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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诺言

    无数岁月以来,石人永远以仆从身份追随承渊神身边,他的生命一成不变,从未有过其他人走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这一刻,可能是因为豁然醒悟,也可能是少年一直坚持称呼他前辈,石人蓦地感觉时间犹如猛然间冲破堤坝的瀑水,它不可抑止地滚滚向前,将他整个人推入了一个崭新而从未所知的奇异世界。

    石人忽然想到,如果主人还在的话,祂或许会让这个孩子乖顺地唤他一声伯父,命他从此保护在这个孩子身边,陪他慢慢长大。

    脑海中浮现的这个场景令石人呼吸间陡然乱了节奏,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地想着,若主人当真说起了,他究竟该如何回答才能将满腔真心告诉他们知道。但只是转瞬,石人就又一次记得,主人已经再见不到了。

    “前辈?”陆启明轻声问。

    这声询问让石人从一瞬间心恸若死的失魂中挣扎出来,他怔怔看着少年似曾相识的眉眼,才渐渐在死寂中重新点起一簇活火。

    “……没事,是我忽然想起从前的事了。”石人觉得自己还该再温柔几分,便把语气放轻,斟酌着露出一个微笑。

    但少年没有看到,或是没有在意。石人有些失落,又再继续。

    这是石人是第一次教人,陆启明与他的意义更是不同的,他几近是每句话都恨不得倾尽心思,唯恐自己不善言辞,教的话表意不清,让人听了心有不解。

    可惜此时这幕令石人心底软和的情境,一半是搭建于原本即存在的、毫无情绪色彩的物景,另一半则因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回忆与幻想,与陆启明体会的并无关系。

    陆启明听得认真,却不含丝毫情感。在陆启明眼中,他所看得到的全然是一片性命攸关的冰冷,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不要把这些力量当作外来的东西,”石人轻扶住少年的手腕,替他分担了大部分的压力,好让他留出精力去感受力量的细微之处,“您应该把它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把它当作自己。”

    陆启明目光低垂,不作声地听着,偶尔沉默地随着石人说的去做,就像一无所知的样子。实则他自己却清楚,他控制这些力量远没有石人想象的艰难,也与承渊神曾告知石人的存在出入。但陆启明并不准备纠正石人的误解。

    周围在石人的掌控下很安稳。自少年身上浮现的诡异黑暗偶尔一次不小心般的拂过石人手臂,旋即又被一层柔和灵力隔开。少年目光微动,开始有意地向内收敛,似乎有些担心失手伤人。

    “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石人语气放得极缓,轻声问道:“小主人,您心里是不希望用这种能力的,对吗?”石人知道少年性情温善,与承渊神是截然不同的;他也许不会喜欢这种直接向外界掠夺生命力的方式。

    果然,少年轻轻点了头。

    石人心中一阵柔软,忽然间理解了普通人家爱护孩子时的心情。他以往只知道主人的行事准则才是唯一的正确,而今换成了是小主人,石人竟觉得这样也是很好的。

    “但您还是要尽量试着接受,”石人低声劝道:“您的神魂生就是完美契合天地大道的存在,您现在觉得难以融合这些灵力,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石人想说太乙,又担心少年心里难过,便委婉道:“是您还没有真正认同这样的自己。只要您不再排斥,慢慢地就能够了。”

    陆启明听着石人的话,忽然问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石人有短暂的语塞;他是很希望少年愿意问他问题的,但这个问题却很难回答。

    关于少年诞生的原因,石人知道的极少,只能从承渊神当年的只言片语中窥知一二。他曾听主人说过祂想要创造一个完美而强大的生命,超脱凡人肉身与灵魂的限制,也超脱于祂自身。那时主人的修行已经到了尽头,无论如何也再无法更进一步,石人不知道少年的诞生是否源于主人对于无限的执念。

    最后石人略显答非所问地说道,“主人是希望您好的……您一定能拥有想要的一切,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妨碍您的意愿。”

    陆启明闻言微微笑了一下,未再接话。

    那一刻石人惊动于少年难得给他的这个笑容,分不出神去辨认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而当他想要再多看一眼时,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了。”陆启明道。

    “小心,”石人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臂,凝神帮他照看着,又说:“没事的。”

    陆启明现在是要将之前能力失控时掠夺的生命力与灵力,重新归还于这片天地。

    这件事刻不容缓。虽然这种状态有利于他感悟自身力量,但拖得太久,身体却无法承担。陆启明清楚,恐怕在封印全部破解之前,他的神魂是不可能吸收任何能量了。

    石人不知封印的事,便误解陆启明无法融合灵力是因为心结;但这个理由也未必全错。至少陆启明在向外界归还灵力的时候,明明承受着违背神魂本能的不适,心中却觉出一种诡异的轻松,似乎只有利用痛楚才能对抗内心的浮动。

    但愈是如此,陆启明便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得愈加舒缓均匀,不断逼迫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就快了。

    ……

    犹如那开天辟地的神话一般,阳光乍然重现,湛蓝天幕无边无际地铺展,大地寸寸蔓延,草长莺飞,触目所见尽是一片生机灿烂的景象,美好的近乎神圣。

    此前青衣展露的画境已是足够令人惊叹的奇景,然而却万万无法与真正的天地复生相提并论;这是凡人无法抗拒的美。一时间,就连季牧与乔吉都看得失了神,连脚何时重新触到了实地都遗忘了。

    也是在这时,石人才终于注意到了不远处这三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他的目光在季牧脸上停驻了一瞬,旋即聚起强烈的杀意。

    就连石人也无法理解承渊竟会做到逼陆启明承受血契的程度;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石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这片灵魂碎片的偏执疯狂,让石人不得不承认,它根本不能与主人等同了。

    石人收回眼中厉色,再次望向陆启明,“小主人,要我现在杀了他吗?”

    而话音未落,石人就眼见着少年身子一晃,闭着眼睛便软倒下去,就像内心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就顷刻失去意识了。

    再也顾不得管其他人,石人连忙伸出双臂稳稳接住了他,发现少年的身子轻得惊人,仿佛整个人都瘦得只剩下衣服了。

    石人自责愧疚到了极点,反而不敢再想之前曾经发生在少年身上的事,心中有很长一段时间竟是全然空白的,只知道小心翼翼地先放着少年平躺下,让他半靠在自己臂弯,确保他能顺畅的呼吸。

    还不等石人再想下一步的办法,他怀里的少年忽然摸索着抓住了他一只手腕,然后睁开了眼睛。

    “……小主人?”石人轻轻问。

    陆启明睁着眼睛直直望向天空,光线照进他的瞳孔,显得瞳仁颜色浅而剔透,皮肤苍白得透明一般,整个人也像在发着光。

    而在阳光的倾照中,阴翳也随之出现。随微风晃动的草叶树影,人的侧脸、衣角褶皱;一切背光之处,皆为黑暗。

    石人低声道:“小主人,您醒着吗?”

    陆启明静静躺着,好像没有看任何东西。

    就在石人以为少年会这么沉默地渐渐睡着的时候,陆启明忽然开口,低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有时候……有些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也想过,能不能有人来救救我。”

    石人心脏一颤,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中扩散开来,压抑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石人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再也不会了……你,你不要怕。”

    陆启明目光动了动,终于望向石人。或浅或浓的阴影像斜织的网,针脚细密地渗透入男子皮肤的纹理,静得毫无声息。

    “真的!”石人只恨不得赌咒发誓,声音却温柔地不可思议,“小主人,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了……您要觉得难受,我现在就为您炼制一具新的身体,很快就好了!”

    陆启明又微微阖上了眼睛,道:“那……承渊呢?”

    石人顿了顿,道:“它……您先恢复过来,您的事,要先瞒着它,否则……”迟疑了片刻,石人低声问道:“我先做一个傀儡装作您,好不好?”

    陆启明安静片刻,道:“我还是胜不过承渊,对吗?”

    “……以后就可以了。”石人道。

    陆启明点了点头,显得有些疲惫。半晌他又道:“如果我说我愿意忘记之前那些事,与承渊……化解仇怨,前辈觉得高兴吗?”

    石人一震,不敢置信地压抑着喜悦,道:“您,您说什么?”

    陆启明道:“毕竟你说过,是承渊神创造了我,对吗?”

    “对,对,”石人按捺着心中激动连声道,“您本就是主人的孩子啊!那个灵魂碎片是没有与您有关的记忆的,请您一定不要错怪主人……我也会一直保护您的!”

    陆启明听着,微笑道:“挺好的。”

    石人没有想到徘徊在自己心中最最为难的事竟这样轻易就解开了,一时惊喜交加,不由脱口道:“小主人,您、您今后能叫我伯父吗?”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惊讶地望向石人。

    石人从未在少年脸上看见过这样近乎孩子气的神情,忍不住柔声道:“您很吃惊吗?”

    陆启明点头道:“吃惊。”

    石人笑容中带着回忆的恍惚,低声道:“我看着主人从一个少年一路走下去,祂有时……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所以……”

    “不,”陆启明打断道,“我不是吃惊这个。”

    他眼睛定定盯着石人,匪夷所思地问道:“前辈,难道你是失忆了吗?”

    石人一时没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陆启明缓慢坐直身子,继续控制着黑暗丝线扎根入石人的血肉骨骼,不疾不徐。他依旧握着石人的手腕,淡淡道:“就在不久之前,前辈就是用这双手将我万剑穿身,千刀万剐,又仁慈地为我留了一口气,好让承渊看着我如何苦苦挣扎,看我如何被人用血契折辱,生不如死。”

    石人脸色霎时惨白,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您……”

    “所以我真的很费解,前辈究竟是如何真情实意地对我说这些话,就像那些事根本从未发生过一样。”陆启明近乎贪婪地抽取着石人的修为,幽幽道:“现在看见我有些用处便又过来哄骗,不觉得太晚了吗?”

    石人感受着身体急剧变得虚弱,却满心想要解释:“我真的没有骗您,我是真的……”

    “‘伯父’……”低笑了一声,在石人蓦然明亮的眼神中,陆启明厉声道:“你也配?!”

    石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支撑不住。

    被强行剥除修为与生命力无疑是极痛苦的,石人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惨然道:“您要怎样才肯信我?”

    陆启明冷漠地看着他,不予理会。

    石人听不到回答,感到自己越发动弹不得,浑身僵硬着,仿佛连心脏也一并麻木了。他一直没有反抗,只怔怔然地望着少年,心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不知有过了多久,石人黯然开口道:“小主人,再……的话,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您了。”

    “我也不需要。”陆启明很平静地说道:“我只需要你杀不了我,足够了。”

    石人失语。身体已开始一阵阵地发冷,是多少年也未再尝过虚弱感觉;但这一刻石人却反而觉得解脱。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就能与主人团聚,也算是遂了他最大的心愿。

    而陆启明却停了下来。

    您不杀我?但这句话石人没有问出口。他已不敢再问了。

    陆启明结印,将从石人身上抽取的那份力量封存在自己体内,方微笑道:“前辈知道什么该瞒着吧?”

    石人对上那一束目光,忽然间明白了陆启明的意思。

    他剩余的力量已不足以在承渊面前自保,如果石人将这件事告诉承渊,承渊反而会先杀了他。而就算石人告诉承渊,那么陆启明也能引爆现在封存的这份力量,拖着承渊一起死。

    这是陆启明留给他的两个选择——要么三个人同归于尽,要么最终只死承渊一个。何其熟悉又何其讽刺,这正是先前承渊的做法,而现在陆启明原数奉还。

    石人嘴唇颤了颤,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我知道了。”

    “很好。”陆启明笑道,“前辈也是时候回去了,不妨陪他过好最后一段日子。”

    石人微微一颤。他站起身,退后几步,朝向陆启明叩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对小主人作下的承诺,永远不会变。”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我便也告诉你,我永远不会信任一个杀过我的人。”

    他疲惫地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道:“你若当真还有一腔真心,往后就只给自己留着吧。”

第八十五章 牵丝人

    天又茫然地下起雪来,大片的白无声覆盖土地,周围极其安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石人已走了。

    陆启明垂眸看着雪白的地面,心神从完全放空的空白中一点点回聚,微抬起头。天上一小片干净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一眨眼时融化进去,有着恰到好处的令人清醒的冰凉。他缓慢蜷伸了一下手指,感觉着身体麻痹了大半的知觉。

    这个季节已经太冷了。陆启明脑海中浮现过几句话,又很快飞掠向别处。他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不由想到,这里还缺一些东西。

    身后有人踏雪而近;极慢,充满了幼兽捕食时一样过分的绷紧情绪。

    陆启明忍不住笑起来,低咳两声,压下。他挪动手臂给自己换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转头看过去,问:“想趁现在杀了我吗?”

    季牧承受着那束目光,脸上恐惧与狂热交叠,使他那张柔美精致的少年面孔愈显诡异。

    “不管你发生了什么,”季牧拂开乔吉阻拦他的手臂,自言自语般的道:“陆启明,我知道,你只要还有一丝力气,现在就绝不会还坐着。”

    陆启明保持着极好的耐性,道:“猜对了。”

    虽然他的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这两件事丝毫不矛盾。

    季牧摄起九弦刀,拿在手里掂了掂,问道:“刚刚那些,是那个人做的吗?”

    陆启明道:“如果是我呢?”

    季牧足跟扭转,瞬间爆发起强悍的力量,整个人如离弦箭矢般直朝陆启明俯冲而去!他毫无所谓地一笑,道:“那我就要死了。”

    事已至此,乔吉也只能摒除他念,再次聚起全力随季牧前去!

    而陆启明抬眼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孤注一掷的坚定神情,却只是淡漠地笑笑,道:“很不错……但该转个方向。”

    那话音落的同一时刻,青衣蓦地感到陆启明桎梏在自己周身的力量消失无踪,还未待反应,他已身不由己地抬起手,经脉间真力自发运转,正正照着季牧背心猛然挥去一掌!

    “碍事!”

    季牧双眼戾气大涨,想也不想地向身后狠狠反手一刀——正是他根据之前青衣所展露能力的绝佳应对——以季牧的战斗本能,这一刀的力气本应当一分不超、一分不弱,然而当他感受到逼至后背的劲风之时,极端的危险感一瞬间窜上心头!

    躲!

    身体已先于意识动了——季牧握刀的手没有丝毫犹疑,以比先前更重更狠地力道劈砍而去,同时脊柱扭转缩起,极尽全力避开要害——

    “公子!!”

    在乔吉惊恐的大喊中,青衣掌风紧擦着季牧肩头掠过,将季牧整个身子斜带出去,狼狈地在雪地上滚落出一道长长痕迹。

    季牧猛一口血喷出,目光森寒地抬头,毒蛇般盯住了青衣的脸。

    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青衣神情中仍带着难以掩饰的愕然——刚刚的出手根本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那就是……

    当青衣下意识要望向陆启明的时候,乔吉发疯般地向他狂攻而来——因为青衣的下一道致命攻击已再次直指季牧心门!

    “妄想!”乔吉爆喝一声,拼命一拳将朝向季牧的那道劲气击得粉碎,全力向青衣飞扑而去——

    而季牧亦已趁机提气而起,与乔吉呈夹击之势,漆黑长刀直指青衣胸腹!

    修为的提升不代表什么,青衣仍然不习惯战斗,更无法适应如季牧这般刀刀见血的厮杀,这一瞬心神已经慌了——

    季牧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双目凶光陡然大盛,不顾一切地催动真力,身形顷刻间又快上几分,索命幽灵般朝青衣欺身而去——

    然而青衣的下一刻出手却完全违背了内心慌乱的情绪!那是绝对冷静与妙到毫巅的技巧!

    随着那只拿惯了画笔的白皙右手的无声勾画,虚空中蓦然割裂出一道幽深裂痕,破碎的空间隐喻着能够轻易割断肢体的锋利,令季牧一瞬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然后那只手轻轻一推,那条空间裂缝竟宛如实物般地向着他们轻盈飘荡过来!

    他竟然又判断错了!

    季牧的瞳孔陡然缩成针尖大小——

    “断!”

    厉叱一声,季牧全然不顾自己重伤未愈的身体,决然再次动用秘法!那一刹他眼中尽是一片疯狂——只要他还不甘心,谁都别想让他死!

    天地之间,赤色长弓虚影血气萦绕,无形规则追随他的意志化为箭矢,尖啸着与乔吉同出的双拳齐冲而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之中,两方绝强的力量相互抵磨撕咬,又一次渐渐消弭无踪——

    但也只是堪堪抵御而已。

    乔吉双臂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面色由紫红顺转苍白,却为了季牧不敢后退一步。空间裂缝消散的一瞬间,他忍不住猛地往前踉跄一步,身体遭受的重创已几乎令他难以站立。

    而季牧虽被护在身后,情况却并不比乔吉好上丝毫。强行用出“断”字秘法让他全身伤口都再次崩裂开来,鲜血淋淋漓漓地洒了遍地,只能眼睛死死地盯着青衣,身上却再使不出力气。

    只这一击,即已令季牧乔吉二人尽皆失去反抗能力。

    这是他用现在的修为就能做到的吗?青衣心中有些茫然地想着,然后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步向倒在地上的季牧走去。

    “……是你亲手救的我,”季牧仰头望着他,神情在极短的时间竟显得脆弱,再瞬转冷酷。他说道,“你若想让我全部还给你,也没什么。”

    青衣怔了怔,旋即意识到季牧的话是对陆启明而说。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操控这幅身体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的,根本不是青衣。

    陆启明闻言笑了笑,道:“早晚会让你还的。”

    青衣同时抬手,指尖落在季牧眉心。

    “我听你的!”季牧却猛然激动起来,他抓住青衣的手腕,用力得骨节发青,“这回换我听你的!但你不要……再抹除我的记忆!”

    但下一刻,季牧的神情陡然一片中断的空白。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拼命地想保持清醒,但双手终究还是失力地滑落下去。两个呼吸后,季牧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望向乔吉;青衣随之返身向乔吉走去。

    乔吉心知挣扎无用,抬头深恶痛绝地盯着陆启明,恨道:“那绝不是公子会说出的话!陆启明!你到底想对公子做什么?”

    陆启明淡声道,“我回答过你,是你忘了。”

    青衣抬指点上乔吉眉心。又一个人倒了下来。

    长风卷过细雪,掩不尽地面的鲜红痕迹。青衣忽然感觉心中一阵寒凉,几乎要让人忍不住打一个冷颤;是因为这里太过于安静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青衣,”陆启明转望向这片雪原上唯一站着的人,眉宇间神色放缓稍许,道:“好久不见。”

    直到这时,少年才说出了本该有的第一声问候。青衣从中找到了一丝令他安心的熟悉,一瞬间竟有落泪的冲动。

    身体的掌控权在乔吉昏迷之后便已回归了。青衣放缓步子向雪地中的少年走去,跪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样?”

    陆启明微微一笑,回说,“还不错。”

    青衣顿了顿,试探地轻轻拉起少年的手腕,见他神情没有排斥,才敢垂眸去看。青衣原本是想探探脉息,可当少年袖口稍稍滑下,青衣心脏便已然猛地一颤,无法再看下去。

    仅仅是极少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深深浅浅数不清的伤痕,手腕瘦得连每一节的骨骼都清晰可见,更带着明显的被枷锁的痕迹,已深可见骨。青衣根本不敢去想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

    青衣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感觉自己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咬着牙低低道:“他们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陆启明转动手腕,指尖反扣住青衣脉门,片刻后道:“你寿元有亏,灵盟的人就是用这种方法给你灌注修为的?”

    “……这又算什么!”青衣低垂着头,双手想用力又怕弄疼少年的伤口,只能压抑至极地深深呼吸。他闭上眼睛,近乎乞求地道:“启明!你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总想着别人了!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

    陆启明抽出手臂,道:“因为很快就能结束了。”语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或许略显冷淡,他便加了一句,道:“不必担心。”

    青衣一直摇头,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说。

    陆启明微抬手指,从不远处季牧身上引出些许生命力,再随之转嫁到青衣身上,片刻后收手道:“这就可以了。”

    青衣紧抿着唇不做声,良久抬头,定定直视着少年的眼睛,“若你心里不愿伤人性命,我可以。”

    陆启明怔了怔,然后笑了。

    青衣急促道:“我真的可以!”

    陆启明陷入沉默,很久道:“青衣,这里……你是不该来的。”

    青衣望着他,目光渐渐黯然,强笑道:“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不,相反。”就如同之前控制着青衣去消除季牧二人的记忆一样,陆启明也轻轻点上青衣的眉心,道:“你只是令我心中有愧。”

    ……什么意思?

    青衣想问,却问不出口。他的身体忽然又一次不能动了!

    “在你心里,我原来是那样的人吗?”陆启明回想起刚刚青衣说的话,轻声道:“那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

    黑色纤细的无形丝线渗入青衣的识海,占据他的身体,将青衣的意识缓缓逼至一个狭窄角落,动弹不得。青衣心中一阵阵地惊悸恐慌;那与对面的人无关,纯粹是在自身一切失去掌控时的本能反应。

    “对不起,”陆启明低声道,手下动作却没有丝毫停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青衣微微茫然地望着少年,忽然心里一痛。……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我愿意相信你,”陆启明看懂了,道:“但我不能相信你背后的那些人。”

    青衣逐渐平静下来。他意识到这是应该的。

    “当我从龙安澜那里知道此次灵盟另有主事之人以后,我就知道那个人早晚回来找我,而我也一直在等。”陆启明望着青衣,缓声与他解释道:“但我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我很需要你的身份,否则许多事就做不了。”陆启明平静地说道,“现在的我已经容不得任何一丝的差错,之后的每件事该如何做,也是早已经思虑好的。所以,即便这个人是你,我也不会改变之前做过的决定。”

    这样的话……青衣静静想道,就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他此刻不是无法控制身体,青衣想自己一定会欣喜地笑出来。能够毫无隐患地帮助陆启明,难道不就是他这次前来最重要的心愿吗?

    “青衣,我不会抹消你的记忆。”陆启明低声说道:“待古战场一切结束,你若怨我恨我,就随时来吧。”

    怎么会呢?青衣感觉一阵倦意袭来,意识逐渐沉入混沌。他永远不会……

    最后他听到少年在他耳边说。

    “好好睡一觉……然后,我就把一切还给你。”

第八十六章 青雀翎

    隽美男子的面容上,那些原属于青衣的柔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与陆启明如出一辙的冰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陆启明看着他,稍作思索,将青衣的神情再次微作调整,变换了青衣惯常表露的清冷。这就足够了。青衣出现在神域人视线中的时日很短,陆启明反而是这里最熟悉他的人,只需做简单的伪装,就绝不会被灵盟一派的修行者发现异样。

    现在想来,宇文暄会选中青衣、并借助他在古战场中降临,其实是他早该预想到的。

    青衣体质干净灵透,虽为人身,气息却难得的更接近天地自然,少有凡俗之气。开始修炼的时间也很短,身体上没有因个人习惯留下的阻碍,同时意志非常薄弱。

    换言之,青衣这种体质……极适合夺舍。

    陆启明虽不清楚“降临”具体是如何去做,但想必与夺舍的过程近似,区别仅在于不伤害原主人魂魄罢了。

    至于他用的方式……

    陆启明垂下眼帘,手指收回,指尖一点暗色重新隐没入身体。或许石人说的没错,这种黑暗不是他的力量,而就是他本身。陆启明将那些黑暗丝线渗透入青衣的身体,感觉中就与留下一缕分魂一般无二。

    青衣站起来,抬手拂去衣上碎雪,一语不发地转身径直离去。

    这是当然的。他与他自己本就不必互道再见。

    陆启明收回目光,再次分出两道丝线分别透进季牧与乔吉的眉心。那些暗色将不为人知地潜伏其中,直到他任何需要启用的时刻。

    周围四方悄然无声,天上的雪也下得够了,稀稀落落地逐一停止,在极远处随着风声散成一片苍白雾气。

    陆启明低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又不禁微一蹙眉。

    这个身体实在是……从各种意义上,都必须要尽快了。

    陆启明平淡想着。

    但在那之前……

    少年放松力气,任由自己栽倒进雪地之中,闭上眼睛。

    他真的是要,稍微休息一会儿了。

    ……

    ……

    刚刚发生了什么?

    季牧支起身子,指节用力抵了抵太阳穴,眯着眼扫视着四周的的血迹与印痕。

    ……那个叫青衣的画修突然出现,要带走陆启明……他与陆启明是旧相识,所以……

    季牧想起自己逼陆启明去杀青衣的那一幕,但结果似乎并不令人满意,陆启明宁肯伤害自己也要违背他的命令。

    再后来呢?青衣就被激怒了。

    季牧粗略检查着自己的伤处,微感后悔。在战力不如青衣的情况下,他本不应该那么冲动的。最后还是陆……

    等等——陆启明呢?

    季牧眼神陡然锋利,立刻起身搜找踪迹,随即在稍远处看见了几乎被冰雪掩埋的少年身体。

    “……该死。”季牧寒着脸大步上前把人拎出来,紧抿着唇去探他的脉息,眉头也越皱越紧。季牧也不知刚刚自己昏过去多久,但恐怕时间不算太短,没看陆启明的身体都快冻僵了吗!

    “公子……”乔吉也醒了,撑着伤势走过近来。

    “没用的东西!”季牧心头火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却也没心思骂第二句。陆启明的状况已不容耽误,季牧只能将掌心贴在少年后心,先以真力帮他化去身上寒气。

    乔吉心忧季牧伤势,俯下身伸手准备接过,低声道:“公子,我来吧。”

    季牧脸色也有些苍白,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嗤笑道:“你来?你怕不是准备趁机弄死他吧。”

    乔吉未语。

    季牧一看便知自己是说中了,心中更觉烦躁,道:“我说了,不准动他。”

    等陆启明身上的寒气大致被驱散开,季牧才又看了乔吉一眼,伸手道:“妖丹。”

    乔吉顿了顿,终还是从纳戒中又取出了一枚妖丹呈给季牧,沉默地看着季牧把妖丹小心翼翼地喂给陆启明。

    “恐怕难……”季牧自语了一句,见少年昏迷中微有挣扎之意,立刻熟练地一手扣住他后脑,一手压住他下颌,摆出了一个利于吞咽的姿势,以免他把妖丹吐出来。

    按理说这么多次早该习惯了,但季牧每次喂妖丹给陆启明时,都会发现他的反应还是与第一次一样大。所幸这东西不会像普通食物那样慢慢被消化,而是与丹药近似,直接以灵力的方式被身体极快吸收。否则季牧也没有把握能一直延续陆启明的生命。

    果不其然,季牧刚一放开陆启明,纵使人还在昏迷中尚未清醒,他仍本能般的歪倒在一侧开始剧烈地干呕;但妖丹早已在他体内融化开了,胃中也是空无一物,白费力气。

    不过,先且不说起了多少作用,至少这样折腾一番,面色上看着总算添了几分薄红的鲜活气。

    季牧眉宇间冷色松了稍许,但等他再按了一次脉象,刚刚恢复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无踪,“……根本就没什么用!”

    乔吉低声道:“次数太多了。”

    “我用你说?”季牧脸色愈加不耐,却不得不开始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牧自己就懂些医术,在寻常修行者中已算不错,但对上陆启明这样的伤势却远远不够。乔吉更是不济,只对刑讯逼供擅长,救人不行。最擅长医术的当然是陆启明自己,但医者不自医,更不用提他现在根本就人事不省,医治自己更不现实。

    在季牧犹豫不定的时间,陆启明已经再次安静下来。他现在身体是真的差,力气所剩无几,连挣扎都远比往常微弱。但当呼吸平复后,他的脸色仍是惨白中带着颊侧的殷红,显出些不同寻常的病态。

    季牧凝神看了又看,抬手将掌心贴上少年额头,发现温度也比平时烫得多,顿时心里一沉。

    “他该不会又快要涅槃了吧?”季牧感觉棘手得很。

    上次陆启明的身体有涅槃预兆的时候,季牧就已经烦恼过一遍这个问题。幸好当时有人抽取了他身体里的凤凰真血,直接将涅槃过程强行中止,否则季牧还真不知该从哪处入手。

    虽然已有先例,但季牧却没想过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不用试就知道,陆启明的身体绝对经不起那样的第二刀了。

    “真是个麻烦……”季牧脸色变了几变,终还是指尖一错,取出了那一支仅剩的青雀翎。这是古九谷墨婵的信物。

    他曾经救过墨婵一命,她便以三支青雀翎作为许诺。季牧已经两次请她出手,这是最后一支了。

    季牧道:“乔吉,去找墨婵。”

    乔吉心中猛然一凛,“公子!”

    季牧眉梢一挑,冷冷道:“你没听到?”

    “公子,陆启明真的不值得您再继续冒险了!”乔吉单膝跪地,痛声劝道:“且不说他绝不可能安于现状,就说刚刚——最后他究竟是如何让那画修离开的,我们谁都没看到!焉知这其中没有阴谋?您若再留他性命,他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他是怎么做,等他醒了用血契问问不就知道了?”青雀翎在季牧指尖快速翻转,他烦躁道:“你只需听着就行了。再说,这么久了我怎么试得他你也看在眼里,要有破绽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九代是什么人,又怎么可能真的逆来顺受!”这几日乔吉每次看到陆启明,都觉说不出的心惊肉跳,“公子,这种心思深沉之辈,真的不值得您浪费最后一次保命机会啊公子!”

    听到最后一句,季牧眼神一厉,反手就给了乔吉一耳光。

    “什么保命机会,”季牧冷笑不已,“我什么时候指望别人保我性命!你也太抬举墨婵了!”

    乔吉一僵,已意识到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我再说最后一次。”季牧一弹手指,青雀翎轻飘飘坠落在乔吉面前。

    “拿着这个,带她过来。”

    ……

第八十七章 未知的病人

    咔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枯枝折断的声音。

    乔吉停住脚步,静静看向前方。

    “我记得你,上次见过的。”林影中女子的声音悠悠响起,纤纤细指拨开枝叶,露出了一张姣净秀美的脸庞。墨婵瞧着他笑道:“跟了你一会儿,没想到身法还挺不错的呀。”

    她在的位置远比常人的身高要高,却并非站在枝头,而是靠坐在一个巨人的臂弯里!

    那人足有寻常男子三倍的高大,肌肉虬结,身影笼罩下来如小山一般,乍一看是一位炼体到极致的体修。然而等他带着墨婵走到光线下,再一细看,便会发现他浑身皮肤呈现一片诡异的暗金之色,瞳仁眼白混沌不清,脸上肌肉僵硬,根本不像活人。

    这是古九谷的药人傀儡。

    乔吉早已见过,故而眼中没有丝毫异色。他朝墨婵微一俯身,取出了那最后一支青雀翎。

    墨婵弯腰将羽毛摘入指尖一转,挑了挑眉,笑着问:“季牧又遭什么事了?我早就说过了,他应该先请我把那几根钉子给除了的。”

    乔吉道:“不是公子。”

    “哦?”墨婵小吃了一惊,这会儿才算是真真切切来了兴趣,奇道:“以他那性子,得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才愿意给别人用?……莫不是受人胁迫吧?也不太可能啊。”

    乔吉不愿多言,只道:“墨姑娘一去便知。”

    墨婵轻哼了一声,道:“既然请我出手,到这时还卖什么关子!”

    乔吉依旧道:“公子吩咐过的事,我不敢擅做主张。”

    墨婵本想发火,但转念一想又觉好笑,道:“早晚人是要给我治的,难道他还能蒙着脸不让我看?”

    乔吉则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多说一句,始终沉默以对。

    “行行行,”墨婵也算被这根木头桩子磨得没了脾气,下巴尖儿一抬,没好气道:“走,你前边带路吧!”

    ……

    ……

    青雀翎上刻画有特殊的阵法,这是墨婵能够知道乔吉所在方位的原因。

    平时她万万没有闲心主动过来见“病人”,但这次例外。

    古战场里的医修太少,古九谷又是中立,所以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来,很多歌墨婵还确实不好拒绝。再加上找她的灵盟与武宗的修行者都有,两帮人一见面几乎就要当场打起来。墨婵实在是烦了。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墨婵很希望能早些解决季牧手中的这最后一支青雀翎。像季牧这种人,墨婵觉得,还是尽快与他恩情两清的好。

    当然,听乔吉说过这支青雀翎并非为季牧动用之后,墨婵也对真正等着她治的那人非常感兴趣。

    路途不算远。

    将近夕阳的时候,前方乔吉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墨婵便知道这是要到了。

    浅橘色的日光下,山石景物都略微柔和了一些,恍然间教人忘了这是冬季最深寒的时节。

    “又住在山洞啊……”

    墨婵眉尖轻轻皱了皱,对季牧选地方的习惯不敢苟同。这里作为偶尔赏玩的风景便罢了,但当成歇憩的地方她可受不了。说起来,季牧怎么说也是奉天府正经出身的小少爷,却从来对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讲究,这一点实在令墨婵很是费解。

    “季牧,我到了!”隔着很远墨婵就喊了一声,从药人傀儡身上跳下来,好奇道:“快让我瞧瞧……真不是你?”

    话说到一半时她便看到了季牧——少年面色虽然仍有些苍白,但真的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现身时自然而然地用了身法,墨婵看不出任何真力运转不流畅的迹象。

    “这才过了……没多久吧?”墨婵自认医术算是拿得出手,但要想解决季牧身上噬骨钉的问题,也需要至少半年。她风一般地扑过去抓起季牧的手腕翻看,越看越是吃惊,“真的没了?”

    捋起袖口,墨婵眼睛眨也不眨地仔细检查,只见原先那枚长钉早已不见踪影,虽然季牧手腕上仍然留着一道贯穿伤的疤痕,但皮肤下的经脉骨骼真的已经完全接续好了。

    “厉害啊……”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妒忌,不信邪地又扒开季牧领口查看琵琶骨的那处,用指尖按了按,道:“谁给你做的?你该不会去找了刘松风那个老头吧。”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墨婵心里已经几乎肯定了,因为除了茯苓古地的长老刘松风,古战场根本没有第二个比她高明的医家。

    墨婵冷着脸把季牧的衣服扯了回去,道:“他也就胜在年纪大些,没什么了不起的。”

    季牧退开两步抬手整理衣服,全程表露了他罕有的绝佳耐心,甚至还露出了一个微笑。

    墨婵看着只觉心里发毛,拍打着手臂道:“你今天怎么了,中邪啦?”

    季牧道:“不是。”

    墨婵问:“什么不是?”

    “为我去除这些的,”季牧手指抚摸着疤痕,无意识地缓缓转动手腕。他微笑道:“——另有其人……而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墨婵挑了挑眉,又微微眯起眼睛。对视片刻,墨婵低笑了一声,向后招手道:“哥哥。”

    药人傀儡顺从地弯下腰,将女子的身子轻轻环抱起来,越过季牧,当先向光线昏暗的山洞中走去。

    季牧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与乔吉对视一眼,很快返身跟了过去。

    ……

    ……

    山洞中,光线之交界的地方,昏睡中的人静静平躺在一层干草上。

    是个少年。墨婵扫过去的第一眼,看到的是相对成年人稍显纤细修长的骨骼形状,以及……

    不是熟人。

    墨婵神色放松了稍许。

    这次季牧请她来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就是怕季牧又不管不顾地害了某个背景厉害的,拉她下水。这次古战场中让她避讳的几位都已经很熟悉了,墨婵确信,眼前的少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位。

    难道是古战场中的原住修行者?

    墨婵一边揣测着,足尖碰了碰药人傀儡,便被轻缓地放在了那少年身边。她一手探向少年腕脉,眼睛下意识地向少年脸上瞧去——

    这一看便顿住了。

    “怎么了?”季牧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墨婵一甩手,没好气地站起来,手指指着少年面部与脖颈明显的色差,道:“你,你居然还真的给他罩张面具啊!”——这还是她之前挤兑乔吉的玩笑话!

    “这也太荒唐了,他到底有多见不得人啊?你要不信我,趁早找别人去!”说着,她已经转过了身,果真毫不犹豫地就准备让药人傀儡带着她走人。

    季牧笑眯眯地挪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墨少谷主,我可是用你的信物真心实意把你请来的,你该不会是要出尔反尔吧?”

    “什么少谷主,我可不是。”墨婵不接他这句话,抬手将那支青雀翎重新掏出来丢给季牧,道:“我允诺的是救你季牧三次,其他人可不算。青雀翎我还给你了,你下次找我吧。”

    季牧任由那支青雀翎飘落在地,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他眼睛望着女子,含笑道:“你担心什么呢?我要你救的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只不过他前段时间伤到了脸,我才好心帮他遮了一下……墨婵你若是好奇,走过去揭开就是了,这点小事又有什么难的?”

    鬼才信!墨婵手心微微见汗,暗中急速思索——到底是谁?是谁让季牧如此百般遮掩,这个人的身份一定极其重要,而且是她也知道的……到底是谁?!

    狭小阴暗的空间之中,两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而一旁那少年急促而虚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令季牧眉心蹙了蹙。

    “墨婵,”季牧声音放缓,略微退后一步以示自己并无恶意,低声道:“医者仁心,他性命危在旦夕,现在也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墨婵的角度看去,季牧无害地低垂着眼帘,神色诚恳,仿佛是真的忧心那人安危,见之令人心怜。可墨婵却清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此作态,只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愈加清楚这次的事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但墨婵的神情却好似有些被他说动了,迟疑地道:“这人……他到底与你什么关系?”

    季牧道:“先前也告诉你了,噬骨钉就是他治好的……他救我性命,指点我修行,与我亦师亦友。如今他受难,我也自当救他。”

    季牧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假惺惺地说话了,但此刻说着这些,他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没有预想中的排斥,甚至觉得……如果这样是真的,也很好。

    但他没有来得及细思这些念头,因为墨婵终于又肯回头去看了。

    “不管你说的真假,看在青雀翎的份上,”墨婵心中计较,面上已恢复了往常,“我就当你是真的吧。”

    她这次无视了那张面具,径直抬指搭上了少年的手腕。

    ……

第八十八章 暗香

    墨婵手指痉挛般的微一蜷缩,脸色变了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轻轻折起少年袖口,看着那一截露出的小臂,陷入沉默。

    这种程度的伤势……还有这种性质的伤口……

    医者仁心是什么东西,墨婵自认是没有的。但这一刻眼前的少年,是真的激起了她仅剩的良知。

    来之前她就在奇怪,季牧那样的人,也会有愿意以一支青雀翎相送的朋友?而墨婵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她想的太过天真。季牧想要救的命,更大的可能是——想要继续辣手折磨,不愿让人轻易的死罢了!

    季牧看她停住,道:“怎么样?”

    墨婵闭了闭眼,道:“我救不了。”

    “不可能!”季牧声音冷厉下来,道:“他之前比这更危险的情况都能活下来,没道理现在反而救不了。”

    “你还知道……!”墨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季牧,我也不与你兜圈子。这人是谁我没心思刨根问底,但我救不了这是实话。而且……”

    季牧紧抿着唇站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

    墨婵也没有去看。

    她加重语气道:“无论你跟他有何愁怨,你把人折磨到这种地步,真的已经是无以复加、不可能再重了!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你把他弄醒,一起商量。”季牧道,“你们两个的医术加在一起,就可以了。”

    墨婵烦躁不已,道:“这根本不是谁谁相加就行的……这人伤有多重你会不知道?我看你当初下手就没想让人活着,现在也别要求谁能救回来!”

    “不是我,”季牧冷冷道,“他身上致命的那些伤势,在我遇见他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你别什么事都往我头上推。”

    “那不可能。”墨婵一个字都不信。少年手臂上明显有他们奉天府的刑讯痕迹,季牧真当她看不出来?但墨婵换了个说法,道:“如果那样的话,凭你那半吊子医术怎么也不可能维持住他性命吧……咦?”

    她说了一半,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么重的伤势,拖了这么久,就算是修行者也早该死了!这少年居然还活着?

    实在忍不住,墨婵手指再一次按上了少年腕脉,聚了一丝灵气深深地探索进去……

    “墨婵,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季牧冷然一笑,道:“他根本不是人。”

    而此时,墨婵也发现了少年丹田中的内丹!

    “……妖族?”墨婵眉心紧蹙。但是少年身上没有任何妖气,脉象也与人没有明显差异啊!她自语道:“难道是混血?……混血会是这样的吗?”

    “你管他是什么!”季牧不耐烦了,道:“直接治!”

    墨婵都气笑了。她连种族都没弄清楚,按什么治?不过她也知道季牧不是讲理的人,便换了一种问法:“我来之前,你怎么给他续命的?”

    “那还用问?”季牧不假思索,“当然是喂他妖丹了。”

    墨婵顿了顿,道:“怪不得灵盟那些小妖修不见了那么多……看是被你们毁尸灭迹了吧。”

    季牧嗤笑了声,没有否认。

    墨婵却陷入了沉思。

    她知道的更多些,妖族吞噬同类妖丹,固然有机会续命,但也有相当的危险性。

    妖族纯粹是靠血脉优劣决定的,如果鲁莽吞噬比自身血脉高等的妖丹,不但有失败被反噬的危险,身体外观也会被影响着发生变异。而为了活命大量吞噬妖丹更是大忌,那会让身体气息变得浑浊驳杂,更甚者直接发疯……因为妖丹中往往带有原先的记忆片段和临死的怨气。

    至于眼前这个少年……

    他昏迷着,神志是否有损暂且看不出。但墨婵至少可以确定,他身上的气息依旧纯净,根本不像服食过大量妖丹的情况。

    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少年身上血脉远比他吞噬的一切妖族都要高等!

    至此,墨婵心底终于咯噔一声,想到一个名字——

    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名字!

    墨婵猛地抬手,直接将面具揭了下来!

    他,他是……!

    墨婵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缓缓将目光定格到少年眉心那一道鲜红得刺眼的血契印记上。

    ……

    ……

    她上次看到这张脸,还是在进入古战场之前。

    墨婵犹记得当时自己站在临江的窗边,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怀着好奇与敬畏之心,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九代的真容,意外于传闻里恶事做尽的承渊竟然是这样一副清秀柔和的少年容貌。

    然后那少年恰恰望向她——

    清泉朗月,微风细雪。

    ——她没有再见过比那时更干净的一双眼睛。

    “季牧……”墨婵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好大的胆子。”

    季牧道:“那又如何?”

    墨婵喃喃道:“……会死人的!”

    事情一旦暴露,灵盟……尤其是凤族,一定会发疯的!那可是灵盟盼了一万年才等来的九代,又是凤族最高贵的血脉!血契?他季牧怎么敢!

    “你也看到了。”季牧抱着双臂斜倚在石壁上,目光垂落下来,道,“我已经血契了他,那么他就是属于我的。只要我不想解除,他们谁也奈何不了我。除非不想再要他的性命。”

    墨婵无法理喻道:“这种事……就算武宗也保不了你!灵盟的人大可以抓你回去慢慢逼供,直到你受不了放弃为止!”

    “是吗?我可最不怕那一套了。”季牧微笑,声音冷静到了极点,“他们就算把我大卸八块,把奉天府灭门,我也绝对绝对不会放手的。”

    “……疯子,”墨婵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那,”季牧眼睛危险地眯起,笑道:“你到底治不治?”

    “我当然——”

    女子慢慢地开口,嫣然笑开,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狂热,“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咯!”

    她珍惜至极地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幽幽道:“若是错过了这回,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拿凤族的人练手了!”

    “嗤,就知道你就想着这个。”季牧脸色放松下来,笑道:“想怎么折腾你随意,只要给我保住他性命就行了。”

    墨婵笑笑,旋即肃容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他的情况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你先给我……”

    季牧凝神等着听她下文;而女子边说着,自然而然地抬手整理鬓边碎发,深紫色的宽大袖摆随之摇曳。

    “准备……”

    墨婵柔柔一笑,指尖轻盈交错,沁人心脾的毒药香气一瞬间在山洞中炸开!

    “……去死吧。”她笑着说。

第八十九章 强留

    在闻到异香的一刹那,季牧没有做任何遮挡,而是毫无犹豫地——

    第一时间拔刀而出,纵身向墨婵扑去!

    他很清楚,墨婵既然敢出手,那么这毒就是绝对防不住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与其思来想去束手束脚,不如以雷霆之势直接挟持墨婵,用刀逼出解药来!

    但两人相识已久,季牧熟悉墨婵,墨婵也同样猜得透他。

    “哥哥,杀!”

    墨婵一声急促的厉喝,步法一转就灵巧避开了季牧刀势,而与她意念相连的药人傀儡已在同一时间完成了位置交换,头颅大小的拳头挟着音爆声狠狠向季牧砸去!

    季牧眼睛一眯,九弦刀于瞬间转过一个微小角度,激起尖锐至极的金石之声。这药人傀儡炼制时不知融了多少天材地宝,皮肤之坚硬远胜等闲灵器,力道更是裂地开山。季牧被反震得双臂隐痛,眼神更冰寒三分,他知道墨婵这回是真的要下死手了。

    “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性命!”季牧在身附噬骨钉之时都不惧与人拼命,墨婵的毒同样一时限制不住他的战力,一句话间,他已与药人傀儡雷电般来回交错了数个回合。

    墨婵身法间带着独特韵律,每走一步都恰恰卡在药人傀儡庞大身躯后的死角。她指间不断摆弄着各种毒物,微微冷笑道:“若是我为了你三分之一的恩情丢了性命,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在看到九代那张脸的一刻,墨婵已知此事无法善了。她若出手帮助季牧,凤族定不会放过她,而若不帮,季牧更是绝对要立刻杀她灭口不可——必须先下手为强!

    “此毒名为血宿子,只要是身上带伤之人就都避不过。”墨婵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道:“你这般固执下去,唯有让毒药扎根更深罢了。”

    说话当中,她余光瞥到一个契机,立即驱使药人傀儡双拳齐出轰向上方石壁,拼着硬挡季牧一刀,一瞬间就将山洞轰的支离破碎!

    视野骤然开阔,前方一览无余再无阻挡。

    女子飘然跃起至药人傀儡的肩膀,挥袖朝前方洒下一片赤色药粉,粉末在季牧刀风下落在四周石壁,坚硬的石质顷刻间被熔成气雾。

    在季牧不得已后退的同时,墨婵已操纵药人傀儡夺路而过,“滚开!”

    血宿子发作的滋味不怎么好受,季牧身上劲力倏然一软,刀势便岔了空,索性便退了两步靠在石壁上,竟毫无阻拦的打算。

    墨婵见此反而心下一紧,立刻预感不好,果然下一刻耳边便是轰然一声撞响,前方凭空闪现一面光阵,巨大的反震力直接将药人傀儡贯摔向地!

    墨婵仓促一个后仰落在地面,堪堪避了开,再抬头环视四顾,周围赫然布满了层层交叠连锁的困阵!

    “看来,”墨婵唇角扯了扯,嘲道:“你一早就没有给我说‘不’的权利啊。”

    “那是当然。”季牧笑眯眯地看着她,“三支青雀翎的规则,我可从来没有准备遵守过。只要把你一直留下来,不就无需担心只剩最后一次了?”

    墨婵冷冷道:“很好!”

    她抬眼看向前方高而枯瘦的黑袍男人。

    乔吉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山洞,现在看来是早便与季牧谋算好的。此刻山洞破碎,墨婵用的这种毒在大范围空间中起的用处有限,想要乔吉也中招,怕是难了。

    墨婵心算着血宿子在季牧体内蔓延的速度,讽笑道:“为了对付我你倒是很敢以身犯险,可惜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季牧却丝毫不急,微微一笑:“你就先过了乔吉这关再说吧。”

    “无名之辈,也敢挡路?”墨婵双手疾速结印,厉声道:“给我破阵!”

    药人傀儡身躯霎时一震,浑身赤红筋脉虬起,连双目都泛上骇人血色,聚起全力向最近处的阵心砸去!

    阵法骤然爆涨起刺目光芒,虚空中浮动的线条猛一阵剧烈变幻,几乎就要巨力之下瞬间破碎——

    然而却在下一刻,天地间五行灵气急遽汇聚,弹指间就再次将阵图灵纹补充完整,又一次狠狠反震回去!

    墨婵大惊失声:“不可能!”

    没有主阵人的情形下,凭何能做到如此?!

    季牧眼底笑意更深。他一开始从未有担心过——陆启明亲手布置的阵法,又怎会是等闲人说破就能破的?

    药人傀儡重重跌落在地,方才就连季牧一刀也只能留下一道灰白印记的身体,此刻右臂皮肤却寸寸碎裂,缓慢渗出乌黑血液。

    墨婵脸色阴霾地回头盯住季牧,眼中杀意一闪,不再去管阵法,驱使药人傀儡再度向季牧扑去!

    而早已蓄势待发的乔吉又怎会允许?

    一声厉啸,拳与拳狠狠相撞,乔吉已闪身挡在在了季牧面前!

    不自量力!可这句话还尚未说出口,墨婵瞳孔骤然一缩,瞬间通身生寒——

    居然挡住了!

    她的药人傀儡明明足以挡住大奥义境的修行者,如此全力一拳又是自高而下顺势出手,谁对上都要暂避锋芒,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乔吉居然仅凭肉身力量正面挡住了?!

    仅凭这一下,神域年轻一代的体修就没有一个能够做到,更何况以墨婵多年行医的眼光看得出来——这乔吉身上甚至还有伤未愈!

    墨婵咬牙道:“你到底是谁!……前辈既然有如此修为,又何须遮遮掩掩以假名示人!”她才不信这样的人从未传出过名声!

    “乔吉可不是假名哦,”季牧好心情地盘膝坐在一边,托着腮帮子笑道:“但你们可能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号——典狱。”

    “……典狱?”墨婵心脏剧跳,不由得微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前面那个貌不惊人的男子。

    典狱,诡门八席!这根本是成名多年的大修,恐怕与归元境也仅差一线了!

    “奉天府!你们竟敢私自……!”墨婵苍白着脸,喃喃道:“你们这是不讲规矩!”

    可是战斗却不会因她一句质问停止。

    季牧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墨婵节节退败,幽幽笑道:“想去武宗告我们的状吗?那可要先乖乖听话才行,否则你可就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墨婵嘴唇抿得泛白,拼尽全力操纵药人傀儡。

    季牧目光毫无笑意地看着这一切,暗含深意地道:“乔吉,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乔吉定声应是。

    乔吉沉默寡言,情绪少有外露,但这段时间他心中却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原以为自己修为足以保护好公子,怎知却连连遇上强敌,一路以来竟如同一个无用之人。此刻面前不过区区一个药人傀儡,如若再次失手,那他就当真再无颜面面对公子了!

    药人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一举一动全靠墨婵操纵,之前在内境无人敢惹只是因为力量远胜。但此刻对上同等级别的乔吉,墨婵一介医修的战斗经验就远远不够用了,更别提还要处处受阵法的掣肘。

    墨婵是个惜命的人,一见战况如此,心中顿时已开始找起了退路——比如季牧身上的血宿子可以商量一二,又比如……

    轰然一声——

    药人傀儡终于被乔吉一拳高高抛起在半空,重重砸落在山洞深处残存的石壁上——

    但那个位置,却恰好是陆启明所在的地方!

    一瞬,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季牧勃然大怒,厉声道:“乔吉你有胆!”他确定至极,乔吉就是故意的!“谁允你自作主张?!”那一刻,他的目光已彻底森寒。

    墨婵此时却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怎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药人傀儡连自己身体的平衡也顾不得维持地疯扑上去,第一时间就将那个少年死死扣在掌下!

    “全都给我站住!”女子秀气的面孔一瞬间狂喜兴奋交加,甚至显得几分狰狞:“让我离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季牧缓缓收起怒意,面上是一片异样的平静。他道:“墨婵,你不会的。”

    “你大可以试试。”墨婵唇角也很快恢复了一贯柔美的笑容,轻声道:“我杀了他,才是帮他提前结束了痛苦。凤族的人就算知道,也应当理解……当然,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么做,所以——你们现在立刻给我让开!”

    季牧的眼神带着冰冷的审视,没有说话。

    他确实判断不出墨婵是否真有敢下杀手的决心——而这也是季牧唯一佩服墨婵的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修行医道了太久,见惯了,生与死的概念反而在墨婵心中无限弱化。当这个女子想要杀人的时候,身上是无一丝杀意的,就连对此最为敏感的季牧也从来感应不出。

    “还敢犹豫?”墨婵一挑眉梢,寒声道:“别忘了还有你自己中的毒!”

    仿佛是应证的她的话,语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一丝暗红血液蓦然从季牧唇角涌出,连串跌落!

    “公子?”乔吉脸色大变——按理来说,公子本应该是没有中毒的!

    然而就算到了如此境地,季牧平静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望向墨婵的目光中甚至微带戏谑。

    墨婵眼睛一眯,药人傀儡泛着乌金暗泽的手指瞬时深深掐进少年脖颈,“你真的不要他的命了?”

    季牧看着她,忽然嗤笑出声。

    他抬指指向少年,莫名说起了一个貌似毫无关系的事,道:“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一直跟他耗着,懂得了一个什么道理吗?”

    墨婵隐隐觉得有哪里开始不对。

    “只要他还有呼吸——就千万不要贸然靠近。”季牧微笑地说出了自己的忠告,感叹道:“拿他胁迫?墨婵啊墨婵,你可是做了连我也不敢做的事。”

    等等……墨婵缓慢睁大眼睛。她与药人傀儡之间的联系……!

    蓦然回头——

    一只苍白的手无声抬起,轻轻覆上那条扼住自己咽喉的乌金色手臂,仿佛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却令药人傀儡半边身体顷刻间化为湮粉!

    墨婵怔然地看着,容色雪白,身体一晃跌倒在地。

    她抬起头,缓缓对上少年那一双寂静的眼睛。

第九十章 芥子屋

    睁开双眼,周围尽是一片纷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碎石断壁四处,混着毒的石粉仍在半空中尚未落下。若不是看见自己亲手布置的阵法,陆启明几乎以为已彻底换了一个地方。

    他下意识抬手去扶能扶的东西,旁边药人傀儡随之轰然倒地,又激起大片灰尘。陆启明索性将傀儡当石头坐下,手指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咽喉,低咳两声,问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季牧笑了笑,看了乔吉一眼,目光冷然,道:“与你之前说的一个模样。”

    乔吉触到那视线,心底说不出地一慌。他听不懂他们指的是什么……难道公子还是怪他对陆启明有杀心吗?

    听到两人对话,先插话的反而是墨婵。她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陆启明,对刚才之事颇为耿耿于怀,道:“所以我检查时你确实还没醒吧?我就说我还不至于连一个人是装昏真昏都分辨不出。”

    陆启明没有理会她。他扫视一眼空气间飘荡的不下十种的毒药,拂手用规则尽数化去干净,蹙眉道:“你找来的这是毒师还是医师?”

    季牧笑了一声。

    墨婵立刻道:“你们若待我好那自然就是医师,若待我不好——”

    她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少废话!”冰冷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白皙的颈项,轻微一划,逼出极细一丝艳红;乔吉低喝道:“拿解药来!”

    墨婵登时安静下来以示乖巧,心中则其实没什么担忧。她之前除了被陆启明那一手吓了一跳,其余便没什么了。

    一想便知——

    以墨婵的性子,这般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威逼的经历也算很常遇见的了,但每每当有这么一出,一定就是对方不想真要了她性命。再者,凭她的医术,就算与人结了个小仇,只要她愿意服软,也没谁会真杀了她。

    这边两人正当僵持着的时候,季牧已扶着石壁挪到了陆启明身边,神态自如地把手腕递给他。

    陆启明不必诊脉,看他模样就知道了——只这少一会儿功夫,季牧面色就已惨白一片,嘴唇也渐渐透出乌紫来。

    陆启明皱眉道:“这里早已布置妥当,你原本不可能中毒……是之前的旧伤又不好了?”

    但一摸他脉象,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季牧嬉笑着地答道:“我就是要中一回毒,然后让你来为我解。”

    陆启明闻言抬眼,见他神情竟真不似作伪,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季牧的性命还有用,陆启明终是平缓了口气,道:“这不是你中了毒药立刻解了就算无事,而是你……”但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转为压抑着的咳声,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季牧连忙说,“我就是忽然想试这一次,以后就不这样了。”

    墨婵在一旁看的好笑,忍不住就岔道:“还让他给你解毒呢!我看让你俩放一块儿,还不知道哪个更早死呢!”

    乔吉神色一厉,手一用力就将剑锋猛然往下一压,道:“解药!”

    鲜血蓦地汩汩流涌出来!

    墨婵瞬时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指间夹着几根银针便往自己脖颈附近深深扎进去;血是止住了,但她一抬手看见满手鲜红,心脏狠狠一揪,脑海立刻一片剧烈晕眩,整个人随即便往后软软倒了下去!

    季牧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乔吉,你又自作主张什么?!”

    “公子,我没有……”乔吉也是冤枉得很,他想说自己手下力气把握得精准,绝不至于伤人性命,“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

    “别说了!”季牧头都是大的,怒道:“我当然知道!是她……唉!”他又懒得解释,一挥手用水元力聚了一团水球,随便扔到了墨婵脸上让她清醒清醒。

    陆启明倒是看出来了,沉默片刻,道,“她晕血?”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怀疑暗示季牧找墨婵过来是否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季牧仍只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所以见着这些也觉着有点没面子,便赶忙解释道:“别的没事——只晕她自己的血,治伤救人还是能行的……除你以外,她也算这里医术第二的人——大不了就,你说怎么做,让她给你打下手。”

    “……这是对我的侮辱!”墨婵虚弱地从地上支起身子,抬起发软的手抹开脸上的水,眨着眼睛努力不去看自己衣襟上被水稀释的血色。

    她瞪着陆启明,不客气道,“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你究竟是用什么古怪法子把他噬骨钉解决的,但我之前一探过你脉象就知道,单论医术,你可是比我差远了!但凡稍微懂行的,也不至于任由自己伤势恶化到此等地步。你还好意思让我给你打下手?”

    陆启明自不会与她争论,他正凝聚心神以规则之力化解季牧体内的血宿子,并不说别的。而季牧听着墨婵那话,心里倒是难得生出几分心虚,嘴唇动了动,眼睛瞥着其他方向,后来低低与陆启明道:“……谢谢了啊。”

    到这时,陆启明已将血宿子尽数化解干净,闻言没有什么反应,只如常收回了手而已。

    季牧暗舒一口气。陆启明这回果然也不怎搭理他,他心中反而自在了些。

    ……

    一直关注着季牧这边的乔吉却心底猛一阵不安。

    他开始察觉到季牧与陆启明之前仿佛多了一层近乎于默契的东西,可是……这难道不荒谬吗?自从季牧决定逼陆启明认下血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永远只存在唯一的一种关系——不共戴天的仇人!

    公子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吉内心不解、焦虑、惊慌;但此刻却又另一件刻不容缓的事——

    他再次摄住墨婵肩膀使她不得挣脱,望着季牧焦急道:“公子,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立刻交出解药啊!”

    季牧看着他,嗤笑一声。

    “只要你不再去‘失手误杀’陆启明,”季牧淡淡道,“我至少就永远不必担心会中毒的事。”

    乔吉急道:“公子您不能这般信……”

    “不过这次还真是多亏你了,”季牧斜睨了一眼地上倒着的药人傀儡,冷笑道:“若非你故意把这东西丢到陆启明手边,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解决。”

    乔吉愣了愣才意识到这话的意思,却根本难以接受——公子这是与陆启明一起,连他也算计进去了吗?难道公子现在竟然信任陆启明甚至多过信他?

    “你们再这么闲下去,”墨婵冷不丁地开口,“人可又快不行了啊。”

    季牧猛地回头,双手正接住了少年往下滑落的身体。他是知道陆启明这些日能维持清醒的时间很短,但现在情况明显更一步恶化了。

    陆启明此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低低地道:“墨婵……”

    墨婵一惊抬头,没想到会忽然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之前都是完全不理的,墨婵居然莫名有一点受宠若惊。

    结果她还没激动完,就听见少年补上了后面半句,“……先解决她。”

    “……”妈的!墨婵气得牙痒痒,一张俏脸都扭曲了一瞬。早知道她刚刚就不该提醒,管他去死!

    但也晚了。

    季牧动作干净利索之极,一伸手就卸了她下巴,瞬间逼她咽进去一枚丹丸,又顺手给接了回去。

    “……你们!”墨婵捂着酸痛的脸颊伏在地上,眼泪都掉下来了,悲愤道:“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再次陷入沉睡的陆启明暂且不论,季牧与乔吉皆是一脸冷淡地看着她做派,连她自己都觉着跟看笑话似的。

    墨婵翻了个白眼盘膝坐直起来,嘴巴里琢磨着后味,道:“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乌骨丸啊?”

    季牧道:“知道就好。”

    墨婵哼道:“难吃。”

    季牧没兴致与她贫,一把将她扯过来,冷道:“快救人!”

    “现在不成,”墨婵自证清白一般地摊开双手,道:“刚才的晕劲儿还没下呢,我正眼花手软着,别一不留神给你治死了。”

    季牧静静看着她,道:“那你想干什么?”

    墨婵背脊莫名发寒,忽然觉得,若是自己再说什么季牧不想听的话,他真就要抽刀砍人了。

    “就换件外衫,”她很乖觉地改了口,柔柔道:“而且这里脏乱,对他身体也不好,我带来了一个芥子屋,里面东西齐全,很方便救人的。”

    季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最后一次。”

    ……

    ……

    墨婵拿出的芥子屋,虽然远远比不上铃子那支可以化成一座宫殿的飞凤簪,但也称得上是难得的宝物。

    这是用空冥石与机关术结合炼制出的物件儿。缩到最小时仅仅是一个手掌大小的方木盒子,而当输入灵力开启之后,就是一整座清新雅致的三层小阁楼。

    墨婵将它安置在山脚下、湖泊旁的缓坡上,乍看上去丝毫不觉突兀,倒像是深山中某位居士的隐居之所。

    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但既然现在已经受制于人,墨婵也不会故意再自讨苦吃。她简单清洗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在脖颈伤口上绕了一层雪白纱布,顺手披了一件干净的淡青色外衫,便提着药箱去了安置陆启明的房间。

    乔吉不知被打发着去了哪里。此刻房间中除了昏迷中的少年外,只有坐在一旁的季牧。

    墨婵推门进来,药箱放在榻盘小几,把季牧赶去别的位置,随口道:“你也去休息吧,省的我忙完他还得忙你。”

    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她反而觉着自在了很多。

    季牧给她让过了位置,却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

    墨婵也不在意。她复又把过脉,摸摸温度,翻开少年眼睑看了看,抽出一根金针准备先把人唤醒。

    “等等。”季牧却忽然道。

    墨婵看他,问:“又怎啦?”

    季牧问道:“你先说说,他这种情况,你准备怎么治?”

    墨婵眉梢动了动,又放平。

    她重新将金针搁下,道:“我正是准备喊醒他一起商量……不过若只让我说,他能活到现在全是靠凤族的体质在撑着,而想要继续活下去,也只能从他凤族血脉上入手。尽量把他这身体调理得能看一点儿,然后找机会涅槃吧。”

    季牧皱着眉头道:“难道就不能不涅槃,直接养伤养好吗?”

    墨婵简直张口就想讽刺,好不容易才忍住,道:“他现在差不多能算是半个死人了,更何况他这种状态绝不是一天两天。亏得他是凤族,若不是,我现在就直接让你准备棺材了。”

    季牧紧抿着唇听着,片刻后道:“那假如,假如他涅槃过了之后,血契还有效吗?”

    “那可就只有试过才知道了,”墨婵毫不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目光划过榻上少年苍白的面孔,饶有兴趣地笑道:“毕竟……还从来没有过凤族被人血契的先例呢。”

    季牧没有说话。

    墨婵又道:“其实你可以直接问问他呀!我听说血契下你对他有绝对的约束力,问什么他都不会说谎,我还从没有见识过呢,不然你就……”

    “你别乱说话!”季牧烦躁地打断了她,道:“……也别告诉他我问你了什么……反正你先别让他涅槃,就暂且保证状况不恶化再说。”

    “知道了,”墨婵唇角勾起,慢悠悠道:“总而言之,在保证血契的前提下能把人救回来最好,但如果不能,那把人救活了也是个祸患,不如干脆死了得了——对吧?”

    季牧铁青着脸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墨婵道:“难道不是吗?”

    “一点没错,正是如此!”音落,季牧转身出去,狠狠甩上了门。

    咣的一声响。

    墨婵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第九十一章 莲花宝座(一)

    房间安静冷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墨婵侧身坐在榻边,依次将一根根金针收回放好后,取出了一柄匕首。

    女子视线在少年周身打了个转,似乎在思考从哪处下手;然后她高高举起匕首,对准少年心口狠狠落了下去!

    几乎在同时——

    “你干什么?!”

    季牧厉喝一声撞门而入,一瞬掠身进来,伸手就要去夺墨婵匕首。

    墨婵一旋身退开几步,避过季牧顺带的一掌,戏谑笑道:“怕什么,你就这么宝贝他啊?”

    她晃了晃手里匕首——刚拿出时还是好的,但现在已被未知的力量消泯一半了,道:“瞧瞧,人家那是我能轻易杀得了的吗?”

    季牧一滞,顺着她目光向一旁望去,正对上少年再次睁开的双眼。

    墨婵绕过季牧走回榻边重新坐下,道:“我只是为了尽快唤醒他——这是个好方法,对吧?”她笑盈盈地看着陆启明。

    陆启明视线掠过女子的面颊,停留在房间的另一面墙边的一对黄木扶椅上。

    承渊正翘着脚懒洋洋地靠坐在那里,见他望过来,唇角含笑地朝他眨了一眨眼。

    除陆启明之外,房间中的另二人皆对承渊的到来没有丝毫感知。

    陆启明平静地收回目光,如若未见地支坐起身,道:“我不会介意墨姑娘下次换一种方式。”

    “哟,总算愿意理我了!”墨婵故作新奇地感慨了句,眼眸一弯,右手忽然往下一滑,便用剩下一半的刀刃挑断少年衣带,倏地抽了开去!

    她这一下动作极快,陆启明现在身体不听使唤,竟没来及拦住,衣衫立时散开了稍许。

    “墨婵!”季牧眼角猛一跳,只觉着头有两个大,“你怎么就不能安生点!”

    “你急什么,”墨婵眼梢妩媚,笑得捉狭,“没看人家陆公子自己还不反对呢,是不是……”

    ——说到后来时,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弱了下来,在少年目光下迅速改口,讪讪笑道:“开个小玩笑,小玩笑。你也不要总这么严肃吗。”

    陆启明此刻分出大半心神在承渊身上,自然便无心仔细应付墨婵。他直接与她道:“你需要问我什么?”

    这是可以想见的。墨婵唤醒陆启明当然不是为了没来由捉弄一番,而是必须要在行医之前问清楚一些问题。

    季牧明显也是想到了,有些闷气地转了身坐到一边给自己倒水喝。陆启明简单看过去一眼,季牧好巧不巧正坐在承渊临旁的那张椅子上,一张小几相隔,几乎能碰到承渊的手臂。

    承渊又对他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却一直是坐在一边看好戏的样子,分辨不出来意。

    陆启明心底有一瞬间闪过犹豫,但还是再一次按捺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不该再冒险。

    “我要你告诉我你身上那几个致命伤的细节,”墨婵此时也终于正色了些,道:“时间,怎么受的,还有随后是怎么处理的,我都要知道。你毕竟是凤族的体质,恐怕咱们两个要商量着来。”

    陆启明收回思绪。墨婵这一次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虽说凤族的化凡之体大多时候与人族很相似,但毕竟不是。许多细节,也只有这个世界原本的医家才知道。

    “所以,”墨婵轻佻地凑近来,笑道:“来,快乖乖把衣服脱了!”

    季牧险些一口水喷出来,指着她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墨婵不理他,一个劲儿眼含期待地瞧着陆启明,笑得一片灿烂。

    陆启明并不当真,只说道:“墨姑娘医者寻常心,就不要再拿我取笑了。再者,我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也不多。”

    看他太坦然,不自在的反就成了墨婵。她只好讪讪收敛了些,道:“好吧。”

    陆启明逐一除去外衫,解开中衣,最后将绕在胸腹的层层绷带散开。最外面一层看时还只渗透星点的血迹,待到最里层时,已几乎看不出纱布原本的雪白颜色,全被血液浸透了。

    见到这一幕,墨婵那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她看着血迹的颜色蹙眉,道:“都什么时候的伤了,伤口一直没愈合?”

    陆启明微一点头,引了一道水诀拭去伤口附近模糊不清的血迹,道:“没有凤族的本源真血,身体无法自愈。”

    墨婵愣了愣。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少年是在说笑,谁都知道他身体中流淌的是凤族最纯净的血脉,又怎么可能没有凤凰真血?但她很快注意到了少年心头那一道不同寻常的刀口。

    墨婵抬手道:“介意吗?”贸然探查对方的心脉在修行者间是大忌,即便以她的性子也不会乱来。

    陆启明道了声无妨。

    墨婵便将手心覆上去,微阖上眼,探入真力静静感知,片刻后眉梢微动。她目光掠过少年封在自己穴位里的银针,问:“可有二十日了?”

    陆启明道:“有。”

    墨婵忽然伸出手指在少年心口附近着力一按,见他痛得脸色一白,反倒放下了点儿心,道:“比我想的好些,至少还有知觉,不过……”

    她反手一拍,将那些扎得极深的银针尽数激起,一挥袖收入掌中,沉声道:“你不能再用这种法子压制了。”

    季牧听到此处,问:“什么法子?”

    “就是拿自己不当活人看的法子!”墨婵冷哼道,眼见着少年的脸色一瞬间灰败下去,连之前仅有的血色都顷刻褪尽了。这时她紧接着用自己的真力沿着少年脉门送进去,才又帮人缓过来了气。

    许多医修的功法特殊,修炼出的内力、真力本身就可以助人疗伤。墨婵便如此类。只不过这仅能应急,不能长久。

    墨婵一手与少年气息相连,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道:“我没有可以参考的先例,但我猜测或许是那一时机的关系,你这伤是在将要涅槃的时候受的吧?在你体内的凤凰真血已被完全激发起来的情况下,直接用吸血刃抽尽……”

    墨婵说着都觉得心中发寒,她已经看出凤族的心窍与人族存有不同,而这一刀却极其精准,显然是出自对凤族极为熟悉之人。但凤族一向神秘,能对凤族身体要害知之甚详的,身份也绝不可能简单。

    墨婵思绪一晃即收,有意避开敏感的,转说道:“你便相当是由‘百’直接归‘零’,就算是只剩下个‘一’,也不会像如今这等麻烦。眼下最关键的是如何从无到有,便是只有一点点,我也能给你养起来。”

    实则以凤族得天独厚的体质,就算再重的伤势都比别人好治。凤族的身体本就有绝佳的自我修复能力,更不必说那相当于死而复生的涅槃过程。墨婵觉得只要能让陆启明恢复稍稍一些本源真血,这事就不难办。

    想到此处,墨婵脑海中闪出一个极好的主意,不假思索道:“凤玉衡不就正在古战场吗?让他分出些血来,立刻就能救了你。”

    只是刚一说完,墨婵反应过来此时情境,忍不住就瞧向了季牧——她怎忘了,季牧既然已经吃了熊心豹子胆地将陆启明血契了,又怎么可能找凤玉衡来,找死么?

    然而墨婵没有想到的是,听了她这话,季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知道他这一刀是谁下的手吗?”季牧问。

    墨婵一怔,看神色明显想到了什么,却道:“不找就不找,你也不必与我说别的,我可不想知道。”

    季牧只看着她笑,眼睛转向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启明,笑道:“就是凤玉衡,对吧?还有在遇上我之前伤了你的,也一样是他。”

    在承渊的注视下,就像是一直被血契控制的模样,陆启明没有否认。

    “而之所以不得不找墨婵你来,”季牧用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笑道:“也是因为两三天前遇见了个灵盟的,才害得他伤上加伤。”

    墨婵动作顿了顿,低头继续检查其他地方,一边左思右想着,心里一时倒有些不是滋味。

    就听季牧在另一旁继续叨道:“所以我就说你也不必太紧张了,怕什么凤族灵盟的,反正是没人护着他的。”

    “真这样就好了,”墨婵很没诚意地随口回他了这句、打断了他下句,道:“你快安静些,打搅到我了。”

    季牧也不觉得没趣,只笑道:“反正你人已经来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

    墨婵不想搭理他。

    她视线落在少年胸腹中间那道贯穿伤口上,虽然时间更久,但是哪种兵器造成的一目了然,再一想这次进来古战场的,显然是龙族那位公主无疑了。墨婵心中已对季牧的话信了几分,却有意没有再提,转说起了另外的。

    “更早,”墨婵问陆启明道,“你情况最凶险的那一次,恢复得反倒是相当不错——就是剑气的那次……”

    “什么剑气?”季牧狐疑。

    墨婵这才知季牧还不知道。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他身上带着很多被剑气割裂的伤痕……”她望向陆启明,“你那时本该已死了,又是谁救的?或者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陆启明陷入沉默。墨婵看得很准,但陆启明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细节,尤其是有关神与石人的。而现在当着承渊的面,他却只能如实说话,否则血契的真假就完全暴露了。

    不过陆启明也并无这方面的担忧,因为他很确信,承渊同样也不会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事。

    果然。

    “别着急,”承渊见陆启明沉吟未语,便在这时开口了,笑着道:“我来,不就是要来帮你吗?”

    承渊步子轻快地绕过墨婵,抬手拂过陆启明眉心,指尖虚虚一勾,就像挑起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检查过血契印记依旧完好,承渊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接着道:“我教你个说法——剑气尽管推到我身上,至于你是如何得救的,就说是因为……永寂台。”

    永寂台?

    陆启明垂眸思索。他自然知道永寂台是承渊引诱神域修行者进入古战场的由头,这时候承渊让他刻意提起又是准备做什么?想起前段时间从分魂那里拷问出的一些信息,陆启明心里很快描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另一边,季牧见陆启明久久没有回答,便又疑心起了他是有重要隐瞒,就道:“你如实回答她——她刚刚说的那一次,是谁对你动手,又是谁救的你?”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开口道:“我很早说过了,要杀我的人是承渊。”

    这个答案倒没有什么意外;季牧再次追问道:“那救你那人呢……”话音未落,就见少年眉宇间露出隐忍之色,立刻就知他又是在忍血契的惩戒,森然道:“你果然还想骗我!”

    “哦,不好意思,”承渊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地,笑吟吟道:“怪我忘了。”他用手指在半空勾了道符篆,放宽了血契的限制。

    而只耽搁这两句话时间,季牧已经冷着脸站起身。陆启明再次抬起头时,看着他穿过承渊大步走了过来。

    “季牧!”墨婵连忙用另一只胳膊拦他,气道:“人都已经这样了,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轻重!”她右手还一直搭着陆启明的脉,怎会感知不出血契对他身体的影响。

    季牧道:“这怎么能怨我?他好好说话不就行了?”

    墨婵看他那样子,若不是自己也受他所制,此刻真就想一巴掌打过去算了。

    “我是不愿提。”陆启明终于再次开口了,声音很低,“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我就是如实说了,你也一样会疑心我的用意。”

    他这几句话说得季牧墨婵两人一头雾水。承渊却眼睛一亮,拊掌笑道:“果然还是你最懂我!”

    季牧却是想不到身边就有另一个人的,他只以为血契没动静就证明了陆启明说的是真话。他问:“到底是什么?”

    陆启明道:“永寂台。”

    季牧眼神微微变了变,一时没有言语。墨婵则奇道:“这东西也能治伤?……说来也怪了,许多人都嚷嚷着想要,却没人说得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见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打哑谜般地一晃,就道:“你想让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承渊伸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满意非常。

    季牧闻言则皱了皱眉,道:“说仔细点。”

    这次承渊只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陆启明便随口编道:“这原本是我们那个世界古时候的一个传说,说它能够实现人的愿望,但传说而已,无人当真。没想到竟真的存在,而且是被带到了这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若非血契联系告诉他这是真话,季牧简直都要拂袖走人了,“你意思是……那什么永寂台实现了你的愿望,把你救活了?”墨婵亦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承渊在一旁差点没笑出声,脑子里忍不住就想象了一番太乙面不改色地说这种骗小孩子都不信的胡话是什么模样。不过他要办的这件事却是认真的,还真不能让陆启明继续胡说下去,就道:“气运。”

    陆启明听了便确定了承渊的打算,续道:“你们可以把那理解为一种交换,就像向药鼎中投入药材,炼制后得到的是丹药。各自有舍有得罢了。”

    他这个比方墨婵很容易接受,思索着道:“所以就是你付出了什么,它给了你生命力?也是,但凡有生命存在之处就有充沛的生命力,若有个东西能将那些收集起来救人,也未必不能做到。”

    她倒是自己就把话给圆了。陆启明便点了头。

    季牧问道:“那你付出的是什么?”

    陆启明这时才说了承渊给出的那个答案,“气运。”

    季牧一听兴趣登时大减,失望道:“那就没什么稀罕了,除了那些个走投无路的,没有谁会愿意透支自己身上的气运去得到什么。”

    陆启明看了承渊一眼,不疾不徐道:“那若是能够以别人身上的气运,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季牧一怔。

    墨婵喃喃道:“如果是这样……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越是神通广大,就越是祸害人!

    季牧却是警惕起来。以自己这段时间对陆启明的了解,不一句句详细去问,他就绝对不会主动提及;然而他刚刚说的那句,却是例外了。

    “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好,”季牧讽刺道:“你现在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了。”

    承渊或许是玩上瘾了,此时又伸出一根手指让陆启明猜。

    陆启明看了眼便收回目光,道:“神物不曾认主,用一次就是极限了。”

    季牧挑眉,“那它被你用了后现在又在哪儿?被你藏起来了?”

    陆启明摇头道:“不知。需要很复杂的推演和仪式。”

    季牧神色渐渐玩味起来,道:“看样子,你很想引我去争夺啊。”

    陆启明淡淡听了,道:“否则你们是为何而来,你又何必留我性命。”

    “可别太过自谦了,在我心里你的这条命啊,还是比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值钱些。”季牧冷冷一笑,道:“所以你也不必谋算什么,就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这样子,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

    听到这里时,墨婵倒是难得赞同了一回季牧,与陆启明道:“你的本源真血若再不恢复,别说是涅槃了,就连维持你现在的状态都不可能。”

    季牧嗤笑了一声,道:“你听他还有心情给我挖坑,就该想到他定然是早有了法子的——是也不是?”

    墨婵看向陆启明;陆启明则看着他们所看不到的承渊。

    承渊微笑起来,指尖一错便捏住了一张纸,递到陆启明眼前展了开来,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一张医方。

    “刚刚配合得不错,”承渊眨了眨眼,笑得和善:“喏,这是你应得的。”

    陆启明逐行看过,一语不发地缓缓攥紧双手。

    承渊轻笑一声,松了手。

    季牧皱眉道:“怎么不说话?”

    那张纸无声飘下,穿过一层空间落在陆启明手边,看上去就像是直接从纳戒中取出的一样。

    季牧与墨婵的目光立时追着那张纸定住了。

    陆启明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淡道:“没错,我已想好了。”

    “我来看看……”墨婵伸手拿过来,季牧站在她身边一并看,认出这确实是陆启明的笔迹。

    然而看着看着,两个人却都僵在了原处,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季牧神情有些复杂。

    陆启明知道季牧在异样什么。如果可以他自然也不愿如此,但无论如何这张方子确实是最有效用的,这就够了。

    三人之中墨婵医术最高,也最能意会到这张方子的妙处;可是她此刻看着面前的少年,却生不起丝毫与他讨论医道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发冷,忍不住道:“你,你当真要如此?这实在是……”

    这实在是,对自己太狠了!

    墨婵之前说陆启明身上已经没有凤凰真血,其实是遗漏了一处的——内丹。妖族灵族的内丹本就是集周身气血之力与生命精华而聚成的,其中自然也融合有自身的本源真血。

    若按照这张方子上写的,每日逆转一次结丹的过程,使内丹中的气血反复洗炼周身,再佐以丹药与针法,确实能够重新从骨血经脉中尽快聚起凤凰真血。

    只是这种方法墨婵之前却连想都不曾想过,就是因为过程太过遭罪。她虽然无从亲身体会,但接触过的妖修也不少了,清楚内丹是他们最脆弱的命门,寻常稍微受伤就会痛苦不堪,何况这样?

    墨婵就先道:“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其间你受不了中断,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实话告诉你,我是真有些不敢动手。”

    陆启明道:“无事,试试吧。”

    墨婵叹了口气,继续看着方子,边道:“一个不好,季牧可是要吃了我的。”

    季牧看她一眼,道:“只说不做,要你来干什么,你不会再给他改改?”

    墨婵低头苦思。

    而陆启明却是知道,承渊既然拿了出来,便是寻常人再难改的。只不过承渊若真是当他会毫无办法地受那番罪,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只要承渊不一直在旁盯着,他自有他的办法。

    “再给我一天时间。”墨婵把医方塞进自己袖口,迅速写了另一张药剂方子塞给季牧,道:“这个拿去炼好了先喂给他喝……实在不行,明日再开始。”

    说罢,不知从哪里拽了一床被子笼统扔到了陆启明身上,人已转眼间出门上楼翻医书了。

第九十二章 莲花宝座(二)

    深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往日里修为在身寒暑不侵,许多时候便也不会觉得四季分明。陆启明垂着眼帘压了压被角,有些昏昏欲睡。就这么靠坐在榻上,有一时间他莫名想起了民间冬天的年节。算算日子,在古战场之外的人世间,也将近就是此时了。

    房中再没有其他人。

    “在想什么呢?”承渊坐下来,问他。

    “什么也没有。”陆启明神色淡淡,声音有些倦怠,“等你说话。”

    “哎哟,天上下红雨了?”承渊听了就忍不住笑,道:“你今天忽然这么听话,我还不太敢信了。”

    陆启明闭着眼睛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承渊凑近看着他,叹气道:“如果你真的就这样认了,倒让我觉得十分没意思。”

    陆启明淡道:“那你就给我机会啊。”

    承渊笑起来,没有接这话。他往后挪了挪,背靠在陆启明的对面,道:“我听楚鹤意说,你继承了秦门那大预言术的一半?”

    陆启明道:“对。”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承渊挑眉,道:“我原以为你至少要关心楚鹤意两句,人家这次可全是被你拖累的。”

    “他是聪明人。”陆启明平淡道,“你我之间,他定会选你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承渊轻声笑道:“我看他对你的情义倒比你对他真多了。若不是拿你作威胁,我看他也不会那么利索地顺从我。”

    陆启明如若未闻,抬头问道:“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至少,绝对不会止步于仅仅让他在季牧墨婵面前说几句假话。

    承渊笑笑,也不再多说,摊开掌心,展露出一座玲珑小巧的莲花台来。

    但这莲花却又与凡常莲花不同,花瓣足有三千之数,却错落有致、浑然天成。每一瓣都显得至为洁白柔软,仿佛真是鲜活生长着的一般,任谁都看不出丝毫人为锻造的痕迹。

    见陆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承渊笑道:“怎么样?虽是受了你的启发,但可比你那时做的精巧多了。”

    陆启明收回目光,道:“这个模样的,我以前见过一次。”

    在红莲业火中,他曾看到过一个奇迹般的莲花世界。陆启明最初以为那只是幻象,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却让他逐渐确定,那便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模样。

    陆启明抬眼问道:“你要用他们这个世界的样子做永寂台?”

    承渊怔了怔,倒是有些惊讶了。

    没错,这个世界的本体正是一株莲花,但其中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小世界。陆启明与他一直以来停留着的,也无非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罢了。按道理,陆启明又没有身为神明时的记忆,是绝不可能知道这株莲花的模样的。

    承渊不禁疑心,“……难道你想起来了?”

    陆启明微一摇头,道:“是上次红莲业火。”

    红莲业火与因果规则共生,他或许正是顺着那些因果线看到了那一幕。只这么提一句,承渊自然便能想得到,不必再细说。

    “我那次见到时,那株莲花颇有怪异之处。”陆启明回忆着道,“它似是由一个个体正在向两边分裂,但大部分依旧是重合的,远看就像是有两个重影一样。其中一边是活动的,另一边则绝对静止……”

    他当时处于红莲业火之中几乎难以支撑,恍惚间有一个光点从自己灵魂上被剥离出去,又被那个莲花世界融合。而自己则下意识地夺走了附有红莲业火规则的那一片花瓣。再之后,红莲业火就彻底成了他的所有之物,那一劫也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去了。

    陆启明如今想来,自己分明是在无意之间与现在这个莲花世界交换了各自的一部分本源。因果纠缠难以割舍,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只不过这些自然是无须让承渊知道的。

    陆启明只说了先时的那些,问道:“你可知那代表了什么意思?”

    承渊一抬手将那座莲花台抛给了陆启明,自己则摩挲着下巴沉思。来一趟听到了这么一条信息,倒是意外之喜。毕竟莲溯这个世界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承渊现在却是看不完整的。

    陆启明接过莲花台,立时感觉到一道清凉之气顺着掌心弥漫入身体,伤处的不适也驱减很多。如此也不急于知道答案,安之若素地独自养神。

    承渊抬指叩了两下,微笑道:“这件事吗,你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这儿有另一件事,过会儿就要拜托给你了。”

    陆启明目光闪了闪,手指缓缓转动着莲花台。听到这话他就清楚了,今天这一出不是承渊忽然改了主意,而是被谁提醒着想起了他的用处,却并不准备当真放过他;等时候到了,该下杀手时还是一样下杀手。

    承渊看着他把玩莲花台,笑道:“这东西很好用吧?我知道你的伤势很需要它,那这几日我就把它放你这儿了。”

    陆启明懒得挑破他的假惺惺,直言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承渊勾唇一笑,道:“先前你是怎么说的,这永寂台就要是怎么一个样子。你拿着的这个还只是个胚子,该在上面勾勾画画的杂事儿,我是懒得做,你就都替了我吧。”

    陆启明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挤兑,平静道:“可以。”

    承渊讶然笑道:“答应的这么干脆?”

    陆启明淡淡道:“我最多让拿到它的人看到自己的生平和未来,至于实现愿望,修为功法之类的倒也好说,但若有人一心想要什么宝刀宝剑,那我就只能用幻术代替了。你如果还有别的计较,就自己去做散财童子吧。”

    “足够了。”承渊很满意,戏谑道:“我还真少见你有这么知趣的时候。言听计从得,准备求什么呢?”

    陆启明垂眸拨弄着莲花洁白的花瓣,道:“你还不清楚吗?”当然是要你的命了。

    “能想开就好,”承渊哈哈笑道:“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么。”

    陆启明没有再答话。

    “行啦,我也不在这儿招你烦了。”承渊站起身,笑盈盈道:“那咱们就十日后见?”

    陆启明简单应道:“知道了。”

    承渊一笑离去。

    ……

    而承渊走后,陆启明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依旧靠坐在榻上,开口问:“是你给承渊出的这主意?”

    石人低头行了一礼,道:“瞒不过小主人。它从楚鹤意那里得知您大预言术的事之后,我便顺势为之了。”

    陆启明未置可否,道:“你倒是唯恐我闲着。”

    “这些事我可以代您完成,”石人小心地道,“但我想,您应该会想要多了解一些它正在谋划的这件事……毕竟它的死并不是结束,解决莲溯的事,最终还是要落在您的身上。”

    陆启明只听着,目光转向他,却微一笑道:“其实我从未被血契控制过,你现在也早已看明白了吧。”

    石人面色微微苍白,低头道:“小主人……我有罪。”

    “这次便罢了。”陆启明指间一转,将雪色莲台收入纳戒,道:“下次有事提前说,不要再自作主张。”

    石人怔住,面上难以自禁地涌上喜色,心中终于一松。

    他郑重单膝跪地,沉声应道:“是!”

第九十三章 壁画神通

    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的时候,铃子睁开眼睛,轻身从水中站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成串水珠无声化为薄雾拂过她白皙温热的皮肤,转瞬留在身后散去。

    她赤足走出浴池,踩在洁白而柔软的绒毯上,微显慵懒地张开双臂。早已准备好的侍女们小步簇拥过来,柔而有序地为她整理一层又一层新制的衣衫,扶好银缎绣鞋,系上四象腾纹白脂玉佩;方躬身退后,步履轻而无声。

    铃子一袭华服,漆黑长发垂落至足踝,便这样绕过屏风,穿过重门徐徐步下,在阶台尽了时稍停,抬眸望向自己飞凤殿敞开的殿门。

    今日飞凤殿第一层空空荡荡不留他物,只余一座她平素最心爱的精巧梳妆台,正侧放于大殿之中央;台上一角燃有一支沉香线香,此时刚刚燃尽,殿中余香气绕梁。

    铃子挪步坐下,目不转睛地望向镜中之人。一侍女立于身后,持香檀梳将她发丝高高绾起;另一侍女净手敷妆。

    镜像清晰,渐映出一位面无表情的绝色丽人。

    最后当侍女提笔准备为她描画眉心花钿之时,铃子抬手制止,目光转向静立在一旁观赏的盛玉成,眉眼神色忽然间再次灵动起来。女子指尖勾着那支小毫笔,笔尖朱红欲滴。

    她笑着问:“你来试试?”

    盛玉成一挑眉,微笑起来,俯身道:“乐意之至。”

    他接过女子指间摇晃的笔,重新浸上最鲜艳的朱砂,又在碟沿轻轻一抿,一手揽袖,将笔尖悬停于女子眉心。

    铃子微仰着脸看他落笔。

    盛玉成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勾勒纹样。

    此花钿与女子寻常的饰妆不同,近看像燃烧的烈火,远看又恍如一只微睁的竖瞳。

    铃子没有吩咐过,但盛玉成知道她要的就是这一种——与外面那座巨幅壁画中的女子是一样的。非但是花钿,今日铃子的妆容、发髻、衣裙乃至上面的每一道绣纹,都与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自从他们在古战场内境中寻到此处遗迹,铃子孤身在壁画前观想三个日夜,返回时便下了这个在盛玉成看来颇为古怪的命令。她令侍女们依照画中女子的模样为她赶制出相同的这身衣饰,直至今日。

    铃子静静问道:“我像吗?”

    盛玉成搁笔在案上,道:“就如那位圣女从画中走出来了一般。”

    铃子却摇头,笑道:“你说错了。不是圣女,应当是天女。”

    盛玉成退开几步,便问道:“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圣女只不过是灵盟那里神的侍奉者,天女则是天地的女儿。”铃子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带着三分戏谑。她抚过鬓间流苏,放下手时手腕无意识地搁在裙摆的太阳图腾上,悠悠道:“这些纹样在九代的那个世界代表着世间万物,最初的修行者就是通过它们第一次得到力量……听起来就很美,不是吗?”

    盛玉成笑道:“这么说来,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天地的孩子?”

    “这回对了。”铃子站起身,姿态高雅。她淡道:“如果你现在还未意识到,古战场的遗迹是在教导人们成神,那我就有些失望了。”

    盛玉成还待说什么,铃子却抬手止住,一笑道:“到时间了。”

    她抬步向殿外走去,离开殿门的一刹那,清晨落雪后洁净的光线洒在她的眉心,熠而生辉。

    外面是冰与雪的世界。

    冰涧深远不知数。两侧山壁拔地而起,也通体覆着一层淡蓝色的薄冰,拂开表面散雪,阳光下平整如镜,几乎能映照人影。

    山壁最平整广阔的那一面,是一座巨幅的彩绘壁画。

    画中一位华服女子盘膝而坐,唇带笑意,明眸微睁,长发绾起露出小巧洁白的双耳,显得格外灵透。她一手在膝头朝天摊开,指间缠绕着纤细的鲜红丝线,另一只手则持笔欲书。前方跪伏万民,却并非朝她而拜。女子独身坐在浩瀚众生的背面,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肃穆朝拜,笑意似醉似醒,捉摸不透,仿佛是全然置身事外之人;而她左手中的红线却与下方的每一个人相连,又使她仍留在人群之中。

    整座壁画没有一个文字,与此前他们曾见过的零散遗迹很不相同,而铃子却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就笃定这是他们目前为止发现的最高等的秘术传承。

    铃子从不禁止他们一同参悟,这也是盛玉成对画中女子的额上花钿也能如此熟记的原因。只是除了铃子,其他人却始终看不出什么。

    寂静中,铃子已来到了壁画之前,亦以相同的姿势盘膝坐下,开始最终的观想。盛玉成与一行侍女则越过她的位置,在更接近壁画的地方静坐。众人的位置和视线又无形中与壁画相同,不知觉中升起一种诡异的和谐。

    时间就此无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瞬间,盛玉成眼前蓦然一恍,竟忽有种看不清东西的感觉,再定睛时心中一惊——只见那壁画中的人脸竟赫然变成了铃子的面容!他下意识回忆原先画中人的模样,却竟然怎也想不起了。

    难道……

    盛玉成不由回头去望铃子,心中又是一时失神。冰雪遍覆,天地素裹,唯独画中人与铃子是鲜艳夺目的颜色,而二者又连面容都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生之花,令人实在难分彼此。

    而此刻铃子对壁画传承的领悟亦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她感到自己眼前似明似暗,很难说得清楚异样,但好像是多出了什么东西;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最终渐趋于恒定,似乎没变,但又像更加平和、沉定些。

    铃子心中没有迷惑,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一直望着壁画,任凭着感觉去走。其实她性情中很有些随遇而安之处,不喜争抢,无非是那些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出现了,她便接住

    ——就像她当初第一时间看到这幅壁画时的感觉。

    这就是古战场的意志本该给予她的东西。

    铃子静静凝视着对面,用目光描摹着每一道花纹、每一种颜色,感觉到它们穿过虚与实的界限、穿过冰层、穿过空气,然后一一降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刹那,壁上冰雪消融,壁画彻底展露于朝阳光线之下,一瞬间一切颜色艳美到极致,再转眼随风而化。两个呼吸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侍女们齐齐起身行礼,谨声道:“恭贺少宫主。”

    盛玉成回过神来,微感遗憾地望了一眼空旷无物的山壁,收回目光,也转向铃子,躬身一笑道:“恭贺少宫主。”

    铃子微微而笑,视线逐一从侍女身上掠过,最终停留在盛玉成身上——那一瞬间,盛玉成只感觉望着自己的人并非铃子,而是那画中人;但也只是一瞬。

    铃子眨了眨眼,眉宇间与世疏离的气质倏然散开,微微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来,脸上徐徐展开一个心情极好的笑容。

    此次所得犹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只是一个品质不错的秘法或秘术,没想到竟是一门神通。

    神通在修行界的定义中是最难得到的一种传承,每种神通在世间皆独一无二,只有一人能够习得,若要传与他人,自己便会失去。而一旦得到,它就像自己独特的天赋能力,可以自由自在地施展,绝不会遭到反噬。

    “‘不知津渡’……”

    铃子默念着神通的名字,心中有些明白,但也有不解之处。关于这一神通的用处,她仍需要以后慢慢探索,而现在……

    铃子的目光沿着无形的因果线遥遥望向前方山壁之外,眉眼一刹凌厉——

    她猛地向前挥出一掌,天地浑然聚力,顷刻间将整面山壁崩地粉碎!

    众人视线霍然开阔——

    天与地之间是绵延无绝的苍茫雪原,朝阳下风雪漫卷,平静如常。而几乎是在极遥远的视野尽头,却有数处同时出现不同的异象——

    显然,当铃子在此处领悟神通之时,亦有不止一个其他人也在进行着相同的事!

    但是太巧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恰恰在各自惯常警戒的感知范围之外,又各有景物遮挡视线,以至于在各自领悟神通的这段时间之中,竟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而铃子也是在领悟神通之后,才依靠新得到的因果之力而发现异样。

    盛玉成虽看不清晰,但心中亦是相同的疑虑,低声道:“未免太巧了。”

    铃子未语。

    方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她的目力便再一目了然不过。全都是熟人——

    无极剑宗江守,天阙李素,桃山谢云渡,茯苓古地刘松风,亶爰山秋泽,月狐族艳零;以及最近于中央的,上清宫楚鹤意,和另一位面容隽秀的陌生男子——说是陌生也不尽然;铃子早已知道那位就是灵盟此行遣来的圣使大人,化名青衣,过往不详。

    各方之中,铃子身处的位置恰是最远,而她也是最早意识到这个局面的人。但其他人也并不算晚。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各自纷纷完成了神通的领悟,并发现了远处的对方——除了最靠近中央的两人。

    与他们不同,楚鹤意与青衣却像是刚刚开始进行神通的领悟,虽然也因周围天象原因意识到不对,却一时无法走脱。他们周围各有一种簇拥者,正警惕着为他们二人护法。

    “有点儿意思。”铃子眺望远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一根根旁人看不到的鲜红因果线,自语道:“……还没完呢。”

    仿佛正是要印证着她的话。

    蓦然九道光束冲天而起,顷刻结成一座庞大阵法,撼动大地!

    “少宫主!”

    周围侍女纷纷惊呼出声——刚刚一瞬眼前白炽一片,恍惚间她们好似看见,那光束竟是从铃子身上升起的?

    “无事。”铃子微一摆手。不是在她,而是在她脚下。

    显而易见,各种神通也不过是吸引他们停留的诱饵,借助他们九人构成的这座阵法,才是背后那人的目的。但那人究竟是谁,铃子的眼睛却看不到那一根因果线。

    不过有时,“看不到”也是一种答案。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铃子带着置身事外的笑容,静静望向中央阵眼。

    ——在那里,绝美如生的洁白莲花台正在缓缓聚形。

第九十四章 不破妄

    天地漫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座大阵九处阵眼所笼罩的,个个都是神域此来古战场最出众的大修,而在他们身周又分别聚集着各自的簇拥——此时此刻,武、灵两大阵营几乎所有的修者都已汇聚在此。

    无数暗藏锋芒的目光聚集于大阵阵心徐徐浮现的巨大莲台幻影。

    就像在回应着人们炙热的注视,三千洁白莲瓣愈显神光通盈,舒展摇曳着,渐渐显化实体,展开的每一道轨迹都在牵动着人们的心神。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阴暗处滋生,催促着所有人去不顾一切地得到。

    这便是传说中能力无限的至高法器,永寂台吗?

    铃子也恍神了片刻,而就在同时,灵魂深处涌出的另一股力量让她瞬间驱散妄念,双眼恢复清明,以平常的目光重新向它望去。

    神通“不知津渡”,去伪存真,破除迷障,追溯根源却又游离于世事边缘;为智者之耳目。

    “醒来!”铃子低喝一声,真力随声音微微震动,将身边众人从痴迷中惊醒。

    盛玉成回神,然而当他再次望去之时,却仍然忍不住为之赞叹。三千瓣的莲花是他见所未见,但却如同天生就喻示着大世界之美,令人心神摇撼。他不由道:“永寂台果真……名不虚传!”

    “妖邪之物罢了。”铃子无动于衷,观察的已不再是这传说之物,而是人。她扫了盛玉成一眼,问:“看出点什么?”

    此时阵眼九人之中,武、灵两方各占四,唯有一个谢云渡出自中立的桃山,却又有杀害宇文靖阳的传闻,行事性情也更偏向武宗。倒是无形中与如今整个神域的大势暗合。

    “别的倒不好说,”盛玉成遥遥指向中间仍处于观想状态的楚鹤意与青衣,道:“既然这些神通已经涉及了‘神’的领域,武宗中人倒也罢了,但那位灵盟来的圣使也跟着在此公然修习,岂不是相当于背叛了他们的神明?”

    “没错。”铃子抬手,一支冰雪凝结的长簪在她指间疾速化形,转瞬被她用力投掷而去——

    冰簪飞如离弦之矢,一射穿透数十里之遥,瞬息间划出一道冰蓝轨迹,直直向着楚鹤意后心刺去!

    她收回手指,淡淡道:“……所以他根本就没有修。”

    女子话音落时,楚鹤意蓦然睁眼,反手拔剑直刺身后!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楚鹤意是要挡铃子突如其来的那一击——

    铃子却在此时笑了,自语道:“看来是我多事了。”

    说话间,剑势已落定!

    只见楚鹤意的剑尖与冰簪正正相对,而中间却分明空隔着一人之距!

    剑气如冰簪破空而来的气旋交撞席卷,可那中央的空白处却诡异地不浮一粒微尘——

    空气骤如水墨晕染般一阵微妙波动,现出一位身形颀长的白衣年轻人,左手反握住铃子的那一支冰簪,右手持笔,笔尖则稳稳将楚鹤意剑势压停。

    那般精美秀致的容貌,任谁都不会认错,他正是灵盟那位来历成谜的圣使,青衣。

    ——可他不是仍在观想神通吗?至少那神通传承正在被引动的波动绝不是虚假。

    人们的视线下意识向青衣原先身在的位置寻去,却见那处确实有人,但却不是他们熟知名姓的任何一个——竟然只是一个修为仅在小周天的陌生黑衣少年!灵盟的人倒是舍得,怎竟甘心将如此珍贵的神通传承让给区区一个无名小卒?

    但人们已经顾不得在关注无关紧要之人,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正与楚鹤意对峙的青衣——

    画境最危险的用法,不是将对手拖进自己创作的虚幻空间,而是去画“相同之中的微小不同”,那才能最大程度地混淆真假。而青衣此前寥寥几次出手却用的都是前者,只有今日对付楚鹤意,才终于用上了画修公认最难防的手段。

    楚鹤意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淡漠面孔,微笑道:“长进不错。”

    青衣对这句挑衅如若未闻,手臂用力,两人身形骤然分开。

    “楚兄……”“公子!”“师兄!”一众人围拥过来,正要摆出防御姿态,楚鹤意却抬手暂止。画境的干扰不同于寻常幻术,周围越乱就越是难防,今日事发突然,他还真不敢让他们贸然动作。

    楚鹤意垂下手中长剑,平静望着青衣,道:“灵盟是决意开战吗?”

    青衣神色霜寒,淡淡开口,声音却传遍八方:“上清楚鹤意,假借永寂台之名行祸乱之事,为害无穷,人神共诛。”

    楚鹤意一听就笑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下看今日之事,倒是阁下心有沟壑,事事早已准备停当,就等着我们这些人入瓮吧?”

    说话间楚鹤意心念电转,快速思索着眼下情势。不得不承认,此刻这一幕确实在楚鹤意预料之外——或者说,与承渊此前告知他的谋算不同……承渊也会出错吗?

    “不必多言!”

    青衣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起。他手中墨笔凌空急急勾勒,术诀瞬成,山倾海啸般朝楚鹤意压迫而去!

    劲风扑面。

    楚鹤意眉头微蹙,心中警惕疑惑各半,此时却也只能起剑相挡。

    这青衣的行事作风楚鹤意一直捉摸不透——他表现得似乎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世外之人,胸无城府又不通规矩——就像刚刚给楚鹤意定罪的那几句话,罪名不小,却选错了时机又全是空话,反而令人们无法相信;又像现在,他身为圣使,又如何能身先士卒一人冲杀?

    然而楚鹤意却又不能真将此人当做无知之辈。若当真毫无手腕,又怎么可能成为灵盟中名副其实的主事之人?

    楚鹤意心中的疑问,也是其他人一时尚未想明白的。

    最远处。铃子自以冰簪向楚鹤意示警之后便没有了继续帮忙的意思,她也感觉到了身下阵法的轻微束缚,却毫无挣脱的想法,只在原处安之若素地观察着其他人。

    离她最近之人是无极剑宗的江守。同属武宗,江守却一贯看不惯楚鹤意的行事,勿说此时楚鹤意没有败象,恐怕他就算是快死了,江守愿不愿意出手仍是两说。

    铃子以自己为参照,猜测另八人的神通也是与他们自身特点相符的。她知道江守修炼无情剑,因心无杂念而使剑道更加决绝锋利,想必江守的神通便与此有关。

    另一武宗之人便是天阙李氏的李素。铃子眯眼望着远方山崖依稀的那个男子身影,微微沉吟。李素这个人她不熟悉,只知道他的剑道重而沉稳,心思缜密,习惯谋定后动,一旦做出判断便绝不出错。这样一个人,很难猜测他神通的具体,但很可能与她一样,不属于战斗神通。

    此刻李素显然也正在观望,身边仆从中规中矩地破解阵法,李素本人并未出手。

    铃子视线转移,下一个是桃山谢云渡。

    铃子有九成肯定,谢云渡的神通就与剑道有关;这不必猜,只看他现在还仍拿着剑就知道了。但谢云渡的存在,在今日关系不大。已有杀害宇文靖阳嫌疑的他,聪明的话就最好不要再掺和,帮助任何一方都是麻烦。

    剩下的就都是灵盟的人了。

    茯苓古地刘松风,已经是一位老长老了,从来不擅长战斗又是医修,显然得到的神通也只会与医术相关,暂时不会影响局面。

    亶爰山秋泽,他虽是灵盟中人,铃子却与他有几分交情。只因其人性情天真烂漫,不喜纷争,对灵盟武宗中人一视同仁。但铃子却不敢因此判断他的神通与战斗无关,因为秋泽术修天赋极佳,又是人族与妖族大修的混血,他的神通恐怕是最难猜的。

    最后是艳零,老对头了。铃子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挑衅地看过来一眼。此女凶狠好战,平时无事也要生事,月狐族又生来拥有魅惑之能,想必艳零的神通……

    不好!

    铃子蓦然望向楚鹤意,神通之力一瞬间行转到了极致,正看见他身前咫尺之处的女子身影!

    “前面!”铃子第一时间掐诀用了“千里传音”,却已迟了——

    一刹之前,楚鹤意正凝神应对青衣虚虚实实的画境,陡觉后背剧痛,就如被利器撕裂一般;当下毫不迟疑反手一剑向背后之人刺去——

    嗤。

    剑刃穿透血肉的声音;血腥气顷刻弥漫。

    竟然击中了?

    楚鹤意一惊回头——

    胸口被长剑刺穿的艳美女子朝他嫣然一笑,眉眼间尽是柔情蜜意。艳零轻快笑道:“骗你的!”

    她的声音与铃子的提醒同时传入耳际,楚鹤意瞬间收剑回护——

    艳零笑容加深,下手狠狠一掌就印了过去!

    又是背后!

    楚鹤意连转身法卸去力道,平缓过气息,抬手抿去唇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前后两次的感觉于他都是一样真实,但艳零真正的攻击却在后者。毫无疑问,她正是借助了新得的神通。

    “楚公子,”艳零弹了弹指尖的血珠,吃吃笑道:“想要打中你可是好不容易呢。”

    笑声未落,她已再次纵身而上!

    某一瞬,艳零的目光又一次与铃子交错而过,眸中笑意莫测。

    ——惑乱、迷雾,消除真实;谎言来自人心妄念,信即为真。神通“不破妄”,恰与铃子相反!

第九十五章 未尽之剑

    目之所见不可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耳之所闻不可信。

    触之所感不可信。

    ——这几近是封锁了他全部感知能力的一场孤战。

    楚鹤意没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的神通领悟得到,不知道拥有神通究竟是什么感受,才未想到艳零竟能将新得的“不破妄”运用到如此地步——就仿佛那根本是她天性的本能!

    而青衣的画境则更加深了他的艰难。原本楚鹤意已断定此人只擅围困不擅攻杀,却不曾想战斗经验平平的青衣竟然眼力精准至此,让艳零的威胁何止加重数倍。

    接下来该当如何?

    楚鹤意持剑而立,澎湃的真力在经脉间流转不息,全身防御无疏,牢牢防备着下一刻可能从任何方向而来爆发的攻势。

    ——完美无缺的守势;也仅此而已。

    若他是原本的楚鹤意,他确实应该对这样的僵局束手无策。

    但他早已不是。

    “汀——”

    轻灵的声音回响在楚鹤意的识海,只有他一人听得。

    一枚铜钱被高高抛起,在虚无的意识中无声翻转,不知休止;渐有一片玄之又玄的气蕴升腾,本是无形,却又如云渐浓。

    若有人此刻与楚鹤意对视,就会发现他瞳孔中全然没有映射一丝外界实景,反而如盲人的双眼一般大雾弥漫,幽黑无物,却无端有一种时间凝凝转转的诡异之感。

    秦门易算之术,修行至高处无拘物我,可知世间千万事。

    楚鹤意眼帘低垂,全身心有刹那的绝对静止,手腕力转,长剑一瞬由静极到动极——

    无声血乍溅!

    艳零厉啸一声,捂住左臂身形暴退,面露惊骇——

    谁都说不出那一剑究竟有多快。

    那是抛却了一切外物的一剑,乃至于抛却剑意本身——那一刻在楚鹤意手中所握的,已无所谓剑或是其它;那仅仅、就是一柄纯粹的杀人利器!

    只这一剑,观者失声。

    一直以来楚鹤意都以长袖善舞笑面示人,事必先礼后兵,而即使持兵亦甚少伤人。剑者锋利,他更是从不用的。久而久之,很多人甚至觉得楚鹤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但今日此刻,只这一剑,若不是青衣画境刹那间以虚化实替艳零遮挡,艳零的手臂就已经被他斩落了!

    “楚鹤意……”艳零缓缓转动腕骨,掐去血迹,双眼凶光乍现——

    下一瞬,她的身形凭空掩去!

    画境在青衣UU小说不断化生、层层叠加,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近于真实。天地之间仿佛从未有过艳零的出现,不破妄的神通已被加强到了极致;就连铃子的眼睛也难以分辨她的真身,看到的只有一片混沌不清的幻雾。

    长风细雪,拂过静立中男子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

    无人知道的铜钱翻转至即将下落的最高之点。

    楚鹤意侧身出剑,回身时收。

    空无处女子闷哼声一闪即止,画境重叠,身形一晃再隐。

    人们无法确认是否发生过什么。

    楚鹤意仍如石雕般沉静站立,神色始终没有一丝变化;而自那一刻开始,他的剑却再未停过!

    一剑!一剑!一剑!一剑!

    简单至极,凌厉至极。那一剑银光笼罩之处俨然已成为一片绝对死域,任何人都无可撼动,靠近即死。

    攻守已经彻底扭转——

    楚鹤意一步未动,但此刻在所有人眼中,他才是进攻之人!而艳零纵有神通在身,一次次逼近,却又不得不在交手的一刹被迫转回守势;竟无一次能够例外。

    ——在“不破妄”与画境交叠的此刻,这等速度,以近乎费力所思、未卜先知了。

    但这一幕着实令众人难以评说。

    楚鹤意的剑固然是快,却已经不能称之为剑——它极尽工巧,将机械的收放做到了极致,以此达到了旁人不可及的速度,却丢弃了修行中人最看重的“道”的境界。可是若要说它不好,在场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我记得你曾说过,楚鹤意在这里算不上顶尖……”远处,盛玉成带着几丝恍惚低声开口。他原想说,楚鹤意已经如此,那这几人中真正顶尖的修行者又该是如何;却听铃子道——

    “那时是我说错了。”

    方才大阵凝聚时环绕在身的辉光不知觉已散去了。铃子俯瞰着阵法中心的那一片,自语道:“早该想到楚鹤意这种人,一贯是喜欢藏拙的。”

    盛玉成释然道:“我便想他剑道高深至此……”

    “你从何处看出他剑道的?”铃子惊讶。

    盛玉成怔了怔,迟疑道:“我是见他出剑极快,大概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铃子先是失笑,想来以盛玉成的程度也看不出那几剑更深的玄机,原来是歪打正着。不过转念一想,盛玉成的回答虽然简单,但却无意间说中了最本质之处。

    盛玉成看她笑容,只叹气笑道:“看来这次我又不懂装懂了。”

    “没有,你说的很对。”铃子将远处每个人的神情收入眼底,道:“他们只看见了楚鹤意没有把剑当做‘剑’,却没有想想,若非早已对剑熟悉至极,那是断然做不到如此之快的。他不用剑道,并非不懂,而是太懂了。”

    盛玉成明白了一些,道:“那他……又是在藏拙吗?”

    “这倒不算。”铃子道:“剑道见心性,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真正的……”

    真正的性情?铃子思虑到此处时微微一顿。在场的他们这几个人,谁又不知道谁?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所以楚鹤意的剑道,难道还有其它的不对吗?

    盛玉成没有听到她的后文,也习惯地未再追问。

    中心那处的战斗仍在继续,却好似没有对其他人有任何影响。武宗方面无论是江守还是李素都未再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盛玉成想起楚鹤意与铃子之间的一些传闻,低声问道:“你要出手吗?”

    铃子摇头,“不。”

    她遥遥注视着远处那一点,片刻后微微蹙眉,道:“除非他们做得太过分。”

    ……

    ……

    血珠沿着低垂的剑尖跌落于薄雪之间。

    画境无声波动。艳零终于现出身来,却一如之前,周身整洁无伤,仿佛之前的疾速交手从未发生过。

    楚鹤意垂眸道:“有掩饰的必要吗?”

    左臂,右肩,后背,小腹,颈侧;他的双眼没有去看,但他的剑却识得每一次刺破血肉之躯时的触感,绝无出错。

    “厉害。”艳零看着他,忽地展颜而笑,用白皙的指节拂过下唇,浅粉色的唇瓣却霎时涂抹上了鲜血的艳红。她环视四顾,幽幽说道:“不过……在场之中低估了你的,恐怕不止我一个吧。”

    楚鹤意未置可否。

    他手中剑势微收,淡声道:“直到现在,我仍然在等着二位能对今日之事给出一个说法。”

    艳零五指一张,凭空握紧一条赤焰长鞭,手腕微一用力,鞭子即当空打出一道刺耳气爆。

    “不是早就说过了么?”艳零冷冷一笑,手扬鞭落,掀起的炙热飓风再次直冲楚鹤意而去——

    楚鹤意的动作却微不可察地一顿——

    另一枚铜钱凭空出现、相撞,瞬间的凝止后,二者方向同时改变,轨迹交错逆行——

    楚鹤意面色蓦然一寒,喝道:“你们小心!”

    他身形如电般疾疾向前飞掠而去,鞭影一瞬穿身而过、却只是幻影——原来艳零竟是放弃了楚鹤意这处,一边佯装进攻,暗中却直接向周围武宗的普通修行者使出杀招!

    现在去挡艳零真正的攻击已然来不及;楚鹤意眼神一厉,手中剑锋直追艳零后心——

    他确实不可能保证其他人不受伤;但当艳零这一鞭落下的同一瞬间,此剑必中!

    若艳零再执意伤及他人,就只有用自己的命来偿了。

    被杀机紧紧追索的寒意令艳零背脊一寒,她神色数变,终还是在最后一刻返身回护——

    血色长鞭在空中刮起一道锋利弧度,千钧一发绞住楚鹤意的剑尖,凛风中重重分离。

    艳零驻步,手指按住手腕微微转动,笑着道:“够狠啊。”

    楚鹤意冷冷道:“灵盟的行事作风,我是又一次领教了。”

    他出声同时,二人身下地面骤然升起一片灵气波动,明黄光影一闪即过——艳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发现自己已被一座阵法牢牢罩笼在内!

    不知何时,艳零已经被楚鹤意引到了大阵阵眼之一、这座还未被他领悟完成的神通传承之处。

    艳零虽对阵法不甚精通,但也看得出突兀出现的这个小阵五行属土,原本应是楚鹤意为自己准备的护阵,而此刻艳零与他一同被笼入阵法之中,护阵则就成了困阵,轻易无法脱身。

    楚鹤意准备做什么?艳零手中长鞭一甩,眯了眯眼,心中战意丝毫未减——是想就在这方寸之地解决了她么?大可试试。

    而艳零却没有想到——

    楚鹤意起阵之后,竟就在原处继续参悟起了地上的神通符文,竟就这样全然无视了她!

    “你找死!”艳零一怔后勃然而怒,当下右手一扬,血红鞭影瞬如灵蛇直向楚鹤意脖颈打去!

    楚鹤意侧身对着她,看也不看地抬手,长剑快如幻影,接连三点便轻易将艳零长鞭再次击退回去。

    他竟然应对得更轻松了!

    直到这时,艳零才陡然发觉,自己的不破妄在这一范围内居然是完全失效的——难道是因为楚鹤意这个神通的缘故?

    艳零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圣使不久前对她下达的命令——必须要阻止楚鹤意得到这个神通;若不得已,就将神通传承直接毁去!

    再无犹疑。艳零将全身气力灌入,长鞭裹挟着烈风绷紧成一道血红直线,在爆鸣声中直向地面符文击去!

第九十六章 “起源”

    长鞭澎湃的力量聚集成最尖锐的一点,在声音炸响之前已与符文狠狠相撞——

    然而在那一刹那,艳零却只觉得与之剧烈碰撞的是自己的魂魄——

    钟鼎嗡鸣,重雷乍响;难以形容的摇撼感自长鞭沿手臂一路蹿入识海,艳零被激得咽喉腥甜,气息陡然全乱!

    楚鹤意对此竟毫无意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艳零神通不稳、身形暴露的一瞬,他双眼蓦然睁开,起手如电,以更甚之前的速度一剑化七影,顷刻用剑气封锁住女子周身穴位。

    空气中溅起七道血迹;艳零失力倒地,咬唇望向不远处的青衣,却胸口血气翻涌,一时说不出声来。

    楚鹤意剑尖回勾,一把夺了艳零长鞭。左手着力一震,长鞭随之断为数截,被他随手丢在艳零身边。现在还不能杀她,只能维持现状;艳零一旦死了,灵盟必然要来更多的修者,到时情况恐怕还不如此时。

    楚鹤意必须尽快得到这个神通。

    且不说这件事是承渊的命令之一;此神通本身就能极大助益他们秦门所谋,而有了神通作为借口,楚鹤意在卜算上表现的能力也能得到解释——承渊将之命名为“天衍”,可蔽天机、借气运、移天改命,是他这一次最重要的布置。

    成则一举数得,否则便是数不尽的麻烦。

    就差一点了……

    楚鹤意凝聚心神,尽量摈弃外物干扰,全力参悟着神通符文的每一重涵义。

    但纵然是楚鹤意自己也清楚,灵盟的人不可能让他这般顺利。

    ……

    从艳零动手到楚鹤意七剑,尽是电光火石一瞬间的事;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干预之前,胜负已分。

    然而,似乎是看出了楚鹤意眼下不会对艳零下杀手,明见艳零被制住,青衣却毫无出手搭救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望向了远处的另一个方向。

    青衣道:“秋泽。”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转了过去,齐齐看向了那个出身亶爰山的年轻人。为什么是他?从未有人听说过秋泽擅长阵法。灵盟圣使这时候让秋泽过来,又能阻止什么?

    秋泽低头应了声“是”,指间术诀一引,身形飘然御风而起。似慢实快,转瞬已接近了中央战场。

    楚鹤意眉梢微动,却行险没有分心;在他们破解阵法之前,他应该能够做到……

    “绝不能让秋泽的神通接触到你!”

    倏而,一道传音在楚鹤意耳畔响起!

    少年熟悉的声音,难以分辨的语气——霎时楚鹤意心底一动,几乎以为是陆启明终于回来了!但他很快想起,始终关注着这个战场的,是承渊。

    领悟被再一次打断。

    楚鹤意蓦然抬头,正见秋泽在阵法前顿步——

    秋泽不愿毫无道理地妨碍旁人的机缘,也不愿倚仗人数乘人之危;但若让他因此违抗圣使大人的命令,却还不足够。

    “抱歉了。”秋泽有些惭愧地低声道,然后抬手探向眼前阵法——

    他指尖明明无一丝聚力,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阵法屏障,凭虚一握,楚鹤意的整座护阵就这样化成了最本源的五行元力崩散开来!

    秋泽往前一步,垂手搭上艳零肩头——又一瞬,封锁艳零周身的七道剑气同时消散!

    他再走一步,伸手一招将艳零断裂的鞭柄握在掌心,轻轻一扬,长鞭如藤蔓生长,一刹那复原如新!

    秋泽转手将鞭子回递给艳零,抬头对上楚鹤意的视线,却没有立刻趁势继续出手。

    他轻声解释道:“楚公子,我的神通名为‘起源’,接下来我也会全力出手,请楚公子务必当心。”

    “秋泽!”

    艳零听见秋泽说的话就是一阵气闷。秋泽的神通,仅看表象是很难笃定真实的;可秋泽开口一句话就让艳零的打算全落空了。“你自己给他说个什么!”

    秋泽只赧然一笑,并不分辩。

    而楚鹤意看着年轻人脸上的那个笑容,心中却第一次升起了刺痛的危机感。

    以“起源”为名,再加上刚刚承渊的传音警示,答案毫无疑问——秋泽的神通有令他身份暴露的危险!

    他秦门的移魂之术尚未被神域所知,但已经做到了极致的完善,就如楚鹤意自己已经这么多年,也从未被上清宫的大修行者看出端倪;魂域其他潜藏在神域各处的同族亦是如此。

    但此刻换成是神通,却不能一概而论。旁人虽不知道,楚鹤意却清清楚楚——这种种神通皆是出自承渊之手……那已经是“神”的范畴!而这具身体毕竟不是自己原有的,一旦被秋泽的“起源”接触,他一人之失仍是小事,若连累整个秦门的布置暴露……

    那一瞬间,楚鹤意对秋泽起了前所未有的杀心!

    “我知道了。”楚鹤意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收紧,精神力沿着之前仍未消散连线传音道:“答应过前辈的事我定会做到。但灵盟中人的行动似与之前预计不符,前辈的计划可有变动?”

    “……”

    意外的是,楚鹤意明明感觉到了传音连线另一边的存在,最后得到的却只是沉默。他隐隐觉得异样,但已来不及细想——

    不远处青衣忽然做了一个手势。

    秋泽与艳零怔住,沉默间对视,眼神微微变化——

    不是阻挡,不是围困,是最高指令的……绝杀?!

    此行之前他们的目标仅仅是阻止楚鹤意得到神通、破坏永寂台现世;而绝杀指令却是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立刻击杀当下!圣使为什么陡然间改了主意?

    无论其他人何等不解,青衣的神情始终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没有人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似有所感地,楚鹤意抬眼对上了那一束寂静之极的目光,整个人却霎时僵住——

    那时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识海蓦然被一片未知力量荡扫,虚空不断翻转的两枚铜钱被强行终止,跌落、失去光泽。

    秦门易算之术,竟然被青衣直接阻断!

    一瞬间,楚鹤意虽未受到术诀反噬,面色却苍白得犹如大病一场;满心想的都是——

    青衣知道!他竟然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会立刻揭穿他的身份吗?自己又该怎么解释?会不会拖累秦门?接下来该怎么办?

    短短一刹那的心神失守就能令战局彻底扭转,何况楚鹤意的破绽远远不止那一个刹那。

    艳零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高高扬起手臂——

    那条本应该断了的长鞭毒蛇般窜起,瞬息与楚鹤意下意识回挡的剑交错而过,狠狠重击在他的胸膛!

    近处的人几乎能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

    楚鹤意竭力凝聚心神,压下溢到唇边的血气,手腕一转,长剑再指艳零要害——

    女子却诡异一笑,身移影换,秋泽的身形转眼间代替她出现在楚鹤意剑下;他抬手一拂,洁净的指尖被剑气割出血线的同时,楚鹤意的长剑无声化为湮粉!

    又是神通!

    楚鹤意咬牙,提气运起身法疾速后退——秋泽已近在眼前,他本应该依靠武修的身体强度直接以近身战制住秋泽,但楚鹤意却绝不能让秋泽的神通接触到自己,只能白白错失良机。

    感觉到背后紧紧逼至的刺骨锐风,楚鹤意千钧一发抛出腰间玉佩挡住,却落了一个空!

    “咦,这次怎么错了?”艳零低笑着附在男子耳畔,掌心印上他右侧肩头——正是楚鹤意之前曾刺伤她的位置。“还是……你已经没有识破我神通的能力了?”

    楚鹤意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再次从纳戒中取出一柄剑,一颗心却缓缓沉下。

    青衣自阻断他的易算之后没有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但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却如时刻悬在楚鹤意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要下落;而易算之术无法再动用的他,又要防备秋泽的神通,此刻连自保都艰难,又该如何完成承渊的命令?

    他已深涉其中,一旦被承渊视为弃子,结局更难想象。可若要破了眼下这局,就只能……

    楚鹤意神色沉凝,心中快速考虑得失,左手拇指抚上纳戒。

    ……

    ……

第九十七章 斩空之刀

    铅云蔽目,眼看又将一场大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云渡站在山崖,紧抿着唇注视着远处中央战场,眉心越蹙越深,终于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蓦然间——

    琴弦铮然一声,刃风破空打在他足下的地面,碎石四溅!

    谢云渡不得已急退一步,恼声道:“七夕!”

    不远处树下的山石上,抱琴而坐的紫衣女子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能走。”

    谢云渡气道:“……我真是跟你八字相冲!”

    七夕只冷声道:“你先把我的神通还给我。”

    谢云渡张了张口,心里一阵无力,扭头与白虎对望一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日这件事,他可真是太冤枉了!

    什么遗迹、什么神通——陆启明的踪迹至今还没找到,谢云渡哪还有精力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更不知道神域其他的修行者对内境的探索进展如何。

    谢云渡只不过是与老白一路找来,恰好遇上了这一幅壁画,他就随意看了一眼,意外发现壁画上记录的竟然是他刚学会不久的天道剑!完全一模一样!

    这可太巧了。

    谢云渡当即就想,莫非古战场的这些遗迹与承渊和陆启明有关?思考的时候,他下意识拔出剑沿着壁画顺序将天道剑演练了一遍,在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莫名激活了阵法,而原先的壁画也在同时崩碎了。

    即便这样,谢云渡也仍然没想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得到。

    ——直到七夕出现。

    顶着人家姑娘的气愤解释了半天,谢云渡才知道这里是七夕一直参悟的地方,结果她就稍稍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就全没有了!

    两人倒是把话说开了,但一时间谁也不信谁——七夕不信谢云渡没有得到神通,认定是他故意隐瞒;谢云渡则连神通的存在都不相信,有没有神通,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然而紧接着艳零与秋泽相继展现出的能力,却令谢云渡不得不相信了。

    ——可这都不是此刻最要紧的问题。

    谢云渡眼睛盯着下方瞬息万变的战局,心中不敢有一刻放松。谢云渡本来以为楚鹤意的本事足够应付,中间楚鹤意刚受伤时谢云渡还以为是他故意示敌以弱,没想到之后的情形越发不妙,谢云渡就知道他是出了岔子了。

    楚鹤意曾说过让谢云渡对外继续隐瞒他的立场,所以之前即便看到他被人围攻,谢云渡也忍住没有出手。但再这样下去楚鹤意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难道还要他继续袖手旁观下去?

    理由谢云渡也已经想好了——他就是路见不平,虽然与楚鹤意无甚交情,但就是看不惯灵盟欺负人那行事,不行么?

    想到此处,谢云渡便更觉来气,闷闷道:“楚鹤意可是你们武宗的自己人,怎么反倒你们一个个的都跟没看见似的,以多欺少也不管!”

    七夕拿白净的指尖一下下地拨弄着琴弦,闻言抬眼:“谢云渡,你又要多管闲事?”

    谢云渡眼睛望着那处战场,脸上的表情时刻随着他们的交手连连变幻。他看着楚鹤意又一次险之又险地与一道致命攻击擦避而过,忍不住低叫一声,下意识地道:“要不是他自己够强,早被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坑死了。”

    七夕随手弹了两三个音,道:“所以,他要是没这么强,不就能被救了?”

    谢云渡无言,道:“七夕,你终于学会开玩笑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七夕语气淡漠地反问,道:“灵盟圣使亲自出手,再加上拥有神通的艳零和秋泽,这样的阵仗足以在短时间内强行击杀在场的任何一个……所以,你不觉得楚鹤意强得太过分了吗?在此之前,楚鹤意在勾玉阁中的评价一直还只是‘中下’。”

    谢云渡目光微微变了变,回忆起了之前楚鹤意与自己的那次短暂交手。

    “说起来,”七夕忽然用手指按住颤动的琴弦,问道:“你对此似乎毫不惊讶?”

    “……”谢云渡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想当年刚见七夕的时候还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结果跟着荀观的时间一久,也越来越喜欢玩心眼了,一不留神就要被绕进去。

    谢云渡眨了眨眼,沉吟道:“那……荀书呆给我评的哪等?多半是最高等吧。”

    七夕默然片刻,寒着张俏脸道:“勾玉阁机密,哪能随意与外人知道!”

    谢云渡一惊,哇道:“给我的评价这么高啊?”

    七夕抱着寒时琴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快速呼了两口气,忽然用力闭上了眼睛。

    谢云渡心里一阵得逞的窃笑,就知道七夕一生气就要下意识作“眼不见心不烦”状,小时候的习惯,长大也没改过来。

    同一时间他下手揪了揪白虎的一撮毛,就准备脚底抹油赶过去支援楚鹤意——

    铮!

    铮铮铮!

    犹如实质的四道劲气自寒时琴弦向外迸开,呈井字将谢云渡与老白围在中间!

    七夕睁开眼睛,重复道:“你不能走。”

    “七夕!神通不神通的事儿等我回来再……”谢云渡胡乱说了句,提剑就要走,却又顿住。

    紫衣女子身形一晃,抱琴拦在他正前方。

    谢云渡皱眉,沉声道:“让开!”

    七夕没有理会,只开口问道:“谢云渡,灵盟宇文氏——宇文靖阳可是你杀的?”

    谢云渡暗暗咬牙,沉默片刻,道:不是,是承……”

    “但这件事已经压在你头上了。”七夕淡淡打断,道:“你既已只身前来古战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你背后的桃山!桃山超然脱俗的地位可是有代价的,就因你莽撞行事,桃山现在已经担上了杀害宇文氏归元境大修的罪名,若你再堂而皇之地帮助楚鹤意对抗灵盟,就是要将你桃山的立场彻底推向武宗!”

    “谢云渡,”七夕冷笑道:“这等关乎整个宗门的决定,可是你区区一个小辈弟子做得起?”

    谢云渡垂下目光,右手紧紧地握着长剑冬夜。

    这些话……难道他自己心里就不清楚吗?用得着旁人指名道姓地提醒?

    但是,但是……

    还是不行。

    谢云渡闭了闭眼,无声舒出一口气,道:“多谢,不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女子,一笑道:“放心,这次我不会再劳烦你家公子帮忙了。”

    七夕静静看了他一息,侧身让开位置,“记住你的话。”

    却就在下一刻,两人同时顿住,齐齐猛然转头望向中央战场——

    冷冽的刀气骤然间划破长空,宛若天外而来,将虚空割裂出幽暗的空间裂隙,而后重重坠下!

    碎石风烟卷起,横亘在楚鹤意与灵盟三人之中的,是一柄血纹绽放的漆黑长刀。

    谢云渡微怔,心中隐隐升起若有若无的熟悉之感;而身边七夕的神色已陡然变了。

    “小牧……”七夕低喃了一声,反手将寒时琴束在背后,足尖一点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处,全力运起身法直向中央战场而去。

    这时谢云渡才回想起了,那柄横空而出的长刀,应当是奉天府季牧的九弦。

    “刚刚还拦着我,”谢云渡手指微微放松,勾唇道:“这会儿自己倒赶着先过去了。”

    老白重新趴卧在地,懒散道:“好事。她说的没错,能不去就不去的好。”

    谢云渡耸了耸肩,正准备说什么,下一瞬整个人却一僵,浑身骤然绷紧,蓦地回头望向远山某处。

    “怎么了?”老白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注意到谢云渡回望的正是刚刚九弦刀来时的方向。

    他再看季牧吗?但季牧分明已紧随着长刀在中央战场现身。

    谢云渡抿了抿唇,低声道:“……那里还有人!”

    一刹那他回想起了那一日楚鹤意曾与他说过的话——

    “……陆启明一定与……最近我一直没有听过行踪的有……季牧……你可有遇见过我说到的这些人?”

    谢云渡心脏剧烈一跳,双手不知觉紧握成拳。

    老白再次站起,道:“到底怎么了?”

    “走。”谢云渡双眼一眨不眨地追索着自己感受到的那一束目光,“必须去那里看看——现在立刻!”

    ……

    ……

第九十八章 无题

    长风漫卷,万里雪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孤崖老树下,轮椅上的少年抱着暖炉昏昏欲睡,雪白的裘衣偎在身上,几近与脸颊一般颜色,好像他整个人都将要消匿于风雪中。

    忽有琴音自远来。

    一弦一声,每每压在人心跳落下那一瞬的空隙,激起鼓点般的震颤,令热血骤然流涌,心脏凛然。

    战歌起。

    少年指节微动,和着曲声在暖炉壁上叩了几声,赞叹道:“好听。”

    墨婵问道:“音律你也懂?”

    少年自然而然道:“正因为不懂,才只知道称一句好听了。”

    墨婵吃吃地在一旁笑,说:“你这会儿心情倒像是不错。”

    “良辰美景,佳乐相伴……”陆启明垂眸注视着远处剑影刀光交错的战场,静静笑道:“我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

    墨婵转过目光望着少年的侧脸,叹了口气道:“这假意与真情就是不同的。季牧是听着你的挑唆去下面与人拼杀,你却丝毫也不担心。”

    陆启明失笑,稍顿,抬眼问道:“你也羡慕他吗?”

    墨婵讪讪摇头,“那还是算了。”

    陆启明继续听着山崖下的琴曲,淡淡道:“竟还有旁人愿意帮他。”

    从他们这里的角度可以看得清楚,此前那位紫衫女子一直停在谢云渡附近,直到季牧现身即立刻前去相助;毫无疑问,她是为季牧而出手的。

    墨婵微怔,旋即意识到陆启明指的是那正以战曲助阵的七夕。她讶然道:“你不知道?”

    “你说那女子?”陆启明道,“我只知她是岳麓书院虞大家的亲传,似乎最初是荀观的侍女……莫非还有其他缘故?”

    墨婵唇角顿时勾起兴趣盎然的笑容,道:“看来你是没听过她与季牧的渊源了。”

    陆启明微微挑眉,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炉壁外的纹路,道:“愿闻其详。”

    “你先看那里,”墨婵朝远处遥遥一指,带着几分戏谑,笑问:“美人阵前抚琴,这景色如何?”

    陆启明从善如流道:“赏心悦目。”

    墨婵又问:“那若是把人换成季牧呢?”

    陆启明极淡一笑。

    “你看季牧那种人,你能想象得到他其实在琴道上造诣很高吗?”墨婵饶有兴趣地道:“当年虞大家最想收的亲传其实是季牧,那时事情几乎都已定下了,岳麓书院甚至商量着何日办一个拜师宴,而七夕与季牧也已开始以师姐弟相称。”

    陆启明听到此处,道:“季无相在那之前一直不知情吧。”

    墨婵不由吃了一惊,道:“你怎知道?”

    陆启明道:“我只知道季无相绝不会允许季牧拜别人为师。”

    “为什么?”墨婵忍不住追问道:“是季牧与你说的?”

    陆启明却摇头未语。

    墨婵只得暂且作罢,继续说之前的事:“你猜的没错,确实是因为季府主……当时季府主恰在闭关,是季夫人做主先应了拜师之事。毕竟在常人看来,奉天府与岳麓书院同属武宗一脉,虞大家更是等闲人求也求不得的良师,无论怎么想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陆启明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

    果然便听墨婵续道:“……可谁知季府主得知后却勃然大怒,竟亲自赶至岳麓书院将季牧带回,拜师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她说着不由摇头,道:“直到现在也有很多人不理解,可谁让那是人亲生父亲,做得了主。”

    陆启明脸上浮起微笑,忽然问道:“你听过吗?”

    墨婵怔道:“什么?”

    陆启明望着远处手握漆黑长刀的少年,笑道:“季牧的琴。”

    “没有……”墨婵颇为遗憾,旋即眼睛一亮,引诱他道:“不然一会儿等他回来了,你就叫他弹个曲儿出来听听?”

    陆启明一听她这语气便懂了,一笑道:“又在哪处给我埋伏呢?”

    “就知道骗不到你!”墨婵大笑,复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真问了季牧会作何反应,只是自从季府主把他带回去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总之季牧便再没有弹过琴……或许是已经弃了琴道吧。”

    陆启明淡淡道:“那倒是可惜了。”

    墨婵点头道:“没错——你肯定猜不到虞大家对他琴道的评价。”

    陆启明看向她。

    墨婵道:“‘赤子之心’。”

    陆启明一怔后笑,拊掌道:“这四字妙。”

    墨婵有些不解,但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不知怎地竟少了往常的那些好奇心。她忽然不再想说季牧了。

    墨婵绕过来几步,俯下身凑近端详着少年,看他苍白的皮肤,总是半垂着的清晰的睫毛,以及他眉心鲜红得有些刺眼的印记。她声音极低地问:“陆启明,你告诉我,其实你早就能离开了吧?”

    陆启明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墨婵道:“我见过许多真正走投无路的人,他们不是像你这样的。”

    陆启明抬眼对上女子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道:“但绝大多数时候‘理由’都是自欺欺人的。无论我出自什么原因不能离开,就与我依旧困身于此没有任何实质的区别……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墨婵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

    “嘘,”陆启明竖指在唇边,再轻点向女子眉心,随意道:“这几句……还是算了吧。”

    ……

    墨婵俯下身凑近看着少年,忽然莫名有一瞬的恍神,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又看什么?”陆启明问她。

    墨婵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羞恼,就回道:“好看!”

    她心里忽然升起些捉狭趣味,便由着性子拉过少年的一只手握住,感觉到他靠近暖炉的手心温热,手背冰凉。

    墨婵笑意深深道:“我现在倒觉得被你们算计过来也很有好处,比如——若非如此,你可就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了。”

    她行医救人也是很有讲究的,最不耐烦应付矫揉造作的女子,却唯独喜欢容貌秀美的少年,最好骨骼修长,柔善无害,才好令她心中怜爱,也能在医道上多得些灵感。

    就比如季牧的模样,实在是最最合她的眼缘了——亏得季牧一直还以为是他威逼得她不得不给出三支信物,其实若非担心吓着人,墨婵是恨不得再多送他十几二十支的。不过也幸亏那时没有一时冲动,毕竟季牧的性情实在太令人吃不消——若非要比较,还是陆启明更好些。

    陆启明则与她对视片刻,只笑了,念道:“小女孩儿。”

    墨婵愣了愣,一把丢开他的手,不悦,“说谁呢!”

    “真应该给你一面镜子。”陆启明放松靠在椅背上,微微往后滑了两步,淡笑道:“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就与看见一株上好的药草没什么两样。”

    墨婵原本想生气,却又忍不住笑出来,抱着双臂挑眉道:“自以为是!药草可比人贵重多了,我刚刚最多是看见了一株奇形怪状的杂草。”

    陆启明道:“那也很不错。”

    墨婵就不知下句该说他什么了。又看了他一会儿,墨婵忽然问道:“你以前就总是这样的吗?”

    陆启明回看向她。墨婵本来以为他就要回答,但他却只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道:“人要来了。”

    说话间,他已经从外貌到气息都变幻成了另一个人——那是一个五官俊美得有些阴柔的鹤族青年;也是这次进入内境的普通修者之一,毫不引人注目。

    墨婵对这幅新面孔兴趣缺缺,站在一旁嗤笑:“真是完美又经不起丝毫推敲的伪装。”

    陆启明扫了一眼远处战场,道:“时间够用了。”

    “随你们吧。”墨婵不以为然,问道:“对了,这人叫什么来着?”

    陆启明低声道:“藏芳。”

    “听着还不错,”墨婵点头,随口道,“可惜了。”

    陆启明沉默不语。

    不远处,来人渐近了。

    ……

    ……

    只这一段路,竟让谢云渡这个大奥义境的修行者走得气息不匀、心跳如鼓。

    那种名叫“预感”的东西在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谢云渡甚至已经想了一连串要说的话就拥堵在喉头,只差最后一步——见到他。

    可是当谢云渡终于如愿赶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在他预想之外的陌生面孔。他的满腔疑问根本无从开口,就连急切的心情也毫无道理——如果对方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话。

    谢云渡就这样莽撞地冲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青年,时间久得近乎无礼。

    “谢云渡?”墨婵对这神域里的一大名人还是认识的,却不理解他何至于反应如此之大,奇道:“你闹什么,魔怔了?”

    谢云渡竟真的全然没有听见。

    眼前的青年眉宇略显阴郁,像是极沉默寡言的人,怎么看都与陆启明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谢云渡不知怎地,就是挪不动步;他拼命地想找出什么破绽。

    或许是被他看得不耐,那青年面无表情地调转身下轮椅,准备与他错开方向。

    “等等!等等……”谢云渡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连忙跟着他也转了半圈,放轻语气问道:“你,你认识我吗?”

    墨婵觉着好笑,很不容易板正了脸,加重语气道:“谢云渡,你又准备路见不平管这闲事了么?”

    谢云渡这时稍微回过神来,强笑了一下,一时间又不知墨婵这一问是从何说起。再重新去看那陌生青年时,谢云渡心脏蓦然一紧,才意识到青年眉心那一道殷红竟然是被血契的印记!

    谢云渡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差点就要失声惊呼,最后关头才堪堪忍住。他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血契。要知道血契之仇远远甚于杀人,在神域已经很少有人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之绝,这是太容易激起众怒的事了。

    而此处能做的出这种事的人,毫无疑问,也只有季牧了。

    谢云渡站在原地,一时有些语塞。他实未想到竟是如此,那么自己一来就盯着人看了那么久,就未免太惹人厌恶了。但另一方面,谢云渡却又忍不住想,既然如此,应该就……确实不是他吧?

    墨婵暗暗朝陆启明打眼色,示意他赶快再说几句尽可能打消对方疑虑;而陆启明只视若未见,沉默而出神地望着远处战局,始终一字未言。

    这段时间他已经做过许多违心之事,本应该不会在乎再多出一件。但是,至少此时此刻,他做不出。

    实则陆启明心中自知,这时的不发一言也与欺骗无异。但他自己早已深陷局中,现在所拥有的余地,也仅剩如此了。

    谢云渡从青年的神情上看不出任何,却也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只能忍住尴尬低声问:“那……这位公子,需要我帮忙吗?”

    “你直接这么问他,他可是无法回答的。”墨婵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不过我倒可以替他说——喏,”她下巴尖儿一点那边,悠悠地说:“你去替他杀了季牧不就行了?”

    谢云渡看了墨婵一眼,没有应声。

    他就算对这方面了解不多,至少也知道墨婵根本是在戏弄他。有些极端的血契,主导者一旦身死,从者也一样要有性命之危;更何况,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遭遇就去杀另一个人。

    谢云渡沉默了一会儿,与那青年道:“我会去灵盟寻你族中的长辈,这是应有之义。”

    “没用的,”墨婵掩口笑道,“都死光了。”

    谢云渡眼神微冷,右手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哎呀,想打人啊?”墨婵一旋身躲到了陆启明背后,侧着身子笑道:“这些可都与我没干系,我只是个无辜受累的小医师。”

    谢云渡皱眉道:“你们古九谷一向中立,你又何必要掺和进……这种事中。”

    “你怎知道我是自己愿意的?”墨婵讥诮一笑,丝毫不介意让季牧的名声再坏几分,直说道:“你只看见他可怜,却不知我也被季牧喂了他们诡门的乌骨丸。你行侠仗义惯了,怎不连我也一并救了?”

    “你……”谢云渡简直不知该怎么说,道:“是你嘴上不饶人在先,现在又……”

    “谁让我现在心里气不顺,”墨婵干脆就胡搅蛮缠了,冷笑道:“我想逮着你撒气不成吗?”

    谢云渡简直被她气得立刻就要一走了之!

    却在这时——

    远处陡然一道剑气冲霄而起,竟激得他手边长剑冬夜一阵激烈嗡鸣,几乎就要脱鞘而去!

    谢云渡神色顿凛——这种情景他唯独只曾见过一次,那便是在黄金树秘境初次遇见陆启明的时候!

    谢云渡顷刻间忘了其他,定住脚步,眼睛直直向那个方向望去。

    见此,墨婵不由摇头,颇为遗憾地与陆启明传音道:“太不巧了,就差一点儿我就能把他气走了。”

    陆启明道:“你适可而止。”

    墨婵低声一笑,也随即向那处望过去,惊咦道:“灵盟搞的这一出……你先前可是料错了。”

    “是人就难免出错。更何况,”陆启明平静地看着那里,微微一笑,“我又怎会知道灵盟的人在想什么,不是吗。”

    ……

    ……

    雪压枯枝,倏然间折了一声响,再簌簌轻落,微难觉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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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存在即原罪,他的生命即掠夺,他的到来即战争。但我们仍然真诚地感激。因为他是旧时代的变革者,他是最终的正确,他是这个时代一切光明的最高启示。——《莲世界大道问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问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问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