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情
有一道枷锁无声地被碾碎,如风烟散去。
这一切沉默地发生着,却令亲眼目睹之人心魄震动,久久神为之夺。
……
“无情至情,有情忘情,世上修行莫过于此。”
陆启明心中想着往后的事,一时便有些出神。沉默片刻,他回头问青衣道:“你以为呢?这其中孰优孰劣。”
“我?”青衣没想到会问到自己,不由赧然,“我什么也不懂,怎能答得上来?”
陆启明一笑道,“你随便说就是了。”
青衣却无法随便回答。他思忖一二,先问了:“那你现在又修的是哪一种?”
陆启明道:“尚未考虑这些。”
“一定要选吗?”青衣似懂非懂,犹豫着道:“我想……这恐怕也是不由人的,自然而然就好。”
“……不由人,”陆启明低声笑笑,道,“说的没错,是不由人。只不过有时候啊……”
人明知如此,却还是想去试试。
连这也不由人。
青衣猜不透他的未竟之语,只觉得心中隐隐不安,问他,“启明,你是准备做什么吗?”
“无他。”陆启明神情平静,道,“只不过是今日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有所得。”
青衣望向垂目静立的江守他的左臂上,神通的封印隐隐浮现,摇而欲坠。
“罢了。”
陆启明说完,退了一步。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因为那真的是不带丝毫修为、也未动用任何身法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小步。而身处同一视角,青衣却惊异地发现周围形势已即刻大变
先前被灵盟众修士用战阵困住的季牧立时便将破阵而出,他前方不远处便是江守;而江守背后空门大开,则又正对上在人群阴暗角落狩猎的艳零。
一时间,青衣仿佛能看到一根无形的弦绷紧欲断。
陆启明则收敛周身气息,在画境中渐与四周环境趋同,消融不见。
他垂下视线,专注地看着人群厮杀的鲜血渗入泥土,再无声没入遍布古战场的阵法之中。
“接下来的事,就与我们无关了。”
……
……
人影晃动的空隙之间,艳零突然定住了目光
有机可乘!
江守虽仍站得笔直,但大片的暗红仍从他身上各处伤口向外扩散。任谁都看得出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艳零自然看出他是忽然间悟出了些什么,但如今双方立场敌对,难道还要她好心等他吗?女子唇角勾起,素手一扬,长鞭如灵蛇般陡然窜起,在破空声中重重击向江守后颈
江守眼皮微微抬起,目光转冷。他没有回头,抬手,一剑刺向自己左臂。
封印将破欲破,只差一丝。
“你来不及!”
艳零的笑容随心中恶意而加深,她下了狠手,长鞭因真力灌注而绷得笔直, 裹挟风雷之势直向江守砸去
这本是必要得手的一击。
穆青梅奋不顾身守在江守身后,双手持剑,用尽全力疯狂劈下!
长鞭石剑相触,撞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几乎将女子双臂骨裂的声音淹埋过去。
穆青梅全身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血,几乎就要软软跪倒在地。她相当于是用自己的肉身为江守挡住了艳零的所有力道,以她的修为根本承受不住,一个照面便已重伤。
“找死。”
艳零连看都不屑多看她一眼,手腕力道紧跟着一转,便欲将长鞭绕过剑侍再次击向江守
却又被缠住!
穆青梅绝望地大喊一声,双臂迸裂出血,拼命用石剑将艳零的长鞭锁死。
艳零恼极。她足尖一点,索性顺着穆青梅的力道飞身而去,左手虚握成爪,狠狠向穆青梅心口抓去
而就是这一刻,穆青梅身后,江守身形骤然一晃,再次凭空消失!
逍遥游。
不好!
艳零心底咯噔一声,后背生出一点寒意但她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江守蓦然现于她身后,神情平静,持剑的手极稳。然后用力向下
艳零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开始发抖。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点寒凉并非只是她心中虚幻的预感!而是已然透体而过的越国。
女子一瞬间面容扭曲,眼中闪过凶厉,毫不犹豫用双手死死抓住胸口透出的剑刃,以越国相连,狠狠运力反震向江守!
若江守仍有余力,两人真力相斥,受越国贯身的她必死无疑;但艳零就是赌他
下一刻,江守咳血弃剑。
自江守幼年习剑,越国再无离身。今日是他唯一一次。
艳零心神骤松,踉跄地带着长剑连连退后,双手僵硬地松开,全是血。
死里逃生,艳零回过神来,瞬间恨得发狂。她狠狠咽下涌上气管的一口血,抬眼看向半跪在地上虚弱喘气的江守,忽地阴狠一笑。
她竟反手抽出贯穿了自己身体的越国,不管不顾地再次催动体内真力,带着一丝快意向江守扑杀过去
他不是自称爱剑吗?那她偏偏就要用他自己的剑杀了他!
穆青梅看得目眦欲裂,发疯一样纵身扑向艳零
她在半空中与艳零身形相撞,却竟直接穿透了女子的身体,整个人重重摔滚在地上
是幻象!
艳零的神通,不破妄。
穆青梅仓惶回头,恰看到越国的剑尖已逼至江守眉心,不由崩溃地嘶喊出声,眼泪瞬间夺眶落下。
鲜血高高泼溅而起!
艳零的笑容凝止在脸上,眼中陡然涌起极度的恐惧。
江守蓦然睁眼,停下蓄势愈发的神通,抬头看向鬼魅般欺近艳零身前的少年。
直到此时,九弦刀垂下的刀尖才无声滴落第一滴血。
季牧一刀斩断艳零握着剑的手腕,再一刀抬起,顺势捅入女子胸腹的伤口,把她整个人连刀钉死在地上。
四周鸦雀无声。
季牧一脚踩上艳零的胸口,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她惨白扭曲的脸颊。
“艳零,你说你为什么还要再活过来?”季牧叹了口气,手指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然后探进她腹中,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妖丹,笑吟吟道:“这样多不好,还要你再死一次。”
艳零凄厉地尖叫,剩下的一只手痉挛地伸向远处,颤栗着喊道:“大人救我!”
季牧心中一跳,陡觉悚然没错!那个青衣呢?!
明明是这个人完全改变了战局,但为什么,连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何时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
意识到此节,饶是季牧,心底也不禁微微发寒。
“……大人,”艳零察觉到季牧动作停下,立刻再次挣扎起来,“救”
季牧眼神一厉,再不犹豫地用力将其妖丹掏出,又起一刀,直接斩散女子魂魄。
他熟练地再次将妖丹封入玉盒,抬头四顾,恰好见前方画境
那青衣看向他,右手微抬,似将动作。
季牧眯起眼,看不真切那人神色。
江守低低咳着,在他身后说,“该回了。”
“否则呢?”季牧哼笑一声,一掌将手中阵盘嵌入地面,周围五行灵气霎时一震,将灵盟众人的气机彻底打乱。
他站起身,挑衅般地望了青衣最后一眼。
“我们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阵
静室之中,安神香燃尽的香灰偶尔断开一节,松散地落在炉底。
墨婵取下少年手臂上的最后一枚金针,照常递给了他一条干净的手帕。
“凤凰真血恢复几成了?”她零零散散地收拾着东西,蹙着眉,“我已经尽可能想办法了,但还是太慢。”
陆启明缓缓睁开眼睛,冷汗流入眼角,微有些刺痛。他用手帕擦了,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头。
墨婵心口有些发闷,便起身推开了窗。外面没有雨雪,也不算放晴,天幕是一片不上不下的灰蓝。墨婵不想再看,又转身坐了回来,问:“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陆启明一时还提不上力气,实在不想开口说话,只道:“先等等。”
墨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之前说走一步看一步倒也罢了,但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愈发烦躁,“你自己说,还剩多久?”
陆启明闭目养神,淡道:“一个月吧。”
“至多至多一个月,”墨婵纠正他,追问,“你说怎么办吧。”
陆启明叹了口气,抬手理正衣衫,一边道:“醒醒神,你又快被影响了。”
墨婵不虞道:“跟那个没关系!”
陆启明不与她争辩,转问道:“药材在你那里,凑了多少了?”
“杯水车薪。”墨婵随手拨弄着盘里的金针,道:“我看季牧不是不知道我在你替你收集涅??的灵药,他只是装不知道。要我说,你放下身段去多哄他几句好话,他肯定就能答应让你涅??。”
陆启明闻言失笑,“他?”
“他怎么了?”墨婵冷冷道。
陆启明瞧了她一眼,没说话。他随手拉起放在床沿的外衫,披在身上。
墨婵愣是从他心平气和的动作里看出了莫大的讽刺来。
她不由停下手里的事,冷笑道:“我知道区区一个季牧还不能入你的眼,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如今受制于人的是谁,被人血契的又是谁?说实话,你不还得称他一声主人么?”
陆启明皱眉,抬指重重扣了两声桌面,微愠道:“墨婵!”
他声音不大,却好像直接响在了墨婵识海深处,让她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墨婵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口不择言了。
她回忆了一下刚刚说了什么,尴尬得简直坐都坐不住,一口气噎了半晌,用力捶了自己脑门一拳,恼道:“哎我怎么又……”
陆启明见她醒了便将目光收回。即便是对于他而言,复原凤凰真血也是一个极耗精力的过程,尤其是刚刚结束的现在。他本不愿动用灵诀,可惜墨婵的抵抗力实在太差了。
墨婵还想解释,但最近这种事发生太多,连她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说了。
“安神香怎么也不管用了?”女子自语着扭头去找,顿了顿果然只剩下香灰了。她讪讪道:“看来下次得换一支更长的。”
“话说……你知道的,这真不关我事的啊,”墨婵暗暗瞧着陆启明的神色,一边骂:“那承渊有病吧!画的什么破阵法把古战场搞得乌烟瘴气的,也没人管管。”
陆启明视线移向窗外。的确,近几日,古战场中弥漫的戾气愈发明显了。
墨婵见他不理会,声音渐渐弱下来,拿手指去勾扯他的衣袖,“哎,你真生我气啦?”
陆启明神色中还带着疲惫,低低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回去好好修习心法。”
“对,对!都怪我心性修为不到家!”他一开口,墨婵立刻就得寸进尺地凑近过来,与他挤坐在床上,笑嘻嘻道:“你知道我最最佩服你了,那些话才不是我自愿说的,你可千万不能生我的气。”
“与我解释什么,”陆启明道,“我现在又不能把你怎么着。”
“那可说不准,还有以后呢不是?”墨婵讪笑两声,道:“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陆启明都要被她气笑了,“……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墨婵试探着朝他伸出双手:“那我给您老赔礼道歉、捏捏肩膀?”
“行了,”陆启明示意她让开,道:“我得去外面再看看阵法。”
墨婵蹭一下站起,自告奋勇道:“我来我来我来!”
她用脚把一旁的轮椅勾了过来,然后微一弯腰准备伸手扶他,但视线扫过陆启明总是一派平静的眉眼,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捉狭的念头。
想到就做。
墨婵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突然闪电般地出手,双臂齐齐用力,直接就把少年打横抱起!
陆启明实在没想到她竟还要来招惹他,猝不及防间身体猛一悬空,四下无处借力,便下意识并指点向女子肩头穴道
居然没点动。
墨婵一得逞,笑得简直要打跌,道:“我还不知道你我早防着你这一招呢!”她提前用了真力护体,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陆启明点倒。
眼见人真的要发火,墨婵立刻见好就收,连忙赶在陆启明开口之前把他安安稳稳地放在了轮椅上。
“……”
陆启明前一刻要制止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嘁,”墨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略感失望,“怎么都不脸红一下……”
陆启明一时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墨婵啊,”他捏了捏额角,无奈道:“修为什么时候能用在正经事上?”
墨婵在他手边蹲下来,狡黠一笑,“逗你开心难道不是正经事?”
陆启明本以为她又在耍宝,但看向女子的眼睛时,竟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七分认真。
他收回目光,一笑道:“只要你不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墨婵也笑了笑,便不再说。她把准备好的手炉递给他,站起身开了门,推他出去。
光线从门外照进来。
“去外面走走也好。”墨婵眯着眼看天,“现在瞧着,今天天气其实也算很不错了。”
……
……
初春将至了。
日将西落的时候,傍晚寒意已不如以往那般的重,余晖的色泽落在女子与少年肩头,依稀也是暖的。
陆启明拿着一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点点画画。墨婵微俯下身子听他说话,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时而附和几句。
季牧寻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低头打开手里的玉盒,看见里面的妖丹还在。他顿住脚步,抬头又望了那边一眼,终还是合上玉盒,将之收入纳戒。
“你们两个倒是惬意。”
季牧不急不缓地踱步过来,打量着因他的靠近而停下说话的两人,哼笑道:“聊什么呢,我看你们聊得挺高兴啊。”
墨婵懒洋洋直起身子,眼睛瞥向陆启明,道:“聊正经事呢!”
陆启明听她咬字时格外加重了“正经”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季牧眉峰一挑,笑容冷了下来,阴沉道:“你们给我打什么哑谜呢?”
“还不是古战场最近这些扰乱人心的阵法,”墨婵抢先道,“你们既然都没本事破解,总得让懂行的人出来看看吧。”
“就这些?”季牧疑神疑鬼地看向陆启明,道:“你来说。”
墨婵面上微现怒气。陆启明则早已视若寻常。
“确实如此。”他简短答,复又与墨婵道:“不过,目前我也尚未想出破解之法。”
墨婵倒对他自信得很,笑道:“那也是早晚的事!”
“你管这闲事做什么,凭白浪费心力。”季牧听了神情愈发冷淡,与陆启明道:“反正那阵法又影响不到你我,其余人就算被动摇了心智也是他们活该,你别总是乱发善心。”
墨婵闻言狠狠瞪了季牧一眼。要按他说的,她也是那些“活该”中的一个。
“哦,对了。”季牧看向墨婵,漫不经心道:“那边正急着找你,江守和那个……那个谁”季牧想不起名字,也懒得再想, “伤得很重,你再不去人就要死了。”
“死就死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墨婵不太情愿地挪动步子,“累得我整天被你呼来唤去的。”
“那群人哪次不是重金请你,”季牧冷笑了声,道,“你要是真听我的,怎么没见你把纳戒交出来?”
墨婵呵呵了声,转手把陆启明推给季牧,“你们聊,你们聊。”然后扭头就走。
季牧看着她的背影,哼笑道:“看吧。”
陆启明道:“怎么了?”
“墨婵根本不靠谱,你别被她骗了,”季牧眉头皱得紧紧的,认真说道:“我给你说,她在神域名声可一点都不好,你别整天与她待在一起。”
饶是陆启明没什么心情,此时也有些想笑。类似于这一番的话他已经听季牧说了好几遍,对象分别从李素、楚鹤意到墨婵不等。
“好,我知道了。”陆启明习以为常地应付了一句,自然而然地接着问:“你受伤了?”
季牧随手抹了一把后背,下意识道:“皮外伤,都不怎么流血了。”但话刚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顿了顿,又不太自然地改口道:“但那青衣手段诡异,我内腑到现在也不太好受,你快给我看看。”说着绕到陆启明身前,把手腕伸给他。
陆启明勾起唇角,便随手搭上他的腕脉,无声笑道:“青衣?”
季牧听不出他语气中的玩味,只点头道:“这次是他带着那帮灵盟的人。而且……”季牧回忆起交手时的场景,不由道:“他身上确有古怪之处,让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陆启明道:“没有大碍。”
季牧怔了怔,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是有些暗伤,不过并无大碍。”陆启明把手拢回袖口,隔着一层衣料覆上微微发烫的暖炉,道,“你自己回去调息一二,再找墨婵讨两剂药,就无事了。”
季牧道:“那,那就好。”他看着少年茫然了片刻,站起身,推着轮椅缓步往回走,低声道:“我与你讲讲今天的事。”
陆启明静静道:“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琴声梦蝶
长廊间有些凉意,几乎无风,路过的隔间也空空荡荡。这次回来的伤者不少,武宗大多数人都往前院聚了,使得此处难得寂静,无人打扰。
季牧推着陆启明慢慢往前走,不觉间呼吸渐放平缓,心里竟生出几分懒散来。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也形容不出这算什么。他就是忽然不想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觉着没甚意思,更不想陆启明去管别人闲事。
这样想着,季牧便越走越慢,挪了许久,连这一小节转角都没走过。
陆启明忽出声道:“去南边的小中庭。”
季牧怔了怔,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迟疑道:“……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陆启明淡道:“不是不想回去吗?”
季牧微微睁大眼睛,“真的?!你……”顿了顿,他又把声音压下去,勾着唇角道:“也是,上次你教我的太简单了,今天刚好,那几个没眼色的肯定不会再来打扰。”
陆启明有一转没一转地摆弄着暖炉,有些昏昏欲睡,便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枯叶从廊外飘落过来。
很久没等到少年说话,季牧抿了抿唇,状似无意问道:“今日你疗伤怎样了?”
陆启明只简略应了,“与往常一样。”
季牧目光在少年身上放了放,又移开,带着几分抱怨道:“之前我本是要用神通的,但想到时间恐怕与你相冲,才没用。”说完,又去觑他神情。
陆启明拂落膝上叶片,道:“如今他们都对你的神通有所防备。这次灵盟用的是战阵吧。”
季牧略显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能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才说我的这神通好没意思。”
“哎,你说,”心里转着主意,季牧一只手支着下巴,从后边凑近到陆启明耳边道:“一个人真的只能要一个神通吗?你告诉我,我不给别人说。”
陆启明道:“你不是已经试过了?”
“我没办法,又不代表你没办法。”季牧赖在他旁边说话,道:“我想要江守的逍遥游,还有灵盟那个小剑修的无限剑,都很适合我。”
“好好走路。”陆启明皱眉避了避,道:“贪多不是好事。”
季牧讪讪站直身子,停了会儿忽然意识过来,喜道:“那你是真的能做了?!”说着,立刻就顿住了脚步,喃喃道:“要不然”
“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季牧很不乐意。
陆启明笑笑,“现在江守人都已经回来了,你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去把他杀了?”
“他本来就要死,我救了他,那他的命不就是我的,怎就不行了?”季牧自顾自说着,却又停住,烦躁地摇了摇头:“算了,我也知道……嘁,人多就是麻烦。”
一间间屋子与长廊连成了片,偶尔聚起几些大大小小的方寸天地。此前两人提到的那处还算是相对宽阔的,最近被墨婵相中,在庭院边缘随手种了几株好成活的药草,说是要试试古战场的灵气合不合适。季牧平时也没注意,今天看见,长势竟还不错,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做成一片小药圃。
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清净的药草香。某一瞬间季牧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往后都会这样生活,此刻的平静能一直长久下去,变成日复一日的寻常光景。
陆启明道,“用你的神通。”
季牧闻声收回思绪,脸上尤还带着几分走神的茫然,道:“但此处无人啊。”
“是对我用。”
季牧微惊了一下,脑子立刻清醒了,道:“……用什么用,反正在你身上又不起效。”
“我当然知道,”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只是看看你练得如何。”
季牧略作迟疑,绕到他面前就要去握他的手腕。
陆启明皱眉道,“上次教你的都忘了?”
季牧神色一僵,只好又把手收回,郁郁道:“这神通限制颇多,我又对气运一道根本不了解,怎么可能只凭感知就能用。”
陆启明听罢倒多看了他一眼,反问:“你们既已得了这几种神通,应当便都能看到相应的规则。既已看到了,难道还不能用?”
季牧被堵得一阵面红耳赤,“你不信问问李素他们那几个,还不如我呢!不过是仗着他们神通好用才占了便宜。”
陆启明微微挑眉,才想起来问他:“你看到的规则是什么样的?”
“不就跟五行灵气差不多吗。”琢磨着陆启明的神色,季牧迟疑地补充道:“……也不完全一样,更像雾气?每个人身上的深浅不同。心神集中的时候,就能看到近乎虚影的轮廓……是吧?”
陆启明垂目一笑。
季牧顿时止了话头,冷冷道:“你敢笑我!”
“原来是我想错了。”陆启明摇了摇头,看向季牧,“靠近过来,闭上眼。”
季牧略作犹豫,挪了一步在他手边蹲下身,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指尖点向自己眉心。有一时间季牧本能地想避开,旋即又按捺下,身体放松下来。
然而却在闭上眼睛后的一瞬间,季牧忍不住猛的抬头,震惊地看向陆启明。
“这这就是,”季牧匪夷所思,喃喃道:“原来……这才是你说的?”
“收心。”陆启明吩咐:“自己比较规律。”
季牧慢慢舒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支细弱的溪涧骤然并入大海,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可思议之开阔。
季牧曾见过一个机关术大修炼制的折扇,从外面看只是薄薄一层扇面,但在看似凡常的纸面之下,却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精巧,有些不见甚至比蚕丝更细,一切环环相扣,奇妙无穷。
直到此时季牧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也只不过是一个被一纸扇面蒙了眼的普通人,全然不知那白纸的掩盖之下,世界的真实又是何等玄奥广阔。
季牧忽然之间就有些明白了,陆启明为什么总能保持令他难以理解的平静。如果一个人看到的世界竟是这样的,那
等凡人俗事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说不定普通人会耿耿于怀的很多事,他根本全不在乎。
那他会不会……
季牧思绪飘远,心中缓缓滋生出一种隐约的窃喜;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那喜悦究竟是什么。
他就是高兴。一高兴,就全显在了脸上,在陆启明面前半点也不遮掩。
陆启明看着近前闭眼笑着的少年,目光冷漠。
其实季牧这副皮囊生得极好。他因心情好而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出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情,仿佛一只纯善柔弱的小动物,对人全然信任。若是不认识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当成哪个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陆启明收回目光,只问道:“会用了?”
“啊……?”季牧有些慌,下意识接道:“会,会了。”
陆启明颔首道:“那便用吧,我看看。”
季牧无措了片刻,转又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启明抬眼打量了他一会,道:“今日且算了,回去吧。”
“为什么?”季牧立刻冷声道:“我不许。”
陆启明平静道:“你既心不在焉,何必继续浪费时间?”
“我说了我不许!”季牧一把摄住他的手腕,命令道:“重新再来。”
陆启明看了他片刻,道:“随你。”
季牧又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感知再一次与陆启明贯通。
他能感觉到陆启明的精神世界广袤如深蓝的海洋,却独独为他一人阻隔一切危险,只有无边的宁静包围着他。那是季牧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生出的平静、温和的甚至于是温柔的。
季牧也知道这是假的。但一切感受都这样真实,即便它是假的又如何?他只要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才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只要有就可以了。
季牧的神情有长长的恍惚与沉迷。
他已经得到了绝世的宝物,任是谁谁都不能从他手中抢走。
就连陆启明自己都不行。
“别动。”季牧笑道。
沿着陆启明让他看到的规则脉络,季牧全力催动神通,空中浮出巨大的运轮幻象,同时映象在二人眼底。
良久,陆启明静静拥着暖炉,抬眼看着神通规则在虚空明明灭灭,道,“你太专心了。”
季牧不语。即便陆启明在他面前无法设防,他仍旧不能撼动对方丝毫。
季牧还想再次加重力道,感知却突然中断。
陆启明收了手拢入袖中,道:“够了,回去吧。”
季牧恼恨地盯着他,“为什么还是不行!”
陆启明拂手转过轮椅,“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季牧紧抿着唇,慢慢又平静下来,只低声道:“那你刚刚还说我不好。”
“也不全是。”陆启明停下,“我观你用刀,每每汇集全部心神,从不顾及其他,所以我说你专心。但现在让你用的这神通,却不同。”
“……我知道。”
从记事起,绝对的专注就是父亲教予他的刀道。一直如此,季牧也很少去想别的选择。“我习惯了,所以很难改。”
陆启明平淡说,“那便算了。”
季牧一怔,抬步堵在他面前, “这就算了?你明明答应过会好好教我的!”
陆启明道,“总归是各有好处,没有必要非改成哪种。”
“你呢?”季牧忽然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
陆启明看着他。
季牧别过眼,冷笑道:“改变我,难道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陆启明一笑,“那你不如说说,我又是为了什么?”
季牧再冷笑。他缓缓站直身体,下巴微微抬起,道:“为了杀我。”
“不,”陆启明微一摇头,然后道,“是为了好玩。”
季牧僵住。
他脸色瞬间苍白,却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愤怒轰一声从胸口烧起,直烧得他手指微微发抖,“你……你敢!”
陆启明见他仍站在原地,略感惊讶,“看来脾气也变好不少。”
季牧猛地拔刀,扬手,狠狠一斩。
抹额应声而断,刀尖紧紧擦过少年眉心的血契印记,悬停在他的鼻梁。季牧刀柄一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逼他去看刀身映照的倒影。
“陆启明,”季牧含恨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陆启明笑笑。
“说起这个,”他垂目看向刀身,低声说道,“有一日午后我醒来,想起一事,忽然觉着有趣。”
季牧手指微微松动,没有移开。
陆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道:“你固然可以控制我,控制任何人,却唯独控制不了你自己……”
“但遗憾的是,”他说着摇了摇头,抬手,厌倦地拨开了刀尖,冷淡道:“我也一样。”
季牧默然松了手,把九弦送回刀鞘。
他心中依旧是一样的愤恨,却难以再生气。他还是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哪怕是他问,他也回答。
“要听曲吗?”陆启明忽道。
季牧怔了怔,“……什么?”
“弹琴静心。”
陆启明一笑,轻一拂纳戒。出乎意料地,他取出了一面七弦琴。
季牧身体却下意识绷紧,往后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勉强说道:“你是何时得来的琴,我竟不知道。”
陆启明垂手搭在琴弦上,随意答了。
“自己做的。”
季牧有些惊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那琴,发现整座琴面果真素无雕饰,琴弦光泽生涩,不似古琴那样浑然天成的温润玉色,也实非上等材质。季牧只需这样扫过去一眼,就知道了这样一把琴的音色如何。
“听说你擅琴,”陆启明漫不经心地拨了一声响,问:“要试试吗?”
季牧面色有些发白,定定地望着他,
良久道:“你真的想听吗?”
陆启明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笑罢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淡道:“不为难你。”
季牧怔住。
他恨不得立刻就夺路而去。但不知怎的,猛地转了身以后,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住,不觉中绕到庭院的对面的廊下。最后季牧在枯枝树影里的一个角落边坐下,背对着那头,沉默听琴声响起。
……
……
“你的琴声太冷漠了,这样不好。”
陆启明侧头望过去,看见司危端端正正地坐在近处的廊下,仍是他最初见到她时的模样。
少女白白净净一张素面,发髻别着那支玉簪。
“你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陆启明笑道,“我以为你已经安息了。”
司危悠然道,“先前你心中坚定,便不愿见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陆启明淡淡道:“如今我亦如此。”
司危道:“何必与我说谎?”
陆启明垂目抚琴不语。
琴曲记不得是从何处得了,只有曲名虞山,回响空旷,仿佛自苍林古径中传过来。
“有一件事,我该做,”陆启明指尖顿了顿又继续。片刻后道,“还是不该。”
司危目光移向对面,道:“我只觉得你现在应该再温柔一点,你看把那孩子紧张得。”
陆启明沉默,一笑置之,道:“那可太难为我了。”
司危便起身,移步到季牧与他之中间,朝他一笑,俯身跪坐下来。
她也揽着张琴,敛衣静坐之时,身后仿佛是千年前秦门的亭台水阁,檀香缓慢地升起,丝丝缕缕透过竹帘,往微凉的湖水边散去。
仿佛这里不是古战场,也再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千年前的司危星君与他相对静坐。
司危道,“与我合奏。”
陆启明久久凝视着她,手指顿住,琴声中断。
“怎么了?”
少女平和地回望着他,静静笑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人只会是我,而唯一与我相伴的人也正是你。我陪你经历了这一切,与你感同身受。就凭这个理由,难道不值得你为我抚琴一曲?”
陆启明用目光一点点描着少女的面庞,她清淡的细眉,微扬的眼尾,色浅的唇瓣,又回到那对浅棕的瞳仁里。司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就好像她还是活生生的一样。
“司危,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咒师。”陆启明寂然笑笑,叹道,“若时间能够重来,我一定要阻止你用出归葬。”
“傻话。”司危便笑,“归葬是最最无解的咒,更何况是以我命魂作为代价……所以这都是命中注定,无法躲开的。”
“我还是不明白,”陆启明问,“你这又是何苦?”
司危柔和地看着他,道,“可怜。”
陆启明喉头一紧,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季牧心里一慌,连忙回头。
少年面上因剧烈地咳嗽升起一层薄红,抬手紧紧攥着前襟的衣服,整个人略显痛苦地弓下腰去。
“你等着,”季牧抢身过去扶住他, “我这就去找墨婵。”
“……没事。”
陆启明抬起头,看向身边神色慌乱的少女。她也想拉他的手,却不可能触碰得到,只能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续道:“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我自己知道。”
她真的是那位司危星君吗?又或不是。她仍是真实存在的吗?又或不知。纵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陆启明竟还是说不清。
“我也不知道……”司危无法回应他的疑虑,却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说着,唇角渐渐带上笑,古琴再一次在她玉石般洁白的指尖幻化,“还是弹琴吧。你答允了我的。”
陆启明沉默,复而也笑。
季牧见他动作,迟疑道:“你……还要继续吗?”
“对,”少年目光垂落,看着琴弦,“没关系的。”
季牧再听见琴声时,发觉忽然间柔和了许多。他听着,回头看见少年眉目宁静,便低声问:“这个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
陆启明没有抬头,道:“名为梦蝶。”
季牧在他身边坐下来,静静听着他弹,过了很久道:“你果然什么都会。”
陆启明笑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吧?”
季牧悄然一笑,摇头道:“是这琴不配你。”
陆启明没有再回答,只有琴音悠悠长长。季牧靠坐在沁凉的石阶上,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生出欢喜。他其实也未奢望过某一刻能像这样与陆启明心平气和地交谈二三。
……如果他很早以前就能遇见这个人就好了。季牧闭了闭眼,按捺着想到。
“陆启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季牧忽道。
“嗯?”
“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好。“
季牧看着他,平静道,“为什么见我的第一面,你就要为了别人杀我?”
陆启明晃了晃神,回想良久。
“都过去了。”他只道:“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季牧呼吸变得急促,指尖掐入掌心,“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
“从未。”陆启明道。
季牧沉默,又觉无力。半晌他笑笑,道:“你总是这样。”
“你难道忘了?我不能对你说谎。”陆启明牵了牵唇角,淡淡道,“更何况,我也以为你已不会在意那时的事了。都已经解恨了,怎么还总想着?”
季牧气极反笑。
“不,根本没有。”季牧冷笑道:“我告诉你,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陆启明怀里的琴,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心
夜深。
深得连一丝风声都无。
顾之扬直觉地睁开眼,背心猛然生出一层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闪电般探手握紧剑柄,转瞬间凝聚全身内力,纵身跃起。
破窗而出的一刹那,悍然刀气在他耳后炸开;顾之扬反手用剑鞘抵住刀锋,口鼻溢出血液,整个人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疾奔。
“这小子,”背后传出一声冷笑,“反应挺快。”
顾之扬没有时间听那人说了什么。他心中骤然激起本能的警觉,于狂奔中猛一矮身,黑暗中一支冷箭擦肩而过,席卷的箭风带得他一个趔趄;方堪堪稳住身形,身后长刀又再逼至。
“倒是个好苗子。”那人甚至懒得挪动身形,就站在原地随手一刀劈落,“可惜了。”
刀势犹如实质,一瞬间破空而过,直向少年后颈斩下——
却听铛然一声,夜色中微光闪过,自顾之扬身上腾起一层灵力护罩,与刀气相接,怦然碎开。
余力波及,顾之扬胸口一窒,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身法却一步也不敢停,继续向着那个方向全力奔逃。他心中早已预想过今日,心知此刻绝不是逞能的时候。在这整个灵盟驻地,也只有青衣一人救得了他。
身后那人一见他身上护罩便知是谁的手笔,却冷笑:“也不知道圣使究竟看上他哪出。区区一个小周天,也配得上这独一份的神通?”
今夜来杀人者,他绝不是唯一一个。
有另一人笑眯眯地拦在少年身前,猛一拂袖,五行灵气凌空显化寸寸冰刃,“这么晚了,就不用打扰圣使大人休息了吧?”
余光中,还有更多人渐步向此处围逼而来。
顾之扬眉心泛起被气机锁定的刺痛,心知生死已在此刻。
强行收束心神,他无声握紧手中长剑,逼自己将所有精神尽数沉浸入剑意神通之中。
无限界,无限界。
好剑当乘风,长空万里,无限亦无界。
就在此刻!
少年人长啸一声,身随剑去。
再定身时,已将那重重阻障抛在了身后。
顾之扬强压着翻涌的气血,才刚提力要继续前奔,一道灵力箭簇却再次朝他后心射来——
顾之扬仓促向外侧一个滚身堪堪避开,又一层灵气护罩被破开。
他回头,瞳孔映出无数杀机铺天盖地而来。
“青衣!”顾之扬猛地喘了一口气,咬牙道:“你还不出手!”
话音未落——
嘀嗒。
一滴墨落了下来,晕散空中
,宛如融入一池净水。
画境在顾之扬面前铺展开来,一瞬间将迎面逼来的灵诀尽数席卷其中。
终于来了。
顾之扬心神蓦地放松,身子一软跌坐在地,缓缓松了剑柄。
“抱歉……是我惹了麻烦。”他低声道,“我拿这神通,没人会服气的。”
青衣负手站在他身旁,视线落在画境中交手不停的人影身上,眉心渐渐簇起。
顾之扬也逐渐察觉出了什么,不由道:“……是你让他们?”
灵盟那些人被困在画境之中,唯独不见了顾之扬,本应就此停手;而他们此刻却像是杀红了眼一样,莫名对着对方攻击起来。
“有我命令在前,他们今夜对你出手,”透过青衣的眼影,陆启明看向顾之扬,“本就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
“那……”顾之扬看着那些人眼底逐渐渗出诡异的血色,神情渐转癫狂,心中不由微微发寒,“怎么办?”
陆启明抬眼望向远处暗沉夜幕。
不知道承渊出于什么原因,忽然间再次加重了古战场那些控人心神的阵法。如果说之前的阵法已经布满了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那么此刻,那些阵法的规则从整片天幕铺开,在这天与地之间,连一丝空隙都不再留存。再这样下去,连陆启明自己都会被影响。
他已经失去耐心了吗?
陆启明心念连转,却并未动手干预,因为这种修改是“青衣”本不该能做到的。
就算要改,也只能由另一边的他亲身去做。
……
……
武宗驻处。
陆启明睁开了眼睛。
夜已深了,房中烛火幽幽燃着,没有熄灭。
陆启明并未起身,只睁开眼静静分辨环绕在周身的规则。
承渊明显对他此前的应对了然于心。这样一来,他曾安置在附近的守护阵反而要起了反作用。解决不易,必须要去外面找到阵眼处亲手改动。就算以他目前恢复的程度尽了全力,也势必要花费很久的时间。
陆启明看着虚空,久久沉默。
时间快速流逝,偶有烛芯爆出一声的闷响。
过去的守护阵力量被消解。武宗的修行者亦已开始被阵法影响,深夜中渐渐传出不同寻常的响动。
季牧今夜不知去了何处。离陆启明最近的是墨婵。
一墙之隔,陆启明仅听声音便能想见她那处发生的情景。
她胸口烦闷,低低咳了两声。翻身坐起,却还是烦躁,便要去点清心静神的线香,动作到一半便察觉此次情况与往常有异。
远处燥乱声渐渐大了起来。隔壁也传来一阵物件碰撞、跌落的声音。
“……陆启明,” 墨婵一手搭着自己腕脉,只觉心跳异常剧烈,仿佛要生生炸开,不禁气道: “你还在那儿装睡!”
陆启明闭上眼睛,淡道:“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墨婵简直要被他气得吐血,谁知下一刻喉头一热,竟真的喷出一口血来!
墨婵瞬时就软了身子,抓着桌角缓缓滑坐在地,只觉脑海一阵阵的剧烈眩晕,强撑着才没有昏过去。
“……陆公子,陆先生!”墨婵大口喘着气,用手紧紧攥着胸口,“我真不与你开玩笑,你……你快来帮帮我啊!”
陆启明不由笑了一声,道:“承渊这阵法是教人自相残杀,本不会直接致死。哪知到了你这里了,太弱了,连拿把匕首冲出去的力气都没有,阵法反而失了它本来的效果。”
“陆启明——”墨婵忍无可忍地又呛出一大口血,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艰难出声道:“这可一点都不好笑!你要再不过来,我就真的要……”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垂着眼帘,心神遥遥而去,一直追溯向规则的尽头。
他感觉得到,承渊一直在注视着他。
这就是一个局。很可能只是承渊一个突如其来、一时兴起的念头,而陆启明却不得不做出选择。若他做得到,即证明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毫无还手之力。但如果做不到……今夜便能侥幸吗?
陆启明看着阵法没有止息的变化,感到了杀意。
“……你若见死不救,”墨婵挣扎着用力去推门,半跌半撞地扑了出去,虚弱喊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话音刚落,她便觉心底一静,气血翻涌蓦然停息。
一只手伸出来扶起了她。
“你若死在古战场,”陆启明道,“是化不成鬼的。”
墨婵支起身子,气息奄奄地抱住他大腿,道:“这句话也一点都不好笑。”
“张口。”陆启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一拍她背心,“坐好,调息。”
墨婵知道要紧,随之盘膝正坐,正要闭目运转功法,却见少年转身向回廊深处走去。
“你去哪儿?”她脱口问道。
“去外面看一眼。”
“那……要不要我推你出去?”
“今夜不必了。“陆启明停下,笑了一声。想了想道,“一会儿别出去。”
墨婵抿了抿唇,低哦了一声,沉默看着少年背影消失在转角,欲言又止。
第一百一十八章 融合
树影幢幢,天上无星无月,余光里只见到远处纷离灯火。
陆启明弯下腰,拂散石面上一层浮尘,坐了下来。
其实阵眼不止一个,随处可得。只是刚刚他走在路上,有一瞬间忽而心生警兆,仿佛有某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推演则一无所得。于是才信步走来了这里。
连他自己也没有在意身处何处,无非是看这块山石顺眼,就在此停留。面对承渊这样的敌人,没有人敢言全身而退。既然如此,便至少让自己心念通达。
陆启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好,用手掌触摸大地。
规则的力量自他掌心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天地万物在寂静中蜕去实体,金华流转。他垂目注视着那无数微光,宛若身处一片金色的虚无星空。
然而星空虽广,在整个古战场之中,也不过只是湍急江海之中的一叶小舟罢了。
陆启明抬头望去。
穿过重重云幕,他知道承渊正端坐于神座之上,看着他。
司危与他并肩坐在一起,轻声道:“他这次很谨慎。”
“看来石人虽不愿帮我,但也没有帮他。”
“那现在该怎么做?”司危看着他,“他只要不下来,你就奈何不了他。”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道:“他总会下来的。”
司危沉默片刻,道:“但这样做,太危险了。”
陆启明没有说话,将心神沉入阵法规则之中。
承渊借助神座的力量控制了整个古战场,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之抗衡,陆启明也不能。但他也无需那样做。
他只要守好自己身前这方寸之地就够了。
“那些人呢?”司危问,“你不管他们死活了?”
陆启明笑,“那又有谁来管我?”
司危笑道:“我啊。”
陆启明一笑置之。
少女抬眸,望向无穷无尽的前方,叹气道:“想必他们那里压力已经小很多了。”
在感应到陆启明出手的一刹那,整座古战场犹如巨兽惊醒。短暂的死寂之后,覆遍整座古战场的血气骤如海啸狂涌,尽数朝他卷袭过来。
陆启明咳了口血,没有松手。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投注于身下阵眼,继续试着逆转阵法。
承渊境界高他甚远,他无法先做防备。唯有在看懂承渊出手之后,他才能开始思考应对之策,所以每每皆慢承渊一二。只因二人交手依托于阵法,以整座古战场之大,
才有些许转圜余地。
但至多也不过如此了。
在整座古战场中,这即是黑暗之海里唯一的饵,被无数饿鱼争相蚕食,摇晃欲坠。
谁都知道,这仍是一场必输之局。司危别过眼,不去看他周身上下再次渗出的星点血迹。
深夜寂静,不知时间流逝。
某一刻,司危忽然抬眼望去。
“有人来了。”
“也是时候了。”
陆启明没有抬头。他将心神继续深深下沉,直到回归识海之中。
……
……
李素带人随着血气的涌动一路寻来,一眼望过去,不禁屏住呼吸。
少年垂首静坐于一片微光之中,乌发披散,里衣雪白,肩头披了一件外衣,行容随意。李素恍然间以为他们是一众冒然打搅了主人休息的恶客,而少年只是刚从安睡中醒来,起身提了盏灯推门询问究竟。
但他们并非身处往常屋室,而是空寂漆黑的荒原之上。少年手边的也不是寻常烛火,而是极尽凶厉的血气。
待看清少年面容,众人不由连连后退。
“这不是……”有人忍不住说,“承渊吗?”
一时无人说话。
李素却紧紧盯着少年眉心那道鲜红刻痕,眼中震惊难以掩饰。他随之想起前几日相处时,那人额间的那一条抹额。
李素确实看不破他之前的幻身,但也早已猜到他就是九代,只是一直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季牧做事。此前李素虽有万般猜测,却始终不敢想,真正束缚着那人的竟然是……
“公子,”身边人压低声音问:“他好像受伤了,要不要动手?”
的确。
他们第一时间被少年的身份和那片诡异景象惊住,但待到细看,那一袭白衣便再难遮掩他身上各处不断扩大的血迹。更何况少年身形消瘦单薄之极,令人难以将其与承渊的赫赫威名相连系。
“动什么手,话还没问清楚。”后面有一人想起很久之前楚鹤意曾经带入武宗的那个少年,不由道:“其实他可能不是承渊……”
“那也要先让他停手再说!”另一人反驳,“无论他是谁,现在操控阵法的难道不是他?”
李素皱眉听着后面争论,没有妄动。对于少年身份他自然早有猜测,但此时情景也却确实令人怀疑。
他心念转过,低头吩咐手下道:“速去找季牧来!”
……
……
“我知道你会来。”
识海空间中,承渊分魂看着现身在自己面前的陆启明,神色平静。
陆启明道:“把记忆给我。”
分魂微讽道:“然后你就不杀我?”
“也对,都一样的。”陆启明低笑了声,向分魂伸出手, “过来吧……我一直很想知道,承渊神到底有多高明。”
自陆启明掌心,自他的神魂深处,有无数的暗金丝线断断续续从弑神诀封印中渗透出来,千丝万缕地向承渊分魂缠绕而去,急速掠夺着他的力量。
这个过程无疑令分魂感到痛苦。但在与陆启明纠缠不休的这段时日,这点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自己清楚,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承渊微微阖眸,掌心化出一柄长剑。他低头并指抚过。
剑光辉映如万古星辰,显化无上道蕴。
“好看吗?”承渊察觉到少年目光的注视,慨叹道:“这本就是属于我们的……可惜你再也不会有。”
“你说得对。”陆启明神情平静,道:“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承渊讥诮一笑。
他随手两剑斩过,束缚周身的囚牢无声散去。
向前跨出一步,再出一剑。
一剑刺入少年心口。
承渊问:“你说呢?”
陆启明静静看着穿透自己心脏的长剑,仿佛根本没有知觉。
“这是你的识海,我自然无法真正杀死你。但是,”承渊笑了笑,慢慢将剑刃一寸一寸抽出。他身体渐显虚幻,而长剑却依旧如秋水一般明净。“此剑为我这片分魂的神性所化。”
陆启明闻声抬眼,神情骤然冷冽。他猛地抬手,细细密密的暗金丝线迅速张成一只巨大的茧,渐将二人身影包裹其中。
“看来你已经懂了。”承渊一笑,手中剑光骤然大盛,“但你又能奈我何?”
陆启明飞身而退,承渊剑剑逼近。
“我每出一剑,记忆、境界、感悟——属于神的一切也会随之消散。”承渊逼视着少年双眼,大笑问:“你为今日付出的这些代价,可还值得?”
陆启明顿步,抬手握住承渊手腕,摘下长剑。
他平静回答:“你总会知道的。”
然后用力——
承渊身形瞬如镜面片片破碎,消散无声。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长剑,闭上眼睛。
长剑化为无数记忆光点,尽数融入少年眉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言灵
季牧一刻未停地往这边赶,遥遥看见那片金色光幕时微微一顿,旋即再次加快脚步。
附近的血气已极浓郁。季牧渐渐靠近中心,却出奇的并未感到明显的心神压力;根本不必想,他便料定是陆启明出手了。
“看来你是恢复得很不错。”季牧心中烦躁不已,忍不住讽刺想,“我才一会儿没拦住你,就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走过人群时季牧瞥了李素一眼,稍顿脚步,颇不情愿地出了一声:“这次谢了。”然后自顾自地穿行而过,径直走向陆启明。
此处金色规则与阵法的浓郁血气紧紧纠缠,从远处看视野感知皆模糊不清,直到走得近了季牧才蓦然发现少年衣襟上渗透的大片血迹。
季牧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冷声问:“墨婵呢,又死哪儿去了?”
他在人群中看了又看,却根本没有。
李素静静注视着季牧动作神情,淡道:“墨姑娘并未随同前来。”
季牧深深皱起眉头。难道他竟然是自己来的?
“陆启明,”季牧望着少年,放缓声音,“别管这里了,跟我回去。”
没有回应。
季牧挑眉,沉心感应血契,却察觉另一端空空荡荡,那人的意识仿佛深藏地底,难以沟通得到。
正在这时,少年闭着眼,竟忽然毫无征兆地呛出一口鲜血来!
阵法环绕的血气随之大盛。
季牧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其他,忍不住急急上前几步;然而他衣角刚一触及规则之力,竟转瞬即化为灰烟。
季牧沉默片刻,猛地回头。“墨婵人呢?”
他目光扫视一圈,定在李素身上,不耐烦道: “既然她不在,你们为何不尽早去找到她立刻带过来?就算现在不能靠近,也该让她在这里等着。”
周围有短暂的寂静。
“季牧,你好像还没有明白。”
李素开口说道:“我们找你来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希望你尽快让他停止控制阵法。”
季牧愕然。
“你是眼瞎了吗?”他手里下意识用力,把指节掰出一声闷响。转过身,季牧将众人神情逐一看过。
“若不是他在这里耗费心血对抗承渊的阵法,”季牧脸色阴沉,冷笑道,“你们一个个早就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哪还有力气在这里乱吠咬人?”
“季牧!!”
他语气实在极尽鄙夷,周围人一听见就直接炸了锅,不少冲动的都已忍不住拔了剑。
“前几天还真以为你转了性子。”李素倒不见动怒。他抬手虚虚一压,淡道:“你说的自然也是一种可能——可你又如何证明?”
“你居然问我如何证明?!”季牧气极反笑,“李素,先前是你自己几次三番地往他跟前凑,现在你倒又装着认不出人了!”
“我确实认不出,在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辨清。”
李素神情平淡,继续道:“你说他不是承渊,而这阵法是承渊所做,那承渊又在哪里?至少我们是从未见过。其次,若他的确是救人,那你现在便命他停手,如果血气确实更盛,我们所有人
甘愿向先生道歉赔罪。事关大局,容不得不谨慎。”
季牧听着他冠冕堂皇,一肚子郁愤一时发作不得,“你刚刚没看见吗,他正忙着,分心不得。”
李素颔首,平和说道:“那就冒犯了,勿怪。”他微一抬手,身后众人随之而动。
“谁敢?!”
季牧厉喝一声,横刀挡在陆启明身前。
李素微微挑眉,道:“季牧,在场唯一没有想明白的人其实是你。”
季牧道:“放屁!”
李素问:“你焉知他不是因为受你血契怀恨于心,方才以此血阵报复?”
季牧呼吸滞住,咬牙。
李素摇头叹道:“不得不承认,你的胆子比我所以为的还要大太多。”
季牧面色微微发白,却冷静下来。
“有朝一日,他自会亲手杀我。”季牧眼睛盯着李素,目光极度冰冷,“但他断然不屑于用你说的这种方式。”
他反手一刀划过,漆黑刀气在地面割出一道极深刻痕,泾渭分明。
“谁动手,”季牧平静说道,“我就杀人。”
李素与他对视,良久,一伸手,接过侍从递上来的一张玉色长弓。
季牧眯起眼,右手手指慢慢摩挲着刀柄。
“论搏命,我不如你。”李素以真力化箭,抬臂拉满弓弦,道:“论修为,你不如我。”
“错!”季牧勾起唇角,道:“他说过,你悟性实在差得很,分明是哪里都不如我。”
李素眼神有瞬间的阴沉,旋即却笑了笑。他微一动手指,箭尖牢牢锁定季牧眉心,道:“季牧,你放心,我还是不会杀你。”
季牧冷笑道:“我可未必。”
李素持弓的手纹丝不动,道:“那就再等等看,我不急。”
季牧目光微沉。
除了刚来时匆匆看的那一眼,他一直没有机会回头,只从余光里看见金色的规则之力范围不断被阵法血气蚕食,便想到了陆启明那里情况不会太好。算一算,过去的时间已不算短,不知他现在伤势……
季牧一个念头还未转过,耳朵忽然微微一动。他对陆启明的声音极为敏锐,立即比旁人更早地意识到,他应是醒了。
“你还好吗?”
季牧第一时间便传音过去。或许是因为刚刚短暂中断了联系的原因,这次与陆启明心神相连时,他竟觉得比往常还要更加亲近。
但紧接着,他却听到陆启明回答说——
“很不好。”
陆启明睁开眼,眼前蒙着一层血色。他胸口烦郁欲吐,心知是被承渊阵法血气侵入体内的缘故。但他刚刚才融合了承渊分魂,虽只是承渊神的一小部分记忆,带给识海的冲击力却令他一时难以忍受,此时实在无法凝聚精神去应对另一头承渊的出手,只能任由阵法不断压迫过来。
很快,意识到陆启明醒来的已不只季牧一个。
季牧眼睛紧紧盯着对面李素等人的一举一动,心神绷紧。他与陆启明传音询问:“若你现在收手,会不会受阵法反噬?”
陆启明道:“自然是会。”
季牧皱眉更深
,“那怎么办?”
陆启明道:“自然是束手就擒。”
“陆启明!”季牧气急道:“都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
陆启明无奈一笑,“阵法撑不住了。”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空中骤然炸起尖锐的鸣音——
季牧猛然抬眼,正见长箭破空,只对自己眉心而来——
箭道另一头,李素手中弓弦震颤未休。
季牧冷冷一笑,手中九弦刀劈下。
刀气后发先至,眼看就将把长箭斩于当空;李素却忽然开口说了一个字——
“换。”
字音落定,言出法随。
笔直的箭道轨迹突兀一转,猛然与季牧擦身而过,一刹那射向陆启明胸口——
季牧瞳孔微缩,第一时间扭转步法,紧追箭势纵身扑去——
李素眼底冷笑,再道:“过。”
空中陡然掠过一丝规则波动;李素身形自原处消失,转瞬再度现身时,赫然已闪现于季牧身后。
季牧背后陡然窜起一串凉意,强忍着本能不闪不避,一咬牙,身法再度快上一分。
他凌空伸手,在最后一刻堪堪握住箭柄,用力一震,弓箭化为灵力四散。
“我实在没有想到,”李素倒提长弓,锋利弓弦稳稳停在季牧后颈。他垂目看着二人,微带感叹道:“这种显而易见的小把戏,有一日居然也会对你季牧有用。”
季牧不屑一笑,“那是我让你。”
“季牧,”李素问他,“你们现在还有何话说?”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正是在陆启明气力不济停下的那一时间,周围血气开始迅速平息。
季牧抬头,眼睛望着陆启明,一笑道:“不想解释就别理他。”
陆启明静静看着他,久未言语。
“得罪了。”李素淡淡说了一声,一掌用上狠力击在季牧后颈,确认人已昏死过去,方才抬手示意下面的人把他带到一边,然后把目光移向陆启明。
“先生既然伤重,又为何要这样辛苦?”李素收起长弓,俯身给少年递过去一条干净的丝绢。
陆启明没有去接。他从纳戒取出数枚银针,逐一刺入左肩穴位,直至接连呕出三四口瘀血,才稍觉心脉积郁散开。
李素任他去做,并未阻拦。
“如果我没有记错,”陆启明低笑了声,问:“这是你第一次用上言灵?”
“是。”李素答,接着又问: “依先生看,我还有哪处不足?”
“你很好。”陆启明擦去嘴角血迹,道:“但还杀不了我。”
“岂敢。”李素道,“只是此处风寒,谨慎起见,还是应当请先生在妥当之处好好休息。”
他伸手按住少年脉门,仔细查探之后不由面露惊讶。
顿了顿,李素诚恳问道:“先生……还好吗?”
陆启明淡道:“不劳费心了。”
“那怎么行呢?”李素笑笑。他转过去,在少年身前半跪下身,“我来背先生回去。”
陆启明闭上眼,沉心梳理识海承渊记忆,不再理会外界。
第一百二十章 深海
“你说,承渊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留给我?”
陆启明问道。
他孤身站在黑暗中仰头而望,一重又一重的弑神诀封印几乎占据了整片识海,无数古字符隐去又浮现,幽光浮动。
“你要我死,只需抹消记忆中弑神诀的破解方法——只要这么简单,就能令我束手无策。”
陆启明缓步走进封印,随手触碰,感受到一阵熟悉的灼痛。
“我曾想过,或许你也没有办法解开弑神诀,毕竟……”
陆启明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一次,他几乎借弑神诀杀了承渊。
“但是为什么。”
他收回手,独自陷入沉思。
“——你却是知道的。”
这就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
陆启明在寂静中来回踱步,恍然道:“或者,你留下的方法是假的?”
他停下来,回头望向封印最深处。
那就试一试。
回应着他心中召唤,丝丝缕缕的神魂之力缓慢从弑神诀古字符的微小间隙中渗透过来,逐渐聚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神魂化身。
以一重封印之隔,陆启明与化身相对而立,如镜面倒影般将掌心与掌心相对,垂目静静等待。
弑神诀全篇一百零六字,收尾相结,便化出一个自洽的圆,前赴而后继之,生生不休。
但它并非绝对完美。
弑神诀出自太乙之手,但其本质上却是由一篇祈神诀逆转而成。一切逆转之法必有缺陷;只因太乙自己也曾身居神位,他的弑神诀才能高明到即便有缺陷,也仍然令神明也绝难破解。
想到此处,陆启明自嘲一笑。
在古战场中的这段时日,他清醒的所有时间里,都在不断地思考同样一件事——找到那个破绽,解开弑神诀。但事实上他甚至连“找到”都无法做到。他只能隐隐地有所感应,似懂非懂,最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太乙仍有天人之遥。
陆启明曾尝试过无数自以为聪明的方法,末了却还是不得不一点一点积攒力量,再以蛮力破之。但如此行事,他却必受反噬,反反复复,得失也算不清楚。
每当那个时候,承渊分魂便在一边冷眼旁观,却罕见地
沉默,并不出言奚落。于是陆启明便知道了,承渊应当也是没有破解之法的。
可是为什么……
陆启明静思良久,闭上眼睛,渐渐敛去杂念。
一百零六个古字符如星辰东升西落,在他手指间流转,亦逐一于他心中照映。他平静等待着,直到灵台明净透彻,渐渐升起一抹道韵。
在某一瞬间,陆启明心中感知与承渊的记忆完全契合为一。
他睁开眼,与神魂化身一齐将力量注入其中——
那即是承渊曾经所看到却未能破解的破绽。
时间过去。
陆启明感受到神魂之力如泉水一样极尽柔和地流淌入封印之中,弑神诀流转愈加圆融,辉光映照,直至充溢于每一丝古字符的空隙之中——
直至整个封印浑然天成。
陆启明收了手,重新端详着面前这一重封印。此时此刻,纵然以承渊的眼光来看,这一道弑神诀也再不存在任何缺憾。
他令弑神诀达到了连曾经的太乙也未达到的完美。
——但这便是承渊记忆中留下的破解之法。
陷阱?
圈套?
分魂在消散以前最后的报复?
——难道承渊不正是最擅长看着人作茧自缚,让他在最有希望的时刻再以绝望以痛击吗?
隔着这样一道完美无憾的弑神诀,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化身倒映。
然后猛然抬臂——
狠狠一记手刀!
一瞬间——
他看到了流星化雨,花烟燃尽。
封印就这样在他眼前轰然碎开,不比尘埃更轻。
有了极致的完美,便生出极致的脆弱。
“不愧是你。”
陆启明扬手一抓,出神地看着些微光点自手指之间分散消失,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弑神诀根本无法困住你,那从最早最早,我就根本从未有过机会。”
陆启明闭上眼睛,感受着神魂化身的力量尽皆融入意识深处,便重新重复之前的过程,开始破解下一重封印。
“不对,错了。”
陆启明忽然停住,摇头低低一笑,“我竟然忘了,只有在当弑神诀化成这种封印的
时候才能够这样破解,你的那次确实不行……”
陆启明动了动手腕,又一重封印解开。他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收起。
“……还是不对。”
在承渊的生命中,他虽然亦曾正面对上过弑神诀,却从来不曾受过太乙封印。他就算要想针对弑神诀的手段,那也绝不应该是为了破解什么封印!外面的承渊,甚至连这些封印的模样都从未见过。
“只有你。”
——只有短暂与陆启明共存的分魂、被他囚禁此处的魂魄碎片,才知道他识海中这无数封印的存在。
可还是说不通。
“就算你这段时间凑巧想出了封印的破解之法。”
陆启明信步走着,感知着神魂之力渐渐恢复,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我逼你替我承受血契,日夜用尽手段刑求于你,你理所应当恨我入骨,更甚于外面那个承渊万倍。所以——”
陆启明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问道:“为什么你还是愿意告诉我。”
他想不通。
当时分魂以神性化剑伤他,属于承渊神的绝大多数记忆都在那几剑中散尽了,留给陆启明的东西寥寥无几。他实在无法相信承渊是一时不慎才将这段记忆遗漏给他。
“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可惜无人回答。
“……就这么杀了你,还真有些不习惯。忽然少了一个人似的。”
陆启明忍不住笑了笑,问:“你说,等一会儿外面那个承渊来找我,我就把这一切说给他听,他能不能替你把答案告诉我?”
陆启明信手一点,又一重封印随之而散。他的力量渐渐强大,已不再需要借助神魂化身。
“还是算了,开玩笑的。”陆启明一笑摇头,目光转冷,道:“我宁肯杀了你以后再问。”
他接着抬手,随意拂散了下一道弑神诀,却忽然沉默。
少年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又停住。他低头忽而一笑,却再沉默。
陆启明闭了闭眼。
“……我真的受够了。”
早些结束吧。
他近乎祈祷着,就这样穿过重重封印,一步一步走向神魂深处。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道归来
陆启明顿住脚步,目光一厉。
身后有人!
心中杀意所至,神魂力量刹那间化为万千金色流矢,隐势将发。
终于来了吗。
陆启明回过头,冷眼看那无数箭矢轰然向着那道身影直坠而去。
下一刻,时间却蓦地静止。
那人也望向少年,负手凝立良久,抬步走来。
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陆启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至极的感受——仿佛时间忽然间被无限拉长,一瞬间便千百年过去了;又像是一切都极致地放慢,他早已困于此处无数时光,人间却只过了弹指一个刹那。
时空不断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剧烈变幻。陆启明一直看不清那人面容,直到他走至近前。
“别担心,”那人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少年,道,“是我。”
陆启明瞳孔骤缩,后退一步。
……
他曾为今日反复推演过万万次,看遍了自己最好与最坏的结局,却唯独——从未有一次想到过这个人的存在。
怎么会?!
陆启明缓缓垂下手,任由漫天金色流矢消失飞散。
“……”
他脑海一片空白,久久看着老者,终是低声唤了一声。
“师父。”
太乙眼神顿时转为柔和,温声应道:“是我。”
陆启明渐渐回过神来,低头移开视线,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他终还是开口道:“你为什——”
太乙却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将少年紧紧揽入怀中。
陆启明微微睁大眼睛。
老人感受到少年微弱的挣扎,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轻缓而悠长,仿佛是有一口气在他心头积攒多年,直到此刻才终于放下。
“小七,我的孩子,”太乙抬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低头问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这边,有没有遇过什么难事?”
陆启明身体僵住。
理智告诉他他本应该立刻退开,但耳边的声音太温柔了,这个拥抱也是。师父抱着他,安慰地轻拍他的肩膀;那只手的温热触感渗透入身体最深处,令心脏都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陆启明缓缓放松下来,沉默地睁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
“怎么不说话?”太乙双手轻轻扶起他的肩膀,柔和问,“小七现在在想什么?”
陆启明只能答,“什么也没想。”
他真的什么也没想。若再多给他些时间,他甚至能闭上眼睛睡过去。
太乙笑了,叹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很累吧?”
陆启明道:“还好。”
“再等几年,用不了太久了。”太乙摸了摸少年额头,道:“到那时,师父就来接你回家。”
陆启明笑了笑,没有应。
“今天这是怎么了?”太乙笑着问他,隐含关切,“都不太说话。”
“没事。”陆启明道,“就是,太久没见了。”
“小七……”
太乙沉默片刻,问:“你还怪师父吗?”
“……什么?”
太乙低声道:“当年把你送来此界是我无奈之举。那个时候若再留在我那里,会对你不好。”
陆启明平静听着,心中竟无情绪,也不再想追问。
——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自己之前正在做的事。
陆启明朝太乙抿嘴一笑,拉开了老人的手,然后神态自若地转过身,重新面向识海中的那些弑神诀封印。毕竟他才仅仅解开了一小部分而已,剩余的仍有很多。
太乙便收回手,静静看着少年动作流畅地将神魂之力注入封印,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小七,”老者叹了口气,道:“你先听我说……”
“师父,”陆启明挥手拂散了下一重封印,不疾不徐问道:“我师兄师姐他们都还好吗?”
太乙顿了顿,道:“等你回家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好。”
少年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一直没有回头。
“对了,”他忽然问道:“我死之后,他们之中可曾有一人为我难过?”
……
“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陆启明笑着叹气,道,“不过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三师姐酿在树下的那几坛桂花酒,答允了我来年生辰那天再开……”
陆启明出神地看着在眼前散去的无数古字符,微微一笑。
“现在也都还在吧。”
……
“师父?”
陆启明平静问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
……
寂静中陆启明笑了笑,抬手继续破解封印。
太乙却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七,”太乙缓声与他道,“这些年……为师心中一直记挂着你。”
“我信。”
陆启明侧头看向他,“师父当然一直记挂着我,比如现在——师父不就及时赶来了吗?”
太乙手指微微收紧,皱眉道:“小七,听话。”
“有人要杀我的时候,师父永远不会出现。而在我终于有能力自救的时候,你却来了。”
陆启明放缓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太乙,平静说道:“如不是今日,我竟从未发现你还在我识海里留下了这样一道暗手。”
太乙垂目对上那道视线。
少年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目光中再无一丝曾经的孺慕之色。
太乙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抬手似想抚摸少年鬓发,却察觉到他的抗拒,不太自然地收回手。
“师父永远不会伤害你。”太乙一直望着少年的眼睛,语气温柔,“别害怕。”
陆启明沉默片刻,心中却骤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
他抬眼,笑了一声,说:“滚。”
“我一直看着你长大,”太乙并不动怒,依旧温柔地注视着他,“你怎能瞒得过我。”
陆启明看着他,有一瞬间忽觉索然。
“……何其不公。”
陆启明闭了闭眼,“你了解我的一切。我活过的每一瞬间、每个念头,全都被你看在眼里。我心里想什么,自以为的那些秘密,也尽数被你一览无余。而你——”
陆启明看着太乙,轻声道:“却连姓名都不愿告予我知道。”
太乙一怔,神色微微变化,“小七!我不是……”
“对,我是在怕。”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开始害怕。我真是怕极了,怕得要死——你说的对,我怎么可能骗过你呢?!”
“太乙,”陆启明缓缓念着这个名字,道:“你真的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令我畏惧。”
短暂的沉默。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承渊的神性。”太乙平淡地扫了他眉心一眼,道:“今日我刚见你时,甚至以为那个孩子已经彻底消失了。”
“好得很,”陆启明笑道,“现在你我都不必惺惺作态了。”
他一个动念,识海随之变换。
转瞬间少年与老者已两相对峙,中间如隔天堑之遥。
太乙任由少年防备
,没有阻拦。
他叹了口气道:“小七,我已将恢复神位,否则也做不到跨越时空之隔过来见你。”
陆启明苍白地笑笑,道:“恭喜。”
“你还是不明白。”太乙微微摇头,道:“我不愿对你动手,更不会伤你分毫。我在你神魂留下的这一道‘门’,亦不是为了时刻监视你。它只有在危急之时,我才会有所感应。”
“但我现在并不危急。”陆启明讥诮道,“我过得很好,再不能比现在更好了。”
“小七。”
太乙打断了他,神情严肃。
陆启明抬头,绷紧神经,无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太乙平淡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帮你将封印复原。”
少年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心脏缓缓沉入谷底。
“你可知道,”陆启明开口,“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太乙道:“我不会害你。”
“好。”陆启明点了点头,站直脊背,敛神静息,默默感应着识海之中的神魂力量。
他看着太乙,认真说道:“我会拼命。”
太乙眼神微变。他已听出了这句话中近乎疯狂的决心。
“小七,你这一次真的令我失望。”
他淡淡开口,“你难道还没有注意到吗?若我封印的果真是你,你现在又如何能站在这里?”
陆启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太乙抬手指向重重封印之中心,那至深至暗的神魂深处。
“我若封印的是你,你又怎会身处封印之外?”他盯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严厉。“若真的是你,那么你此时就只能被锁在封印最深处,无法思考,连意识也不会留存。”
陆启明下意识随之望向封印深处。他想起石人对待他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一时心下茫然。
“我设下这些弑神诀,一直是为了保护你。”太乙放缓声音,叹道:“你再贸然破坏封印,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陆启明道:“让什么?”
太乙顿住。
“你想要的是什么,煞费苦心又是为了什么,”陆启明平静道:“师父,告诉我那个理由,然后再说服我。”
太乙沉默很久。
“你总说我不懂,总说我不懂。但是师父,你知不知道,”陆启明望着老者,忽然低低笑出了声,“只需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能把命都给你。”
太乙久久地望着少年,眼神几经变换。有几次他心中的真相就将要说出口,但临到头了却又忍下。良久,他终于无声叹了口气,道:“是因为……”
“不要再骗我!”
陆启明猛地抬头,厉声打断。
太乙停住,渐渐露出一个略显复杂的笑容。
“小七,你也是最了解我的人了。”他叹道,“但为什么以前那么多年,你却从未怀疑过师父?”
陆启明没有说话。
“我有必须如此的理由。”太乙道:“我知你心性,更深知——只要将事实告诉你,你必会应允,而且毫不犹豫便会去做。”
陆启明无动于衷,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何须隐瞒?”
“因为我不愿你去。”
太乙轻叹道:“为师身居神位,护佑苍生自是心之所系,职责所在。但你是我的孩子,小七,我也有私心。”
陆启明沉默下来。
“所以我不需要你去做任何事。”太乙目光温柔地望着少年,道:“我会为你做好一切,然后接你回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的名字
陆启明垂下眼帘,别开了视线。
太乙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杀我。”陆启明闭了闭眼,低笑出声,“但在这些人之中,师父,再没有一个比你更卑鄙。”
太乙沉默片刻,道:“你还是不信我。”
“不,”陆启明轻声道:“我答应你。”
太乙不由微顿,望向他。
“我不会再继续破解封印,现在的这些力量我也统统可以不要。但是我还剩下一件必须去做的事,”陆启明平静说道,“做完之后,我便如你所愿,亲手以弑神诀自封神魂。”
太乙一时沉默。
陆启明自嘲一笑。
他抬手凌空勾出符篆,并指点在眉心,眼睛看着太乙一字字念道:“若违此誓,便教我人神共弃,神魂灭尽,死无葬身之地。”
太乙蓦然而惊,纵身前去一把攥紧少年停在眉心的手,厉声道:“你说什么胡话?!”
“这种命魂誓言,就算我真的是承渊也不得不遵从。”
陆启明平静问道:“师父,你可以先放过我了吗?”
“小七,”太乙神情渐转凝重,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不,师父,你真的不明白我究竟是付出了何等代价才等来今日。”陆启明笑了,道:“如果你真的令我前功尽弃,是个人都会疯的。那么我无论做出什么事,想必都无人能够怪我。”
太乙久久注视着他,道:“你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陆启明冷漠道:“是又如何。”
黑暗中阴翳无止境地覆盖下来,无声漫过老人的衣角,后背,眉目之间深深的皱纹。
“小七,”老人问道:“你是想要……杀了师父吗?”
陆启明笑了笑,轻声道:“我只恨不能,杀你千万遍。”
在寂静的识海空间,师徒二人沉默地望着彼此。宛若永无穷尽的弑神诀封印在漆黑中闪烁着微光,暗金色丝线缠出巨大的诡异的茧,穿透老者的身体,最终又再归于少年神魂。
太乙寂然一笑,无奈地摸了摸少年的鬓发,温声道:“这种力量很强大,但不是像这样用的。”
他伸出手揽过少年的肩膀,力道柔和但不容置疑将陆启明拉入怀中。
“师父,”陆启明喃喃道:“你真的不能这样对我。”
“别怕。”太乙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少年的挣扎,抬手指向虚空。
陆启明在太乙手臂下剧烈颤抖。那种感觉仿佛是要将他三魂七魄生生抽出,一片一片地剥离开去。他说不出话来。
太乙一只手掌贴上少年眉心,尽量缓解着他的痛苦,叹道:“你与那个神魂的联系已经太深了。”
陆启明浑身冰冷。
“……放开我。”
他道:“住手。”
但回应少年的却只有一道又一道无休无止的弑神诀封印。
“……停、停!师父,”陆启明艰难地抽气,发着颤抓住老者的手,“师父,求求你……”
太乙轻轻覆住少年的双眼,低声安慰:“再忍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这一次太乙没有骗他。
他的神魂力量逐渐被剥夺,意识中回荡的痛楚也随之远去。因为弑神诀不会伤害一个凡人。
陆启明眼睁睁地感受着这一切发
生,身体缓缓滑跪在地。他已不再觉得疼痛,却感受到了更甚以十万倍的痛苦。
他眼前天地旋转,天崩地裂,耳边尽是山呼海啸一般的轰鸣,什么也听不清。他仿佛回到了与承渊对峙的那一刻,脑海中仍回荡着弑神诀带给他的剧痛,然后被石人万剑穿心,连魂魄、每一片意识都破碎成无数微尘,飘荡在虚无之中。
陆启明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后来的这一切才是虚假,只存在于他残魂的臆幻之中?是不是这一切仍是承渊玩弄他的手段,眼前的太乙也是假的,才令他紧抓着那一线希望苦苦挣扎,到头还是一场空。
“小七……小七?”
太乙的声音也好像很远很远,依稀才能听得到。
“这段时间总是有人与我说话。有时候是司危,偶尔是青衣。与承渊说话就太累了,我就不太喜欢。”陆启明渐渐回过神来,问他:“师父,你也是我的幻觉吗?”
“对不起,“太乙拍着他的肩膀,柔声安抚道:“都过去了。”
陆启明垂目望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握紧。
“师父,今日你真的不该来。”
少年抬头看着老者,说道:“终有一日你再想起此时,必会为此后悔。”
他语气平静至极,但缓慢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令人心生寒意,仿佛听见的是一句必然应验的诅咒。
太乙静立良久,低声道:“小七,为师……”
“别再!”
陆启明厉声打断,恨极道:“永远别再用这两个字叫我。”
太乙顿住,眼底闪过痛色。
他低下头,再次说道:“对不起。“
“不必。”陆启明淡漠地别开目光,出神地笑笑。
“这一生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姓名。很平常,但却曾是我父母字字斟酌,寄托着他们最最真心的祝愿。所以我真的很喜欢。”他静静说道,“我已再也不需要有人随便用一个代号叫我了。”
太乙闭了闭眼,道:“……我可以解释。”
陆启明道:“你解释不出。”
“……那些旧事都只是我与承渊的恩怨。”太乙沉声道,“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又何苦非要为难自己?”
陆启明闻言失笑。
“师父啊,”他叹息道:“其实我都记得。”
太乙道,“……什么?”
陆启明道:“我不只是第七个。”
太乙微怔,然后神色剧变。
“师父,我知道你一直试图想让我相信,我是我,被你封印的神魂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陆启明平静注视着弑神诀深处的那片黑暗,道:“但是‘我’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有一个……无论是你最想要留住的‘小七’,还是曾经被你抹杀的那六个失败品。”
太乙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他神情苍白,问道:“你是何时记起的?”
“别担心,是在不久前,我第一次用出弑神诀的时候。”
陆启明出神地笑了笑,低低道:“被你关在幻境中的那些年,我是真的不知道。”
太乙终是长叹一声,自嘲道:“我确是从未想到。”
陆启明看着他道:“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已不是你想见的人。”
太乙默然很久,道:“何必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陆启明答:“我要你再做一遍
。”
太乙顿住。
陆启明缓缓撑起身体,对着他单膝跪倒。
太乙目光一颤。
“师父,”陆启明道,“我要你杀了我。”
“……你又在说什么气话!”
太乙猛然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这种力量本就不该是你的,何况这只是几道封印而已,你又何至于此?”
“这对你很难吗?”陆启明淡淡道,“若你担心下一个仍会有记忆残留,想办法抹消干净就是了。”
“你……”太乙深吸一口气,严厉道:“别再闹了。”
陆启明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七,你明明心里清楚,”太乙重新放缓语气,道:“我再也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不会?”陆启明不解道,“你们是神,生命太漫长了,经历过太多的人。纵然算上在幻境中的那几百年,我于你而言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就过去了,又有什么不同。”
太乙闭了闭眼。
“小七,”他说道,“再过几年,我会来接你。”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就要走了吗?”
“我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本就不多。”太乙叹息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待为师安置好一切,总会告诉你的。”
陆启明低头笑出了声。
“你这就要走了?”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多年,又忽然出现毫不讲理地抹掉我的一切希望,然后就想这样走了?”
太乙停下来,无奈道:“那你说,要我如何?”
“要么杀了我,”陆启明道,“要么解开封印。”
“听话,”太乙叹息道,“不要闹了。”
陆启明久久看着太乙,但太乙却不再回应他的目光。、
“师父,”陆启明道,“我真的不想这样做。”
识海空间中蓦然升起一缕难以言明的悠远道韵。
太乙眉须微动,眼神骤然锋利。
陆启明闭上双眼,抬手,自眉心之中抽出了一柄剑。
“师父,”他问:“你说过你还未恢复神位。”
太乙回头看向那柄长剑。
此剑剑光黯淡欲坠,剑身斑驳不堪,已不复它初生之时应有的光彩。
“这是承渊留下的。”陆启明跪坐在地,将长剑横于膝上,道:“此剑为他神性所化。”
“那又如何。”太乙平淡道:“除非当年的承渊神亲至,否则不能伤我分毫。”
陆启明垂下目光,抬指抚摸长剑纹理,“但你还不是神,所以你触摸不到、也拦不住它。”
“小七,”太乙收回目光,摇头道:“放弃吧。”
陆启明微微一笑。
少年右手握住剑柄,抬头唤道:“师父……师父,你再看看我。”
太乙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望过去,“你明知道你伤不了我……”
鲜血骤然飞溅。
剑刃深深穿透少年的身体,几乎把他钉死在地上。
陆启明将剑抽出一半,然后顺手再刺了进去。他低咳一声,血液顺着唇角涌出,自语道:“我现在才明白,他把这柄剑留给我的用意。”
此剑一面为生,一面为死,停于悬崖,触之即落。剑尖撞碎在地面的那一刻,他必将听到命运回响,得到唯一的答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太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猛一拂袖,无形力量瞬间环聚于少年周身,试图填补那道剑伤。然而那柄属于承渊的神性之剑却一直横亘于少年胸腹之间,无声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光辉,排斥开一切神明之下的力量。
“松手,”老者的语气压抑到了极点,声音放得极其的轻:“小七,你先把剑放开。”
“没事,骗你玩的。”陆启明勾起嘴角,道:“这是识海空间,你我都并非实体,哪里会流血?吓一吓你而已。”
他说笑间,浇透了半身的鲜血已随之淡去,只余腹间若隐若现的伤口,空空荡荡,始终无法愈合。
太乙心中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怒火。
“你到底在想什么?!”老者自高而下冷冷俯视着陆启明,厉声道,“我教你用剑,你就是这么学的?!就只知道在这里给我寻死觅活?!”
陆启明只默然笑笑,神色疲倦。
他低声道:“看来师父都已经忘记那些小事了。”
“幻境里,你设计大师兄身死一事来试我,又逼我自断剑道以证心性。”他缓缓把长剑拔出,垂下视线,充满爱惜地抬手抚摸。“自那天后,我就已经不知道怎么用剑了。”
太乙呼吸陡然窒住,双手在背后开始发颤。
“那天……那一次,”老者眼中终于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色,背脊微微佝偻,痛苦道:“是我做了错事……是师父误解了你。”
陆启明手指顿住。
“别说了。”他喃喃道,“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算什么?
陆启明简直想笑。
太乙用这样一幅沉痛愧疚的模样看着他,倒显得他若继续耿耿于怀纠缠不放,反而成了他的错处,他的不对。
但是为什么啊?
明明被人随意决定生死的人是他,只因为太乙一个念头就被毁去一生的人也是他。太乙此刻站在他面前,只需要轻飘飘承认一句误解了,就能显得光明坦荡。甚至于就连太乙道歉的时候,也仍旧是他狼狈不堪地跪在这里,乞求太乙高抬贵手,给他再留一线活路。
有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启明闭上眼睛,微仰起脸,耳畔听到的是无边寂静。
他忽然想起,从前有一日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仗剑行过一处山巅。他已忘了自己当时想了什么,只记得忽然来了玩心,便信手收了飞剑,自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风声呼啸过耳。他就那样任由自己的身体往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停手吧!”
太乙忍无可忍地一把握住少年手腕,压住了他再次欲将长剑扬起的动作,颤声道:“你若在此处身死,连我也再难救你……你,你不能再……”
“你还记得吗?”
陆启明带着笑意问,“有天我路过一处悬崖,忽然就跳了下去。”
太乙顿了顿,道:“……记得。”
“怪不得……那天之后,有很久一段时间你都对我格外温和。”陆启明失笑,微微摇头道:“原来你是看到了。”
不过那时的他还纯然是一派少年心性,整日里无忧无虑,想到哪里便是那里。那天他纵身跃下,最后跌入了一个清凉透澈的水潭,游了半圈水冲出湖面,心里只觉得自由。
陆启明回忆良久,慢慢回过神来。
太乙制住了他的双手,他便顺从地松开了剑柄。长剑随着他的心意向上飘浮,剑尖朝向心口。
太乙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小七,”太乙盯着他眼睛,缓缓说道:“你应当懂的,我所决定之事,从无悔该。”
陆启明听着,眨了眨眼,长剑蓦然刺透心口。
他弓下背脊,默默缓息很久,才无声用口型回答道:“我知道。”
太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任由他倒在地上,没有去扶。“所以,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逼我,我就会依了你?”
陆启明一点点撑起身子,咬牙再次拔出长剑。他道:“我也觉得,多半还是不会吧。”
“那你还?!”
太乙忍不住抬手去夺少年手中长剑,却根本触碰不到。
“师父,”陆启明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你也会做这种无谓的事。”
太乙双手猛然抓紧少年的肩膀。
“我告诉你,”他一字
字道,“你若死在这把剑之下,那就是真的死了!就算再从你神魂之中诞生无数个新的意识,也再也不会是你!谁都再也救不回你!”
“这样不好吗?”陆启明问他,“你抹杀了之前六个,为何独独留我一命?我这个意识的存在本身,不就是你设下的最关键的一重封印吗?”
太乙缓缓松开手,沉默地看着他。
“你辛苦多年才塑造出这样一个我。这个人性情和顺,所以稳定;克己持正,所以不为恶;少有私欲,也情愿牺牲。这样一来,纵使我脱离了你的幻境,我自己也会画地为牢,无论如何都踏不出那一步。”陆启明平静地说着,“如果失去这么一个合你心意的傀儡,你那些心血就全部白费了吧。”
太乙听着他说,良久道:“我若当真如你所说,事到如今我又何必继续伪装?我待你如何,是不是虚情假意,你就当真不知吗?”
“我不知道。”
陆启明低声道:“师父,我真的不知道。”
太乙沉默着抬起手,再次试着去平复少年身上伤处。
“没有用。”陆启明任他去做,淡淡道:“师父,你很清楚,你若真要救我,只能让我用我自己的神魂力量。”
太乙面沉如水。
陆启明再次握住剑,道:“解开封印。”
太乙一言不发地聚集力量为他修复伤口。
陆启明一剑刺下,厉声道:“解开封印!”
“这并非只关乎你一人。”太乙低声道:“你必须维持这些封印,才能不失控。”
“那就等在这里,看着我死。”
陆启明冷冽抬头,漠然说道:“就等着我这个意识消散干净,等到时谁能如愿。”
太乙眼睁睁看着少年将剑刃在自己身体中搅动,猛地喘了口气。他蓦地一拂袖,一层弑神诀骤然崩碎。
“……行了!闹够了吗?!”
“远远不够。”陆启明平静道:“我让你解开封印,全部。”
“小七,”太乙凛然道:“你实在太不冷静了。”
“恰恰相反,我再不会比此刻更加冷静了。”陆启明笑了笑,挪动了一下贯穿身体的剑。他再次重复道:“解开封印。”
太乙垂目看着他,神情渐渐冷漠,道:“我已为你破例一次。适可而止吧。”
“也好。”
陆启明动作未有停顿,只望着老者微微而笑,道:“今日你无论是解开我的封印,或是就这样一直看下去,我都可以当你全了你我师徒的情分。”
“……给我住手!”
太乙终于动了真怒,厉声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陆启明脸庞依旧对着太乙,但瞳孔却渐渐难以聚焦。他只是下意识仍睁着眼睛,独自怅然一笑。
“我若不要命,就不能活到今日。我若惜命,也早就死了。这么久以来,我的每一步路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般,还远不算什么。”
太乙说不出话来。
“停手吧。”太乙别开目光,淡淡道:“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再继续下去,我就算多解开几层封印又有什么意义?你神魂受的伤势,远比这区区几层封印更加严重。”
“是啊,师父,我也知道。”少年出神地的望着前方,喃喃道,“那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又还能怎么做?”
陆启明把剑勉强拔出一半,又重新缓缓推了进去。他好想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锯木头。
“师父,”他叹气道:“解开封印吧。”
太乙道:“你真的不能在=再——”
“解开封印。”
又是一剑,剑剑用尽力气,透体而出。陆启明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已渐渐滑落至溃散边缘,却一直没有停。“……解开!”
“你!你!”太乙惊怒到了极致,一字字道:“何至于此?!”
陆启明已听不太清,但也大约能猜到太乙的反应。他本来想回他一句,张了张嘴,却实在没有精神,便只朝老者的方向笑了笑,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剑再次刺了下去。
太乙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手指微微一动,一层封印无声而散,新的神魂力量再次涌出,本能地稳固着少年濒临消散的意识。
——竟然不够。
太乙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少年为何竟决绝至此。但他别无选择。
他
长叹一声,又接连散去三道封印。
力量被一层层地释放,陆启明神志有一些清醒过来。他微微坐直身体,道:“继续。”
太乙神情不再动容。
“我本可以对你置之不理,但如今却接连破禁。想必你也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才敢用性命逼我。”太乙平淡地看着少年,道:“到此为止吧。”
陆启明没有再出声,他的回应是再次抬起的握剑的手。
“够了!!”太乙再也忍无可忍地大喝了声,在少年再次刺中自己之前就已忍不住先解开了下一层封印。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做了什么,太乙终是摇头苦笑, “或许你说得对……今日是我不该来。”
“我知道你心里怨着我,怨我狠心、不顾惜你。可惜世上从无万全法,纵然是神,也有做不到、不能做的事。”太乙目光中渐渐透出疲态,叹息道:“你今日固然是逼我解开了这些道封印,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祸非福。”
陆启明没有回答,也没有再问。
太乙垂目看着静静蜷伏在地的少年,终还是于心难忍,俯身过去轻轻把他抱起。
老者抬手轻抚上少年的额头,一点点帮他理顺刚刚恢复的神魂力量,仔细而轻柔地覆上他身上每一处剑伤。察觉到他魂魄未稳,太乙默默继续解开封印,一直到少年的状态完全安稳下来。
“这么多年了,师父真的是想再多看看你。”太乙无奈一笑,像少年还年幼时那样慢慢帮他梳理着发丝,一边叹气道:“但你总是不信。”
陆启明闭着眼睛,一直不愿去看他的神情。
太乙缓缓把少年放开,道:“我该走了。”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陆启明的回应。
沉默片刻,太乙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小七,只有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会因为这种威胁而退让。”他在离开前,最后说道,“所以要记得,”
“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了。”
……
……
陆启明在寂静中精疲力竭地睁开双眼,模糊地感知到了太乙最后一刻留下的气息,又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静静地平缓呼吸,神色麻木地忍了一会儿疼,小声道:“……师父?”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回答。
眼前微光晃动。少年忍不住抬手往那处探了探,意识到手指其实离那光影很远,又默默收回。他睁眼看了许久,视线缓缓清晰了些。
识海空间一片死寂,只有新新旧旧的弑神诀封印留在这里,才让他意识到这一切是真非幻,只不过是人来了又走而已。
他仔细看了看。
师父做事一贯周全,新的封印也与旧的不同,再用同样的方法也无法解开,看来又要让他苦思冥想很久了。
陆启明无奈一笑,又沉默。
仿佛忽然过了一个临界点。
有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中断了。
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去想,但是从心脏深处、整个胸腔乃至四肢百骸,全部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哀痛填满了。
在他所经历过的全部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如现在一般深刻的绝望——这种绝望紧紧向下拉扯着他的心脏,如雷电一般在骨髓深处流窜,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令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也无从表达,只能本能地弓下背脊,咬紧牙关。
他还下意识地想要隐忍,只是后来茫然中想起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也几乎在同时,陆启明又忽然觉得好像心里没有那么难捱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只是累。
陆启明就停在原地,不出声,不眨眼,没有动作。
他太累了,动不了。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好像几辈子,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终于垂下眼帘,低头注视着长剑。
他手指抚摸剑身,感受着剑中微弱残留的神性力量。只需要再几剑,他就可以彻底消失不见。之后究竟是这个灵魂随之消散,还是再从里面诞生出哪个谁,也与他再不相关。
……
绝不可能。
陆启明冷笑数声,松开手,任长剑化为光点消失。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百无禁忌
陆启明在一片昏暗中渐渐醒转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承渊的回忆之中。
在很久很久,无数年以前,还是一个凡人少年的承渊身陷必死绝境,也曾像他这样被囚锁在这里,沉默等待死亡降临。
而命运从来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神明偶然之间从天上望去一瞥,被那双眼睛惊动,心中生出慈悲。
太乙从无上神座中缓步走来,停在受尽折磨的少年面前,将他从地狱中带走。少年睁开眼睛仰望着老者,始知世上竟真有回应他心愿的神明存在。
当承渊在老者怀中缓缓放松身体,毫无防备陷入沉睡的那一瞬间,两位神明命运中冥冥注定的贯穿无数光阴的恩怨纠葛,从此开始。
陆启明冷冷睁着眼睛,猛地呛出一大口血。
神魂中的痛楚仍激荡在他的四肢百骸,一直难以散去。他用力弓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痛笑出声,笑着,又喷出了一口乌血。
连承渊都可以得到拯救,而他却只配被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陆启明闭上眼睛,心中生出无尽恨意。
他厌恨承渊,厌恨太乙。
他厌恨刀剑加身,恨恩将仇报,恨贪婪之心,更恨施舍得来的善待。
而在这世上无穷无数的这所有人之中,最最令他痛恨到心魂煎熬、一分一秒也难以忍受的。
是他自己。
陆启明缓缓撑坐起身,低头看向身上枷锁。
这些锁铐极其沉重,扣死四肢,绕过脖颈,牢牢压制住他体内灵力运转,将他几乎动弹不得地困锁在房间角落。
陆启明低头笑了一声,屏住呼吸。
锁链在他的目光中寸寸崩断,铐锁逐一炸碎开来,悬浮周身,再一点点扭曲拧转,直至碎成一地渣滓。
陆启明猛地喘了口气,平静而耐心地忍耐着。
太乙最后在他识海中留下手段,令他每每动用神魂力量便会不断重复弑神诀的痛楚。只不过这些并不会造成实质伤害的疼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旦习惯便丝毫没有影响。
“承渊。”
陆启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厌倦道:“承渊,我在叫你。”
没有人回应,只有隐约的骚动声自门外渐起。
昏暗的光线透过潮湿发黄的窗纸,映照出一片混乱。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晃动人影,身周锁灵阵无声碎成湮粉。他慢慢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也没有承渊,只有两个留在此处看守他的修行者。
“回去吧。”
陆启明虚弱地咳了两声,又咳出了一口血。他不得不暂时用手臂撑住房门停了下来,然后看着他们,劝说道:“千万不要对我拔剑。”
对面那两人却只皱眉对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齐齐提剑朝他刺去。
陆启明微微叹了口气,抬步继续走了过去。
少年神色平和地与二人擦肩而过,鲜血泼溅上他的衣摆。陆启明垂下目光,抬手接住那两柄向地面坠落的长剑。
“借来一用,就不还了。”
……
……
他一路走出去,不与任何人交流,也没有任何人拦得下他。
陆启明孤身行至一片空旷之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看。”
陆启明抬眼望向天空,平静道:“不是要杀我吗?那就下来。”
天际依旧暗得不见一线星光,只余无边无际。
陆启明微一用力,将一柄长剑深深插入地面,倚剑站直,另一柄则握在掌心。
“我没什么力气了,也没有后手。我真的不明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启明笑了笑,道:“耗了这么久还不够吗?我也只是想要这一切结束——现在立刻结束。”
天上没有回答,只有越来越多的修行者缓缓朝他围过来。
“你总是这样。”陆启明道,神色淡漠,“太没意思了。”
他任由人群一步步围在身周,垂目养神等待。
……
“九代!”
“你到底在与谁说话?”
“承渊,既然你肆意出手伤人性命,就勿怪我们今日不留情面了。”
……
有人警惕问他,有人畏惧,也有人义正言辞地高声质问,五花八门,喊他什么的都有。陆启明并不为此动气,更不再分辩。他只是始终持剑静立原处,对任何言语相激都毫无反应。
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反手握住了刀柄。
他右手
用力,张口正要说话——
锵的一声。
拔刀出鞘声响起的同一时间,陆启明已把目光移过去,停顿在那人咽喉。
谁都不知道那人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的脖颈缓缓蔓延出一道红线。
一、二。
两个呼吸。
鲜血喷溅而起的那个刹那,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后狂退,周围瞬间空出一大片。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陆启明根本不愿理会他们,但一旦有人出手,他便杀人。
规矩简单,出鞘即死。
李素站在人群背后看着那人尸身,缓声开口,“先生未免下手太重了吧。”
陆启明重新垂下目光,持剑等待。
“与先生不同,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李素平淡说道,“手握刀剑无非是自保而已,先生这一次太苛刻了。”
依旧毫无回应。
李素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是特殊的,也暗自做好了少年对他出手的准备,但事实却告诉他,在这个人眼中,他李素与身边这一群乌合之众也没有任何不同。
李素笑了笑,然后动用神通言灵。
他对所有人说道:“杀了他。”
于是所有人心中生出杀意。
……
——但李素也只是为了看这一眼。
在混乱将起未起的极短片刻,李素便已撤了神通,仿佛他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他谨慎地再次向后方退了两步,然后与左右道:“去请季公子来。”
陆启明抬起头,第一次睁眼看向李素,笑了一下。
“你用季牧威胁我?”
“迫不得已。”李素回答道,“先生放心,我知道季牧对先生而言非常不同,所以一直对他以礼相待,不敢有丝毫不妥当。”
陆启明看着他,道:“你倒是聪明。”
他说的是李素站的位置。
李素闻言而笑,“能听到先生这样说,我就更放心了。”
他从一开始就始终观察着一切发生,尤其注意了动了兵刃却逃脱一死的三个幸存者。所以他此刻立身之处,正是陆启明的神魂力量无法掌控之地。
“我不明白,”李素叹息道:“先生为什么不愿意暂且休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陆启明淡道:“你一直想激怒我。”
“我不否认这一点。”李素道,“但我也只是想试一试先生的限度在哪里,否则不敢心安。”
“你真的是找死。”
季牧被人带过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李素的最后一句话。季牧看着他道:“你知不知道,连我都不敢这么做。”
“若不是有你在这里,”李素微微一笑,“我自然也是不敢的。”
季牧语塞,脸色愈发阴沉,却勉强按捺住了。
他本就是武宗的人,乔吉也一直守护在他身后,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对他不敬。只是他昏迷时被李素下了药,此刻真力运转不畅无法出手,要不然他早就发作了。但季牧此刻心中更气恨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陆启明分明见到他过来了,却全然当做没有看见。
“要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吃他这个亏。”季牧气道,“陆启明,你还不快给我把药力解开!”
陆启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目光更冷。片刻后他开口道:“你先过来。”
季牧抬眼随意望了一眼陆启明的神色,整个人不由一顿。他原本早已习惯了陆启明待他的态度,但这一刻却竟然莫名有些不敢靠近。转而季牧才想到了此刻情状,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李素,羞恼道:“……我没力气。”
陆启明缓慢说道:“那就不要对我说任何废话。”
季牧心头一跳,不由道:“你……到底怎么了?”
陆启明冷淡至极地看着他,道:“心里烦。”
季牧被他用那种目光看着,一时怔住,有些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季牧,”李素听着二人简短对话,问:“你难道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吗?”
季牧回过神。
“虽然不能确定原因……但是恭喜你,”李素神色玩味,道:“你的命令对他的影响,增强了。”
话音刚落,李素骤然厉喝一声:“让他停下!”
季牧双眼有短暂的失焦。
李素的声音传入耳中,钻入他脑海,竟强硬至极地压制了他的思考能力。季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开口命令道:“停下!”
几乎同一瞬间,一道冰冷剑光自陆启明背后蓦然乍起,狠
狠向他背脊劈下。
陆启明身体猛一趔趄,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站稳,回望过去。
他目光淡漠地注视着持剑之人,道:“原来你已经来了。”
纵使他此刻神魂虚弱之极,难免受到血契影响,在场所有人也无一人有资格令他受这一剑。
除非手握着这柄剑的人,是承渊。
……
……
没有人能够理解陆启明这一句话,因为站在少年身后的人只是一名年轻女子,一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女子。
她是白芷,上清宫的人,楚鹤意的师妹。她修为不算顶尖,但经常跟在楚鹤意身边帮着做一些杂事,所以这里人人都眼熟她。印象中她似乎也与九代时有接触,关系比大多数人都亲近一些。
所以更加无人能够想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但陆启明看到的却不是这个名为白芷的女子,而是藏在她那双眼睛之后的承渊。
“你叫我,我听到了。”承渊勾唇一笑,道:“只不过刚刚忙着摆平石人,没空过来。你还别说,很久没有亲自动手了,石人毕竟也是我教出来的,的确让我费了一番功夫。”
“我实在没想到石人竟有胆子帮着你欺瞒于我。”承渊说着,神色渐渐阴冷下来,放在女子清秀面容上更显诡异。他摇了摇头,“我要罚他,他居然还敢反抗——”
承渊骤起一剑点向陆启明心口,淡淡笑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启明侧身微微避开,血箭自左肩溅起。他神情未动,同时已抬手一剑抹向承渊咽喉。
“一把废剑,也敢与我动手。”
承渊甚至连剑意都不屑于动用,随手一划便挑开了陆启明的剑尖。
——却在两剑相触的一瞬间,讶然看到自己手握的那一把蓦然崩断。
陆启明一眼望过,那柄断刃随即穿过女子胸口,将她整个人钉穿在地面。
承渊自是要躲,却在动身的那一刻忽而受到周围空间骤然增强的束缚,才不得不受了这一剑。
“是石人教你的?”承渊任凭这具身体倒在地上,仰面看着少年提剑走近,淡淡评价道,“用的还行。”
陆启明垂下视线,一剑点向承渊眉心。
剑下女子神色忽然蓦一空白,然后涌出难以言说的莫大恐惧。
“公子!”
她凄然一喊,心知必死,眼中流下泪水。
陆启明眼神微动,手上本能地一顿。
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犹豫,白芷眼底猛然透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希望,心中升起绝处逢生的喜悦。
然而笑容还未来得及自她脸上绽开,她的手已不受控制地向前一送——
嗤。
陆启明唇角淌出血液,低头看向插入自己小腹的短剑。
“陆启明,”透过女子的眼睛,承渊怜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像你这样的人,怎会不死?”
陆启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女子脸上的绝望。他手上用力,扣住她柔细的脖颈,沿着那一线神魂之力去追溯属于承渊的源头。
承渊却早在女子身死的那一刻已抽身离去。
“你既然心中煎熬,为什么不索性由着她杀了你?”
承渊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陆启明看向又一个持刀逼近的青年。
“反正你一定会死,而这些人却原本大可不必。”承渊笑着问:“按照太乙一向对你的教导,难道不该是由你自己引颈就戮,而让更多人好好活着吗?”
陆启明一剑刺透青年眉心,神魂力量化为利剑追索溯源,跨越虚空而去——
承渊闷哼一声,再次消失无声。
陆启明缓缓抬起头,平静环望四周。
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承渊,也统统都可以是承渊。
“……无所谓。”
无所谓任何人。
古战场中的云翳其实从未有一刻散开过。
此处不可被看见,不可被听见,是众神遗弃之地,是疯狂撞向毁灭之船。既已站在这深渊之前,每个人的命运便只能独自承担。
他曾救过许多人,至今想来仍无怨悔。只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看遍了每一副面孔,才知道原来此处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救他;竟连他自己也不能。
但他也并不觉得不公平,因为这世上本来就不曾有过公平存在。众生平等这句话,庙宇神塑尚且说不出口,何况他也不是神。
陆启明慢慢将长剑抽出,听着血液一滴一滴落地。
既然如此,何不百无禁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予怨必还
影影绰绰。影影绰绰。
偶有带着余温的鲜血溅进眼角,昏浊视线,又很快冰雪般地化去了。
仲子文,天林宗的人,一日傍晚时曾推他走过一段廊道。
傅虞,上清宫的人,前次伤势复发时帮他找了墨婵过来。
褚一行,天阙李氏的外门弟子,向他请教时道谢真心。
丁召水,玉峰宗的人,三日前帮他推开过一扇门。
邵方,伏剑山,与人争论时曾为他说过一句话,他路过时听见了。
这样的人在这里不多,陆启明的记性也还好,所以一个个都未有忘记,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只是人命太轻贱了,普通人生老病死,修行者枯坐经年,终也没什么不同,更没什么不好。死生轮回,无尽无穷,毋须争辩短长。
剑刃钝了,陆启明就将这一把插入土地,反手握住之前用来支撑身体的另一把。
又一名灰衣男子缓步靠近。
陆启明回头看去,依旧是他认得的。
祁海粟,虽与江守同为无极剑宗的人,但也曾暗自询问过他是否需要帮助。修为也比之前那些人更高一层。在这些傀儡身上,承渊的气息已经越来越重了。如果说最初白芷出现时承渊只附着了一丝意识在她身上,那么到现在,承渊已经将过半的神魂之力注入了这个躯壳。
“看着碍眼,”承渊笑道,“你这使的算什么剑?”
陆启明道:“能杀你就够了。”
承渊随手挑开他的剑,讥讽一笑,“你杀的,真的就是我吗?”
陆启明手腕一转,狠狠用力划下。
承渊侧身闪避时身体微一迟滞,肩头又多了一道血痕。
“若不是这些与你结过善因的人修为一个比一个差,你早就该死了。”承渊撇了撇嘴,摇头道:“这具也是,根本施展不开。”
承渊猛一挥手拂散陆启明引动的规则之力,一剑斩向少年腕骨,又被他再次凝聚力量隔开。
残余的剑气在陆启明手腕勾出一道笔直的血线,极细极浅,却令他忍不住松开了手。
“累了吧?我看着都累。”承渊看着那柄长剑坠地,叹气道:“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再这样撑着也没甚意思。”
陆启明索性揽衣靠坐在地上,抬头看过去,神情平淡。
“能杀你一次算一次。”
坠落在地的长剑在他的注视中无声穿透空间,一剑封喉。
陆启明抬手再次握住剑柄,将长剑立于身前。神魂之力沿着剑身注入土地,一寸寸筑起金色屏障。此刻屏障所至之处,即为他所掌控的绝对领域。
他等着。
“那这一次呢?”承渊笑着问,“你也一样要杀?”
陆启明没有抬眼。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低笑出声,冷淡道,“在这里武宗的所有人之中,你放过谁都不会放过他。”
面前是一个眉目清隽的年轻男子。他身上太干净了,一袭白衣衣不染尘,以至于与周围场景格格不入。
楚鹤意。
“陆启明,你要想清楚,不是我放不放过谁……”承渊眯眼感受着楚鹤意体内充沛的真力,颇觉满意地挽了一个剑花,自高而下看着陆启明,笑道:“而是你——愿不愿意放过他。”
“这话说早了。”陆启明淡淡道:“说不定你再多用点力气,这一次就能借他之手把我给杀了呢?”
承渊冷笑道:“很有道理。”
然后一剑而去。
——这是以神明的剑道驾驭了楚鹤意全部修为的一剑,剑势燃起的那一瞬便夺去了这片天地之间的全部光辉。
陆启明虽然看不太懂,但在被承渊剑意锁定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拦不住。
所以他也没有拦。
空中骤然激起鸣音。
一刹那由极快转为极慢——
承渊的剑凝止于陆启明身前,剑尖隐约可见无尽时空纠缠其上——实则这柄剑从未有一刻停顿过,但哪怕再前行千万里,却依旧走不完这三尺之距。
剧烈的剑气呼啸着在承渊掌下掀起狂风,而陆启明静坐原处,身周风平浪静,连衣角都从未被动摇丝毫。
“你比从前熟练太多了。”承渊俯视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道:“但你还是输了。”
他动用的力量层次越高明,就越意味着他别无其他选择。
“这句话,”陆启明冷漠道:“等到你亲手杀死我的那一刻再说吧。”
承渊笑了一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楚鹤意漆黑的瞳孔迅速被非人的金色所覆盖——承渊已近乎将自己全部的神魂力量注入了这具躯壳。
时间仿佛无限地放慢。
陆启明静静注视着两股力量胶着抵磨,神色透出疲惫。
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直到某一刻,承渊眼底无声透出冰冷笑意。
——一缕剑风倏然吹起少年额发。
“你的领域破了。”承渊笑道。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骤然扬手,一剑刺穿承渊丹田。
承渊看着他,任由楚鹤意的身体失力倒地,唇角却勾起势在必得的笑容。
“我用楚鹤意出了这一剑就已经够了。”承渊道,“下一个,你还能怎么办?”
“放心,”陆启明抬手抿去唇角血迹,道:“你会知道的。”
他久久注视着楚鹤意陷入熟睡一般的面容,然后平静闭目养神。
……
……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素道:“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收场。”
他们听不到陆启明与承渊的对话,但他们至少看懂了,哪怕陆启明伤势再重,也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有资格阻拦的。
李素叹了口气,道:“季牧。”
季牧厌恶至极地后退一步,冷冷道:“你休想再影响我。”
“你到底想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没有?!”李素压低声音怒斥道:“等你我回去,谁都无法向宗里交待!”
“那也只能怪你自作聪明。”季牧冷笑道:“你招惹他在先,难道还要怪他没有束手就擒吗?”
李素无法理喻地看着季牧,终是强压住火,“我知道你血契了他就不舍得放弃。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耽搁下去他自己就会死!这难道也是你想见到的?”
季牧想着此前情景,一时安静下来。
李素知他犹疑,立刻补充道:“你现在用血契命令他停手,我也可以约束我们的人不再向他动手。”
季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一时难以确认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到李素言灵诱导。
李素道:“我发誓以后也不伤他性命!”
“……只让乔吉去。”季牧沉默片刻,道:“你叫其他人全部退后。”
李素道:“好!”
“你去,”季牧侧头与乔吉低声交代道:“把他好好带回来,小心些,别让其他任何人靠近。”
乔吉朝他微一躬身,应是。
“……要不然这次就先算了吧,”季牧抬头看向陆启明,斟酌着道:“你先别反抗,我只是想让乔吉带你去找墨婵。”
“你选了乔吉?”陆启明抬眼看向季牧,微笑道:“很好。”
“陆启明,”季牧加重语气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是说你选的好。”陆启明背靠着剑坐在原处,意味不明地一笑,“他整天都在想着怎么才能杀了我,今天终于不用再想了。”
季牧嘴唇紧抿,喊住乔吉道:“你也别做多余的事。”
乔吉脚步微微一顿,再次垂首道:“是。”然后继续向少年走近。
陆启明动了动手腕,长剑缓缓指向乔吉。
乔吉回头道:“公子?”
“陆启明!”季牧声音冷下来,“把剑放下!”
陆启明动作一顿,眼底闪过隐忍之色,手中长剑却以更快的速度抹向乔吉咽喉。
“住手!”季牧厉声开口,暗暗咬牙,终还是将血契的约束提到了最强。
——乔吉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陆启明剑尖微微不稳的同一瞬间,乔吉身形骤然暴起,一把折过少年手腕逼他松开了手,随即紧紧扣住他的咽喉。
季牧怔了怔,道:“乔吉,够了。”
乔吉牢牢压制住少年的一切动作,然后抬头。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看向人群之后的季牧。
看到那个眼神的一刹那,季牧心底蓦然生出极度不好的预感。
“不行。”季牧一字字道:“我说不行——无论你想要做什么。”
乔吉没有回答。他指节微微一错,勾出了几道透明中泛着诡异银光的丝线。
季牧瞳孔骤缩。
乔吉一语不发地将银线按进少年脉门上的伤口;在线头接触血肉的一瞬间,所有丝线犹如活物一般尽数没入少年身体。
——直到这一刻,李素才想起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李素暗道糟糕,先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靠近季牧。
季牧脑海中已全然是一片空白,连自己什么时候被人按住肩膀都不知道。“你,你……你,”他喃喃道。“放开他,你听到没有……”
“乔吉!!!!!”季牧疯狂地咆哮出声: “你给我放开他!!
!”
“我用牵机锁,就是因为陆启明必须死。”乔吉平静说道:“公子,是你魔怔了。”
季牧欲要吃人般地死死盯住乔吉,恨极道:“你凭什么敢这样对他?你怎么敢?!你知不知道就连我,就连我……”
“我自然知道。”乔吉道,“但公子只是受他一时蛊惑,待他死后,公子定然就能想明白。”
“好,好,所有人都是傻子,就你最清醒?”季牧咬牙切齿地恨笑出声,挣扎着抬头四顾,“墨婵!墨婵你他妈到底死哪儿了?”
“公子,放弃吧。已经晚了。”乔吉手指牵动,少年的身体随之被悬吊而起,仿佛一具没有意识的木偶,只余鲜血顺着牵机锁不断滴溅在乔吉身上。
季牧浑身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剧烈喘气。
乔吉看着季牧,道:“我之所以留他一口气,便是为了能让公子亲手处死他,否则这必将成为公子今后修行之心魔大患。”
季牧脸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觉就算把眼前之人千刀万剐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戾气。
“——我杀了你!!”
李素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幕,在季牧挣脱束缚的一瞬间,骤然出手一把扯住他手臂,用力把人按在地上。
“你给我滚开!!”
季牧恨得简直要疯了,却根本挣脱不得。他脑海骤然划过一个念头,拼命仰起头望着少年,一字字喊道:“陆启明,我命令你杀了乔吉!你听到了没有——立刻!”
然而那人却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回应,只有眉心那一道刻痕缓缓渗出血液。
……
……
“连我设下的一道血契都无法冲破……”
承渊冷笑着一把扣住他后脑,逼迫少年仰起脸,道:“陆启明,你凭什么敢说杀我。”
陆启明透过浸着冷汗的视线望向对面的这双眼——那对瞳孔透着宛如实质的金色,是汇聚了承渊全部神魂力量的颜色。
“不过,倒还要谢谢你。”承渊缓缓捏紧少年的颈骨,“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不会有机会像这样亲手杀你。
陆启明嘴唇微微动了动。
承渊俯身凑近了些,不无耐心地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就知道……”
承渊怔住。
——他竟然发现陆启明在笑!
“我就知道。”
陆启明勾起唇角,重复道:“只有在这一刻,你绝不可能忍得住。”
承渊心中猛然激起尖鸣的危机感。
陆启明手腕一转,无声攀住承渊臂骨。
血液染透牵机锁的每一根丝线,直直向尽头蜿蜒而去。眉眼素净的少女自虚无中走出,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他的身体,洁白冰凉的手指蒙住少年的眼睛。
“血骨为饵,以身饲之。”
司危带着恬静至极的微笑,用最温柔的声音附在陆启明耳边低语:“予求必应,予怨必还。”
陆启明睁开双眼,眼底映照出漫天席卷而来的猩红血气。
血骨为饵,以身饲之。
少年自虚空中缓步走下,丝线一根根挑破皮肤,每一滴血都化为怨咒,在神魂力量的引导下束缚向承渊周身。
予求必应。
陆启明一步步向承渊走去。
予怨必还。
冰冷晚风吹拂起他的发梢,满头青丝刹那尽白。
陆启明弯腰拾起长剑,一剑捅进承渊眼眶。
承渊身体剧烈颤抖着,张了张口,开始长声嘶鸣。
陆启明身体晃了晃,失力跪倒,又用双手握住长剑撑起身体。
哀鸣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陆启明垂下目光,看到长剑穿透承渊头颅钉死在地上,微一笑道:“是我没控制好力道。”
承渊被困在这具躯体里,感知贯通,只觉得是自己的脑浆在被人用剑刃不断搅动。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双眼在濒死的痛苦中睁到极限。
“陆……陆,启……明,”承渊的神魂随着这具身体的死亡开始抽离,扭曲的面孔透出极致的怨毒,待他脱离一这具傀儡,“我必!百倍……以——”
陆启明笑出了声。
他低头缓缓抽出长剑,一点点用乔吉的衣服抹净剑身。
“你以为就这么简单?”
陆启明厌恶地看着自己垂落在血泊中的雪白发丝,冷淡道:“我耐心等了你这么久,你却只死一次,岂不浪费。”
他随手扯过一具尸首,开始抽取血肉中残余的生命力,然后粗暴地强行灌入乔吉濒死的身体。
承渊含恨感受到自己的意识重新被拉扯回到乔吉的躯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你把我困在这个凡人肉身中又有什么意义?”承渊冷笑道,“你这种手段根本伤不了我神魂,这一切只不过是暂时的。你就算再杀我一百遍,也全是白费力气。”
陆启明认真地看着他,道:“那就杀你一百遍。”
承渊僵住,从心底缓缓渗出一层寒意。
陆启明往身后扫了一眼,从泥泞中找出了那团血污沾染的丝线。
“这东西有点意思,”陆启明低头把剩余的牵机锁从身体里扯出来,“怎么用来着?”
“……等等,陆启——”
承渊的声音陡然停住,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白,豆大的冷汗夹杂着血丝顷刻间就湿透了鬓角。
陆启明冷眼看着他极力沉默忍耐,随意收紧手指,承渊顿时惨叫出声。
“至于吗,”陆启明一根一根试着牵机锁,淡淡道:“要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做了多过分的事。”
承渊不断挣扎翻滚,直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启明轻笑一声,道:“别装了。”
承渊眼中冷厉一显,立刻就要暴起反击,却被陆启明同时一剑刺透背脊,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我可不会像你一样的不小心。”陆启明在他身边坐下,掌心从背后按在他丹田处,开始抽取乔吉体内积蓄的真力,“不过你也提醒我了,这修为还是先废了的好。”
“你等着,”承渊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嘶声道:“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彼此彼此。”
陆启明一剑插透他的喉咙,淡淡道:“都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还说什么。”
承渊说不出话,神情扭曲怨毒至极,心中却不由生出强烈的悔意。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气息逐渐微弱,随手捡来另一具尸体,重复之前做法。
伤口的恢复又是另一种折磨。当这具身体再一次被陆启明救活的时候,承渊浑身痉挛地瘫倒在地上,竟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力气动弹。
“你做神做的太久,早忘了凡人的身体是何等脆弱。他们很轻易就能疼痛到难以忍受,随随便便就死了。”
陆启明平静地看着他拼命挣扎,道:“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愿意以这种方式过来见我。”
承渊仰面躺在地上,几乎无法凝神思考。但他还是慢慢反应过来了:“……你是故意的?”
……
从青衣开始。
青衣就是一个饵。
陆启明从来没想过他附身青衣的事能够一直瞒过承渊,他甚至根本不期待石人帮着他欺骗承渊,因为陆启明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承渊发现,然后提醒他——
他也可以像这样借助其他人的身体接触到陆启明,然后亲手杀人。
从承渊用一缕神魂俯身在白芷身上,挥出那见了血的第一剑时,便注定是这个结果。
当承渊发现只要他分出越多的神魂力量,就能伤陆启明越重,他就绝不会忍住这个诱惑,只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将全部的意识都借助乔吉的身体降临,然后全身心地享受最后杀死陆启明的那一击。
承渊不可思议地喃喃道:“疯子……你怎么能保证我一定就会?!”
“那我自然还有别的办法。不过,”陆启明神色平淡,道: “你越是想毫无损伤的杀我,就越要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承渊说不出话。
“其实这只是我预想中最不是办法的办法,若非迫不得已,我也真的不想用。”
他想起太乙,眼底阴云弥漫,然后又笑起来。
“可谁让——”
陆启明将剑尖垂下拨弄,逐一挑断承渊的手脚筋脉,敲碎他的每一块骨骼, “咱们两个的运气都这样不好呢。”
“我就让你得意这一刻,”承渊在血污中挣扎着着仰起头,恨极道:“待我脱身,我必将——”
陆启明剜开他的心脏,然后继续向这具身体中灌入生命力。
……
承渊的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已微显涣散。
“醒醒,”陆启明俯下身子,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回神了。”
承渊睁着眼,瞳孔中一点点聚起恐惧。
“这就怕了?”
陆启明挑了挑眉,笑道:“说好的一百遍,现在才刚过三遍而已,你可别让我失望。”
“……没用的,陆启明,你杀不了我!” 承渊艰难地喘着气,一字字道:“我告诉你,你一丝一毫也伤不了我神魂,我绝对不会死!”
陆启明忍不住稍微停下来,匪夷所思地看向他的脸。
到了现在你居然还会觉得,”陆启明问他:“不会死,竟是好事吗?”
承渊试图往后退。
“……其实道理倒也没错。”
不等承渊回答,陆启明已自顾自地笑起来。
“确实是好事——怎么会不是好事?”
他慢慢剖开承渊的胸腹,平静道:“我真是太欣慰了。”
承渊艰难地双手拦住剑刃,浑身颤抖,“……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
陆启明用力把剑往下一压,淡淡道:“我理所应当想做什么都可以。”
承渊只觉自己双手一片木然,低头看去却发现手指早已齐根而断。他就那样茫然地看了许久,然后开始崩溃地弓身尖叫。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陆启明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把剑随意放在一旁,揉了揉手腕,聊家常似的道:“石人呢?”
承渊没有听见。
“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决了他。”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我承认这次确实做得过分了点——但即便这样他也不出手拦我,可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承渊声音戛然而止,喉骨顿时传出几欲折断的摩擦声。
陆启明好笑地问他:“你杀了他?”
承渊怨毒至极地看着他。
“看来虽然还没有,但也差不多了。”陆启明愉悦至极地笑出了声,在他耳边慢慢说道:“那倒也不枉我故意露出破绽引你怀疑他。”
承渊眼神几欲噬人,张了张口,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陆启明,你才是!”承渊喘了口气,双眼几乎滴出血来,“你才是最大的欺世盗名之辈——是你利用石人,利用了他们所有人!!你才是——”
“这算什么。”
陆启明平静抬手抿去承渊嘴角血迹,然后扣紧他的咽喉,微微一笑,“他们自己不是也说过了?为我去死,他们心甘情愿。”
承渊窒息地发起抖来。
陆启明手指扭转,错开了承渊的喉骨,忖了片刻道:“好像才第四遍。”
他往后伸了伸手,捞了个空,便转身向后去找。抬起眼,陆启明怔了怔。
“都还在啊?”
他含笑环顾四周,道:“刚刚这么安静,我还以为人都早走了。”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动一下。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陆启明拄着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又拖了一具尸体走回承渊身边,随口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无冤仇,我才懒得杀你。”
死寂中忽然有人身子晃了一下。
“哦?”
陆启明随之将视线投了过去,微笑问:“你有话要说?”
那人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汗出如浆。
陆启明淡淡收回目光。
……
……
又一次。
又一次。
承渊恨得几乎要疯了。每次他都感觉自己只差一点就能以彻底的死亡从这幅躯壳中脱困,却又一次次在濒临极限时重新被陆启明救活,继续重复无休止的折磨。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承渊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陆启明再次站起,猛一咬牙,自己用仅剩的力气震断心脉——这一次陆启明绝对来不及再去抽取他人生机为他续命。
陆启明看着承渊决然的眼神,笑了。
“你这种程度算什么决心,”他拉住承渊的手腕,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门,道:“想得美。”
承渊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机为他续命。
“……你真的疯了,” 承渊喃喃道, “你自己也会死——马上就会死!”
“我这副身体本就是拖累,”陆启明俯身跪坐下来,一笑道:“若能为此刻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算值得。”
承渊用手臂撑着身体拼命往后爬,又被轻而易举地一剑钉在地上。
“我…真的…好悔,”承渊狠狠咽下一口腥血,“那天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问的。”
陆启明拔出剑,把承渊的身体翻转过来,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早早杀了我?为什么就非要留着我一口气?你就真的这么喜欢看戏?不看戏就会死?”
承渊呸出一口血,怨恨地盯着着他,“你真的太能装了。”
陆启明沉默片刻,笑笑。
“可我不是装的。”
他说。
“我是真的没有力气,无法反抗,没有一丁点的办法。甚至在我刚进来古战场的时候,我的修为就算在这些凡人里都不算什么。”陆启明将剑锋停在承渊咽喉,低低说道:“那个时候,无论是你,石人,太乙,你们之中任何一个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够让我万劫不复……甚至连现在也依旧如此。”
承渊被他一剑割断喉管,目光渐渐涣散。
“那天如果你愿意像这样干脆地一剑杀了我……”
陆启明疲惫地注视着他,无声道:“我是会感激你的。”
……
……
“……毫无意义,” 承渊再次在痛苦与恐惧中醒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道: “你做的这一切!!全部!!根本毫无意义!!”
陆启明随手推开又一具被抽干生机的尸体,平静地将剑尖抬起。
“住手!住手!!!”
承渊发疯般地咆哮出声:“陆启明,陆启明!你先停下来想好——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启明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低头挑拣着这具身体,“还是没有经验……得省着点用。”
承渊徒劳地连连后退,却只能在剑尖搅动中再次惨叫出声。
“陆……你,你先,先停!!”承渊拼命抽着气,艰难抓住长剑,“你好好想想,你的咒消耗的是你自己的神魂性命,这样下去你自己怎么办?你现在是一时痛快,以后怎么办?你到底想过没有?!”
陆启明道:“到时候再说。”
“不行!!你不能这样!!”承渊语无伦次道:“你不是为了杀我吗?那你就不能用这种方法!!”
“为什么不能?”陆启明继续将剑往深处捅下去,淡漠道:“我自己的命想怎么用,自然随我乐意。”
“你——”承渊简直要疯了,“你到底想我怎样,你倒是说啊!!”
“我当然是想你去死。”
陆启明平静的看着承渊, “但也想你继续活着。”
他折过承渊的胳膊,继续往这具身体里灌入生机。
承渊崩溃地大喊一声。
“陆启明,陆启明,”承渊挣扎着抓住他的手,“我不杀你了!我可以发誓不杀你,好不好,只要你停下——停、停下啊!!!”
“我现在也没有杀你,”陆启明淡淡看着他,道:“但想必你活的也不太好受。”
承渊怨毒至极地盯着他很久,压抑着喘了一大口气,“……我也可以答应你不报复,再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我可以发誓……”
“不行。”陆启明继续手里的动作,道,“我不信。”
承渊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挣扎着重复道:“我真的……我用命魂誓言!”
“你可是承渊,”陆启明淡淡道,“我怎知你有没有法子摆脱誓言约束。”
承渊痛恨到无以复加:“我没有!!!!!”
“不行,”陆启明说道,然后用力,“我还是不信。”
承渊喉管不断涌出大口鲜血。
陆启明抬头四顾,咦了一声,自语道:“已经用光了吗。”
承渊气息快速衰弱下去,眼底却终于涌出一丝希望。
陆启明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早说了,你想的美。”
他暂时用自己维持住承渊这具身体的生机,然后抬眼向前方望去。
人群个个如泥塑,在他的目光中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
某一瞬间——
李素骤然一掌将季牧往前推去,然后猛地转身,用尽力气向后拼命奔逃。
陆启明笑了笑,将视线从李素身上收回,看向重重摔倒在自己面前的季牧。
季牧狼狈地撑起身子,雪白的脸颊蹭上了一层沾着血水的尘土。
“来。”
陆启明向他伸出了手,唤季牧道:“过来到我这里。”
季牧仰起脸望着他,目光掠过少年肩头白发,又默默垂下。他低头把自己的纳戒取下来放在陆启明身边,然后把手递给了他。
陆启明抬手扣住季牧的脉门,道:“你不怕我?”
季牧微微发着颤,感觉自己身体全部的热度都在随之而去,但他却一下也没有挣扎。
“我一直知道,”季牧道:“你总有一天要杀我的。”
陆启明淡淡道:“你不后悔?”
“不。”季牧低声说道:“永远都不后悔。”
陆启明笑起来。
季牧怔住,呆呆地抬头看向少年,几乎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陆启明一点点替他化去体内药力,取出一条干净丝绢,神情冷漠地帮他拭净脸颊灰尘。
“去吧。”
陆启明抬眼望向远处,淡淡道,“去把李素给我带过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时间倒流
在被季牧封住修为拖过来的这一路,李素心中的疑惑不甘甚至压过了恐惧。他难以相信陆启明竟会放过季牧转而先对付他。
但李素也没有再去想。
不等季牧把他摔在地上,李素已双膝一弯,毫不犹豫地直挺挺跪倒在陆启明面前。
“求先生高抬贵手饶了我性命,”李素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抬起,乞求地望着陆启明,“之前全是我不自量力冒犯先生,是我鬼迷了心窍,所幸还未铸成大错,只要先生愿意饶我一命,我什么都可以替先生去做!”
“但我现在最需要你的修为,”陆启明把掌心按在李素丹田,“你也甘愿?”
李素身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发抖,却忍着剧痛强笑道:“正是因为先生的指点我才有今日,先生要是需要,尽管拿去。”
陆启明道:“那好啊,我听你的。”
李素一僵,视线缓缓上移。
少年瞳仁漆黑,雪白的长发沾满血迹,原本苍白的脸颊却因从他身上抽取的生命力而重新浮起一点血色——这一切使得少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夜幕底下生出的妖灵,根本不似生人。
李素禁不住一个激灵移开了目光,根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求求您了,”他不敢去阻拦少年的手,只能痛苦地佝偻下身子,艰难重复道:“只要先生饶过我这一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发誓!”
陆启明忽而一笑,问:“真的做什么可以?”
“真的!真的!”李素脱口喊出声,“全都可以!”
陆启明随意松开了手,弯腰把长剑捡起,道:“我其实不太擅长这种手段。不过我猜,你这种人应该会比较懂。”
李素心里猛地一松,立刻强忍着脱力重新爬起来跪好,第一时间应道:“愿为先生效力!”
陆启明便将剑柄倒转给他,懒懒道:“那你来,让我歇会儿。”
“……是。”李素低垂着头双手接过,视线挪到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上面,手臂有一瞬间地发软。
陆启明似笑非笑道:“你想反悔?”
李素一咬牙,重新握紧剑柄,跪着一步步挪向承渊。
“你给我滚开!……滚开!!”承渊眼睁睁看着他持剑逼近,恨得发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不敬!!”
李素右手一抬,剑光骤然一闪过去,直接挑断了承渊声带。
“哟,”陆启明一笑道:“挺熟练的啊。”
李素身子一僵,慌忙再次跪伏下身,“先生恕罪,是我又自作主张了。”
“无妨,他也确实很吵。”陆启明微阖起眼帘,冷淡道:“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再问我。”
李素叩首,颤声道:“是。”
时间在死寂中继续流动。
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气流艰涩地挤过肺叶与喉管的破风箱声,静得能听清利器是如何划开层层皮肉,剜弄骨骼。静得所有人都几乎要被这种死寂逼疯,又只能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一旦发出一点声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一刻钟过去。
又一炷香。
“停吧。”陆启明睁开眼睛,道:“人死透就不好了。”
李素猛然触电一般地丢开了长剑,浑身衣衫早已尽数被冷汗浸透。他虚脱地喘了一大口气,涩声道:“不知这些能否让先生满意……”
“当然,你可比我做的好多了。”陆启明一笑起身,缓步朝他们走过来,淡淡道:“能屈能伸,也狠的下手。李素,你能成大器啊。”
这两句听上去好像赞赏的话却令李素恐惧地发起抖来。他恐惧地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俯下身,然后扣住他的脉门。
“不行!”李素凄厉地大叫一声,“你明明答应我了——”
“别担心,”陆启明安抚他道:“修为越高的修行者身上生命力便越充沛。我早看过了,你差不多能够三遍。”
李素怔了怔,脸色越发惨白,“等等——但,但是!”
陆启明一边将承渊再次救活,回头与季牧道:“你去再带……”
“先生,先生!!”李素崩溃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我还有用,我可以用言灵!季牧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那你就用啊。”陆启明笑道:“用言灵让他们一个个都站着别动,不要乱跑。”
在他吩咐季牧那句话的那一刻,人群早已再忍不住地开始疯狂四散奔逃。
李素张了张口,数次,却又停下。
“先生,”李素惨然道:“你这根本是要我自绝于武宗!我一旦做了,就算一时苟全性命,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
陆启明淡淡道:“所以你还是反悔了。”
“——你!!”李素绝望到了极点,嘶声喊道:“就算你是九代又如何?!你做下这种事,整个神域都再不会容你!!”
陆启明冷漠道:“他们也配?”
他无视了李素的挣扎,抬眼看向远处奔散的人群。
“行了,”陆启明对他们道,“别跑了。”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同时身不由己地停下。
“都回来。”陆启明道。
于是所有人回来。
李素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言灵?!你怎么也——这根本不可能!!”
“你很吃惊?”陆启明挑眉,道:“既然根本不知道我会言灵,那你还找我来教你?”
李素陡然用尽力气拼命挣扎起来。
“这是我的神通!”李素语无伦次道:“独一无二的神通——你不可能……”
“这么粗浅的东西,”陆启明问他:“看一遍不就会了。”
李素大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
“季牧,”陆启明不再理会李素,开口道:“你过来。”
季牧便闻声过来,乖顺地跪坐在陆启明身旁。
“季牧,你到底图什么?”看着这一幕,李素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思议,“你难道还没看到我的下场?”李素恨得牙齿都咬出了血,“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你?根本不可能!你等着吧,下一个就是你!!”
季牧恍若未闻。他只低声问陆启明:“还需要吗?”
陆启明道:“当然。”
季牧咬了咬唇,把手腕递给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他问的对,你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季牧顿了顿,闭着眼道:“但我不要你死。”
陆启明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季牧低低道:“我知道。”
李素渐渐再无声息。陆启明随手拂过他的颅顶,并指点向季牧眉心。
“你不是嫌你的神通不好用么。”陆启明淡淡道,“言灵也给你了。”
季牧蓦然睁开眼睛,一直没有说话。
“好了。”陆启明道:“再去带个人来。”
季牧略作迟疑,道:“带谁?”
“我这人不太记仇,”陆启明思忖片刻,问季牧道:“还有人得罪过我吗?”
季牧道:“有。”
陆启明问:“你都还记得吗?”
季牧道:“记得。”
陆启明道:“那就去。”
……
……
“现在又剩你我两个人了。”
陆启明推开李素的尸身,重新拎起长剑。
“你怎么都不说话了?”陆启明问,“我有点不习惯。”
承渊神情恍惚地看着天空,瞳孔过了很久才逐渐汇聚。他缓缓看了陆启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这个咒术不是这么解的。”
陆启明抬手抚上承渊的眉心,感受着他的魂魄困在这具残破躯体中剧烈挣扎,微一笑道:“想知道方法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承渊停下来。
“其实它很好解,甚至于根本不用解。”
陆启明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压倒我的恨,你承受的痛苦胜于我曾经历的一切,你感受到的绝望也超出这每一道咒术本身……就可以结束了。”
承渊恐惧地看着他。
“如何,很公平吧?”陆启明唇角噙着笑意,道:“你只需要再耐心一点,继续等下去,终有一刻,你自然而然便能够脱困,然后——”
陆启明一剑刺下,慢慢说道,“尽管再来杀我。”
承渊恍惚中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神魂也在那柄剑下崩碎一角,但很快他已意识到,那竟不是错觉。
那柄凡剑杀伤不了他的神魂,但极致的痛苦却会。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承渊颤栗着闭上眼,眉心渐渐燃烧起尖锐的光芒。
那点光芒诞生时蒙在血污中黯淡欲坠,却于一瞬间陡然撕裂漆黑夜幕,无穷无尽地响彻于这天地之间。
陆启明一笑收手,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
承渊的神魂在不计代价的剧烈燃烧中将咒术冲出一道缝隙。他的力量激剧消逝着,却终于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重获自由。
他用这一瞬间呼唤自己的剑——
曾经身为神明的自己的那柄剑——
古战。
——这一座庞大如噬人凶兽的古战场本身,就是承渊神的佩剑。
他不顾一切,用这一瞬间唤醒这柄世间无敌之剑。
只这一瞬间,就足够承渊召唤出一千道一万道剑意,每一道都足以杀死任何人。承渊在这一瞬间死死盯着陆启明,他多么多么想再次将这个人万箭穿心,想得发狂,想得发疯。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只有一瞬间。
承渊含恨闭上双眼,然后用这些无穷无尽的剑意穿透了这具囚困着自己的躯体。
陆启明的每一滴血就是一道咒,将他的一切力量牢牢囚禁在这具凡躯。他要脱身,就是要斩断每一道血咒,就是要亲手将自己千刀万剐。
陆启明出神地抬起头。
这一幕,他终于看到了。
看这光明与烟尘,这天上花火,浩浩荡荡流星化雨,云雾翻腾,凡躯化神,神座坠地。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时间倒流。
……
……
凡人的身体消失了。承渊便自那片光芒中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衣衫很整洁,脸庞干净,双手十指也看不到哪怕一丝的伤痕。但他从天上落了下来,哀叫着在地面痉挛翻滚,浑身便很快沾满尘埃。
陆启明淡漠地看着他,唤道。
“承渊。”
承渊身体猛的一抖。
陆启明笑了笑,蓦地咳出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
他淡淡道:“恭喜你脱困。”
承渊缓缓抬起头,一点一点挪动视线,看向陆启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咒术反噬。”承渊脸上牵起一丝僵硬无比的笑容,道:“你快要死了。”
“但总是还差那么一点,”陆启明微一笑道,“不来杀我吗?”
承渊崩溃地忍受着体内翻涌的余痛,血红着眼,死死盯着他。
“来吧。”陆启明唇角不断溢出血液,又被他浑不在意地抿去。他撑着剑缓缓站起身,平静说道:“过来杀我……就像刚刚我对你做的那样。”
承渊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连恨意也掩盖不了的极度恐惧。
他捂住耳朵,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然后连滚带爬地转身,扑倒,又再次爬起,不顾一切地疯狂逃向远方。
……
他跑了。
……
他居然就这样跑了。
……
陆启明看着承渊的背影,忍不住开始笑。
他一直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站都站不住,笑到跪倒在一地血泊里。
然后沉默下来。
陆启明盯住血泊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沉默下来。
周围一盏灯火都没有,这倒影却竟然还能这样清晰,令他一看到便难以移动目光。
他看了很久很久,心中缓缓生出极度的荒谬。
陆启明逐渐弓下腰去,重重喘息,抬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咽喉。
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剧烈干呕。
但他却只呕出了血。
——意识就在此中断。
陆启明闭上眼睛,静静倒了下去。
……
……
——但他最终并未跌入泥泞之中。
季牧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无比混沌扭曲的阴暗背景下,那人眉宇之间竟是安宁的,就好像深陷一场平静的梦。
季牧呆呆地看着,屏住呼吸,感觉少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纸,冷得像冰。
“……你,你别。”
季牧嘴唇煽动了一下,说不出那个字。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发疯般地在纳戒中翻找,捧出一个玉盒。
盒子里是艳零的妖丹。
季牧发着抖将妖丹喂到少年口中,然后猛地抬头四顾。
“……墨、墨婵……不是……你你快快来……”
季牧的瞳孔终于开始凝聚。
“墨婵!!!!”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抱着少年的身体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折花
季牧脚步猛地绊了一下。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等等。”
那人艰难地支坐起身,道:“现在若要救他,只能去找灵盟的人。”
季牧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过去——哪怕他此刻再如何心急火燎,也不由一时愣住。
“……楚鹤意?”季牧难以置信,“你没死?”
“刚醒没多久。”楚鹤意咽下一枚丹药,一边用绷带缠紧胸腹,低声道:“我知道他用的咒术,你再找十个墨婵也没用。灵盟那两人的神通能复活死者,要去找他们。”
季牧生硬打断道:“他没死!”
“你再耽搁下去可就说不准了。”楚鹤意指腹拂过纳戒,取出一只银铃递给季牧,疲惫道:“这是铃子的信物,只要你往里面注入真力,她立刻便能感应得到。我们要尽快借助她的飞凤簪去那边找人。”
季牧冷冷看着他,没有去接。他径直转身,运起身法,抱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继续向原先的方向疾驰。
“这里的动静你以为墨婵真听不见?”楚鹤意冷然道:“她是根本不敢来!你居然还想找她救人?”
季牧道:“你更不可信。”
“就凭他没有杀我,还不够吗?”楚鹤意支撑着站起来,平淡看向季牧停下来的背影,“我现在没有修为,诡门的手段随便你用,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算计你什么。”
季牧心乱如麻,终还是不自觉地转过了身。
而下一刻,他却蓦地顿住,抬头望向西方——
在天地交接的那一线,一座浮空之船徐徐破云而出。
……
……
熏香缭绕的宫室之中,铃子正侧躺在贵妃榻上,耳边听着七夕的琴声,似睡非睡。
身为虞大家唯一的嫡传弟子,七夕琴道之高明毋庸置疑。只不过这些时日铃子整天听她清晨练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支曲子,再美妙的琴音都要倦怠了。
铃子困得下巴一点一点,终于从支着腮帮的那只手上掉下来,额角砰一下撞到了扶手上——只不过这扶手也用最柔软妥帖的绸缎裹着厚厚的棉花,铃子顺势就蜷着身子滑了下去,背靠在围栏上舒服地哼哼了声,继续睡。
七夕连头都没抬,指尖骤然用力,铮铮拨了两声重弦。
铃子捂住耳朵。
“卯时了,”七夕道:“不能再睡了。”
铃子哀叫一声,掀起衣服蒙住脸,闷闷道:“你也知道才卯时啊!”
七夕不为所动,道:“快点。”
“我现在一丁点儿都不羡慕荀观了。”铃子双目无神,喃喃道:“要是我身边也跟着一个人整天逼我早起,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七夕眼底闪过笑意,温柔道:“公子比我起得早多了,他素来
喜欢在清晨修行。”
“那叫起得早?”铃子叫道:“我看他是根本就不睡吧!”
七夕认真纠正道:“自然还是睡的。”
“……我真是服了你了。”铃子语塞,终于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拿手用力拍了拍脸颊,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可是我最近唯一能再安心多睡会儿的机会了,”她可怜巴巴地道,“结果你还不让!”
七夕手指微顿,抬眼看向铃子:“嗯?”
铃子随手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淡笑道:“有个大麻烦就要找上门了。”
七夕点了点头,道:“哦。”
铃子淡然的笑容僵在唇边。
“七夕!”铃子受不了地拿额头撞向椅子,“你能不能给点儿反应!”
七夕道:“很严重?”
铃子叹气道:“有人要用我的信物召唤我,但我不想去。”
七夕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道:“那就不去。”
铃子冷冷道:“不去就会死。”
七夕理所当然道:“那就去。”
“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铃子微微露出一个苦笑,道:“去了好像也会死。”
七夕终于彻底放开了琴,平静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铃子沉默很久,忽然道:“拿出来吧。”
七夕微微蹙起眉头,问:“什么?”
“你家公子给你的锦囊。”铃子站起身,赤脚踩过暗红地毯走到妆镜前面,用檀木梳轻柔地梳理着长发,随口调笑道:“他不给你多备几样东西,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进古战场?”
七夕道:“但现在还不算最后时刻。”
“已经是了。”
铃子透过镜子看着七夕的眉眼,平静道:“打开吧,我只是想看看荀观说的与我想的一不一样。”
七夕便低头解开了锦囊的灵气丝线,看到上面只有一个字。
救。
铃子低低一笑。
“好了。”她叹息道,“在天上飘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下去了。”
七夕一怔,问:“现在?”
铃子转身一把推开了门,微眯起眼,透过悬铃的重重檐角看到了远处乍现的炽白天光。
“盛玉成!”铃子扬声道:“动作快点,准备齐了没?”
“已经齐了。”盛玉成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但他实则也没有搞清楚情况,迟疑问道:“但是……这又是给谁准备的?”
七夕抬步迈出门槛,只觉一股奇异的冷气扑面而来。她转动目光,追随声音望向楼下。
铃子这一支飞凤簪化出的楼船,前后高筑殿宇环绕四方,她们此刻站在顶层,下方一切一览无余——
在空间最为开敞的底层中央,静静停着一座巨大的冰棺
铃子垂眸望着冰棺,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好像少点什么。
她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便转身走回屋中,片刻即返。
铃子折下了一支洁白无瑕之花。
她左手微微一撑,纵身翻过雕栏,整个人摇曳着飘落在冰棺之上,将那一支花深深融入冰层。
“这样就好了。”
铃子摩挲着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指尖,神情冷凝。
“走吧。”
……
……
那座庞大的楼船转瞬迫近,在季牧警惕的注视中稳稳停在了他们面前。
殿门打开。
“信物给你自己留着吧。”铃子扫了一眼楚鹤意手中的银铃,随意道:“这次就算我的。”
楚鹤意道:“多谢。”
季牧冷漠地看着他们二人,打断道:“你们两个,不要再自说自话了。”
铃子看向季牧;准确的说,是看向了季牧怀中的少年。
他毫无知觉地低垂着头,大半面容被发丝遮掩,紧闭的眼帘之下,连每一根睫羽都是白色的。那种白色令铃子过目难忘——绝不是像那支花一样的洁白,而是一种生命自根源处枯萎、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化为灰烬的颜色。
铃子叹了口气,下巴微一点身后方向,与季牧道:“把他放进去吧。”
六位宫装侍女自楼船中静静走出。
季牧咬着牙盯住她们抬出来的那座冰棺,面色因怒气猛一阵涨红。
“你什么意思?!”
“封存生机啊,”铃子讶然笑道:“季牧,你该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季牧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他是凤族,如何能用至寒之物?”
铃子懒得解释,含笑望向季牧身后。
“听她的吧。”
原先聚在这里的人早已散尽了,却有一位面色苍白的女子逆着人群一步步走来。
墨婵低声道:“她是对的。”
季牧森然看了她一眼,终是上前,将怀中沉睡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冰棺里。
冰棺合紧的一瞬间,那一支折断的花无声透过冰层,轻柔地跌落在少年胸口,洁净花瓣染上暗红血迹。
铃子目光痴迷地注视着这一幕,受到蛊惑一般地缓缓抬手——
季牧骤然抬手扣住她的腕骨。
“如果他醒不过来,”季牧平静说道:“我就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小牧。”
七夕神情柔和地望着他,道:“不要说这种话。”
季牧眼神微暗,没有回答。
他送开了铃子的手,不再理会任何人,沉默着独自推动冰棺,率先步入殿门。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藏身
日升日落,今夜微有星辰。
古战场连天幕也是虚幻的,眼中所见也只是透过时空屏障映射出外界的一小部分。星光铺洒在手掌心的时候,会让人误以为自己离外面的世界是如此之近,仿佛只要穿透那片缥缈星云,便可以回归于真实。
“你说,”铃子低声笑道,“如果他们早知道这古战场是这样一副样子,当时还会眼巴巴地抢着来吗?”
楚鹤意道:“没有如果。”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铃子抬指勾起一道灵气,体贴地帮他把窗子关上。
“现在秋泽与刘松风就在楼下,”她笑道,“你怎么不去求他们帮你复原。”
“他们冒险来你船上,无非是把陆启明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楚鹤意手里捧着微烫的药碗,冷淡道:“就算他们失心疯了愿意帮我这个敌人治伤,我也还真不敢去。”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铃子双眸里闪过丝丝好奇。她早已用过神通了,却还是看不透。“他废了你修为,你竟还愿意助他,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
楚鹤意没有回答。
他饮尽汤药,抬手再次推开了窗,目光转向远处虚空中漂浮着的那座莲台。三千洁白的莲花花瓣正于夜风中无声舒展摇曳,在暗红的天幕下发散着近乎圣洁的光晕。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令人很容易忽略掉一个事实。
弥漫在古战场中的血气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加浓郁。
昨夜陆启明与承渊在武宗这边交手,而灵盟范围内死去的人却绝不比武宗更少,他们全都死于自相残杀。阵法对心性的影响已经到了大部分修行者都难以抵抗的地步,他们的精神混沌不清,只知道本能地去争夺永寂台碎片;然而永寂台却永远不会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人。
每每一个新的修行者死去,他的鲜血魂魄便会随之化为永寂台的养分,令那朵莲花更加绽放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待到它彻底盛开的那一刻,便是终结之日。
楚鹤意收回目光,叹息道:“你能从承渊手中活下来吗?”
铃子沉默。
“任何人都不能。”楚鹤意道,“只要是人,都不能。”
茶水煮好了,在铃子手边汩汩腾起白蒙蒙的雾气。
她一边冲着茶叶,慢慢说道:“在那之前,承渊未必打算一并杀了我们这些神通者。但是昨夜过去之后一切就全都变了。在承渊平息他心中的愤恨以前,任何事都再无可能令他停手。”
楚鹤意眼神微露讥讽,道:“你是怨他反击,激怒了承渊?”
“那倒不是。”铃子被这种说法逗笑了,手中的茶水都溅出来了些,“他们可是真正的神仙打架,我这儿一个弱女子哪有资格对他说三道四……只是有点遗憾罢了。”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沿,淡淡道:“我管不了外面的闲事,无非是想保全自身,再多享些乐子。可惜还是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都达不成。”
楚鹤意勾了勾唇角,道:“这可不算什么简单的愿望,你已经很贪心了。”
“……这话由你来说,我不反驳。”铃子睨了眼他腹部的绷带,嗤笑了声,“一看到你,我这心里立刻就舒坦多了。”
楚鹤意接过她推过来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陆启明那边……”他低声问,“还顺利吗?”
“急什么。”铃子往椅子背上放松地一靠,轻笑道:“你也知道他那些伤势,按理说早该死了。他那时候不死,就是还不愿死。心愿未了,他总会醒的。”
楚鹤意猜得到她会这样回答,却并不苟同。
“我知道你喜欢独善其身,不想多沾因果。想必你帮他的这一次也并非出自真心,而仅仅是因为你用神通提前看到了什么。”楚鹤意平静地注视着她,道:“但落子无悔,既然已经选过了,就必须尽你所能。”
铃子冷冷道:“等他这次醒来,你敢保证他还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楚鹤意道:“就算他不是,你又能奈他何?”
铃子烦躁地将杯底重重印在桌上,撞出一声脆响。
“闭嘴吧。”她道,“兴致都败了。”
楚鹤意看着她起身离去,淡淡道:“正因为他已与过去不同,你才更要好好收敛你的性子。之前你就装得很像,怎么,只这一会儿便没耐心了?”
铃子顿住脚步,冷漠地笑了一声。
“秦门有三大绝命咒,归葬,夙雪与寂川。我听说这三种咒都非常特殊,就算施咒的是一个从没修行过的普通人,也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它们
无法被阻止,无法被破解,一旦起咒至死方休,所以才被称作是真正的绝咒。当年秦门被灭的时候,最先被搜出来毁去的就是这三样传承……认识你了这么久,今日我也算开了眼界。”
铃子忽然回头,意有所指地看了楚鹤意一眼,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正想去见识见识,用过这等绝咒的人,到底是在用什么方式活着。”
……
……
沿着木阶往下走,一圈一绕,过去了又是一段,好像没有尽头。
铃子素来厌恶人杂。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听见这样的热闹。
她慢步走着,面上一点点收起不耐,抬指扣了三声门,然后推门而入。
这个房间原本已足够宽敞,此刻却没剩下多少空余。
冰棺落于中央。季牧抱着刀靠站在角落,青衣在对面一直冷冷盯着他,七夕则坐在两人中间。墨婵与刘松风正站在棺前吵得不可开交,秋泽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另有一个年轻女子静静坐在冰棺一侧帮里面的少年擦洗身上血迹,好像是刘松风的徒弟,但铃子懒得记她姓名。
“刘前辈,墨姑娘,”铃子微微敛身一礼,柔声打断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但她没有成功。
“……久仰茯苓古地大名,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墨婵连连冷笑,讽刺道:“早听你名字就知道是个迂腐的,我看连你的医道都跟着半截身子入了土!他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要用你说的那破法子,你给他倾尽钱财慢慢养个五百年去吧!”
“你这小辈!你师父当年与我讨教医术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
刘松风早已她气得口不择言了,痛心疾首道:“若非你此前一直用那些歪门邪道给他强行压制伤势,如今也不至于此!你那是治病疗伤吗?!你那根本就是要害死他!”
秋泽倒是注意到铃子了,此时却只能朝她尴尬一笑。
铃子叹了口气,道:“两位……”
“放屁!”
墨婵一手重重打在冰棺上,大怒道:“那些方子全都是我和他一起商量的,完美无缺,天王老子过来也写不出更好的!”
“那就是你们两个不懂事的凑到了一起,心里半点谱都没有!”刘松风差点没直接拂袖走人,半天忍不住气,还是把手里那张方子直接拍成了几片碎纸,“凤族的内丹你都敢这样折腾?你还嫌人死得不够快?我告诉你,就算换一个健全人在这儿,也能给他活生生痛死!”
“你这么会嚷嚷,你怎么说不出个能用的办法啊?”墨婵翻了个白眼,冷笑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几天内救不了他咱们所有人一起玩儿完,你要真能写出个救急又稳妥的方子给我,我现在就跟你姓!”
“就你这种愚不可及的后辈,给我我都不会认!”刘松风指着她鼻子怒道:“任凭你再如何剑走偏锋,你的法子也根本救不了人!他就算再恢复一成凤凰真血又如何?他现在已是生机断绝,一旦涅槃必死无疑,你敢说不是?”
“他又岂能与那些凡人相提并论?”墨婵道:“我实话告诉你,他一贯用的就是跟这差不多的办法,等他醒来他自己也会选这个,你没见识过就别乱说话!”
“还一贯如此?!”刘松风一把捂住胸口,气得猛一阵面红耳赤:“你们——你们这是乱来!乱来!”
眼看墨婵还要再说。
铃子面无表情地拎起了旁边桌子上的白瓷花瓶,两步走过去,狠狠在他们面前砸了个粉碎。
砰一声巨响,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世界终于清净了。
“二位,”铃子微笑道:“既然你们全都束手无策,自认无能便是了,也没必要在病人面前恼羞成怒吧?”
墨婵不无难堪地冷视了她一眼,目光转向另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陆启明。
没错,这才是真相。但凡他们有一个稍微可行的办法,此刻也应该早已着手去做,而不是站在这里相互指责。
“我找你们过来,可不是想听你们在这里给我讨论什么医方。”铃子拂袖扫开椅子上的一片碎瓷坐了下来,淡淡说道:“他这幅样子要还能用医术随便给救回来,你们两个还待在茯苓古地、待在古九谷做什么,都去占个地盘自己开宗立派吧。”
刘松风与墨婵都黑着脸没应她。秋泽只好苦笑着解释道:“我们刚一来就先试了神通,只是他的情况实在见所未见……”
秋泽得到的那门神通名为起源,刘松风的神通则可以小范围地控制时间,二者相合甚至能够使死者复生——尽管这很大程度是基于古战场中特殊的时空规则才得以实现,也依然证明这两
门神通的神异之处。所以,哪怕楚鹤意心中清楚陆启明到底用了什么咒,却仍推测秋泽与刘松风合力便可以把人救回。
可惜如今看来,楚鹤意想的还是太过乐观了。
咒术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在摧毁着陆启明体内的生机,就连逆转时间也无法使之停止。秋泽也试图用神通唤唤醒起源于他血脉深处的凤凰真血,或者复原他身体的伤势,但却发现只会令情况更糟。
“这不应该。”铃子蹙起眉头,思忖道:“就算‘过隙‘不足以扭转他用过的咒术,你用‘起源’总不至于更差?”
“这也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地方。”秋泽无奈。
如果陆启明身体之中只剩下咒术的破坏力,那他根本不可能到现在还仍然活着。所以他体内其实存在着另一股不属于咒术的重建之力。在他原有之生机不断流逝的同时,也有新的生命力不断涌入,二者堪堪搭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任何外力都可能随时将这个平衡打破。
——这就是秋泽不敢再用神通的原因。
“哦?”铃子眼底神色晦暗,问道:“那股生机又是出自哪里?”
秋泽摇头道:“不知。”
铃子忍不住笑了,道:“你神通名字就叫起源,结果你还看不出源头吗?”
秋泽有些惭愧,但还是如实道:“确实看不出。”
铃子知他并未撒谎,一时沉吟未语。
“咱们这位威风凛凛的少宫主大人,现在又有何高见啊?”墨婵就是看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很不顺眼,冷冷道:“我听他讲过你的神通,虽然没什么大用,倒是能看得到因果前缘。现在正到了用得上你的时候,不准备多说两句?”
“自无不可。”铃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倒也不生气,“只不过你们不必报什么期待。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他,看不透的。”
说着,她已将目光移到了陆启明身上,眉心竖瞳一闪即逝。
墨婵眼睛一直盯着她,敏锐地发现女子唇角的笑容陡然凝滞。
铃子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你看到了什么?” 墨婵深深皱起眉头。
所有人都随之看向铃子,等着她开口。
铃子全然无视了他们的视线。
她只觉得一瞬间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忍不住来回踱步,在脑海中疯狂思考着对策,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楚鹤意!铃子在心中痛恨地想着,你真是瞎了眼了,自己找死不算,还要拉着我一起!
“铃子,”墨婵一字字重复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他会醒的。”铃子忽然说道,“你们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醒的。”
墨婵怔了怔,道:“那现在……”
砰!
——谁都没有留意,铃子不知何时已悄然踱步到了门口。她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出去,反手一掌狠狠把门锁死,又在同一时间激发了宫殿的禁制,将另一边瞬起的骚动与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别急,”铃子知道他们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交待道:“一个时辰之后禁制自然开解,你们等着便是。”
“……你怎么了?”盛玉成从未见过铃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
铃子闻声一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意识到原本就是她命令盛玉成守在门外。周围站着的还有她的一众侍女。
“留在这里!”她厉声说道:“谁都不要跟着我!”
铃子一把将盛玉成重重推开,提起裙摆开始奔跑。
她独自沿着木梯一层一层疾速往下,心中在那个死循环中苦苦思索着出路。她就这样一路狂奔下去,直到最底层,直到殿门,然后一刻不停地推门出去。
她径直离开了自己的宫殿,却一直没有停。
最终铃子来到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是何处的地方——这里早已看不到她的楼船,也看不到古战场正中心的那座莲台,看不到除她以外的任何人。
铃子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手拽下腰间玉佩,用力砸了下去。
玉佩碎成无数微尘。
她闭上眼睛,随机抓住了其中的任意一颗,整个人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铃子跌入了一处不知名的时空缝隙之中。
她在这片荒芜空间中再次睁开额心竖瞳,环视而望。
——但是仍有一道血红的因果线,隐隐约约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铃子脸色苍白地翻开衣领,撑开了胸口吊坠上的护身阵法,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记手刀劈向自己后颈。
她把自己彻底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