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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什么代价

    梦境杂乱无章。

    时而是幻境中的前世。时而是承渊杀了所有人的画面,他跪倒在血泊中,承渊与石人在高处冷冷看着他。时而是石人用剑气杀他的那一幕,但是面孔却换成了太乙的脸。时而是很久未见的母亲,在家里屋檐下笑着向他招手,然后又一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偶尔能意识到这是梦,但大多数时候却不能。几乎要溺死在其中,几经挣扎,无法醒来。

    模糊见听到有人在一直喊,先生,先生,先生。

    那喊声也令他烦躁,就像有一根冰冷的绳索穿透他的眉心,在他的意识中一刻不停的牵扯。

    他记不起那到底是什么。

    他好想彻底睡过去。但是心中隐约记得,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一件最重要的事,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

    ……

    ……

    陆启明刚刚醒来的时候,仍有些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周围很安静。他身上已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姜忍冬坐在他身边,正低着头帮他清洗手臂的伤口。

    她也是极有天赋的医修,知道怎么做能最大限度地减轻疼痛,这样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慢慢处理,几乎让人感觉不出什么。

    陆启明稍微聚拢起了些精神,默不作声地陷入思考。

    他一直很安静,但醒过来的人与昏迷时毕竟反应不同,姜忍冬立刻察觉到了。

    “是我,”姜忍冬轻声道,“是师姐。”

    陆启明视线转向她,问:“是谁让你来的,刘松风?”

    姜忍冬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垂下目光,继续给少年涂着镇痛的药膏,微带着笑意道:“你小时候就身子弱,每次老师带你我出门行医,稍一累着你就要大病一场。那时候哪次不是我照看你,我也做得顺手了。”

    陆启明一时没有说话。

    女子提起的那些,其实仔细想想,距今也不过几年光景,短得不值一提。他那时与姜忍冬一起随姜氏的大长老修行医术,应该算是亲近的。可惜陆启明此刻回想时,却只能看见些半褪了色的片段,扑面一股陈旧泛潮的雨气,好像已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他微微挣开手腕,道:“没必要。”

    “要不要喝点水,你睡很久了。”姜忍冬道,“我去给你倒点。”

    陆启明道,“不用。”

    但他话音落的时候,女子已经捧着杯子回来了。

    姜忍冬用眼睛期待着望着他,把水喂到他唇边。

    陆启明沉默片刻,还是饮下一口。

    “后来,”姜忍冬温柔地望着少年,低低道: “就连老师那么严厉的人,都不敢轻易带你出去了。前几年他总是在家里待着,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给你调理身体……”

    “没什么意思。”陆启明疲倦的闭上眼睛,道,“真的不必了。”

    姜忍冬便不再提,低头继续帮他清理下一个伤口。

    “痛不痛?”她轻声问,“我要是弄疼你了,千万要告诉我。”

    陆启明微一摇头。

    姜忍冬却知道怎会不疼,她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要心痛死了。

    “你总是这样,从小都是。”姜忍冬想着从前那个总是乖乖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道,“每次生病了不舒服都自己忍着,总要老师发现了亲自一句一句问你。”

    陆启明听着她还在自顾自地说,冷淡地皱起眉头。

    “该知道的你们都已知道了。”他道,“就不必再把我当作你那个师弟了。”

    “那你小时候就不是你了?”姜忍冬瞪了他一眼,气笑道:“你难道是忽然夺舍了启明还是怎么着?现在有本事了,就不认了是不是?”

    “你也不用说这种话激我。”陆启明平静地闭着眼睛,淡道:“我若真有本事,何必如此。”

    姜忍冬一直没再出声,也久久没有任何动作。

    陆启明以为她是终于放弃了,但直到很久之后女子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哽咽,他才意识到她一直默默在哭。

    “……对不起,对不起,”姜忍冬忍不住抬手掩住双眼,痛苦地道:“是我们太无能,什么都帮不了你。让你这样辛苦,师姐什么都做不了。”

    陆启明神色淡漠地听着她低声抽噎,始终没有言语。

    某一瞬间,他蓦地睁开眼睛,视线无声转向一面正对着自己的铜镜。

    耳边陡然炸起一声尖锐的刺响!

    姜忍冬浑身一惊,下意识猛地向后连连退开。膝上托盘摔了下去,里面零零总总的东西散落一地。

    扭曲的铜镜碎片在原处落下,每一枚碎片都离她很远。

    “这镜子被人施了术。”陆启明淡淡道,“我可没有被人监视的喜好。”

    姜忍冬怔然收回目光,缓缓走近,重新在少年身边坐下来,弯腰去捡方才掉落了一地的药瓶与纱布。

    陆启明耐心地等着她整理完,道:“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姜忍冬身体微僵。

    “你很清楚我做过什么。”陆启明平静说道,“所以刚刚那一瞬间,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忽然就出手杀了你。”

    姜忍冬双手紧紧抓着托盘,用力得指节泛白。

    “谢谢你之前所做的,但没必要。”陆启明道,“出去吧,不必继续留在这里担惊受怕。”

    姜忍冬停顿很久,缓缓松开手指,将之前的那些收回纳戒,又重新取出了另一套干净的工具,

    “对不起。”她低声说。

    然后沉默着继续之前做的事。

    “……随你。” 陆启明道。

    他闭目良久,再次沉沉睡去了。

    ……

    ……

    层楼之上的另一个房间,此时已陷入寂静中很久了。

    如今武宗与灵盟两方说得上话的人几乎都坐在这里。在此之前,任何人都很难想象他们会像这样近乎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个屋檐下。

    事实是他们也别无选择。

    三日前,铃子的反常举动在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她在用过神通的当时就决然选择离开——这显然是一个极其突然的决定;铃子甚至连任何准备都来不及做,任何东西都没有去带。

    她就这样直接抛下一切转身就走,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了何方,更不知那天她究竟借助神通看到了什么,以致惊惶至此。

    谁都不知道答案。但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他们虽已集众人之力勉强筑起护阵,却连古战场的血气都难以抵御,更妄论反击。而就连这退无可退的最后护阵,也眼看支撑不久了。

    “至少他已经醒过来了,不是吗?”秋泽迟疑着开口道:“我们可以去问问他……”

    “问他什么?怎么问?”墨婵冷冷瞪了楚鹤意一眼,道:“我就说了你们别自作聪明地放那个镜子,看吧,又惹人生气了吧!”

    楚鹤意无所谓道:“只不过随便找件东西试试,不会出什么大事”

    季牧闻言不由冷笑了声,道:“上一个说这话

    的人是李素。”

    ——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其余人不禁一同看向季牧,再次陷入沉默。

    季牧依旧一个人靠在角落,周围空开一大片,除了七夕没有谁愿意与他待在一处,而他也同样不想理会任何人。他们讨论时他仍会在旁边听着,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这还是今日他第一次出声。

    众人暗暗交换过目光,最后还是由刘松风开了口。

    “季牧,事已至此……血契的事,难道你还没想清楚吗?”

    “怎么?”季牧眯起眼睛,阴沉道:“你们也想利用我来控制他?”

    所有人都不可理喻地看着他。

    “季牧!”青衣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我们是让你立刻解除血契!”

    季牧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重新靠回墙角。

    青衣恨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牧笑道:“就这个意思。”

    “小牧,解开吧。”七夕不由也说,“无论如何,你用血契……还是太过分了。”

    季牧漠然道:“不可能。”

    刘松风怒道:“你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季牧冷笑了声,目光森然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墨婵与刘松风,医修而已。青衣没了陆启明的帮助根本不值一哂。秋泽性情寡柔,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斗。江守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楚鹤意修为废了。铃子也早就跑了。七夕更不可能与他动手,就是动手也打不过他。

    “一屋子老弱病残……”季牧根本不在意他们脸上的敌意,嗤笑道:“我就是不解血契,你们又能怎样?想杀我?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季牧,”秋泽忍不住道:“我们现在都是有求于人,你何必一意孤行,非要继续惹他不快?”

    “那是你们,”季牧冷冷道:“我可没什么要求他的,也根本不想他去帮你们。”

    秋泽急道:“你,你简直……你难道就能从承渊手里活下来不成?”

    季牧道:“关你屁事。”

    秋泽:“你你你!”

    “行了。”楚鹤意神色厌倦地打断,道:“若最后是承渊赢,那就都不提了。若是陆启明赢,季牧也一样要死。左右他都是个死人,现在死磕着不放,也不难理解。”

    季牧慢慢收起笑意,目光冰冷地盯住他。

    “说点儿别的吧。”楚鹤意忽然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还有谁见过谢云渡吗?”

    现在古战场中还活着的修行者几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找不到的多半就是死了,但是……

    “他应该不至于保不住自己性命。”楚鹤意思忖着道:“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七夕回忆道:“上次我见他还是神通现世的那一日。”她忍不住带了点怒气,道:“他一过来就抢了我神通!”

    季牧不由多看了七夕一眼。他当然也记得那一天。不过自那以后,谢云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剩余的那一门神通在他那里……”秋泽恍然,然后道:“那他就更不会出事了。”

    他们早已发现,古战场中的血气对他们这些身具神通者几乎没有影响。

    “季牧,”楚鹤意目光转向他,认真道:“你如实告诉我,谢云渡去找过陆启明没有?”

    季牧冷冷道:“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

    他话音没落,墨婵就直接揭了他的底,道:“就是七夕说的同一天,谢云渡和那只白虎妖过来抢了陆启明就跑,季牧根本打不过他!”

    “墨婵!”季牧咬牙。怎么就把她给忘了。

    楚鹤意问:“之后呢?”

    “……那还用说,”墨婵声音低下来,淡淡道:“季牧用血契把人给逼回来了。”

    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谢云渡。

    楚鹤意思索过了仍是没有头绪,只能暂且作罢。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想办法说动这位……出手相助。”刘松风叹息道:“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秋泽,七夕等人都跟着点头。

    青衣却看得一阵气闷, “他已伤重至此,你们还要找他?就连现在的这些护阵,也是他之前留下的方法。他一直劳心劳力,难道就变成理所当然了?”

    “当然不是理所当然!”

    如今灵盟中的人也已经知道之前的圣使实则就是陆启明,而非此刻的青衣。

    “我们都承他恩情,也感激他。我自己就是医修,更知道他的伤势。”刘松风叹气道:“但问题是,现在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青衣愤然道:“那就生死由命吧!”

    楚鹤意忍不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既然我们都已经束手无策,不如就去问问他。”七夕认真说道:“你问问他,说不定他也没有办法。”

    “……”青衣沉默片刻,僵硬道:“那就更不必问了!”

    “话也不好这样说,”秋泽尴尬地笑笑,插话道:“我们若不去求求他,那就真的连一条生路都没有了。如果说他也做不到或者不愿帮我们……虽然……我觉得也是人之常情。”

    “他与承渊都不能以凡人论之。”楚鹤意说道,“实则我们的请求与他准备做的并不冲突。他与承渊之间本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他本来就要杀了承渊。”

    听到此处,一直静静听着的江守忽然说道:“他现在的性情难以预测,或许比承渊更加危险……想想铃子吧。”

    众人不由一阵沉默。

    “你们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江守眼神晦暗地望着窗外,低声道:“每当看到永寂台时,就立刻回荡在脑海的那道声音。”

    短暂的寂静后——

    “住口!”

    “万万不可!”

    “你疯了?”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厉声制止了江守继续说下去。

    “你们果然也都听得到。”江守淡淡笑了笑,道:“却没有一个人敢提。”

    “千万别多事。”楚鹤意神色彻底冷冰下来,警告道:“你绝对承担不了那样做的后果。”

    “放心,我现在也动不了手。”江守收回目光,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心中真实的想法,仅此而已。”

    听他这样说,众人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放缓。

    “这些话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要再提了。”

    楚鹤意见众人点了头,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道:“他好像并不喜欢姜忍冬待在身边,这次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刘松风颔首道:“我会把小徒唤回来。”

    “还是换我来吧。”墨婵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放心别人。”

    刘松风脸色一僵,淡淡道:“我也会去看着。”

    墨婵冷笑了声,这次倒没说什么。

    “青衣,”楚鹤意看向他,若有所思道:“他在你们那儿好像还有一个以前的朋友?”

    青衣微一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楚鹤意道,“你找个时间也把他带到船上。”

    青衣却道:“他也绝不可能替你们劝启明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鹤意耐心地与青衣讲道,“我想的是,如果在身边多看见些熟悉的朋友,他应该也能心情好些。”

    青衣默然片刻,点头同意。

    “好了,既然如此……”

    楚鹤意缓缓舒出一口气,道:“劳烦各位出去后帮我把门关上,然后各做各的事吧。”

    秋泽下意识道:“……就这样?”

    “否则呢?”楚鹤意半靠在榻上,低声道:“谁也不可能算计得了他。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他自己的决定。”

    ……

    ……

    大半日后,陆启明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人已经换成了墨婵。

    天边远山昏暗,推开的窗子外云翳层层交叠,看不清边界。

    “又晚上了?”陆启明问她。

    “清晨,还早呢。”墨婵坐回他身边,习惯性地去摸他脉象,随口道:“你可以继续睡到中午。”

    陆启明道:“一会儿就睡。”

    墨婵噗嗤笑了出来,道:“我看你能把他们那群人给急死!”

    陆启明道:“那你急吗?”

    “真的,专门问我啊?”墨婵笑道,“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陆启明手腕微转,手指搭上她的腕脉,片刻后又松开。

    他道:“你倒是从不会委屈了自己。”

    “都过了三四天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墨婵用手撑着脸看他,道:“凭我的医术,当然早就好了。”

    陆启明微一笑。

    墨婵忽然把视线移开,道:“对不起啊。”

    “嗯?”

    “那天晚上怪吓人的,”墨婵道,“我腿软,想来想去还是没敢过去。”

    “哦,”陆启明反应平常,道:“我本来就说过了让你别出去。”

    “就因为这事,”墨婵告状道:“季牧整天瞪我瞪个没完,估计就想着怎么把我剁了分尸了。”

    “他不会真杀了你的。”陆启明道,“否则不就没人给我煎药了。”

    墨婵轻轻捶了他一拳,旋即又忽然反应过来,惊喜道:“你有方子?”

    不等陆启明回答,墨婵已经兴冲冲地朝他摊开了手掌,连声问:“你什么时候写的?我现在就拿给刘松风那个老家伙瞧瞧,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倒不是。”陆启明道,“你存了那么多安神的方子,随手抽一张给我就行。这几天太吵了,睡都睡不好。”

    墨婵笑容一顿,停下来看着他。

    陆启明见她久久不动,道:“怎么了?”

    墨婵问:“你想让我用什么药?”

    “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陆启明失笑,道:“随便什么生草乌,曼陀花或者川芎那些,你看着放就行了。”

    墨婵沉默。

    陆启明问:“不愿意啊?”

    “你自己说过,”墨婵轻声道:“你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所以这类草药,你是从来不沾的。”

    陆启明淡淡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墨婵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含怒道:“陆启明,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启明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

    “你误解了。”他说道,“承渊不敢再来找我……在他认定万无一失之前,他不会再来了。所以我休息几天也没什么。”

    墨婵缓缓放松下来,将信将疑道:“真的?”

    “我不骗你。”陆启明道:“去吧。”

    墨婵看着他微显疲倦地闭上眼睛,终还是无法再去打扰。

    “你别睡太沉,”她低声在少年耳边道:“我马上就回来。”

    墨婵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他又睡去了。

    ……

    ……

    后又三日。

    秋泽等人陆续都来拜访过他。青衣也将顾之扬带来看他,与姜忍冬一起在他房间里说了些话。楚鹤意伤势稍好后,也与他聊了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他一直反应平平。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每日清醒的时间很少。醒来时除了喝些墨婵给他煎的汤药,就是偶尔让她打开窗户,短暂地看一眼窗外。

    人们渐渐意识到,他在等待的,原来也是那座莲台的盛开。

    所以他们终于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了。

    ……

    ……

    一日下午。

    陆启明睁开眼睛没有看到墨婵,便知道是来了外人。

    刘松风与姜忍冬正午时就来了,见他仍睡着,便先在一边等候。

    陆启明慢慢撑坐起身,背靠在冰棺上坐好,道:“什么事?”

    “老朽此行是为了古战场的无数人命而来,”刘松风朝少年深深一揖,低声道:“万请先生出手相救。”

    姜忍冬惊住,只能略显失措地跟着师父一同拜了下去。

    陆启明目光平淡地看着二人动作,道:“然后呢?”

    刘松风一顿。

    陆启明眉峰微挑,笑着问:“然后你们感激不尽?”

    刘松风沉默片刻,敛起衣摆,面朝他跪拜下来。

    姜忍冬紧抿着唇,也跪了下来。

    陆启明笑了笑,问道:“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刘松风沉吟道:“先生尽管……”

    他刚开了口,却又突兀停住。

    陆启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淡笑道:“既然还没有想清楚,就不要随便开口。”

    刘松风沉默。

    “启明……”姜忍冬不由道:“你别这样。”

    陆启明视线转向她。

    “看来我还是对你太过于有耐心了,”他道:“以至于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

    姜忍冬苍白着脸,低声道:“每天都有人死……启明,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啊,”陆启明一笑问:“但这与我何干?”

    姜忍冬震惊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陆启明重新看向刘松风。

    “刘前辈,”他笑吟吟地道:“其实你们也知道另一种逃避这场劫难的办法,不是吗?”

    刘松风一直没有说话。

    “承渊早已不厌其烦地告诉了你们每一个人——只要你们想方设法杀死我,他就会立刻放了所有人性命。”陆启明问,“为什么不提?”

    “因为人心自有正道!”姜忍冬猛地站起来,颤声道:“我们都记得你为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又怎么会恩将仇报?!”

    “不,你错了。”陆启明怜悯地看着她,道:“那是因为他们畏惧我。”

    姜忍冬定定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很理解,你一个人无法立刻替所有人做出回答。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陆启明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人。他重新躺回冰棺,平静闭上眼睛。

    “你们还剩最后一次机会。记住,想好再回答。”

第一百三十章 众誓之约

    一夜枯坐,满地霜寒。

    远处天空微见浮白的时候,楚鹤意拢了拢肩上冰凉的裘衣,站起了身。

    他周围有很多人。有原先就聚拢在这里的修行者,也有秋泽,七夕,刘松风,江守,青衣等等。

    陆启明向他们提出问题,但没有人能够代替所有人回答。所以他们从那座楼船上走了下去,去成为站在这里的所有人,然后等待每一个人的决定。

    直到此刻。

    楚鹤意婉拒了身边侍女的搀扶,独自穿过人群,在最前方的桌案前停下。

    这是很多人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沉寂的一个夜晚。不断有人走上前去,在此处写上他们的名字。

    楚鹤意垂目注视着这张卷轴。在秘密而古老的纹理环绕之中,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姓名。这些笔迹皆以朱砂灌注灵力在此显映,一旦下笔便无可悔改,誓言之效力将牢牢束缚他们一言一行,天地共证。

    ——这是一张众誓之约。

    楚鹤意以匕首割破手指,将指腹深深印在丝帛之上。他没有修为,更不能用真名,所以只能以此代表同等的决心。

    朝阳跃起之时,人们在摇摇欲坠的护阵中仰望,看到了他们等待的人。

    少年站在高栏一畔,垂目平静地俯视着他们,神容寂白。东方淡金色的初升之光笼罩着他。光线透过漆黑的瞳孔,无垢无暇,不存一物。

    人们在这样的寂静中一时忘我。

    这一刻,那些仍积淤于许多人心底的不甘与怨恨,蓦然间就停息下来。这并不是因为忽然间就释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而是人们在这一刻终于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巨大不同——这种不同之大远甚山海不可逾越,所以无法为区区凡人的情绪所动摇。

    楚鹤意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敛去眼底复杂。

    曾经那个手握利刃而不自知的少年人,终于还是懂得了他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一步步向高天之上走去,斩断束缚,打碎凡人的躯壳,最终回到了他生来就应该站立的位置,也自此与过去彻底割裂。天堑之隔,天人之遥。

    楚鹤意亲眼见证了所有的发生,心中静静生出难以言表的敬畏与遗憾。

    只可惜无论他们再如何想,已经发生的这一切,终于是再也无可挽回,亦无可悔改了。

    楚鹤意徐徐卷起卷轴,以一介凡人之身,双手将之捧起,低头向高处敬献。

    “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全部;你想要的任何代价。

    从即刻起直到契约终结,他们将敞开全部身心,将性命寄于你手,宣誓效忠,永不背叛。

    陆启明。

    楚鹤意平静注视着这卷誓约之书从自己掌心缓缓升起,心中想道。

    这样孤注一掷的答案,可还能令你满意?

    ……

    ……

    陆启明用手指逐一拂过这些朱砂

    写就的姓名,眼底并无笑意。

    在这些名字中,有本性良善之辈,也不乏恶人。有怨恨他的人,感谢他的人,咒骂过他的人,也有愿意相信他的人。他当然知道其中大部分都是迫于无奈,绝非心甘情愿;何况他也并不令人信服。

    但那又如何?

    陆启明曾经相信存在于过程之中的意义远胜过结果本身,如今却明白他实在错得离谱。

    在这个世上,任是什么都没有结果重要。

    所以今日他只要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

    陆启明指尖倏然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迎风陡涨。

    誓约之书无声在烈火中化去实体,只余漫天殷红的字迹浮于虚空,天地规则随之降临。

    约定成立。

    在那些姓名化为纯净的规则之力被少年收入掌心的一瞬间,所有人蓦地感到自己的心神陡然与某种不可言说的浩瀚相贯通,仿佛魂魄离窍飞离肉身,追随那束光刹那间扶摇直上,睁开眼已是宇宙星海,无垠九天。

    但也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

    人们便从这种神迹的感知之中剧烈向下跌落,重重跌回了他们属于凡人的蒙昧躯体之中。很多人在一刹那便跪拜下来,怅然若失地用额头触碰大地,用前所未有的虔诚向那个存在祈祷。

    而高阁之上,陆启明早已转身离去了。

    ……

    ……

    “你刚刚做了什么?”

    墨婵轻声问。

    她莫名就不敢大声说话。这座偌大的宫楼如今已空空荡荡,安静得只余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信手推开重重殿门向楼下走,并未回答。

    墨婵小步跟着他,一直只能看见少年寂静的背影与身后垂落的苍白长发。

    “……我刚刚其实想说,”墨婵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道:“那个,我还没来得及签……”

    陆启明一笑置之。

    “你若是真的有这心思,”他淡淡道,“随便什么时候下去一趟不就行了。”

    “那,那我现在签?”墨婵在一旁觑着他神情,试着道:“还来得及吗?”

    “算了。”陆启明随意答道,“没指望你。”

    墨婵顿时小小的欢呼了一声,赶快跑步跟了上去。

    “本来就是吗,不签我也一样听你的。”墨婵笑盈盈地去拉少年的胳膊,轻快道,“来来来,我还扶着您——”

    陆启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探向他腕脉的手,道:“不必。”

    墨婵不禁悄悄打量着他,忍不住道:“你怎么好像看起来……气色好了一点?”

    她说得委婉。

    其实他看起来岂止是好了一点,而是好了太多。

    今日早晨陆启明刚从冰棺中醒来时,墨婵记得清楚,他的身体仍然极度虚弱,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脉息几乎触摸不到。连走上楼的那一路,也是大半都要依靠她的搀扶。而

    此刻他却行动如常,皮肤下透出近乎于健康的红润,连唇色显出异样的殷红,就好像……

    墨婵心脏蓦地一跳,忽然后悔问出了那句话。

    “这算什么。”陆启明看得出她心中所想,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猜对了也不会杀你灭口的。”

    墨婵没想到他会回答。

    “承渊要的是生人献祭,而我无非只需要他们共同分担一小部分。”陆启明淡淡道,“就算他们心中清楚又如何,这个选择太简单了。”

    墨婵稍微放松下来,勉强开玩笑道:“也是啊,你若早早死了,谁还管得住承渊?”

    但陆启明没有笑。

    “……即便如此,还是让我再给你看看吧,”墨婵试探着去拉少年的手腕,“方子也得跟着换。”

    陆启明却再次避过,只道:“以后都不用了。”

    墨婵顿住,低低应了一声。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就这样安静地一路往回走,直到走近最初的那间屋子。

    “你下去一趟。”

    陆启明平静吩咐道:“把那几个身具神通的人聚集起来,一炷香后,一起上来见我。”

    墨婵怔了怔,道:“你不是可以直接用契约唤他们来吗?”

    陆启明猛然定步,目光转向她。

    “我说了。”他冷冷道:“你去。”

    墨婵被他惊住。

    “……好!”她有些紧张地退了一步,连声答应,“我现在就去!”

    然后再不敢犹豫地立刻转身就走。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反手用力关上了门。

    ——有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身体向前栽倒,但还是勉强忍耐住了,然后一步步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当他用手挣扎着攀住冰棺边缘的一刹那,大量的白雾蓦然腾起,令他眼前一时模糊不清。

    ——如果刚才墨婵真的拉住了他的手臂,就会立刻发现他皮肤的温度惊人的烫,几乎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陆启明背靠着冰棺缓缓下滑,终还是精疲力竭地跌坐在了地上。

    透过一阵阵发黑的视线,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隐约之中,逐渐有艳红至极的火光从骨血深处向外蔓延;而在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周围,却开始有一部分的皮肉因红莲业火的涌动而被抽尽生命力,无声褪去颜色,崩碎为细小微尘。

    在古战场以来被无数次强行压制下去的涅槃,终还是在这一刻千百倍地反扑回来。

    “不行……”

    不能是现在。

    陆启明极力维持住神志清醒,发着颤解开衣襟,从纳戒中取出一排早已备好的银针,然后用力将那些银针一根一根深深封入心脉。

    整整一十三针。

    涅槃之火终于再次被他强行熄停,逐一压制收拢,最终化为一颗黯淡的火种沉入心脏,静静等待着最终之日来临的那一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永生不死(一)

    当秋泽等人怀着诸多忐忑的预想推门进来之后,听到的却是一个并不为难的要求。

    “把你们的神通用给我看。”

    陆启明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莲座,随手合拢窗扇,将清早湿冷的风关在了外面。

    他返身坐回冰棺之中,目光逐一掠过对面数人神情各异的面孔,吩咐道:“一个一个来。”

    被墨婵带进来的有秋泽,刘松风,顾之扬,江守,还有自己跟过来的季牧。他们已是现在这里仅剩的拥有神通的修行者了。

    刘松风往前走了一步,主动说道:“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株曾被风干过的草药,凝神运转神通。时间无声在他手中向后逆转,直至那株草药重新焕发青绿,枝条舒展,一如它刚被采摘的那一刻。

    墨婵站在陆启明身边一起看着,眼底不由露出几分妒忌。这种能够改变时间之流转的神通,无疑是她们这些医修最想要得到的法门。

    陆启明则神色平平,道:“重新做。”

    他手指微抬,拨转了一道规则,那株被刘松风回溯时间的草药蓦然如幻境破碎。众人再看时,发现它已再次恢复了片刻前干枯的模样。

    刘松风心中微微疑惑,但还是遵照陆启明所要求的的重新重复神通——

    怎知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尝试,手上的草药却始终都是枯萎的模样,丝毫不见复原。

    刘松风迟疑地看向少年。他不知道自己的神通为何就忽然不起作用了。

    “不是忽然,”陆启明道,“是你从来就没用对过。”

    古战场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其中规则自成一体。在这里,除了剑道的规则极强以外,其余所有都比外面真实的世界薄弱。

    “我见你用这神通很多次了,但从来都只是浮于表面。”陆启明神色有些不耐,淡淡道:“按你这么用,看似是回溯了时间,但涉及的时间规则极其浅显,只能短暂地存在于古战场内。”

    刘松风心中一沉,低声道:“所以那些被我和秋泽合力复活的人,其实他们……”

    “这还用问。”陆启明笑了声,道:“随随便便就能复活死人,未免也想得太容易了。”

    刘松风沉默,一时有些消沉。

    “所以重新做,我要看的是真的。”陆启明抬手一指旁边的椅子,道:“你自己先去想想。”

    他视线顺着转向了下一个。

    顾之扬手心正微微出汗。

    他本来还以为很容易,但这下一看连年龄最长的刘松风都做不到,心中顿时紧张起来,目光就不禁有些飘移。

    “哦,是你。”陆启明眉心蹙起,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自语道:“‘无限界’……”

    顾之扬讷讷道:“是……你也见过的。”

    陆启明陷入沉思。

    无限界其实是这里最珍贵的神通之一,既可以跳出界限,破除旧篱,也可以相反。以顾之扬目前的修为当然发挥不了它的真正用处。不过这个神通本身,还是不能少的。

    顾之扬停了一会儿,迟疑问他:“我应该怎么用?”

    陆启明指向另一个椅子,道:“你也先等着。”

    顾之扬只好也茫然地走到了一边。

    陆启明看向江守,眼中的兴趣顿时少了很多。

    逍遥游名字听着不错,也适合像江守这样的剑修,心剑所指,身之所至。只可惜这门神通的用处只局限于小我一人,没有更多作用。

    江守走出来,问:“我此前用出的逍遥游,也都是假的吗?”

    “大多是真的。”陆启明淡道:“你再用一遍吧。”

    江守看了他一眼,随之以神通跨越空间,无声出现在房间另一头。

    陆启明一笑道:“这次就是假的。”

    江守收剑入鞘,自觉地走向第三个椅子。

    “不必了,用不上你。”陆启明指向门外,随意笑道:“慢走不送。”

    江守微一颔首,没有问理由,径直转身离去。

    秋泽充满羡慕地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

    “不用担心,你们之中只有你是做的最好的。”陆启明并不吝惜对他的夸赞,“你能用神通影响到我,很了不起。”

    秋泽受宠若惊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问道:“那我……要怎么给你看?”

    陆启明向他伸出手,道:“过来,直接对我用。”

    秋泽顿时咽了口吐沫,但也只能慢慢挪步过来,小心翼翼地去触碰

    那只手。

    他还是有些怕他。

    虽然早先,在陆启明还昏迷的时候,秋泽也对他用过不止一次神通,但现在被陆启明看着用,心理上可就相差太多了。

    陆启明察觉秋泽的手几乎变得和他的一样凉,不禁有些好笑。他叹了口气道:“你尽管用全力就可以了。”

    秋泽赧然道:“我知道了。”

    他意识到陆启明好像待他比别人更有耐心,胆子才终于大了一点。

    陆启明专注地看着秋泽手心的规则流动,道:“你身上有特殊的血脉。”

    “……嗯,”秋泽小声与他解释道:“我们亶爰山一脉的术修都是这样,但长老们从来不说我们的另一半传承是什么,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而且就算还有,传到我这里,肯定也已经非常稀薄了。”

    “可以了。”陆启明示意他松手,道:“你也先留下。”

    秋泽点了点头,站起身。

    “等等。”

    陆启明忽然道。

    秋泽望向他时,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

    陆启明闭目回想片刻,皱起了眉头,道:“你回来,再用一次。”

    秋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战兢兢地重新做了一遍。

    陆启明仔细看过,放开秋泽的手,然后默默再回想一遍,眉心却蹙得更深了。与他们不同,他本能地就可以掌控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看懂学会,譬如之前李素的言灵术,季牧手中的运轮,或者是刘松风的过隙。

    但这次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他眼睛看到的时候心中明明还是清楚的,谁知看过之后,却突然想不起任何细节。

    陆启明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抱歉,”秋泽揣测着他的神情,道:“我这就再做一次。”

    “算了。待会再说。”

    陆启明倒没有太过执着于这一时,反正不可能有他学不会的神通。所以他暂时放下了秋泽的这门起源,目光再次转向另一边沉思已久的刘松风。

    “你还没有看我的。”季牧忽然出声道。

    “你就当然不用了。”陆启明一笑,“可以出去了。”

    季牧没有动。他看着少年,道:“你又想做什么?”

    陆启明道:“出去。”

    季牧与他对视良久,终还是默默转身离开。

    ……

    ……

    最终陆启明留下了刘松风,顾之扬与秋泽。到了下午时,他就让刘松风也回了,便只剩下顾之扬与秋泽。

    他就让他们反复使用这两门神通,自己则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顾之扬与秋泽竭尽全力,再也没有余力再用下一次。

    陆启明自是清楚他们的状态,道:“自己找间屋子去睡吧。”

    秋泽与顾之扬闻言对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不过陆启明下一句话又让他们不禁微露苦笑。

    “明早见。”

    直到这两个人告退出门,墨婵还在一边小声地笑。

    “你瞧瞧你把人家给折腾的。”她说,“一听明天还来,估计晚上得做噩梦。”

    陆启明揉了揉眉心,吩咐她道:“去把窗户打开,我再看一眼。”

    墨婵便去推开了窗。

    夜已深了。

    陆启明望着天幕下愈显洁白的永寂台,沉默不语。

    墨婵则看到了少年眉宇间不加掩饰的疲惫。

    “你在学这些神通?”她轻声问。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重新躺回冰棺深处,沉沉闭上眼睛。

    “三个时辰后叫我。”

    “……好。”

    墨婵关上了窗,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动作很轻地关门出去。

    ……

    ……

    转眼又是一日清晨,日升至中,再到西落。

    秋泽与顾之扬反而不如昨日疲累,因为陆启明大部分时间都是让他们停下,只独自一人望着空处静坐,久久思索。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但他们都能察觉得到他正在快速失去耐心,所以即便是顾之扬也不敢发问。

    “还是休息一下吧。”墨婵看他气色实在不好,忍不住低声劝他:“明天再说。”

    陆启明道:“明天就来不及了。”

    墨婵等人不由随之望向窗外,在那里——

    莲台已近乎盛开到了极致。

    “还差一点。”陆启明微闭上眼,自语道:“就差最后一座桥

    了。”

    没有人能听懂这句话。他们只能跟着沉默。

    陆启明忽然想起一事。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他看向秋泽,皱眉道:“那个谁……”

    秋泽讪然一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你是说铃子吧!”墨婵幸灾乐祸地把这个她看不顺眼的人给卖了,趴在陆启明耳边说道:“你不知道,那天我们都在这儿忙着救你,铃子过来就用她神通看了你一眼——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直接被吓得不管不顾就一个人逃了。问题是她自己跑了不说,还把我们这一屋子人给反锁在这儿,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门打开——你说这人是不是很讨厌?”

    陆启明淡淡听着。

    “墨姑娘,这样说……不太好吧。”秋泽怕陆启明真的生气,低声解释道:“虽然这也是事实,但她毕竟也把这座船上的资源留下来任我们取用,而且当时的禁制其实也是……”

    “你也把她想的太好了,”墨婵冷笑道:“她哪是资源留给我们,她那是给吓——”

    “行了。”

    陆启明淡淡打断了她,道:“你们打扰到我了。”

    墨婵面色微微一白,不自然地闭上了嘴。秋泽更是不敢再出声。房间转瞬陷入寂静,只有晚风吹拂时窗棂偶尔的晃动声。

    陆启明微阖双目,用指节一声一声叩着冰棺。

    他开始寻找铃子。

    陆启明将神魂力量无止境地铺展开来,顺延着空间规则之线,毫无遮掩地扫荡着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他感觉到自己的感知曾与承渊短暂相触,但只是一瞬间,承渊便受惊般地重新缩回了那座天上的神殿里。这种反应无疑令陆启明心情稍有好转,但很快又被铃子的行踪给磨去了耐性。

    “铃子。”陆启明缓缓念着这个名字,淡道:“倒是挺会藏的。”

    他用指尖点上虚空中的某一粒微尘,空间波动一闪即逝,眼前却依旧空无一物。再试一次,却依然如此。

    陆启明的眉心冷淡地蹙起,压着气继续找。

    远方天际很快连最后一缕光线也消泯了,夜幕彻底降临。

    陆启明找了她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某一瞬间,陆启明蓦然睁开双眼,抬手在虚空用力一揽,直接将一个宫装女子扣住脖颈拖了出来。

    铃子被重重摔在了地上,从昏睡中惊醒。

    “铃子姑娘,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陆启明自冰棺中起身,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我现在的时间十分宝贵,你却白白浪费我了一个时辰。”

    短暂的迷茫后,铃子略显狼狈地从地上坐起,苍白着脸望向他。

    “你我之间本无其他因果,只有我上次对你的帮助。”她恐惧地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你是说这东西?”陆启明随手拍了拍冰棺,笑意讽刺。

    铃子颤声道:“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你看到了。”陆启明笑了笑,“你想用神通去躲避命运,但你可知命运究竟是什么?”

    铃子脑海一片混乱。少年的声音与她记忆中看到的画面一字不落的重合,这一切令她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荒唐。

    陆启明平静看着她的脸色愈发惨淡,道:“聪明如你,想必此刻已经明白,正是因为你此前的离开,才决定了你最初看到的死亡。”

    铃子怨恨地看着少年向她走近。

    “可惜你还是凡人,”陆启明微俯下身,将她的身体放入冰棺,淡淡道:“哪怕拥有神通,也只能看到短暂的终结。”

    铃子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这是她并未预知道的一句话。然而只是一瞬;她终还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陆启明看着她死去,然后取走了她的神通。

    “你看。”

    他面向铃子摊开掌心,从空无中生出一支洁白的花。

    “哪怕它曾经被你折下来,枯萎,又化作灰烬,却仍能回来。”陆启明平静叙说道,“死亡只是命运一个狭窄的片段,却永远不是它的全部。这是你曾经赠予我的,现在我也把它转赠予你。祝愿你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少年将这支花放入女子仍有余温的手心,然后把冰棺重重盖上,转过身来。

    秋泽三人屏息看着这一切,一直没有一人说话。

    “我累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陆启明低若未闻地叹息一声,道。

    “不必下船,今夜也好好休息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永生不死(二)

    只可惜,除了铃子,今晚已无人能够安眠。

    冥冥之中的某种强烈预感告诉他们,此刻已是最后一夜之尽头。

    浮空的楼船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自发地朝向高处跪拜。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再次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慰藉。这种慰藉固然微不足道,但却能够在反复的祈祷之中渐渐扩大回响,直到某一瞬间终于压倒他们心中庞大的恐惧,使人重新归于安宁。

    刘松风负手看着这一切,眼角的纹路依稀比从前更加深陷了几分。

    楚鹤意与老者并肩而立,良久,缓缓叹息一声。

    “明天就会有结果了。”他道。

    “两日前的此刻,是你亲手写下众誓之约的每一句誓言,然后说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刘松风问,“到了现在,你心中依然笃信吗?”

    楚鹤意道:“是。”

    刘松风道:“但他杀了铃子。”

    楚鹤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望向跪伏着的人群。

    楚鹤意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刘松风沉默。

    “这是最原初的,诞生于人们心中的信仰力量。”楚鹤意道。

    当遭遇他们自身全然无法抵抗的灾难时,人们陷入绝望与无穷尽的不解,因此才能顺服地承认己身之渺小,从此转而以全部身心去祈求虚无缥缈的神明。

    此时此刻,哪怕能得到神一瞬间短暂的怜悯——甚至于哪怕只是错觉,他们也会骤然感受到无可比拟地巨大满足。

    “你看,”楚鹤意说道,“他们需要这些。你我也一样。”

    刘松风摇了摇头,只道:“罢了。”

    楚鹤意问:“你不信神?”

    “想不到今日会从一个武宗人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刘松风淡淡道:“即便我们原本便有信仰的神,也知道祂永远不会去听区区几个凡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

    楚鹤意微带愧疚地无声一叹,目光望向高处。

    “如果他真的能听到呢?”

    ……

    ……

    太吵了。

    陆启明烦躁至极地重重关上了窗。

    他只想再休息一会儿,但这些人一直在下面没完没了,吵得人不得安生。偏偏他连命令他们闭嘴都不行,因为他们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的。

    这两日一直如此。

    在他走路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时候,推演神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这种嘈杂的声音都始终回荡在他耳边。每时每刻,无休无止。

    吵死了。

    陆启明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早知道这么麻烦,他当时就该直接把楚鹤意一起给杀了。

    只不过是废了他修为而已,又不是真的取了他性命,他居然还敢有怨言。

    陆启明独自坐在冰棺顶上,神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跃下地面,径直推门出去。

    但陆启明最终还是没有去杀楚鹤意。

    他总算还记得楚鹤意是秦门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若是他什么时候又后悔了,对着楚鹤意的尸体用“起源”,那唤回的还不知是谁的魂魄。

    所以陆启明只能沿着木梯一直

    向上走,试图尽量离那些声音再远点。

    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登上最顶层的一间阁楼,然后推开了与永寂台方向相背离的那一扇窗,看向空无一物的远处,停了下来。

    他听到的声音仍然是嘈杂的,但却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浑然一体,最终化成遥远的洪流涌动,如隔天海。

    陆启明眼底渐渐透出疲惫。

    他忽然单手搭上窗栏,微一用力,纵身跃了出去。

    少年身形轻盈地落在了悬空的一处屋檐,靠坐下来。

    在此刻漆黑的深夜之中,陆启明一个人停留在这座浮空楼船最高处的屋顶,独自俯瞰着整个古战场。

    目力所及没有尽头。

    微风不断吹拂着檐角悬挂的银铃,发出浅而清脆的声音,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让陆启明依稀觉得心里熟悉。他陷入回忆很久,想起的是从前家里曾经被人亲手挂起的编织风铃。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记忆变得模糊,这两种铃音竟然听起来十分相似,以至于令陆启明一时难以分辨出不同。

    陆启明静静听了一会儿,抬指一划,晚风骤然转为锋利——

    他让它漫山遍野地吹过去,一瞬间便斩断了所有的银铃。

    声音随之静止。

    ——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铃音消失了,耳畔那些隐约的人声又再次转为清晰。

    他听得到每一个人的心愿。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心中的愿望。

    有人只是想要活下来。或许他们在古战场中只是随波逐流的一粒微尘,但在各自的家乡,却也都是被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他们曾经为自己的人生如此努力,所以想要活下来。

    也有很多人在这个夜晚深深思念着心中所爱,祈祷即便自己无法幸免也想要用一切换取他们一生平顺。这里每个人都有很多其他的身份。有些很年轻,还只是学生,晚辈,幼子。有人则早已娶了妻子,家里还有年幼的小女儿在盼着回来。

    各有不同。

    但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无声诉说着,把这些心愿念给他听,字字真挚虔诚。他也因此看遍了无数人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其实陆启明有点难以理解他们为何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他们的生活在他看来已经足够圆满了,圆满得不可思议,而他们竟然还不满足,想要祈求更多。

    可是,直至此刻。

    陆启明忍不住抬手按住心口,微微弓起背脊。

    他竟然还是会为此而觉得感动。

    人一旦死去,再美好的心愿也会随之落空。这竟然还是一件如此让人遗憾的事情。

    少年漫无目的地盯着空处,不知不觉曲起一只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出着神。

    陆启明眼中渐渐透出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他却想不出。

    ——他只是想要彻底杀死承渊,这算吗?

    陆启明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当作心愿。那些声音听得多了,陆启明便觉得心愿好像是一件值得珍之慎之的事,需要被仔细对待。承渊还不配。

    那他就再没有

    什么心愿了。

    陆启明不无淡漠地想到。

    幸好没有。

    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也不希望自己直到此刻心中仍有遗憾未尽,那会让他觉得狼狈,即便是赢了也有瑕疵。

    他早已对自己许下誓言,一定要得到完美无缺的胜利,不可被击溃,也决不让任何人的恶意得逞,无论是谁,都再也不可能让他违背自己的意愿。

    他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启明就从眼睛里透出些轻快的心情来。

    忽然有一刻他就特别想将心中喜悦与人分享。但他现在一个人待在这里,身边什么都没有。而且,就算把全世界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选,他也已经没有什么想见的人了。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们也从不识得他。终有一日,他会变成纸上的一行字,或是人们口中不尽真实的三两句传闻。

    ……这样也好。

    少年绷紧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眉眼间的神情也变得舒缓,最终归于一切都沉寂下去之后的宁静,微微笑了。

    ……

    ……

    季牧猛地将门撞开,一眼看到那座被彻底锁死的冰棺,瞳孔微缩。

    他几步跨过去,想也不想地抬手用力去推,却又很快顿住。

    拂开冰面霜雾,季牧隐约看出了棺中之人的面孔。

    不是他。

    但季牧仍然难以放松下来。他感到自己一直被某种无比陌生的情绪充斥着,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焦灼愈演愈烈,直至今夜终于达到令他再难忍受的顶峰。

    季牧根本无法安静地坐下来,连一瞬间都不行。

    他眼神狠厉地环视了一遍空荡无人的房间,快步出去,踹开了隔壁的另一扇门。

    “他在哪儿?”季牧问。

    墨婵静静坐在案几旁,闻声看向他。她手里反复转着一只薄瓷杯子,杯底连茶渍都干透了。

    “我怎么知道。”墨婵平淡道。

    季牧一步步走到女子对面,森然盯住她。

    墨婵笑了一声,问他道:“又想杀我了?”

    季牧冷冰冰道:“你这两日什么都没做。”

    “怪我?”墨婵冷笑道:“他自己都说再用不着我了,我还能灌药给他喝?我有那本事?”

    季牧怔忡地停住。

    “你刚才说,”季牧缓缓道:“他说什么?”

    墨婵神色彻底冰冷下来。

    “闭嘴。”墨婵死死地盯住季牧,道:“你现在,就给我立刻滚出去——出去!”

    季牧难以理喻的看着她。

    “所以,”季牧的目光透出强烈的厌恶,“你就准备在这里坐着?”

    “季牧,你现在说这种话,你以为你是谁?”墨婵讥讽至极地一笑,却别开了视线。

    片刻后她道:“我也没那能耐。谁都没有。”

    说罢,墨婵猛地站起身,狠狠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季牧,慌张地跑了出去。

    季牧被她推得微一趔趄。

    他沉默地看着女子匆匆离开的背影,良久,慢慢坐了下来。

    ……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永生不死(三)

    墨婵一间一间地找,最终在阁楼的窗外看到了少年在风中摇晃的一袂衣角。

    “喂,”墨婵朝他喊道,“你怎么在这儿?”

    陆启明笑道:“我就是在这儿啊。”

    墨婵小小吃了一惊,她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那我能上去吗?”墨婵问。

    她等了片刻没听见回应,就大着胆子权当陆启明默认了,然后也学着他去爬窗户外面的檐角。

    陆启明看墨婵根本不知道往哪里使力,摇了摇头,伸手把给她捞了上来。

    墨婵尴尬地理着头发,又往下压了压裙角,拿眼睛去瞧他是如何坐得那样轻松惬意的。

    “你怎么看着这么熟练?”墨婵面露狐疑之色。

    “这很正常吧,”陆启明理所当然地说道,“谁小时候没干过。”

    墨婵忍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我真的想象不出。”

    陆启明只笑不语。

    墨婵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位置放好手脚,与少年并肩注视着无限远处。

    她之前一路跑得气喘,到现在身上的汗才微微落下。墨婵从来不是什么安生的性子,但她在余光里看到了少年唇角的笑容,就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感染,心里平息下来。

    连此刻的黑夜都令她觉得踏实安稳。

    墨婵又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这回注意到他穿得单薄。

    “这大半夜的,”墨婵道,“你也不嫌冷。”

    陆启明道:“再冷也比那冰棺里头暖和。”

    “……那倒是。”墨婵一时无话可说。

    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少年语气里竟有几分抱怨之意。

    墨婵都给气笑了,道:“你嫌冷也不早说!”

    “只要有用就行。”陆启明无所谓地道,“反正也没几天。”

    墨婵用力砸给他了一件厚厚的披风。

    陆启明忍俊不禁地抬手拉了一把,省得衣服飘到楼下。

    “不行,”墨婵摇摇晃晃往他身边爬,恶狠狠道:“你给我穿好!”

    陆启明又笑。

    他往后退了些,给她让了点位置。

    墨婵扬手抖开披风,非要给他系在脖子上不可。

    陆启明叹了口气。

    “墨婵。”

    女子的动作顿住,用鼻音问他,“嗯?”

    “终于可以结束了。”

    发出这句叹息的时候,少年的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

    墨婵甚至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心中微弱涌动的幸福感。

    陆启明放松身体,向后仰躺在屋顶,睁着眼睛望向整座天幕。透过微微扭曲的界幕,他能够看到外面真实的星光,像流淌下来的水一样。

    “我好累。”陆启明抬了抬手,又放下。他低声道:“怎么办,剩下的我一直学不会。”

    墨婵惊讶于他说话时的神色,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得轻柔,笑着问他:“你原来也有学不会的东西?”

    一如真正的闲聊一般,陆启明自然而然地回答了她。

    “我没有剑道了,所以学不会顾之扬那个神通是正常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他的神情透出不解,“为什么我一直学不会起源?看了就忘,这就太奇怪了。”

    “那就算了,”墨婵安慰道:“人无完人,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以前从不可能用这种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与陆启明说话,但此刻她也自然而然地这样去做了。

    陆启明不再说这件事。

    他闭上眼睛安静了很久,久到令墨婵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

    “要是我做不到就好了。”

    陆启明近乎微不可闻地说。

    墨婵就坐在他身边听见了,心里突然涌出说不出的难过。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犹如受到蛊惑一样用双手撑在少年身侧,出神地凝望着他。然后俯身下去,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张开双臂搂住他。

    这是一个温柔而平静的拥抱。

    墨婵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在那一刻觉得陆启明好像身上很冷,所以下意识想要去温暖他,试图驱散那股根深蒂固的寒意。

    ——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眼睛就要立刻掉下泪来。

    墨婵自己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应她,但也没有阻止。

    他一直注视着那道将真实世界隔绝在外的屏障,目光有些向往。

    很多人想要得到与他一样的力量,想要成为他。可他们却不知道他从未有一刻自由过。

    他只是一个囚徒。

    被关在这道界幕之下,被关在幻境的玻璃笼子里,以及这个残破的躯壳。他身上总是困着一重又一重的枷锁,无论如何费力去斩断也还是看不到尽头。

    陆启明平缓地呼吸着,过了很久才自语说,“……算了。”

    墨婵见不了他这样。

    她宁肯看到他像平常一样令人畏惧,也无法忍受他忽然露出这样不设防备的神情。

    “走,咱们回去。”墨婵对他说道,“什么都不要管了,咱们回去,好好休息。”

    陆启明问:“回哪儿去?”

    “启明,”女子声音低柔地念着他的名字,道:“没关系的。做不到的话,不要去就好了,没有人会怪你。他们也没有根本资格。”

    陆启明道:“那承渊不死怎么办?“

    墨婵温柔地说:“那就让世界毁灭吧。”

    陆启明笑了出来,道:“有人说过同样的话。”

    “煞风景。”墨婵立刻目露警惕,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想别的女人。”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容。

    “小气,”墨婵道:“这就生气了?”

    “墨婵,”陆启明低声道,“我真的不想再做下去了。我特别累,真的。”

    墨婵应道:“那就不做。“

    陆启明沉默。

    良久他重复道,“要是做不到就好了。“

    墨婵定住,忽然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她垂眸看向少年的心口。

    在他心脉周围的每一处大穴,都深深钉着一枚银针。这些银针封存着这具身体里的最后一口热气,将他的时间短暂凝停于此。

    墨婵用颤抖的指尖逐一抚过那些几乎完全没入皮肤的冰凉针尾,然后发泄般地用力一按。

    陆启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墨婵冷笑:“你真是不嫌疼。”

    陆启明答道:“早就不疼了。”

    “陆启明,”墨婵道:“你根本做不到。”

    “不,”他道:“我做得到。”

    少年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柔和地弯起,眼神明亮。

    “明天,”他说,“我就能彻底杀死他了。”

    墨婵冷笑道:“那你可真了不起。”

    “本来就是。” 陆启明低低笑道,“我居然真的做到了,太了不起了。”

    墨婵胡乱拉上他的衣服,没好气道:“有本事这句话你明天晚上再来给我说!”

    陆启明笑着叹气,“墨婵。”

    墨婵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陆启明,你就是个心黑的。”她恨恨道,“你明知道我在想什么,却非要现在来撩拨我。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对,”陆启明坦然承认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墨婵冷漠地坐直,淡淡道:“我可是见识很广的人,你这一套根本对我没用。何况,我自己心里知道,我知道……”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你根本就没有对我……”

    “……对不起,”陆启明笑意转淡,道:“我知道这样不好。”

    墨婵捶了一下他胸口,恨道:“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是不是!”

    陆启明道:“……也不算吧。”

    墨婵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什么叫也不算!!这种时候——你直接回答‘不是’就行了!”

    陆启明轻笑出声。

    然后某一刻他忽而道:“墨婵。”

    墨婵扭过头不去理他。

    “你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他出神地望着漫天星海,道,“还会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吗?”

    墨婵双眸瞬间睁大。

    她耳畔轰然一阵嗡鸣,脑海全是空白。

    “陆启明,”

    很久,墨婵才一字字道,“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

    “你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有的连我都看不清尽头。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相处,在你们生命中也无非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片段。”陆启明平静叙道:“这才是常理。”

    墨婵绷紧身体,一语不发。

    “但你应该会记得稍微久点。”陆启明问她,“会吗?”

    墨婵道:“不会。”

    “不要这样说。”陆启明笑着道:“墨婵,墨姑娘——阿婵?”

    墨婵瞳孔陡然一颤,眼底闪过水光。她浑身僵硬地背对着他,指甲都掐进了掌心。

    她道:“我都说了不会!”

    陆启明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会。”

    “别说笑话了。”墨婵冰冷至极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你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什么人都入不了你的眼。陆启明,你根本谁都看不上,只会闲着没事戏弄人玩。”

    “好吧。”陆启明笑了笑,道,“你说对了。”

    他慢慢支坐起身,把被女子弄乱的衣服理正。

    “可以了。”少年轻声道,“已经很晚了,回去睡吧。”

    “……”

    墨婵再也忍无可忍地猛然转身,发着狠用力撞了过去,在少年下唇咬出一个小小的牙印。

    “行了吧!”她痛恨至极地说,“我倒了大霉了!你现在满意了吧?”

    陆启明有些吃惊地道,“……这倒不至于。”

    “你给我闭嘴啊!!”

    墨婵尴尬地大喊一声,然后局促地闭上眼,微显紧张地亲了上去。

    陆启明低笑一声。

    他用手指抚摸女子颈侧脉博,绕过冰凉长发,然后轻轻揽住她温热的后颈。

    “……陆启明,” 墨婵含糊不清地气愤道:“你果然会得很……”

    陆启明回道:“这就叫无师自通。”

    墨婵道:“我信你个鬼!……啊,你别碰。”

    陆启明捏了捏她莹白的耳垂,一笑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可爱。”

    墨婵身子发着软,就给他轻而易举地翻了个个儿,被人拘在下面。

    她脸颊涨得通红,憋道:“你干嘛啊!”

    “没事,”陆启明随意笑道,“就抱抱你。”

    “……你肯定以前就整天勾三搭四,怎么这么会装可怜!” 墨婵生气地道:“看你刚刚半死不活的,也不耽误你干坏事!”

    “你还想干什么,”陆启明询问她的意见,问:“就在这儿吗,不太好吧?”

    “陆启明!!!!”

    墨婵大喊一声,连脖子都红透了。

    “好了,”陆启明在她身边躺下来,忍笑道:“不逗你了。”

    两个人闹了一通,然后并肩躺在屋顶,面对面看着彼此。

    “你再喊我一声。”墨婵忽道。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玩着她的发丝,道:“墨婵?”

    “不是,”墨婵摇头道,“换一个。”

    “换什么?”陆启明轻笑,“墨姑娘?墨女侠?……嗯,墨少谷主?”

    墨婵掰起来一个瓦片就朝他砸了过去。

    陆启明笑着避开。

    他凑近了点,注视着她很久,然后道。

    “阿婵。”

    墨婵心脏一颤,眨了眨眼,半晌没出声。

    陆启明久久望着她,目光温柔至极。

    墨婵在他的视线下慢慢把身子蜷成一团,低低埋下头,不去看他。

    陆启明无奈道:“这又是怎么了?”

    墨婵不说话。

    “嗯?”少年半坐起身,微拂女子的鬓发,低声问她:“阿婵?”

    墨婵身体压抑地颤动着,低声道:“陆启明,你太狠心了。”

    陆启明手指微顿。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墨婵道,“你若是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对我。”

    陆启明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她。

    墨婵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看看你自己——”

    这只手比玉石还要雪白,比夜晚的瓦片还要冰凉,瘦骨嶙峋,毫无生命力,就连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也无法愈合。

    “你只是受不了孤单,忽然需要这样一个人罢了。“墨婵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冷冷道:“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只要你想,你就可以让任何人满足你的一时兴起,却根本不在乎这个人今后又会如何。”

    陆启明微一挣想要把手收回,墨婵却已经先一步狠狠摔开了他的手腕。

    少年扯动衣角,将双手拢入袖中。

    “我看得到你的命运。”他低声道:“墨婵,你会一直过得很好,很顺利的。”

    “不会了。”墨婵冷漠地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启明清清楚楚地从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憎恨。

    良久,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没错。那又怎样?”

    陆启明再次俯下身来,指腹缓缓摩擦女子脸颊的泪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现在想要你,你就只能属于我。”

    墨婵陡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陆启明温柔地捧住女子的脸,与她耳语道:“被我需要是你的荣幸,你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在被少年的指尖触及眉心的一瞬间,墨婵瞳孔蓦然放大。

    她识海脆弱的防御被轻而易举地破开,魂魄出窍,被人直接拨弄到了心神深处最柔嫩敏感的地方。

    别……

    但墨婵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声。

    她无法自控的向后仰起头,纤细的脖颈绷成一道脆弱至极的弧度,脑海烟花炸开,眼前尽是一片虚幻的惊涛骇浪电闪雷鸣。

    直到被他放过很久,墨婵还是失神地蜷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启明!” 她近乎脱力地喃喃道:“你就是个混蛋……”

    “怎么了,”陆启明低笑问她,“不好玩吗?”

    “……好玩你个头!” 墨婵虚弱地抓住他的手,艰难道:“这不公平!你给我过来,我也要这样——”

    “哪样,”陆启明随手碰着她的眉心,一下又一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就像这样吗?”

    墨婵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要是想让我死,”她一脸生无可恋地道,“你就继续吧。”

    陆启明道:“没那么夸张吧。”

    “你说呢!!”墨婵狠狠用他的指头磨着牙,又强撑起力气去推他,恼恨道:“不行,你也得给我试试!快让我来!”

    陆启明好笑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幽幽道:“你还野心不小。”

    “不行,”墨婵好不容易把他给按了下去,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好好修炼吧,”陆启明纵容了她的动作,一笑道:“否则我就是允了你,你也做不到。”

    “你这是故作大方,”墨婵冷笑道:“谁还能修炼得比你强。”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朝少年伸出手时,却只是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眉心的那道刻痕。

    “怎么到现在还在啊。”墨婵轻轻地说道,“是承渊,对不对。”

    陆启明拂开她的手。

    “来,”他把女子拉下来,低声道:“陪我静一会儿。”

    墨婵闭上眼睛,道。

    “多久都行。”

    夜风偶尔拂面吹过,清冷而又柔和。星月寂静地照看着他们,银光流泻,仿佛就要轻轻飘荡起来。

    墨婵似睡非睡地躺在他的身边,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远去了。

    而他们将永恒如此。

    直到极遥远的天边闪过一线迷幻的灰白,令她骤然惊醒。

    天就要亮了。

    墨婵感觉到心脏窒息着缩紧了,双手发软,无法呼吸。

    “不用害怕。”陆启明温柔地安抚着她,笑道:“承渊没什么好怕的。”

    墨婵发着抖抓紧他的衣袖,祈求地望向他。

    “刚刚夜里没睡好吧,”陆启明将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待会儿回屋里再补一觉。”

    “我要你答应我,”墨婵一字字道:“你已经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这辈子就赖定你了。陆启明,你必须对我负责。”

    “抱歉,”陆启明笑道:“请容我拒绝。”

    墨婵面色渐渐苍白,双眸却像烧着了火。

    “你不能这样,”她说。

    陆启明淡道:“我可以。”

    “……以前你懒得理我,一个眼神就让我不敢说话。而你想让我动心,却只需要随便勾勾手指。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如此。”

    墨婵怨恨地看着他,道:“陆启明,你真的太自私了。”

    陆启明只一笑,道:“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

    墨婵咬牙。

    “阿婵,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陆启明温声道:“在这些剩下的人里我最喜欢你。虽然也没那么喜欢,但已经足够了。”

    墨婵绝望一笑,道:“陆启明,你想做就做了,你可有一丝在乎过我什么感受?”

    “你会觉得痛苦吧,”陆启明目光温和又平静,道:“但我还是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留在这里,再陪陪我。”

    墨婵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到你的真心,”陆启明用手指描摹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你想要我一直留下,觉得不舍,甚至恨我,但这都没什么。无论多么强烈的情绪,都会很快随着时间淡去。”

    “我不相信。”墨婵几乎把下唇咬出了血,道:“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陆启明笑了,道:“你以为我是怕你难过,故意如此?”

    墨婵固执地盯着他,反问:“难道不是吗?”

    “不是。”陆启明叹了口气,道:“真的不是。”

    墨婵道:“我不信!”

    “今夜我与你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陆启明抬眼看向远处泛白的天际,平淡道:“你应当明白,唯独今日,我不会再有丝毫违心。”

    他的目光寂静至此,就像一片再也生不起波澜的漆黑死海;这样的寂静令墨婵知道她心中翻涌的一切终是全部落到了空处,徒劳无用。

    “陆启明,”墨婵的泪水蓦地涌落下来,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陆启明闻言回过头来,怅然一笑。

    “放心。”他说道,“我将永生不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终之日

    清晨了。

    朝阳才刚刚升起,天色便已变得极为明亮。窗外的光线穿过镜面映入瞳孔,稍有几分刺目。

    陆启明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对镜理正衣襟,动作却不知觉渐渐慢下来。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对面站着的少年眉眼如霜,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对人漠视,而即便笑起来时也像含了七分讥讽,不似真心。如今若与旧人相见,纵使他不以幻术遮掩相貌,他们也未必能认得出眼前的这个人了。

    陆启明曾经一度不愿正视这个模样,甚至于憎恶。但今天他终于还是站到了这里,想要与自己达成谅解。

    否则。

    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连他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自己,那未免就活得太苛刻无趣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平静地披上了一件净白的外衣。

    房门忽而被人猛地推开,打破了少年周身短暂的寂静。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在镜中看着向他走近的女子,一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墨婵神色冷淡地走到他身边,用双手压住他肩膀把人往下按,道:“你坐下。”

    陆启明没有抗拒她的动作,顺着力道坐在椅子上,微带疑问地望着她。

    墨婵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个柔软的檀木梳子握在掌心,默不作声地站在少年身后,手指拢住他垂落的白发,然后用木梳一点点梳拢。

    “……谢谢。”

    陆启明道。

    墨婵本已决心再不理他,但最后还是冷冷回了一句:“知道你抬手不方便。”

    简单交谈后,二人之间便再次归于沉默。

    女子低垂着目光,慢慢将少年的长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

    余光掠过,房中尽是大片暗红雕饰与沉木的重色交叠在一起,唯独少年静坐在这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整个人都苍白至此,就像在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中,画师精心描绘了所有人,却独独忘记了给这个少年添上颜色。

    “怎么穿这件?”墨婵状似无意地道,“这件太素了,容易沾上灰尘。换个吧。”

    陆启明一笑道:“没关系。不会的。”

    墨婵淡道:“随便你。”

    又是无话。

    透过镜面的倒影,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天边的那座莲台所吸引。

    莲花花叶已完全舒展开来,每一瓣都汲取了充沛的血肉与灵魂,才会有此刻夺尽日月之辉的盛大华美。三千洁白的花瓣层叠交织,于风中摇曳时在每个人眼底映出迷幻的重影,仿佛一座噬人魂魄的地狱之门,会在某一瞬间陡然发出掠取性命的召声。

    它会说,过来见我。

    过来见我。

    过来。

    墨婵手中木梳跌落在地,目光渐转恍惚。

    她在那些如潮汐涌来的召唤声中感受到了一种极端强烈的吸引力,这令她茫然地忘记了所有,不由自主转过身子,一步步向窗外走去。

    陆启明神色如常地拉住了女子的手腕,带着她一起来到窗边。

    他向下面扫了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所有人都在失去神智地向护阵之外走去。

    “都醒醒。”

    陆启明笑了笑,道:“承渊找的是我,你们乱凑什么热闹。”

    他说得随意,声音却同一时间响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令他们重新回过神来。

    而墨婵早在被他触碰的一瞬间便已清醒了。她看着少年把窗户关住,又把帘子掩上,有一瞬间心中生出了希望,

    但陆启明却道:“我该走了。”

    墨婵讽刺他:“他说什么你就听?”

    “我原本可以很早就去的。”陆启明温和地与她解释,“是我自己不愿意,想要往后再拖几天。”

    墨婵道:“那你也可以再拖几天。你就是再拖几年,拖上一辈子,谁还能管住你?”

    陆启明只是笑。

    他把女子牵到榻前,为她掖上被角。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陆启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交待道:“留在这里不要出去,就会没事

    了。”

    墨婵极力维持着脸上的冷漠,道:“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昨晚你不该来的。”少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淡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孤单,觉得没人能帮我。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就没什么。可是你却来找我了。”

    墨婵冷笑道:“这么说还要怪我了?”

    陆启明低低一笑,叹气道:“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也畏惧着我。我知道你也一样。但你却忽然给我了一个拥抱。”

    墨婵于他而言本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但是在那一瞬间,却竟然真的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有温度的慰藉。

    “对不起,”陆启明低声道,“我也会贪心。有了一点点,就忍不住想要索要更多。对不起。”

    墨婵紧紧闭着眼睛,良久道:“说得好像是我负了你一样。可明明是我把全部都给了你,你却根本不要。”

    “对不起。”陆启明道。

    墨婵道:“那我也可以不要你的对不起,我也要换别的。”

    陆启明无奈一笑,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先看看能不能做到。”

    墨婵道,“我要你也在这里陪着我,哪儿都不去。”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低声笑道:“对不起……看到你这么难过,但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墨婵都给他气笑了,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算了,我不与你计较。”她有气无力地道:“陆启明,除了闲着没事戏弄人玩,我看你也没有别的追求了。”

    陆启明笑道:“既然知道,怎么还总是上当?”

    墨婵也笑了笑,道:“谁知道。”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之前也一直做得很好。”陆启明低笑道,“以后也继续这样做就好了。”

    “不。不好,特别不好。”墨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道: “是我不够好,启明,你知道我,我那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陆启明道:“我怎会生气。”

    墨婵一直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慌张。

    “睡吧。”陆启明低声与她说道:“墨婵,你喜欢医道,喜欢这世上一切美丽之物,这样很好。祝你一直能像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墨婵感觉到睡意沉沉涌来,心中却生出更大的恐惧。她极力睁着眼睛,挣扎地抓住少年的手。

    “但是,但我更喜欢,我最喜欢——”

    “嘘,”

    陆启明抬手掩住她的口,低笑道:“不能让你说……说了可就不灵了。”

    墨婵一瞬间的眼神绝望至极,但她终是无法抗拒地慢慢阖上双眸,眼尾划过一滴泪水。

    陆启明温柔地抬手拂去了那一滴泪。

    触手冰凉,却亦能让他感觉无比温暖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仍有人如此眷恋着他,以至于愿意为他流下眼泪,这难道不是天下最为珍贵的宝物吗?

    陆启明垂目注视着这滴泪水在自己指尖散去,静静一笑。

    无论如何。即便是用了卑鄙的方式,他已经得到了这份宝物。

    “害你伤心了这么久,对不起。”陆启明抬手抚上女子眉心,低声道:“不要担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逐一抹去了墨婵每一段不该继续保留的记忆,然后起身离开了她。

    ……

    ……

    陆启明一直知道季牧就站在门外。

    不止是今日,而是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无论陆启明去了哪里,他都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跟着,不靠近也不说话,陆启明也就当那里没他这个人。

    但他此刻却拦在了陆启明身前。

    “你要做什么?”季牧问。

    陆启明神色平淡地绕开他,继续向外走去。

    “回答我!”季牧执拗地堵在他面前,冷冷道:“陆启明,我不允许你去。”

    在季牧动用血契的一瞬间,陆启明蓦然抽出了他刀鞘中的九弦刀,将漆黑刀刃横于他颈间。

    季牧不闪不避,双眼死死盯着他,重复道:“我不

    允许。”

    陆启明手指用力,目光淡漠地看着刀刃深深割开皮肉,鲜红的血液串珠般向下滚落。

    “我本该杀你。”陆启明视线转向季牧的脸,平静道:“可惜到了今日,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手腕一转,用力掷下长刀。刀刃随之穿透骨骼,将季牧的脚腕钉死在地上。

    “所以现在我想省点力气。”陆启明漠然收回目光,“你自便吧。”

    话音落时,他已转身离开。

    “陆启明!!”季牧厉声大喊:“你有本事回来杀了我!”

    陆启明恍若未闻,抬步迈出殿门。

    “……先生,”

    季牧终是一点一点跪倒在地,无助地喃喃道:“求求你。”

    少年身后重门关闭,将一切隔绝干净。

    ……

    ……

    秋泽与顾之扬仍在最后的殿门之前等着他。他们望着缓步走进的少年,未明所以。

    陆启明在二人面前停下,道:“我需要你们的神通。”

    他的语气很寻常,目光也柔和,以至于秋泽与顾之扬一时之间都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不要害怕,”陆启明轻声道:“很快就好了。”

    秋泽怔怔地看着他,终于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那一种可能。

    “……为什么?” 秋泽的神情难过之极,喃喃道:“我,我还以为……”

    有很多次,他甚至以为陆启明待他有些亲近。

    秋泽发着颤试图往后退,却立刻被曾经定下的誓言所束缚。他忍不住乞求地望着陆启明,道:“对不起,我可以逃吗……”

    陆启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你也不用这样。”

    秋泽惊疑而警惕地观察着他,心中却不由生出一丝希望。

    “秋泽,你天性纯善,命格也很好。”陆启明专注地望进他清透的双眼,仿佛在翻读着一卷书: “不过两年后你会遇到一次危及性命的险事,此劫若应在今日,以后便定逢凶化吉。”

    秋泽来不及细想他的意思,只战战兢兢地问:“你不杀我了吗?”

    “你不必这样怕。”陆启明抬手点向他的眉心,一笑道:“就像睡着一样。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便能彻底结束了。”

    没有回音。

    顾之扬沉默地看着秋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死了。

    陆启明扶住秋泽失去力气的身体,把他安稳地放在地面。

    “无限界,我之前也努力学了。”陆启明回过头,与顾之扬解释道:“可惜这种神通天然与剑道相关,我没有做到……也没有时间了。”

    顾之扬道:“……我懂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却尽量镇定地自己盘膝坐直,抬起眼与陆启明对视。

    陆启明一笑,问:“你可怨我?”

    顾之扬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他道:“我知道,只要你还有别的选择,就绝对不会如此。你已经承担太多了,无论你的原因是什么,我不会怨你。”

    陆启明神情转淡,道:“我都要杀你了,你还相信我与从前一样?”

    “不,”顾之扬低声道:“我明白人都是会变的,但这里不会有人比你做的更好了……我自问自己做不到,又凭什么苛求别人。启明,你需要就拿去吧,没事。”

    陆启明久久望着他,俯身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平静一笑。

    “顾之扬,你年少孤苦,纵使一路偶有贵人相助,只是刚过易折,也许是很多像你这样剑修注定的命运。”陆启明抬手抚摸他的眉心,低声道:“但我祝福你,你生命中的磨难将会自此而止。从此你将继续忠于你所信的,拥有你所想的,不留遗憾,平安顺遂。”

    至此,万般声音皆归于寂静。

    “放心,都会没事的。”

    陆启明无声一叹。

    就让这一切沉眠入雪,然后——

    “我想要的,都会实现。”

    少年抬目而望,眉宇间的柔和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站起身,平静地推开了最后一道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镜

    陆启明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长天旷野,空净如洗。

    少年近乎享受地沉浸于最后时刻的安宁之中,由身到心都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他十指之间触摸到的是绸缎般冰凉而清淡的晨风,衣袂洁白,则是天边外尚未被朝阳染透的云层。身后经过千山静水,亦如时间一般流淌而去,无声东逝,逝而不返。

    陆启明眉目间带着和煦的笑容,平静地走进了空旷的天地中间。

    此刻正值昼夜之交汇,是暖橙的光晕铺陈下来与繁星隐落之前的一段时间,短暂且珍贵。若是任何事都不会发生,这将是何其晴朗而明亮一天。

    ……但也不过如此。

    少年唇角笑意无声加深。

    是的。

    不过如此。

    ——像这种每天都能看到的千篇一律的平庸景色实在无聊透顶,根本不值得他多施舍过去一个眼神。

    此刻真正能令他由衷赞赏的,纯粹只有这一片虚伪的假象——这种最后一刻濒临泯灭的脆弱之美,简直可以说是这世上仅剩的令他欣慰的东西了。

    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是活该被狠狠摔碎在地上。否则,那等愚昧之辈又怎样才能得知它的特别呢?

    少年温柔地笑着,就这样一直向着永寂台走去。

    ……

    ……

    永寂台本为混沌之物,其中内核是当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为了镇压莲溯而亲手炼制,却始终未曾为之命名。祂将它放于这个世界沉寂漫长时间,逐渐同化气息,后来以人们口口相传的古传说作为姓名,借陆启明与承渊之手建筑细节,并在此收集此界中人的气运与性命,最终才得以完整。

    这是一件绝世的利器,是足以将神袛镇压其下的宝物。

    陆启明仰头打量着这座莲台,一时陷入沉思。

    “很好。” 承渊戏谑的笑声自高天之上遥遥传来:“继续啊,自己站过去。”

    “数日不见,看来你恢复得很好。”陆启明欣然一笑,夸赞道:“居然已经敢再次主动与我讲话了。”

    承渊一瞬间的神色怨毒至极,声音中却一丝不显,只讥笑道:“可惜你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是啊。”陆启明平静地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死去。

    ——在看到陆启明的一瞬间,就算是对他的经历毫无了解的人,也会明白少年身上的枯白是纯粹的死亡的颜色。

    从他亲口念出那道绝咒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再也无法停止消亡。或者说,再之前。

    早在太乙将他再次封印的时候,就已注定如此。

    旭阳初生,漫长的冬天也终于要过去了,人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这具身体行将就木,仅剩下一层削薄的、令他厌恶的空壳。

    “可是即便如此,”陆启明道:“我已经来了,你却还是不敢下来见我。”

    ——天际早已现起了一座壮观的神殿,透着自亘古而来的久远气息。重重殿宇庞大如数之不尽的山峦,遮蔽天幕,煌煌然而更替日月之光。

    承渊则高坐于那座神殿深处,无人得见真容。

    “我本就不必。”

    承渊森然回答。

    “陆启明,我知道你是一个守信的人。”他说着,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真的很欣慰你最终还是答应了那些人要庇佑他们。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对啊,当然了。”

    陆启明弯起眉眼,由内到外都透着全然的温柔。他慢慢说道:“人的性命也是一种非常美丽又易碎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每当我看到他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

    少年的瞳孔因心中强烈的迫切而微微放大,又转瞬淹没于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保护他们啊。”

    陆启明压下了唇角多余的弧度,将神色重新舒缓下来。

    “没错,就是这样。”他温和地重复道,“‘陆启明’一直以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承渊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报复快感。

    “所以你注定要死,而我不会。”他说道。

    “陆启明,你是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承渊俯视着他的目光恶毒至极,微笑道:“那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在你这个‘守护神’替他们受难的时候,这群人究竟是会为你担心……还是因为没有选择我的建议而后悔。”

    陆启明则依旧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原地,仿佛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而早在承渊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浮于少年上空的永寂台已轰然而落——

    光本是无质无形之物,而在这一刻却陡然重于千钧。一层又一层的时空力量交错禁锢于陆启明周身,将他牢牢镇压于莲台之下。炽白刺目的光芒喷薄而出,一瞬间便将他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心中生出无限悲哀。

    他们已经赌上了一切,到头来却还是这个结局吗?

    ……

    ……

    在人们无法看见、亦无法听见的光幕之下,陆启明用仅剩的力气勉强支撑起一小方站立的空间。这片散发金色微光的神魂力量已是虚弱之极,正随着永寂台的镇压而快速消耗着。

    而少年的神色却一如寻常,仿佛这一切全然与自己无关。

    他回身望向远处惶然失措的人群。

    “正巧,我也同样好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启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处境,只微微垂下眼帘,专心分辨着从另一端传来的声音。

    人在平常中露出的笑脸通常都只是一张画皮,只有将他们丢入非生即死的危难之中,才能看到短暂的真实流露——而在这一瞬间,若无大善,即生大恶,各占两极,只看你选择悬崖的哪一端。

    一定要好好选择啊。

    ——哪怕只是心里偷偷地想,也一样会被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更何况,人的思想何其之快,只一瞬转过的念头,就能看到时间倒转,直到倒退回任意一个令他们悔恨的节点,然后再在幻想中更改一切。

    比如。

    “要是我没有来古战场就好了。”

    “就算来,也绝对不能进内境。”

    再比如。

    要是他那一夜就把承渊彻底杀死就好了。

    或者……杀了他。

    为什么不呢?那个时候他那样虚弱,如果不去救他,他一定自己就会死吧。如果当时听从承渊的话,自己是不是就有活路?

    究竟要怎样才能杀了他们。

    他和承渊,都是一模一样违背常理的东西。

    要是他们同归于尽就好了。

    如果根本就没有九代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去秦门?织女她们为何要招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联系,相安无事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九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也仍是她记忆中那个简单纯善的小师弟。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

    少年瞳仁漆黑如墨,倒映出所有人心底涌现的每一行字。这些字句被他逐一认真阅读,最终化为他眼底更加浓郁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要提醒他们——

    早就说过了,这是一艘即将被彻底摧毁的船。这里每一个人都拼命地相互推搡拥挤,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正搁浅于悬崖之巅。选错答案的话,所有人就统统一起坠下去吧。

    陆启明近乎愉悦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即便陆启明已经被永寂台镇压于下,但只要他还未彻底死去,承渊就永远无法真正的安心。他再度催动力量,掌心古战剑意无声聚集。

    陆启明却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承渊愈渐急切的杀心。

    他只是说:“两个。”

    承渊顺着他的意思问:“什么两个?”

    陆启明道:“居然还有两个人从来没想过我的死法,真是令人意外。”

    承渊怔了怔,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与不屑逗笑了。

    “可怜。”

    承渊假意怜悯地摇着头,叹息道:“看看你的样子,你本可以轻易掌控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却一直像个傀儡一样替他们卖命,一生都靠着这些凡人施舍给你的那一点儿感激活着。陆启明,你就真的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陆启明问:“所以是我错了吗?”

    承渊再忍不住地大笑出声,道:“没错,你当然没错!那里不是还有剩下两个人不愿杀你吗?这个答案,想必已经足够让你临死前心里安慰了。”

    陆启明也微笑起来,反问道:“这个答案还不够好吗?”

    承渊一顿。

    “——我真的很满意,简直没有办法更满意了。”少年眼神明亮之极,由内而外都散发着全心全意的喜悦,“

    这本来就是我最想看到的答案啊。”

    承渊无法理喻地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些人,”陆启明语气平静地开口,“比起那些推我下去,漠视的人,我其实更厌恶那些不自量力说要帮我的人。”

    “太可笑了。”少年静静说道,“他们根本做不到……你们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去说,做不到就根本不要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就不懂?”

    “为什么……凭什么,”陆启明低头反复看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你们只给我一点点善意,我就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救你们?”

    “……”

    “——所以,这个答案不好吗?”

    少年缓缓抬起头,笑容依旧全无阴霾,“我早就不想听到那些令人作呕的好心了。”

    在那束目光看过来的一瞬间,承渊忍不住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意识到自己仍身处神殿深处,才稍稍定神。

    天幕之下,庞大的嗡鸣之音一层一层盘旋回响着。

    永寂台的镇压之力早已被他催动到了极致。心中剧烈逼近的危险感驱驰着承渊用尽全力,直到整座古战场都开始了震怒的振颤,天地之间的剑意正在疯狂凝聚成形。

    “我当然知道。你刚刚一直在拖延时间。”

    陆启明缓缓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只要先用永寂台耗尽我的自保之力,你就可以用这柄剑杀我了。只可惜再次唤醒古战需要时间,你之前又不愿让我发现提前准备,这才一直在这里与我聊这些有的没的。”

    “你能想到这些,我不意外。”承渊冷笑,“可惜你现在不过只是个将死之人而已,想到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许连承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从他冰冷语气下泄露出来的恐惧。即便此刻高坐于天上神殿的那个人是他,而虚弱至极的少年早已被镇压于莲座之下。

    陆启明听出了他的惧怕,所以感觉十分无趣。

    他不喜欢这种无趣,但又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

    “我这段时间总是忍不住地一直想。”

    陆启明忽然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对周遭一切漠视,只旁若无人地沉浸于内心思绪之中。

    直至今日,他也依旧会被与那些自身无关的感情所触动,心中怜悯,近乎本能地想要去回应人们心中的绝望。可是这种触动也同样令他厌倦。

    这些感觉是真实的吗?真的就是他自己的意愿吗?

    他喜欢什么,排斥什么,全部都要经过太乙允许才能继续。就连他这个意识本身,不也是因为足够听话才得以在幻境中活了下来吗?这样的自我,究竟有几分真正属于他自己。

    陆启明分不清楚。

    他本该是什么模样,本该怎么想,他全部都不知道。

    “所以我现在准备试一试。”

    陆启明叹息道:“我想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所以只能全部试一遍才会知道。”

    承渊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但他也不用再等。

    古战杀意已至。

    剑悬于顶,几乎下一刻就要当头斩落。

    少年却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情在极短的时间中几经挣扎,最终定格成了一个略显悲伤的笑容。

    “对不起,这是唯一的方法。原谅我。”

    陆启明痛恨地低低自语。

    “我太无能了,别无选择。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样做……请相信我——”

    他笑意渐深,然后诚恳至极地说道。

    “我真的非常非常不愿意。”

    ……

    ——是吗?

    ……

    是真的吗?

    ……

    他闭着眼睛,抬手覆上心口。

    胸腔之下的这颗心脏虚弱之极,只靠那一枚黯淡的火种保留余温,但在这一瞬间,它却犹如陡然焕发生机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陆启明无声勾起唇角。

    “每一个,你们所有人。”

    他平静想道。

    “所有人欠我的因果,就都在此刻如数归还吧。”

    ……

    陆启明掌心微一用力,封于心脉的十三枚银针齐齐震开。

    ……

    少年心头最滚烫的凤凰真血汩汩涌出,跌落在地。

    ——凌空席卷,化为烈火。

第一百三十六章 堕神

    有某个瞬间,他的世界再一次跌入了绝对的寂静。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颜色也是。他的魂魄轻若鸿羽,安静地悬停于一片虚无的雪白之中,所有的疲倦都如潮水退去。前所未有的自由抚慰着他,令人心中不禁涌出由衷的欣喜。

    但是还有寒冷。

    ——这种透彻身魂的严寒,全部热度与希望都离他而去的感觉,哪怕此刻置身烈火,也再也无法得到一丝的温暖。

    既然如此……

    陆启明微仰起头,瞳孔失焦,唇角却升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让这火烧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吧!

    ——

    疯狂的红莲业火轰然从他身上爆涨开去,一瞬间将整片天幕映照血红。

    ——也从整个世界升起。

    他曾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被他的鲜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壤,以及蒙他庇佑受他恩惠的每一个人——

    全部成为了红莲业火的源头。

    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疯狂哭叫着在业火炙焚中不断扭曲挣扎;而承渊,则本就是这一切罪孽之根源。

    ——艳烈至极的火光刹那即追索因果而去,无穷尽的痛苦与折磨一瞬便贯穿了承渊。

    古战之剑可斩天下万物,却唯独断不了世间因源。

    “你!!!!!”

    承渊极力逃躲着业火的焚烧,惊怒至极地大吼出声:“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涅槃,我怎么还没死,对吗?

    陆启明半伏在地,血液早已浇透了他半边身子。但他依然在笑,前所未有地、不顾一切地放肆大笑。

    一念之间,古战场已化为最残酷的地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种红色能够比心脏之中贲涌的鲜血更加炽热,那就只有此刻肆意疯长的红莲业火。

    这是被无穷罪孽浇灌出的恶之果,亦是涤净世间的绝烈之焰。它一直向着无限远的天地边际生长,草木摧葳,将千山万里化作幽冥,目力所尽遍生黄泉之花。

    “太美了……”

    陆启明喃喃道。

    他唇边笑意一点一点向外扩大。

    这一切,梦幻而迷醉的末日景色,真是真是太美了。

    少年仰起头,脸上的笑容热烈而明亮之极。那对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殷红火光,无声跳跃着疯狂到极致的毁灭**。

    陆启明看向天上。

    天上不断传出沉而厚重的轰隆巨响——

    那是无数道崇高的殿门一重一重急切闭拢的声音。

    “这根本不可能!!”承渊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你早该死了!!陆启明——你为什么还没死?!”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承渊利用凤玉衡将少年身上的凤凰真血抽取殆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断绝了陆启明召唤红莲业火的可能。更何况那道咒术之后他身上早已生机耗尽,在刚刚涅槃的那一瞬间——甚至在第一簇业火点燃之前,他就本应该死了。

    陆启明笑了笑,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身体在烈火中苍白得近于透明,不间断地在火光中燃成灰烬,却又在生命力的支撑中重新回聚。来回反复。

    “你看——”

    陆启明抬手指向远处在业火中尖叫挣扎的人群,幽幽笑道:“有这么多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难道还不够烧这一场火?”

    承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句话。

    “不可能……”极度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倒了业火带给他神魂的灼痛,“陆启明,你在说谎,你根本做不出——”

    “不。”少年冷漠至极地打断。

    “我早就可以这么做……我早就应该这么做。”

    “你看,”陆启明微笑着感慨道,“这些脆弱不堪的凡人,蠢笨而愚昧,与地上爬着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连生命力都少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就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我为他们忍耐。”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少年面色阴沉地自言自语,“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却白白忍耐至今。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你。”

    陆启明抬眼,目光穿透层层阻障,充满戏谑地看着在神殿深处仓惶奔逃的承渊。

    “承渊。”

    少年声音柔和地唤道。

    “承渊,我来找你了——”

    他一手高指虚空。

    红莲业火早已是完全属于他的规则,每一寸赤焰都如同他身体的延展。火光追随着少年的意念一瞬间烧尽了永寂台的镇压之力,轻而易举地从承渊手中夺去了控制。

    洁白的三千莲花花叶被业火染得透红。它旋动绽放着,一点一点地被剥除神圣的假象,每一瓣花瓣都向着虚空伸展出妖异的艳红丝线,一如红莲业力之具现。

    永寂台无声旋落,最终温顺地停留于少年脚下。

    陆启明一笑。

    他走上莲座,越过虚空,抬步登上九天神殿。

    ……

    ……

    神殿比他印象中还要更加高大。

    陆启明站在闭锁的殿门之前抬头仰望,如同是面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绵延山脉。

    他发现承渊也十分喜欢这种洁白的颜色。

    眼前宽阔的石壁在无尽岁月里被打磨出玉质的光泽,触手厚重,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回响的时间之脉息。殿门遍布浮雕,传神至极,其中叙说的故事亦栩栩如生,就如同一段记忆般清晰无比地展现于人前。浮雕中的武神此刻正有光辉耀世,悲悯的面容神圣而庄重;亿万世人皆匍匐其下,神情狂热虔诚。

    陆启明抬指抚摸着神像冰冷的头颅,然后将那副面孔一点一点碾为湮粉。

    “承渊,你不是想见我吗?”

    陆启明耐心地用指节扣了两声殿门,轻笑道:“我已经到了啊。”

    当然无人给他开门。

    陆启明便随意推门步入。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与承渊灵魂气息完全相同。陆启明一直以来都对这件事厌憎之极,但在此刻,这座承渊的神殿也因此将他视同主人,不会拦他。

    “承渊。”

    陆启明轻松自在地负手走在殿堂正中,一如巡视自己的领土。

    “你在哪儿?”

    红莲乱影缭乱,四处寂静如同死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宇之间。

    “承渊?”他问。

    承渊……

    ——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

    我来找你了。

    少年低低地笑着,眼底盛满浓重欲滴的恶意。

    他明明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却故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间一间慢慢开门去找,饶有兴趣地听着承渊不断因这些细碎的响动而屏住呼吸,短暂放松,又再屏息。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到处观赏着,看见碍眼的东西就信手毁去,有意思的则拿在手里把玩,遇见更喜欢的就再扔掉。

    但他很快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

    都是如此令他憎恶。

    陆启明顿住脚步,一把拂开了门。

    “上次,你一直在说我那道咒术伤不了你神魂,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反手一推,殿门被重重闭死。

    “所以今天我就换了一种。”

    少年露出一个谦逊而有礼的笑容,询问道:“这次的怎么样,有没有用?”

    没有回答。

    承渊在业火的焚烧中跌倒在大殿尽头,挣扎着用一只手攀住神座,疯狂地汲取信仰之力填补自身。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目光怨毒却绝望。

    自红莲业火被点燃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独属于陆启明的规则,也是他最畏惧的克星。

    从很久之前开始,在陆启明恢复前世记忆以前,承渊就先设计耗去了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古战场之后,承渊更是千方百计地逼他反复打断凤族身体的涅槃过程,抽尽凤凰真血,就是为了灭绝他任何再次唤起红莲业火的可能。

    而陆启明本就应该再无可能,但他还是做出来了。

    ——用这种他原本绝对不会用的方式。

    “很吃惊吗?”

    陆启明停下,垂目俯视着脚下的人,淡淡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能想到的。”

    “但你明明已经答应了他们,”承渊强忍住痛,他直到现在也难以相信:“那个誓约——”

    “对啊。但我只答应了他们——杀你。”

    少年近乎狡黠的一笑,道:“这可能与你的理解稍稍有一点差别。”

    他说着,在承渊面前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张脸,就像渐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承渊的神魂不断在烈火中消泯,却又被信仰之力拖拽回生死边缘。他预想得到陆启明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但求生的本能却令他无法停止这种明知徒劳的动作。

    “……你赢了,”承渊勉强挤

    出一个笑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其实可以不必……”

    “承渊,你忘了吗?我之前还答应过你一件事。”陆启明道,“你真的忘了吗?”

    承渊脸色愈发惨白,却不敢闭口不言:“……什,什么事?”

    陆启明笑了,轻声说道。

    “一百遍啊。”

    承渊瞳孔蓦然放大。

    他一瞬间被记忆拖回了那个黑夜,那个被陆启明一遍一遍折磨杀死的晚上。

    “那天我答应过要杀你一百遍,但是还欠了七十三遍没有做。”

    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徐徐道:“承渊,你知道我一直很擅长回应别人对我的期待。既然你也说了,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那我怎能失约呢?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会一遍不落地做完的。”

    承渊惊恐至极地躲避着他的视线,拼命地后退。

    “放轻松点,你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儿又该怎么办?”陆启明叹息,“你能感觉得到现在这火还不怎么样吧?那是因为我多少要顾及一下下面的那些普通人,毕竟我和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必与对待你一样。”

    “所以,”陆启明好心提醒道:“接下来我准备正式一点了,你准备好了吗?”

    “等等!……等——”

    承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焦点,牙齿打颤,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扭曲着收缩、拧紧。

    红莲业火把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身体,绽开的每一片火焰都在切割着他的神魂。承渊根本连一瞬间都无法再承受这种痛苦。

    三秒的空白之后,他嗓子里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石人——”

    承渊疯狂挣扎着乞求:“救救我…石人,救我啊!!!”

    无人回应。

    承渊用痉挛的手指紧紧扣住神座边缘,崩溃地用信仰之力勉强维持神志,眼底却漫上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早已解开了石人的束缚,但是石人却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被舍弃了。

    陆启明看出了承渊心中所想,笑了笑。

    “倒也未必。”陆启明认真说道:“你不妨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已经先死了,正在下面等你呢?”

    承渊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你明明已经,”他断断续续地道,“已经报够了仇了,你上次就!……何况石人也早就在,帮你了,”承渊的神情痛苦又痛恨,“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陆启明讶异地看着他。

    “你这种人,”陆启明伸手抬起承渊的头,好奇地观察着他的眼睛,问:“居然也会产生感情吗?”

    承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石人从他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多少万年了!

    “陆启明,”他一字字道:“你不能杀他。”

    “那我就继续杀你好不好?”陆启明问着承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杀你的话,我就很想去杀别人。但他们都是那么脆弱……这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承渊颤抖着极力将身体缩进角落。

    “……你已经赢了。还不够吗?!”

    他怨恨地喊道:“你不就是要这个碎片吗,你直接融合了我就行了!……我已经,”承渊就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道:“我不会再反抗了。”

    ……

    “……”

    陆启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承渊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甚至连业火的灼痛都减弱了。他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茫然地朝陆启明看过去,然后一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从来没有见过少年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毫无一丝情感,就像冷血动物盯住猎物那一刻极端暴戾的竖瞳。

    承渊恐慌至极地僵硬在原地。他完全不敢动弹,更不知道是哪句话忽然触怒了他。

    陆启明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我是说真的,”承渊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战战兢兢地道:“我和你本来就是同一个……不、不是!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已经赢了,我们之间本就应该是强的吞噬弱的,所以我——”

    承渊的话没能说完。

    烈火陡然暴涨,将他的最后一句话逼成了惨叫。

    “你明明还有余力,为什么不反抗?”陆启明平静地道,“你看,我现在才是除了红莲业火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应该反抗,应该继续杀我才对。”

    “不不,不,”承渊拼命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陆启明道:“你觉得我是在说反话。”

    ……难道不是吗?承渊困惑地睁着眼睛,费力地思考着。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承渊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痉挛着动了动,信仰之力中断。

    他无声移开了攀住神座的手,任由意识向黑暗滑落。

    ……

    陆启明怔住,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一丝迷茫。

    不过是业火而已,有这么可怕吗?竟至于让承渊这种人都失去斗志、自愿放弃生命吗?但在他的印象中……

    陆启明略作回想,发现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目光转动,再次将视线停留在承渊身上,心底漾起一层微弱的涟漪。

    有一瞬间陆启明觉得这个人好像变得有点可怜,想要就此放过他。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原想的胜利。承渊已经彻底屈服了,甚至自愿将性命都双手奉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启明仍然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满足。他反而觉得更加无趣,无聊,只剩下越来越重的空虚感堵在心脏中间,令他烦躁到了极点。

    陆启明的眼底渐渐漫上阴霾。

    凭什么承渊想死就可以死,而他却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少年脸上再次扬起笑容,一手扯过承渊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神座上。

    ……

    信仰之力包裹住承渊的神魂,令他再次苏醒过来。

    承渊再一次茫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几乎要刮破脑膜的叫喊。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居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安静一点,承渊,不要这么大声。”陆启明就在他身边,用几乎是温柔的语气安抚道,“你可是神,相信我,你能够忍受的。”

    承渊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红莲业火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其实很简单,很枯燥。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与那天用剑割下一小片肉差不多?”少年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这真的不算什么,实在痛得受不了的话就想想无关的事,你很快就能习惯了。”

    承渊僵硬地张了张口,闭上眼睛,开始撕心裂肺地反复嘶喊石人的名字。

    “闭嘴!”陆启明陡然厉喝。

    他的声音阴戾至极,带着漠视一切的冷酷,让承渊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戛然收了声,只敢压在嗓子里呜咽。

    “对,很好,就像这样。但还不够。”陆启明神情柔和下来,唇角勾起满意的笑容,耐心道:“安静一点。你可是承渊啊,那么伟大的神,怎么能露出这样狼狈的丑态呢?不行,我不允许——就算被我杀死一百次,你也应该像以前一样高傲才行啊。”

    承渊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根本无法理解他说出的话。

    “快,演给我看。”少年充满期待地催促着,“我才不信承渊神就是你这个样子,祂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要是演的像了,我就少杀你一遍,好不好?”

    承渊在恐惧与痛苦中再次挣扎起来。

    “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再叫了——”

    陆启明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微笑问:“承渊,你听不懂人话吗?”

    那种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暴怒让承渊一动也不敢动。他是真的不知道陆启明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承渊,你太令我失望了。”陆启明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匪夷所思地问道:“你怎么这样呢?你怎么能还不如我呢?你应该骄傲不屈的死去,你怎么能像那些蝼蚁一样喊痛呢?你应该像个神一样啊!”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承渊惊恐地摇着头,“陆……你清醒一点,你——别过来!!!!!”他尖叫。

    “吵死了。”

    陆启明阴沉至极地用力碾碎了神座一角,反应过来后谨慎地收回了手,安抚地拍了拍承渊的脸,道:“也无妨……你多叫一声,我就再加十遍。时间还有很多,你总会做到的。”

    陆启明微笑着把承渊从残破的神座上扶起,帮把他僵硬的手脚摆正,心中才终于生出一丝真实的喜悦。

    “这样就更像了。”他心情转好,命令道:“承渊,你就坐在这里别乱动,让我好好看看。”

    承渊近乎麻木地任他摆弄,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与陆启明本应该都是承渊神的灵魂碎片,而他们原本不可能共存在同一片空间,就算能感知到对方,也根本不应该——

    “你怎么能碰到我?!”承渊惊悚而不解。

    “对啊,为什么呢

    ……”

    陆启明抬手扣住承渊的脖颈,喃喃道:“以前不是还不行吗?”

    承渊颤抖着屏住呼吸。

    陆启明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承渊颈侧的脉搏。那种鲜血在指腹下一汩一汩涌动的触感令他心脏都仿佛开始了加速跳动——虽然他知道这当然是错觉。

    他只是很喜欢这个位置。

    生命力在这里脆弱地汇集着,轻轻一划就能像掐断花茎一样流淌出鲜艳的颜色,温热柔软极了。

    承渊在他手指下一动都不敢动。

    陆启明却又放开了他。

    少年随意一撑手臂,坐到了神座另一侧宽大的扶手上。

    “看来封印的效果已经越来越弱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师父知道的话,一定又要生气了。”

    “快点来找我吧。”

    陆启明的笑容有些恍惚,又带着几分期待。“一想到下次见面就能见到他像你这样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连一刻钟一瞬间都等不了了。现在他算计的一切都要落空了,你说他会后悔吗?”

    少年唇角笑意加深,一手搭上承渊后颈,重复问道:“你说,他会后悔吗?”

    承渊道:“会、会……”

    “我把他最喜欢的孩子杀了,”陆启明继续问,“你说,师父会找我报仇吗?”

    承渊已经有些听不清陆启明在说什么。

    “你怎么又受不了了。”陆启明声音阴沉下来。

    承渊脸色惨然地一颤。他都已经在用尽全力忍受了!

    “不,还不够。”陆启明勉强保持着耐心,道:“你想想以前的自己,年少时候的你——”

    陆启明翻看着承渊的记忆片段,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充满向往地道:“你看,那时候的你真是隐忍又沉默,就算再如何绝望害怕也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表情,多么动人……”

    少年眼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阴郁,轻笑道:“居然可以把太乙那种高高在上的神都打动呢。”

    承渊一僵,接近涣散的心神缓缓凝聚。

    “快,我现在就要看你那副样子。”陆启明催促着,“你快想想,我要看一模一样的。”他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来,拊掌说道:“说不定你能像打动太乙一样也打动了我,就此饶你一命呢?”

    承渊猛地喘了口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这种羞辱甚至令他短暂地冲破了恐惧,抬起头憎恨至极地盯住陆启明,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陆启明笑意转淡,道:“你不愿意?”

    承渊身体下意识一抖,本能地移开视线。但片刻后他又强撑着重新看向少年。

    “你我本为一体,”承渊咬牙道,“你为什么就非要做得这么绝。”

    “很遗憾,你又答错了。”

    陆启明一手捏紧承渊后颈,冷漠地俯瞰着这双怨恨与畏惧交叠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随手把承渊丢回神座,淡淡道:“我想看什么,你照着做就是。装什么装。”

    承渊神经质地冷笑了一声,恨极道:“你做梦去吧。”

    陆启明道:“哦。”

    少年摊开右手,掌心蓦然生出一朵红莲,静静旋转着绽开。然后他笑了笑,照着承渊的眉心识海就将这团业火按了下去。

    一瞬间的死寂。

    神殿骤然响彻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

    陆启明被声音吵得侧了侧头。

    他漫不经心地数了七个呼吸,然后把手放下。

    “现在,你想好了吗?”

    承渊瘫倒在神座上,瞳孔扩散到了极致。他整个识海都被搅碎成了混沌的一团,连浸泡在信仰之力中都无法再继续维持神魂。

    陆启明顿了顿,有些意外。

    接着他动作熟练地扯过神智不清的承渊,替他将信仰之力续入神魂。

    “你怎么变弱了这么多?”陆启明没想明白,他觉得自己出手是很有节制的,“我还没有兑现承诺,你自己注意点,别再提前死了。”

    承渊一刹那就彻底崩溃了。

    他拼死挣扎着摔下神座,直接跪在了陆启明脚下。

    “你杀了我吧!现在杀了我!!”承渊语无伦次地乞求道:“你不是需要力量吗?这片灵魂碎片全都归你了,你随便怎么用都好,只要你别——别!!!!”

    他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因为陆启明吃惊于他的反应,刚刚下意识再次化出了一团红莲低头去看。

    “好吧,”少年颇为扫兴地收了起来,道:“我确实是第一次这样做,不好意思啊。”

    承渊猛地喘出一口气,浑身虚脱地软倒在神座下。

    “起来。”陆启明很不耐烦他的模样,道:“你就算不反抗我,也不能像这样畏畏缩缩的吧。”

    承渊忽然想起了陆启明曾经要求他的话。

    他已经再也顾不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荒唐,也完全忘了屈辱,只一心想要逃避那种他完全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答应!我照做!”承渊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挣扎着起身,脱口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我全都照做!!”

    陆启明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承渊神情渐渐绝望。

    陆启明却又倏然一笑。

    “好。”他说,“那你就先试一试吧。”

    承渊眼中蓦然涌出巨大的庆幸。

    他努力回忆着无数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心中随之再次生出微弱的挣扎,却又再次放弃。他近乎麻木地压抑住屈辱,按照陆启明想要的那样调整表情。

    承渊甚至连一句“这样可以吗”都不敢再问,怕陆启明因此说他不像。

    陆启明安静下来,久久注视着这一幕。

    承渊正低垂着头跪在这里,木然等待着他下一句宣判。

    陆启明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原以为自己这次一定就可以满足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再次感受到喜悦,胜利,支配一切的快感,或者是无论任何能够令他不再觉得虚无的东西。

    但全都没有。

    陆启明还是觉得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透顶!……毫无意义。

    甚至于。

    他是觉得悲哀的。

    ……

    承渊已变得不像承渊。而他也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

    陆启明忽然无法忍受地猛地站起,几步走下了神座。

    他不想再看承渊的反应,开始毫无目的地在大殿中烦躁地踱步。

    神殿天顶极高。四周巨大石柱拔地而起,古老图腾雕刻其上。外界的光线穿梭于无数浮绘暗纹的窗格,最终在中央汇集。可想而知,只要有一束天光就足以将整座神殿照亮。

    ——原本可以。

    但这里就像一枚毫无杂质的水玉,或一面镜子。

    烈火燃起之时,光暗倒错,神圣尽被烧为乌有。红莲业火将触目所见的每一处角落都映成了沸腾的岩浆一般的血红。所有的雕塑,所有的神像,都是一张血红的脸。

    血红的承渊的脸。

    也是他自己的脸。

    陆启明心中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红莲业火在一瞬间疯狂高涨,烈焰暴怒地伸向每一处神像。

    ……

    ——但是那火最终没有烧到天顶。

    因为烧得再烈的火也总有尽头,即便他掌握着红莲业火的规则,也不可能让这场大火永不熄止。

    业火正在熄灭。

    一切总要结束的。

    陆启明垂下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臂,逐渐重新平静下来。

    而在某一瞬间,他余光里忽然掠过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炽白。

    ……

    陆启明微微转动眼睛,视线下移。

    有一小截剑尖静静透出属于神明的金色。

    这是神剑古战的内核。

    这截剑尖从背脊没入,穿透了他的心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承渊发疯一般骤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颤抖地跪在神座上,兴奋得全身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扭曲的摩擦声,心中极致的怨毒透过双眼滴着血般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来。

    “陆启明!!!陆启明!!!!!!”他神情癫狂至极,撕心裂肺地咆哮出声:“给我死!!!!!!!!!你给我死!!!!!!!!!”

    暴戾的杀意铺天盖地刺向少年。

    古战陡然啸出刺破耳膜的鸣音,剑气狂乱地流窜,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陆启明劈斩而去。

    ……

    但承渊的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剑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茫然无措地停下。

    他用一种极度困惑不解到濒临崩溃地眼神,浑身僵直地盯着陆启明——

    少年转过了身,神情平静地回眸望向他。

    身上白衣素净平整至极,一尘未染。

第一百三十七章 献世

    陆启明抬手摘下了这柄剑。

    剑柄握在掌心之时,他便感受到了整座庞大的古战场。

    外境为神剑之锋刃,内境则演化小世界于剑身。陆启明垂目细看,见到长剑之金色锻纹无声辉映,每一瞬间的微光都倒映着万里山河盛景。

    这就是神的佩剑,古战。

    少年随意转动手腕,神色冷淡。

    握剑时既感觉轻若无物,又有一种异样的沉重。轻盈是因为它并非古战之本身,而仅仅是被承渊召唤出的剑之灵体;沉重则在于剑身缠绕的因果力量——哪怕是最细微的翻转,都在牵动着无处不在的因果之线。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手追索着伸向他,用力阻拦着古战的每一次出剑。

    而这柄剑,陆启明平静地注视着它。即是今日他需要的最后一件东西。

    “……为什么?”

    承渊喃喃。

    陆启明平淡道:“我一直在等着你这样做。”

    ——若要得到这柄古战,剑道与神魂缺一不可。他已经等承渊很久了。

    “为什么?”承渊死死盯着陆启明的动作,固执追问道:“为什么没用?”

    陆启明不含情绪地笑了一笑, “承渊,其实这个答案,你应该能够想到的。”

    但承渊却一直想不到。他失了魂般地坐在原地,心中依旧是无穷无尽的不解。

    他是真的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陆启明则不再回答。

    神殿一时重新寂静下来,唯有逐渐微弱的红莲在壁刻间摇曳着暗影。时间将加速倒数,直到随这业火熄尽、万般皆如烟云消散的那一刻。

    陆启明手指慢慢抚过古战剑脊,无动于衷。

    在他虚假的过去中只有剑道是真实的,只因为曾经被折断过。他也记得自己从前是真心喜欢的,可惜得到了却又失去。既是如此,陆启明以为自己心底总会留着几分执念——他也一直期待着这种执念能够填补胸腔之中令他窒息的虚无感。

    但是没有。

    依旧没有。

    纵使他已经得到了这柄绝世无双的神明之剑,而此刻握在手心,陆启明却连哪怕一丝最微弱的情绪起伏都感觉不到。

    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无聊。”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道:“……还是这样。”

    承渊被少年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他的神情接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沉寂下来,沉默地看着少年持剑走近。

    陆启明在几步外的距离停下,凝望着发生于自己眼前的这一切。

    业火已渐转弱,血色退去,地狱之景于寂静中无声消散,显露出此处原本的庄严模样。他微仰起头,看到自四面八方一直到达广阔的神殿天顶,尽是无限无垠之神圣浮绘,是这绵延不绝了无数万年的崇高颂歌。而落难的神跌坐在最中央的残破神座,强大、脆弱,畏惧而又冷峻至极。

    看这命运之线交汇扭曲的极点!盛美的绝景。举世之仅见、从未有过、也再也不会发生的这一幕——

    就应该这样停留在被摧毁前的最后一刻。

    陆启明微笑起来。

    “承渊,”他道:“你看着我。”

    少年的声音与神情都非常平静,而承渊却分明从这种平静中预感到了一种极致的狂热。

    陆启明轻描淡写地握住长剑,斩断了他曾经亲手刻在身体深处的一道封印。

    这道封印之中是他夺去的石人的修为。

    他解开这道封印,然后将能量全部释放后注入红莲业火——

    承渊的瞳孔陡然锁成针尖大小。

    “我真是太喜欢这里了……所以,”

    陆启明一笑说道。

    “就全部毁掉吧。”

    少年愉悦地张开双臂,越过高台之下的最后几道石阶,扑到了困坐于神座之中的承渊身上。

    确切地说,他是倒了下去。

    ——

    无穷无尽的烈火以他的胸口为中心、疯狂地喷薄而出。

    狂涌的红莲业火一瞬间从少年背脊向整片天地绽放开去,犹如肋生双翼,自由无垠地于席卷的烈风之中舒展开来。

    但这一瞬间绚烂至极的美丽带来的却是更加绚烂的毁灭。

    永恒之毁灭。

    炽红!炽红!炽红!

    ——犹如是宇宙初生以前,原始混沌中点燃的第一簇火苗。

    于绝对的黑暗之中,炽红无比的光芒暴烈地翻腾,一刹那即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

    飞烟、碎石、流光。

    巨柱倾颓,篆刻于时间以前的庞大阵法一道一道炸开,图腾寸寸皲裂,神像燃尽成灰。殿宇塌陷,天地动摇。一切都在疯狂地坠毁。

    但不够。

    还不够!

    少年手中的长剑骤然现出前所未有的逼人光芒,神之古战重耀于世。

    陆启明用这柄剑贯穿了整个神座。

    ——信仰便开始了崩塌。

    沉寂了整整十万年的古战场轰然而动,在这场毁灭中开始癫狂地颤抖。神剑古战透过持剑之人虚无的躯壳感受到了令它熟悉而敬畏的神魂,无比热切地回应着,决意追随主人的意愿为这一切欢庆。

    这就是末日之时。

    ——日月早已翻转,朝阳之余晖尽数化为永夜诞生之一线的迷醉黄昏,漫天星河倾倒倒灌。

    神殿与撼天动地的巨响一同分崩离析着,又在炽红的业火里不断涣散消亡。

    承渊在一片苍茫的烈焰中张了张口,听不到任何声音。

    陆启明展颜而笑,无声说了两个字。

    承渊茫然地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他说,“来吧。”

    ——全世界轰然失重。

    承渊被拖了下去。

    他们纠缠着自高天之上开始跌落。

    两个人容貌同出一辙,一面漆黑,一面纯白,如镜面相照,仿佛一对诡异相悖的双生之子。

    “为什么……”

    承渊的声音被卷散在呼啸的风中。

    “因为,”陆启明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从此刻起,从这一刹那,这一瞬间——

    属于承渊神的最后一片神迹彻底消亡了。

    一切的光辉与仰望至此而止,就此被埋葬于这片业火之中。

    历史的烟尘即将无边地笼罩下来,连此刻最后的火光也终是日落之时的黄昏幻影。信众亦将弃之而去,就连世上最庸碌的凡人也再也不会将目光在此驻留。他们将被掩埋,被遗忘,荡然不存。

    曾经属于神明承渊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

    ……

    当灰尘降落于地面,混乱平息,声音尽数归于寂静之时,陆启明安静地坐在这片废墟之中,抬头向远处望去。

    神殿坠毁,天空也因此再次展露出来。

    他久久注视着这一幕,心中虽无悲喜,但却也终于觉得释然。

    能够亲手终结这一切,也算是一种意义。

    红莲业火无声降落下来,透出熹微而明亮的天光。残缺了大半的神殿挂在天幕边缘,恍如一轮新月。

    月有阴晴圆缺。时间轮转,总会团圆。

    ——就好像人世间纵有万般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也总能再次归于轮回。诀别过后,也终还有重逢之时。

    可他却是不同的。

    他与虚幻之中诞生,死后亦不入轮回。他不知本心为何物,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一定要继续做下去的事。

    那天墨婵说他根本不在乎人们是否记得他,他也确实不在乎。只是偶尔难免想到,如果连那样的记忆也没有了,那就好像是他,陆启明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所以陆启明忽然有些懂得了人们为什么总对自己的后代格外珍视。除了爱以外,他们或许也把更年幼的生命当做了自己人生的延展。

    存在过就想要留下痕迹,这大概是一切生命本能的渴求。

    ……

    ——也正因为此,若那些痕迹被人强行抹去,就会感受到无以言表的痛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承渊完全无法理解他做出这一切的意义,“你为什么连自己的东西也要毁去?”

    陆启明回答道:“因为我不是你。”

    “这是我的神殿,但也一样是你的!”承渊憎恨至极地看着他,“就算你再恨我,就算你的记忆被太乙抹去过,你也应该知道,这也同样是你自己的过去!陆启明,”

    承渊诅咒一般地念出他的名字,道:“你会后悔的。”

    陆启明轻轻一笑,道:“我不会。”

    承渊正要开口,却忽而一愣,停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极端的违常。

    这种违常贯穿始终,他却被这场业火遮蔽双眼,一直着了魔似的视而不见。承渊忽然开始用一种截然不同的目光盯着陆启明,目不转睛。

    少年唇角带着近乎于静谧的笑容。哪怕身处废墟残垣之中,竟仍是衣不染尘,整个人干净地仿佛发出光来。

    答案呼之欲出。

    “你当然不会……”

    承渊痛苦又痛快地笑出了声。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一剑为何会失败的原因。原来……原来!

    根本不是他失手了,而是——

    “陆启明,”承渊喃喃道,“原来你已经死了。”

    早在这

    场毁灭以前,早在那一剑以前,早在他踏入神殿以前——

    承渊心中升起无言至极的愤怒与无力,夹杂着慢了太久的恍然与更加强烈的困惑,五味交杂,以至于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原来他的判断根本没错。因为陆启明一旦涅槃必死无疑,所以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就死在红莲业火燃起的那一瞬间。

    白衣无暇,无非只因这一身血骨早已在那一瞬间燃尽,此时此身只不过是空洞的雾气,只能在这场业火中短暂留存。承渊知道,待到少年的神魂也随最后的执念消散的那一刻,就连这样的幻影,也再不会存在了。

    “我早就说过了。”

    陆启明没有回头,只笑道:“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你本该能想到的。”

    承渊却笑不出来。

    就算结果如此,失去了信仰之力后,他自己也再也无法继续在红莲业火中支撑下去了。

    “……就为了杀我?就为了杀我,你……?”

    承渊无法理解,却无法再继续质问下去。他只觉得徒劳,因为这一切早已发生,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用,都再也来不及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承渊最终说道:“对,你是报了仇了,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你自己也已经死了,甚至比我死得更早。”

    陆启明道:“是也不是。”

    承渊目露讽刺,“不是什么?”

    陆启明将目光从天地之间收回,低头看着自己愈显虚无的双手,眼底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又再无声平复。

    他与承渊不同。

    如今的承渊只不过是神明死后余下的一片残魂,而他却拥有着连太乙也无法毁灭的神魂。哪怕此刻名为陆启明的这个自己即将消散,哪怕他难免要经历很久的沉眠,但经过漫长混沌之后,也终将会有新的意识从这片虚无之中诞生。如同轮回,却又超脱轮回。

    再过不久,太乙留在他神魂中最重的这一道封印也将不复存在。自此以后,他将死去,亦将永生。

    所以少年回答道:“陆启明会死,但我不会。”

    承渊闻言失笑,但那笑容却很快消失。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一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漆黑的眼睛。

    这种黑绝不是单纯的颜色,而是将一切都吞噬进去、连光线都湮没其中的黑。于这片黑暗中闪烁浮动的也绝非穿透他瞳孔的日光,而是数之不尽的古字符。

    无数道弑神诀的古字符。

    承渊悚然而惊。

    少年察觉他异样的目光,不由抬手覆住一只眼睛,又放下。

    “你能看到?”陆启明默然而笑,低声叹道,“连这些也遮不住,看来时间真的要到了。”

    “那里面……封印下面,”承渊喃喃道:“到底是什么?!”

    “承渊,你不知道吗?”

    陆启明专注地看向他,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承渊目光渐转迷茫。

    他陷入苦思,却只能得到一片记忆被抹除后的空白。

    陆启明看了一会儿,淡漠地收回目光。

    ——燃至尽头的红莲业火陡然涨起,一刹那将承渊的身形彻底覆盖,直至将血肉与神魂一同烧为灰烬。

    他留下承渊性命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听一个答案,可惜这个残缺的碎片却已记不得了。不过也无妨,无论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都将与他陆启明再无关系。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陆启明沉默地坐在原地,很久,忽然自己低低笑了起来。

    “……真是乱来。”

    ……

    不过,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曾经为了活下来而耗尽力气,如今还是失败了。但他也并不觉得遗憾。在这些年的记忆之中,他得到的虚假远远多于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亦远胜曾经得到的乐趣,所以没有什么好可惜。只是在这场红莲业火熄尽以前,他还想为了陆启明这个名字再做最后一件事。

    做完,他便可以彻底了断因果,再也不亏欠任何人了。

    陆启明平静地站起身,向着废墟之中的神座走去。

    在这一片蒙尘的灰暗之中,唯有古战的剑灵仍在散发明亮的光辉,无声回应着少年的靠近。

    陆启明抬手握住剑柄,缓缓将长剑拔出。

    在剑刃离开缝隙的那一刻,神座随之崩裂,零落着散为一地碎石。他原本并未在意,只是下意识被虚空中飘散的一缕时间之力引去了注意。

    陆启明的视线随之下移,然后定住。

    ……

    他看到了一件东西。

    一件原本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造物

    那是一个素净的玉盒。

    素无雕饰的白玉,普通到了极点,从未经过任何炼制,也没有阵法加持。就算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能将它轻易打碎。

    但它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了这片毁灭之后的废墟中。它干净完好地被搁在地面上,被放在陆启明的面前,就好像是前一秒刚刚发生的一样。

    ——而这个玉盒,却是十万年之前的东西。

    仿佛受到蛊惑一般,陆启明俯身下去,缓缓把它打开。

    时空之力像雾气一样在他手指间拂过,散开。展示在他眼前的每一道细致入微的规则都完美嵌合在一起,精妙得犹如世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只有如此,才能令这个寻常的玉盒经历十万年不朽不腐,连同里面存放的事物一起保存如新,令时间坚定不移地凝停于被神明之手刚刚摘下的那一瞬间。

    里面放着一段树枝,与一枚莲子。

    树枝是一段如覆玉 浆的梧桐枝,取自天地初开之时原始的第一株凤栖之梧,凝聚着凤凰血脉中最起源那一刻的生命力。

    与一枚创世之莲的莲子,气息带着神性初生的纯净,圣洁无瑕。其中孕育着世界诞生所需要的一切法则,是无穷无限之可能性。

    ——这是只有在宇宙初生的那一刹那才会短暂存在的珍宝,转瞬过后就再不会有。而这两件原本再不可能被任何人得到的宝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即将消逝以前的这一刻。

    陆启明手指停顿,浑身僵住。

    他本应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却巨石一般重重砸上了胸口,砸得他胸腔震痛。他忍不住开始急促地喘气,无处不在的窒息感却一寸一寸抽干了他所需要的全部空气。又像是被四面厚重的石壁困在了中间,身体早已动弹不得,而石壁却还在继续不停地向他靠拢、挤压。

    陆启明触电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惊惶至极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为自己已得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但在这个玉盒出现的一瞬间,他眼前却幻觉一般地看到了铺天盖地向他淹没过来的命运的锁链。

    这些锁链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握在掌心,自十万年前开始生长,甚至更早。它们与他的生命同根而生,化作了一张巨大的牵扯了两个世界的蛛网,肆无忌惮地操纵着每一个人,却又悄然潜没于时间洪流之下。它们旁观着他如何在初生懵懂时被太乙囚禁,如何经历无数遍弑神诀而不灭,任由他在幻境中独自生了又死、死后又生,甚至对太乙将要做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再看遍了古战场中他全部的挣扎,所以才能在十万年之后的此时此地此刻、仿佛宽宏大量一般——

    恰到好处地让他发现。

    “莲子为心,凤梧铸骨。”

    少年耳边响起了一声熟悉至极的低笑。

    “你是我精心创造的最完美的孩子,当然也要用世上最好的东西。”

    陆启明身体微颤,慢慢转身回望。

    宛如置身一片浩瀚的萤火之海。

    苍茫废墟之中,金色光晕无声浮动着。

    数之不尽的神性光点自每一张或残破或完整的神面上升起,随着微风环绕过少年枯白的发梢,最终缓缓于虚空凝聚。一部分光点化为广袤的臂膀,一部分化为如山的背脊,或是宽阔有力的手掌,与蕴生永日之圣辉的双瞳。

    苍天之下立起一座半身神像。

    这座神像是如此庞大,面容苍白的少年站在大地向天上仰望,能够被祂轻易地放在指尖。但神像却只是长久地看着少年,什么都没有做。祂的目光是如此专注而满足,就像在遥遥欣赏一件珍稀至极的宝物。

    陆启明在这种目光的包裹中极力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一语不发地缓缓垂下眼帘。

    他握紧了古战的剑柄。

    神像平和地露出一丝无比宽容的微笑。

    陆启明看向脚下断柱上浮雕的一张神面,用力一剑斩了过去——

    神面粉碎、化为粗粝的顽石;一个光点随之从庞大神像上散落。

    陆启明出神地望着那一点神性的金色消失殆尽,然后收回视线,神情恢复平静。他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地毁去废墟里残存的任何一张承渊神的脸。

    少年开始孤独地在断壁残垣之中攀爬、寻找。

    他踏上倾斜的玉阶,走过翻转破碎的廊道,攀越一根又一根颓倒的满是裂痕的柱石,用手指拂开壁画上厚积的灰尘,找遍了他能找到的每

    一个角落。他一瞬也没有停过,就这样独自沉默着去斩尽每一座曾经被人们朝拜过的石塑、金像、壁画、一切栩栩如生的浮绘。

    时间在这片死地之中永恒地向远方流淌。寂静像尘埃一样笼罩着他。

    陆启明已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也一直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持剑而行,浑然忘身。

    任何一个看到少年眼神的人,都会相信他会将这件事永远做下去,不歇不止,就这样直到生命尽头。

    他的每一剑下去,那座神像就会变得更加淡薄。如果他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总有一刻他将斩尽所有神面,让承渊神彻彻底底地消散干净。

    但他没有了。

    再多一刻也没有了,再多一瞬间也没有了。

    陆启明停下。

    沉重的困倦像海水一样弥漫上来。漫过他的胸膛,咽喉,漫过口鼻,双眼,直至没顶而过,将他的一切知觉淹没于黑沉梦境。

    空无一物的白填充了他的记忆,思想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他渐渐忘了一切,只觉得安宁。

    一阵风吹过,少年安静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风中散开。

    长剑从他虚无的掌心坠落,跌落在半面神塑之上,撞出一声孤寂的轻响。

    他终将比神像更早散尽。

    ……

    ……

    高天之上传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神像抬手笼住少年虚如薄雾的身形,让这一片飘散的尘埃小心翼翼地聚拢在自己的掌心。

    祂将世界之莲的莲子悬于他空无的眉心。

    光辉内蕴的洁白莲子逐渐化开,于少年眉宇间静静绽放出透澈华美的灵晕,无声召引着他破碎的意识。

    他于寂静中死去,又于寂静中重生。

    ——只用了一个瞬间。

    但这个意识却不知道这些。

    此刻的他尤为稚嫩而懵懂,还未想起自己是谁。外界真实世界中只经过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对他而言却是从永恒的死亡中醒来,前尘漫长得难以追溯,新生的时间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渐渐重新拥有了感受与思考的能力,却无助地觉察到自己仍被淹没于一片绝对死寂的黑暗之中,没有五感,没有知觉,不知时间流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间或是一万年,他只能无依无凭地被遗落在这片永无尽头的漆黑世界,深陷于对孤独与未知的本能恐慌之中。

    “不要怕,”一个声音对他说道,“这次不会疼了。”

    这个声音是虚无之中仅有的东西,是少年几乎在黑暗中溺死的时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祂的语气是如此温柔,令少年在茫然中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暖意;但那同时又是那般刻骨铭心的熟悉,使他在还未想起一切的时候,已经先一步感受到了魂魄颤栗的冰冷。

    在这样拉锯的矛盾之中,陆启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醒了就好。”

    神像宽慰地笑了,指间拈起那一节凤栖之梧。

    梧桐枝于红莲业火熄灭前的刹那被点燃,化出骨血。

    陆启明在黑暗之中蓦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他悬空的魂魄一瞬间抽离出去,然后落到了实处。

    “不……”

    他心中一刹那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感受着被神灵之手捏造而出的骨骼。

    每一根骨骼。

    脆弱的颈骨。一节一节的脊椎。纤细交织的琵琶骨。修长的臂骨。手腕。延伸到尾指的生嫩的指节。胸肋。半透明的柔软耳骨。蝶骨。如玉生华的额心。

    凤凰赤红的血一滴一滴在骨髓之间滋生,延展出覆遍全身的血脉,再于静止中缓慢溢满。空洞的躯干中被填充上鲜活的肺腑与殷红而饱满的心脏;细致至极的脉络在其间搭织成桥,井然有序。

    承渊神指尖微移,莲子自少年眉心沉入心门,灵犀心窍,寂静中蓦然发出第一次跳动的声响;莲子也随之化为柔和的雾水,顺沿心脉缓缓浸润了少年全身,贯通着每一寸生涩的脉搏。

    逐次被续上感知的的每一部分躯体都在因这场新生而喜悦地舒展,但陆启明却因此承受着更加强烈的痛苦。

    他宁肯再灰飞烟灭一千万次,也绝不愿以这种方式继续活下来。

    但这一切却永远不可能因他的意愿而停止。

    神若不想听到他的抗拒,就不会去勾连他喉间的声带。神若仁慈地不令

    他看见,就不会去描画他的双眼的瞳孔。神若不愿他挣扎反抗,就不会去接续他全身筋络。

    他口不能说,目不能视,连一根手指也挪动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声而绝望地听着自己血肉寸寸生长的声音。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而承渊神却忽然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祂赋予少年以如玉的骨,纯净而鲜艳的凤凰之血,舒展的修美的肢体;也工笔描摹着他的唇峰,挺直的鼻梁,秀致的眉眼,勾勒睫羽,点上漆瞳。

    ——直到终于塑造出少年完整的身体。莹白而**的身体。

    他周身上下已经再也看不见一丝伤痕,皮肤洁净,骨肉匀停。这是一件被神明亲手精细雕琢的完美杰作。

    神像久久凝视着这一幕,面孔露出满意的微笑。

    祂毫不吝惜地以自己剩余的大半神性为他织出华衣,然后动作轻柔地替少年逐一穿好。从腰间的神玉坠饰到衣襟的褶皱都与祂自身一模一样。

    ——与这座神像一模一样。

    完成了这一切,承渊神轻柔地将少年的身体平放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复苏。

    而少年却一直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永远也不会从沉眠中睁开双眼。

    “醒了就要面对。”神像微微一笑,“否认没有意义。”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没有办法回答。

    无法忍受的巨大耻辱令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反应他就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他无法开口说话。

    神明的动作温柔至极,令他自始至终都好像浸泡在母体温暖的羊水之中,没有丝毫**上的疼痛,甚至可以说是近于舒适的。但陆启明却分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人用刀斧从上到下彻底地剖开翻看,五脏六腑,血肉,每一根骨节,连灵魂都被由内而外剥开,像物件一样被人捏在手心,来回反覆地把玩。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他几乎在被放下的一瞬间就忍不住想要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进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角落。

    但他仅剩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陆启明只能极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咬着牙拼命忍耐,想要等待这种快要把他逼疯的感觉随时间消退。

    但是没有。

    他越是压抑,越是成百上千倍地反弹。

    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思想,遮身蔽体的全部衣物,他的知觉、五感,他焦灼的胸腔。所有的一切,都在尖啸着提醒他这份耻辱。他厌恶得想要呕吐,脏腑挤压作一团,脑海全然一片混乱,就连血液在身体内流涌的噪音都令他觉得难以承受。

    在他自己都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陆启明已经紧紧抓住了身侧的剑。

    ——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扇极乐之门在他眼前无声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就在门的对面,那里有奇珍遍地,琳琅满目,又有鲜花吐艳,神乐馥郁。只需要轻轻把门推开,他就能够迫不及待地进入渴望已久的喜乐之中。

    那绝对是世界上最蛊惑心魂、足以令人疯狂的诱惑。

    少年蓦然睁开眼睛,神情一片空白。

    他撑坐起身,微仰起头,反手将长剑搭上左肩,然后平静至极地用力划下。

    剑刃一瞬间就毫无滞涩地割开少年颈侧新生的皮肉,深深切断动脉,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无声泼溅在一片火光之中。

    承渊神看着这一切,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依旧如祂所知道的那样——

    在剑锋几乎割断喉管的前一刹那,延迟的痛觉刺入脑海,令陆启明蓦然间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他持剑的手僵硬地凝滞在原处,脑海在一片失血的剧烈眩晕中猛然生出愤怒。

    ——出离的对自己的愤怒。

    ……他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低着头,缓慢而用力地把剑放下,用力到指节都几乎折断。

    他可以死,但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以这样懦弱而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去。

    陆启明眼底涌出一片强自压抑的难堪。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竟然在承渊面前……

    少年闭了闭眼,沉默地脸颊溅上的血迹,独自忍耐着颈侧伤口在生命力的支撑下渐渐复原。

    更何况,他还有一件没有做完的事。

    那件必须要做的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命

    天方过半,自清晨至午后。

    这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却让他已经过完了一生。

    陆启明垂下目光,逐一敛净情绪,直到心中重新归于死寂。

    “你尚年幼,力量弱小本是常理,不必因此过于责怪自己。”神像一直用宽慰的目光注视着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亮至极的天光透过神像的幻影倾洒下来,将少年袖口浅织的金色腾纹映出近乎刺目的光泽。

    陆启明移动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祂。

    经过了之前的那一切,废墟中绝大多数的神面都已因神性的损耗而化为沙尘散去,而这座庞大的半身神像,也终于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稀薄了。

    “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承渊神笑道:“怎么现在见了我,却一直不说话。”

    “你早已准备好了一切。”陆启明淡漠道,“现在杀了我,你就还来得及复活。”

    “不必担心,”神像莞尔而笑,“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那是真正的消亡,即使在你这里仍保留着我曾经全部的神魂力量,我也再不可能回来。何况,” 祂叹道:“永生于我本就毫无意义。”

    承渊神的声音平和之极,每一个字都令人无法怀疑。

    “过去或是未来,在我面前都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死水。时间内所发生的一切皆是如此清晰可见又毫无新意的脉络,我已经看了太久。”承渊神叹息。祂欣慰地注视着少年,道:“所以我才想要创造一个真正未知与无限的生命。”

    “未知与无限?”陆启明一笑置之,道:“既然这一切依旧如你所见,看来你也并未如愿。”

    “这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承渊神平静回答,道:“在这个过程中,只有每一个节点都准确无误,你才能最终走上正轨。我有这个耐心。”

    “可惜从最开始就已经错了。”少年的语气就好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创造的这个东西,刚一诞生就落到了太乙手里,被祂囚禁驯化,直到现在也挣脱不开封印。这样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

    神像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呢?”

    陆启明停住。

    “任何杀不死你的,最终都会让你学会新的东西。”承渊神轻描淡写地道:“受世界规则局限,神位是唯一的。只要有你存在的地方,太乙就永远无法重回神座。祂不会有毁灭你的能力。”

    “所以祂只能换另外的方式,把你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神像唇边带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容,“你神魂中有我的本质,产生的意识当然会与我相似,太乙会反复抹杀你是必然的。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就算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你神魂中也最终能诞生出一个完美符合太乙心意的人格。在那之后,太乙就会开始亲自养育你,赋予你以所谓的人性……”

    “你师父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承渊神笑着问,“不是吗?”

    少年沉默地听着,最终只是倦然一笑。

    他淡淡道:“你那么憎恨太乙,倒也甘心。”

    而承渊神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憎恨祂?”

    “说到底,我与祂之间无非只是神道之争。”神像语气平和,“虽然祂屡次败与我手,但却能教你一些我教不了你的东西。在我死后,世上也只有祂有资格做你的老师。所以,我为什么要阻拦?”

    陆启明眼中微露讽刺,“你不用故作坦然。你们那些事情,我早就在你记忆中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会觉得有些失望。”承渊神笑了笑,“你以为的那个灵魂碎片,实际上只是一个因你而存在的工具,一块镜子。”

    神像温柔地注视着少年,而这种温柔却令陆启明如坠冰窟。

    “它只是你的镜面倒影。你心中拥有多大的善,它就会生出多大的恶。你心中如何敬慕你的师父,它也会对太乙表现出同等的憎恨。你看到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相反的自己。当你终于走回到两极之中点,镜面重合,再也倒映不出什么的时候,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祂叹息道:“能被太乙认可的人格,一般都会存在不少瑕疵……那块镜子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尽快帮你把身上的缺陷纠正过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听着,平静地放缓呼吸。

    “你设计了所有的这一切,”他漠然道,“你故意设计我,让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

    承渊神久久望着他,笑了。

    直到这时,神像无情无爱的面孔上才忽然浮现出一抹非人的狂热。

    祂道:“其实你是明白的,不是吗?”

    陆启明一语不发。

    “自我赋予你生命起直至此时,才是漫长的创造完成。”承渊神目光炽热,如同望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你看——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缺点了。你拥有超脱的天赋,足以杀死‘我’的能力,掌控一切的意志,还有着太乙的善与伪善。是我们——世上最强大的两位神明共同造就了你,如此独一无二、完美无憾的生命……”

    “你现在或许还不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承渊神专注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仿佛是透过重重阻隔看进他的本质,充满喜悦地说道:“能够看到这一天,一切代价便都是值得的。”

    “……代价?!”

    陆启明手指猛然刺破掌心,抬头失笑。

    “什么代价?”他目光冰冷至极,一字字道:“代价就是我的一切吗?”

    “恰恰相反。”承渊神柔声道,“代价是我们的一切。而这一切都已是属于你的了。”

    陆启明听着祂平常而笃定至极的语气,心中尽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你们……”

    大错特错。他本想说。大错特错。完全不对。大错特错。

    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祂们的遗憾、祂们的愿望,关他何事。明明是祂们自己的执念,却偏偏尽数施加在他的身上。那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存在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痛快、让他们得偿所愿吗?

    陆启明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最终只是垂下视线,缓缓松开了手。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命运,从始至终,竟都从来与他自己无关。

    陆启明闭了闭眼,无声一笑,又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道:“太乙也全都知道,是吗?”

    “直到现在,难道你还对祂抱有期待吗?”神像的目光审视着他,淡淡道:“虽然祂与我目的相反……但如果连我想做什么都推演不出,那就不是祂了。”

    “太乙素来自负,想必祂一定笃信自己能够做到。”承渊神平淡地说道,“可惜祂影响你再多,也都不过是建立于虚假的幻境之上,又岂能比得上你在这里真正经历过的真实?”

    “……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

    少年眼中露出疲惫,道:“你是神,你们都是神。看不惯我的样子,直接像太乙那样把我抹杀了就是,反反复复,总能有一个让你满意。何必都一直盯着我这个残次品不放。”

    “无需妄自菲薄。”神像重新向他展露出柔和的笑容,道:“能够同时被我与太乙选中,你自然有你的宝贵之处。”

    陆启明笑了笑,道:“是吗。”

    ……宝贵?他竟然也算吗。

    就像太乙对他做的那样。一边口口声声说着他是祂们的孩子,说着如何珍视着他,却又一次次地将他狠狠摔碎,践踏进泥土里。

    如果他是,那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宝贵的人,而只是一个宝贵的物件。

    对祂们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一块铁。这块铁唯一的用处就是在烈火中千锤百炼,反复折断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们想要的模样——谁又会在乎这样一块铁在想什么、有没有知觉、是活还是死?

    而神像却仍然用那样满足又充满赞赏的眼神望着他。他想躲开,却无处可躲。

    “璞玉要经过雕琢才能一点点绽放光彩。”承渊神平静道:“这也帮你找回自己的过程。”

    陆启明用力攥紧了手。

    “还想要否认吗?”承渊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反而比从前过得轻松?太乙强加于你的一切,只会令你感到压抑与痛苦。而操纵与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于你神魂本源的东西。就算不愿在我面前承认,但你却终究不可能欺骗你自己。”

    “……不。”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微抬起头,平静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你说的那种样子。”

    “没关系,你现在就很好。”神像宽容地说道,“无休止地放纵自己的**,最终只会走向毁灭,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这就是我要让你在太乙那里学会克制的意义。”

    少年呼吸猛地一滞,咬着牙一语不发。

    “那天我看着你站在高处,让所有人向你献上忠诚。”承渊神注视着他的眉眼,神情涌出不易察觉的狂热。祂赞叹地说道:“你占有着他们的一切,却依旧轻易得到了他们彻底的臣服与感激。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将黑暗与光明融于一身的你

    ,那样毫无缺憾的神情……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陆启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错了。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会留下痕迹,记忆也永远不会被遗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渊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点向少年眉心。

    时间感被激剧拉扯回最初,陆启明无可反抗、毫无预备地看到了生命戏剧性开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亲手创造的幼小生命,懵懂无知地张开眼睛,怀着天然地亲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交汇之处即是初生与死亡剧烈而短暂的碰撞。

    他开始活着,而神明一瞬死去。

    ……

    陆启明徒劳地闭起双眼,仓促后退倒地,按住胸口压抑着喘气,脸上难以抑制地升起极度的恐惧。

    他并非畏惧承渊,即便再被反复杀死一千万次,他也绝不可能。他只是无法接受——无法忍受自己……

    “仅仅是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你对我产生极其充沛的感情,对吗?”承渊神平淡说道,“这是造物对其创造者无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狈地微仰起头,急促的呼吸着。他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崩然而下,几乎一刹那击溃了他。

    但也只是几乎。

    “现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错觉。”承渊神赞许地看着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摇摇欲坠中恢复之前的冰冷,“记住这一切,今后也不必为此动摇。”

    “你太多虑了。”陆启明冷漠至极地看着神像,道:“为你这种卑劣的神所创造,才是我最大的耻辱。”

    承渊神却只是一笑置之。

    “什么叫卑劣,什么叫高尚。”

    祂道,“那不过是凡人无知的定义,他们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狭隘,才会以一己之私利、无尽时间长河中的短暂瞬间来判断道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义全然取决于一件事是否对他们有利,但是这个世界却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承渊神的语气微带讽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过是天地众生的一个侧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谓众生,也仅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与那些凡人为伍?”

    陆启明却不为所动,道:““你做这些、说这些,无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样掌控我的思想。你以为我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如你们所愿吗?”

    而承渊神却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错了。”祂说道:“这也是我与你师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从,而我却希望你质疑。”

    陆启明一顿,面色微微苍白。

    神像望着少年微笑,少年却终于难以面对地别过了视线,无法再与祂对视。

    无论是谁都清楚,这早已成为无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陆启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质疑太乙,也尽管质疑我、质疑所有的全部。”

    承渊神的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祂说道:“我曾经创造过很多东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与一切造就的奇迹,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又岂能被任何过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缚了你,我就要替你将之打破。”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任何能困住你。连我也看不到的未来,才是真正无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动作轻柔地抚摸少年光洁的额头。在那里,象征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随风而散。

    承渊神微笑着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经彻底自由了。”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祂的动作,很久没有说话。

    “你是说,”他淡道,“原来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声一叹。

    “我自然待你不够好。让你经历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来,也很残酷的事。”祂叹道,“但我待你的这些不好,是为了让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却是为了让你死。”

    “没有必要。”陆启明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少年淡漠而厌倦地看着自己毫无一丝伤痕的双手。

    “你做了这一切,百般算计,甚至连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吗?”陆启明平静问道:“如果我从不存在,就谁也不需要让我活、谁也不需要让我死了。你们就好好继续当你们的神,永生无尽,皆大欢喜,就真的不好吗?”

    承渊神轻声笑道,“那又该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宁静甚至于温柔,令少年觉出刻骨铭心的熟悉,想要发笑,却又为之颤栗。

    陆启明连一瞬也不愿再看,独自默不作声地垂下了视线。

    余光里是神像濒临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退去以后,他只觉得茫然。

    陆启明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又应该去恨谁。

    恨太乙吗?但对师父而言,自己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祂也只是做了身为一个神该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渊神创造的,难道还能强求师父以德报怨、去真心待他好吗?

    或者恨承渊神。

    他也应该恨。但真正的承渊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为了创造他而死。至于之后发生的这一切,一个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变成祂想要的模样,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连这一身血骨,也统统都是承渊神给的。这样活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

    难道还要去指责祂们不把他当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吗?且不说祂们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们都在做着祂们坚信是正确的事。可是他就活该被这样对待吗?为什么祂们就偏偏选择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这对他自己而言毫无意义的一切。

    陆启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不要怪我对你严厉。”

    承渊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叹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会给你慢慢长大的机会,想要杀你的也绝不止太乙一个。所以我必须让你在这个稍纵即逝的时间内拥有自保之力。而有些东西单单只说给你听是无用的,唯有你亲手主动去做过,才能真正学会。”

    陆启明回过神来,却什么也没说。

    既然祂早在十万年前便已经看到了一切,那他回应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承渊神并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温声与他道:“好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应该继续了。”

    陆启明淡淡道:“继续什么?”

    “不必担心,继续做吧。”承渊神安慰地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知道你的这些过去。今日过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彻底成为秘密。”

    陆启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异样,转瞬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

    “这里剩余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祭品。他们的生命力足以支撑你完成这次圆满的涅槃,而他们身上的气运交相汇集,则能助你彻底与这个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渊神耐心地与少年解释,“你之前借助他们点燃红莲业火就做得很好。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这些东西都收为己用。”

    “‘每一个人’,”陆启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来,道:“你愿意对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讽刺。

    “但是毫无必要。”承渊神平淡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区区下臣。一块瓦砾竟敢伤害珍贵的明珠,这就是无赦之罪。”

    陆启明顿住,抬头。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无情,他在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谬。

    “你让石人在这里等我十万年,就是为了让他杀我一次,然后成为我的祭品?”陆启明低声问:“即便这一切本来就是你设计的?”

    “但他毕竟还是那样做了。”

    承渊神平淡一笑,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对你的价值不亚于那些凡人的总和。你需要用他补充自己才能够得到完整的恢复。不必多虑,这是为了你,他又怎会有怨言。”

    陆启明久久沉默。

    “这些,”他问道,“就是你所曾预见的?”

    承渊神道:“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无声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着神像虚无如雾的轮廓,忽然问:“你终于要死了吗?”

    承渊神温声道:“我早已死了。”

    陆启明又问:“你终于要彻底消散了吗?”

    承渊神这次说,“对。”

    “好,”陆启明静静道:“那么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诉你。”

    承渊神宽容地笑了,道:“你说。”

    “既然你说过,你求的就是‘未知’。”

    陆启明缓缓站起身,背脊笔直,“那么在你彻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从未预见到的这一幕作为报答。”

    承渊神微一挑眉,不无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手持古战,抬头回望。

    “我早已决意如此。”

    陆启明平静说道,“这个决定是我出自本心,从无犹豫,绝无悔改,也与其余任何人无关。但是这一幕,我仍然希望让你看到。”

    说罢,少年眼帘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运轮。

    他身负两道气运之轮。一道至暗,为无边之业力;一道至明,为无上之功德。

    这两座运轮庞大无比,近乎无边无际,远远胜过那座只余虚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贯穿整个古战场的天与地,也只能看到运轮之一角。

    承渊神的笑容缓缓收起,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长剑,剑身山河锻纹随之波光潋滟,逐渐由内而外地显透出灿金耀眼的神性光辉。

    承渊神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陆启明毫无退缩地与神像对视。

    “你不是知道一切吗?”他笑着问,“那这一幕,你十万年前可曾看过?”

    话音落后,陆启明毅然一剑斩向功德之轮,再次动用神通——

    时间过隙,一切回头。

    承渊神一字字说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气运之轮却已开始轰然倒转。

    在剧烈至极的转动中,功德之力急剧消耗,无尽业力瞬息之间压倒光明。

    陆启明骤然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无形重量猛地压上自己肩头,逼得他几乎一瞬间就重重单膝跪倒,浑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碾磨声。

    承渊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淡淡道:“吃够了苦头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却依旧带着近乎轻盈的笑意。

    流畅而完美至极的时间规则以他为中心无穷无尽地向远处铺洒而去,顷刻间覆盖了整座古战场。

    早已成形的永寂台开始迅速崩解,被束缚其中不得解脱的魂魄随着洁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释放,无知无觉地悬浮虚空,又随着周身时间的倒退一一回到他们临死前的最后停留之处。

    陆启明略显释然地感受着这一切的发生,抬头望向神像。

    “到了现在你还未作为,”他一笑说道,“看来是真的无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为了让你诞生而不受天道毁灭,我付出了无数心血才终于让你身上气运与业力相当。”承渊神神情森冷至极,“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后的代价?”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斩一剑——

    以无限界破碎生与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则于黄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桥。

    ——无尽气运化为金色的火焰,于每一个游魂瞳孔深处重新点燃神智。

    “住手!”

    承渊神声音陡然转厉,怒极道:“逆转生死,必为天命不容!”

    陆启明平静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犹豫地用力斩下最后一剑。

    “就是天命。”

    ——在不计代价的功德之力支撑下,他的意志随着时间与因果之线无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个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头。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梁。

    曾经在古战场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个曾被他记住的姓名——

    陆启明出神地想着。

    ——都将从此刻开始,继续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被无尽业力压得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无论如何,这曾经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复推演了无数遍的这一幕——

    他还是做到了。

    ……

    承渊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轰然而动,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难以支撑的身体。

    陆启明不由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降临。

    ——神像带着杀意的手最终只是虚无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干涉真实世界丝毫。

    陆启明怔然睁开眼睛。

    直到此时,他才近乎不可思议地意识到——

    这一切,终于还是将要过去了。

    “……我曾经也相信那个对我纠缠不休的承渊并非完整的你,只因为是灵魂碎片,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偏执疯狂。”

    陆启明抬头久久注视着神像狰狞的面孔,释然一笑。

    “而现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质。”

    “承渊神。承渊,”少年认真说道,“你就是这幅样子,你就是不过如此。”

    神像终是在不可逆转的消散中逐渐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眷恋人间,但你生来就注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他们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同类。”承渊神冷漠而讥讽地俯视着独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必然应验的诅咒。

    “你的付出将不会有回报,所爱终将弃你而去。你所求的,终你一生也不可能如愿。无论你再如何强求,最终也不过是失而复得,又复失去——”

    祂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盖棺定论:“你若执意为人,这就是你必然的命运。”

    “纵使如此。”

    陆启明平静至极地道:“我也绝不会因此像你们一样漠视人命,藐视道德,将无情无义奉为圭臬,将玩弄人心当做高明,又将卑鄙不堪视为道德。无论你再怎么粉饰,错的就是错的,对的也永远都是对的。”

    至此,少年展颜一笑,犹如层云尽散,晴天万里。

    “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承渊,你可满意?”

    ……

    没有回答。

    因为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

    陆启明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天际,一时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这个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静行,风继续吹向南方。

    ——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无尽时间中每一个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神像消泯,万千神面皆化微尘,承渊神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缕意念终于散尽。

    祂彻底死了。

    ……

    “只有一点你说对了。”

    陆启明淡漠地开口。

    “我自由了。无论是你还是太乙,都再也无法曲折我的意志——但这并非你们不想,”

    他静静说道,“而是你们已经再也做不到了。”

    无声的雪缓缓落下,直到天地永恒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我不会成为你,同样也不会成为太乙……虽然我现在仍然不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做,但我终究与你们不同。”

    “我还有时间,”

    陆启明低声道,“很长,很长的时间。

    ——足够他去平复,足够他去重新开始。足够他远远地离开这里、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风景。足够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见自己想见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无人知晓,一切都尚未来及发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脸上徐徐露出一个真心而怅然的微笑。

    却忽然间。

    一滴水珠忽然间滑落,映照出无比卑微的光亮,再转瞬消散于烈火。

    ……

    陆启明怔住,还没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

    少年带着几分迷茫静坐在原处,眼睫轻轻颤了颤,抬手触摸自己的脸侧。

    ——尽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

    他微微睁大眼睛,面上渐渐显出惊慌之色。

    ……

    陆启明垂下目光,久久看着指尖那一点水光,神色苍白如死,仿佛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惧的东西。

    ……

    不能。

    他急促地深吸一口气,仰起脸,用手指紧紧压住眼角,极尽全力绷紧身体、咬破下唇、屏死呼吸——

    可是泪水仍然在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不间断在火光中消失,又不间断地继续落下。

    ……

    …不。

    “……”

    少年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

    陆启明感觉到手指深深刺入掌心,血肉模糊,只余一片木然。

    他极力睁着眼睛,却还是一点点埋下头去。

    ……

    ………你们!!

    陆启明再也不堪忍受地彻底弓下背脊,额头重重抵磨在地面,喉间挤压出一声极尽克制的微弱哽咽。

    他其实好想问,却一直一直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了。

    他知道他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永远也得不到。

    永,不。

    ……

    谁,谁来…

    …………………!!

    救救我。

    ……

    少年伏跪在地,终于痛哭失声。

第一百四十章 尽头

    苍茫世界中,陆启明终于缓缓撑起身子。

    他已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很久很久,可能久到古木新芽、花树凋零,久到漫天繁星隐没大地,久到海洋变成山岭,久到世人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无尽无穷。

    陆启明微仰起头,视线尽头是被红莲映透了的暗蓝天空。

    他渐渐忘记了周遭,心神沉醉于偌大天地消泯了边际的浩瀚平静之中。

    周围的人们仍沉溺于这场业火带来的噩梦之中,痛苦着,畏惧着,挣扎着抗拒,又终被淹没其中。就像不久之前的他一样。

    何以求长生,何以得超然。若认天命,就尽管去生老病死。否则修行者活在世上哪一天不是与天地相抗,哪个不是有罪之人,也怨不得业火能烧到他们脚下。

    众生皆苦,也算公平。

    陆启明静静地俯瞰着这一切,目光平淡。罪业化成的养分顺着红莲的根须一点点润湿他已近枯涸的生命。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叹息。

    这又是何必?

    陆启明疲惫至极地伸出了手。

    一簇又一簇的业火无声从人们身上升起,余烬般的飘摇于虚空,最终重归于他的身体。

    “……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再也无法更多了。

    少年独自跪坐在滔天炼狱的中央与尽头,闭上眼睛,许下心愿。

    从今往后。

    我只为自己活着。

    ……

    ……

    无数噩梦中煎熬的人们重新恢复了神志。

    模糊的视线中,幽明业火从他们身上渐次熄灭,却唯有人群中央那苍白少年身上的火光愈演愈盛。

    逐渐有人挣扎着爬起来,发疯一样地向那里奔跑。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他。

    他们不断地追赶,却不断地远离,疯狂地呼喊他的姓名,却再无回应。

    少年垂眸跪坐在的盛开蔓延的血红莲座之上,显出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安宁。

    他没有再望过来一眼。

    艳烈的业火骤然滔天而涨,顷刻间将少年单薄至极的身体席卷湮没。

    世界沉寂,却仿佛有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同时敲响在每个人心头。

    怦。

    红莲如烟火绽放、飞散、消逝。

    天地恢复广袤之静寂。

    什么都不留下。

    ……

    ……

    阻隔一切的空间骤然消失了。

    季牧浑身僵硬地跌滚在地,眼底渐渐涌出强烈的愤恨。

    “陆启明……陆启明!”

    他愤怒至极地大吼大叫,拖着一条腿连滚带爬地扑身过去,双手十指用力抠索着那块土地。

    什么也没有。

    连灰烬也没有。

    季牧把手心贴上去,双膝跪地,把脸也贴上去,用额头。那里有余温,有他流下的血液,温热的,冰冷的,润湿的,又全都没有了。他将眉心重重地印在地面,直到擦破肉皮,血流如注。他疯狂地反复召唤着那个人的姓名,无声地乞求着,动用血契最严厉的惩戒去罚他,但季牧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因为连血契都没有了,不存在了。

    全都没有了。

    季牧缓缓支起身子,眼睛死死盯住那里,喘着气,心中戾气无穷无尽地暴涨。

    他恨极地厉吼一声,一拳狠狠砸进地面。

    “我以为你会有心理准备。”

    墨婵神情如常地站在季牧身后,抬手理了理被扯乱的外衣。

    与绝大多数人的狼狈不同,女子气色很好,脸颊犹带着熟睡过后的红晕。她刚刚才从香甜梦乡中被季牧惊醒,从始至终没有感到过一丝业火的灼痛。

    “他根本不可能活得下来。”墨婵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季牧一点一点转身,抬头盯着她,眼神可怖至极。

    “你再怎么瞪我也没用。”墨婵道:“就像你拖着我过来,一样毫无用处。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医修,没那等能耐起死回生。再说,本来就是他自己非要寻死,谁救得了?”

    “你给我闭嘴!!!”

    季牧忍无可忍地咆哮一声,扑上去一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掼在地上。

    “季牧!你是不是有病!”

    墨婵痛叫出声,窝着一肚子火,“他没杀你已经算你命大了,你不忙着庆幸就算了,现在到底还在这里瞎折腾个什么。”

    季牧顿住,无法理喻地紧紧盯住她。

    “他……他,”季牧咬牙道:“他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你们朝夕相处,你们,他——”

    “跟你比起来,他待我态度当然好多了。”墨婵回想片刻,淡道:“但也就很平常啊……再说,本来也是我给他治伤,我又不欠他什么。”

    季牧将手指一根根放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倒是你,季牧,”墨婵嗤笑一声,道:“你跟他结下的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怎么看你这副样子,你还不高兴啊?”

    “……我高兴。”季牧慢慢道,“我简直太高兴了,所以。”

    他微笑起来,起刀出鞘。

    “就用你的命为他庆祝吧。”

    墨婵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往一侧闪躲,后颈蓦然一凉——

    九弦刀的漆黑刀锋紧贴着她皮肤斩过,刀身一瞬间深深没入地面。

    “你疯了?!”

    墨婵慌慌张张地翻身而起,想要趁着季牧重新拔刀的间隙逃回人群,“你杀我干什么?!”

    “你忘了吗?”季牧唇角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天我就说过了,他要是醒不过来——你们所有人就全都给我去死吧!!!”

    疯狂的杀意令九弦刀发出海啸般的嗡鸣,季牧看着女子远远逃去的背影,微笑说道。

    “站住。”

    墨婵身体陡然僵住,额头顷刻渗出一层冷汗。

    是言灵术!

    季牧满意地看着她停下,柔声续道:“回来。”

    墨婵拼命地想要求救,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像季牧一样立刻就从红莲业火的痛苦恢复行动能力。等他们过来,什么都晚了!

    墨婵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身不由己地转身走回季牧刀下。

    季牧双手握刀,却停住。

    他专注地望着女子秀美的面庞,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陆启明,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的,对不对?”

    季牧问。

    “我再倒数三下,”他温柔无比地说道:“你要还不出来阻止我,我就真的把她杀了。”

    “季牧……”墨婵小心翼翼地道。

    “三。”

    “你,你清醒一——”

    “闭嘴!”

    季牧厉声打断,神情又转瞬恢复柔和。

    他继续道:“二。”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女子急促的呼吸声。

    “……”

    季牧久久没有说出最后一个字。

    他脸上笃定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嘴唇抿成一条薄而苍白的线。

    季牧张了张口,又停住。

    “陆启明,你知道我不会开玩笑。”他道,“你就当真不拦我?”

    没有回应。

    季牧眼底渐渐漫上惊惶,又顷刻被心中铺天盖地的戾气淹没。

    “一。”

    他说罢,双手将九弦刀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墨婵当头斩落——

    利刃霎时撕裂虚空;刀风吹断女子额发。

    但就在下一瞬间——

    季牧眼神蓦然变了。

    他终于等到了那片熟悉至极的金色微光。

    规则的力量在最后一刻撑起屏障,纹丝不破地将女子护佑其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梦还

    墨婵缓缓睁开眼睛。

    浅金的光晕自她眉心升起,柔和地笼罩着她。

    这种柔和是如此熟悉,令墨婵脑海某一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依稀是一片极静谧的夜色与星光。

    但转瞬又消失不见。

    待墨婵再去追想时,就像是熟睡时刚刚做完的梦一样,清早醒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那里面没有任何令她怀念的东西,也再无伤感,却能够令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算你有点良心。”

    墨婵抬手拭去泪水,带着些许遗憾轻轻笑了一下。

    她最后望了一眼陆启明消失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开始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向远处逃离。

    越是远离,墨婵心中那种失去的感觉就越强烈。而她就任由泪珠在风中断了线地坠落,始终没有再回头。

    又有什么用呢?

    墨婵知道自己一定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但她也不愿再记得。

    她一直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想要一个人潇洒自在地活着,心里面再多一个人也装不下,所以从来不想为任何人停留。

    可是他太特别了。

    进古战场的那一天,墨婵站在窗边卷帘眺望,第一次见到了他,旋即惊讶于那双眼睛。

    就像高山巅上洁白之雪融化成的泉水,清澈又安静,连最微弱的光线透进去都能变成灿烂的光明。

    那时她还以为那个少年就是承渊,只心笑这双眼睛竟能欺骗世人至此。因为世上本就不会有人会拥有那样干净的眼睛。至善至诚皆是毒药穿肠过,唯卑鄙者才能踩着雪白的尸骨去摘取高处的果实。如果那真的存在,也只可能有两个结局。墨婵不无阴暗地想着,要么被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污黑,要么尽早去死。

    她一直以为陆启明会是前者。

    怎么可能不改变呢?

    墨婵是医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个少年所曾经历的一切。纵使强大的意志能够让人始终不露破绽,但他身上的伤口却不会说谎。墨婵知道,凤族坚韧的生命力带给他的绝非生的希望,反而是走向必然的死亡之前更加漫长的痛苦。墨婵记得她很久以前曾问过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他没有回答,但墨婵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是一定要报了这个仇的。

    从那一刻墨婵就知道,那个心思干净的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因仇恨而活下去的人,终将被深渊吞噬。没有谁能抵抗从心底根生的怨恨,他终究还是会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

    但墨婵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时常在他耳边搬弄是非,恨不得再重重推他一把,看他更快地向下沉沦才更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临死前达成心愿。而不是在绝望中白白死去。

    墨婵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少年的神情从沉默的忍耐渐渐变得淡漠,双手一点点沾染血腥,直到学会用最酷烈的手段为自己报仇。这样的他最终令所有人畏惧,墨婵亦然;但她也由衷觉得认同。

    本该如此。她想。

    有时墨婵甚至就要信了他有办法活下来。毕竟即使他是那样虚弱,他仍然比所有人都更加强大。这样的人又怎会平平常常地死去?

    但墨婵又在冥冥之中感到了不祥。

    因为他竟依旧是一个温柔的人。

    墨婵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在经历过最残酷的事情之后依旧近乎天真地默认人性本善,为什么他依旧能对那些所谓的无辜者心怀怜悯,为什么仍旧愿意帮助。他做着那些事,就像呼吸喝水一样自然。

    墨婵对此嗤之以鼻。她从来都不能理解这样的人,也嘲笑着这种善念。

    ——却又无法抗拒地受到吸引。

    她早该料到的。

    被光明吸引是人的本能,哪怕再恶毒卑劣的人都不能例外。因为自私是为了生存,而光明却是人之所以想要活着的原因。

    从很久之前开始,墨婵就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动心。

    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而他又注定会死,又何苦飞蛾扑火地过去、让自己白白伤心。更何况,墨婵自知斤两,她也没那能耐把这样的圣人拉下凡尘。所以她绝对不会动心。

    墨婵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做到。想必是没有的,否则陆启明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若要待一个人好,就一定能给她最想要的一切。哪怕墨婵想要的就是忘了那些无疾而终的东西,继续像从前一样自私自利地活着。

    这样很好。

    她不会回头,不会念念不忘,不会不舍。她将就这样远远地离开这里,活得好好的,决不辜负他……

    自以为是的好心。

    墨婵恶狠狠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继续往回跑。

    ……

    ……

    季牧忘了拦她。

    当看到女子神情空白地流出眼泪的那一刻,季牧就意识到她的记忆曾经被人抹去过。

    这可真像你会做出的事。季牧想着,差点要笑出来。

    但他最终没有笑。

    季牧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双耳轰鸣,眼前全是大片的黑,几乎连手里的刀都拿不稳。

    因为他知道陆启明只有在唯一一种可能下才会这样做。

    季牧眼底渐渐浮现茫然。他无法理解陆启明认为自己会死这件事。

    他不是神吗?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不会被任何事动摇,什么人都战胜不了他。他那么强大,连承渊都怕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就算全天下的人全都死透了他也绝对不可能死。

    不会错的。

    陆启明没有死。

    季牧握着刀抬头四顾。

    这天光时而昏暗时而炽亮,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雪还落着,一层层地从天上埋下来,正要埋住这片断壁残垣,埋住消失或仍存在的一切。

    季牧知道陆启明一定还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只不过是他还没有找到。

    “别想这么简单就蒙混过关。”他道,“我知道你还活着。”

    季牧掂了掂手里的刀,腕骨用力一转,漆黑长刀瞬如离弦之矢脱弓而去,顷刻刺透虚空直向墨婵后心。

    金色光华微微一闪,九弦刀被规则削去大半力道,而凛冽的刀风却仍让墨婵带得跌倒在地。

    墨婵撑坐转身,冷然抬头看过去。

    季牧带着笑站在她面前,手一抬,九弦刀重新被收入掌中。

    女子身周护体的光芒已经愈渐微弱了。陆启明在她眉心留下的规则之力只是无根浮萍,不可能长久。

    “这会儿,”季牧端详着女子的神情,笑道:“你怎么忽然又不怕了?”

    “他是何等人物,又有什么算不出。”墨婵神情平静,“他若要保谁性命,就算死了,他也做得到。”

    “谁说他死了?!”

    季牧声音陡转暴戾,狠狠一刀就朝着女子脖颈劈砍过去,又再被挡住。

    金光摇而欲坠,微弱的刀风在墨婵颈侧吹出一道极浅的红线。季牧知道只要他再斩一刀,陆启明最后留下的这道力量就能彻底消散干净。但是他用力喘着气,刀就在掌心,他反复试了几次,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

    季牧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刀,有一瞬间甚至疯狂地想要反手斩自己一刀,想看看陆启明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相同的东西。但就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陆启明最后之所以没有杀他,不是因为原谅了他,而只是因为那一刻杀他无用罢了。

    季牧想着,

    脸上无声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告诉你,”他说道,“他根本没死。”

    季牧说的斩钉截铁笃定之极,以至于令墨婵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希望,“他……回应你了?”

    “……没有。”季牧顿了顿,却又笑起来,说:“但我就是知道。”

    墨婵沉默片刻,终还是问他:“你如何知道?”

    季牧道:“因为我还没死。”

    墨婵愣了愣,“……什么?”

    “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出来,因为我没死啊!”季牧认真道,“我到现在还活着,他又怎么会死?他已经杀了承渊,下一个马上就到我了。他还没杀我,又怎么会死?!所以他绝对还在这里。”

    墨婵被他惊住,停了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不信?”季牧察觉出了她看疯子一般的眼神,气笑了,“我都说了——他没死!!我告诉你,我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绝对不可能不杀我,他不杀我就一定还没死!”

    “很好,你倒是提醒了我。”

    墨婵冷漠地收回目光,支起身子站起。

    “虽然我无法替他杀你,但我可以做点别的。自今日起,无论是谁只要能刺你一剑,砍你一刀,哪怕只是让你留一滴血,我墨婵便愿意无条件为他医治任何人。”

    季牧笑容缓缓收起。

    “季牧,我承认你很难杀。”墨婵冷笑道:“但我可以医治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在这些人中,总会有一个能够杀死你。”

    季牧道:“你还是不信?”

    墨婵没有再与他说一个字。她淡淡看了远处一眼,冷然转身离去。

    季牧笑了笑,没有再拦。

    “那可不行。”季牧自语笑道,“我的命只能等着他来取。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杀我,陆启明,只有你一个。”

    “你根本没有资格提他的名字!”

    季牧听着身后剑气破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转瞬又愕然。他根本来不及回头看,只能在极短一瞬间猛地矮身,狼狈地向一侧滚翻过去。

    那道剑气压着季牧的后肩过去,割裂出极长一道血口,锐利的剑意一直往骨头缝里钻,刺得他半边身子生疼。他下意识就准备将这道剑意震散,却在某一瞬间蓦地感觉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

    季牧反手捂住肩头,忽然低低笑出了声。他用指腹摩挲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慢慢勾出剑意的形状。他还记得,他们在秦门刚刚撞见的那时,陆启明就是用这样的剑意逼得他连出手都不敢。

    他抬起头,眼中聚起扭曲而疯狂的光。

    “谢云渡……”

    季牧一字字笑道,“原来你还没死啊。”

    谢云渡二话不说,下一剑已跟着劈了过去。

    他失踪了近两个月,再回来时已像变了一个人,满衣尘霜,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对漆黑的瞳仁底下还烧着滚烫的火。

    “季牧,”谢云渡恨极道,“我早就该杀了你!”

    长剑冬夜在他手中绽开惊天彻地的光华。

    苍天映雪,他的剑即是这荒芜之中唯一的光明。

    暴烈的剑气随着谢云渡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杀意狂涌而出,一瞬便将季牧的身形淹没其中。

    季牧却不退反进。他迫切至极地蹂身上前,近乎喜悦地扑进了这片剑幕之中。

    剑气一刹那就在他身上割裂出无数道细碎的血口,季牧却毫不在乎。他带着狂热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连刀也不要了,用两只手紧紧抓住谢云渡的手臂。

    “……疯狗!”谢云渡骂了一句。

    他当时一脚就踹了过去,结果季牧硬生生拼着咽下一口血,却仍是不惜代价地缠着他。纵使谢云渡心中早已被悲痛与愤怒充满,此刻对上季牧的目光,还是被其中的疯狂之色惊得悚然。

    季牧眼中尽是一片淬着贪婪的恨意。他知道谢云渡身上有陆启明的剑道,有与他同源的气运。

    他要全部抢过来。

    季牧攥紧谢云渡的腕骨,在第一时间就要全力催动神通。

    但就在下一瞬他却陡然停住——

    季牧蓦地惊觉,陆启明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帮他避过神通的反噬了。这个事实令他呼吸猛地一窒,脑海再度浮现出一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谢云渡却不可能因为季牧的突然走神而跟着停下。

    他不知道季牧为何近身后却最终什么也没做,但他也懒得去想。在季牧露出空门的一瞬间,谢云渡毫不犹豫的抬剑直接斩了过去。

    季牧在最后一刻本能地松了手,只来得及仓促间用真力在身前挡了一挡。

    鲜血泼溅而起。

    谢云渡不由一怔。

    他几乎以为刚刚那一瞬是季牧故意引敌的破绽,所以这一剑已多留了几分小心;但却不是。即使未出全力,他的剑锋依旧轻易在季牧胸口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

    但季牧本不应该这么好对付。这种反常反而令谢云渡微微犹疑,没有第一时间乘胜追击。

    季牧再一次被剑气斩落在地,衣襟都几乎被血液浸透,自己却全然不在意。他随手收回了刀,抬起眼,依旧用那种令谢云渡极不舒服的目光盯着他。

    “谢云渡,”季牧幽幽说道,“你用着他的剑道,用得可真顺手啊。”

    回应季牧的是再度狠厉的剑芒。

    “他把剑道给我,” 谢云渡咬牙道:“我就用这把剑替他杀尽该杀之人!”

    “说得太好了。”季牧贴在谢云渡耳边笑道,“既然你这么为他着想,那这两个月你又去了哪里?”

    谢云渡一言不发地狠狠出剑。可这时季牧却又忽然恢复了他正常的样子,进退出招果决至极,先前的伤势仿佛对他毫无影响。纵使谢云渡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却也无法几招之内就定胜负。

    “说话啊,”季牧笑容灿烂地问道,“说说你到底在哪儿找到了那么一个好地方,让你好生藏了这么久。”

    谢云渡一字字道:“你给我闭嘴。”

    “你心安理得地取了他的东西,但是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却根本连人都找不到!”季牧狠笑道,“谢云渡,你难道就不该死?”

    谢云渡面色苍白。

    他自是不屑与季牧这种人解释,但这种质问却令他又想起了这段时间无能为力的痛苦。

    上次分别时陆启明曾在他纳戒中留下一只玉简。谢云渡原以为那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信息,所以一脱身就立刻打开来看。但他却万没想到——

    那竟然是一道困阵。

    其实谢云渡最开始时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与老白依旧能随意在古战场中各处行走。谢云渡以为陆启明只是通过玉简给自己传了一句话。他就将那句话默默记在心中,然后就与老白一起缀在陆启明一行人身后面,到武宗附近遥遥看着他们的动静。

    谢云渡一直没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准备趁季牧出去的时候,偷偷跑回陆启明那里问他。但也就是那一天,谢云渡才意识到那玉简更是一道困阵——

    不是将他困在原地,而是将他困在陆启明身周十里之外。

    这是陆启明亲手做出的困阵。他太清楚谢云渡的能力,既已出手去做,谢云渡就断无自己摆脱限制的可能。谢云渡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靠近,或者把玉简暂时丢给老白拿着,却根本没有用。

    后来谢云渡实在忍不了,就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把季牧给杀了。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季牧第二次出去的那一天,独自敛息埋伏在季

    牧的必经之路,誓要将其一剑穿心、让季牧连动用血契的机会都没有;而谢云渡的剑也确实已经毫无阻滞地穿透了季牧的心脏——

    但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那一刻,谢云渡才不敢置信地意识到了玉简的第三重用处。

    他当时就站在季牧那一群人的面前,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听到他,而他的剑也根本无法影响他们丝毫。纵使谢云渡能够看到发生的一切,他却早已与他们不在同一片空间了。谢云渡彻底被困阵隔绝在了旋涡中心之外,只能日复一日看着事情一件一件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从那时起,谢云渡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极度不好的预感。

    一定是因为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陆启明认定他一旦出手必有性命危险,才会用这种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他知道这是一种保护。

    但那时谢云渡还心存希望。

    他想着陆启明单独给自己留的那句话,就相信陆启明一定还是有办法的。他暂时解不出那句话的含义,就一定是还没到时候,他可以等。

    在这两个月里,谢云渡日夜修行不辍,尽最大心力感悟着他留给自己的剑道,让每一天的剑意都比从前更加锋利,就是希望等到陆启明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无力。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这一等,就等到了最后的这一天。

    谢云渡急得都要疯了,因为陆启明一直都没有再与他联络,而他也始终对那句话的含义没有任何头绪。他害怕自己太蠢出错,导致误了什么关键的事。

    今日晨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谢云渡看着陆启明独自一人向着永寂台走去,知道那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那时天光初晴,神殿仍浮于高空之上,山河静而平坦,视野一览无余。

    谢云渡顾不得会不会被承渊发现,只记得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在陆启明前面,在他对面拼命朝他招手。

    天地如此开阔,几乎让谢云渡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已近在咫尺,再走几步就能触摸得到。

    谢云渡确信他看到自己了;因为对面的少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对视是真的。

    然后陆启明看着他,对他一笑说。

    “忘了那句话吧。”

    身边的老白全然不解其意,却不知道那一刻谢云渡心中是何等惊痛。他不愿深思陆启明的意思,只固执地在他所能在的最近距离一直守着。

    说不定呢?谢云渡想,说不定根本不是最坏的那种可能,而是陆启明心中早有万全把握,才用不上他了呢?

    ……可是。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的最后,谢云渡都只能眼睁睁地旁观着那一切发生。

    即便如此,即便他谢云渡这等无能,他却依然得到了陆启明不求回报的庇护。就连红莲业火烧遍了整个古战场,谢云渡仍一直平平安安地待在空间的保护之外,没有受到哪怕一丝的伤害。

    可是为什么?

    谢云渡不明白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陆启明的一切所作所为。他何德何能。

    在这古战场里所有与陆启明因果相连的这群人中,他谢云渡只不过与他相处三次,次次匆忙,从无长久。谢云渡虽是自愿从桃山跑过来帮忙,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却根本没能帮助到他任何,甚至于……

    谢云渡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为什么,你连你的剑道都愿意给我?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的馈赠,也再没有比这更重的恩情。

    陆启明大可以挟恩图报,极尽所能去利用他,利用他到死——谢云渡甚至情愿陆启明是这样的人。

    但是陆启明非但放着他这样一柄利剑不取,甚至为了保护他连让他出手都不肯。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是傻吗?啊?”谢云渡喃喃道,“你说,你是不是傻?”

    如果陆启明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谢云渡肯定要撒泼打滚地大闹一场,然后抓住他肩膀乱摇一通,非得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但他不能了。

    再不能了。

    一瞬间谢云渡面色蓦地一白,胸口仿佛被人用巨锤重重敲了一记,心脏后知后觉般地涌出一阵钝痛。

    他依旧一剑又一剑地刺向季牧,却忽然失去了愤怒的能力,就像一记重拳挥了出去又打了个空,用力太过就再也没有力气收回来。他只觉得空空荡荡,什么滋味都觉不出。

    谢云渡甚至不敢再想起那个名字,稍一想起,心里就立即泛起一阵针扎似的的隐痛。

    他是那么那么好的人,怎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怎能这样?!

    谢云渡冷眼看着季牧肩头又中他一剑,刺目的鲜血不断洒落在地,心中却连一丝快意都感觉不出。

    谢云渡狠狠一脚把季牧踹倒在地,用力碾住他胸膛,然后一剑刺透他的肺叶。

    从前谢云渡只觉得杀人便杀人,一剑了事便罢。但是今天谢云渡却终于知道,原来有时候,恨意竟真的令人不愿让他死得那般轻易。

    季牧被他踩在脚下,大口大口地呛出血液,却艰难地用双手抓住了冬夜剑刃,一寸寸地往外拔。

    “你用的是他的剑,”季牧说得断续,但神情却是异样的平静。他道:“所以这几剑,我可以受。”

    谢云渡微一扬眉,手臂用力,再度一剑向他胸腔刺去——

    却刺了一个空。

    季牧的身体竟在一瞬间凭空消失,转眼再出现时,却已跌落在永寂台残破的莲座之上。

    谢云渡抬头望去,目光骤然冷极。

    ——他原以为自已已不会愤怒,但这一刹那他几乎失去理智。

    “季牧,”谢云渡一字字道,“你也配?!”

    “我说过了,我的命只能由他亲手来取。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行。”季牧气息萎靡地伏在莲座上,面无表情地为自己封穴止血,平静道:“就算你握着的是他的剑,也终究还不是他。”

    季牧的血液从陆启明曾经所在的土地往下渗透,又渐渐浇灌满莲心刻纹的每一道缝隙。

    哪怕谢云渡动用了陆启明的剑道,也无法阻止永寂台一点一点与季牧相融。

    “这也是他亲手创造的东西,”季牧笑起来,神情温柔地抚摸着莲台,道:“你看,比他给你的剑道还要好。”

    “季牧,”谢云渡缓缓道,“你不配。”

    季牧笑出了声,含恨道:“你也不配。”

    谢云渡几乎已经斩开了永寂台的屏障,但下一刻纷乱的时空规则忽然扑面而来,彻底打乱了他下一道蓄势待发的剑气。

    随着永寂台的认主,这片天地骤然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斥力,时空无声扭曲,转瞬便要将所有人推离其外。

    谢云渡不甘心地死死盯着季牧,终是感到身体一轻,旋即一阵剧烈地失重感袭来,季牧便再也看不见了。

    季牧也没有再看他。

    季牧没有再看任何人。

    “你看,我又一次抢了你的东西,又在这里印上了你最不喜欢的灵魂印记……这样一来,你就一定能知道我在哪里,一定就能找到我了。”

    季牧自顾自说着话,眼角眉梢都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陆启明……不,先生。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季牧最后望了一眼逐渐模糊远去的古战场,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我等你来,取我性命。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答案

    天光向晚。

    无论再如何漫长的一天,也终有暮落之时。

    谢云渡掉落在脆软的枯黄草地上茫然地仰望天空,恍若隔世。

    周围喧哗声渐起。人们依旧活着,再大梦一场便是明天。明天也活着。

    深深的疲惫席卷而至。谢云渡几乎就想这样闭眼睡过去,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醒了就会发现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全是假的,根本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谢云渡便闭上眼睛了片刻。

    然后他猛地挺身一跃而起,快步向那片人群走去。

    ……

    ……

    春江回暖,深冬早已过了。

    风中淡薄的水汽笼上衣襟之时,已不复当初寒意,唯剩下傍晚时分的这片土地还留着沁骨的凉。

    楚鹤意撩起衣摆,独自面朝古战场消失之处跪了下来。

    “没想到,到了最后,”铃子在他身后停下,语气略显复杂,“还是你算对了。”

    她挪步,弯了弯腰,将那一枝花放在楚鹤意膝前。洁白无瑕的花瓣在黄昏暗影下蒙上一层阴翳,就像旧日的颜色。

    “不,”楚鹤意闭着眼睛道,“我算错了。”

    “哪里错了。”铃子唇角带着凉薄的笑容,“那个人走到了悬崖边,最后却又走了回来。哪怕经历了那一切,他也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甚至远比你想得还要高尚。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料,他杀了承渊,而我们所有人都活下来了。楚鹤意……”

    女子在他耳边道:“你是我们之中最大的功臣啊。”

    楚鹤意道:“滚。”

    铃子不以为意地一笑,抬手将飞凤簪插入发间,“想保住你那些小秘密,就好好与我说话。”

    楚鹤意看着那支白色之花,淡淡道:“也祝你夜里睡得安稳。”

    铃子笑了笑。

    “今日没谁心情好,话不投机,就不聊了。”

    她转过身,视线在谢云渡身上顿了顿,又移开。

    “我回宗了。”铃子道,“如果这么做就能让你觉得心安,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跪着吧。”

    楚鹤意没有再答。他听着铃子的脚步渐渐走远,另一人在他身边停下。

    “竖一道结界吧。”楚鹤意道,“我现在做不了。”

    谢云渡这才发现他竟然修为尽散。

    依言用结界隔绝外界探查后,谢云渡迟疑问道:“你……还好吗?”

    楚鹤意平静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谢云渡沉默片刻,道:“我只知道,他若已经决意去做,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你也影响不了什么。”

    楚鹤意垂下视线,道:“我一直以为他有办法活下来。”

    所以那一日他才会用那样的方法,推了那个人一把。

    ——但如果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他还会做同样的事吗?楚鹤意问了自己,却无法回答。

    谢云渡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记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鹤意,道:“你有特殊的方法能知道他的安危。”

    楚鹤意道:“我有。”

    不等谢云渡再开口,他已继续道:“现在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什么,”谢云渡猛地上前一步,“我问你那个方法到底是什么!”

    楚鹤意却并不回答。

    他判断的方法是他们秦门的大预言术。每一代,大预言术在世上只会有两个传人。陆启明曾在他识海留下传承印记,若陆启明还活着,那印记便只是印记而已。但就在不久的之前,楚鹤意却已经得到了这份传承。

    “抱歉,”楚鹤意道,“无可奉告。”

    “楚鹤意?!”谢云渡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是你自己让我设结界在这里,现在你又不愿意说真话?”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楚鹤意平静道:“谢云渡,你与我素无交情,他虽愿意信你,我又为什么?”

    “……算我求你,”谢云渡恳切道,“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知道,不管是什么。”

    楚鹤意微嘲道:“那你可敢告诉我你这两个月为何从未现身?你敢毫无隐瞒?”

    谢云渡毫不犹豫道:“可以!”

    楚鹤意淡道:“那你就说。”

    “我是因为那天——”

    谢云渡是先急切地开了口,才陡然想起一事。

    楚鹤意听他突兀停下,却没有回头。

    “你看,就算坦荡如你,也总有难言之隐。”楚鹤意无声笑笑,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就到这里吧。”

    谢云渡急道:“但我真的……我不是因为我自己!”

    楚鹤意低吼道:“我就是吗!”

    他一贯冷静得近乎冷漠,这句话却蓦然说得重极。谢云渡呆了呆,也跟着沉默下来。

    最后谢云渡低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楚鹤意倦怠地阖了阖眼,道:“你想问,就去继续问别人吧。”

    “楚鹤意!”谢云渡心里的气腾一下就涌了上来,怒道:“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你自己不愿相信,就总能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据。”楚鹤意冷淡道:“去找吧,继续。”

    谢云渡胸口猛一阵起伏。他定定看了楚鹤意两个呼吸,一手挥散了结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楚鹤意平静跪坐原地,闭上眼睛。

    “如果你接下来准备去问灵盟的人。”他淡淡道:“我听季牧说过,他之前身上最致命的伤处,就是出自凤玉衡之手。”

    谢云渡一顿,没有再问。

    他急促地加快了脚步,转瞬走远。

    ……

    ……

    傍晚的天落得很快。

    刚才看还留着一片昏白的余晖,眨眼却已是夜里了。

    谢云渡想着楚鹤意说的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希望楚鹤意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说了谎话,却又清楚不可能,因为这种事他随便问个其他人就能印证,楚鹤意有何必骗他?可如果这是真的,就算谢云渡明白那多半又是承渊作的恶,想想还是觉得难过。

    但无论如何承渊已经死了——这是谢云渡亲眼所见;所以他的选择依旧是,就这么直接去找凤玉衡来问。谢云渡想的是,若凤玉衡一直受制于承渊,说不定他知道的还会更多。

    而凤玉衡也很好找。

    他是这一次古战场中有数的强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凤玉衡就独自站在原地很久都未移动,也丝毫没有遮掩修为气机,压得他身边空处一大片空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谢云渡用神识随便扫过去,凤玉衡的存在在他眼中实是醒目极了。

    找到了人,谢云渡运起身法就径直往那边去。而他越是靠近,心中就越是跳得厉害,忍不住一再拼命地加快速度。

    他竟然在那个方向依稀感知到了陆启明的气息!

    在凤玉衡手中有着一盏魂灯,如藤蔓结缠。灯台之上燃着三簇洁白的灵魂之火,在夜幕之下熠然生辉。

    谢云渡的视线连一瞬都无法从那盏魂灯上移开,他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正想开口去问。但等到他当真到了凤玉衡面前,谢云渡才失望至极地发现,那上面的魂魄根本就不属于陆启明!

    可谢云渡刚刚感知到的又不是错觉,那他熟悉的那种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谢云渡目光移转,看到的却是凤玉衡另一支手上握着的长颈玉瓶。他着实愣了一下,因为他一时没想出来在什么情况下陆启明的气息会从一支瓶子的透出来。

    谢云渡本来并未起疑心,但凤玉衡的反应却极为异样——他就像是很怕人靠近一样,连视线都立刻回避过去,仓促转身就走。

    “等等!”谢云渡一把拉住了他手臂,急急追问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凤玉衡却依旧久久难以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顺着谢云渡的视线看向手中玉瓶,眼光蓦一惊颤,近乎仓皇失措地将玉瓶收入纳戒。

    随着他的动作,陆启明的气息在谢云渡感知中彻底消失,只余魂灯中晃动的陌生魂魄。

    谢云渡直觉着不对。

    “那瓶子里面,”谢云渡不容闪避盯着凤玉衡的眼睛,一字字问道:“装的到底是什么?”

    凤玉衡面色白了白。他挥袖将谢云渡拂开,一语不发地腾空就走。

    谢云渡不敢置信地看着凤玉衡迅速离古战场远去,停了片刻才想起拔腿去追。

    “让开!”凤玉衡声色俱厉。

    “你,”谢云渡问他,“你这就走了?”

    凤玉衡不耐至极,重复道:“让开。”

    谢云渡想不通他为何如此。

    “你难道就不在这里再等等?你……难道不打算再找找启明吗?”谢云渡又是震惊,又是不解,“就算他一直流落在外,从来没有回去过,但他也是凤族,你也是他在这里唯一的血亲了……你就直接要走吗?”

    凤玉衡僵住,牙关紧咬。

    谢云渡道:“你至少告诉我那瓶子里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别的什么?”

    凤玉衡面色愈加苍白,却再次绕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谢云渡,继续向远行去。

    “凤玉衡!!他现在都……”谢云渡实在说不下去,“他生死不知,你就什么都不管?就连说句话都不行?”

    凤玉衡僵硬道:“这是我们凤族的家事,与你一外人何干?”

    谢云渡忍无可忍地拔了剑。

    凤玉衡冷然道:“你要与我动手?”

    “无论如何,”谢云渡定定道:“你也要告诉我那瓶子里为什么会有启明的气息。”

    两人正僵持间,却被另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打断。

    “三叔!”

    凤玉衡顿时不自然地停住,反而是谢云渡先闻声望向了她。

    谢云渡从前并未见过,此刻却立时猜到了她是谁。且不提那一身独属于凤族的通透灵气,单单是看她与凤玉衡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便会知道这姑娘也是凤族王族的血脉。

    她是凤族的圆嘉,凤王长孙。

    古战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凤族怎么可能不管不问。里面的人一直没有音讯,消息也无法传达,凤圆嘉就一直替凤族守在古战场界幕之外。这一等就是数月。

    她刚刚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谢云渡的最后一句话。

    “三叔,”她问凤玉衡道:“你们在说什么瓶子?”

    古战场界幕重新打开之后,凤圆嘉看到所有的人都平平安安出来了,便料想定然是承渊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所以她过来的时候眉眼微带着轻松的笑意,只觉得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问出话时声音也柔和。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令凤玉衡骤然虚弱下来。

    凤玉衡知道,他已经再也无法逃避了。

    其实到现在凤玉衡依旧对眼前发生的事充满怀疑,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在他的记忆之中,他分明早已回到凤族了半年之久。

    那天之后,凤玉衡不得已带着元昭的魂灯与……与那个玉瓶一路往回走,早已彻底离开了古战场,回到了凤族。他用魂灯补全了元昭遗失的魂魄,也用凤凰真血救回了妹妹泠如。幸而上天眷顾,后来启明也活着回来了。前不久,他刚刚为启明找到了疗伤所需要的最后一株灵药。所有人都在,所有的噩梦都终于结束了。直到那一刻,凤玉衡心中的阴影才终于渐渐释怀淡去……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可直到那场业火将他惊醒,凤玉衡才痛苦至极地意识到之前那么圆满的一切竟全然是承渊困住他的幻觉,那竟然又是承渊恶意戏弄他的手段!

    这又让凤玉衡如何接受。

    他一直想找到证据,想说服自己这才是假的,他应该再次醒过来,再次回到之前。

    但闭上眼睛,凤玉衡却再也无法忘记那孩子就在业火中——就那样烟消云散的那一幕。

    即使承渊也死了又如何?凤玉衡根本无法面对幻梦破碎后的这一切。

    凤圆嘉站在一旁打量着他的神情,脸上的笑容也很快随之消失。她已经从中察觉了某种不祥,忍不住目光往后划了一下。

    她之所以会先过来,就是想早一步知道事情如何,也好做出应对。但现在……

    “启明在哪儿?”一个人从后面冲了过来,“启明怎么没与你在一起?!”

    他是如此急迫到忘乎一切,几乎打翻了魂灯。

    凤玉衡心中一惊,下意识就侧身护住灯火把他推开,片刻后才逐渐意识到这男子有些面熟。

    男子身形消瘦之极,面色也憔悴得如同大病致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即便被凤玉衡推得狼狈跌倒也毫不在意。他只记得再次扑过去拉住凤玉衡反复地问,双手抓得极紧,仿佛这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凤玉衡这时却浑身僵硬,他只能先弯下脊背勉强护住元昭的魂灯,无法再说一个字。因为凤玉衡已经想到了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是妹妹泠如当年执意要嫁的那个中洲人,也是……启明的父亲。

    凤玉衡神色惨白。

    陆展看着他不断躲闪,脑海被天塌地陷的预感逼成一片空白。

    “他到底在那里,你没看到他吗?”陆展近乎乞求地盯着他,双眼熬得通红,“启明到底在哪里,你说啊!!”

    凤玉衡张了张口,说不出声音。

    “不要急,”凤圆嘉已经察觉魂灯上竟有元昭的气息,便先上前替凤玉衡接过来,稳稳地拿在手中。

    “我看大家都平安出来了,想必承渊之祸已经解决。”凤圆嘉把声音放缓,低劝道:“启明也未必一直与三叔在同一处。”她看陆展情绪稍微收敛,方又望向凤玉衡,轻声问:“三叔,你最近一次见到启明是什么时候?”

    凤玉衡耳鸣得厉害,脑海全然一片混乱,他下意识就答了:“刚刚……”

    凤圆嘉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早已揪紧了弦。她强笑道:“那,那然后呢?该不会……承渊还活着吗?”

    凤玉衡浑浑噩噩地想起了再往前的那一幕。似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业火忽然转弱,他中途有短暂地醒了片刻神志,就看到远处中央,那两个少年坐在庞大的废墟之上——那时他第一次同时看见启明与承渊。再然后就是……

    凤玉衡道:“承渊死了,没有了。”

    “……那就好,”凤圆嘉试着问:“然后呢?”

    “然后,”凤玉衡道,“就……然后就,就出来了。”

    “三叔,”凤圆嘉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她问:“你明知道我们问的是什么。你刚刚还见到启明了,不是吗?”

    凤玉衡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陆展再也忍不下地一把拽住了凤玉衡的领口,狠狠一拳就砸在了他脸上,“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他妈就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

    凤玉衡的修为远高于他,却连用真力挡开这一拳都不敢去做,只是脸色惨然地任他拖拽。

    “……我真的不知道,”凤玉衡喃喃道:“这是真的吗?……承渊一直用幻境困着我,我以为,我还以为……”

    “你不是不知道!”谢云渡冷冷道。

    他实在是忍不了心里窝的那一口郁气。凤玉衡说的不错,他确实只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算,所以之前他们说话,谢云渡连话都不知道怎么插。但他还是再也忍不了,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恨声道:“凤玉衡,你明明就是心中有愧!”

    一语出,陆展与凤圆嘉同时回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谢云渡。而凤玉衡却发着颤低下了头,仿佛是等着最后那一声判罪的死囚。

    “我原以为你只是受承渊控制才不得以伤了他,但现在看来,你做的根本不止如此!是我想得太容易了。”谢云渡冷笑道:“还有那瓶子里到底是什么,你一直遮遮掩掩……你们自己去问他吧!”

    看着凤玉衡神情愈发惨无人色,谢云渡心中说不出地涌上一阵报复的快意,就好像终于替他出了一口气一样。

    但那点微弱的快意转瞬即散,在他满心悲愤中根本无济于事,只是徒徒提醒着他那个事实。就算能出了气,报了仇,可如今他人都已经……

    不。

    谢云渡硬生生在脑子里掐断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身后继续发生的那些混乱。

    说不定呢?

    ……

    ……

    谢云渡找了墨婵,找刘松风、青衣,还有死而复生的秋泽与顾之扬,甚至更早以前,曾经在他面前被承渊杀死的宇文靖阳。他们想要再次找到古战场那道消失的界幕,反复尝试,无果。

    谢云渡找了一切与陆启明相关的人,无论认不认识都逐一去问,试图发现任何可能的线索。但最终,除了渐渐意识到很多人都在做与他相同的事以外,谢云渡一无所获,只是一点一滴地拼凑出更多令他心意难平的真相。

    后来凤族的那些人忽然要走,十万火急的样子;谢云渡看出他们是得了凤族的传讯。他追过去找到凤圆嘉恳求相告,意料之中没有得到答案。但是看她神情,谢云渡便已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他想要听到的消息。

    再后来……

    谢云渡也不知道他还能怎

    么办了。

    他随便在一处高高的枝梢坐下,无意识地看着下面的晃动人影,漫步目的地听着他们说话。听到的大都是毫不相关的东西,或者是后知后觉的喜悦;毕竟他们都活了下来。这好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最开始这里还有很多人,渐渐地离开的越来越多,到后来就一个都不剩下了。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夜幕下的树影摇曳在荒原之上,不远处的松江水波光粼粼,无声倒映着天上星河。

    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只手在眼前摇晃,让谢云渡回过神来。

    他低低应了声,道:“老白。”

    白虎化作人身,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树杈上,静静看着他,神色难过。

    “回去吧。”老白对他说,“这里就剩咱们两个了。”

    谢云渡不说话。

    “走吧。”雪白的童子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最后不是也看到了……就算再等下去,又能怎么样呢?”

    谢云渡默然垂目看着地面,半晌道:“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白虎的目光透着天然的迷惑,问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但是现在都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做没有用的事?”

    谢云渡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一个字。

    他看着童子的眼睛,却又痛苦地低下了头。

    谢云渡其实很想与人说话,找谁帮他出出主意。身边的白虎毕竟还是一只年幼的妖,他心中的焦灼无法共通;但就算可以,谢云渡也不能说。

    老白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煎熬,而谢云渡却不能将事实说出口。

    ——因为陆启明曾经交给他了一个秘密。

    谢云渡知道这个秘密必然事关重大,但他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因为谢云渡甚至还根本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那一天,在谢云渡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玉简的那一刻,老白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谢云渡却听到了一句话——一句陆启明唯独留给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谢云渡苦思冥想,却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什么不能让人知道?

    陆启明指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某一件事?一个人?一件东西?还是别的什么?

    但陆启明并没有给他说过任何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谢云渡反复回忆,把他们相处时交谈的每一个字都拿出来反复地想,却还是觉得没有。

    难道启明他其实暗示过?只不过是自己脑子太笨了根本理解不了?

    陆启明唯一给过他独一无二的东西就是剑道。可是这件事本身早已不是秘密了。难道他指的是不能把剑道传给别人?这个听上去不像是那回事啊。

    谢云渡无论如何都解不出答案,直到古战场的最后一刻。

    他一直很想找个更聪明的人寻求帮助,但亦因为这句话本身,他只能自己想,连老白都得瞒着,更别说是去问其他人。

    这句话反复回荡在谢云渡脑海,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谢云渡日想夜想,一刻也不敢停地想,想得想吐,想得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团。

    但他还是不知道陆启明到底指的是什么,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谢云渡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才最终导致……

    他的死去。

    再次想到这种可能的一瞬间,谢云渡呼吸窒住,面色惨白,几乎要坐不稳从树上掉下来。

    他之前说凤玉衡心中有愧,其实他自己更何尝不是!他简直愧疚得都要死了,他真的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白看着谢云渡依旧呆坐着沉默,只好继续劝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师兄师姐难道就不担心?回去吧。”

    谢云渡根本没有听到。

    “谢云渡!我给你说话呢!”老白实在受不了他这幅样子,站过去大力晃他肩膀,“咱们回山吧,回桃山!”

    谢云渡茫然地重复道:“……回山?”

    白虎点头说:“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待在这里有什么用?咱们回去,给你师兄他们报个平安。”

    谢云渡忽然抬手,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老白霎时被他惊住,忍不住大声道:“你干什么啊?!”

    “……我不配,”谢云渡把脸深深埋入手掌,“都怪我!全都怪我……怎么办,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为什么就这么无能?蠢笨透了,无可救药至此,才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谢云渡简直恨不得以死谢罪。

    白虎震惊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何至于此。但被他吓了一跳之后,老白也不敢再说错话招他,只能继续讷讷坐在旁边等。

    谢云渡默不作声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老白。”

    谢云渡忽然道。

    童子看向他。

    “你先回去吧,也替我给我师兄他们说一声。”谢云渡低声道,“我要再想想,我还得一个人再想想。”

    “好吧……那你就先在外面散散心吧。”

    顿了顿,白虎又问,“那你打算多久回来?”

    “我也不知道。”谢云渡说。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

    “我就是觉得还得在沿途再走走看……还有这里也得再等段时间,我再回来看看。”谢云渡道,“我也说不准多久。可能十几二十天我就忽然想出来了,可能好几个月,半年,或者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你现在就让我这样子回山,我做不了。”

    “好吧,我知道了。”童子有些不情愿地应了,道:“那我在桃山在等你几天,你要总是不回来,我就先回去族里了。”

    谢云渡低声道:“对不起。”

    “算啦。”

    童子叹了口气,双手一撑自树上跃下,重新化为白虎。

    老白就简单朝谢云渡摆了摆尾巴,动身返回桃山。

    他也走了,这里便真的只剩下谢云渡一个人了。

    谢云渡在原处独自默默坐到天亮,终是也起身离开了这里。

    ……

    ……

    就像他与老白说的那样,他一直留在沿途的附近,到处走走逛逛。

    只不过谢云渡修为比从前高了许多,他有时顺着初春的暖风一路往南方走,一不留神就走过了山脉与平地,到了临海的边缘;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之后便又回来,再去古战场原先的位置看一看,等一天。或者时不时拿出陆启明留给他的那枚玉简,摇摇晃晃,却总没什么反应。

    失望过后,谢云渡就格外忍受不了那里,所以又反复起身离开,再去远处休息一会儿。

    在附近转得久了,他也发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

    如果一直往南,过了海岸线也不停下,一直走过一片又一片岛屿,等到连岛屿都很难见到的时候,就是一望无际的天与海,仿佛世界之极。到三月中下的时候,日光暖融,谢云渡就一头扎进海里,漂浮在海面上睡觉,睡醒了喝一坛酒。他有时会忽然想耍几把剑,但等到冬夜出鞘握在手中,就会酒醒,再默默把剑放回去。

    然后又喝酒。

    谢云渡纳戒里的酒坛子原本很多,但久而久之,他最近已经要翻翻找找才能拨出来一个了。

    有一日,谢云渡将酒坛子拎在手中的时候,本来下意识去揭酒封,却半晌没摸到。他觉得这手感不太对,知道自己许是拿错了,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去瞄。

    “这什么玩意儿?”

    谢云渡瞄了好几眼,愣是没想起来自己纳戒里什么时候放着这么一个——

    ……一个什么?

    他愣了愣。

    谢云渡虽然脑子还混沌着,胳膊已莫名其妙地换了姿势。从单手拎着变成了用两只手来捧。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云渡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得溜圆,屏住呼吸,神情茫然而震惊至极。

    “……?——等等?!!!!”

    谢云渡被雷劈到了一样猛地弹起来,身子一骨碌挺直,又忘了自己其实是在海面漂着,这一通乱喊乱动立刻被灌了好几大口海水,呛得差点没沉下去。

    但这些都不重要!!全都不重要!!!!

    谢云渡心脏开始剧烈狂跳。

    他直接把海水给咽了,什么都不管了,只一脸恍惚地把这件东西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好。

    ……

    这是一颗凤凰蛋。

第一章 召魂仪

    凤梧之渊,早春。

    这是万物生发的时节,五行之力量最为柔和。行走于丛林殿宇之间,会有通灵的美丽生物自然而然被她的气息所吸引,追随在身边不肯离去。

    凤后广袖轻拂,用纯净的灵力哺育它们,又让它们自行散去了。

    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她的精神。凤后独自穿过清晨林间的雾气,静静走进了那座玲珑而精巧的殿阁。

    她归家的小女儿便住在这里。

    渐渐走近,凤后听到了星星点点的铃声,带着自然天成的清新之音,清脆悦耳,却是她从前没有听过的。走过转角时她抬眸而望,看到了东方檐角下悬挂起的一只风铃。

    泠如坐在泉水畔的青石上,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

    凤后步履微顿,又继续向泠如走去。

    水边的女子虽然身着肃穆的玄色长裙,神态间却仍是轻盈的少女,年轻而没有忧愁。即使这些年作为圣女的经历让她眉目间添了几分静气,但每当凤后看到她时便知道,她已再次变回了自己那个还未经历过难事的小女儿。

    那些事,她都不记得了。

    在泠如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化凡后前往中洲历练的经历,有的只是在神前侍奉的二十年静修。大祭司封住她的记忆后用阵法改变了时间流速,泠如经历的那二十年是真正的二十年,所以如今她的道心与记忆皆完美无缺。她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因为那早已成了她的真实。

    凤后知道大祭司他们这样做的顾虑,但是只能说不同之人看重的东西永远是不同的。

    她掩去心中叹息,目光望向泠如手中的风铃。

    风铃还未完全编成,用的藤条被她随手摘来,又在手指间用火灵力一过,便变得细而柔韧,微微散出宁静的草木香味。

    凤后走过去抚住女儿的肩头,“以前没见你编过。”

    “刚学会的。”泠如道,“前日里瞧见这藤木,就忽然想编来玩。”

    她抽出鹭草雪白的芯丝穿进去,又随手捡起一枚水边的石头,握在掌心化成小巧的铃铛,再用芯丝把它悬坠在下面,风铃便成了。拿在手中一晃,玎珰作响。

    泠如拂袖一送,便把风铃挂上了另一个檐角。

    听到微风吹过的声音时,泠如不由有些怔神。

    “泠儿,”凤后温柔问她,“怎么了?”

    泠如摇头,浅浅叹道:“可能是听了那位渡世者的故事,每次想起的时候,心里总觉得难受。”

    凤后与她道,“下次提起他的时候,要唤他的名字。你可还记得?”

    “当然了,启示的启,光明的明。”泠如答道,“上次听您说过,他也是我们凤族的人……那我又该怎么称呼?”

    凤后抚摸着她的长发,重复道:“就念他的名字就好了。用心念,那孩子或许就还能回来。”

    泠如看出母亲心情低落,便安静地点了头。

    “泠儿,”凤后忽然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泠如一怔,道:“……我还没有想过。”

    “该想一想了,”凤后道:“在你心中,什么更重要?”

    泠如道:“就是族人吧。”

    凤后又问:“还有呢,你自己呢?”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泠如说罢,又道:“但是母后,我不想再去当圣女了。”

    凤后自然而然地道:“那就不去了。”

    泠如吃了一惊,旋即喜道:“真的?”

    凤后点头。

    “太好了!”泠如笑起来,眼睛明亮。她道:“在那里整日里都在修行,我觉得好无趣。我想去外面看看,去看点新鲜的东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这次回族后见到的那些中洲人,便说:“比如去中洲看看也不错。”

    凤后手指一顿,目光微露复杂。

    泠如却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神色,仍在说着:“神域那些人族说神域之外都是化外之地,但我这次看过那几个中洲的人,各个生得钟灵毓秀,也不比神域的差。可见这世上有趣的地方还有很多。母后,我想去外面看看。”

    凤后一时沉默。

    这段对话是如此熟悉,早在二十年前泠如就曾有过几乎相同的回答。如今她虽已忘却曾经,却仍然生出了一如当年的念想。或许有些事是上天注定。这是泠如注定的一段因缘,也是注定的劫。

    更何况,那些都是已经发生又已经结束了的事。即便一时忘记,她也总还是要记起的。

    泠如渐渐发觉了凤后反常的沉默,不由道:“母后,您怎么不说话?”

    凤后道:“那你的修行呢?你如今道心圆满,正是更进一步的时候。”

    “但这次我已经修行很久了。”泠如道:“何况我不像哥哥们那么聪明,连圆嘉元昭他们都不如,我也不想与他们争……”

    凤后垂眸望着女儿水中的倒影,道:“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们也能护你一生。你可以选择永远只做凤族的小公主,但也不过如此了。泠如,你本来有很好的天赋,甘心吗?”

    泠如低声道:“母后,是我这样想让您失望了吗?”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但我希望你自己心中是清楚的。”凤

    后道:“泠儿,一个人不可能一生只以一个身份活着。做我的女儿,你能平安快乐便是我想要的。但是泠儿,如果你也要做一个母亲,你就不能总是当个孩子了。”

    泠如闻言怔了怔,道:“母后,您今天怎么忽然……”

    凤后略显疲惫地抬指按了按额角,道:“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

    “母后是这样,三哥也是。”泠如问:“他是因为元昭的事吧。”

    她与三哥玉衡这么多年没有见,昨日他回来时她便去找他。怎知玉衡却像是不愿与她说话的样子,强撑着说了几句就匆匆分开了。

    泠如道:“三哥看上去很难过。”

    “你不必管他。”凤后语气平淡,“他之前被人利用做了错事。仪式过后他会去寒涧守灯,等想明白了再回来。”

    泠如一惊回头。

    “既然您也说三哥是无心的,怎么能让他去那里?”她急道:“这样一来,族人又如何看他,这岂不是……”

    “怎么了?”凤后眉梢微挑,神情冷了下来,“那是我们凤族的圣地,先祖庇佑之所。让他去,难道还委屈他了?”

    泠如顿住,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凤后淡道:“你怎么不问是因为什么事,玉衡他究竟错在何处?”

    泠如拉住母亲的手,轻声劝道:“三哥那么好,哪里会做过分的事。”

    凤后久久看着她,道:“泠儿,你不能替他求情。”

    泠如道:“如果母后不收回成命,我就陪三哥一起去!”

    凤后含怒道:“那你就去!”

    泠如一怔,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有些受伤。沉默片刻,她道:“好。”

    “……你!”凤后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她道:“傻姑娘,你这性子……真的该学着长大了。”

    没有再等泠如的回答,凤后问她:“你不想你三哥去寒涧,就总用这种小孩子的方式反对,又有什么用处?你总是这样,但这样做就能解决问题,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泠如抿着唇没有说话。否则呢,她又能做什么?

    凤后微微摇头,心中黯然。

    “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够坦荡勇敢,能担得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凤后最终低叹道,“这么多年,是我教的不好。”

    听到母亲这样说,泠如反而有些慌乱。这种语气让她觉得曾经做错过什么事,而她自己却不知道。

    凤后没有再说下去。

    “走吧。”她望了一眼朦胧的天光,道:“时辰到了。”

    ……

    ……

    她们向凤族的母树走去。

    那是凤梧之渊最古老的梧桐树,树干宽广得犹如湖泊。它与凤族最巍峨的那座宫殿一同生长,接天而去不见尽头,树冠几乎覆盖着整个凤梧之渊。

    神木有灵,无数万年一直庇佑着这里,是凤族人心中守护神一样的信仰。今日的仪式便将借助母树的力量。

    召魂仪。

    泠如心中想到这三个字,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每当动用这个仪式,就意味着又有一位族人因涅槃失败而离去。

    很多人羡慕凤族的天赋能够涅槃重生,然而却很少有人想过,他们一旦涅槃失败便是魂飞魄散,就此消泯于这天地之中。但凤族的先辈们一直试图挽回那些消散的族人,于是便有了召魂仪——借助母树的力量,集族人之愿力不断地呼唤,以期寻回那些失落的魂魄。

    可惜逆天而行毕竟艰难。纵使召魂仪能够做满九九之数,得到魂魄回应的可能也是十中无一。即便回应,也大多是没有完整意识的残魂,没有复生的可能。召魂仪能够为那些魂魄做的,也至多只是送他们归入轮回罢了。

    泠如静静跟在母亲的身后向前走,心中知道这次依然希望渺茫。面对生与死,就算是那么特殊的渡世者——

    想到这里时泠如微顿,因为她记得母亲让她下次直接说那个人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她明明早已记住了,但试了很多次,却直到现在都无法说出口。就好像……

    她很怕将那个名字念出来。

    ……为什么?

    泠如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因为仪式的地点已经到了。

    ……

    ……

    前方。

    所有能够前来的族人都已聚集于此,还有三个泠如不太熟悉的中洲修行者。她记得其中一个是秦门的传人,那个最年轻的姑娘好像是渡世者的妹妹。第三个青年她却是第一次见,或许是他的兄长吧。总归都是与祈祷之人关系亲密的亲人或朋友。

    凤族的仪式不像人族那样复杂,他们相信着天然的力量与感情的维系。所以即使并非凤族族人,甚至听不懂凤族祈祷时的语言,但只要心怀相同的意念,外族人也可以加入这个仪式。

    泠如穿过族人,随着母亲往中央走去。看到圆嘉时她脚步转慢,准备就停在这里。

    凤后却道:“泠儿,你跟着我。”

    泠如微怔,有些不解。召魂仪中,只要修为强大者或是与祈祷之人关系更亲密的,才会站在中央;她却两种都不是……

    凤后并未

    与她解释;泠如也没有机会询问,只能以肃穆的神态掩饰茫然,跟着母亲继续向前走去。

    那位陌生的中洲青年向凤后行了一礼,动作沉静而赏心悦目,让泠如不由多注意了他几分。这时她忽然发现对方虽是人族,但与她的族人们站在一起时却意外显得和谐。他身形显得消瘦,整个人却依然俊秀得好像清晨山林间干干净净的松木,令她心里觉得十分亲切。

    青年的目光与泠如短暂地对视,那里面一瞬间似乎闪过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又很快交错而过。他没有再看泠如,只是垂下视线,将怀中的玉盒用双手呈给凤后。

    凤后没有接,侧头吩咐道:“泠儿,你来。”

    泠如与青年同时一怔,再次看向了对方。

    这次泠如看得清楚,对面那双墨色的眼瞳中藏满了压抑的痛苦,让她的心随之一颤,不由下意识地从他手中接过了玉盒。两人的指尖一触即离,青年很快避开了视线。而此时的泠如也已经无法再想别的事,她的所有心神都被怀中的玉盒占据了。

    这种质地的寒玉是保存灵魂力量最好的材料;泠如已经意识到了这盒子中装的是什么。

    凤后道:“打开。”

    泠如低下头,手指停在玉盒冰凉的锁扣上;她心中莫名涌现一股说不出的惊惶与恐惧,以至于她迟迟没有移动。

    但她还是缓慢地打开了。映入眼底的是一枚破碎的命牌,淡薄如雾的灵魂气息从碎裂的纹路中向外逸散,让她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

    透过命牌上脆弱的裂纹,泠如辨认出了那个名字。

    凤后注视着女儿苍白的面庞,眼神平静而温柔。这必将是一件对泠如而言极其残酷的事,但也是她必须去做的。今日这场仪式是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不是给那个消逝的孩子的,而是给泠如的。

    “去吧。”凤后低叹一声,道:“今日的召魂仪,将以你主导。”

    这句话让泠如从某种特殊的情绪中惊醒。

    “但这是九九召魂仪,”她努力没有在众人面前显露慌张,低声道:“主持者必须……”

    凤后安慰地抚摸了泠如的头发,道:“我知道。”

    这场仪式将持续九九八十一日,唯独主持者对亡者的思念不可有一刻中断,否则召魂仪便告失败。所以主持者必须是感情极其深厚的至亲之人。

    “你与那孩子有缘。”凤后与女儿道,“去做吧。不必去想,不必去看,你会做到的。”

    说罢,她平静地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都随着她向后退去,将怔然怀抱玉盒的女子留在中央。

    泠如心里慌乱得厉害,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说不出任何退缩的话。

    清晨第一缕透亮的日光洒下来的时候,就到了仪式应该开始的时间了。女子转过身去,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手贴在母树古老的树干上。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顺延掌心传递过来,带着安定心神的力量,让泠如的紧张散去了很多。她微阖双眸,用独属于凤族的语言开始了第一声吟唱。

    天穹之下的灵,

    往返之游者——

    她喃喃道:“愿你听到。”

    身后,族人们跟随着她的声音开始一齐念诵。

    勿使严寒,世界之极永存不竭的火。

    勿远勿离,永记于心的生命源头。

    神木的翼羽庇佑此地,将我寻回。

    金色永恒的北方是安宁之所。

    天穹之下的灵,

    往返之游者——

    她虔诚而愈发迫切地念道。

    “愿你归来。”

    无数重叠的悠长歌声化为轻缓的江流,流淌于母树的根与叶,流淌于女子的耳畔与心底,化为回响。

    灵魂微弱的光点自破碎的命牌中逸出,就像燃尽的火花一样在她眼前散落。连命牌也终于融化于仪式的灵流之中,如同山巅的雪。泠如本能地用双手急促而又极尽温柔地合拢,想要留住什么。而那片光点却不断从她手指间飘散、飞走,向着她再也触碰不到的远处,一直不停地离她而去。

    泠如双眸微微睁大,眼眶里一瞬间便蓄满了泪水。

    她说不出原因,但她的胸腔被一种难以想象的锋利的悲痛贯穿了。这一切令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痛苦地弯下腰,双手将那片空无紧紧抱在心口,恨不能随之而去。

    不可以……不要走……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痛哭,用力喘气、抽噎。她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求求你,求求你回来。求你回来。

    无比迫切的声音反复回荡在她的心脏,犹如海浪拍击,夜晚的潮汐一层又一层地淹没过来。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她根本来不及去想。她只是冥冥之中意识到这是对她最重要的事。她要把仪式继续下去。这远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求你回来。

    女子深深地跪伏于凤栖之梧的庇佑之下,额头触地,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在土壤。

    “回来……”

    她痛哭着,终于念出了那个她一直无法再触碰的名字。

    “启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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