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无限界
季牧喜欢极了这样的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好像这世上仅剩了灰白的空、纯黑的刀与艳绝的血,比任何时刻都远更透彻。若是一向如此,那么世人所赞美过的风景在他眼中也还不至于一无是处。
他尤其喜欢今日。
季牧将源源不绝的真力灌注入九弦刀之中,身法肆意无忌,刀势大开大合,任由刀气厉风席卷冰雪,迷乱人眼。
噬骨钉的旧伤尽除,令他每出一刀都能挥洒极致,酣畅淋漓。
或许是因为已经太久了。
这分明只是一次伤愈——在他生命中已经历过无数遍的事——却唯独这次令季牧生出了前所未得的畅快;仿佛囚徒脱困,从今往后也在无人能挡于前路,一切枷锁皆可一刀破除。
这才是对的。季牧想到;这才是他该得的。
轰!
两匹重力于虚空交撞,灵气乱潮狂涌。
季牧又一刀劈撞上艳零长鞭,稍退卸力,右足着力扭转,身形转瞬再度消失原处。
疾掠间季牧有意无意地与楚鹤意擦肩而过,余光滑过他波澜不惊的脸,留下一声冷笑,“碍事啊你。”
楚鹤意恍若未闻,兀自一面调整内息,持剑严阵以待伺时反击。
季牧嗤之以鼻。
楚鹤意凭之前表现出的剑道倒还值得一提,可惜既然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艳零真身与画境,那再高强的剑术也不过是落到空出,白费力气。
更何况,季牧看得出楚鹤意直到现在也仍然分出了一部分心神,一直试图领悟神通。
季牧冷笑更甚。
他今日挑在楚鹤意危急之时出手解围,却从没准备做分文不取的大善事——十分不巧,楚鹤意想要的这个神通,他也觉着很不错。
季牧的身法看似百无禁忌,实则却从一开始就依照陆启明告诉他的那样做下了伏,随后更是一步步加深了自己对神通符文的破解,每浸透一部分,季牧就会立刻用陆启明教给他的方法将原始符文替换——所以,自他来到此地的那一刻起,楚鹤意就已经注定得不到这个神通;楚鹤意要怪,就只能去怪自己懂得不如陆启明多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季牧笑眯眯地盯着艳零——只需要再将眼前这个小麻烦解决,诸事大吉。
艳零只觉悚然。
她勉力应对着季牧快若鬼魅的刀势,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艳零已经渐渐感受到连续使用神通的代价,而她却不得不继续撑下去——至少用上神通,她不必同时面对季牧与楚鹤意两个人。
——但最令她不解之处也正在于此!
季牧怎么比传闻中强了这么多?他又是凭何破解幻境的?艳零的神通与青衣的画境竟皆对他全无影响!
“很惊讶?”季牧看懂了艳零的眼神,只回以恶劣地一笑,“我也一样吃惊——你可是比你的名声弱太多了。”
说话间,两人已疾速交手了不下十招,每一次力道皆重若雷霆,直震得艳零半身骨骼隐隐作痛。
这样下去……艳零余光注意着秋泽那边的动静,心中暗恨——那个名叫乔吉又好巧不巧是一个体修,一直用近身战缠着秋泽,让他的神通“起源”全无用武之处!
在此之前,很久了,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季牧主仆的存在。身负噬骨钉之刑,在半路上就连损两人,进入古战场之后更是销声匿迹、四处藏躲——试想这样的对手,又能有多大威胁?
然而,事实却是相反。
她与圣使、秋泽三人合力针对楚鹤意的困锁局面,却在季牧出现后瞬间被完全逆转。艳零甚至怀疑季牧已经提前得了某种他们所未知的神通!
空气中渐渐飘散开风也拂不散的血气,丝丝的甜,带着妖灵一族长期经受灵气濯洗所诞生的特有的清新香气,与人血的浊感不同。
接连应对楚鹤意的剑与季牧的刀,艳零早已受了不轻的伤,容色因失血更显雪白,身法浮虚,唯眼中狠意绝无改变——无人会怀疑,只要让她抓住机会,迎头的仍然是致命一击。
不知怎地,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有一瞬间季牧竟忽然联想起了花月;他已经很久没再回想她了。
刹那,艳零眼神一凝!
她抬臂扬鞭,与之前相仿的攻势却只做掩饰;凌空掠近时艳零已扣指成爪,就要狠狠扼断季牧咽喉——
“小把戏。”
季牧回神,身子略一侧,左手已轻飘飘搭上了女子的手腕;艳零清晰地看到了他腕骨上狰狞的疤痕。
感觉到她的目光,季牧微微冷笑,手上用力狠狠拧折下去!
艳零脸色微变,却不试图挣脱,反而更进一步、整个身子顺着季牧的力道悬空一转,裙摆随之漾起,宛如风中一朵摇曳着绽放的白昙。
季牧无意继续被她带着走,主动松了手退开一步,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女子身上扫视,轻笑道:“你倒是与名声一样美……我现在忽然觉着有点喜欢了。”
艳零挺稳站定,手指拂过一缕鬓发,勾唇道:“喜欢的话,就来我们灵盟这边啊。”
然而在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季牧与艳零的神色却同时微沉——原因无他,他们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对方忽然之间略显异样的轻松——而这种情绪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胜负未定的战场!
他(她)在谋划什么?!
——这是电光火石间季牧与艳零同时想到的事。
下一刻,不远处,剑气冲天而起。
……
……
在这片战场上,有一个自始至终被神域修行者们忽略了彻底的人——那个顶替了青衣的位置、静坐领悟神通的陌生少年。
少年黑衣负剑,修为低微,通身毫无特别之处;他甚至还是武修的修行体系——这一切都让人们以为,他的价值仅在最初与青衣互换的障眼法后即止,灵盟的人或许根本不会让他拥有那门神通,况且……
就算那少年得到了神通又能如何?区区小周天的修为,他能怎么用?这么一想,武宗的人倒宁愿是那个少年而非灵盟的其他大能。
但今日的又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就这么发生了——
苍茫覆雪的群山之间,浩浩剑啸陡然惊起!
那不是一柄剑,而是十柄、百柄,数不尽的剑,乃至蕴育一切剑意的剑修之心。
万物皆静,唯一剑心高高凌然于天地四方,无限亦无界。
——古战场存在的倒数第二种神通传承,自此刻有了唯一的主人。
……
艳零望着那个平凡的黑衣少年,眼中闪过深深的嫉妒。
不像武宗的那几人互不知情,她与灵盟的另三个修行者却是始终维持联系的。她听圣使提起,这个神通名为“无限界”;而这个,才是她最渴望得到的那一个——
挑战尊威,破除旧篱;对抗、突破,以及无限的自由。
可惜她不适合。
圣使断定,那个少年虽然修行时日尚短,却拥有完美契合神通奥义的心性。而让他在此时此刻完成神通的领悟,更是暗合地利天时,定能让那一剑的力量发挥到极致——那最关键的一剑。
可是,一介无名小辈,何德何能敢让圣使、她与秋泽三人为其陪衬?
“艳零。”似有察觉,圣使的传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清冷如雪水。
艳零回“是”,重新凝心以待。
无论如何,那都是早已定好的事;而现在,就是见证圣使决定是否正确的时刻了。
第一百章 剑与箭
又一座传承遗迹在风雪中飘散化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之扬自沉浸中醒来,平静地睁开双眼,起身拔剑。
他的平静是真正的平静。或许因为他的修为尚感知不到在更遥远的天地间、那些因他而发生的震动;而即便他知道也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相较于那一众成名多年的大修行者,他本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
顾之扬此刻全然专注于自身,以及自身应该做的事。
他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只觉着这神通好极了。
它于顾之扬而言不像一种武器,而更像是一种“通道”——它就是早已在顾之扬心底扎根,却仍未展露清晰理纹的——对于剑道的诠释。
无限界,就是他心中剑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他握住它了。
实则顾之扬仍未明白自己将要做到的事,但近日以来的青衣总能令他心中沉定,仿佛只要依照他所指明的道路,每一步便一定能落到实处。
——就像曾经陆启明带给他的感觉。
顾之扬选择信任。
他放开心神连通天地——几近在他感知的极尽之处,即是他这一剑将要达到的终点。
少年旁若无人地肃穆神情,提剑高举,剑锋所指之处——
三千莲花花瓣和光舒卷,洁白莲台盛开于真实与虚幻之界限,呼之将出。
是永寂台。
……
……
那一刹那,没有人比季牧看得更清楚。
微微摇曳的三千花瓣正将探出虚空的壁障,黑衣少年的通神一剑激起空间叠叠颤动的透明涟漪,以及那剑锋即将到达的唯一一点。
季牧瞬间意识到了灵盟这诸般行事背后真正的目的。艳零等人领悟神通的事实似乎令此次灵盟的立场显得暧昧,令人误以为灵盟也对永寂台有所渴求;而先前集三人之力围杀楚鹤意也更像是争夺永寂台前的不择手段;但他们最重要的那柄剑却竟然被握在那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周天身上!
结果已定;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
也未必!
——季牧心中却陡然间升起一个念头。
那一日他曾听陆启明说过,永寂台几乎不可能被彻底摧毁,只因其中每一丝缕都以天地规则凝聚而成,三千花瓣皆可分离成为单独的整体,各作其用;就与一些擅长阵道的剑修所炼制的剑阵相似。
季牧眼神一定,眉梢倏地挑起一道兴致勃勃的弧度。就在艳零心神稍微松懈的刹那间,他身法再转,一瞬移形换影越过艳零,疾风般直向永寂台而去。
艳零被他交错过去,神色微露怔然。那是借神通之力、规则决定的一剑,是绝无可能被阻止的;事到如今,季牧还妄想做什么?
而在女子犹豫的短暂时间,她身后,冰冷的刀意已凌空乍起!
季牧踏虚而行,掌下灵气聚形,顷刻化作一张巨大长弓,横亘于众人与永寂台之间——
一瞬间狂风席卷飞雪,犹如天地间燃起了一片浩浩荡荡的白色烈火;季牧挽弓搭弦,漆黑长刀作芯,八方灵气狂涌而来,在他一己意志之下塑成一支无双锋锐之箭!
霎时白焰滔天。
所有人心脏皆在同时重重一跳,心神受其中意志牵动,仿佛自己身体中也有什么破而将出;而那一箭更是在凝聚瞬间在季牧指间疯狂铮鸣,竟似连季牧这个创造者都无法全然掌控。
季牧却笑容更盛,扬声喝道:“开!”
他双眼直视着那一点,然后蓦地松开了手。
便有一箭断空而去,如长夜坠星、陡瀑击石,竟以后发之势追赶上了黑衣少年的那一剑!
在人们的注视之中,剑意与箭矢奇迹般地相遇了——却竟没有任何冲突,仿佛两道江流般无声融汇在了一起,自尾至首,每一丝毫都完美嵌合,就像有一双耐心的手细细梳理——但这却是在电光火石一瞬间发生的!
人人望之色变。
这几乎是绝无可能完成的一箭,哪怕季牧用的是秘法!其中对力道与时机的掌控是神域里成名多年的前辈也绝难做出的,季牧又何曾能有这等眼力?扪心自问,他们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难道季牧已提前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神通?同一时刻,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猜测着,却无人能相信这是季牧自己的能力。
季牧大约能猜得到看到的那些人会想什么。
人么,总是这样的。
他的这一门秘法名“断”——在秦门魂域中他与陆启明正面交锋,便曾凭此秘法撼动过陆启明的止字诀。而此刻季牧用出的依旧是他的秘法,却又不完全相同;这已是经陆启明之手改进到极致的新的秘法,是唯独最适合他一人的,也是他所能用出的至强一击。
神通又如何?此刻季牧做到的,已远比借助神通的那几些人更强。
季牧拂袖挥散灵弓,目光遥遥追随一箭割裂长空。这一刻,箭下无一人能被他放在眼中。
这一幕太过惊人,以至于令很多人竟忘记了季牧出手时本来的目的。
而那一箭本身却绝不会忘。
箭气并入剑光,渐转过一段妙至毫巅的弧线,挟起万丈风雪,便造就了天地间至锋至利的一柄匕首——粉碎壁障,继以无往不催之势深深没入永寂台层叠绽开的花瓣之间——
令人屏息的静滞中,几乎能感受到有什么在丝丝断裂的声音——
整座莲台剧烈掀曳动!
一霎风过了,花瓣豁然散了漫天。
——仿佛是就此打破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平衡,前一刻仍呼之将出的永寂台于刹那重新归入虚幻,无形波动中渐渐隐没;而已经散开的无数花瓣却就此乘风而上,瞬息间穿越壁障化为真实,轻如无物,在浩渺风雪里洋洋洒洒地摇荡开去!
无数人怔怔望着天幕下飘飞的洁白花瓣,忘了反应。
自那黑衣少年斩出的一剑而始,直至此时——这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层层契合,就好像最浑然天成的完美合作——而事实却显然毫无可能。
在季牧骤然出手之后,事情已与顾之扬此前得到的交待完全不同。
“青衣……”顾之扬迎着风雪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望向远处青衣的大致所在。他自身修为太低,那一剑借神通而发,出剑瞬间就已经脱力,便是想阻止季牧也是有心无力。若说此刻还有谁有可能挽回局面的,或许也只有青衣了。
而青衣却未再给他任何回应。
在顾之扬感知的极限之外,青衣顿住指间画笔,静静注视着高空无声翻飞的莲花花瓣,眼底倒映着这一片白茫天地,除此别无他物。
季牧也在看着,带着笑意自问自说。
“一个不够分……现在呢?”
猛一扬手。
剑气已散尽,而季牧的箭则不同——秘法灵气淡去后,九弦刀却仍然是在他绝对掌控之下的本命神兵。随着季牧动作,漆黑长刀再度凌空掀起巨大波澜,引动永寂台花瓣朝向各方修行者聚集处送去。
直到九弦刀重归手心,季牧挑眉俯视着寂静的人群,似笑非笑地等着。
——总有第一个忍不住诱惑、伸手去捉的人。
一个、一个、又一个。
人群瞬间哄抢,彷如一盆水泼进滚油;而每一个拿到的人却又在同时陷入僵硬,雕塑般站着,极动与极静瞬息反复,就像一出夸张滑稽的默剧。
冰凉的风拂过耳侧,季牧带着几分兴致随手摘了一叶,感受了片刻自花瓣传来的规则波动,意识中场景幻化,他随之看到了映射着自己心中渴望的画面。
季牧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沉,旋即勾了勾唇角,轻而易举地抽身醒来。
他视线转向身边不远处的楚鹤意,两指夹着花瓣晃了晃,微笑道:“想要这个么?”
楚鹤意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季牧。
却未等楚鹤意出声回答,季牧已指尖一弹,轻轻巧巧地将花瓣丢给了他,“给你了。”
四周尽一片乱象,最是上好时机。
季牧笑容加深,足尖一点,身形骤然加速到极致,一瞬随风掠至了楚鹤意身后的神通传承之处。
楚鹤意瞳孔微缩,提剑转身。
“笑纳了。”季牧对上他的目光,无声说道。
指尖灵力牵引,此前累积的一切伏手刹那间被尽数点亮;季牧顷刻勾勒出最后一笔,掌心重重印下!
……
……
第一百零一章 气运之书
传承激活的一瞬间,周遭一切被尽数隔除在外,唯有玄之又玄的力量自掌心符阵流淌入身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牧蓦然间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心中动念,随即放开心神,主动与远处的另一端相连。
沉默片刻,季牧问那人:“你可看得到?”
……
……
陆启明手指顿住,眉峰微微上扬。
墨婵敏感地把视线移到他身上,凑到陆启明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陆启明轻一摇头,抬指抵住眉心,闭着眼睛道,“那边的事。”
墨婵便会意。她下意识抬眼望向远处战场中心——
洁白的花雨尚未彻底歇;艳零阻止无望后,只能回身助秋泽对付乔吉;上清宫一派的修行者则重新聚集在楚鹤意身后。唯有季牧所在的方寸之地平静无碍,仿佛周围乱象与他无关。
墨婵瞧不出有什么,随口带着几分调笑问道:“季牧遇着麻烦了?”
她没猜对。
就连陆启明也未想到,季牧会忽然将那神通同时传与他知道。
闭上眼睛,神通的传承即清晰地显映于识海之中,每一道规则流动的轨迹皆依次浮现,仿佛陆启明此刻也正在那符阵之中接受着传承一般。
尽管并非真正的传承者,但对陆启明而言,只看过这一遍便已完全足够了。
此门神通名“运轮”。
气运本为玄妙不可言状之物,而持此神通者却可看透气运、更易气运,乃至移天换运,动摇整一界的气运流转——只不过后者却不是等闲能够做到的,即便拥有神通,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承渊在此地设下的九种神通各有不同,陆启明虽不曾经手,但大致如何都是心中有数的。
其余八种各有利弊,就当做寻常传承也便罢了;唯独最重要的这门“运轮”,得之必无幸事,再如何威力无双,最终也不过是使永寂台现世的牺牲品。这种东西,陆启明自不会让楚鹤意去沾染。
些许思绪一划而过,期间只略了瞬息。陆启明重新睁开眼睛,淡淡传音道:“收心。别误了传承。”
隐约听见季牧轻笑一声,似是说了:“若是误了,你再讲给我听不也一样?”但终还是安静下来,不再多话。
传音到此处便彻底散了。
陆启明不再留心其他,反倒是对刚刚看见的传承多了几分深思。
九种神通皆需利用规则之力,对普通修行者而言,他们唯有得到传承灌输才可能使用,单凭修习感悟毫无用处。
而陆启明则与他们完全相反。
他是凭本能调用规则之力,先前几乎不懂任何技巧,即便后来拘了承渊一缕分魂反复逼问,所得也不过杯水车薪。在这般情形下,这九种神通,倒是意外地成了他得以参照的九本书。
如季牧得的这“运轮”,便是绝佳的一册气运之书。
陆启明动了动手指,回忆着刚刚看到的细节,简单勾描出了一个小小气旋,把玩过了又散去。随手做着这些,陆启明忽一冷笑。就将这些法门摆明了任由他学,承渊还真是有恃无恐。
这边墨婵本想说什么,一觑他的神色,下意识就不敢随便开口了。她跟在陆启明身边这么多天,极少见到他这样不加掩饰的厌色。
陆启明却又将目光转向了她。
那目光十分奇怪。墨婵觉得陆启明似是在看她,又似不是;那目光有时很冷,有时又极温和,使得她愈发无所适从起来。
而正当她终于忍不住要问时,陆启明又忽而笑起来。他现在是用幻术幻化的另一幅面孔,充作不同的身份,或许正因为此,神情言语也不如平时的内敛压抑。此时见他展颜一笑,墨婵脑海竟忍不住浮现了芝兰玉树四字;尤其在她又明明知道这就是他的时候。
墨婵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热,想抬手扇扇风又怕太刻意了,只能强行去让自己回想起刚刚说到哪里了,结果又想起刚刚什么都没说。
这一来二去地,墨婵自己就真有点儿生气了,板着脸问道:“你笑什么笑!”
陆启明哪知她在想些什么,不过若只这一个问题,倒是不必瞒着的。左右等季牧回来也会知道。
“季牧所得的那一门神通能够观人气运,”陆启明传音与她,道:“刚刚我是顺道看了你的。”
墨婵睁大眼睛,下意识就想说血契还能有这等好处,幸亏最后堪堪忍住,转成了一句:“那……那我运道如何?”
陆启明道:“挺好。”
墨婵紧接着追问:“有多好?”
陆启明收回目光,低声道:“天资傲人,一路顺遂,万中无一……以后也会很好的。”
墨婵就喜滋滋地听信了,笑道:“正该如此,我早知道的。”
实则她若是仔细一想,这番话本是不必陆启明来说的。毕竟天生便有上佳修行资质的人能有多少?兼具医道天分的又有多少?有幸能拜神域大能为师有多少?能年纪轻轻就负盛名又有几个?墨婵既然能样样占全,本身的运道自然是远胜常人的。
陆启明没有拿话诓骗她,只是隐去了些无关紧要的。
陆启明在观墨婵气运之时,若他心存杀意,看到的气运便在一瞬间薄弱近无,若反之,他心中转为对墨婵的回护之意,她身上气运则立刻随之增加。皆说气运关乎一个人一生的命数,却能反复至此,方才惹得陆启明发笑。
墨婵自是不知陆启明在想些什么的。她只是拿手指戳戳他肩膀,又开始好奇别的,问说,“那我跟他……”她朝着谢云渡那边一努嘴,“——比较,又谁更好些?”
谢云渡听出他们这边在说他,虽眼睛忍住了没往这边瞟,耳朵却早已支了起来。
陆启明手指轻扣了两下暖炉,一时未有言语。
确是他教会了季牧抢夺神通的方法,但那时倒是忘了谢云渡身上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陆启明把己身剑道给了谢云渡,现在再看谢云渡身上气运,即有一部分与陆启明同源。待一会季牧得了神通回来一看便知,瞒是瞒不住的。
不过也无甚妨碍。
墨婵却是误想了陆启明沉默的意思,有些愤愤地盯了谢云渡一眼,嘟囔道:“……看来是没他好了。”
二人对话间,陆启明总是以传音回答,是以谢云渡偷听也只能听到一半,这下被墨婵瞪得满肚子莫名其妙——只是他本就有意想找机会与这二人说话,当下就顺势往前蹭了好多步,厚着脸皮哎道:“墨婵,你俩在说我什么哪?”
他倒是好生直接!
墨婵既好气又好笑,冷脸道:“靠这么近做甚,我们与你很熟吗?”
谢云渡惯是这样的性子,只要别人理他一句,他就能有十句百句在下面接着;也最最知道墨婵虽冷声冷气,心里却是没有厌烦的。他眼睛余光观察着一旁坐着的陌生青年,试图找出破绽,嘴上依旧与墨婵套着近乎。
“嗨,客气什么,”谢云渡笑容灿烂, “咱们古九谷与桃山亲如一家,你我就跟师兄师妹一个样嘛!”
墨婵冷笑,“师什么兄,谁会让你占这种便宜?”
“没,没!”谢云渡一瞬没犹豫就改了口,喊得亲热无比:“师姐,墨婵师姐,有什么事儿咱一起商量呗!”
墨婵眼角一抽,一时无言。
她转头与陆启明传音道:“你与他交情到底怎么样?要没那么好的话,我现在就配一剂药毒哑了他!”
陆启明知她这是戏言,只笑不语。
然而当谢云渡看见他的笑容时,心中却蓦一阵失落,只觉得他虽人在此处,但实际却远比天边,任是谁也靠近不了。
也就是这一刻谢云渡才隐约意识到,无论眼前青年是一个陌生人或者真的是陆启明——是他自己不愿相认,这个答案便失去了意义,谢云渡再如何追问也都是无用的了。
想通此处,谢云渡已心生退意,之前想说的话也不再说得出口,只是仍下意识追着那青年的目光往前望去。
中央战场,季牧接受的传承正在此刻结束,
……
……
季牧敛聚心神,徐徐睁开眼睛,一时定住。
类似的感觉他在不久以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而此刻再次感受,仍觉神魂撼动,几乎要将周遭一切尽忘了——
那就仿佛是长夜初破晓时的第一束天光,又如冰面乍破、巨浪滚涌,或是于极高处穿空破云、瞬息之间望遍整座天地——
世界剧变,就此不同。
他能看到世上每一处最精微的真实,能理解最玄奇奥妙的气运的规则——那一切不可思议之物,就这么平白地摆在他眼前!
季牧一瞬间心潮澎湃到了极点,待平息时,则又渐渐体会到另一种复杂来。
他从很早就知道陆启明能直接看到世间规则,却并不理解那意味着怎样的奇迹;直至此刻他才得以窥知一角,竟是如此地……
瑰丽而无情。
季牧痴痴然想着,几乎要溺死其中。
正当这时他心中忽然晃过一个想法——
若是集这九种神通于一身,自己是不是就能与他一样?
季牧心脏霎时狂跳。
念头一起即一发不可收拾;季牧下意识提转刀柄,倏然一刹在艳零身上定住,双眼骤现疯狂之意。
第一百零二章 控制
艳零胸口蓦然一滞,寒气窜上脊柱,心神刹那间绷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危险!
此时艳零本与秋泽联手对付乔吉,招式交错间分秒必争,寸步不能让;这一瞬她却毫无先兆地中断合击,留秋泽一人应对,而自己定步旋身,于千钧一发间紧紧抓住偷袭的那只手。
耳后听见秋泽一声闷哼,像是受了伤;而艳零却无暇他顾,全部精神一瞬戒备到极点;她本能般地预感,这次与以往不同。
被女子握住的左手苍白而瘦,比例恰当,骨节极分明,然而当有人看到时却往往会忽略其美感,内心只觉森冷莫名——正如这双手的主人。
季牧偷袭不成反被艳零制住,眼神却无一丝波动,嘴角笑意盈盈,就像他本来就希望艳零如此做一样。
艳零心口一跳,当下就想到了季牧刚刚得到的神通,可她也无法提前知道那神通细节,只听过圣使推算,在大阵这个位置的传承恐怕是所有神通中至为紧要的,那么……等等!左手?季牧明明是使刀的,为何偷袭时偏要舍弃优势,反用不惯用的左手?
艳零瞳孔微缩,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恐怕他这神通是需要肢体接触才会起效的!
她立刻就试图抽身后撤,但季牧却已不会放人了。
季牧手腕翻转用力,足尖一拧,整个人即随着女子力道迅疾追去,左手毒蛇般紧锁住艳零手臂!
艳零挣脱不得,挥鞭再被格挡,她惊怒对上季牧视线,看到的却是一片属于猎食者的冰冷——这一刻艳零心脏猛烈一阵狂跳,不祥的预感终于到了顶峰,她再忍不住尖叫出声:“秋泽救我!”
而对面季牧却一个多余的字也未说,直接动用神通!
下一刻,两人身体同时僵滞,竟仿佛时空已在此刻凝停。
……
这种感觉很难言明——
季牧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动用神通之力,却不知它自何处而来、又自何处而去,甚至他也感觉不到那力量存在何处、怎样被用出——就像那只不过是他脑海中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却突然间轻易实现了。
但季牧来不及细思,因为更神奇的事正呈现在他的眼前——
无形联系在他与艳零之间出现的刹那,他竟看到了两座近似齿轮的幻影,各居一边,大小不一——季牧本能地恍悟,这即是神通之名“运轮”的映射;而仅有他能看到的两座运轮则分别代表着他和艳零的气运高低。
艳零身负气运竟然更盛于他,这令季牧眼底凭生戾气,又瞬转冷笑——因为她很快就不会了。
心念定时,两座运轮细齿无声嵌合,而后骤然疯狂转动——其一向前时,另一必然向后,只转瞬间艳零的气运便向季牧流失近半!
而艳零却看不到这骇人一幕。她只觉心底说不出的冰寒,仿佛正有什么至关重要之物正离自己而去;又觉浑身突然沉重得厉害,难以平衡,移动都困难。
心知再不能等,艳零拼命挣扎起来,季牧的这门神通太古怪了!
谁知下一刻——她甚至力气还没用全——竟然就轻易挣脱了?
艳零是惯常多疑的人,担心季牧有诈,不论真假且先往后拉开距离,一扬手便是试探一鞭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季牧的应对。
季牧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艳零挣脱时他有试图阻止,面对这一攻击他也有意识地挪躲,但却又显得迟缓太多,与他此前所表现的天差万别。
锐风一晃而过,击中实体,空气中溅起一道血光。
艳零微微眯了眯眼,狠然一笑,手下长鞭狂风暴雨而去。
……
觉察到不对的第一时间,季牧立刻怀疑陆启明告诉他得到神通的方法,就是为了借此杀他。
难道不是吗?方法是真的,季牧也是真正地得到了神通——陆启明没有说谎,他也不必说谎——只需隐瞒神通动用时的弊端,就足以至季牧于死地!
季牧一直防备着陆启明用这种方法,每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季牧都要用各种方式反复确认数次才敢用;可还是防不胜防。
破裂伤口的刺痛激起了身体的躲避本能,但季牧心底却冰凉到了极点。他知道这是杯水车薪。
季牧明知自己神志无比清醒,而五感却在迅速消失——最初看艳零还只是有些古怪的模糊,到此刻已经只剩晃动光影,耳边一片寂静,甚至连手握刀柄的触觉也消失了——若不是季牧竭力通过身上伤处判断艳零攻击方向,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公子!”乔吉立刻意识到了季牧的不妥,硬抗秋泽一记术诀紧急回援,使足十二分力气直向艳零后心出拳!
艳零暗骂一句急避过去,匆忙抬头朝秋泽递去一个眼色,身形交错间再度盯着乔吉背后,“先杀季牧!”
此刻季牧状态显然不对,乔吉固然强悍,但处处掣肘之下,说不定能将两个一并解决。艳零打着算盘,手下攻势更急。之前季牧带给她的冰冷压抑仍未散去,或许只有彻底杀死季牧,神通的力量才能消除。
乔吉则浑然不惧。强弱高低,只看是与谁比较。
他低喝一声,经脉真力流转,全身顿时泛起金属般光泽,整个人仿若铁浇铜塑!艳零长鞭击上,竟只留下斜斜一道浅白印记,转瞬消失不见。
艳零与秋泽不由对视一眼,麻烦了!这乔吉究竟是何人物,居然到了此时犹未尽全力!
“……看他能坚持多久!”艳零恨恨咬牙,道:“继续!”
鞭影术诀牵动灵气倾泻而下,乔吉却于狂潮中岿然不动。他有意牵动着对方二人的战斗节奏,传音问向季牧:“公子,您现在如何?”
然而刚一传出乔吉便怔住了——传音失效!
季牧明明尽在咫尺,乔吉却无法与他建立联系。
乔吉心下一紧,连忙分神去探季牧腕脉,却在触到季牧脉门之前被他本能一刀斩退——这才意识到季牧竟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到底怎么回事?
乔吉蓦然望向远方那处山崖,面沉如水。
……
……
季牧依稀知道乔吉似已守护在自己身边,却仍然无法控制地陷入恐慌之中。
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排斥在外,空无中只有他一人,黑暗无声,漫长无尽。
季牧试图说服自己这种处境只需忍耐过去就可以了,并不会对自身造成任何损伤;但无济于事。
这是根植于他记忆深处的最大恐惧。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常常被锁入相似的死寂之中,濒临崩溃也挣扎不出,世上只有一人能够救他,也只有一天会来救他,那就是……
“……父亲。”
季牧嘴唇颤了颤,手脚发冷,呼吸困难,说不出声音。
不……不行!
季牧拼命想找回理智,却根本无力去思考任何事。
这样下去会……
……
“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倏地响起,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而听在季牧心中,却如一道炽亮的闪电一般蓦然割裂了他心中魔障。
没错!季牧霍地想起他还有与陆启明之间的意识联系!
这一瞬间季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死又复生,艰难道:“念,念我的名字。”
“……季牧。”陆启明顿了顿,复问道,“怎么了?”
季牧猛然压抑地喘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竟连陆启明回答前迟疑的那短暂片刻都已无法忍受。“救我!”
陆启明在那边沉默片刻。就当季牧几乎忍不住请求他别停下来的的时候,终于听到他问:“你用那个神通了?”
“对!”季牧几乎在陆启明声音落下的同时回答,“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陆……”他不自然地顿住,低低说,“帮帮我。”
“好。”陆启明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平常应了,道:“你等一下。”
“别!”季牧脱口道。
陆启明便停下等他后文。
“……不是,”季牧略显狼狈地解释,“我意思是,你别一直不说话。”
开口的瞬间季牧几乎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假如陆启明问其原因他又该如何回答。
但陆启明并没有问,只自然而然地说了句,“乔吉之前已护在你身边了,多余的不必担心。”
季牧怔怔,想了些事,这才从之前情景彻底脱离,嗯道:“我知道了。”
陆启明便随口与他讲了几句周围变化的情况。
季牧听着应几声,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这大概是第一次……他没有靠父亲伸出手,而是用另外的方式走了出来。
季牧忽然间茫然起来。但他没有茫然太久。
“可以了。”
陆启明话音落的一刹那,笼罩着他的漆黑世界蓦然破碎,季牧心神瞬间凝聚到极点。
光线刺眼,风声刺耳,外界一切骤然重新涌入感知令人不适,而季牧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就像他仍然不能看、不能听一样。
季牧问道:“我还能用神通吗?”
陆启明答:“能。”
很好。季牧立刻转向乔吉传音道:“露一个破绽,引艳零来。”
乔吉目光微不可觉地一闪,周身金属光泽顿时黯淡摇曳,几乎濒临破碎边缘。
机会!艳零眼神顿凝,紧接着便看到乔吉似是想要带着季牧一同后撤,却被季牧再次下意识挥刀挡开。
战斗瞬息万变,只这一拉一挡之间,便令乔吉此前密不透风的防御破开一道巨大的空隙!
艳零存了个心眼,没有选择立即逼近,仍是顺势一鞭过去——
最重的力道被季牧本能避过,鞭尾却擦肩而去,再留下一道血痕!
见此一幕,乔吉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就要忍不住立刻全力回援,最后一刻勉强定住,挥拳击散秋泽一道术诀。
——而看在艳零眼中,却是毫无作伪的担忧。
她决意定下,身法一动,在原地留下一道幻象扰乱乔吉,真身则如无声之风直向季牧而去!
这里,早该死人了。
就在艳零杀招触到季牧咽喉的前一瞬间——
季牧双眼蓦然与艳零相对,嘴角勾起冷笑。
假的?!艳零惊怒交加,而这次却不再后撤,反而聚起全身劲力再度加快——
她却快不过季牧;季牧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苍白的手如蛇般攀上、扣紧艳零小臂,快得像道幻影;极其狭小的空间之内,季牧一手擒拿,身子狠然与艳零冲势瞬间交错,生生扭折女子臂骨!
艳零死命咽下到了唇边的惨叫,冷汗涔涔而下,身体一瞬间动弹不得——不是她不想反击,然而季牧那诡异的神通却再次作用在她身上!
此前那时季牧有多狼狈,此刻就有多暴戾。他肆无忌惮地挥霍神通力量,将心中憎恨全部发泄在艳零身上。季牧冷漠看着属于艳零的运轮迅速缩小、稀薄、渐渐被他吸取殆尽,才觉胸腔中翻滚的戾气稍稍平息。
而艳零却从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曾有的大恐惧——而她甚至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季牧看着,忽而阴森一笑,竟就这么松开了她。
艳零惊疑,本能试图往后退去,却在动用身法的一瞬间僵住,猛然张口喷出一大口血!
她脸上迷惑中带着入骨的悚然——她并非被季牧所伤,竟是自己运转真力时莫名出了岔——可是这种初修炼时才会犯的错,又怎么可能出在她身上?
“艳零!”不远处骤然乍起一声惊惶的呼喊,似乎有人影在拼命靠近她。
谁在叫我?
艳零茫然抬头,却只见一道冷厉到极致的刀光,由远至近一刹那,占据了她最后的全部视野。
第一百零三章 赤焰令
一个人能得到的东西与他本身所拥有的气运总是相通的,多者多得,少者少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若有人的气运在一夕间归零呢?
——则将再也无法承担过往所得的重量,拥有的东西崩如堤溃,处处败退,直至一场空。
电光火石,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刻,此处结果已落定。
漆黑刀锋轻易切开艳零胸腹,季牧顺手剖出她丹田处的妖丹,神色自若地将之仔细收入了玉盒中封存好。
灵气光点刹那散尽,女子的身体随之化为一只白狐,无声向雪地跌落。
砰的一下。
所有人瞬间惊醒,却依旧是一片死寂。无数目光注视着那个旁若无人地擦拭着玉盒血迹的少年,呼吸微滞。
近有许多年,武宗灵盟对峙各有得失,而真正站在神域顶端的修行者却常常屹立不倒。
艳零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看到的不是一人之死,而是又一个腥风血雨时代之将来。
没错。人们恍惚想起,他们正是生在一个新的万年、衍纪交替之时,战争必将开始于渡世者到来的那一刻——
原来早已开始了,晚了一步的是他们。
……
打破这场寂静的是秋泽。
短暂的惊愕过后,他立刻运转身法——
风起衣过一瞬间,秋泽自季牧身旁抢出了艳零的尸身,退守一段距离,回身。
此前的战斗秋泽绝非优势,谁都能看得出他身上有伤,气息微微不稳,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但此刻的他却出奇地平静,只身抱着白狐停在原处回望,抬眼对上季牧的视线。
季牧随意将沾了血迹的帕子丢开,将干干净净的玉盒收入纳戒,也看着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将要说什么;但没有。
季牧笑了一笑。秋泽则在同一刻沉默转身,带着白狐飞身离去,一路踏雪无痕,几息即消失于视野尽头。
这时一些人才发现,青衣隐在画境中若有若无的身影已彻底不见,而远方各处灵盟修行者所在的山崖,此刻也早已空无一人。
武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哗然。
有三灵族坐镇的灵盟在神域地位从无动摇,但凡有争端,灵盟永远是态度更强势的那一方,何曾会像这次一样、不出一言便默默退走?
武宗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有阴谋;而再想,一直有灵盟宇文靖阳已然陨落的传闻,而同时进入古战场的凤玉衡也始终未再露面,莫非他们竟都……
念及此处,许多人心中一跳,眼神交换间暗流涌动,看向季牧时都带上了几分连自己也未意识到的炽热。强者为尊;今日季牧所展露出的,已足以让人一时忘记他过去的声名。
人群之后,楚鹤意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向季牧的目光里透出沉色。
艳零之死只是小事,他必须弄清楚今日这层出不穷的变数究竟是何原因。
承渊逼迫自己为他做事的同时,楚鹤意也得以知道了许多他人所未知的秘辛,比如古战场中的所谓神通遗迹皆是承渊手笔,比如永寂台的真正用意之所在……楚鹤意原以为再没有人会比他知道更多。
灵盟的那几人本不该会提前得到神通,本不该会那么快达成一致,更本不该懂得利用神通破坏永寂台的现世——从第一处疏漏开始,进展步步不顺,直到将他筹划已久的布局彻底推翻,以至于全然为人作嫁,最终一切好处统统归了季牧!
而季牧的突然出现更是有大问题。楚鹤意惯于缜密,自然不会错漏与季牧有关的信息,所以他才能肯定,季牧的噬骨钉之伤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痊愈——然而他却又错了。
这一切的不妥给楚鹤意的感觉极度不好,就好像有一双未知的眼睛始终隐藏在身后,将他的分分毫毫看得彻底。
沉思中的他没有留意,他将视线停顿在季牧身上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楚兄这像是……”季牧转过身子,似笑非笑回望过去,慢悠悠问道,“有话要说?”
楚鹤意收回心神,轻描淡写一笑,漫步走上前去,两侧人群自然分开。他停步在季牧面前,淡淡道:“今日倒是多亏了季小公子来的及时。”
季牧从中听出了讽刺,挑了挑眉,“怎么,不忿得了神通的人是我?”他带着笑说:“我可是千辛万苦地替你解决了艳零,你却怨上我了?”
听他咄咄逼人,楚鹤意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扫视了他一通,意有所指地低笑道:“我只是钦佩你手段了得,神通用得百无禁忌,也丝毫不担心反噬的后果。”
楚鹤意果然对这神通知之甚详!季牧眯了眯眼,心神却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去。动用运轮后的反噬是陆启明替他解决的,当时竟是瞬间便消除了的,也不知他在那边究竟做了什么……
正思忖间,季牧余光却倏然间见红光一闪,接着便是一道长鸣冲天而去——
赤焰令引,千里召急,无所不应。
——就在季牧稍稍分神的一瞬间,楚鹤意竟毫无征兆地动用了赤焰令!
季牧神色一冷,心下生出几分近乎荒诞的凛然——这可是武宗在外的最高急令!一旦动用,一切武宗所属修行者,方圆千里内都必须赶至,否则便将视同背叛……楚鹤意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季牧惊疑时,却见楚鹤意朝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传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吗?”
刹那间,季牧心脏一跳,右手猛地摸上刀柄。
楚鹤意微一挑眉,眼帘旋即垂下,遮住短暂的讶异与沉思。
而在季牧动作的同一瞬间,站在楚鹤意身边的人皆不由警惕,目光齐齐盯在季牧主仆身上。
乔吉浑身力量蓦然紧绷,侧身挡在季牧前面。
季牧脸色沉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一山的距离对于修行者们不算什么。只这片刻时间,其余人已陆续赶至。
神梦宫铃子一行人距离此处最远,却是最早到的。有心人便注意到了,铃子实则在楚鹤意动用赤焰令之前便已经动身,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飞凤簪化成偌大的雕花画舫,金楼玉树,极尽奢美。画舫一路斩开风雪瞬息而至,悬停半空未落。华服盛装的女子倚坐高楼,笑意盈盈,却是遥作壁上观。
紧随其后便是无极剑宗江守。他惯常独行,只一人一剑侍,来去无忌。
天阙李素一行人稍缓。他来时仅有一家仆随行,与江守相似,而现在却已不知觉在身边聚起了数十人同行,俨然已与楚鹤意平分秋色。可见自古战场以来,李素虽行事低调之极,却并不止于独善其身。
这些便是内境中隶属武宗的近乎全部的人。
季牧在这极短一段时间里想了很多。楚鹤意传音的那句话,是他反应太过激了。此刻再想,季牧可以肯定楚鹤意有九成可能是在诈他,否则楚鹤意大可以直接指认。怪只怪他潜意识中过于在意陆启明这件事,才会在那一刻忍不住露出端倪。
季牧暗自懊恼,他知道楚鹤意一定看出不对了。好在陆启明的幻术无人能够识破,只要以后再谨慎几分,楚鹤意再如何怀疑也无用。
想到这里季牧便已经放下心来。除此以外余下皆小事。
“只不过是在你前面得了个神通,就值得这等兴师动众?”季牧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挑眼看他,不屑道,“之前在这儿的可只有我出手救你,而你就准备这样回报我?”
江守等人闻言不由皱眉。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清楚的,但若是楚鹤意就因为一时心气不顺就随意动用赤焰令,那么他们对这个人的评价恐怕就必须变一变了。
而楚鹤意流露出的却是恰如其分的讶然,无可奈何道:“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神通本无主能者居之,更何况季公子此前又仗义执手,我又怎可能……”
季牧一愣,脸色唰得沉下,心中怒极。到了此时他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自己这回是被楚鹤意狠狠阴了一把!
原本,这些神通传承是在何时开始、大阵何时启动,他季牧又在何时出现、何时夺取楚鹤意的神通,乃至杀一人以作震慑,看似巧合演变,实则却是早已设计好的——季牧自是不擅长这些,但他让陆启明替他推演,便无一疏漏。虽然中途使用神通后稍有差错,但总体言之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季牧知道自己之前伤势拖得太久,以至于其余人都不再把他视作威胁。所以他需要的,便是让一个全新的强大形象破除旧物,牢牢占据所有人的脑海。在这个古战场,他必须站稳一席之地。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本该如此!但楚鹤意之前用传音诈他,又故意神态行事引他误会,苦心积虑算计他的反应——刚刚那番做作一处,竟衬得他季牧像个不依不饶、无事生非的小性,反而楚鹤意好像在牺牲自己顾全大局一样!
季牧之前千辛万苦聚起的气势,非但被楚鹤意打散大半,还又被他反压下一头。
季牧简直恨的发疯;但是现在发作,又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这人的那些阴阳怪气?!
“现在怎么办!楚鹤意这个小人!两面三刀!”季牧气得给陆启明连连传音,“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出什么事了?”陆启明打断问道。
季牧怒道:“你怎都不关注我这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他又把刚刚的事快速重复了一遍给陆启明,着重形容了楚鹤意又何等无耻。但打了这么大一个岔子,季牧倒没有刚刚那么气狠了。
说到最后,季牧稍停了,烦闷道:“是我搞砸了。”
“不算什么大事。”陆启明简单道:“他接下来估计要提议联合,你想想如何应对。”
季牧道:“我知道了。”却再追问,“那我又该怎么做?要阻止他吗?”
陆启明答:“不必压抑性情,你想做什么,随意去做就是了。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季牧闻言顿住,一瞬间豁然开朗。再看楚鹤意时,非但不气了,甚至还有些想笑。
发生在神识之间的交流转瞬即过,不被他人所知。在楚鹤意看来就是季牧在一瞬间的暴怒后迅速冷静下来。他不禁暗自惊诧,莫非季牧真是不同了?那还真是新奇。
“……是怪我没说清楚,我还以为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楚鹤意无奈笑了笑,跟着语锋一转,正要说别的,却被季牧冷笑着打断。
“那你以后可千万记住把话说清楚、说明白。”季牧不准备再吃他这个哑巴亏,径直还道:“否则你刚刚传音给我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还以为你是要恼羞成怒、编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杀了呢。”
楚鹤意瞬间愕然。他是真的没想到季牧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已经看出来,季牧是真的有问题的情况下。
见对面人笑容僵住,季牧心中总算畅快了,却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环视一周,微笑道:“既然刚刚是个误会,那我就真的很好奇了——你动用赤焰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说?”
“不错。”季牧话音刚落,江守便冷冷开口:“有话说话,有事说事。”
这次轮到楚鹤意被反将一军。若是开口解释,仿佛陷入无休止的琐碎争辩,而不解释,则又如先前季牧的境地一样了。
楚鹤意心知如此,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毕竟不是耿于一时意气之人。有固然是好,无有也便罢;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我要说的,诸位也该看到了。”楚鹤意开了口,笑意疏淡,“灵盟的所有修行者早已经汇合一处,我们难道要等着被他们各个击破吗?”
季牧听到他说的果然与陆启明料想一样,不由一哂,心里更觉楚鹤意此人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高明。他笑盈盈地刺了一句,“联合那不是早晚的事么,不过……你做主?”
楚鹤意已无意掩饰自己对季牧的不喜,多半个眼神都欠奉,只平静道:“就我而言,自然是认为联合于武宗更为有益。虽然灵盟在这里已经损失了宇文靖阳与凤玉衡两大战力,但他们那一位圣使却颇有些莫测,不容小觑。”
“已经损失?”李素重复了一句,问道:“你能肯定?”
“宇文靖阳之死毋庸置疑。”先答话的却是江守,毕竟当时那一幕是他亲眼所见,“至于凤玉衡,内境后再没见过。”
众人一相合计,发现确实无人再见过凤玉衡的踪迹。
“人我也未见过。”自画舫上传来铃子懒洋洋的声音,“不过吗,我倒在一处山谷发现了些他与谁交手的痕迹,可见至少还是进来过的。”
季牧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江守追问:“与谁?”
铃子单手支着下巴,轻笑道:“不认识呀。”
其他人听了她这回答便不再在意,楚鹤意闻言却眉梢微动,听进了心里。整个古战场之中能与凤玉衡对抗、而铃子又不认识的,总共又能有几人?
铃子在楼阁上将几人神情收入眼底,视线在楚鹤意身上定了一定,颇觉无趣地哼了一声。
“人未必死,但也不会再出现了。”楚鹤意一句话结束了众人的讨论,不待他们继续追问,只转而道:“另有一事,我认为也比较重要,关于灵盟新出现的那位‘圣使’。”
季牧闻言皱了皱眉。他只记得那一天风雪甚大,青衣来了又走,却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说来也怪,他记忆向来很好,但那时的场景却记得模糊,许多细节都遗失了……想必就是那青衣做的鬼。
他正想着,便听楚鹤意继续道:“此人有些意思。他一直化名‘青衣’,原名未知。就在约一年以前还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就一直生活在这世俗界的中洲。”
李素沉吟道:“传功灌顶?一年……以画入道也不可能。”
自古皆有顿悟入道、一步登天的传奇,但那所谓的“天”也不过是大周天。而看那灵盟圣使的修为,分明比他们还略高一线。
“这暂且不说。”楚鹤意微一笑,道:“最重要的是,青衣此人与陆启明多年熟识,关系密切。陆启明曾对他有救命之恩……”
说到这里,楚鹤意忽然顿住,问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陆启明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人还不知道吧?”
他既然是这种问法了,周围的人无论是真晓得假晓得,这时也都不便问了。
而季牧听了楚鹤意说的,只觉心头刚散开的怒气转眼又聚了起来——关于青衣的这种种,他居然从没听陆启明说过!更令他气的是,他本以为陆启明这时总该向他解释了,但是却没有!
季牧冷冷道:“你是如何知道得详尽至此的?”
他问出声的同时,铃子也瞥了身边盛玉成一眼,盛玉成只有讪笑。他虽然同样是中洲人,与陆启明也能算上两分交情,但却对青衣一无所知。
那么楚鹤意又是凭何知道的?
楚鹤意却根本就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他环顾一周,道:“我知道未必人人都愿意联合,所以我才先说了我目前知道的,以免信息不对等、对上灵盟时候出现差错。可惜我一方能力仍是有限,这些就是目前的全部了,其余譬如神通传承开启的时间巧合、灵盟为何能先一步熟悉神通、承渊与陆启明又身在何处……等等这些问题,都仍然是毫无线索的。”
“这也是我建议联合的主要原因。”楚鹤意坦然道:“我们这些人之擅长各有不同,如能集众人之力,当好过分兵他途。诸位意为如何?”
“我们加入。”李素最先,回答干脆了当。
他天阙之李氏虽在神域颇有盛名,但终究是一姓之家族,与上清宫、神梦宫这些势力本质不同,李素便无可能作为武宗此行的主事人。而他一开始要求便只是足够的地位与话语权。
李素一应,便已经汇聚起了武宗中的绝大多数修行者。
楚鹤意颔首,目光望向江守。
江守修无情剑道,许多事并不在意,只选择最简而易的路。他看着楚鹤意道:“我会与你们一起,但不可能听从你或任何人。有必要时我会出手。”
楚鹤意一笑道:“我会为江兄准备一清净处。”再挑眉望向浮空画舫,虽已知答案,仍抬声问:“铃子姑娘呢?”
“我就不了,真有事再过来也来得及。”铃子笑了笑,捉狭道:“你们这些个大男子慢慢商量着吧,我与七夕再偷闲几天——七夕,你可答应我不?”
被铃子点了名,七夕缓步抱琴靠近,周围人才恍然惊觉。他们都知道她方才在此以琴音辅战,本应都记得的,但在琴音停下后却皆齐齐忽略了她的存在。
七夕走出来,又回头看了季牧一眼,终还是应了铃子。她知道铃子忽有此言是因为荀观的嘱托,她不能辜负公子的心意。
季牧始终对她视若无睹。到了此时,武宗最重要的几个人中,便只有他未有明确表示,而楚鹤意也恰隔过他未问。
“怎么,”季牧微微冷笑,挑眉道:“不准备邀请我了?”
楚鹤意笑容淡了些,道:“季小公子不是一向逍遥无拘、随性随行吗?”
“帮人帮到底吗,”季牧笑道:“想必楚师兄还有要用到我这神通的时候,离得远怎么行?”
楚鹤意淡道:“既然想来,便无不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在那之前……”季牧笑眯眯地道:“我还要先接个人。”
第一百零四章 明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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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季牧是从不好风景的人,此时亦觉得安静。冷风一吹,心里火气也无从说起,慢慢地就懒得再提。
一段路程转眼即至。
陆启明幻化出的陌生青年令季牧有些不习惯,但只要契约的联系在,季牧便能一眼认出他。
季牧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自纳戒中取出先前那个玉盒,抬手轻抛过去,说:“喏,给你的礼物。”
旁边站着的墨婵听了他这话,脸色不禁有些古怪。亲眼见了刚才那一幕,她自然知道这玉盒中装的是什么。若说季牧又是在故意招惹陆启明,看那神情又不太像;但若说不是……他竟真的以为陆启明会喜欢吗?
墨婵暗暗咋舌,心说一会儿季牧八成又要闹了。
玉盒凌空划过一道弧线,轻巧落在青年怀里,却没有被人接住;陆启明垂眸静坐在那里,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就任那玉盒滚落到地。
“我就知道!”墨婵心中暗叫,默默往一边儿再挪远了一步。
季牧停下来,目光追着那玉盒落到地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陆启明没说话。
气氛一瞬死寂。
谢云渡左看看右看看,轻咳一声,道:“有话好好说嘛,好好说。”
季牧正要发作,就忽然被他冷不丁一句话打断了思路。抬头一看,季牧一阵诧异——怎么还有一个大活人和一头白虎妖!
他刚刚是真没注意这里还站着别人!
“谢云渡?”季牧皱起眉头,“你鬼鬼祟祟靠近想做什么?”
鬼鬼祟祟?
“我什么时候鬼……”谢云渡登时被噎了一下,“不是,这我得给你捋捋清楚——”他伸手一拍老虎头,哼了声道:“我俩就一直光明正大站这儿,你没看见怪我咯?这山你买的?”
“……”季牧气得牙痒痒。他跟谢云渡也不是第一次碰上了,知道自己骂不过他,强忍着没接他这茬儿,唰一下就拔出了刀!
“哟,刚刚还没打够呢?”谢云渡可不怕他,提剑一扬,朝季牧笑出一口大白牙,“行啊,这事儿我最擅长了!”
而此时季牧盯着谢云渡,却忽然想起了神域皆知的谢云渡的传奇经历——本是偏远大陆一处小地方的无名混混,偏生被四处游历的桃山山长相中,收作关门小弟子,又没用多少年就有了现在的修为与声名,次次逢凶化吉、节节攀高……这样的人,气运一定绝佳吧?
季牧脸上浮起冷笑,立时便凝神,用神通观其气运。
这一看果不其然——
季牧此时已尽取了艳零的气运,二人之总数相合,竟还比谢云渡要弱上一大截!可见谢云渡气运之盛,若放任他继续成长下去,未来必将是又一个能够左右神域局势的大能!
季牧心中既是嫉妒,却也颇觉自得。眼见这一个个人都比自己原本气运更好,若不是他得了这个神通,以后自己岂不是要步步输于人后?现在却是再不一样了。任这些人天生气运再高,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处于好奇,季牧紧接着望向了陆启明,却是一怔。这一回他有些看不懂了——怎么会有人的气运好到了极致、又恶到了极致?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恶”的那一部分指的便是业力。
此时他耿耿于怀的另一件事——为什么谢云渡气运中有一部分会与陆启明的同源?
季牧先排除了谢云渡从陆启明身上抢夺气运的可能,他没那本事;那么就只剩下一种,是陆启明情愿给他的……他们两个关系竟有这么好?
对面。
谢云渡猜不出季牧脑子里又想了什么,只知道突然之间他就带上了真正的杀意;谢云渡便稍稍警惕了些,但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之前的战斗他也一直看着,心里有底。
“怎么傻站着不动啊?”谢云渡火上浇油,在季牧眼前虚晃了个剑花,嬉笑道:“怕了就一起上呗,别再不好意思了。”
季牧又被他恶心了个够呛,猛地抬手就是一刀,“找死我就成全你!”
“来得好!”谢云渡可算等到了他出手——毕竟他们桃山规矩讲究人不犯我,现在人既然已经犯我了,那当然不能坐着挨打。
谢云渡直接放开了打,冬夜在他手中顷刻间挥洒出漫天剑影,也丝毫不影响他说话:“你二打一这么好的机会,不问我要点儿彩头?”
季牧心道杀了你什么都是我的。不过他现在一门心思在找机会对谢云渡用神通,时刻等着他破绽,便假意应道:“你想赌什么?”
谢云渡踩着身法闪过乔吉,同时起剑别住季牧的刀,正色道:“我若输了任你处置,你若输了——”他望向依旧静坐在原处的陌生青年,“就把他交给我。”
季牧顺着他的目光望了去,勃然大怒:“你做梦!”
“嘿,你这么肯定自己会输啊?”谢云渡大笑道:“那我待会儿就承让了。”
季牧脸色铁青,刀势更急。
其实季牧有一瞬间怀疑陆启明会不会已经与谢云渡传音告明了身份。但转眼季牧又否认了这个可能,如果谢云渡当真确定这是陆启明,那定不是现在这样平常的反应。
“你是当善人当上瘾了?”季牧眯了眯眼,阴测测道:“没人教过你,路边的闲事不要去管么?”
“别人的闲事倒也罢了……不过我不是看你不顺眼吗?”谢云渡勾唇一笑,一剑削断了季牧一缕头发,喝道:“今天我还就管定了!”
他说第一句时季牧心里咯噔一声,这会儿才知虚惊一场,便定了定神,冷笑道:“巧了,我看你更不顺眼。”
话音未落,毫无征兆地——他竟弃了谢云渡这边,反手一刀直向轮椅上的青年斩去!
那一刀穷极力气,杀心毕现,竟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力!
谢云渡瞳孔骤缩,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身形骤然提速到极致,滔天剑意凌然而起,剑锋直指季牧后心!
季牧那一刀他是来不及挡,但如果季牧敢不回护,那么季牧也必将立毙于冬夜剑下!救无可救,就算他身边再有十个乔吉也没用!
——谢云渡绝不信季牧会拼着自己死也要杀另一人。
结果毫无疑问。
季牧刀锋刹那间转向,换双手握刀,脚步顿地扭转,堪堪回身、使刀锋剑锋硬撞在一隙!
短暂僵持,季牧勉强咽下涌到喉咙的鲜血,身形暴退,竟十数步才卸尽力道。
“哟,还不错嘛。”谢云渡懒洋洋地夸了一句,眼中却冰寒无一丝笑意。他抬指敲了敲椅背,讥诮道:“这是明知打不过,就狗急跳墙了?”
“不过是一时新鲜擒了个鹤妖玩玩,谁知反而引了麻烦,不如杀了。”季牧用拇指揩去唇角血痕,漫不经心地微笑道:“你不是喜欢救人了,结果这人却反而因你而死,这样才更有趣呀。”
“你!”谢云渡五指瞬间收紧,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可理喻的疯子!”
“同样的话我也回敬给你。”季牧冷笑道:“没错,你现在就抢了他走,我拦不住你。可惜只要有血契在,他的生死就在我一念之间,我就算命令他自尽他也得照做……谢云渡,你说你做这无用功有什么好处?”
谢云渡面沉如水,却无言驳斥。因为季牧说的是事实。
季牧脸上的笑容愈加和煦,循循诱导道:“不过呢,事情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只要你能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解了他的血契,怎么样?”
谢云渡此时已对季牧憎恶到了极致,冷冷道:“你又想谋划什么?”
季牧低低一笑,道:“很简单,真的很简单,你把手递过来——我不是要制你脉门,只要碰到就可以了——只要你照做,我立刻放人,好不好?”
谢云渡眉峰一挑,立刻联想起之前艳零着的道,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季牧得的那神通铁定有问题!
“你当我傻子吗?”谢云渡嗤之以鼻,“想都别想。”
“那还真遗憾。”季牧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瞬间收起笑容,命令道:“藏芳,制住他!”
藏芳便是鹤族这个身份对应的名字。季牧早已与陆启明定好,以他的幻化身份命令他时,他也同样要听从。
谢云渡一惊,转瞬也已反应过来,下意识就从轮椅边远远挑开,持剑防御——
然而一息过了,却什么也没发生。
季牧呆站在原地,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陆启明分明并未听命行事,血契却没有产生一丝约束?难道只要不唤他真名就不起作用?
“哈,看来你那什么血契也不怎么灵啊!”谢云渡大笑了声,目光溜溜一转,忽然抢身过去捞起轮椅上的人扭头就跑,眨眼间就将季牧等人甩了有一里开外,声音犹自远传来:“刚刚是我赢了啊,季牧你愿赌服输!”
季牧差点没被他再气出一口血来,厉声与乔吉道:“愣着干什么!追啊!”说话时他已经当先往谢云渡那方向飞身过去。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白虎。
老白这时才回过神来,顿时发力拔足狂奔,反而又将季牧两人甩在了身后。
墨婵在旁边都快看傻了,扑哧一下笑得直不起腰。她赶紧将掉在地上的暖炉与玉盒先收了纳戒,跟着过去继续看笑话了。
……
……
第一百零五章 再别
谢云渡嘴上说的热闹,心中却并不轻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双臂间的身体重量轻得惊人,谢云渡不知道真是因为鹤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更重要的是,谢云渡已经发现他从之前到现在的神情从来都没有变过——这种情况在季牧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谢云渡就觉得不对。就算他再怎样不想理会,周围这么一阵鸡飞狗跳,总得给个眼神、看一眼吧?但这人就是毫无反应。谢云渡觉得他这样倒像是真的听不见、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绝对约束的血契刚刚不起作用。
谢云渡虽然不知其中原因,但看着季牧好像没发现的样子,心想说不准真有可能趁机救个人。他对血契这东西了解不多,万一离得远了它就不奏效了呢?
怀着这种心思,等老白追过来后谢云渡就把人往老虎背上一放稳了,一人一虎对看了眼,一口气跑出好几个山头才缓下来。
“现在人抢也抢来了,”老白问他,“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吧?”
谢云渡说:“我也不知道啊!”
老白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埋汰他道:“你刚刚发什么疯,非要乱找麻烦。这人咱俩又不认识,又对你爱理不理的!我看他在季牧那边儿也没被怎么着,你救他,说不定人还不乐意你救呢!”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第一眼就觉得这人不对。”谢云渡示意老白先停下,“你没觉得他特别特别轻,与体型不符吗?”
“没觉得!”老白哼了声道:“天上飞的那几种妖族骨头都轻得很,我一口气就吹跑了。”又说,“这人傻了吗?到现在连句谢都不说?”
谢云渡没理老虎。他把人扶着平放在地上,自己蹲下身仔细察看他发鬓与颈侧。
老白道:“你觉得他易容了?”
“这不废话吗!”谢云渡皱着眉试图找出痕迹,道:“若真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小鹤妖,季牧他能这么着紧?连血契都不必费那事儿,直接就砍了。”
老白指出:“他刚刚不就是直接砍的?”
“那是作假的!”谢云渡简直不想跟他说话,长叹一口气续道:“而且你看这人气息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要么是重伤要么是修为被锁——但他都已经中了血契了,居然还能让季牧如此防备,可见他绝对不是等闲啊!”
老白听得一愣一愣的,诧异道:“你都是什么时候想了这么多?”这可真看不出来!
“我还没说完呢,”谢云渡摸摸青年身上雪白的裘衣,道:“虽然现在这大冬天的,但修行者谁还怕冷啊?你看他又是裘衣又是暖炉的……要知道就算修为被封也自然护体,本来绝不至于畏寒的,可见他一定伤势相当重了。但从外表却看不到一丝伤痕——肯定是假的!”
老白忽然沉默下来。毫无疑问,他也想到了什么。
“而且季牧他们给他用的东西都是我们这些人平常都不会用的,所以是新准备的——而且准备得还挺精细,”谢云渡越说越笃定,续道:“季牧可不是会发善心的人,所以只能是季牧太看重他了……甚至潜意识是有求于他的!”
“老谢,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有点儿可怕啊!”老白喃喃了一句,道:“如果真的是……你还有别的办法确认吗?”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忐忑,伸手去探青年的腕脉。
老白在一旁屏住呼吸等着谢云渡说话,结果半晌没音儿,被他急的干脆自己化成了人身——却是一个浑身雪白、双瞳淡蓝的小童子,直接拿自己白生生的小肉手抓向了青年的另一只手腕。
结果这一抓,他自己也好久没动静,半晌与谢云渡对视一眼,不知该是庆幸还是失望。
脉象很正常,或者说——是太正常了,摸上去就是普通伤势后的普通虚弱,与这个身体的气息完全相符,不漏破绽。谢云渡与老白想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都不能。
“说不定真是你多心了呢。”老白说。
谢云渡心情有些低落,道:“可能吧。”
正这时——
原本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青年忽然微微一挣,眉宇浮现痛苦之色,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你做了什么?!”
谢云渡与老白同时脱口而出,抬头看向对方。
“……不是我!”
——再次异口同声。
谢云渡一怔,心里猛然沉了下去——肯定是季牧在用血契做什么!
但是想到也没用。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青年的情况便已急转直下。
谢云渡眼睁睁看着他眉心刻痕迅速漫上鲜血,沿着眉骨往下滚落,划出斜斜一道刺目红线。仿佛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下意识想要用手攀住什么东西;谢云渡连忙把手臂递过去,却感觉那只手轻得几乎毫无力道,就像他哪怕用尽全身气力挣扎,也只是如此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谢云渡慌了神,但老白更没办法。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青年身子支起,谢云渡分出一只手按上他后心,想尽量替他稳定气息;下一刻却蓦地僵住——
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青年的整个身体仿佛被看不见的迷雾笼罩,谢云渡此刻明明已经将掌心贴在他后心,却根本感觉不到他的真力流转,只有一片空无。这种情况下,谢云渡又怎敢冒然将自己真力灌输进去?那不坏事才怪了!
“果然是假的!”老白这时也发现了,惊叫道:“他现在气息这么不稳,脉象居然还与刚才一模一样!”
再高明的幻术也绝不可能将一个人由内到外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总有破绽。
但谢云渡此刻已顾不得想那些了。
青年眉心的血液仍在往下滴,谢云渡却发现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刚刚猝不及防之下显露的虚弱已经尽数隐去,肢体动作也极尽克制,若非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谢云渡几乎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这说明他仍是有意识的。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谢云渡附在他耳边反复地问,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到了现在,他的情况明显已经比之前还不如了。
“怎么办……怎么办?!”谢云渡几乎把牙关咬出了血,狠狠一拳砸在地上,低吼出声:“季牧我操丨你妈!”
“他是逼我们把……把他送回去。”老白低声道。
谢云渡红着眼恨声道:“做他的春秋大梦!”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紧,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自知。
难道真的就只能遂了季牧的意,就这么把人送回去?谢云渡只要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但如果不送,难道就这么看着人白白受苦?但如果送他回去,也只不过是求这片刻安宁,要是一直这么下去……
自古战场开始到现在,谢云渡已不知多少次痛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这一次他依旧别无选择。
……
……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
在认清自己不可能追上谢云渡他们之后,季牧反而一点儿也不气了,因为他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自己乖乖回来。
“陆启明,你居然真的敢走?”季牧自言自语着笑起来,眼底闪过一抹阴森,“这可是你逼我的。”
话音落时,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血契最重的那级惩戒。
墨婵追赶过来,一看他神情便暗道不好,脱口连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真会死的我不是开玩笑!”
“死就死吧。”季牧转过身,冰冷一笑,“要么回来,要么就去死,没别的。”
墨婵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出季牧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无力,喃喃道:“这次……唉!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又——”
一句话没说完就生硬地顿住。季牧停了很久,才磕磕绊绊地续上了:“……怎,怎样。”语气却已经弱得快没音了。
墨婵从没听过季牧用这种声音说话,讶然抬头,便看见季牧呆呆站在原地,脸色变来变去,渐渐融成一种混杂着诧异、恍然、羞恼又心虚的古怪表情,整张脸都微微涨红,之前的狠绝顷刻间荡然无存——墨婵简直要以为这季牧是被人掉包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婵快要好奇死了,这会儿却只能等着。
季牧正在用神识与陆启明传音;准确的说,应该在是听他说话——因为刚刚就在陆启明问出第一句话之后,季牧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问的是:“那边的事都已经结束了?”
当时季牧就是一怔,皱眉,“什么这边那边?”
“你回来多久了?”陆启明的声音有些无奈,道:“我不知道。”
季牧彻底茫然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接着他瞳孔微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感觉不到外面的事?怎么你也……”
季牧脑海中浮现的是之前战斗中自己第一次使用神通后出现的异样。
那时他的所有感知齐齐消失,他无法与任何人交流,除了陆启明。后来陆启明帮他解决了那个麻烦,但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季牧却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此后再用神通时百无禁忌,再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难道……
所谓的方法,其实只是陆启明把神通反噬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季牧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犹犹豫豫才问出了口。
“对,当时没有别的方法。”陆启明粗略解释了一遍原因。
“你……”季牧其实没听进去,只道:“你还能恢复吗?”
“可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陆启明淡淡道:“如果你不给我找麻烦,就还能再快点。”
季牧这才意识到血契的惩诫还在继续,连忙在这边涨红着脸停下。谁叫陆启明声音那么寻常,什么异样都听不出,他刚刚都忘了这回事了!
对不起三字在喉咙间过了一遍,还是被咽回了下去。季牧懊恼道:“你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陆启明随口应了,复问:“之前那一会儿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想来季牧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郁郁地道:“谢云渡过来抢了你就走,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陆启明了然,这没什么好吃惊的。他道,“你既然用了血契,他看见就一定会把我送回原处,等着便是。”
“是吗?”季牧皱了皱眉,又想起一事,疑心道:“那我现在停了惩戒,他岂不是以为侥幸没事,又要走远?”
“要不我还是……”季牧犹豫着道:“陆启明,你还能坚持多久?”
陆启明问:“你是问我能受惩诫多久而不死?”
季牧就是这样想的,但也觉得不太好直接说是,就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启明看了一眼识海中被困在血契印记之下的承渊分魂,神情有些玩味,语气则依旧没有起伏,平叙道:“要想魂飞魄散那还是很难的,至少要三天三夜的功夫。只说肉身死亡的话就短很多,需要大概一刻钟——这时间其实倒是够的,不过我在这边维持幻术也需要耗费力气的,你若再继续五个息的时间,谢云渡他们就会看到我的真身。”
季牧莫名觉得有些难堪,装作不甚在乎地道:“那就算了呗……你还有多久能恢复感知?”
陆启明道:“马上了。”
“那好,”季牧回答得很快,“到时你告诉我位置,我就去找你。”
……
……
身周暖而无风,这在深冬的此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陆启明睁开眼睛,看到了两张难掩惊惶的面孔,是谢云渡和一个……白发蓝瞳的孩子,想必就是白虎化出的人身,没想到是这个模样。
“吓着你们了吧?”陆启明声音中带上极浅的笑意,语气柔和,“麻烦扶我起来。”
“好……”谢云渡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先应了声,然后才彻底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垫着他脊背,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
陆启明不由莞尔,道:“其实还不至于这样。”
谢云渡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陆启明收回目光,旁若无人地给自己搭了腕脉,自纳戒中取出常用的金针,手指试了试力道;复又换为银针,抬手刺入耳后穴位,引了瘀血出来,拭净。
谢云渡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银针收回的耳后,依旧是一片虚假的干净,连最细微的针孔都看不见;他已经不再掩饰这是幻术了。
“你能告诉我,”谢云渡近乎乞求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吗?”
陆启明微微仰头吞咽下一枚赤色丹药,停了一会儿,平静道:“我不愿骗你们,所以不要再问了。”
一瞬间谢云渡就耗尽了全身气力。他目光掠过陆启明眉间,旋即又痛苦地避开,咬紧牙关,“……我不信!”
陆启明只是一笑。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小童子,打趣道:“这也算是第一次见面了,这位‘小白’怎么称呼?”
“是‘老白’。”小童子纠正说,看见他笑,便又叹气道:“不过现在嘛……小白就小白吧!”
陆启明抬手摸了摸他柔顺的雪白发丝,微微笑道:“也挺好的。”
谢云渡看着这一幕,猛地转过了身。
沉默很久,他勉强压着声音问:“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没有等到陆启明回答,谢云渡自顾自道:“你一定已经有完整的计划了!还有哪些是我能做的?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弄错了……绝对不会!”
陆启明叹了口气,笑着道:“人最难得自在。你们能跳出去,就不要再进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我真的……!”谢云渡恨不得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质问他,最终却只能让自己重新平息下来。
谢云渡转回身望着他,手指慢慢覆上剑鞘,一字字道:“等季牧来,我就杀了他。”
陆启明道:“季牧不能死。”
“为什么?!”
谢云渡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而话刚一出口便又后悔。他低头拿手覆住眼睛,无声道:“……对不起。”
“我到如今,是因为表面上的这些人吗?”陆启明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一个季牧死了,还会有无数个季牧等在后面。只要承渊仍在,就永远无法结束。有什么用?若杀了季牧就当做报仇,那未免也太懦弱了。”
“我知道……但我就是,”谢云渡近乎微不可闻地道,“就是,太难受了。”
陆启明随口玩笑般地道:“你就当都是假的吧。”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忽而道:“我还缺一味药材,不知你那里有没有。”
谢云渡听了,未等他说完,就将纳戒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摆在地上,道:“全都给你!”
陆启明轻笑了声,视线一扫,信手挑了几样拿着,示意他将多余的收起,“这些还是你自己留着。你们两个在外围走,总有用到的时候。”
谢云渡正要再劝,眼角余光却忽然扫到一处——它与另一件谢云渡本有之物看着极为相像,换了任何人都不会注意;但谢云渡对自己纳戒的所有物太过熟悉,一眼就发现了那是自己原本没有的东西。
谢云渡立刻意识到了,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一齐收起,心弦绷紧。陆启明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向他传递什么,岂不是说他们周围还有其他人在盯着?谢云渡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但与此同时,谢云渡终于心中稍定。既然陆启明依旧防备着承渊,就说明他那里仍有着承渊所不知道的事在发生。谢云渡说服自己,他应该等。
陆启明知道他已意会,便微微一笑,道:“你们这就走吧。”
谢云渡呆住,看着他。
陆启明平淡道:“季牧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若继续留下,会给我带来麻烦。”
谢云渡依旧没有动。
陆启明有些无奈,低道:“走吧!”
“我……”谢云渡紧紧握着拳,猛地喘了口气,颤声道:“求你了,我做不到。”
谢云渡告诉自己要等、要等、要等,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陆启明继续被季牧那种人那样对待……他是真的真的做不到!
“你就当做不知道,”陆启明道,“就像今日以前一样。”
“……那怎么可能?!”谢云渡简直快要疯了。他甚至从不敢开口去问陆启明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事,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没有把剑道给他,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启明,启明!”谢云渡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要管了!咱们去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养伤——一定能找到的!”
“等古战场一结束,”谢云渡笑着道,“咱们就回桃山——我们桃山山灵水秀,果子也好吃,什么都好,最合适修养了!而且谁也管不了我们桃山的事,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样都行!……就这样,好不好?”
“好啊,”陆启明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真心实意地道:“等古战场结束,我就跟你去看看。”
谢云渡咬着牙不说话。
陆启明并指向上,笑道:“我保证。”
谢云渡的手颓然落下,又抓住他的袖口,喃喃重复道:“真的,求你了。”
陆启明垂下目光,道:“别让我为难。”
“……好。”谢云渡用力闭上眼睛,站起身,沉默很久,最终誓言一般地低声与他说:“再也不会了。”
童子化身白虎,低头蹭了蹭陆启明的手。
陆启明笑了笑,抬目远送。
一人一虎静静离去,未再回头。
第一百零六章 消失
“真是太感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牧拊掌,侧身从枯林后走出,停住,垂眸独自看着撑坐在地的人,神色意味不明。
陆启明犹自出着神,听到声音收回目光,道:“刚刚谢了。”
“毕竟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要求,”季牧漫不经心地走近,道:“而我刚好也能少些麻烦。”
他抬眼示意墨婵上前去察看陆启明情况,状似不经意地道:“听说你准备去桃山?”
陆启明撤了身上幻术,任由墨婵施为,平淡道:“说说而已。”
季牧笑笑,在他身边席地坐下,道:“你过去不一直在中洲,与谢云渡怎么会认识?”
“你或许听过,”陆启明道:“在黄金树秘境里恰巧遇见的。”
“那次是你?”季牧微觉诧异,脑海中过了几个画面,自语道:“怪不得……”他没说完,又仔细想了想,忽而挑眉道:“自秘境那次后,谢云渡就被他师兄关进了桃山剑笼,直到古战场开启后方才再次露面……所以你们期间应该没再见过?”
陆启明嗯了声。
“那还真是奇怪啊,”季牧笑起来,道:“你们这种人。”
但凡季牧不作问的话陆启明都不会回应,此刻自然也不可能多余解释,只随它过了。
“算了。”季牧觉得无趣,也不想再提,转而问:“这神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详细说说。”
“任何事物都有平衡,”陆启明道:“你虽只取了一人之气运,却等同于扰乱了整个天地的气运平衡,天道意志便不会容你。”
季牧冷声道:“这些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陆启明淡淡道:“此前我并不知情。”
季牧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耐烦道:“难道我以后每次用神通都会出现那种情况?非要等那一阵慢慢过去?”
“不是‘等’,”陆启明否定道:“必须要在那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让天地气运的平衡恢复,才能解除被天道意志排斥的状态。”
“那根本不可能做到!”季牧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在一个人的身后,因果线牵扯的是千千万万无数的人无数的事,从过去到将来的无数时间,就算他现在借助神通已经能够控制气运,也绝不可能让这一切在动荡中维持平静。
这根本是人力所不能及的……除了陆启明自己!
“那照你这么说,其他任何人就算得了也不能用,”怀疑顿时漫上季牧心头,他上下打量着陆启明,目光森然,“你原本就是想借我之手自己得到这神通吧?”
陆启明的回答很简单,“不是。”
季牧突然一把攥紧他的腕骨,再次动用神通运轮。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神深处有讥讽。
运轮发动的一刹那,季牧的手同时被某种未知的力量震开;季牧不信邪地反复去试,却次次如此。
“你做了什么?”季牧怒气猛一阵上涌,“我叫你不要反抗!”
“与我无关。”陆启明平静地说道,“就像刚刚你感受到的。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你借助任何外力也不能改变的。”
“你是说你自己吗?”季牧冷笑,重新把手伸向他,道:“好啊,那你自愿把气运给我不就行了吗?”
陆启明没有理会,只淡道:“我也做不到。”
“别以为我不知道!”季牧恨恨道:“你都能把气运给那谢云渡,为什么给我就不行?”
陆启明指节抵了抵太阳穴,皱眉道:“那不是气运,是剑道传承。”
季牧不管不顾道:“剑道也行!总之下次见到时我一定要比谢云渡更……”
陆启明打断道:“是献祭传承。”
季牧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启明道:“所以没有第二次。”
季牧彻底怔住。他忽然间回想起秦门时陆启明凭一未出之剑将他逼退的那一幕,那个时候那一剑,哪怕是他也觉心为之夺、神为之摄,不敢有一丝与之抗衡的念头。
那样的剑,说没有就没有了吗?
季牧心中有种不真实感,渐渐滋生难言滋味。
“是不是他逼你给他的?”季牧忽然问,他觉得这世上绝没有人会自己情愿,“我去杀了他!”
陆启明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季牧皱起眉头,道:“你笑什么?”
陆启明笑道:“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一样吗?”
周围猛一安静。
墨婵拼命朝陆启明打眼色,咳嗽了声抢先道:“看看这都耽搁多久了!赶快回去吧,再晚了那群人肯定又该说三道四了。”
当事人却都如若未闻。陆启明如是,季牧亦如是。
季牧当然知道墨婵岔开话题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怕他再失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甚至于连季牧自己也以为自己会被激怒;本该是这样的。
但事实却是,季牧听着陆启明讽刺自己,心里却竟然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恼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间无法生气,明明之前有一段他还恨不得杀人,但此刻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季牧只是忽觉无力。
每一次,当他像现在这样盯着陆启明的眼睛看,就会清楚实际上这个人从没有哪怕一瞬真正把他放在眼里。季牧心中总有种感觉,这个人其实从来都不属于他,哪怕有血契的存在也无法令他安心。他总觉得陆启明下一刻就会挣脱一切,起身远走,再不回来。
不,不对……
季牧忽然笑了起来。
若在不久之后那一天真的来了,在走之前,陆启明一定会先回头杀了他的——不是么?
季牧笑了个够,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走吧。”
一路无言。
四个人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座山崖,依旧空荡寂静。
轮椅上落着一层薄雪,被季牧随手拂去。墨婵扶着少年坐上去的时候,意外发现触手温热,不由讶然地看了季牧一眼。
陆启明已再次化为鹤族青年的模样,唯独曾经被承渊动过手段的血契印记无法用幻术遮掩。
季牧停在陆启明身后,取出一条抹额覆上他的眉心,绕过系好,声音冷漠地道:“别再惹麻烦了。”
他没指望陆启明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之前你没有看到,我已经把艳零杀了。”
说到此处,季牧朝墨婵摊开手掌,道:“拿来。”
墨婵没再与他糊弄,直接把那枚玉盒递给了他。
季牧转放在陆启明手中,淡淡道:“这东西我不需要,你跟墨婵随便怎么用吧。”
陆启明信手打开,在指间翻转过一个来去,片刻后道:“这里面原本装了什么?”
季牧一怔,旋即看过去——
玉盒中竟是空无一物!
“墨婵!”季牧脸色一厉,目光森冷转向身边呆愣的女子,“你是活腻了?”
而墨婵也正惊着呢,“这真的——真的不关我事!亏我还好心帮你们捡起来……”她说着,憋屈得很,“下次这好人谁愿意做谁做,我才不被你们冤枉了。”
陆启明仍垂眸看着玉盒,微微沉思。
季牧料想墨婵也不该会有这胆子,便立刻疑心到了他处:“是不是被谢云渡他们趁机偷了去?”
“不,”陆启明合上玉盒,“刚刚我解开的就是你最开始设下的封禁。”
季牧停住,“你是说……”
陆启明微一颔首,道:“自你之后,在我之前,它没有被任何人动过。”
艳零的妖丹,是凭空消失的。
第一百零七章 复生
艳零的妖丹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陆启明而言很简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对此非但一清二楚,甚至于整件事都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
时间倒回之前;灵盟驻地。
……
天光半晴。
灵盟的所有修行者都围聚在这里,全神贯注、精神绷紧地注视着人群中央的阵法。
阵法的面积并不算多,只能容一人平卧,另两人分两角对坐;但阵法的纹理脉络却是在场修行者此前从未见过的,仿佛并不属于目前的任何一种修行体系。灵盟中原本不乏有善于阵道的人,却无一个能够破解其意。
——唯独一人,阵法的创造者,灵盟圣使,青衣。
不过既是圣使,那么能常人所不能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陆启明视线扫过严阵以待的秋泽与刘松风,没有耽误片刻时间,微一颔首示意开始。
阵法同时被激发,每一段纹路都无声升起奇异的华光,如虚如幻,却令阵法中范围内的一切瞬间浑然一体,隐隐与外界相离。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此处几乎自成为一个小世界,规则与实体的距离无限拉近,神通的能力被强化到极限。
是时候了。
秋泽与刘松风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将神通之力灌注入阵法之中。
在阵法中央,静静伏着白狐的尸身。
秋泽的神通名为“起源”,可对任意之物知其过去、看其源头,并将其还原为包含于本质之中的任何一种状态。所以他能够拂手将神兵利器化为尘埃,也可以让原本属于艳零的重新归于身体。
刘松风的神通则名“过隙”。这或许是所有医家最想要得到的能力——与时间有关。他可以控制有限范围内时间的退回、停滞与推进。
二者相加,又会发生何等的奇迹?
——一切开始逆转。
蜷成一团的白狐重新化成女子,依旧双眸紧闭,苍白僵冷;但这绝非结束。
她的身体迅速恢复柔软,丹田明光升起,妖丹一瞬回复完整。
自胸口贯穿腹部的刀口由下至上愈合、消失无踪,复原为没有伤痕的光滑皮肤。
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胸口起伏,脸颊泛起生机的红润。
直到下一刻——
艳零蓦然睁开眼睛!
……
……
一刹那,人群陷入前所未有的狂热。
——这可是逆转生死!这是修行者从古到今、从未曾实现过的奇迹!神明的领域!
就这样上演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前。
——而他们甚至根本不必付出丝毫代价!
所有人的目光都炽热到极致,朝圣般的望向秋泽与刘松风。这两位神通者联手创造了前无古人的奇迹,而他们却仅仅有些精力高度集中后的疲惫,除此以外,整个过程并不显得吃力。
——这证明了,发生在他们面前的这一幕,是完全可以复制、一次又一次再现的。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人们此刻的狂喜。他们尖叫欢呼,用尽力气拥抱,跪地祈祷,用一切疯狂的肢体动作表达充斥胸腔的澎湃情绪——为奇迹的复生,为不死之身,为必将得到的胜利!
……
艳零就在这般如痴如狂的人海中醒来。
她脑海一片混沌,耳边全是听不出意义的庞大嘈杂,眼前晃动的每一张脸都布满了不正常的亢奋,仿佛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扑咬过来。
……什么。
艳零茫然地动了动嘴唇,微小的声音却被人潮全然淹没,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到底……怎么了?
她用力闭上眼睛,短暂的黑暗之后,脑海中却猛然闪现出一道漆黑的刀光,由上到下、从她的胸腔深深没入,然后,然后——
“艳零?”
在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同时,艳零心中的恐惧顷刻达至顶峰,她再也难以忍受,骤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声音凄厉至极,犹如利刃割裂幕布,人群的狂热被一刹逼停,纷纷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艳零……艳零!”秋泽低声念她的名字,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外界的寂静让艳零渐渐找回思考的能力,但她仍然没有听到秋泽的问话,只沉浸在自己最后记忆中的那一刻。
没错,她想起来了。
秋泽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你在说什么?”
艳零目光散乱地望向秋泽,喃喃道:“我死了。”
她脸色煞白,瞳仁里没有一丝光亮,令秋泽有一瞬间心底微寒。但他很快定神,温言安慰道:“艳零,你看,现在已经没事了……”
艳零无意识地摇着头,手指痉挛地紧紧按住丹田,不由自主地弓下背脊,崩溃哭泣,“……我已经死了!”
“没有!真的没事了!”秋泽用最轻的力气扳正女子的肩膀,认真道:“艳零,难道你忘记了吗?咱们之前就说好了的,只要有刘师伯和我的神通,就还有重来的机会——艳零,你好好看看,你还活着!”
秋泽在她耳边一直反复地说、反复地讲,过了很久,直到女子身体的颤抖慢慢平复,眼神重新开始凝聚。
“……秋泽?”艳零终于渐停下来,认出了人。
秋泽听到这句,与刘松风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醒过来了就好。艳零,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艳零皱着眉头把他推开,用手抵按住眼睛,却摸到了一脸的狼狈泪水,心下更是烦躁。她垂眼看了片刻身下的阵图,又觉一阵头昏脑涨,“……你们的试验是成功了?”
秋泽顿了顿,道:“对,成功了。”
艳零不由自主地手攥成拳,紧紧压住胸口,不耐烦地道:“但我现在还是很不好。”
刘松风拿过她的手腕又探了一次脉象,放开,淡淡道:“已无碍了。”
“不可能!”艳零眉心深锁,“我心口闷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压着,而且,而且……”
——她总觉得,她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对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艳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摸向自己的脸颊眼睛,反复拍打手臂,又把衣带扯散去找自己的妖丹;却全都在。
“到底是什么……”艳零神思不属,“季,季牧,”她打了个寒颤,含糊不清地道:“他那个神通到底……”
刘松风看着摇了摇头,站起身,与秋泽交待道:“让她先休息吧。”
秋泽也只能点头,眼睛望着喃喃自语的艳零,面露忧色。
“也不必忧虑太过。”刘松风看他神情,便再多说了句,同样也是说给周围的其他人听,“生死乃大事。她毕竟是刚经历了……需要时间休息平复,这是人之常情。”
四周极静,已经很久无人说话,老者的声音传得清楚,人人都听得到。
“都散了吧。”
青衣留下一句话,先自转身离去。
其余人低声应了,相互看看,似乎也只好如此。人群便三三两两地无声散去,但可想其心中却是绝难平静的,却都要归于私下谈论了。
能令死者复生,原本是前所未有的振奋之事,然而艳零苏醒之后的反应,却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云。
……
……
散后。
“青衣,”顾之扬快步追了过去,“……青衣!”
前方的青年终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仍是一模一样的昳丽眉眼,顾之扬却觉得仿佛要不认识他了。最初认识时青衣还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后来被中武的画道大家选为亲传,再后来……
只再数月不见,他已成了灵盟的圣使,甚至能在这些自神域而来的修行者之中做到令行禁止,就好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青衣看向他,开口道:“什么事?”
“……神通,”顾之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忘了说话。他缓了口气,道:“我是想说,我得到的这种神通只有之前第一次时能发挥最大威力,以我的修为,之后再用限制太大——”
“那个神通叫什么名字?”青衣忽然打断了他。
顾之扬愣了愣,回答道:“‘无限界’。”旋即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限制太大”,一时哑口无言。
青衣微一颔首,道:“你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你还不会用。”
他说完这句便算完了,转身就要继续走。
“等等!”顾之扬只能赶快拉住他手臂,看他停下来又连忙放开,认真解释道:“我自知悟性算不得好,不像秋泽前辈他们一拿到就会用,等我学会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
青衣挑眉,道:“所以?”
“你们不是在跟武宗打仗吗?”顾之扬说道,“神通总共只有九种,放在我身上也是浪费。占用好处却出不了什么力,这样我心里不安。我觉得,这神通还是给你来用得好。”
青衣尚未说什么,便听见另一个声音接道:
“没有这种可能。”
姜忍冬从后面林中走出来,道:“他现在的身份是灵盟圣使。而这些神通的意义与灵盟立场有违,其他人用尚且可以说是权宜之计,但如果连主事人都修炼,那像什么样子?”
姜忍冬也追过来,顾之扬并不意外。她虽然是陆启明的师姐,但毕竟之前身份差别太大,在中洲武院时他们之间并无交流。而现在,青衣是圣使,姜忍冬随侍在刘松风身边,顾之扬虽是误打误撞,但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他们三个就是此处唯三的中洲人,又都与陆启明有联系,便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
“那怎么办?”顾之扬问青衣道:“神通给谁比较好?”
“这个问题你不仅不该问,还要避免别人生出这种念头。”青衣看着他道:“若要神通易主,只有先杀死原主,你也愿意吗?”
顾之扬心下猛地一凛,惊愕道:“我……”
“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这种话,这只能平添麻烦。”青衣平淡道,“你该怎么修炼就怎么修炼,其余的事不必管,我心里有数。”
顾之扬只能沉默。
“你既然能领悟得到,就该当仁不让,婆婆妈妈什么。”姜忍冬皱着眉头说他了一句,便略过不太提,转而问青衣:“你有启明的消息了吗?那一次……你应该见到他了吧,但我觉得你一直在对我们回避这个问题。”
顾之扬顿住,也望向青衣,“……对,那天你说要去找他,回来后却总是不对我们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青衣平静道,“我说过了,他很好,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什么问题吗?”
顾之扬紧抿起唇,没有说话,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最近总觉得青衣有些怪异,但他也曾隐晦试探过他过去的一些事,青衣的回答却从不出错。
姜忍冬冷眼看了青衣一会儿,淡声说了句算了,率先转身离去。
“青衣,”顾之扬最后道,“你究竟想如何我不知道,只要你别忘了他是如何对你的。”
青衣笑了笑,道:“你想多了。”
顾之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低声道:“希望如此。”
……
……
第一百零八章 镇魂
对于灵盟发生的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武宗中人仍毫不知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武宗驻营中专门为季牧几人空出一小座独院。无论其他如何,季牧还是佩服楚鹤意的表面功夫的。
检查了一遍院子房屋各处都无不妥,季牧关上房门,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带陆启明进来的这一路上终于没有再横出波折,反而是墨婵的随行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原因无他,武宗这次古战场之行实在是太缺高明的医家了。
“你也总算有点用处。”季牧说墨婵道。
墨婵还他了个白眼,懒得一般见识。
不过季牧原本也没准备把心思放她那边,他来到陆启明身边坐下。进屋后陆启明便撤去了幻术,季牧看着很习惯,问他说:“你觉得像现在这种情况,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陆启明还尚未开口,墨婵已把话截了去,蹙着眉说道:“你可别没完没了了,今天他已经够累的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语气不算好,季牧却也没再生气,竟就说:“也是,改日吧。”
话音一落,季牧发现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脸看,觉得莫名,不由道:“怎么了?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是,我说,”墨婵欲言又止,道:“你就没觉得眼睛有些不对?”
季牧一怔,下意识抬手去摸眼角,指尖还未触碰到皮肤,便有极轻微的一声“嘀嗒”,他低头看向掌心,竟然是一滴殷红的血。
季牧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双眼逐渐加深到剧烈的疼痛,整个视野迅速蒙上一层浑浊的血色。
怎么回事?季牧的神情有短暂的茫然。
……是了。
季牧忽然想起陆启明那一天与他说过的话,意识到这就是“天眼”的反噬。
他很早就问清了陆启明纳戒中所有东西的用处,其中就数那件“天眼”最为特殊。
须知天眼皆为天生,是百世善人积累功德所带来的馈赠,比如桃山那个名叫苏景的小弟子所拥有的那样……季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天眼剥离出阵法、炼化成器,只需覆在双目,就能让普通人拥有天眼的能力。
季牧当然是要定了的。尽管陆启明从最开始便说过,此为至阴至邪之物,其本质实际上是炼魂,一旦用在自身,就必然诅咒缠身,并有反噬之险;但季牧当时并不在意,他是从不怕死人的,也并不如何相信诅咒——尤其后来他用这双“天眼”轻而易举地看破艳零的神通,心中更是只有满意,早将陆启明当初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他应该更谨慎的。
季牧心中懊悔,眼前却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晰,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场景片段交替在脑海闪现
他明知这是幻象,心神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激烈情绪所引动,戾气一阵一阵地上涌,甚至有一刹那竟生出想要去挖自己的双眼的冲动!季牧心中愈惊,脑海幻象却愈演愈烈,他清楚这次恐怕难以对付,强自找回一丝神志,正要循着记忆的位置伸手去找陆启明,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别动。”
季牧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上自己的双眼,力气极轻,就像一片柳叶落上了湖面。这一瞬间,季牧也不知因为什么,明明自己情况还没有任何好转,他的心神就立刻安定了下来。
陆启明感知片刻,微微蹙眉,与季牧道:“闭眼。”
季牧赶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陆启明刺破指尖,虚画出两道符篆,血液凌空化为纯净灵气,如雨雾一般渗透入皮肤,安抚着天眼魂魄的异动。
季牧眉心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身体放松,微微向他那里前倾。
陆启明问:“好些了吗?”
季牧其实已经觉得不太疼了,若在以往他完全可以无视,但今天他第一反应就是,“还是很不舒服,”他眯着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又很快皱着眉闭上,用很笃定的语气说道:“对,还是不行。”
果然没有人怀疑。季牧竟觉得有些高兴,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可是陆启明会不会发现?季牧在他随后的沉默中屏住呼吸,心中少有地生出几分忐忑;在陆启明开口前的前一刻,他的紧张忽然达到了顶峰——
但却不是。
季牧还未来及庆幸,耳畔便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奇异韵律,十分安静悠长。他原本就对音律格外敏感,几乎一瞬间就听入了神。
季牧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一种镇魂曲。
陆启明念的是他们那个世界的语言。季牧也曾跟人学过,总觉得那种语言听上去非常古老神秘,自然地具有力量,即便是对于听不懂的人也是一样。
季牧忍不住悄悄又把眼睛睁开了些,透过陆启明指间的缝隙,看见少年眼帘低垂,神情十分柔和沉静。他微微一怔,开始试着分辨那镇魂曲的含义。
一行路终,往去无归。
得失不存,痴怨了空。
昔我尽去,昨尔亦同。
生如幻妄,唯死恒永。
季牧渐渐闭上眼睛。他听着陆启明用极轻的声音念着镇魂曲,脑海中不知觉勾勒着模糊的画面,色调昏黄,像是在民间乡下古旧观宇,纸灯笼,香灰炉,人寥寥而寂静。
亡者请听言。
陆启明垂眸看着季牧的眼睛,透过这里望向另一个魂魄,低声念,“昔人俱已,往事俱散,生不相见,死有逢时。”
古来长夜皆寂静,大梦复醒不复留。
天高地久本无尽,魂灵往生勿回头。
陆启明念完最后一个字,闭目聆听魂魄的无声回应。
约定达成。
他们这一脉的镇魂曲与其他不同,不可随意用出,因为一旦用出,便是要允诺完成怨灵的一个心愿,务须重之甚之。但这一次,陆启明却觉得这是应该的,也是他最早从白灵那里将其取来的真正初衷。
百世善人的魂魄天性如此,即便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段对待,镇压数万年不得解脱,若换成其他早已成了嗜血嗜杀的厉鬼,这个魂魄却永远不会这样,再怨恨也不过于此了。
而这却恰恰成了令人更加无所忌惮的原因。
陆启明慢慢把手收回,重新放在暖炉上,用刚刚刺破了的指尖反复摩挲炉壁的纹路,目光冷而清醒。
季牧注意到他停下,抬头问道:“你以后准备放这个魂魄自由吗?”
镇魂曲他听懂了。
陆启明道:“对。”然后顿了顿,忽然一笑。
但季牧却看出他并无愉悦,也不因释怀而笑。
陆启明察觉到季牧忽然的沉默,抬眼看过去,目光微带询问。
季牧却猛地站起身。余人都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出去了。你也,”季牧顿了顿,眼睛余光依旧放在少年身上,很快又移开,最后只是道。
“早些休息。”
他说罢便转了身,疾步过去开门离去,留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乔吉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墨婵微一颔首,随即跟在季牧身后走出门外。
只走了两个人,房间便一下显得空旷许多。墨婵挑眼瞧着那边微晃着的门扇,露出一丝微带惊讶的玩味笑容。
“你觉不觉得,”墨婵在刚刚季牧的位置坐下,半边身子都倚靠在案几上,单手支着下巴看他,“季牧最近有点奇怪?”
陆启明低头用丝帕一根根拭净手指,淡声道:“关我何事。”
墨婵一时语塞。
她看着他将慢条斯理地将手帕干净的一面向外折好,指尖燃起一簇火光,顷刻就烧了尽。不知是否是错觉,墨婵总觉得,那火光颜色异常地鲜红,远甚于她曾见过的任何灵火,令她莫名心头一跳,生出几分诡异的寒意。
墨婵略显僵硬地坐直身子,突然有点想走了。
陆启明眼睛转向她,问:“累了?”
“……是有点。”墨婵强笑着站起来,带动椅子擦过地面发出一道刺耳声音,吓了她自己一跳。她赶忙又退开几步,轻手把椅子扶正,装着扭头去看天色,却忘了窗户是紧闭着,只有半开的门缝透出几丝沉闷的光线。
陆启明如若未见,道:“那就走吧。”
墨婵竟觉得松了口气。她点点头,勉强一笑,便转身仓促退开。临走前她无声带上了门,房间霎时更显寂静昏暗。
……
陆启明没有点灯的打算,左右也不影响什么。
他粗略扫视了一边周围的简单陈设,转动轮椅,开始将纳戒中的一些物件移放出来。
之后应该会在这里停留不算太短的一段时间。
“每次过来都能见到很有意思的东西。”
承渊一直就坐在陆启明身后不远的床沿边看着,这时才说话。他随意拿起手边一盏灯,轻轻一吹,烛芯便点着了,幽幽明明地染着,摇晃着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承渊端详了两眼便把灯盏隔下,抬头戏谑道:“看得清不?我帮你照照。”
陆启明背着光笑了笑,抬手将抽屉推上。
“……魂灵往生勿回头。”承渊哼唱了一句,感慨道:“隔了这么久又听到,真是令人怀念啊。我记得,还在我年少的时候,城里的老道人唱的便是这个调子,很普通,很寻常,人人都会,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恐怕已经没多少人会用了。”
“我可不是为了怀旧。”陆启明平静道:“他只教过我这个。”
“是吗,那还真够苛刻啊。”承渊忍不住笑了,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
陆启明微侧过头望过来,光线斜照眉骨,在眼睑落下一片阴影。他忽而一笑,“那你呢?有怀疑过真实吗?”
“譬如此时此刻,这个世界,还有你自己,”陆启明低手拨转轮椅,与承渊正面相对,笑着问:“它为什么就不会是假的呢?”
承渊渐渐皱起眉头,看着他,片刻后冷笑道:“如果你还想着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那就太可笑了,而我也会少很多乐趣。”
陆启明注意着承渊的神情变化,却并未看出自己想找的东西。兴致寡然地收回目光,他道了声,“放心。”
“不是最好。”承渊懒得应付,转道:“行了,聊的够了,说说别的吧……今天我可以听你解释。”
陆启明想了想,道:“永寂台?”
“明知故问。”承渊起身,徐步走近,与少年面对面坐下。
“现在可不比当年了,我为这件事费了多少功夫,你也是清楚的。九种神通,九个人选,以及随后永寂台的面世,原本都计划得好好的,偏偏你一过来——嘭,全盘乱套。”承渊随意做了个炸开的手势,微笑道,“实话说,我现在真的很不开心。”
“但你本可以阻止我。”陆启明没有抬头,声音平静,“为什么不呢?”
承渊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陆启明低声道,“你我都知道,永寂台是什么东西。”
它拥有当年承渊神亲手炼制的内核,是真正的神造之物,但却为这个世界的天地规则所不容。承渊要想将它真正带入这个世界,必须想设法欺骗天地规则。
永寂台这个名字源于这个世界民间原本的传说,从古至今曾经被无数人口口相传。当它被冠以“永寂台”之名时,便是继承了这个名字的传说与气运——这是第一步。人们越是相信永寂台是至宝、越是对之充满**,那么永寂台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便越是理所当然。
再后来,承渊创造了一个契机,让一群身具强大气运的修行者进入古战场,为了永寂台去争抢、厮杀、流血牺牲,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身上的气运便会渐渐往永寂台上聚拢,将永寂台的气息与这个世界同化,直到被世界规则熟悉、认同。
最后,永寂台会被其中一个大气运者暂时认主,穿过古战场的空间壁障,进入外面的世界——到了那时,承渊再重新将永寂台收回,就能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世界使用永寂台的力量了。
但现在……
“时间太早,也太巧合。”陆启明双手微拢暖炉,神色带着些许困倦,“被刻意摆在眼前的宝物,大多数人都只会警惕而非轻信。这样仓促完成的永寂台,当然不够完美。”
承渊冷笑道:“把他们的注意力从永寂台转移走,本来不就是你做的?你若不插手,我就已经成功了。”
“然后永寂台便只会流转在有限的几个人之中,”陆启明问道:“这也是你希望看见的?”
承渊嗤笑了声,未置可否,目光上下打量着陆启明,道:“你会这么为我着想?”
陆启明也看向他,道:“难道你不明白吗?”
承渊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少年,“但我更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啊。”
“好。”陆启明平静地点头,道:“有些事情我可以替你去做,这样总比你直接杀了我来的有用。”
承渊觉得有趣,故意逗弄他:“任何事都可以?”
陆启明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恨我了吗?”承渊笑眯眯地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陆启明笑笑,问:“那你敢用吗?”
“我好说啊,只不过……”承渊顿了顿,懒洋洋笑道:“太乙教你的那些圣贤之道,是统统都不准备要了么?”
陆启明失笑。
“笑什么,”承渊挑了挑眉,“还是……连你也觉得那些可笑了?”
陆启明道:“我只问你,要我继续吗?”
承渊笑笑,抱肩往椅背一靠,叹气道:“让你活着,还真未必有你死了好处更大。”
陆启明淡淡道:“那你大可以在利用我过后再把我杀了,一举两得。”
承渊闻言大笑。
“实话告诉你,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承渊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衣摆,冷笑,“我一句也不信。”
陆启明无动于衷,道:“但这不重要。”
“没错,这不重要。”承渊赞同地点头。
他抬指虚虚勾画少年消瘦的脸颊,怜惜地道:“好好努力,继续挣扎,然后满怀期待地去——”
承渊勾着唇角,“猜猜结果吧。”
……
……
房间再次恢复寂静。
陆启明眼睛凝视着承渊消失的地方,冷笑一闪即逝。他很快收回视线,拨转轮椅,将常用的药剂丹药逐一摆放在近处。
侧身时余光扫过角落铜镜,镜面昏黄,烛光影绰,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陆启明几乎以为是承渊还留在此处。
但旋即,他意识到,那是自己。
陆启明停下手里的动作,平静地望着铜镜。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刹,他心底激起了何等疯狂的戾气。
但陆启明最终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将一支白瓷药瓶放好。唯有那面铜镜无声散为湮粉。
永寂台同样是他所需要的东西,所以陆启明不介意帮着承渊去完成它。在承渊眼中固然是他不得已为他做事——可等到承渊死了呢?
既然事实相反,在这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再在乎。
现在令陆启明稍感麻烦的实则是另一件事。
他垂下目光,沉默注视着自己手指间唯独他一人能看见的漆黑丝线。线的尽头穿透虚空,每一根都连在一个人身上。
但还不够。
他原本准备一进入武宗营地就直接控制所有人,却意外地发现只有寥寥数人成功了。陆启明很快意识到其中规则——唯有那些曾受他馈赠、存在因果亏欠的修行者,他才能够直接建立联系。
而胜于的那些,无疑要耗费额外的时间。
算了。陆启明略显困倦地合上双眼。
已经等了这么久,他可以再耐心一点。
第一百零九章 言灵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月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神通初发现时的那场交战短暂爆发又一触即离,其后虽然随着灵盟的主动退走而迅速平息,但双方在古战场中的对立却不可能就此终止。永寂台只要有传说中的十分之一好,就足够引人争抢,更何况永寂台的真实性已经被人证实。
那日,季牧借助顾之扬神通斩出漫天莲花花瓣的时候,人们尚未过于重视。那时大部分人都还以为,只拿到永寂台的碎片,用处并不大。
但他们很快就不得不承认,永寂台的存在根本不能用常理判断。
哪怕仅仅是神器碎片,佩戴永寂台花瓣修行时,修炼速度竟能提高两成到一倍不等。每一片花瓣的效用都不尽相同,有些能直接当作攻击或防护的法器,有些能助人感悟境界,有些则能修复伤势、温养魂魄……
竟然每一片都是至宝。
碎片尚且如此,若能拥有完整的永寂台呢?
最严寒的深冬已渐过去,争战却远未结束。
已近一个月的时间,武宗与灵盟之间发生的大小摩擦不断。永寂台本体暂时不得见,他们便极力去争夺已经现世的每一片碎片。
——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令大多人暗暗惊诧的则是结果。
灵盟与武宗无数年来势均力敌,甚至在神域灵盟还要压过武宗一头,然而在这一个月里,灵盟却节节败退,接连损失修行者。虽然他们往往不顾一切抢回尸体、迅速退走,但武宗的人很确定,那些人已经死了。
而武宗中人虽亦偶有死伤,与灵盟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代价。尽管抢到的永寂台碎片寥寥无几,但能够削弱对方战力,无疑就是重要的胜利。武宗修行者皆是精神振奋。
身为在这场胜利中居功甚伟的人,季牧在武宗人心中迅速改观,甚至已经更高过楚鹤意一筹,隐隐成为了武宗这群人的领导者。而陆启明则在营地中深居简出,隐于人后。
不过,这一日日地朝夕相见,有些端倪便难以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
……
楚鹤意七日前与武宗数人出行,是日方归,归来时已是傍晚。
屋内灯烛通明,比远处天光更亮。楚鹤意并未刻意避人,径直唤了白芷来。同为上清宫门人,二人平日以师兄妹相称,毕竟比他人更值得信任,也是人之常情。
楚鹤意随手阖了门,招呼她坐下,倒了盅茶给她,边问:“怎么样?”
白芷道声谢,答说:“我是在三日前才寻到时机与他接触。”
楚鹤意道:“那就说三日前。”
白芷点了点头,开始讲:“第一日很寻常……”
……
她之前就发现,每次晴时,那鹤族青年便会独自在小院晒着太阳休息。有时他自己鼓做些旁人看不懂的小物件,有时只是闭目小憩,有时则像那天,安安静静地翻一卷旧书。
白芷走过去时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暗自思索如果开口才算不打扰。
正巧忽而风来。
许是没注意旧书的装订已经松垮,某一刻青年随手翻开,一片书页刹时被风吹动,无声飘向小院之外。
“诶?”
白芷下意识抬手抓住,停下脚步,视线定格在不远处坐在轮椅的青年身上。而他也在此时望过来,两相对视。
……
楚鹤意挑了挑眉,道:“然后呢?”
白芷道:“然后我便将那页子还给他了。”
就这样?楚鹤意忍不住笑道:“按之前我与你商量的,你应该主动问他些的。”
“并非我不想。”白芷有些无奈。
……
当时她对上了青年的目光,四周又无旁人,白芷便很自然地问了好,轻轻一扬手中的页子,笑道:“刚好飘来我这儿。”
青年也微一笑,转动轮椅过去,“有劳白姑娘了。”
白芷哪能让他麻烦,连忙快步走过去,有些好奇,“公子知道我?”
青年只笑不语。
白芷便隐约觉出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不知。她视线掠过手中书页——若这是武诀功法一类,她便选一个相近的说出来与他探讨几句,若是医书丹方一类倒也好办,白芷自认虽不精通,但谈上几句也不会露怯。可没想到那卷书偏偏是……
……
“是话本?”楚鹤意微讶,旋即也就想的多了。他开始思索这是不是那人在向他传达什么深意。
“对。”白芷却没多想。她只是有点羞愧,毕竟上清宫一向教条严格,她看过的话本少之又少,而这单独一页纸,更是看不出什么,以至于她当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找话。而找不出话,她试探情报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
“所以,”白芷继续道:“我后来想了想,干脆托词向他请求能不能把那话本借回来看看。”
楚鹤意颔首,倒也可行。如果那人果真有话要说,多半是会应允的。
“但他却没答应,”白芷脸颊一红,道:“只说那书是墨婵姑娘的,他不能替人擅自做主。”
楚鹤意也未失望,露出一丝笑容,道:“为难你了。”
白芷连忙摇头,道:“他总是挺和善的,很好相处。”
楚鹤意点了点头,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白芷没有注意,只继续说道:“好在第二天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些药材,我凑过去与他说了不少话。他的医术远比我好,也没有掩饰。”
楚鹤意闻言立刻回了神。
“第三天,也就是昨日,”白芷道,“我带了些小点心第一次随他进屋里,竟然见到李素师兄和他管家也在里面。他们明显还有事要说,我就只好稍停一会儿便回来了。”
“李素?”楚鹤意这一回确实没想到,一时沉思。
李素的实力毋庸置疑,但他惯于沉默,为人低调至极,所以哪怕他来营地时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追随者,还是很容易被人无意中忽略。明明他也是九位神通者之一,这一个月中却从未有人见过他动用神通,平日战斗也完全是过去一般的模样,以至于至今也无人知道他的神通究竟是什么。
而七天前武宗的这次行动,李素借口伤势没有同行。
“不过,其实这也不奇怪。”白芷说道:“之前三四天我都没有找到机会靠近,本来就是因为李素师兄他们——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拜访。”
“每天?”楚鹤意皱起眉头,“那他们具体是在做什么,你可看到了?”
“昨日我过去时,他们没有回避我,”白芷点点头,道:“他在教李素师兄那个世界的语言。”
楚鹤意忽然沉默,良久道:“知道了。”
……
……
天光渐暗,该回了。
李素目光掠过昏黄的窗影,露出一抹略显遗憾的笑容,站起身,一揖。
“今日又劳烦先生了。”
他惯穿灰衣,相貌平平无奇,眼神也内敛,甚至显得有些黯淡;唯说这话时声音真诚,引人心生好感。
陆启明却道:“不急。”微抬手一指座椅,“先坐。”
李素便依言重新坐下,问:“先生有何吩咐?”
“谈不上,”陆启明只问他道:“明日还想来吗?”
李素一怔,思忖间眉宇微不可觉地一蹙,正欲开口,却被对面青年示意停住。
“你连续七日来到我这里,却始终感觉进益颇微,”陆启明很平静地问:“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李素沉默片刻,叹了声道:“是学生愚钝。”
陆启明摇头,忽道:“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日来时,我说了什么?”
李素稍作回想,一顿,若有所思,“先生说我原本所学已经足够……”
“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也没有变。”陆启明点了点头,说道:“人平日交谈中所说的话,往往要顾及许多,用词亦多修饰,有时甚至与本义相反。这都是人之常情。”
李素平静地听着。
“你是惯于三思后行的人,”陆启明看着他,道:“这没有什么不好,但你用‘言灵’时,记得不要这样。”
李素目光闪了闪,沉默一笑,道:“先生果然是知道的。”
“否则你又为何找我?”陆启明把身子放松靠在椅背上,双手捧着茶盅,神情有些漫不经心。他不疾不徐地道:“你得的‘言灵’,是能够将语言与天地规则等同的神通,务必简洁直叙,不悖心声,否则言灵术就不可能有用。”
李素听到最后,出声问道:“先生那里原本就有言灵术存在吗?”
“这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了,”陆启明反问,“大修行者言出法随,一句话便可移山填海,这又算不算言灵?”
李素沉思片刻,微一颔首。
“先不说那些了。”陆启明摆手,一指桌案上的细颈瓷瓶,里面斜插着一支尚未全开的红梅,问:“试试?”
李素视线随之移过去,道:“先生想要我怎么做?”
“怎样都可以。”陆启明只道,“我先看看。”
李素会意,便重新看向那株红梅,沉心运起神通,缓声开口道:“身前二尺之外,红梅盛开。”
“不行。”陆启明一听便直接摇头,“首先你不用额外指代,心力集中在何处,神通就用在何处,否则你若与人相斗,神通岂不反而成了拖累?”
“我也意识到了,”李素道,“但若直接说,往往不起作用。”
“这就是我的‘其二’,”陆启明叹了口气,道:“赋予生机才是一切规则中最难的,你若原本对此一无所知,又怎能期望神通助你一步登天?”
李素沉默,道:“那言灵的意义又在何处?”
“我并非说那些不可以,而是太慢太慢,或许你要摸索很多年的时间。”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转而道,“按我的理解,目前而言,言灵对你来说最方便的用法,是将你能力的极限在一刹那爆发,并不受外物干扰地发挥到极致。”
李素猛的一顿,脑海瞬间涌现出无数想法,一时竟有豁然开悟之感。
“破坏永远是最容易的,”陆启明手指重新垂向花瓶,淡淡道:“如何去摧毁一件东西,每个人天生就会。你再试一次。”
李素闻声回神,心中稍作组织,略显迟疑地道:“……生机灭绝。”
陆启明唇角微微一勾,指节敲了两声茶盅,提醒道:“直说。”
李素极少见他笑容,然而这种时刻的含义无疑令李素暗自懊恼,心里竟生出几分说不出的紧张。他只能将视线紧紧盯在那株红梅上,那含苞欲放的红色在感觉中几乎要燃烧起来。
李素脑海蓦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枯萎!”
话音落的刹那,他感知到一种极其微妙的波动,目光注视下的红梅花苞颤动,犹如被无形之力抽去了水分,从边缘开始缓缓枯萎。
居然成了?!
一时间,即便以李素的性情,也难免蓦一阵激动上涌。区区几片梅花瓣,无疑是极其微不足道的成果,但这却是李素自得到神通以来第一次看到显而易见的变化。
陆启明挑眉,道:“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很准。是花就会枯萎,这是它原本就有的规律,你用言灵就会觉得顺利。不过,还可以更短。”
这一次李素瞬间恍然,出神地望着那支红梅,低念道。
“‘死’。”
眼前花瓣垂落,红色褪去,一切随风而散。然而李素心中却不再因此惊喜,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平静,因为这一切本就自然而然。
花有盛开便有枯萎,活着有生便有死。如若死不再存在,岂非生就成了一场幻觉?
李素忽然间感到,修行者穷极一生追求长生,原本就是走错了路。他应该追求的,是天地间的浩瀚规则与真实。
即是此刻。
李素闭上眼睛,只觉困住他已久的修为瓶颈一刹那松动,经脉间真力自然流转圆融,心神在感知中豁然升高,追随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灵气,近乎无限地伸展向远方。
大奥义。
就在突破带动的灵气浪潮即将涌起的同时,李素低念了一个静字,一切瞬间平息。他睁开眼,再一次望向静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青年也在看着他。
对话仿佛回到了开始的最初。陆启明点了点头,开口道,“明日便不必再来了。”
李素沉默片刻,问道:“先生为何教我?”
陆启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看向李素身后。
“怎么,”房门被人用力砰的推开,季牧大步踏进来,冷冷笑道:“赚够了好处,就开始怀疑人别有用心了?”
李素眉心微皱,侧头看向他。
季牧连日在外,刚刚又一路疾行过来,颇显出几分风尘仆仆。
季牧是感知到灵力波动以为出了什么事才直接过来的,却听见陆启明正平心静气地与人说话,哪里还不知他又做了什么?当时心里便窝了火。只不过是李素随后的那句话让季牧听着更不顺耳,才忍不住先呛了声这个。
他毫不客气的站过去把两人隔开,伸手拿起空杯子倒上茶一饮而尽。但茶水仍温热,季牧喝进去丝毫不觉爽快,反倒更加烦闷。他重重放下手中的杯子,在桌面上撞出一声响。
“还坐着干什么,”季牧斜睨了李素一眼,道:“没听出我这是在赶人吗?”
“季牧,”李素声音沉下来,“你最好适可而止。”
季牧眼神森冷,脸上却挂起笑意,正将开口。
“李公子,”陆启明坐直身子,抬手把茶盅放回桌上,茶水微泛起一层细碎涟漪,“天色不早了。”
李素顿了顿,渐渐缓和了神情,道:“先生说的是。”
季牧却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胜利,得意洋洋地与李素对视一眼。
李素则不再理会,只平静起身。
离开前,他的视线在青年的抹额上微作停留,心中再度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疑虑。
“先生若有难言之隐,”李素定定看了季牧一眼,道:“请务必不吝吩咐。”
一语罢了,在季牧勃然发怒前,他已转身离去。
“他这话什么意思?!”
季牧愤然甩上了门,恨恨道:“他以为他是谁!我刚一出去,他就敢来接近你!我就知道,李素他早就盯上你了!”
陆启明撤去了身上的幻术,手指抵了抵眉心,只当没听见。
季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扭头直直盯着陆启明,一连串质问道:“你怎么不把他给搪塞回去?你居然还真的教他!你都没教过我!”
陆启明不紧不慢地点上了灯,道:“我怎么没教过你?”
“那些都不算!都是……”都是我要来的。
季牧抿了抿唇,没说后面半句,只道:“……我也要直接变成大奥义。”
陆启明的手稳稳把灯台放下,道:“你现在就已经比他更强了。”
季牧怔了怔,唇角忍不住往上一翘,又连忙压下,道:“真的?”
“我不会骗你。”陆启明回过头,淡淡道:“他悟性远不及你。”
“那当然了。”季牧哼了一声,拿起李素用过杯子丢出窗外,方回来坐下,加重语气道:“总之你别相信他,我知道那人,看着老实,其实没一句实话,心眼比楚鹤意还多,整天只会装腔作势,烦人得很。”
陆启明随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对他那么好!”季牧大惊小怪地瞪着眼睛,旋即想到了什么,烦躁道:“而且他偏偏在你这儿突破……这下好了,等过几天肯定什么人都往你这儿挤,没完没了了!”
“这不对你有好处吗?”陆启明不以为意,“你既然想当这里的领头人,就得收敛住你这脾气。难道你要人人替你卖命,还不要你一份好处?”
“我管他们怎么想……”季牧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但终究是没再反驳。
“说说这几天的事吧。”陆启明给自己半凉的茶盅添了温水,问,“收获如何?”
“不怎么样。”季牧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示意他也给自己添点,边回答道:“灵盟的人早学精了,永寂台碎片都不会随身带,甚至连纳戒都省了。他们只解决了几个小角色,我都懒得动手。”
陆启明道:“其他呢?”
“你是说你让我提醒他们的那些?”季牧挑了挑眉,有些不以为然,“我倒是给他们说了,但是那群人一听永寂台可能是承渊的东西,反而更想要了。至于警惕承渊……他毕竟只有一人,又很久没露面了,若他真有那么厉害,直接把所有人杀了不就行了,何须躲躲藏藏阴谋算计?”
显然,不只是其他修行者这样想,季牧也是一样认为的。
陆启明点头,“说过就行了。”他看向微微闪烁的火光,笑了笑。
“他们以后会感激你的。”
第一百一十章 困樊笼
骤雨初停,天上积云未散。
但眼前仍是清明了。人站在高处扫视,下方情景一览无余。
而季牧心中仍无一丝敞阔。他足底碾碎一粒石子,胸口却也仿佛咯噔地跟着震了声,使他不由得顿住脚步,油然生出一股烦躁。
“闭上嘴吧。”季牧扯了扯唇角,抬步继续开始走,懒得回头去看。“等会儿跟人撞上了,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围的嗡嗡声顿时熄了,先前闲聊的人都识趣停住。倒不是真把那句警醒听进去了,而只是因为察觉季牧的不爽快。
“怎会呢?”有人就凑笑着奉承,眼睛看向季牧手中握着的阵盘,“有公子的宝物在,哪次不是无往不利?”
他倒也没夸大。
自从季牧拿出了这阵盘,古战场这段时间他们与灵盟的数次交手,次次皆占得先机。只因它非但能完美地遮掩身形气息,还可助他们结成战阵,亦攻亦守。武宗众人早见识了阵盘的好处,所以才敢这般轻松,临到战前,竟还有闲聊的心。
周围陆续有人跟着附和;而季牧神色才刚有缓和,一旁就突兀地传出一声毫无掩饰的冷笑。
江守哪怕是在冷笑的时候,面上也几乎没有表情。他只看了一眼季牧手里的阵盘,似是再多一句话也不屑于说,兀自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剑侍穆青梅连忙跟上。两个人身形几个起落,便很快隐去不见。
之前应声的人皆是一阵尴尬,心中暗苦。往常出行,队伍中只要有楚鹤意或是李素在,气氛至少还能和融。怕就怕季牧阴晴不定,江守不近人情可偏偏这次还把两个人聚在一起!
“季公子,”有人小声问,“你看这……”
“不必管他。”
季牧指腹摩挲着阵盘,眉心皱紧,视线再一次细细扫过四周景象。全部感官都告诉他一切如常,但他心底却总是感觉不对。
“那个青衣总有古怪。”季牧本来懒得管,想起陆启明教过他的话,便还是耐着性子多提醒了一句,“收心吧,这次恐怕不同寻常。”
周围的人相互间觑了眼,低头应是。
队伍终于静下来,继续行进。
……
……
他们来了。
在远处,季牧第一次停顿的时候,灵盟诸人看懂了青衣的手势。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随着他们缓缓挪动的位置,又重新恢复了沉静的流动。
此刻他们站在宽阔平坦的谷地,周围群山环绕。这正是永寂台初次现世之地,他们今日又回到了这里。
若无其事一般,他们又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
“……自从那日永寂台出世被季牧打断之后,就再无动静。”一妖修思忖道:“难不成果真要再现那日情形,才能重新唤醒永寂台?”
“不现实。”接话的人叫孟亭,出身不显,但修为在这里倒算得中上。他摇头道:“且不论这种设想有没有道理,若果真成了反倒更麻烦。九位神通者,他武宗占四,而永寂台只有一个。又是一场硬仗。”
“那也总不能就这样听天由命、等着吧?”
时间愈久,人心浮躁。
他们与武宗针锋相对,却渐渐陷入僵局。九种神通已有了主人,古战场的功法遗迹也被修行者翻找遍了,而最要紧的永寂台却迟迟不出。这样耗下去,除了比较双方哪边死的人少些,再看不到好处了。
说得沉默时,孟亭却笑了声道:“怎能算‘听天由命’?那咱们今日又是做甚来了?”他说着,目光便不由望向了前方那道沉静的背影。这段时日以来,他早已对圣使心悦诚服。就算旁人还心有疑虑,但孟亭却相信,既然今日圣使带领他们来此,定然有他的深意所在。
孟亭反问一句,玩笑道:“说不定只要在此处杀了那季牧作祭,这永寂台一高兴,就乐意出”
剑气锵然而鸣!
言笑未落,杀机已至!
长剑在隐匿中刺出,一点寒光直指孟亭眉心!
却被轻而易举地挡住了。
“来得好慢。”
孟亭脸上笑容未变,只是更冷。他看着来人微惊之下后退回挡,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回去?”
不约而同,灵盟诸人已于早已展开的庞大画境之中,稳而准地接住了背后刺来的利刃。
一时兵器相撞的锐鸣声不绝于耳。
果然早有准备。
“看来你们也没先前那么蠢啊。”季牧冷笑一声,刀锋随手腕斜斜一开,身形飞掠,全然无视了旁人,径直拦在青衣面前。
这是理所应当的。有他们这等修行者所在的战场,余人皆不过背景。
“想杀我?”季牧目光逼视青衣,意有所指地道:“那我就等着看你的本事了。”
青衣则并无言语,只广袖一拂,身周草木飞叶皆化利箭,瞬息绷于弦上。
季牧脸上尚还带着笑,手中九弦刀却已狠戾斩下那刀身漆黑无光,刀气迸射之时却仿佛能见得腥稠血气,顷刻间将青衣UU小说天清云淡的画境割出一条裂口。
“你可真是……”季牧嘴角噙着狠意,一刀逼向青衣颈项,低声冷笑:“毫无长进。”
青衣仍神色未动,身形顺着刀气往后微微避过,右手指间一转,竟是用画笔轻轻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劲力!
刀意瞬如烛火熄灭,化为拂衣之风,转眼散了。
季牧目光微凝,心底顿时一个警神。
他看得出那画笔只是凡竹粗制,本应脆弱不堪,但在青衣手中却竟能挡他九弦刀之锋锐,甚至连一丝裂纹也无;而青衣使出时更是举重若轻,若是旁人不知,恐怕要以为他用的是什么绝世的法器。
这青衣……不过是靠外力强行灌顶得来的修为,他会有这等高明?
季牧心头掠过一丝疑虑,却全然不回避;旧力尚未尽,他抬手便又是一刀。
“说实话,”季牧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睛,瞬息间借着刀势再度逼至近身,“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青衣只是信手与他周旋,时而以画境照顾灵盟的其他人,对季牧的话恍若未闻。
他神容犹如冰雪雕塑,令季牧始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纵使是在对视间,季牧也捕捉不到那对瞳孔中哪怕一丝的波澜。
“你明明亲眼看过,”季牧刀势猛然转急,几乎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撕碎,声音却更冷:“怎么也不告诉你的人,他是谁?”
青衣仍旧不答,任对面刀风凛冽,却始终未沾衣角。
“陆启明”季牧再忍不住。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个字说出口,又转瞬被刀气搅散在风中,“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现在如何、是生是死?!”
青衣目光微转,终于将视线停顿在他身上,忽然笑了。
那声笑一如既往地冷漠,却嘲弄至极,令季牧一瞬间气血直涌上头;便听见那人又一笑,轻描淡写问:“那你就告诉我,陆启明……现在死了没有?”
季牧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眼前的青衣与那日初见的,竟是同一个人。
只是一瞬的走神,季牧便觉后背猛一阵发麻,紧接着就是骤然炸开的剧痛!危急一线间,季牧顷刻仓促向一侧退避方才堪堪避开,却就在他尚未定身的当口,季牧心脏蓦地狂跳,想也不想聚起全身气力出刀!
那前方原本空无一物
却就在他九弦刀划过的一瞬间,于一片空无中骤地显出无数漆黑碎纹那分明是被画境遮掩的空间裂隙!若是季牧当真毫无防备地撞入那处,恐怕转眼就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季牧甫一脱险,立即持刀向后远避,眼睛阴沉地盯着青衣。衣服后襟湿黏一片,他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全是血。
并非是他不够警觉。方才那画境是“画中画”,季牧原已破了一重,没想到随后才是最难防备的。
此人一身修为竟能使得如此炉火纯青,可是那日大雪时的初遇,他展现出的实力却与此刻相差云泥!可见……
季牧心底陡然生起一股说不清的愤怒。
他抬起头,舔了舔唇齿间的血腥气,视线划过青衣的咽喉,喃喃道:“你该死。”
季牧看着青衣回望过来。
“你可真是,”那人微侧过头看着他,平淡道:“毫无长进。”
青衣把最初他自己说出的话又原数还给了他,这是毫不掩饰的讽刺,季牧本应大怒;而季牧最开始时候确实是将要怒的,但他很快意识到,在那道目光之下,他渐渐再聚不起一丝其余的情绪。
他只是觉得熟悉,出奇的熟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他一定在一个自己极其熟悉的人身上见过,以至于让他竟觉得亲近。
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呢?季牧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
因为那不可能。
因为他本没有任何亲近的人。
用同一个姿势站久了,难免显得笨拙。季牧便以这样笨拙的姿势站在原处,微睁大眼睛,愈渐迷惑不解。
但季牧没有更多时间去想了。此处是战场。
青衣早已抬腕,提笔。
他并不关心季牧失神的原因,更不会因此等待。在季牧停顿的这一段时间,他一笔未停。
第一笔,风烟俱静。
第二笔,沙土尽化磐石。
第三笔重云压顶。
四笔天地席卷,收。
画境樊笼成。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逍遥游(一)
武宗中人不信神,不敬神,而面对这神来之笔,却难以自抑地感到寒冷。
他们之间由阵盘维系的联系消失了就如同突兀间消失的季牧一样。
从那一瞬间他们便明白,青衣的画境已不再是迷惑人心的幻术,而是真正能够切割空间的**门。
他们的人还在原地,但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古战场中武宗众人,若论擅长战斗,当属季牧最强。所以铃子迟迟不愿入营地,所以李素在人群中时常沉默,所以之前短暂争执,单独离开的人是江守而不是季牧。
那么,当他们的最强之人被一支画笔轻易囚困,还有谁有资格站在青衣面前?若他要杀人,又谁人可挡?
战斗才刚刚开始,却已经仿佛结束了。
青衣没有再往季牧那处多看一眼。他平淡看向了另一处,那是武宗的一个人。
青衣分明还未做什么,那人却已感觉脖颈上如同被绳索缠上,一寸寸束紧,令他呼吸愈发困难、心跳如雷、眼球渐渐向外凸出……
他紧锁的喉咙间发出嗬嗬的低微声音,青筋毕露的双手挣扎地按住脖颈,竟摸到了粗粝坚硬的实物!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因为过于恐惧的臆想,而是有一根真正的鞭索缠绕在他的颈项!
而这种醒悟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从自己身体深处迸出的脆响;就此死去。
一片死寂。
武宗的其余人脸色惨白地看向他背后,就像活见了鬼。
或许他们是真的见了鬼死透了的人重新回来杀人,谁又能说她竟不是鬼?!
艳零用长鞭拧断了他的椎骨,松手,从跌落的尸体后探出身来,环视周围因她而短暂凝滞的战局,满意地盈盈笑了。
她今日没有穿以往最喜欢的那条月白色长裙,而是一身红衣如血;愈发显衬出她肌肤光滑如白玉,容光焕发。艳零深深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手指陶醉地抚弄着长鞭上沾染的新鲜血迹,脸颊涌起一阵**般的红晕,娇艳地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用一条人命换来的掌控感终于驱散了那次死亡给她留下的恐惧。艳零感觉到,是从现在这一刻起,她才真的活过来了。这使她情不自禁愉悦地笑起来,笑个不停。
人影在女子的笑声中憧憧而现,一个一个,恍惚数之不清。他们如幽魂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战场,也如幽魂般没有一句话语,但他们的神情、目光和步步逼近的距离,却在说。
死人复生,是为索命而来。
下一刻,艳零笑声骤然而止。她微微抬起下颌,自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冷厉至极的尖啸。
“杀!”
女子猛一跺脚,冷硬的土地在她足跟下深陷、寸寸龟裂,巨大力道令她整个人如一支离弦的血色利剑,肆无忌惮地冲向下一个武宗修行者。
“杀”
从者齐齐厉声呼应,以雷霆之势,冷漠而贪婪地扑向那群心神失守的猎物。
……
……
鲜血滴溅,骨分肉离。
修行者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这样残酷而**裸的厮杀。自死人重新归来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骤然失了心神,惊怒、咆哮、反抗又疯砍、刀刀入肉。
放眼所见只剩一片狂乱,如同坠入不真实的昏暗梦境。
却唯独一人是始终清醒的。
深陷拼杀之中的人群竟无一发现,青衣就站在战场中间,却平静地袖手旁观,已经有很久未再出手。
他想要说话时,便当受万众注目。而他想要安静时,便能让任何人就不再记得他的存在。
所以青衣此刻只是放松且平淡地注视着战场,看着血水渗透土地,微微皱眉。
他并非责怪自己带来的人杀人太慢,而是不悦武宗的反抗太过孱弱。
太过一面倒的屠杀,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空间,淡淡看着在画境樊笼中挣扎的季牧,动了动手指,决定把樊笼的壁障再变薄一些。
“你现在做的这些事,”青衣的声音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叹息说道:“与你原本所厌憎的,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即是青衣,又何须对自己说话?
答案自然是因为他实则不是。
陆启明听到了青衣的话,神情依旧平静,而这种平静在此时则更近于冷漠。他问道:“你是在质问我吗?”
青衣感受到了识海中的另一道情绪,没有觉得恐惧,只是觉得有些痛心,又有些心痛。
他低声道:“我不是在责怪你,那些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透过同一双眼睛,他与陆启明一起看着地上的鲜血,犹如并肩而立。
青衣诚恳地与他说道:“我只是怕,将来某一日你回想起来,会觉得心里难过。”
陆启明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本想要说什么,顿了顿,最后却没有说。
他知道自己本应该让青衣的意识维持沉睡就像他最初决定的那样。但这太难。他已经独自一人太久了,总还是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和一个绝对安全的人,偶尔说说话。
所以他忍不住让青衣再次醒来。所以在这段时日,不知不觉间,青衣已经知道了有关于他的许多事。
“青衣,”陆启明叹息般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道:“我觉得我之前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青衣静静听着他的声音。如果此刻他还能掌控自己的身体,那么他的唇角应当正有一个舒缓的微笑。
“我很怕这样下去,”陆启明有些怅然地道,“我会忍不住真的杀了你。”
他的语气很严肃,很认真,并非一句玩笑。青衣也知道他的心中确实存在过真的杀意,当他更知道,陆启明最终还是不会这样做。
“我宁愿这是真的。”
青衣的语气极柔和,微微笑道:“心里既然有了决定,就再不要犹豫、也不要觉得痛苦地去做……这还是你当初教给我的道理。”
陆启明沉默片刻,想起很多年前,缓缓摇头失笑,道:“年少戏言,总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语气仍是淡漠的,但那短暂的一笑,便终还是回到了人间。
青衣看懂了,所以他再次难以抑制地感到深深的恸楚。这次他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青衣不再提问,陆启明也不再回答。
他只是望着天边,道:“别看我了。看看剑吧。”
熹微山色处,正有一剑,自天上来。
……
无极剑宗最有名的即是无情剑。江守修无情剑,所以他也足够无情。
季牧被困的时候,江守没有出剑。第一个人头被艳零拧断的时候,江守没有出剑。第二人的心肺被利爪掏空的时候,江守依旧没有出剑。
他在等。
但他不是在等敌人疲惫或漏出破绽,他只是在等他自己乐意出剑的那一刻。
乐意了,便是心念通达,便可将此身此意浑然合一,心剑所指,身之所至,不知其几千里也。
故曰,逍遥游。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逍遥游(二)
剑起时,江守尚在山峦之外;剑光落定,便在此山中。
他只出了一剑。这一剑既是千万剑。
在极短的刹那,白虹剑光大涨,竟是骤然便笼罩了整个战场那顷刻间,仿佛有无数音节在同一时间齐齐炸开,轰然如滔天洪流般不可阻挡,一瞬压过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这是江守的一剑天外而来、又与无数兵器交撞而出的剑鸣。
这一剑匪夷所思地横扫过整个战场,剑势竟尤未减,反而夺尽诸般兵器之精魄,凝练至前所未有的极致;然后
陆启明微微抬头,看那一剑当空开来。
……
剑势乍起时轰隆如雷霆,到头来却剩寂静。
万物尽退了。唯独那一点剑光跨越无限,犹如天地之中央
但这天地本就是他UU小说画境之天地。
陆启明目光望去,此前铺展开来的真力顷刻回转,周方天地浑然如卷轴卷起,正要将江守剑意收泯其中。
江守只觉眼前物景剧烈变幻,一时几不能见;却绝无动摇,视线始终紧紧盯着青衣,将全身真力灌注入长剑越国,毅然舍身出剑。
剑尖凝停。
灵气匹练层层崩碎,断声如裂帛。
江守双目骤然锐利,厉叱一声,越国再进一寸。
至此,剑刃已与青衣相距咫尺。
陆启明问青衣:“这剑如何?”
青衣惭道:“我挡不住。”
“说得是,”陆启明道,“那当如何呢?”
青衣沉默。
陆启明抬手,整座画境轰然而碎,漫天墨彩流涌而来,顷刻于他指腹下化出一面灵气小盾。
一刹静止,灵盾与剑意同时抵散。
江守并不知道发生在那具皮囊下的短暂对话,对他而言,眼前所见与正在发生的并无区别。
他不曾有任何犹豫,剑尖一挑,便是纵剑前去,再次直逼青衣心门那竟比世间任何身法更快,仿佛杀意之所至,既可无视一切时间与距离。
不久前永寂台现世那次,楚鹤意就曾以一手去繁化简的剑法解了自身危局,速度之快,惊艳绝伦。然此次江守之剑,竟尤胜之。
众人只见青衣身形飞掠的速度已极快,却依然快不过逼近的剑面对这样一剑,又能如何去挡?
青衣没有去挡。
在越国逼近他身前一寸的刹那,长剑裹挟着的凛冽真力轰然而散,尽数化为五行之气归散于天地;任前方剑势如何,终究只不过是一柄空剑罢了。
青衣神色不动,修长干净的指节叩向越国剑身
江守皱眉,在他触及越国的前一刻已疾疾收力,长剑凌空虚晃过半个剑花,步下身法似退非退;而下一刹却骤然锋芒毕露,剑势从无到有只一瞬间,森厉剑刃无声抹向青衣喉骨!
人声惊动间,越国一剑抹去,剑下却骤然一空
只见身前空间层叠变幻,眼看青衣又将隐入画境,蓦然一道漆黑刀影开天而至
季牧一刀斩去将现未现的画境,冷睨了江守一眼。
他方脱离画境樊笼不久,形容略显狼狈,而看到江守方才那一剑,神情仍露出自矜。这一剑看似依旧,季牧却看得出其行至中途缺了精神,后继无力,大失水准。
“若不行就让开,”季牧下巴微抬,不屑道:“换了我来。”
江守握剑的手指无声收紧,没有理会;但这不是轻忽,而是他分不出多余的注意给别人。
刹那以前的那一瞬间,锐利的风在耳后飞掠,他双眼一刻不移地直视青衣,看那张隽美无暇的面容犹如神刻,神情亦如在那张脸上,他看不到身处战局中本该有的绷紧,也看不到蔑视,看不到愤怒,也无不悦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一张非人的面孔。
“公子。”
女子轻而低沉的声音中断了江守脑海浮现的画面。
穆青梅不知何时已悄然穿过战场,侍立在江守身侧半步之后。她无法随他的神通逍遥游瞬息而至,便在最开始的那一刻动身赶来。此时方至。
江守敛了情绪,视线余光在她面庞扫过,微一颔首。
穆青梅便懂了他的心意。
她的神情永远是一如既往的恭谨。只要在江守身旁,她的心神便能始终专注如满弓,摈除一切外物,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尽数投注于主人的剑意之中。
剑侍固然是主人的陪衬,有时却也是规戒、向导。
穆青梅的专注由着二人之间特殊的联系传递给了江守,使他灵台恢复干净。
江守望向青衣的目光转为审视,他迅速思索着青衣之所以牢不可破的原因
或许是擅长画境的原因,这个人站在那里便优美得仿佛一幅画,从周身气息乃至眉眼神情,竟都与天地浑然融为一体。而这片天地也似格外厚待于他,五行灵气皆温驯地簇拥着他,完全任由驱使。
那便斩断。
江守心底一线灵光闪过,掌心的剑已先于思想而动
万千剑气煌然而起,顷刻夺了天光。
云影俱散;无情剑意势不可当,瞬时间竟以一人之力惊散天地之静气!
而在江守长剑破空的同一刹那,穆青梅也动了
她的剑是石剑。
古剑越国曾埋藏于地底深处,剑身没入石壁中,封存无数年不为人知。本是寻常顽石,却因剑意浸染而生了灵性。穆青梅的剑,便是由那块剑石锻成。
她是江守的剑侍,她的剑亦是越国的影。一切便成了自然而然的道理。
双剑合璧,天衣无暇。
剑势如江河,滚滚而去。盖天门、困周身、断地气**尽封,无限剑气一瞬间将青衣淹没其中!
这竟是剑气之樊笼。
武宗人眼见青衣此前用画境困住季牧,却转眼间被江守“还施彼身”,一时间士气振奋,战局隐生反转之势。
季牧脸色却不好看。他素来厌恶别人压过自己一头,更不用说是一向看不惯的江守。只是他站在战局边缘看了又看,几次欲要插手,竟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江守与穆青梅早已自成一体,若他执意出手,反而要乱了他们的气机。
人们心思各异的一霎,江守的剑势已大成,只见剑光生寒,不知其中人影。
……
这固然应该是精彩艳绝的一剑,但陆启明没有兴趣应对。
他现在看不懂剑,剑道之于他,便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物件,说不上遗憾,也没有喜悦。
透过青衣的瞳孔,他的心神轻缓地停留在剑幕之外,天地之交汇的青白光泽之中。云雾淡漠,绵山琢磨不透,一切事物没有界限,显透出一种长而久的平静。
陆启明并非有意出神,而是这段时日,他的目光越来越容易被这些所吸引。能够令他感受到片刻安宁的,唯有这片天地本身。就像此刻这样无声地看着,他会感觉到胸腔中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徐缓地流淌,时而冰凉,时而热切,才令他觉得此时此刻仍有某种意义存在。
但那意义是什么,陆启明还未知道。
他叹了口气,身形自原地消失。
同一瞬间,江守与穆青梅皆心头猛地一跳,只觉眼前忽一迷乱,心底莫名失了方向。
“公子……”穆青梅回头,下意识想要寻找身边人的目光,却在对视的刹那浑身一僵,寒意骤生
站在她身边的,竟然是青衣!
那江守此刻又该在何处?
她蓦地抬头,双眼直直盯住剑幕之中那模糊身影,竟像极了公子。
青衣与他们分处对峙的两边,怎么可能一瞬间就令江守毫无反抗得换了位置?
是幻术?!
不,幻术没有意义。
电光火石一刹那,穆青梅来不及思考原因。她没有任何时间犹豫。
她骤然回身,起剑诀,全力一剑刺向青衣身前右侧三分
这是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选择;在江守悬险的这一刻,她这一剑既解不了危局,又伤不了青衣,甚至直接刺向了空处,使得那把石剑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划出了一道歪斜而可笑的轨迹
然而在江守的越国如幽灵般闪现而出的一霎,一切的荒诞都有了理由。
神通再起。
江守身上遍布细小血痕;即使用了逍遥游,脱身也绝非没有代价。但他剑势凝聚不泻,竟是再上一层楼的锐气!
古剑越国自高至下,掀起的每一道灵气波动都与女子的石剑完美契合,以神鬼莫测之势破空而去
中了!
感受到剑刃终于触到实质的一时间,纵是江守也不由心中微生波澜
然而他却只听到了裂帛一声。
青衣身形飘然而起,并指聚灵点于双剑剑势交汇之处,广袖在剑气之中破碎一角。
江守沉默。
他在纷散的剑气间隙仰头看向青衣,那张完美如神?的面孔恰也在看向他,却又似没有。那双眼睛空荡寂静,宛若冰雪凝结。世间万物透映进去了,却什么都不留存。
不动情,不动念,怎会有人能做到如此?
江守绷紧身形,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心微微汗湿。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因此生畏。
江守忽然想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所以嘴角有些僵硬,表情也显得滑稽。但他背脊挺直,持剑的手极稳,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所以不会有人真的因此发笑。
江守道:“穆青梅。”
他几乎从来不会唤剑侍的名字。穆青梅心脏一跳,望向他。
江守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这是穆青梅第一次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但她旋即感知到江守主动切断了与剑侍之间的心神联系。穆青梅蓦地慌神,只觉得自己身上筋骨相连的一部分被生生砍去了。
“别……”她急急去追索江守的视线,就像他们曾无数次在战斗中做得那样。
但江守却不再看她,掠过时一把拂开她下意识阻拦的手,“让开。”
为什么?
穆青梅苍白着脸,满心茫然不解。
为什么?
就连江守自己说不出原因,也来不及去想。
此刻他只身一剑,胸膛中却生出多年从未有过的畅快来。
想他无极剑宗这一脉养剑侍为影为镜,束己,断情;究竟是对是错?
江守心脏陡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越国的剑锋斩破无所不在的画境,顷刻已至青衣身侧;又再次被那只不沾烟火气的手挡住。
江守双臂用尽力气压下,一瞬间逼至极近。
他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慢慢道:“你想杀我。”
与武灵之争无关,与此刻挡在他面前的人是谁无关;这个青衣只是想杀他,与其余任何无关。江守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了什么?”江守想不透原因。他与此人原本毫无交集。
他本没有期待听到青衣的回答,却听到那人道:“可惜了。”
江守一怔,目光渐渐变化,道:“你原来是懂的。”
江守是剑修。无论是有情道的剑修还是无情道,都是一样。他要用神通逍遥游,要用手中的剑,便务必跟随本心。
所以他今日,唯有直取,断无后退。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逍遥游(三)
你想杀我。
在江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青衣皱了皱眉。
无论外面风波几何,他的识海始终是一片宁静之地。青衣知道,这也是陆启明帮他做的。
青衣望着少年同样宁静的侧脸,忽道: “你明明不想杀他。”
陆启明看着持剑而行的江守,想起此前见他时的那两面,笑了笑。
天上蓦然下起了雨。
流矢之雨。
人若心生杀机,总是有迹可循。或谋定后动,或一念上涌、拔然而起。但现在下起的这场雨却不是。
它便是风、晴、雨、雪一样的雨,仿佛原本就生在这天地之间,所以才自然而然,避无可避。
青衣感受着,一时有些痴了。
这固然是他自身的修为,可也是凭他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他如何能化霜雪作恩泽、又化风雨以为雷霆。如若这世上必须有神,那他情愿相信这便是神明的模样。
青衣从不愿违逆他,但这一刻却忍不住轻声道:“我是知道的。”
陆启明听着青衣的心念,没有说话。
神?
他冷淡地想到,像太乙,还是像承渊?
如果天地之上仍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意志,那也该是原始混沌,不知道什么是非,也不懂何谓对错。神就去端坐于高天之上罢,何必对着世人指手画脚?
至于他自己,陆启明略感厌倦地想。
他既有偏私,又有爱憎,所以他不是。
万千箭雨随着那阵风便去了,似极轻柔,寂静无声
却引人心底惊雷乍响。
江守脑海中一道尖锐的警鸣劈下;但他却根本来不及躲
空中骤然炸开大片血雾。
左肩,颊侧,肋下;五行元力凝结的箭矢同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太快了,太快了!快到江守甚至觉得,根本没有“穿透”这个过程,而是那箭矢从被创造的那一刻就存在于天上、地下、乃至他的身体之内!
江守几乎把牙咬出了血。
他猛然厉叱一声,手中长剑不退反进
剑风割裂,势如游龙。
所有人的上一个神情尚凝固在脸上,连目光都来不及调转的极短一刹,江守的身形已彻底消失于原地。
又见逍遥游!
虚空掠过一道阴影,在青衣身后不过咫尺。
江守身形高高跃起,长剑越国如光似影、在澎湃的真力中直刺那人后心!
发生的一切在江守的眼中仿佛无限放慢
越国剑锋穿透虚空,穿透青衣周身的灵力护阵,吹破了那身洁白衣衫的第一根丝线
“去!”
江守疾声长啸,而那剑势竟再度陡涨,冰冷剑锋再进一寸
白衣之上骤然绽开一点红梅!
江守的心脏刹那间开始狂跳。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修行者是不可战胜的,尤其是那些看似坚不可摧之人。从看到第一滴血到收人性命,甚至于只需一剑。
一剑!
江守嘶吼一声,双目布满细密血丝,周身经脉都因疯狂调转的真力而剧痛,长剑越国再进
直到荒原之上激荡起一声长鸣。
尖锐刺响,夹杂着长剑反复震颤的低沉嗡鸣;仿佛越国剑尖遇上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铜铁之壁。
江守瞳孔骤缩。
他意识到那不再是青衣,而是整整这一方天地的势。
越国在前所未有的重压下隐隐发出不堪承受的呜鸣,剑柄挤得他掌心渗出了血。江守几乎屏住呼吸,双眼死死地盯住青衣缓缓转过来的面孔,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极度的荒谬感。
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
……
陆启明垂下视线看着越国,神色转冷。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这确实本不该发生因为江守此剑必中。
哪怕他能将技巧用到极致,一步算十步,每一次时机都绝不出错,这一剑亦已超出了青衣修为能够应对的极限。故此剑不可能不中,青衣不可能不受伤。
一切皆必然却没有发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陆启明用了凡俗之上的能力。
“你无需如此,我还没有那么金贵。”青衣低低与他道,“连江守都发现了……承渊最近总是关注这些事,莫非他今日未在附近?”
陆启明沉默,紧抿着唇没有作答。
他心中顿生一股烦躁,目光扫过,落在了江守持剑的手臂上。
……
……
江守心中惊惑仍在,这令他动作慢了一拍。
青衣回过头,望向他。
这是江守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上露出有迹可循的情绪。
“逍遥游,”他明明在笑,声音中却带着七分的冷漠, “与你何用?”
一瞬间江守心中陡然泛起针扎般的危机感;他想也不想地往后急掠
已晚了。
青衣手掌一翻一覆,已无声搭上了江守的手臂;江守使身法后掠,他便一路如影随形,身体就像风一样的轻。他苍白的指节看上去不着一丝力道,就那样清静地拂了过去,又放手。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江守却感到一道驱之不散的灵力由着青衣的指尖深深印刻入他的身体,令他心脏蓦然一窒;还未待他仔细感知
青衣猛一拂袖,一刹
聚于他一身的天地之势已再化箭雨,如雷霆般狂骤而下!
森然杀机扑面即至;江守心神绷紧到了极点,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祥,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这一刻。
越国剑身通体真力灌注,顷刻间光华夺目之极,剑芒几欲破锋而出。
江守于极短一瞬连出五剑,后发先至破去最先逼至眼前的箭矢,灵气随之破碎逸散中;他就将要再次动用逍遥游
却忽然间停住。
江守停住。他双眼睁大,瞳孔中透映出漫天万千箭矢,握剑的手开始颤抖。
神通竟不能用了。
嗤。
第一支箭矢透体而过。
剧痛令江守骤然清醒。
在他目光重新落到青衣身上之时,越国剑尖已再次调转。他疯狂地提气、压榨真力运转身法,重心压低前倾,以穷极毕身之力握紧剑柄,开始向着青衣狂奔。
他已无处可躲,只能向前。
箭矢不断穿透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留下一片血雾;但江守没有再停。
每一个瞬间他的身体都在近乎本能地做着无数次极微小的腾挪,使他接连数次避开最致命的命门,剑势仍存。
转瞬便到了尽头。
江守只身一人捅穿箭雨,眼神冷静至极也疯狂至极。他一语不发,长剑朝前当头斩下
……
……
“公子!!!!”
穆青梅凄厉的大喊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的死寂;她不顾一切地向江守奔去。
那一剑斩到了空处。
他没有力气了。
江守蓦地喷出一口血,膝盖一软,踉跄着单膝跪倒。
“公子……”穆青梅扑跪在他身侧,脸色惨白,双手颤抖地伸过去,似想要伸手去堵上他身上的血洞,但是太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子茫然失措地抬头四顾,可所有人都好像被灵盟的其他人缠住,竟无一人可以帮她。
而这一切都仿佛与江守无关。
江守紧紧盯着青衣,眼中恐惧与决绝交叠。他感到心头蒙上一层冰冷阴云,又徐徐散开了。
江守以越国横剑格于身前,指腹抹过剑身,闭了闭眼。
他修行无情剑道数十年,本以为早已心如磐石,怎料到了此刻,心中仍会不舍。
江守平缓过气息,抬起头。
“我若要走,你可拦得住我?”
男子此时通身血汗浸湿,形容狼狈之极。但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说话时声音平静,一如寻常。
陆启明透过青衣的眼睛注视着江守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令他觉得熟悉,却也厌烦。但说不上出于哪种原因,陆启明并未阻拦。
“近些年来,我渐觉修行不得其法。”江守拂开穆青梅的手,独自支撑着站起来。“现在想来,我修的所谓无情剑道就像个笑话一样。世上之情有千万种,心一动念便生了情,又岂是区区一门心法就能抑止的。”
“而我,”江守忽而一笑,神色平静而释然,“则对剑道有情。”
长剑在手却不得纵情,这即是他心中的障。
江守闭上眼睛,听着自己温热的血液顺随掌心纹路从手指间倏然滑落,经过越国剑刃,跌坠地面。
嘀嗒一声。
那一刻江守仿佛是一具石身泥塑被蓦然一声喝醒了神智,天地开蒙草木生发,无尽长风拂平大地。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世间再无一事求不得。
他握剑站在寂静的原野上,于一念之间,无情剑转有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