹师听得头都大了,愁眉苦脸道:“前辈,非是我推脱,可我只是略懂炼丹,医术我是真的不在行啊!”

    谢云渡一怔,吃惊道:“你们炼丹的不都得学医术吗?不学医怎么炼丹?”

    这也不能怪谢云渡没有常识,而是他曾遇见过的炼丹师全都是兼修兼通,没一个例外。但那是因为能与谢云渡有交集的也都是天资出众之辈。而在普通的修行界,医道与丹道几乎可以说是泾渭分明,很少人有精力兼修两道。

    于是丹师就老实回答:“学是学过一点,但可能还比不上外面小医馆的大夫。”

    谢云渡大失所望,但毕竟来都来了……

    “这样吧,您就先试一试,”谢云渡一边把绕在孩子身上的布料拨开,边说:“不行我再找别人,绝对不为难您。”

    老丹师放心了些,视线顺着落到孩子脸上,不由惊了一下。

    “贵公子可真是好相貌!”

    他夸的这句倒是真心实意,却让谢云渡听得差点没跳起来。

    “……乱说什么呢!”

    谢云渡脸都红了,心道幸好斗笠没摘。

    “这是,”顿了顿,他才不太自然地补充道:“这是我弟!”

    不等对面再说什么奇怪的客套话,谢云渡赶紧步入正题,道:“总之,您先帮忙枕个脉,看看这孩子饿了没?”

    老丹师觉得一定是自己耳朵听岔了。

    “是这个样子,”谢云渡解释道:“这孩子今天一直不吃饭,从早到晚连水都没喝一口,您帮忙看看他现在饿不饿呗?”

    “……”

    老丹师被他噎得半晌没说话。要不是看在谢云渡修为实在太高的份上,他现在就想差人把他给隔着院墙丢出去。

    “这……”丹师委婉地说:“我真的不太懂。”

    谢云渡道:“那你看看他肠胃好不好,总行吧?”

    这个确实可以。老丹师总算听到了一句能答应的,才抬手去摸孩子的脉。

    “他要一直不吃饭怎么办?”谢云渡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问,“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开胃的丹药给小孩吃?还有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吃什么?糕点?或者像这种——”谢云渡瞅见了他桌子上摆的——“鱼脍羹,小孩子能吃吗?”

    而老丹师却根本没听见谢云渡说了什么。

    这孩子根本不是吃不吃饭这么简单的问题!

    丹师背上冷汗都下来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边慢慢收回了手。

    谢云渡抬眼看到他神情,不由愣了一愣:“怎么了?”

    老丹师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推了此事,只怕他迁怒,一直斟酌着要怎么说才好。

    “您看,您是神域里一等一的大人物,想找再如何高明的医家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老丹师道,“而我只不过是渭城这小地方的丹师,不通医道。像小公子这般细致的人儿,我是从没遇过,更不敢乱说……若出了渭城,只需往东上百里就能有一个传送阵,神域哪里不能去?您看要不然还是……?”

    “你……什么意思?”谢云渡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怔然道:“很严重吗?”

    老丹师苦笑道:“我只觉得小公子像是比寻常孩童身子薄弱了些,其余的,我是真的看不出。您还是带他去找位真正的医修看一看吧。”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那今天晚上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能吃辟谷丹吗?”

    “千万别!”

    老丹师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方才道:“辟谷丹一般都是武者闭关修炼时才偶尔服用,换成是您这位小公子,饮食还得再精细一些才行。”

    他略作犹豫,又唤门外的侍女进来,命她们去丹房取了六支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

    “这是我前几日给我那刚满月不久的重孙炼制的,当时想着能帮他固本培元,以后修行也能更顺畅些。”

    老丹师解释了句,与谢云渡道:“这灵液性质最温和不过,虽然对小公子眼下的情况难有帮助,但也决计不会有害。在寻到合适的医师以前,这孩子若还是不愿吃东西,您每日里喂给他些灵液,倒也能应应急。”

    谢云渡点头接了过来。

    “多谢,”他也从纳戒里找出几个装着丹药的玉瓶摆出来,都是上次楚少秋塞给他的,“我现在没多少灵石了,你看看这些丹药有哪些你能用得上,我与你换。”

    老丹师却坚持没有收。

    他这灵液其实并没有用到甚么珍贵的灵材,六瓶加到一起也未必有谢云渡的一枚丹药价值更高。本就没帮上什么忙,他生性谨慎,更不敢占这等修行者的便宜。也是直到最后送谢云渡出门时,老丹师才多交代了几句。

    “我虽不擅医术,却也看得出您这位小公子的情况并不简单。您还是……尽快寻个高明的医修吧。”

    ……

    ……

    老丹师最后的那席话让谢云渡心中有些不安。

    回到客栈,谢云渡又一次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孩子,也似模似样地搭了一会儿他的腕脉,半晌抿了抿唇,又半懂不懂地放下。

    虽然这孩子一直对外界没有反应,但谢云渡觉着那只是因为启明还没有完全醒来的缘故。而这孩子的脉象也确实虚弱了些,但之前凤凰蛋的状况本就不好,谢云渡也没指望里面孵出的小凤凰能有多壮实。难道这些……其实很严重吗?

    他打开了其中一支从丹师那里得来的瓷瓶,用真力从瓶中挑出几滴,自己先尝了尝。确实是温和得甚至有些寡淡的纯净灵液,稍微带着一丝清甜,应该不会有问题。

    ——而这暂且不提。

    当谢云渡握着那支白净瓷瓶的某一瞬间,他却忽然联想起了另一件事。

    数月前他在道院藏书阁翻找着妖族灵族的玉简时,曾看过一篇记载,说的不是凤族,而是龙族。

    那记载说幼龙刚诞生时,最喜爱的食物就是它之前的蛋壳,因为蛋壳里面凝聚着充足的灵力与养分,正是幼龙最需要的东西。龙族的幼崽是这样,同属于灵族,凤凰会不会也是一样?

    边想着,谢云渡便将先前捡的凤凰蛋壳碎片从纳戒中取出了一片来。

    蛋壳靠内的一面非常光滑,外面则依稀能辨认出凤凰的纹路。谢云渡本来打算聚起些水元力将它冲洗干净,但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这蛋壳通体洁白的好像艺术品一样,比最纯净的灵石还要透彻,完全不染一丝尘埃。

    谢云渡有点好奇,试探着拿蛋壳在孩子面前晃了一晃,下一刻却差点惊呼出声——

    他的手指忽然被一只软乎的小手抓住了!!

    我的天,谢云渡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有主动的动作!

    “……启明?”

    谢云渡试着唤他,却没有得到更多的反应。但谢云渡也不失望,只要这小孩能随便有个动静,他已经觉得非常非常振奋了。

    “你想要这个是不是?”谢云渡小声问他:“蛋壳你真能吃吗?”

    孩子虽然没说话,但却用两只小手一起扒住了蛋壳边缘,不动了。

    谢云渡觉得特好玩儿,就顺着他的意,小心翼翼地松了手指,然后看着这孩子把那块蛋壳碎片抱到了自己那边。

    “哟,”谢云渡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你还真这么喜欢它啊?”

    他声音说的很小,因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眼看着这孩子把蛋壳举到嘴边,拿小门牙嘎嘣一声就咬了一口!

    ——谢云渡震惊了。

    居然来真的?!

    谢云渡莫名有点激动,惊奇地盯着这小孩瞧。

    他就看着小孩子用双手抓着蛋壳,一点一点咬蛋壳吃,腮帮子鼓出一小块慢慢地嚼,细软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背后,还一晃一晃的。一时间,谢云渡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也……

    谢云渡有些受不了地捂住脑门。

    太可爱了!

    他当下毫不犹豫地拿出留影石,对准这小孩就开始拍。这种场景百年难得一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等到陆启明醒过来可就再也没机会了。所以就算冒着被暴打一顿的风险,谢云渡也要毅然留影纪念!

    小孩那边咔咔咔吃个不停,看得谢云渡心里痒痒,忍不住又从纳戒里拿出一片,掰了边角的一小块下来。

    谢云渡略感心虚地往小孩那边瞟了一眼。

    他可不是非要与这小孩抢东西吃啊,只是太好奇了,他就实在忍不住想……

    谢云渡偷偷把那一小块塞到了自己嘴里。

    期待地嚼了一下。

    然后。

    “………!!!!!”

    谢云渡直接蹦了起来。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谢云渡差点以为自己张嘴就能喷火——这玩意儿根本就是被压缩之后的火灵力啊!

    非但一点都不好吃,这完全就不能算作是食物吧?

    谢云渡扭头抱起茶壶就往嘴里灌,把凉水喝完还是觉得自己嗓子在冒烟。亏得是他修为强横,换个弱点的人还不得直接撅过去?

    幸好刚刚吃的不是一大口。谢云渡心有余悸。

    等再次看向吃蛋壳吃得格外香的那小孩儿,谢云渡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没得说,这牙口可真是太好了!

    这一番折腾,倒是让谢云渡放心了许多——毕竟普通虚弱的小孩可吃不了这么火爆的食物。这孩子虽然现在看着单薄,但谢云渡相信这一定只是暂时的。蛋壳还剩那么多,今天也只不过是第一天而已。

    来日方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

    古战场结束后的第一年夏,谢云渡在渭城的一家无名客栈里,睡了他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第八章 故事

    三归山祭的那一行,凤泠如没有去。

    九九召魂仪对主持者心血的耗费是极惊人的,仪式结束以后她便彻底昏睡过去。凤后带她回了寝宫,未再强求。陆展不知她睡了多久,只听说不久前她已经醒来了,却一直未在露面,少有人能再见到她。

    秦悦风与陆子祺没有继续在凤梧之渊停留。将长明灯送至盼水畔的那个清晨,他们便已向凤王凤后辞别,径直启程返回中洲。这一别后,或许不会再有再见之期。

    只剩下陆展一人仍在这里。

    他是在准备离开的那一天,意外地被凤王留下说话。而更令陆展意外的,却是那席谈话的内容。

    那是他从前从未知晓的,有关于泠如的旧事。

    ……

    ……

    他的妻子,是怎样的一个性子呢?

    有许多是陆展早已知道的。很多年他听她讲过她的三个哥哥,也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所以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性情中总透着天然,只会把人往好处想。

    泠如天赋极好,但修行于她而言却从来算不上是重要的事,便不愿努力。陆展最初总是不理解,后来得知了她的身世,方知这样的她才是理所当然的。比起修行,泠如更喜欢外面那些新奇有趣的事物。她喜爱她从未见过的物件儿,更喜欢感受她从未体验过的事。而陆展少年时自恃天资,也恰是最不循规蹈矩的性子。他曾经想过,或许这便是他们会有这样一段缘分的原因。

    人在年少时的感情没有诸多顾虑,只需整日里嬉笑追逐,相见时心中自自然然生出喜悦,便不顾身。

    无论何时想起当年,陆展都知道,那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时候。

    ……

    但泠如也并不是没有缺点。

    相反,她从小被宠惯了,被照顾得太好,所以不懂得如何依靠自己正确地解决一件事。她总是想要随着性子来,要她想要的,却找不到妥当的办法,也不够通透果决。遇到难事就会本能般地想要逃开,不愿面对。

    凤王这样说的时候,陆展无法否认。

    “你可知当年我们不赞成的原因?”凤王问。

    毫无疑问,陆展与泠如的姻缘并未得到双方家人的认可。那时泠如一意孤行要嫁给陆展,陆展亦是非卿不娶,也自负自己绝不会比世上任何人差,当时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想两人究竟适不适合?直至许多年后,陆展独自一人寻到了神域,被困在了了斋数年不得离开;直到那时,陆展竟才真正明白,泠如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如果有人再来问陆展,问他自觉与她是否相配,恐怕连陆展自己都无法回答。所以再想起当年,凤族反对他们结合,陆展也清楚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陆展却万万没有想到,凤王凤后之所以反对,却根本不是他先前以为的那个原因。

    “在凤族,没有谁会看重你们人族的那些虚名。”凤王平淡说道:“你是不是一介无名小卒,那都没甚么干系。”

    凤族从来不是不开明的种族,也并不阻止族人与外人结缘。只要真心相爱,他们都会予以祝福。凤族之所以大多与自己的族人结合,仅仅只是因为性情使然、喜欢凤梧之渊平静的生活而已。像泠如这种总是向往外界的,反倒是极少数。

    “我们当时反对,主要是因为泠儿的做法太不妥当。”

    凤王垂目看着陆展,问:“你可知道,她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陆展震惊抬头。

    他不知道!

    ……

    那已是很多年前了。

    泠如本是有婚约的,虽然只是口头婚约。

    她自幼在凤梧之渊长大,身边自然也会有亲人以外的其他年轻人。那时长辈们见泠如与另一人颇为亲近,而男方有意,便托人来问。泠如年少不懂情爱,被凤后询问时便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对。只是在化凡后遇上陆展,泠如方才知道自己此前对那人的感情与兄长没有区别,真正的情爱却不是那样的。她自知错了,却只知拖着,直到避无可避时才与凤后说了实话,又自以为母亲定会反对,开口时便愈加显得脆弱执拗。

    其实长辈们从来知道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纵是相伴多年的道侣也有聚散时候,修行者岁月漫长,许多事都看得淡了,除生死外无大事。只是那时泠如心性尚小,凤后刚一冷下脸让她好好处理此事,她便觉得天都塌了。

    “我们当时那样与她说,是希望她能自己站出来向那孩子与长辈说明原因,询问过他们的意思,好好道个歉。”凤王想起当年,微叹了口气,“但她却想错了。”

    泠如只以为父母是要拆散她与陆展,又自知中洲陆氏与凤族地位云泥之别,所以也从未想过让陆展为难,独自胡思乱想一通,竟就那样逃离了凤族,连传讯玉符都丢开,完全用逃避的态度避开了婚约。

    而这些,才是令凤王凤后生怒的真正原因。

    可惜的是,这样的挫折非但没有让泠如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反而令她更加深陷自责,误以为自己已是离族之人。何况在失去凤族的身份之后,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作为依靠,竟连嫁与陆展也要靠陆展执意与家族抗争。在中洲,她没有亲人在身边,也没有朋友商量帮忙,更全然不知世俗人家嫁娶的规矩。就算当时陆展暗暗替她准备好了一切,却瞒不过旁人眼睛。泠如原本在神域众星捧月地长大,出嫁时却显得仓促,凭白惹人看轻。

    这两件事令从没有遇过挫折的泠如受到了很大伤害。她原是活泼的性情,自那之后却沉默更多,也更懂得掩饰。当时陆展竟也没有发觉太大异样,只觉得那是温柔。

    “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凤王摇了摇头,道:“只能怪泠儿的固执用错了地方……也怪我们。”

    凤族得天眷顾寿元漫长,有时闭一次关便是数十上百年。泠如在中洲不过停留三两年,于凤王凤后而言就好像是小女儿负气离家出走了几天,眨眼间就过去了,哪知……

    “如果我们能早知道启明的事,”凤王沉沉叹息一声,道:“后来的事便断然不会如此。”

    是他们没有想到。

    ……

    凤族几乎从来不会以化凡之身孕育后代。一则是难,二则是对母亲损伤太大,即使怀胎也一定要大量灵材的供养才能勉强维持。但泠如却不知这种详细。她自己产后虚弱,而诞下的婴孩也一样虚弱之极。那个孩子迟迟没有觉醒凤族的传承记忆,她便觉得是因为他的体质更偏近于凡人。泠如早以为父母族人已经放弃了她,又怎会喜欢人族的后代?所以竟一直自己撑着,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告予父母。

    后来凤王凤后知道了只觉得痛心。他们对泠如是既失望又心疼,而孩子却更是无辜。泠如选择这样逃避,只是让自己与那孩子白白受苦。凤族素来顾惜自己的族人,他们以为当初收下命牌就已经等于是告诉了泠如,凤族是承认那孩子的;怎知她却竟然,一直看不开。

    这也是为什么在承渊到了凤族之后,即便知道他是九代,也隐约觉出他心性并非纯善之辈,凤族上下依旧待他极好,就是存了这样一份亏欠之心。

    哪知这竟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真正的启明却一直流落在外。至于再后来的那些种种……

    不提也罢。

    最终会发生那样的祸事,那孩子之所以会受到那样的伤害,不得不说,也有凤族很大的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因果线上的因。

    而最令凤王凤后难过的是,事到如今纵使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们却已经不能挽回,也再也无可补救了。

    ……

    说到后来,二人俱是沉默。

    “您今日……”陆展低声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知道能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每一个遗憾都能够挽回,他情愿以此生此身一切来换。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令时间倒回。

    凤王并未回答,只问:“你认为泠如做错了吗?”

    陆展一顿,道:“做错了。”

    凤王又问他:“你可曾后悔离开那个孩子孤身去找泠如,最终阴差阳错变成永别?”

    陆展目光蓦一颤动,很久很久都没能说话。

    凤王平静地注视着他,道:“你要回答。”

    “……后悔。”

    陆展闭了闭眼

    ,答:“我后悔。也永远愧对他。”

    ……

    后悔。后悔。

    念出声的时候只有两个字,落在纸上只有一十六划。

    少年人是可以去后悔的。后悔今朝起晚,后悔一时贪恋春光,或者后悔忘了与朋友的约定,后悔错过一坛好酒。那时候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发生,他们大可以随口说起,笑过便忘。如此简单轻易。

    但陆展却不能了。

    他在说出答案的那一瞬间陡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两个字,将是他的今生。

    ……

    陆展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后悔,但我无法自欺欺人。”他说道。

    因为,就算重新倒回到那一天,只要陆展仍是当时的他,他最终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那时他与妻子互为依伴。启明在陆府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泠如孤零零地在中洲,却只有他在意她的安危。他必须去。这不是一个选择,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这是命。

    ……

    听到陆展回答的时候,凤王想起的却是承渊。

    神明魂魄的碎片亦是神明,而祂们那等存在之命运更是不可捉摸。

    凡人能够逃脱神明之手的摆弄吗?

    那些事情,也许命中注定没有答案。

    沉默之后,凤王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可希望泠如恢复记忆?”

    这一次陆展很快给出了答案。因为这也是他这三个月里想了很久的。

    他说,“既然她已经忘了,那就这样吧。”

    这么多年,她始终是他心中至珍至爱。但陆展明白,在泠如心底,启明永远是最重要的。若是重新记起所有,她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是他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他会永永远远记得,是他陆展活该。但泠如……

    又何必再多一人受苦。

    “至少她往后能活得快乐无忧,这样就好。”陆展低声说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凤王看出这是他真心所愿,无一字说谎。

    “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陆展带着几分乞求地望向他:“您是凤族的王,只要您有心庇佑她,又有什么不可能?”

    凤王却无动容。

    “在我们让她主持召魂仪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凤王看着这位中洲的年轻人,平静道:“明日你启程的时候,泠儿会与你一起前去中洲。”

    陆展怔住。

    他没有想到凤族还会允许失忆后的泠如与他单独相处。

    凤王简单交代道:“此次她会掩饰相貌,而你将是中洲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但是记住一点, 你现在对泠如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陆展沉默片刻,道:“您是希望,她能依靠自己回想起来。”

    凤王多看了他一眼。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凤王道。

    “还是那句话,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即便再艰难,这也是泠儿身为一个母亲必须去面对的……我们会给她十年的时间。”

    十年。

    ——在十年后,若泠如还是没有记起那一切,凤族就会将她接回。那便是她自己无法面对,也算是她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凤王凤后即便失望,也不会再继续勉强。

    人与人是不同的,是有极限的。如果她当真无法承受,那就回来,永远当那个年少的凤族公主;而他们也总能够护佑住一个孩子一生,给予她想要的。

    陆展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就连陆展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更希望的结果,究竟是哪一种。

    “那么,”他问凤王:“您需要我做什么?”

    凤王却未再回答。

    他留给了陆展一枚玉符,然后转身离开。

    “让她……”

    陆展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微难察觉的叹气。

    “遇事勿要逞强。”

第九章 寻医

    六月初的时候,谢云渡带他去了古九谷。
    ……
    其实那天从老丹师宅子离开的时候,谢云渡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了。只是他凡事总爱往好处想,发现什么动静都能先自己高兴一番,就觉着是陆启明好像再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与他说话。
    但谢云渡还是尽早来了。
    他们只在渭城留宿过一晚便启程出发,一路向着西北连日赶路,才在今日摸到了古九谷的边缘。
    他是不敢耽搁。
    当时夜深晃着烛火时,谢云渡还未仔细留意。可到了第二天一早,等他开了窗挂起帘子,外面的光线把屋里照得敞亮,谢云渡才察觉出这孩子另外的异样。
    他竟像是……看不见。
    就算神魂尚未苏醒,这幅身体也总该留有本能反应。但谢云渡却留意到哪怕是他在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也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空处。
    当时谢云渡心里就微微咯噔了一下。
    他张开五指在孩子眼前晃了又晃,没有反应;然后把他抱起走到窗边。窗外是个艳阳天,才一大早阳光就亮得刺眼,谢云渡往外看时都忍不住眯了眯眼,但光线映进孩童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令那对瞳孔生出哪怕一丝的变化。
    “启明,”谢云渡念他的名字,“启明,你醒着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在孩子左边说活,又在他右耳朵旁念叨,后来又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心里越来越不安。谢云渡甚至觉得,这孩子甚至还不仅仅是眼睛看不见的问题,而是……
    怎么会?
    谢云渡原先以为陆启明只是单纯的还未彻底苏醒才会这样,现在却不敢肯定他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真正原因。
    谢云渡呆在原地慌了好久。但他正抱着这小孩,看得见摸得着,心里便渐渐重新平静下来。他回想起更早那些时候,他还以为启明再不会回来了,整个人就只知道整日里浑浑噩噩地在古战场外面游荡,昏天黑地的。现在至少人就在这里跑不了,跟那时一比,简直不算什么事。
    “咱不着急,”谢云渡对他说,“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
    ……
    都到了路走过半的时候,谢云渡还在想着到底应该去哪儿。
    无论遇见什么事,谢云渡心底的下意识反应总是先回桃山。他们桃山不拘天性,喜欢什么便去做,所以当然也有兼修医道的;比如他六师兄就挺懂。只不过一则是,谢云渡现在回去,这事儿肯定瞒不住;谢云渡不敢笃定他那几位师兄师姐的态度。二则是他们桃山也确实没有真正顶尖的医者。
    若论神域所有医修心中的圣地,茯苓古地与古九谷不分先后。
    茯苓古地是属于灵盟的地盘,谢云渡一早就先排除了,那就只剩下立场中立的古九谷。
    除了有点担心在里面撞见墨婵以外,古九谷的口碑谢云渡还是相信的。进了古九谷便只有寻医问药,至于你是什么身份、身上又有何隐秘,他们从不深究,也绝不会外传。只需要付了他们满意的价钱,便大可以后顾无忧。
    古九谷谢云渡从未去过,只听人说过那地方藏得深,难找——但直到今日他来了这里,才知道居然真的有这么难找。
    它大致的位置是出了渭城之后一路往西北,一直过了道院之后,还要再走一倍多的距离才能到,比他们桃山偏僻多了。这一路虽远,但谢云渡中途跳了几个传送阵,没两天就过去了,很快就摸到了雁庭山边缘。
    听说古九谷就在这片山脉深处。
    谢云渡远看这山只觉平平无奇,无非是比寻常峰头稍微高了那么一点、陡峭了一点。但等他一进去,稍走几步就觉得云里雾里,用神识往外面扫又毫无所得,谢云渡便知是遇见了厉害的阵法,只能耐下性来,自己抱着个小孩满山遍野地寻人问路。雁庭山虽僻远,倒也能寻着三两户以采药为生的山民,谢云渡间或问着路,渐渐走进了更幽静处。
    不知觉间,晨雾依稀散去了。
    谢云渡飞身越过重重深林,终于在一处半山腰晃过一眼,瞧见了从角落里延伸出的一条细小山径。
    初时他还以为只是采药人自己开辟的小路,但靠近时在半空隐约感觉到了禁空阵法的压迫力,谢云渡心中一动,便知道应该是找对了路。
    等他抱着小孩稳稳地落在山径上,打量了几眼沾满苔藓的石砖与还算光滑的扶栏,在右边的山壁下方辨认出古九谷的标志,便自然而然地顺着路往高处走。
    山风添凉。
    此时已经很高了。
    谢云渡抬脚越过一小支溪流,细蒙蒙的水雾沾衣不湿;山溪淌过石径,直坠而下。他往下面扫了一眼,山谷深不见底,只能隐隐听到极遥远处山涧的水声。再抬头看,天上云层几乎触手可得。
    山径常有中断,但又每每在谢云渡打算转身另找一条新路的时候重新续上。有时是几节碎裂不平的石梯,有时是一小段朽坏的竹吊桥。他往往一抬眼就能瞧见对面,便没多想,稍一使力跃过断桥,又继续向前。
    再过一程,前方到了稍平缓处,谢云渡忽然遥遥望见了山崖上一处小巧院落,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这院子依山傍水,清清静静地落在云雾群山之中,倒像是那些高明的神医会喜欢的。谢云渡连忙加快步子赶过去,等近了却又失望。
    这里处处风化腐朽,竟像是有至少数十年无人居住了。
    谢云渡心里打鼓,找错了路的想法不免再次浮现心头。他四处张望一番,用剑气清了覆满苔藓的山石,见其上刻着群山纹环绕汇聚成的药鼎图腾——确实是古九谷的标志。
    下方还有数行小字,谢云渡仔细看了,发现那上面写着一位名叫刘景春的医家的简略生平与所擅长的名项,想必就是这院子从前的主人;只不知何故,此地却早已弃置不用多时了。
    谢云渡本想立刻掉头走人,但转身时眼睛余光稍稍一晃,就又瞧见斜上方不远处好像又有一座类似的居所。
    他继续往上走,没多久陆续路过了四五个这般的宅院。有些如第一个一样荒废已久,另两间则充满新鲜的生活气息,也有清尘阵法在一直维护着院落——这样的显然就是有人常住的。只是谢
    云渡也实在没想到今天居然会这么不巧,去哪儿哪儿没人。他在院门前撞了好几声门外树枝上挂着的小黄铜钟,又在门外等了好久,却总是连一个回声都等不来。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谢云渡脚步一抬,直接出门右转去找下一间。
    来都来了,今天他非得揪一个活人出来不可。
    这一走就越走越高。
    石阶走到尽头时就是无边陡峭的灰白山壁,在角落里尖锐地一转,险之又险地搭建出一截竹梯,一边凿埋进山石深处,另一边牵引一段生锈的绳索,绷紧了斜斜地吊在石壁上。
    谢云渡看得直皱眉头。他抬手拉扯了一下锁链的力度,又在原地跳了几步,大约试出了周围禁空阵法的压制范围,才犹豫着踏了上去。
    一路上是万仞高空。
    这山极险,犹如横天一把巨斧劈凿分开,使山壁直坠而下,草木不生。
    按照谢云渡之前的经验,本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见着下一家。谁知这次前方却仿佛无穷无尽,绕过转角,又见下一截,过了此山,又搭上桥续了另一座断崖。等再一转,谢云渡脚步急急一停——却见前方竹梯早已彻底朽坏,只剩下一根凌空飘荡的绳索,穿过稀薄的云层,一直延伸至山崖的另一头。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便运起身法沿着绳索飞纵而去。
    ——不是他非走这条路不可,而是他感知到了最近的一处禁空阵阵眼就在前方。他实在是忍不了这破路了,这一回正是要立刻飞身过去捣毁了那个禁空阵,才好赶紧从这鬼地方脱身。
    谢云渡早已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走错了。
    ——这不废话吗,就这种根本称不上是路的破路,再加上叠得毫无缝隙的禁空阵,也亏得是他谢云渡,你让他换个人试试!除非这古九谷人均归元境大周天,要不然他们一上山就一辈子别下来,谢云渡才不信他们真的会经这条路过。
    他运着身法一路急掠,终于从那根虚悬的绳索摇晃着踩到了下一段尚算完整的竹梯上——但足尖传来的那力道让谢云渡刚一挨着,心里就猛一咯噔。
    那朽透的竹板根本受不住力,远看着还在,实则只剩下一个空壳;谢云渡直接踩了一个空,只能仓促间单手扯住绳索凌空翻了回去。而绳索湿滑,一经拉扯就在山风中四下翻飞,海浪般地荡来荡去。谢云渡怕这绳索锈断不敢硬用真力,等好不容易慢慢停缓下来时,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知道就算真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只要脱离禁空阵的范围就能重新飞起来,但环顾一周,前后皆是没入云层的长索,脚下是空悬的万丈高空,崖深不知几何,见了还是难免令人心惊。而谢云渡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却瞧他这会儿晃得舒服,竟是睡熟了。
    “……你倒是放心我。”
    谢云渡没好气地哼笑了声,心里却也跟着放松起来。他振作起精神翻身回去,顺着力道几个腾挪,终于重新落回了实地。
    此时蓦一抬头,这一路竟就这样一直到了尽头。

第十章 三杯茶

    尽头是山巅。
    谢云渡站在崖边向远处眺望,才知道自己已不知不觉地到了群山之极。
    放眼望去,周围已再无一座比此处更高的山峰了。升至正午,晨雾散开,云层与重山尽在脚下,天际像湖水一样透蓝。
    望见这一幕时,谢云渡只觉着自己这一身倒霉气儿都跟着散了。
    与先前经过的那些相似,此地也建有一处院落,只是早已荒芜很久了。谢云渡下意识想去找来那面记载此间主人医修经历的石壁去看,这次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算了。他心想,还是尽早去找禁空阵的阵眼吧。找到阵眼,解决了就离开。
    四周藤蔓生得茂盛。谢云渡随手一拍腰间剑鞘,用剑气简单清出一条通道,沿着脚下几不可见的石子小径往深处走去。
    走近了看,其实这间宅院破败并不严重,屋梁物件也差不多都还完好。只是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苔藓与蔓草,几乎将整座院子都淹没了。若拿剑尖一划到底,就能看出那底下连木质都尚未腐朽。谢云渡一路经过时瞧见桌上砚台里还生着一簇旺盛的幽兰草。
    夏日已深,山中四处蝉鸣窸窣,时而有不知名的小动物越过林间,发出一连串零碎的响动。
    禁空阵并不难找,修行者一般都习惯了把这类阵法安置在主屋的背面。谢云渡随着灵气波动一路绕行过了屋子的边边角角,再拨开丛生杂草,一眼便瞧见了。
    阵法尚十分完好,平日里自行抽汲天地灵力运转,看这模样再维持数十年都不成问题。谢云渡稍带着点儿愧疚朝阵法拜了拜,然后一道剑气丢到了阵眼上,咔的一下,禁空阵应声散开。
    “搞定。”
    谢云渡打了个响指。
    没了禁空阵压制,一时间他只觉着连空气都变清新了。然而正当谢云渡腹诽古九谷太偏门难找的时候,身后却忽而传来一声门扇转动的轻响。
    刚开始谢云渡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偶然经过的什么山野动物,毕竟他根本没感觉到有太明显的生命波动;他也就是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
    “……草?!”
    谢云渡差点没吓得直接掉头飞走——
    后面那门幽幽开着,阴影中赫然站着一个枯瘦如柴的人形!
    谢云渡手指一抽就把剑丢了过去,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关头理智回笼,堪堪把剑尖悬停在那人影面前,没当真给他戳进去。
    这是哪儿?古九谷嘛。他抱着这小孩千里迢迢来找医师,可别一不小心把医师给打坏了……但医师?面前这位应该,应该是吧?
    谢云渡试探着把剑尖往后缩了一截,迷惑地等着这人动静,心里越来越没底。
    倒不是谢云渡之前粗心大意。现在他就盯着眼前这人看,但感觉到的生命波动依然极其微小。何况他身上穿着不知多少年前的古旧衣服,整个人黑瘦之极——刚刚谢云渡给他的形容真的没错,这整个人简直就跟他扶着的那根朽木门框没甚差别;非但如此,都盯了他这么久居然连动都不动,谢云渡实在怀疑……
    这到底死的活的??
    谢云渡手指抽了一下,长剑冬夜随之一个倒转,犹豫地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倒飞回来,重新回到剑鞘里。谢云渡本来是想拿剑柄戳一下这人肩膀试试,但看这样子很可能一戳就倒,还是算了。
    “你好?”谢云渡道。
    又等了好一会儿。
    “……?”谢云渡怀疑,“你能听见吗?”
    终于,那人的脖子动了一下,接着又转了一下。
    谢云渡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次咔嚓声,简直了。
    “咳。”那人缓慢站直了些,浑身上下的骨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没事你慢点。”谢云渡忍不住说。
    那人听见了,应该是笑了两声,但听起来更像在咳嗽或清嗓子。
    “没想到会来客人。”他说得很慢很慢,声音也干涩,让谢云渡听得简直想替他接话。不过此人自己倒一点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慢慢把话说完了:“我先前没有准备,现在这副模样,失礼了。”
    那人侧身让开位置,“先请进吧。”
    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即便是以这样古怪的样貌出现,却依旧处之泰然,以至于让谢云渡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难道是我太过大惊小怪了吗”的茫然。
    谢云渡稍作犹豫,还是跟着这怪人进了屋。
    门里门外如同两个世界。
    与荒芜的外界截然不同,屋子里面的陈设洁净鲜亮,没有一丝浮尘或腐朽的痕迹,空气也干净。谢云渡粗略观察了一番,房间不大,再往深处走应该是主人卧房,而他们这里则是用一张屏风简单分出来的小隔间,一张书案,一个书架,一座药鼎,外加矮柜上分隔细致的药材。瞧着这些,谢云渡暗暗松了口气,刚刚他差点以为遇上了什么邪修。
    “乐正辅,”那人慢慢往屋子另一头走,说了自己的名字,“叫我乐正就行。”
    谢云渡猜着此人年龄,便跟着道了声:“乐正前辈。”
    他心中暗暗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了。”医师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但声音已经顺畅许多,“你是从‘歧路’上来的?”
    谢云渡道:“歧路?”
    “就是西边,沿着山壁的那一条。”乐正辅推开了对面那扇门,房间便与外面院子贯通,迎面拂来一阵清凉山风。“走那条路可不容易。”
    “岂止是不容易……”谢云渡忍了一肚子牢骚,早想找人说道说道了,“那破路坏了多少年都没人修,连个标注都没有,还一路放满了禁空阵,要换个人——半路掉下去摔死了算谁的?”
    乐正辅低笑了声。
    “你先坐。”
    他在一旁的桌案上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打开紫砂香炉,缓声解释道:“这是我那小师侄的想法。他一贯奇思妙想颇多,某日见着山壁陡峭,便想着说建了这么一条山道,愿意为
    心诚之人无偿医治病人。”
    “你们认真的?”谢云渡却觉得更加匪夷所思,“这叫靠心诚?还不是靠修为。”
    “确实,”乐正辅道,“所以只建了不久,那条路便被废弃了。你是从中途上来的吧。”
    谢云渡呆了呆。
    “我印象里那条路前面一截是被堵死的,起始处也立了牌子解释。”乐正辅在近旁的案几上燃上了香,又把香炉的盖子阖起,道:“若要找古九谷的正门,还要再往东边走走。”
    “好吧,”谢云渡干笑了一声,所以他果然还是找错了。“那我……?”
    “既然来了,找我也是一样。”
    乐正辅看着一缕缕浅白的烟气渐从镂空的纹饰下升起,把香炉往谢云渡那边推近了些,又道了声“稍等”,便先起身出去。
    不多久,谢云渡再看到乐正辅时,见他从不知哪处角落拿出了一把扫帚,慢悠悠地从院子一角开始打扫。
    谢云渡坐不住了。他下意识想在纳戒里找出清尘符来,但那些杂物都在那场雷霆中烧毁,一时还真不剩什么能用的。
    “多谢,不过不用了。”乐正辅道,“我睡了很久,需要先活动活动筋络。”
    谢云渡听了觉着挺有道理,就又抱着小孩重新坐回去。他抬眼瞧了瞧院子另一头正在忙活的医师,默默掏出了传讯符。
    【小秋你听说过乐正辅这名字没?】
    谢云渡暗戳戳给楚少秋传了道讯。那边还没回,他就抬头先与人闲聊着:“前辈之前那是在闭关吗?”
    “也不太算。”乐正辅随口答他,“有难题未解。想得通时便想,想不通就睡觉。”
    “原来如此。”谢云渡点点头,“也挺好的。”
    他是真觉得这样挺好。虽然很多修行者坚持苦修,一天不修炼就不能行,但他们桃山素来走的是随心随性的路子。像乐正辅这样一睡几十年的虽不太多,但比他更奇怪的也多的是。反正修行者岁月漫长,当然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两人就这样间或闲谈几句,无非是今夕何年,哪家哪户发生了什么趣事,又出了什么新人物等等,倒不觉无聊。另一边的楚少秋也很靠谱,不多时就回了信;谢云渡悄悄低头看了几眼,一看也连带着想起了自己从前听说过的故事。
    乐正辅曾经也是名声极响的医修,不过那已是三四代人以前了。那时他也正当年轻,是古九谷最出色的弟子,古九谷的老谷主也最属意他为继任者;只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现如今可有九代的消息?”医师问。
    谢云渡心头猛地一跳,抬眼去看乐正辅,却只看见了他搬挪盆栽时的背影。
    “算一算,衍纪交替也有一二十年了吧?”乐正辅这话问得寻常。
    问了罢,他放正花盆,直起腰,又自答说道:“不过时间也还早。就算是渡世者,要真正成长起来也得几十上百年才行。”
    谢云渡的目光又落回怀中的孩童身上,忽而沉默。
    “……说那些做什么。”他良久看着这孩子,道:“他们那些子破事儿,又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乐正辅闻言笑笑,便不再多言。
    待到香炉底剩余的香燃尽之时,乐正辅就着山泉洗净双手,在谢云渡对面坐了下来。
    谢云渡精神一振,也顾不得再想些有的没的,连忙坐直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乐正辅。
    “你先不要心急,”乐正辅与他道,“这不是短时间就能有结果的事。”
    谢云渡心中微沉。
    “也不怕你笑话,刚刚见这娃娃的第一面,我还看走眼了。”乐正辅抬起香炉的盖子看了一眼香灰,又阖上。“刚开始我以为他不是真人,而是一个你们炼制出来的‘舍’。”
    “……你乱开什么玩笑?!”
    谢云渡眼睛瞪着他,脸上明摆摆写着两个大字,荒唐。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舍”是什么意思。
    修行者也是人,也有寿数枯尽之时。古往今来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大能,临终前却看不开,走了邪路,用精神力强行占据另一个年轻的躯壳——那便是“夺舍”。当然,谢云渡也听说过某些后继无人的世家、宗派,为了延续他们老祖宗的寿元,自愿献舍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魂魄占据他人躯体都有极多弊病。肉身与魂魄的不协调会迅速消磨寿命,更枉论在修行上更进一步。
    于是有人便说,如果夺舍行不通,那么重新炼制一副躯壳呢?
    数百年的准备,耗费数不尽的天灵地宝,再依照魂魄的特质一点一点地调整,就为了雕琢出一幅近乎完美契合的躯壳。做到极致的“舍”,传言中甚至能延续寿命数千乃至上万年之久。
    寻常修行者鲜少听得这等秘闻,即便听说了,也以为天方夜谭一般。但谢云渡却知道确实有不少人做成了;就现在神域里排得上名号的那些宗门,哪家里面没有用这种方式延续寿元的老祖宗?只是他们大都隐藏得极深,极少出手,所以很难被人探知虚实。
    不过,谢云渡还真见过一次。
    很多年前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有一次师父寻访旧友的时候顺道带了他去,就见着了个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古怪道人,吓人得很。后来师父告诉他,那就是“舍”出了问题。从此谢云渡便觉得这种经人炼制的躯壳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无论如何,谢云渡也想不通这医修为什么会联想到“舍”上——这压根就不着边吧?
    乐正辅笑了笑,垂目摆弄着案上茶具。
    谢云渡道:“怎么,难不成我还说错了?”
    “你看这娃娃周身灵气外溢,但这种灵不是天赋的灵,也不纯粹是灵族的灵,更多的是灵材的灵。”
    乐正辅抬头多看了一眼孩子,依旧没有否定自己先前的判断。“灵气从他骨血深处根生,显然不是因为服食什么灵物造成的。再加上很多年前我见过一位……‘病人’,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谢云渡都气笑了,“所以你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个假人?”
    “那倒不是。”
    乐正辅就着旁边的炉子烧上一小壶水,平缓与他解释道:“一则是我见你对这孩子十分看顾,不像那回事;二则是他太过于完美了,虽然完美地不似真实,但如果说修行界竟有人能炼制出这样完美到没有一丝缺憾的躯壳?更无可能。”
    而听到这时,谢云渡却蓦然一惊。
    他脑海中快速闪现过几个画面——那是古战场最末时,漫天业火中。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模糊看见了那座庞大的神像虚影,然后……
    谢云渡微微打了个寒噤。
    他忽然意识到,乐正辅很可能并没有说错。
    “你刚刚说以前见过类似的?”谢云渡连忙问:“那人是谁?现在在哪?后来怎么样了?”
    “时间过去太久了。”乐正辅摆手止住,道:“更何况,就算知道也恕难奉告,古九谷的老规矩了。”
    谢云渡也很快反应过来,歉然笑笑:“怪我,一时忘了。”
    乐正辅摇头示意无妨,道:“我与你仔细说这些,是为了提醒你注意安全。”
    谢云渡愣了愣,“什么注意安全?”
    “这孩子落在有心人眼里,定会遭人惦记。你修为不错,但单凭你一个人还护不住他。”
    白雾蒸腾间,乐正辅将煮沸的山泉水缓缓倾入茶壶,说道:“等闲宗门为了一个‘舍’耗尽人力物力,炼制出的也往往只是一个次品。但这孩子却是一个现成的完美躯壳——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提醒你,这孩子的存在若为人所知,就连圣人也会动心。”
    “……”
    乐正辅半晌没有听到谢云渡接话,抬眼看他,问,“听我这么说,后悔直接来找我了吧?”
    谢云渡顿了顿,还是苦笑道:“是有点。”
    要是他早知道这么要紧,还不如上次就跟二师兄认怂,直接抱着这小孩回桃山去。
    乐正辅笑了起来。
    “没事,以后谨慎就好了。这次也不是坏事,你很难再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医师。”
    说话时,他递了一页纸给谢云渡,纸页边缘微微泛着黄。谢云渡接过扫了一眼,竟是一张誓约书。
    “大部分来古九谷寻医的人都有秘密,”乐正辅笑笑道:“与其相互之间怀疑试探、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签了这个,两边都清净。”
    纸上寥寥几行字,大致是约定双方都为对方保密,始终不存害人之心等等。谢云渡看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便没再与人假客气,直接笑着应下:“前辈敞亮。”
    这一小会儿功夫,对面乐正辅已经沏好了三盏茶水,正拿指腹试着茶杯温度。
    “三杯?”谢云渡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有点想笑,问:“居然还有一个给他的?”
    乐正辅摇头道:“三杯都是他的。”
    谢云渡微讶,旋即面露难色。
    “我可以试试,但可不能保证他能喝。”谢云渡如实道,“绝大多数东西他根本理都不理,我也没办法。”
    “没事,”乐正辅道,“我主要是看他反应。”
    “那行。”谢云渡应了。
    他伸手去拿第一个杯子的时候,才发现三杯茶水颜色略有不同。他分明已经看了全程,竟也没注意乐正辅是什么时候把一壶茶分出了三种。
    “这杯是什么?”
    “清水。”
    “噢,”谢云渡道,“那多半不行。”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依照之前答应的,把第一杯水喂到了孩子嘴边。
    早在乐正辅在对面坐下的时候这孩子便已经睡醒了;醒后也没什么动静,一样安安静静地窝在谢云渡怀里,玉雪可爱极了。谢云渡一看向他就忍不住朝他笑,软下声音在孩子耳边问:“要不要喝点水啊?温度正好的。”
    孩子果然还是没理他。
    谢云渡又哄了几句,作罢,重新把水杯放回桌子上,抬头看向乐正辅。
    “我之前早试过了,白水他从来都是不喝的。”谢云渡又端起第二个杯子,问:“这个里面又是什么?”
    乐正辅一边观察着这孩子,随口解释道:“对凤族有好处的东西。”
    谢云渡手指一顿,无奈道:“有这么明显吗?”
    “排除了第一种可能,那自然就是另一种。”乐正辅看了谢云渡一眼,反问:“我若连这孩子种族都分辨不出,你还敢让我给他看?”
    谢云渡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犯愁。
    “不用担心,”乐正辅这种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只简短道:“能认出来的人不多,再者……”他声音忽然一顿。
    谢云渡也停住了,注意力立刻放在了怀里的孩子身上。
    第二杯茶,他竟然喝了!
    “这什么意思?”谢云渡小声问。
    “这说明他能分辨与自身有益之物,但不能代表什么。”乐正辅随手一指庭院中的树,道:“连寻常草木都知道向着阳光一面生长,生命之本能而已……来,再试试这个。”
    谢云渡顺着乐正辅的目光看向了第三个杯子。
    “这次是什么?”
    “他现在周身灵气充盈外溢,看着热闹,但这实则是生命力的流失,绝非好事。”乐正辅道,“你之前不是担心他会过于引人注目吗?我粗略配了几种药材,一则暂时稳固他身上灵力,二则是使他外表看上去与凡人孩童无异。但这剂药对他的身体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如果他还愿意喝,那就说明他也许……且先看看他的反应吧。”
    谢云渡听出了乐正辅的未尽之意。
    毫无疑问,第二杯茶与第三杯茶都对他有益。但与前者不同的是,第三杯茶的益处却无法仅凭本能判断。这孩子虽看似无知无觉,但如果他愿意饮下第三杯,那么他就很可能仍然留下了一丝神识感知外界。
    这样一想,谢云渡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
    他搓搓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第三杯茶喂给孩子。

第十一章 第一年秋

    ……

    “可能他只是不太渴吧?”

    谢云渡讪讪说道。

    他怀里的孩子肤色柔白,唇如点朱,瞧上去气色颇好,似乎也正印证了他的话。

    乐正辅并不意外这个结果,或者说,他原本就没期待什么。

    “你自己就是大修行者,”乐正辅看着谢云渡,语气寻常。“以你的境界,不可能感应不出这孩子的识海。”

    谢云渡笑容淡了些。

    “你说的是?”他问。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丝毫灵魂波动。”乐正辅便续道:“现在在这里的,就是一个空壳。”

    谢云渡目光微颤,但很快又定了神。

    “如果这就是你的判断,”他放下杯子,冰凉的瓷质与木桌相触,磕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谢云渡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那你一定是错了。”

    乐正辅倒不生气。

    “在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点了支引魂香。”他抬指敲了敲手边香炉的盖子,笑笑,“——自制的,效果还不错。一般而言,只要还有意识存在,他就一定会有反应。”乐正辅垂目看了一眼燃尽的香灰,道:“但你也看到了,没有。”

    谢云渡眼睛眨也不眨地道:“这不算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所以乐正辅才继续试他,倒了这三杯茶,“可惜结论看起来与之前也并无不同。”

    谢云渡道:“这依然说明不了什么。”

    乐正辅抬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竟然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赌气的样子——他竟像是真心这样确信。

    “依据?”乐正辅问,“你刚来时还不是这样。”

    “对,”谢云渡道,“我是想明白了,我应该相信他……我得信他。”

    他垂目看着这个幼小的孩童,孩子也仿佛在看着他;每当这个时候,谢云渡总是心里软和得厉害,脸上不自觉地就挂上笑容,哪怕知道这孩子现在其实什么也感知不到。

    这段时日,谢云渡时常有像刚才那样患得患失的时候。他也想立刻就试出结果,想要有人现在就无比笃定地告诉他,陆启明就在这里,很快就能醒来、笑着与他说话。

    但如果没有……那也没什么。

    古战场已经结束了,承渊也死了,那么难的时候他们都能撑过去,没道理到了现在这样风平浪静的时候,反而说不行。谢云渡告诉自己,感知不到神识存在是正常的,乐正辅试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之前凤凰蛋的时候不还要遮蔽天机吗?现在想必也是一样。总之,无论出什么状况都一定有其中的道理,他只需要一直相信他、把这孩子照顾好就够了,不必庸人自扰,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反正,”谢云渡道:“您就当做刚刚那第三杯茶他也喝了吧。”

    乐正辅若有所思,“他涅槃前修为如何?”

    谢云渡顿了顿,苦笑道:“这还真说不准。”

    乐正辅便问:“比你高?”

    “怎么说呢……他不能只按修为高低去算。”谢云渡抓了一把脑袋,“就

    算他没有修为,估计也能打我十个——一百个也说不定。”

    “哦,”乐正辅颔首,“就是说,其实你也并不清楚。”

    谢云渡急:“我不是——”

    “知道,”乐正辅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因为他远强于你,所以你才无法判断。”

    这回谢云渡连连点头。

    “若说他出于某种原因,或是休养,或是躲藏,从而有意识地隐匿自己的魂魄气息——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存在的。不过若真是这样,他就必然还有留有对外界的一丝感知。”乐正辅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之前我没有说,其实这孩子倒也并非毫无反应。”

    谢云渡一怔,“什么?”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他原本在睡着,但在我靠近之后,却突然醒了。”

    从一开始乐正辅就一直在观察他们,也只有在那个细微的瞬间,他才忽而觉出一丝异样。如果说这孩子真的看不见、听不到,全无知觉,那他本不该会被外界的任何动静惊醒;但事实却是——他正是在乐正辅靠近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当然,这也可能是巧合。”乐正辅问,“所以你带着他的这段时间,可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谢云渡本来听得颇为振奋,但被乐正这么一问,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尴尬脸红。

    乐正辅看了眼他表情,了然:“没注意过?”

    “没……”谢云渡暗骂自己居然还没一个外人细心,只好问:“那现在怎么办?还能用别的办法确认吗?”

    别的办法?乐正辅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办法当然有。

    不但有,还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让这孩子置身危险之中,试试他会不会觉察到危机从而做出反应。只是瞧瞧谢云渡这副把人当亲儿子疼的模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开着窗户都怕风大,又怎么可能会答应用真的危险去试他?所以乐正辅压根提都没提。

    “不急。”

    乐正辅手指一拂纳戒,递给了谢云渡一沓符篆。谢云渡低头一看,全是清洁用的。

    “去院里挑一间顺眼的收拾干净。”

    乐正辅道:“先留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吧。我再看看。”

    谢云渡略带茫然地接过,站起来。

    “还要很久吗?”

    “行医救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像你之前说的‘就当做怎么怎么来’,那肯定是行不通的。”乐正辅笑了笑道:“若是没一个定论,我不可能随便开药方给他。”

    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点头道:“您说的对。之前是我太心急了。”

    “先住下吧。估计得十天半个月,我需要……”

    说话时,乐正辅又看到了这孩子的双眼。

    那对瞳仁就像琉璃珠一样剔透而无神,使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懵懂的盲童,又仿佛时刻在注视着一切。光线投射其中,乐正辅清晰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某一瞬间,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荒诞的威胁感,但再定睛细看时又只是寻常,从未有任何变化发生。

    正辅不由皱了皱眉,又转看向谢云渡。

    谢云渡抱着那孩子时,神态动作却始终都十分放松,让人一看就知道他非但不会有任何紧绷感,反而因此觉得心里踏实。

    他与自己的感受似乎有很大差异。乐正辅若有所思。

    “冒昧问一句。”

    乐正辅叫住了正准备出去挑房间的谢云渡。

    “你明明清楚他并非一个真正的稚童,而是一个比你更强大的修行者。”乐正辅问:“但我看你对他的态度,却又似真的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对待,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啊?”谢云渡有点没反应过来,迷惑回头。“但他现在不就是一小孩吗?都已经是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还是你意思是我对他不够尊敬?太没大没小?”

    乐正辅看着谢云渡一时陷入沉默。后道:“算了,你去吧。”

    谢云渡便又迷惑地走了。

    ——直到屋子都快要收拾到一半的时候,谢云渡才恍然意识过来。

    “等等,”谢云渡难以置信地探身出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中了幻术或是什么精神暗示吧?”

    “行了,”乐正辅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不是了。”

    谢云渡斜靠在门沿上噗地笑出了声。

    “天啊,”他怎么也没想到乐正辅那时居然是这个意思,嘿道:“你想的也太多了吧——得,下次您要有什么啊,直接问我就成。我这人直,要是把话说得太委婉了,我还真猜不着。”

    乐正辅摇头而笑,道:“看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逆着光线去瞧院子那头的谢云渡,这人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抓着清尘符,那孩童则被他用宽布条绕起来缠在身上。午后阳光正暖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可成家了?”乐正辅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句,“看你年纪轻轻的,带孩子倒是带得熟练。”

    “你说这个?”谢云渡哈哈一笑,“我过来那一路上经过了个小村庄,里面好几个小媳妇都这样带小孩,我找她们现学的——怎么样,不错吧?”

    乐正辅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也笑道:“是不错。”

    不说话时院子便又安静下来,唯有花鸟虫鸣,与两边收拾杂物时偶尔撞出的叮咚响声。

    直至日暮时分,这座沉寂已久的院落终于全部整理妥帖,再用聚灵阵荡去角落的烟尘,一切皆整洁如新。

    复原阵法的时候乐正辅领着谢云渡去看了山的背面,谢云渡才知道原来古九谷真正的位置已经很近了,只是他来时恰好走了山壁的另一面。

    站在山巅向下眺望,暮色笼罩之中,山谷里连绵错落地建着好多高脚小竹楼,沿着溪流有一片漂亮的湖泊,湖畔山坡皆种着药田。风清清凉凉地吹过来,带着世外的气息。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处看了些许时候,等到第二缕炊烟升起时一同返回。

    ……

    谢云渡就这样带着这个孩子在古九谷旁的一间小屋住下,直至夏尽秋初时。

第十二章 人间闲事

    时九月中靖州城,秋高气爽。

    谢云渡扬声嚷着一连串借过,单手抱着孩子侧身从热闹的面馆间穿过,一边顺手捞起一坛店家今秋刚酿成的新酒,好不容易才在馆子最里面角落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人可真多。

    谢云渡随便把酒坛子搁在桌角,把头顶的斗笠拨到背后,腾出空儿来把小孩抱到靠墙的椅子上坐好,才伸手去摸那酒坛盖子。揭开迎着光线往里瞧,酒质清冽明亮,谢云渡从那酒香里隐约闻出股草药味,半是满意半是难受地啧了一声。

    满意是因为他自然知道这正是秋露白最好的时节,难受则是他先前已经在草药堆里泡了三个多月,居然还就绕不开了。

    算了,其实也不差。谢云渡给自己满上一碗,拎着碗沿一口饮尽。

    凡酒醉不了修行者,却是一样的清爽解馋。冰凉酒水下肚,立刻就压下了这一场秋末回返的暑气,让人从头到脚都透着爽快。

    谢云渡余光看见身边的小孩正在瞧着自己,顿时来了劲儿。

    “你也想尝尝?”谢云渡嘿嘿笑道,“那可不行,乐正前辈交代过我,不能乱喂你东西吃。”

    不过这孩子显然只是感觉到动静随便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真的很感兴趣。谢云渡还说着话,他就又要闭上眼睛了。谢云渡以为他要睡,便赶快把他重新抱起来搁在大腿上,结果等人在怀里靠好,这小孩又精神了,睁着眼睛跟谢云渡面面相觑。

    “……这小祖宗。”

    谢云渡忍笑嘀咕了一句,便又问他:“想不想去看人家师傅抻面?我带你去瞅瞅?”

    正巧这时那边厨子正在案板上砰砰砰地砸面团,短暂地吸引了这孩子的目光,谢云渡就权当他同意了,便抱起他再次一路“借过借过”地凑近去看热闹。

    谢云渡过去的时候厨子已经开始抻下一把了。一大团和好了的白面团,拉着两边顺力道轻轻扭扯了几下,便很快拉成一长条,再不知道怎么折转几个来回,眨眼间就从四股八股越变越细,一看就是出锅后柔韧又有嚼劲的好面。厨子一身短打,利索得很,一挥手便将抻好的面往白气蒸腾的大锅里一丢,等过会儿捞起来过一遍凉水,再舀上一勺喷香的浇头,面便成了。

    等着小二把面一碗碗端走的间隙,厨子倒还有空抬头夸赞一句:“您这小公子生的可真好看!”

    类似的话谢云渡走到哪儿听到哪儿,早已听得相当熟练了。

    最开始被人误以为这是他亲儿子的时候,谢云渡还生嫩的很,总是面红耳赤加上一连串否认解释,反而更勾起了对方的好奇心,有时还会被误认成拐孩子的,最后只能落荒而逃——所以后来他就知道了,遇到这种情况只需要厚着脸皮认了就行了。

    于是现在谢云渡听了只会一脸嘚瑟地回答:“那当然啦!”末了还要再加一句,“我敢说这绝对是方圆一百里里面最好看的小孩儿!”就这还没完,他还要站原地等着对方回捧一句,“一百里哪够啊,方圆一千里里面也没有比您这孩子更好看的”,才满意了。

    尤其是这回下山以后,谢云渡心里的小九九基本都会被满足。

    这孩子恢复得很好。

    从上个月的时候,谢云渡就惊喜地发现他的五感开始有所恢复,渐渐地也便对外界有了些反应。外面有动静的时候他会眨着眼去看一眼,遇到感兴趣的东西会注视地稍久一些,眼睛清透明亮。如果只是路过的人,已不会再轻易察觉这孩子的异样,顶多只会觉得他性情安静乖巧。

    不过他好像也因此更容易困倦。每次稍醒地多了一会儿,就要补觉更久。谢云渡问过乐正辅,乐正就说让他随便睡,正是需要养精神的时候。

    比如这会儿,谢云渡见他这回是真的又困了,便连忙与厨子道了声谢,重新抱着小孩回到角落的桌子。

    市井人声嘈嘈,但听久了混为一片,竟反而让人觉得安静。谢云渡斜靠在墙壁边自饮自酌,一边用手指下意识地理顺小孩夹在衣服里的细发,想着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做,一时倒也惬意。

    ……

    自他找去古九谷寻医至今,又已三个多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谢云渡一直带着这孩子住在乐正辅那座山顶的小院里。偶尔下山采买,也是当日便返回,从不多停,不与旧人联系,也不打听神域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就安安生生地跟着乐正辅修生养息,其余什么都不管。

    谢云渡原本以为乐正辅让他们留下只是为了判断他是否还有意识存在,后来才知道不仅仅是那样。

    “我看过了,他这种不是五感的问题,只是因为太虚弱了。之所以暂时看不见也听不见,实则是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乐正辅当

    时这样解释,“这孩子生命力近乎枯竭,已经经不起任何消耗了。”

    谢云渡总是听不了这种话。

    “但他看上去不是挺好的?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灵气逸散造成的假象,不是好事。”乐正辅一边枕着脉,一边从纳戒中翻捡出各种药材,拿出药鼎鼓捣一番,很快炼成了一大把颜色不明的丹药丸子。

    “……这什么玩意?”谢云渡看了都嫌弃。

    “嗯,就叫‘封尘丹’吧。”

    这是乐正辅现取的名字。

    明珠封尘,化为寻常。如此方得平安。

    再后来,他们就留在山上慢慢养身体了。

    ……

    不过小凤凰可不是好养的。

    他现在年龄太幼小,先前那次涅槃又伤害太大,想养回来得费大力气。需要留意的、禁忌的事项不计其数,有些连乐正辅都得重新去查医书;用到的天材地宝更是数都数不清,其中一大半谢云渡甚至都是第一次见。

    理所当然地三个月后,谢云渡离开古九谷时欠了一屁股债。

    ——当时乐正辅粗略估算完要用多少灵材后,就立刻把哄孩子睡觉的谢云渡拉了出来。

    “其实我也很穷的。”乐正辅这样说。诊金可以免,但用的东西真没办法。

    谢云渡当然没二话,就认了。反正他本来就觉得该给钱的。

    可是他虽然认得爽快,本人却是两袖空空光棍一条,任是什么花销都只得先赊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手里的欠条也摞了有小臂那么高。谢云渡直接拿根麻绳一捆,丢进了纳戒深处——值得回忆的是,就连这纳戒也是借的,借楚少秋的。

    某日谢云渡突发奇想说自己可以卖身给乐正辅当打手抵债,被乐正辅严词谢绝了。乐正说比其人身安全还是钱比较重要。

    谢云渡瞥着乐正一贯的那副端正平和的气质,一时竟说不好这人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这样想。

    ……

    不过无论哪种,钱反正都要还的。

    谢云渡从来都是得过且过啥啥都行的潦草人,自认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心想这下可好,估计下半辈子都要在还债或者还债的路上了。

    哪知!忽然峰回路转——

    就在今天。

    ……

    古九谷在神域西边,所以下山之后,谢云渡便一直往东北朝向走。

    最适宜小凤凰生长的地方自然是凤梧之渊。谢云渡虽然不敢带着小孩直接溜进去,但凤渊外仍有一片极广袤的森林,听乐正说了那边气候很相似之后,谢云渡就决定到那儿找人搭个房子住下来。大自然灵气丰盛,想必能让小凤凰喜欢。

    而今天到达的靖州,就是谢云渡一路过来经过的最大的一座城。

    他们桃山门人不多,做不到像其他门派一样把联络点开遍神域的每个角落,但也至少都在最有名的那十二座城里面开了酒铺;其中一间就在靖州。

    所以今天刚一到靖州,谢云渡就想起了这件事。

    几个月前凤凰蛋破壳那天闹出的动静太大,被他二师兄感应到了,非要他重新去联络点再取一个传讯符——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惜当时谢云渡急着去找医师,后来又整天呆在乐正辅那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头,转眼间就鸽了他二师兄三四个月。

    谢云渡有点怕他这一去,会直接把他二师兄本尊招过来骂他个狗血淋头再抓住打一顿。

    但是来都来了,不去也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谢云渡就乔装打扮,戴上所有遮蔽天机的东西,偷偷摸摸地进了桃山的铺子,找到角落的小传送阵快速用了口令。

    出乎意料地,阵法中除了掉出一个新的纳戒以外,居然一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嚯!!!”

    谢云渡当时刚用神识扫了一遍就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兴奋得直搓手,心里迅速冒出一连串感叹词,大呼二师兄够意思。

    那天他二师兄是怎么说的来着——

    “……托你四师兄给你打个新的纳戒,我亲自往里面塞个几万十几万灵石,还有什么丹药灵材防身法器全部替你备齐……”

    谢云渡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句话居然不是他二师兄对他冷酷的嘲讽,居然是来真的?

    谢云渡悟了呀,原来不可着劲儿折腾一回大的,他就不知道原来二师兄对他的容忍限度居然有这么高!甚至纳戒里的东西比他之前说的还多!

    老天!这回可发大财了!

    可见二师兄果然是最硬心软,肯定是上次天罚动静太大把他老人家给这吓着了。谢云渡美滋滋地心想,瞧把二师兄给心疼的,一口气送了这么多好东西过来。

    这大半年——自从

    他自己的纳戒在道院里炸了以后,谢云渡穷得没话说,兜里那些为数不多的从楚少秋那里借来的灵石,每一块都恨不得掰成两块使。如今穷鬼乍富,谢云渡就忍不住想去买东西。

    刚好靖州城热闹,他带好斗笠施上术法,保证绝对没人能认出自己之后,就立马抱着小孩去街市逛上了。

    以前从没注意过,谢云渡到现在才发现给小孩做的玩意儿居然有这么多花样。

    能从一个小摆件直接变大的玩具木马,能带着人飘起来的竹蜻蜓,能随着心情变颜色的千纸鹤,一连串能够自己围着人飞来飞去的小彩球,一盆能够化出一小片蝴蝶幻境的变异兰草,还有一种可以坐进去的大型不倒翁——当然了,这些东西都是修行者捣鼓出来的。

    谢云渡看得新鲜,也抱着小孩一起看。除了入口的东西谢云渡不敢买之外,其他任何种类的物件,只要能吸引这小凤凰的注视超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谢云渡都统统买下来塞纳戒里——不过能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大多数时候这孩子都懒得看。所以谢云渡就自己看着买。

    他买了一大摞会声情并茂地自己念出来的话本,省得在山里闲得无聊。看到好看的小衣服的时候又想起来,既然说要娇养,那穿戴也得给他买最软最舒服的料子才行——衣服上面还有绘好的聚灵阵和护身阵。再想到过几个月就要入冬了,毛茸茸的小帽子,斗篷,小火炉,小枕头,小被子……谢云渡简直都挑花了眼。

    等买得实在没什么可买之后,谢云渡也没想过给自己省钱。他觉得是该好好犒劳自己一下。

    以前没空想,现在仔细回忆一遍,谢云渡真觉得自己是做了好大了不得的的事。

    他自己一个人带着凤凰蛋挨过了三次天劫,孵出了一个小凤凰,找到了最好的医修,还把这孩子养得长高了一点点——

    天啊,这值得吹他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可惜现在还得保密,谢云渡只能默默去吃顿好的。

    靖州城多得是穷极奢侈的酒楼,何等山珍海味寻不得?结果谢云渡在街巷间逛了一大圈,左转右转,居然还是被随便一条小巷口的油泼辣子那味儿给勾起了馋虫。最后只能一边骂着自己出息,一边双腿老老实实地径直往那边走去。

    ——就是现在他所在的这家小面馆了。

    面一上来,筷子松松搅拌几个来回,挑上来一束浸透汤汁的细面,味香辣而有嚼劲。配上一叠店里招牌的酱泡萝卜,肉质晶莹透亮,咬上一口脆而清甜。再来一碗清酒下肚,爽快的凉风直冲天灵盖,当真是神仙一样快活!

    谢云渡悠哉地吃面喝酒,一边吹着窗边的小风,一边顺便听着馆子里人们的闲话。虽然听到了不少熟人的名字,可惜传得都是些陈仓烂谷子的无聊八卦;直到忽然有一句入耳——

    “……自从奉天府那事儿之后,季无相也不知去了哪里。你们说他不会狗急跳墙、大开杀戒吧?”

    嗯?

    谢云渡微一挑眉,支起了耳朵去听。

    那边桌子一伙人乱猜几句,又一人说:

    “也不知奉天府到底犯了什么事,灵盟灭了奉天府,武宗上面居然就默许了?”

    谢云渡扯了扯嘴角。

    又听另一人嚷嚷道:

    “我听说了!是季无相那厮搞上了……”

    后面紧接着便是一大堆下三路的狗血桃色故事,听得谢云渡默默一个白眼。强忍着那些扯得没边的鬼话听了一遍,谢云渡慢慢还原了一个大概。

    七月十三日,奉天府灭门。

    从无作恶者不杀,新进宗门未及一年者不杀,稚童不杀;此三者外不赦。灵盟午时至,到黄昏时,整座奉天府已化为一片焦土。余者皆噤若寒蝉。

    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却直至最近才渐渐有人讨论。

    谢云渡听他们猜测的诸多原因,全都集中在奉天府府主季无相的身上,就知道这是有人刻意引导的结果。

    如果说这件事真的与季无相有关,那也是因为他生了季牧那个祸害。

    但凡是在古战场留到最后的人都很清楚,奉天府被灭毫无疑问是因为季牧。季牧既然敢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凤族报复是早晚的事。先前没有动静,只是因为专注于九九召魂仪不愿分心罢了。

    至于掩盖真相的原因……

    谢云渡垂下目光望向怀里熟睡的孩子。

    传言一贯只会愈渐猎奇、夸大,最终不知所云。想必凤族不愿意再让任何流言在他离开后还伤害他的名誉,才将季牧与他的名字都在这一切传闻彻底隐去。

    至于季牧?谢云渡带着十二分的恶意想到。

    季牧大概早已死了吧。

第十三章 无间净土

    季牧正在笑。

    武宗太平宫,地底第一十八层。

    一盏又一盏幽黄的烛火映照在粗粝的灰暗石壁上,季无相渐步经过无数道紧闭的寂静石门,一路走向更昏暗的至深处,直到停步于这条笔直长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黑铁披甲的侍卫上前一步打开禁制。推开门的一刹那,季无相看到了季牧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以及少年脸上无限喜悦而期待的笑容。

    季无相甚至想象得出这样一幅画面。在不知穷尽的死寂时间里,季牧就是这样一直不厌其烦地盯着这道门,等待着他打开门的此刻。

    但这一幕在季无相记忆中时有发生,所以他习以为常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四方而空荡的石室,除一张石床外空无它物,而季牧靠墙席地坐在门的正对面。门被推开的同一瞬间,从外面透过来的第一束光线就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季无相并不在意季牧灼烧般的视线。他自然而随意地放下兜帽,有条不紊地解开斗篷递给身后侍卫,并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谢。

    “辛苦你们了。”季无相淡笑道:“给他吧。”

    另一名盔甲罩面的侍卫向前一步,微微弓身,将一架通体覆盖绸布的七弦琴呈至季牧面前。

    季牧却没有去接。

    少年身子向后倚在墙壁上,随着季无相靠近慢慢仰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季无相,脸上带着无邪而又冒犯的笑容。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在场每个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正如他上次所要求的,他就是要季无相亲自把琴送到这里,再亲自递呈到他的手中。

    这是季无相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季牧。

    他年幼的、缺乏管教的儿子。

    季无相丝毫没有回避季牧的目光,只是站在原地宽容地俯视着这个孩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仅存的光束从半开的门外投射进来,令他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少年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神色变化,而季牧逆着光线抬头,却始终看不真切父亲或平静或厌恶的脸。

    季无相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季牧,直到少年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收回,直到季牧终于忍不住回避目光的那一刻——季无相才给予了少年第一个笑容,然后开口。

    “把手给我。”

    就像一柄嗜血的好刀总是需要刀鞘一样,季牧身上也有必要挖凿出一些易于掌控的缺陷。像这样的暗室就是其中之一。

    季无相很清楚季牧完全无法忍受长时间被关在这样一个封闭而无光的空间。为了打破那种绝对的死寂,他通常会做出很多愚蠢的努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发出声音。遗憾的是在武宗封住他的言灵之后,他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所以季牧最终一定会选择反复用手指去叩击石壁,无论再如何克制忍耐都无法停下。

    就会像现在这样。

    季无相毫不意外地端详着少年渗着血珠的指尖与关节,评价道:“你还是这么缺乏耐性。”

    季牧狠力一挣,没有挣脱。

    季无相轻而易举地及时捏紧少年的腕骨,“我教过你,不要做这种多余的动作。”

    他自袖中取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洁白丝帕,展开,开始一点一点地擦拭季牧手指上的血迹与灰尘。

    “听他们说,你想要一架琴?”

    季牧闭着眼,后背紧贴在石壁上,没有回答。

    季无相重复问道:“你想要吗?”

    少年额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很久,他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

    季无相淡道:“另一只手。”

    季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将另一只手抬起。

    “小牧。”

    季无相念着他的名字。

    “你刚刚的那个眼神我很不喜欢。”他垂目一根一根地擦拭着季牧的手指,语气平和地嘱咐道:“下次我不想再看到,记住了吗?”

    季牧如果继续沉默,季无相便会一直这样下

    去,直至季牧最终低头退让。

    “好孩子。”

    季无相便又一次对他的孩子笑了。

    他把染上脏污的丝帕随意扔在角落,抬手揭开了罩在琴上的那薄薄一层幕布,拿起这架七弦琴扫了一眼。

    ——普通至极,甚至称得上粗糙的材质,黯无光泽的干涩的弦,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看来武宗也并没有将季牧的要求放在心上,是打算放弃他了吗?季无相微一哂笑,便把那琴随意丢给季牧,摆手示意侍卫退出去。

    然而下一刻,陡然间。

    季无相已无暇留意季牧是以怎样的姿态去接住那一架琴的,因为在他身后——

    砰。

    一声闷响后,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

    他身后的门突然被锁上了。

    ——彻底闭锁,不留一丝缝隙,以及于同一时间恢复的囚室中的全部禁制。

    季无相心脏陡然沉下,蓦地变了脸色。

    他眼神凌厉之极,第一时间盯住了身边的季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季无相才第一次发现这间囚室并不像他先前想象的那样没有一丝光线。

    昏暗近无的光从左侧的那张石床上微微浮动,无声勾描出意味不详的模糊法阵。借助这样的光,季无相冷静地审视着季牧。

    少年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发着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季无相冷漠至极的盯着他看了少顷,眼中阴厉缓缓隐去。

    本该如此。

    如无意外,季牧本该比畏惧暗室更加畏惧与音律有关的一切,但上次季牧却居然主动向武宗提出了“要琴”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

    现在看来,也无非只是这孩子又一次自讨苦吃的无谓反抗罢了。

    但如果与季牧无关,那么……

    季无相一边在心中极速思索着武宗此举背后隐藏的一切可能,目光隐晦地环视一周,然后向那张石床缓步走去,坐下,不疾不徐地从纳戒中取出一盏灯台,点亮,平稳地放在右手手侧。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季无相才再一次去观察季牧。

    季牧仍低着头靠坐在墙角,看不清神色。

    他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季无相看着他时,他正在用指腹极轻缓、极专注地捻转着每一根琴弦,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琴声。

    ——没错,就该是这样。

    他不敢。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季无相还是相信季牧绝不可能摆脱当年那场晚宴留给他的深刻教训。更何况,纵使武宗出于未知的原因忽然关了这道门,他的一身修为也还在,而季牧却早已被下了重重禁封,再无一丝反抗之力。

    想到此处,季无相心神已重新平息下来,但却又因此生出更大的愤怒。

    他难以忍受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对季牧忌惮至此。

    这本该是他亲手喂大的一条绝对服从的狗,却不知何时悄然变成了一头狼崽,逼得季无相不得不时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一次又一次勉强按下那只跃跃欲试的利爪。

    但越是愤怒,季无相就越是平静。

    “还知道怎么弹吗?”

    他笑着问季牧。

    少年被他的声音惊醒,视线略显艰难地从那架琴上移开,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季无相敏锐地发现季牧这一刻的视线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但在晃动的烛光中他看不真切。他必须看得更清晰一些,所以他向季牧招了招手。

    “过来。”

    季牧在阴影中定定地看着季无相,脸上渐渐升起诡异的笑容。他用双手无比珍惜地抱起那架琴,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笑容满面地向季无相走了过去。

    少年的身形远不如季无相高大,但父子二人此刻一坐一站,却换成了季牧俯视着他。

    季无相冰冷而傲慢地看着季牧,微笑命令:“坐

    好。”

    季牧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如他所想的那样,顺从地在他脚边跪坐下来——除了那张碍眼的笑脸。

    “我早就说过了。”

    季无相十足耐心地抬手覆上季牧的额头,用手掌慢慢抚摸他的颅顶,下移,沿着少年披散的长发扣紧他的后颈,令他微微仰起头来。

    “不要这么笑。我很不喜欢。”

    季牧恍若未闻。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唇角的笑容一丝未变。

    这次季无相看得清楚,少年的眼底分明烧着一片稀稀落落的野火,他只需要看到这双眼睛,就能感觉到它的主人是何等费力地想要挣脱锁铐,顷刻间反噬弑主。

    季无相笑了。他用指腹缓慢摩挲着少年的脖颈,心底生出戾气。

    “我们小牧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季无相不轻不重地玩捏着少年左耳柔韧的软骨,然后抬起他的下巴细细地看,赞叹道:“简直就像小女孩儿一样漂亮呢。”

    他的最后几个字被骤然疯响的扫弦声淹没。

    季牧用尽力气,用渗着血的拇指从第一根弦一瞬间重重按到尽头,用力让这座七弦琴发出了一连串巨大的乱音。

    这就是他多年以后亲手用琴拨动的第一声响,却刺耳得如同一声尖叫。

    季无相冷眼看着季牧撑在地上喘气,俯身按住颤动不休的嗡鸣琴弦,让石室重归寂静。

    他问季牧。

    “还想要吗?”

    季牧发着抖将季无相的手臂用力摔开,抬头狠厉一笑,右手重新按上琴弦。

    季无相垂目看着少年指尖下压,重复问:“还想要吗?”

    ——寂静。

    季牧再次用力伸出手指,颤抖着悬停于琴弦之上。

    ——仍是寂静。

    不行。不行、不行!

    ——为什么还是不行!!!!!

    季牧生生把牙咬出了血。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无相居高临下地将他的一切挣扎收入眼底,再次问:“还想要吗?”

    ……

    ……

    “要听曲吗?”

    ……

    忽然在某一刻,季牧听到了幻觉。

    这道声音与父亲的逼问交叠在一起,令他的魂魄不断向更加迷乱的深渊加速下坠。他什么也听不清拉不住,只觉得整个世界全然是剧烈的眩晕。

    ……什么?

    季牧在混乱中似乎听到有人笑着说。

    “弹琴静心。”

    他本能地抓紧了怀中的琴。

    “听说你擅琴——”

    少年的手指在眩晕第二次触动琴弦,发出了一声微弱却依稀熟悉的弦响。

    这声弦响将季牧记忆深处的那一幕轰然拖拽出来——

    那应该是某个寻常的黄昏,日将西落时。

    有人坐在那个静谧的小庭院中——就在他对面不远处的那条长廊下,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琴,抬头问他:“要试试吗?”

    季牧怔怔地盯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应道。

    “好。”

    ——他还是无法发出声音。但他也根本不必。

    季牧闭上眼睛,再一次以指平弦,悬而待发。

    他要以此时此地此心发问:

    ——何谓言灵?

    言出法随,诏令万物。

    ——何谓言灵之“言”?

    直抒心臆,无悖心声。

    ——天地间岂有比这琴音更直抵本心的喊声?

    无。

    ——既然如此,他又何须开口?

    虞大家曾说过他是她生平所见天赋最高的琴师,他本就该是天生的琴修,他天生就会用琴说话。被封住口舌又如何?他偏要凭此琴声,明、心、见、性。

    于是季牧平静拨响了今日的第三声弦音。

    从这一刻开始,他便学会了世间最强的言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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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问鼎介绍:
他的存在即原罪,他的生命即掠夺,他的到来即战争。但我们仍然真诚地感激。因为他是旧时代的变革者,他是最终的正确,他是这个时代一切光明的最高启示。——《莲世界大道问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问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问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