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梦
在古战场的大地冰雪被覆之时,凤梧之渊依旧温暖如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很少同时出现这么多像他们这样的外来之人。凤族一贯避世,族人皆安宁自适地守在这一诞生之地,心境澄明而从无忧虑。而这个桃源般的地方本该是启明的家园,他也本该过着与族人们一样的生活。
思绪偶然掠至此处,秦悦风忽觉脑海猛一阵晕眩,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秦大哥!”陆子祺一惊连忙扶住他,“你怎么样?”
连日以来都是秦悦风在主持祭祀的准备,炼制、阵法,每一关节时机的推演,事无巨细,从未有一刻中断,透支的心力不知几何,任谁的身体都撑不住。就算用了凤族秘法后他已有了大周天的修为,也早该休息了。
秦悦风稳住身体,微微定了定神,却仍然没有驱赶去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困倦。
“都已经准备好了,又担心什么?”陆子祺看他面色,不由劝道:“就算是为了明早的祭祀,秦大哥也要好好养精蓄锐啊。”
秦悦风隐约感觉这次倦意来得有些异样,不敢疏忽。他看过天色,终是应道:“好,我这便回去小憩,若我一个时辰仍未回来,还要请子祺一定记得派人唤我。”
“秦大哥太客气了,”陆子祺摇了摇头,轻声道:“放心,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会仔细的。”
秦悦风望了一眼已经布置完成的祭坛,与少女点头一笑,便径直去了凤族为自己准备的居处。这还是他来到凤梧之渊后第二次用到。
他原本只是准备大致检查身体后打坐休息,却没想到在独自一人之后,只转瞬,连自己也未知觉时便转瞬睡去了。
在这短暂的一觉中,秦悦风做了一个梦。
……
……
耳边声音热闹。
秦悦风睁开眼看到晴空湛蓝,浅红花瓣随着柔风徐徐飘落,空气温暖而微带湿润,正是宜人的时节。他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在分开的人群中往前走去,而迎面而来的却竟是……
“启明?!”秦悦风惊喜交加,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抓住他,脱口道:“你没事!”
陆启明却对他的反应有些不解,略显客套地笑问:“秦世兄可是之前听说了什么?”
秦悦风一怔,这才忽然发现少年的眉眼要比记忆中还要更稚嫩几分。茫然四顾,他渐渐意识到这里是那年族比前的陆家,而此刻,则是启明与他初次相识的那一幕。
秦悦风不由得放开了陆启明的手臂,这时他们本应该还不熟悉。
望着近在眼前的少年,而周围场景又如此真实,秦悦风一时竟不敢确定,究竟是他此刻身在梦中,还是那已经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两年,才是无比漫长而荒唐的一场梦。
“悦风?”熟悉的温柔声音在身边响起,秦悦容问他道:“你今天状态不太对,是身子可有不适?”
“姐……”秦悦风微微晃神,忍不住问道:“你梦占过的事,最远会持续到多久?”
“忽然问起这个……”秦悦容有些疑惑,笑道:“是怎么了?”
秦悦风久久地看着她的面庞,终是一笑道:“只是忽然想到了……没事。”
身处梦中的人往往难辨真假虚幻;但是即便如此,秦悦风也已经感觉一切就像梦境一般了。
靠着记忆中已经过去的那两年,秦悦风极尽所能地帮自己和身边的人避开灾祸,时间不断经过,而那些暗藏的不幸却都再也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一直生活得很好。好得就像做梦一样。
直到有一日,他、启明,还有其他相熟的友人一同登上了一座游舫,把盏言笑。春光甚明朗,江风拂面,令人只觉胸臆开阔,仿佛一切忧愁都再无影踪。
可是,景色很快就变了。
两侧青山越远,直到江水变成一望无际的黑暗汪洋;触目所见全是深黑,唯有秦悦风自己手中微弱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明。不可见的水面下暗流涌起,好像藏有食人凶兽。
诡异的场景中空气寂静若死;秦悦风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陆启明的所在,却发现虽然他仍在原处,而船上却只剩下了他一人与自己对望。
少年的目光平静而温和;秦悦风忽然发现他的面容又与记忆中两年后的样子重叠。
“悦风,”陆启明笑着说,“我听到你在叫我了。”
“你怎么忽然……”秦悦风心中骤然升起强烈至极的不安,急急上前一步就想去拉他。
而陆启明却向后避开,微微一笑,然后轻盈地跃下了船。
“启明!”秦悦风顿时惊呼出声。他扑到栏边,才看见水中不知何时现出了一只竹筏,筏上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上好似始终罩着一团迷雾,秦悦风看不清晰他的模样,只模糊看出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男子;陆启明与那人对了几句话,秦悦风也听不清楚任何。
“启明,快回来啊!”看着那一竹阀在黑海中险险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覆,秦悦风心急如焚,“你到那里做什么?快点回来!”
就像是照应着他的话,很快有人登上游舫,却根本不是陆启明,而是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男子。秦悦风本能地反感,用尽各种方法试图阻止那人上来,却根本没有用。
陆启明独自一人站在那支竹筏,平静地面向他们,说道:“……照顾好他。”
风浪极大,秦悦风听不清他前面说的那几个字,甚至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对谁说,而话里说的“他”又究竟是在指谁。秦悦风毫不犹豫就要跃下船去找他,却被身旁的那人拦住。
“滚开!”秦悦风大怒,下一刻却不由得在少年的声音中安静下来。
“悦风。”
声音很轻,但这次秦悦风却忽然听清了。
陆启明一笑说,“再见。”
秦悦风的心霎时冰冷到了极点,他想不顾一切地去拉回他,而海水却霍然间掀起滔天巨浪,只一刹那,少年的身影就已彻底消失不见!
天光再次照破阴暗,连那片海也不见了,秦悦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春意柔和的山川水色之间,但他的心中却只剩下了最深彻的恐惧。
“不……这是梦……”
秦悦风用力推开了周围神情嬉笑的人影,撞开门出去。
“这是梦,”秦悦风反复念着,深吸一口气,对着湍流一跃而下。
“就要来不及了……快醒来!”
……
……
“秦大哥!……秦大哥?”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秦悦风几乎以为自己在梦境场景仍未脱离。
“秦大哥,”见他醒来,陆子祺微松一口气,“你没事吧?”
“现在何时了?”秦悦风猛地直起身子,“我……”
“刚一个时辰,时间还早,”陆子祺明白他的担心,回答的语速很快,“我是见你倒在地上……到底怎么回事?”
秦悦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是在地板上就睡了过去。
“……就现在,祭祀,”秦悦风心脏一阵狂跳,极力保持语调平稳。
“不能等明天了,现在立刻就开始!”
第七十章 天平
当陆启明感受到血液再次转为异乎寻常的炽热,便知道时间已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承渊也终于来了。
两道缓慢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着,渐渐靠近。陆启明在昏昏沉沉间睁开眼睛,视野尽是一片暗影,几近看不清任何。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徘徊数日,早已到了极限。今日过后,无非成功或死,再没有第二种可能。
“看来连季牧都已经放弃你了,”承渊停住步子,叹息说道:“虽然不算尽兴,但眼见你是真的撑不下去了,那么就今晚吧。”
他微抬起手,轻轻一挥。
双手紧握匕首的凤玉衡自承渊身后缓步走出,面无表情地逼近被锁在角落中气若游丝的少年。
陆启明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腕,本能地极力试图阻止。他紧紧盯着那双木然的眼睛,“……清醒,醒过来。”
“你如果见得事多了,就会知道凡人都是没有自我的。像那种受什么血缘、感情的指引进而恢复神志的奇迹,其实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承渊微微一笑,弯腰在凤玉衡耳语道:“承渊抽取凤泠如的本源真血化为已用,才得以伪装成凤族多年。你若想要救你亲妹妹的性命,就把这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将他身体里属于凤泠如的凤凰真血全部取回——很好,现在就去吧。”
陆启明一惊,艰难抬头,“……是真的吗?”
承渊一怔,旋即大笑,“当然是假的!凤泠如现在正好好地跟在莲溯身边做那个可笑的圣女,连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的事都已彻底忘了。我这么告诉你,你便瞑目了吗?”
陆启明已经无法回答。
他感受到了冰凉的薄刃一寸寸没入心口,全身的血液都在离自己而去,铺天盖地的严寒飞快夺去知觉。
匕首吸食着凤族身体最珍贵的本源真血,更多的血液透过刀口崩溃般的向外漫延,一点点在石地凹陷处聚成一小片水洼。
寂静石窟中,渐渐没了下意识挣扎时锁链相碰的脆响。
承渊袖手站在原处,漠然看着那少年微睁着眼,瞳孔无声无息地散开,直到终于松了手。
……
……
要快!
——在承渊所以为的陆启明最为虚弱无力的此时,实际上却是他平生以来、前所未有地、最清醒也是最冷静的的时刻。
意识豁然升高,超越了时间感地向后飞跃,撞破肉身与时间的局限,一瞬间回到了那片属于陆启明自己的广袤宇宙。
现实世界与意识空间在他眼底重合,近乎本能般的快——他已经完成了这十天里重复过无数遍的事——
一刹那,弑神诀无数金光闪耀的字符骤然辉映交织,在陆启明的识海空间中形成一片耀眼至极的炽热光幕,直夺去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陆启明却清楚地感知到,前九层封印的最薄弱之处已在这一刻彻底重叠到了一起。
而近乎同时,一道锋利无比的力量已沿着肉身的血脉联系追索而至,挟着承渊的杀意顷刻突破入陆启明识海深处,直刺向他神魂本源!
以二人此刻的力量强弱,一旦陆启明与承渊的攻击正面对上,意识恐怕转瞬就会烟消云散;但承渊绝未想到的是陆启明非但丝毫未作抵抗,反而极力避开锋芒,任由攻击朝向神魂本源而去——
在他神魂本源之外的,则是近乎无穷尽的弑神诀封印。
裂帛般的破碎声,四响几近连成一道——前所未有的充沛力量同一瞬间归入陆启明的掌控,顷刻间便缓解了他因肉身伤重而带来的虚弱感。
但他心中的凝重却没有因此减轻。
不仅仅是因为只开解四层封印远不足以与外面的承渊对抗,更重要的是——陆启明分明感知到承渊这次攻击的力量并未完全消耗,但它却不合常理地在中途悬停了下来。
是什么原因?
下一刻,陆启明却见到那束力量竟突然显化作了承渊的身影!
承渊环视一周,道:“陆启明,我知道你在看着,出来吧。”
最初微惊过后,陆启明立刻意识到这并非承渊真身降临,而只是他分离出来的一缕神魂碎片。
浮光散去,承渊抬眼望着前方不计其数的封印,神色微有沉凝。
他一直以为是陆启明神魂力量太过弱小才会毫无反抗之力,没想到禁锢在他身上的封印居然如此之重。若是让他把这些封印全部解开……
这时承渊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正见之前被自己破开的那四层封印受无形意志牵引,重新在周围结成封锁——只是这次封印的对象却变成了他。
承渊并无慌忙。他看着前方渐渐现出身形的陆启明,了然笑道:“你想反利用我破解这些封印?很会取巧。”
陆启明没有理会,淡声道:“看来你是不能与外界本体联系了。”
“那又如何?”对面的承渊虽然只是一缕神魂碎片,却依旧气定神闲,“就算你现在恢复了一丁点力量,可毕竟你肉身已经就要死了,那时你的一切秘密同样会暴露在本体眼前,你也依旧难逃被我融合的命运……还添了额外的惊喜呢。”
陆启明清楚他说的是事实,神情却无一丝波澜,只道:“你难道看不出吗?我的存在本身,才是锁住这些神魂力量最根本的封印。”
承渊眼色微深,道:“所以?”
“所以在肉身彻底死亡之前,”陆启明冷漠地注视着他,平静说道:“我自会先一步毁灭这个意识,彻底破除封印。想不付任何代价就杀我?别做梦了。”
承渊一时语塞,顿后又道:“既然你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就是你陆启明这个意识想继续存活吗,如果你选择这样做,就算‘陆启明’与‘承渊’同归于尽,最后存活下来的也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又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不是我?”陆启明忽而笑了,反问道:“这个灵魂难道不是我吗?无非解了一层封印而已,意识消散还会有另一个再生,此我与彼我又何必分得太清——承渊,这个道理还是你教会我的。”
承渊阴沉静了片刻,猛然抬手挥出一道狠力,顷刻间便再次冲破四层封印,直直朝向陆启明而去。
陆启明微一眯眼,手间指诀随之一转,以与承渊一模一样地方式挥出一道攻击。
前后两道光束无声撞击,同时消散,势均力敌。
“原来可以这样用。”陆启明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自语。
“恐怕你能学却没命用,”承渊冷笑,无所顾忌地继续出手。他必须要尽快出去把陆启明的神魂异状告与本体知道。
“晚了。”陆启明一一照搬着承渊的招式,淡笑道:“若我拦不住你,自会先一步去做,你这又有何用?”
“总想着拖我一起死,”承渊讥诮一笑,“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越到这时,陆启明心中越是绝对的平静。他早已不会再因承渊的任何话动摇。
“那就一同看着最终结果吧。”
第七十一章 天机一线开
极深之夜,黑暗无星光,就如占卜的结果一样难见希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悦风神色凝肃,身着长袍高冠一步步行于此夜幕之下,每一步都有着精准的时刻,依次渐近,逐而引动天地间气运生衍的微妙改变。他便一直沉静而坚决地穿过周围已依星位站定的人群,走上祭坛。
他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必须成功。
整个凤族不顾世俗规则的决心与托付,秦门传承能否再次传扬于世的机遇,如今已尽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这些无疑都很重要,然而在秦悦风心中,他其实统统不在乎。对他而言这场祭祀并无深意,他只是想要一人性命无恙、平安归来。这即是全部了。
今夜祭祀必须成功,只能成功。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
圣殿在凤梧之渊深处,数以百计的梧桐古木参天生长,与圣殿融为一身,喻示着凤族亘久以来对自然天地的信仰。
仿佛回应着此处人们心底最深的祈愿,生命力流动的枝脉生起温润微光,引领人心归往平静。神木有灵,无数年来都像这样庇护祝福着在此安居生活的凤族族人。
秦悦风在寂静的夜空下微阖双眼,高举起手中之剑,低声吟唱祭祀最初的颂辞。
用剑,是要斩去时空之隔,破除命轮枷锁。秦门的仪式并不祈求神明,而是信奉一切交换源于平等天地规则之下的自身。
剑尖所指,秦悦风行诀,前方莲花玉台中央的那滴殷红血珠随之浮空,缓缓化出一道符印,悬定于祭坛正中。这是凤族至为纯净的本源真血,可定祭祀之人的血脉因缘。
长风无声而起,卷起案上符纸交叠于鲜血封印之中,上书陆启明姓名与生辰八字,则是定此生身世。
秦悦风再以灵力在眉心虚画一个印记,依凭他与陆启明之间大预言术的联系,定之命魂。
定血、定身、定魂,三者既定,便可明白祭祀所为是天地之间唯一仅有的那一人,确定无疑。
庞大覆盖的阵图之上,流动的光线一层层点亮、覆盖,自下而上映照清楚了此地每一个人凝定肃穆的神情。
一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联系——彼此共同心意间的联系,己身意志与天地气运间的联系,以及与更遥远处、他们所思所想所愿的那一人——只是此时连线的另一端仍如同隔着一道无形天堑,可望而不可及;而这亦正是他们决意将要打破的。
“世间万法,五行之理,聆吾众人祈愿。”秦悦风并指划过长剑剑身,留下一道笔直而鲜红的血痕;感受着心神灵光通透的那一刻,他手中长剑蓦然斩下,低叱道:“命数千寻到,天机一线开!”
周围光线忽而微微一明,却是厚重层云依稀渐薄,只仍未消散。
秦悦风神色有一瞬的沉重,旋即收敛。
“敬请,”他双手握住剑柄倒指向下,倾身一礼,高声道,“召大风水秦门泽世未尽之功德,护佑此人平安。”
诵罢,第二斩!
天幕骤然开阔,星月澄亮的明光一束束降临地面,仿佛是银河自九天倾泻而下,灿烂星光流淌环绕宛如实质。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人们感知之中,此端与彼端的距离忽然间转为清晰,几可触碰得到——
却在下一刻,紫金雷霆陡然而现!黑云涌起,顷刻间掩蔽了短暂出现的开阔星河,天地之间重归漆黑,无形重压蓄势欲出!
是天罚!
天罚将落!
秦悦风首当其冲,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与天威对抗,此时却已丝毫顾及不到自身,只心中冰寒一片,精神绷紧到了极点。如若此次是因秦门功法不容于世而致使祭祀失败,那他纵是……
“继续!”
雷霆直直劈落的刹那,秦悦风听到了凤后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同一时间,他只觉身上压力蓦然一轻,顾不得回头去看凤后对抗天罚的方法,秦悦风心神瞬间回归,再一礼——
“敬请,以凤族庇福生灵、万世为善之功德,护佑此人平安!”
祭祀所在即是凤族圣殿,是凤族千万年来气运及一切因果交织之地。此刻回应着祭坛中人最强烈的祈愿,前方那整座圣殿都点亮着功德之力的璀璨金辉,一直延伸向无限远处,仿佛冥冥中有一条路,忽然间被照亮了!
就是那里!
秦悦风眼神大亮,双手高举长剑,毫不犹豫第三斩斩落——
愈更凛冽的狂风之中,凤血符印骤然暴涨起炽热的光芒,红到深处便化作极黑,时空波动已隐隐浮现;然而中央那张符纸却极其诡异地纹丝不动,犹如一扇绝难推动的命运之门。
没有……
怎么会还不够?!
他已极尽天时地利人力,以两族功德为凭,将秦门最高的祈福祭祀进行到此时,哪怕是要逆转人间一国之国祚也早已足够,却仍然护不了一人平安吗?
眼前凝固的时间只有一刹,而在秦悦风意识中却已太过漫长,带着深冬般的冰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住。
隔着遥远时空改变命途本就是事倍功半之事,就算是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也根本不可能直接介入,只能通过另一端已经存在的因果去做最微小的挪移。但以秦门传承之法,虽然艰难,却也并非做不到,只要启明那里仍有一分希望,秦悦风就能凭这场祭祀扩大到五分,那时对那人而言一定不再为难。
但秦悦风绝未想到,至此祭祀已连三斩,却连破开时空壁障、与启明真正的联系都做不到!秦悦风知道,只有到了真正十死无生的绝境,才会连他三重祭祀都无法动摇。
启明到底经历了什么……念头在秦悦风脑海一闪而过,再次定神。
无论是什么,这场祭祀已是他们所有人仅有的能为他去做的事。纵然再如何艰难,启明亦非寻常之人,他既已坚持到了现在,很可能他就是差他们这一丝助力、就能彻底转危为安了呢?
一定不能放弃。
就算仍然没有用……
秦悦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敬请,”再一拜。
他持剑划破手腕,而伤口上却不见一滴鲜血流出,“以主祭者,吾身四百年寿元,再求此人一线生机。”
风骤起!
却已不再是有形有质的自然之风,而是无尽气运涌起之时的无形之风。
那风终于卷起了悬定于高空的符纸一角,鲜红的火焰自虚空诞生,渐渐将符纸边沿点燃;而凤血符印中央的颜色愈加深邃,赫然已是时空之障即将破开的兆示!
快了,就快了!
秦悦风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继续第五重祭祀——
“敬请。”
他还能再交换什么?秦悦风心中忽而一顿,手中长剑的轨迹随之生出短暂的滞涩。他早已不再惜身,只是剩余的力量恐怕根本不足以完成最终最重要的这一段……
“敬请!”
在秦悦风迟疑的同一时刻,在其余所有人察觉之前,凤后指尖已划出了一道灵诀;祭祀仍在继续,而主祭者却在瞬间由秦悦风换为了她!
凤族皆不善祭祀,陆氏与中洲中人更是无力出手,唯有凤后曾以圣女之身在神明前侍奉无数光阴,只有她才能将这场祭祀完美无憾地延续下去。
既已决定去做,她又岂会不做好完全的准备?何况,仅仅一线生机又怎足够?
“凤渊生灵听从召令,共引气运,再祭此身修行三千年,追溯血脉,推转命轮,荡除灾厄,护佑此人性命无恙,平安归来。”
那一刹那的感受极难形容,分明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却深切感受到了一道巨响——响彻于意念与时空之间——
祭坛上空那道符纸蓦然燃起一片炽烈火焰,火焰凌空化为锋利无匹的剑芒,顷刻间破碎虚空,在凤凰虚影追随中直指向前,转瞬在那未知的时空缝隙间远远而去。
晚空渐渐归复平静。
久久地看着那金红凤影消失之处,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极度绷紧后骤然松懈下的空白。
“成功了吗?”秦悦风轻声喃喃,双手轻微的颤抖至此时仍未平复。
“成了。”凤后无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剩下的,就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秦悦风渐渐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此前的天罚之景早已消散殆尽。星夜晴明,凤梧之渊仍在宁静安好的深夜入眠。极远处能望见新一日的第一缕清浅朝云。
仍未知结果如何,只盼能如此时此景。
秦悦风缓缓走下祭坛,面向凤后深深行下一礼,低声道:“悦风愧于凤族所托。若非您及时出手相助,此刻恐已……”
“好孩子,你又何须如此,”凤后扶住他的手,略一感知他的状况,才稍微放下心来。祭祀时的献祭与寻常伤势不同,并不会立刻影响人的身体状况,她还有补救的机会。
凤后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微微摇头,道:“若早知你宁以自身寿命为祭也要救启明,我绝不会答应让你主持祭祀。我们都是启明的亲人,这些事不应该让你一己承担。”
秦悦风并无思索,只是道:“他本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不久前也是一样不计自身安危救了我的性命,我做这些才是本该的。”
“就算如此,世上愿以相同情义相待的人亦是太少太少……”凤后心中叹息。她一早看出秦悦风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只是想不到他竟决意做到如此。
她与凤王对视一眼,和声与秦悦风说道:“就先在这里安心休养,我凤族从无知恩不报之人,秦门之事,凤族上下愿意相助。”
看到秦悦风欲言又止,凤后止住他,回想起之前那一刹那、透过时空望见的那一双眼睛。
“而启明……我有种感觉,那个孩子,也定然不会辜负我们所有人的期待。”
第七十二章 半弦
无限的死寂中,一声铮然凤鸣如刀剑冲入凤玉衡脑海,一刹那驱散尽了心神间的漫天迷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凤玉衡大吼一声,拼命甩开匕首,疯狂地扑过去抱起少年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向他背心渡去生机。
承渊正斜倚在石壁上看着好戏,见此不由眉梢一挑,微露讶异。居然真的清醒过来了?
凤玉衡颤抖着抱紧少年失去知觉的身体,手脚发麻。他含恨向四周空旷处扫视,凄厉喊道:“承渊!你不得好死!”
“动作倒快。”承渊漫不经意地抬了抬眼,看凤玉衡趁他晃神这片刻功夫险之又险地维系着那具身体的生机,却懒得打断。毕竟伤重至此,仅凭凤玉衡用灵力勉强维持,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算不得事。
承渊微微一笑,再次取代陆启明现身于凤玉衡的视野之中;而凤玉衡只觉双臂间陡然一空,陆启明已同时消失无踪!
一瞬间凤玉衡慌得心魂飞散,发疯般地在原地四处摸找,“启明……启明!”
哪里去了?快救他啊!
承渊抬步走到一旁,颇有耐心地俯身拾起匕首,回头不疾不徐笑说:“不是你刚刚要与我说话吗?既然要见我,自然就找不到另一个时空的他了……这些,你也记起来了吧?”
“不,不行,”凤玉衡恍惚地看着自己满手血迹,脑海几乎全然一片空白,“让我救救他……我必须要救回他,我必须要……”
“必须?”承渊轻笑一声,眼神戏弄,“那究竟是因为陆启明不能死,还是他不能——死在你手上?”
被他所激,凤玉衡双目充血地抬起头,只觉自己一生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疯狂地憎恨一个人。
承渊毫不理会,只是垂眼欣赏着匕首饱吸真血后通体鲜红透亮的光泽,道:“你虽然取得是他的凤凰真血,但不也一样能用吗?况且这可是血脉最纯净的凤族,你又是在他即将涅槃的时候抽取,效果比预想还要好得多呢。”
凤玉衡崩溃地大喊一声,不惜代价地催动灵力就要纵身向承渊扑去。
“你可要想清楚,”承渊装作要往后避的样子,笑道:“只要在我们两个身体范围之外,这空间可都是同一个。你当心勿要把石壁震塌了、先把他给埋进去。”
凤玉衡僵硬地停住,压抑地喘了口气,颤声道:“承渊,你杀我吧,你要想杀人就杀我,不要……”
“杀你?”承渊惊奇地看向他,好笑道:“你的命又怎么能跟他比?再者说,我若要杀你早就杀了,留你到现在,自然有留你的用处。”
说着,他取出一支洁白玉瓶,把匕首刃尖搭在瓶口,慢慢将吸取的血液收入瓶中,边续道:“我杀谁或是不杀谁,都是很有讲究的。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说我做事自相矛盾、毫无来由,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当然一直是有明确目的的……就比方说陆启明,他就早看出来了,而且还主动帮了我一个大忙,想不到吧?”
“事到如今,”凤玉衡恨极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那可说不准啊……好了,”承渊仔细将瓶盖封好,晃了晃,然后一抬手便将玉瓶向凤玉衡高高抛过了去,笑道:“这可是好东西,莫要浪费了。”
凤玉衡脑中嗡地一声,下意识扑过去将那瓶血液小心翼翼接住。他脸色惨白地捧着玉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几近要被满心痛苦逼得发疯。
承渊则遗憾地敲了敲匕首,只能将之丢到一边。他就知道临时炼制的东西就指望不了它能有多稳定。
承渊原先预计这匕首有七成的可能能用第二次,没想到只用完一次就彻底损毁,连之前附在上面的一缕分魂都跟着消散了。
不过也无妨。凤玉衡虽感知不到陆启明,但承渊却看得清楚。左右陆启明不去理他自己就快要死了,也不必承渊再费一次事了。
“三舅舅,”承渊又把心思放在了凤玉衡身上,道:“你怎么就不问问,我留你性命是做什么用?”
凤玉衡抬头死死盯着承渊,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要担心,这次是真的为你好。”承渊眨眨眼,右手掌心忽而闪出一个洁白光团,外围光晕中渐渐显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
凤玉衡整个人霎时僵住,失声喊道:“元昭?!”
承渊微笑道:“临走前我抽去了他一魂三魄,若是不及时还回去,难免有魂飞魄散之险……”
“承渊!”凤玉衡厉喝打断,咬牙道:“你休想再骗我!元昭涅槃时大祭司就在近旁,如果,如果你……他又怎会发现不了元昭的异样?”
“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承渊摇了摇头,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你以为没有他们那些人的帮助,四年前的我就能瞒过你们整个凤族?”
“不,不可能,”凤玉衡强自按捺住自己心中的震颤,喃喃道:“那天元昭明明……”
“不信就算了,”承渊轻巧一笑,道:“反正我要这魂魄可没什么用,那就索性散了罢。”说着,他指尖一转,作势便要将那团光晕碾碎。
“住手!”凤玉衡恐惧地扑过去试图阻止,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终是惨然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本来正要说,是你太没耐心了。”承渊不出意料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也不再逗弄凤玉衡,笑道:“听着,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无非是请你现在立刻离开古战场,然后把这个——”说到此处,承渊取出一盏护魂灯,将那团白色光晕放了进去,递给凤玉衡,“好好带回凤族。”
任由凤玉衡惊疑不定地接过,承渊只一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这么简单。等到你回去,一切忧虑都将不复存在,你的儿子也好,妹妹也好,都会安然无恙……只需要你带着这两件东西回去。”
这两件东西……
凤玉衡低头看去,右手中是带着元昭灵魂气息的魂灯,而左手握着的玉瓶……他手臂不禁一颤,瓶中血液随之摇晃,那微小的颤动透过瓶壁传递到掌心,却仿佛是世上最恨最重的一刀直刺入心脏。凤玉衡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冷成了冰,或者是一只被黏上蛛网的猎物,狼狈得动弹不得。
“那……启明呢”凤玉衡再开口时,意识到声音干哑至极,连他自己都觉陌生。
“你问我?”承渊笑了,道:“他死了呀。”
“不可能!”凤玉衡被雷电劈中一般地一颤抬头,慌道:“我刚刚已经做了——”
“哦,我不是指现在。”承渊摆了摆手,笑道:“但他总要死的,而且那一刻很快就要来了……还是你以为凭你就能从我手里把他救走?”
“……无论如何,”凤玉衡下意识重复道:“无论如何,我绝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是么?”承渊脸上笑容蓦然收起,一拂袖便重新将凤玉衡手中的玉瓶与魂灯夺走,指着那处角落道:“那你就去救他吧。”
凤玉衡猛地转头看去,那少年的身影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他阖着眸子躺在那里,苍白的面颊了无生气,令凤玉衡的心脏狠狠一揪,本能地立刻便试图伸手去救——却扑了空!
他分明看到陆启明就在那里,却无论怎样都触碰不到;那只是一个虚影!
“明白了吗?你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任何人都没有。”承渊在他身后淡声道:“何况他的伤势你也已清楚,救不了的。”
“不,”凤玉衡眼睛依旧盯着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少年,心神颤抖,自语道:“我可以把我的内丹换给他,我还可以……”
“你想要放弃自己性命救回他?”承渊挑眉,道:“这样也好。等你死了,我便再杀他一次。而你既然不理会我的好意,那这瓶血和你儿子的魂魄也都没什么用了。到时候你,陆启明,凤元昭凤泠如全部死个干净,确实很好。”
承渊说着,垂手将两个物件皆搁放在地面,退开几步,目光玩味地看向凤玉衡。
凤玉衡缓缓回头,余光里玉瓶与魂灯俱闪烁着幽深的微光,像极了毒蛇的眼睛;命悬一线的少年静静躺在另一侧,周身暗影笼罩;而他自己则跪坐于正中,仿佛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凤玉衡忽然间浑身一个激灵。
“没错,看来你已经想到了。”承渊幽幽叹道:“要么四人都死,要么舍弃其一,救回另外三个。”
凤玉衡僵硬低下头,身体禁不住地颤抖。
“三舅舅,”承渊终于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问,“你要怎么选?”
……
……
时间回到之前。
识海空间依旧寂静沉寂,仿佛外界的任何皆不存在。
意识强弱必然要受肉身衰败的影响,即便以陆启明神魂也无法例外。然而承渊分魂觉出周围的压迫感越渐虚弱,精神却愈加紧绷。
分魂早已看出了陆启明不惜一切的决心,更清楚最后的那一刻才是他最具威胁之时。可惜外界本体对这一切毫无知觉,有心算无心之下,说不得真要毁了这稳胜之局。
承渊分魂的心思,陆启明能猜到几分,却已不再在意。他冷眼看着外面那具身体的血液一滴滴流尽,就像在看着一个无关之人。
时间已在倒数,陆启明全部的心神都在等待着将临的最终。除此以外的任何,都无关紧要。
一如他此前说过的。
纵使陆启明这个意识不复存在,他也一定要彻底杀了承渊。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其他所有人。
却就在下一刻。
对峙间陆启明与分魂同时一顿,齐齐向虚空那处望去,只见——
耀眼的金红光辉骤然洒遍,庞大的凤凰虚影穿越时空壁障而来,一刹那打破僵持!
第七十三章 替死
温暖的力量融入意识的那一瞬,陆启明看见了不可思议之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时空尽头有一双像极了母亲的眼睛;他知道不是,而心中却生出了同样的柔软感觉。有人在远方不断呼喊着他的姓名,使陆启明不得不一再想起那个已决意被他放弃的自己。
这是……
疑问在心头刚起,陆启明便在记忆深处司危的传承中得到了答案。
是秦门的祈福祭祀。
不及多想,陆启明在第一时间遮掩精神力波动的同时,抬头向虚空中第五重封印望去。
承渊分魂立刻意识到了他要做的事,试图出手阻碍却根本来不及。那祭祀本为陆启明而成,相互之间的联系即使是承渊本体也无可阻断,何况是本就被陆启明压制的一缕分魂。
金红凤影甫一融入陆启明周身,即在下一刻重新自他掌心展翼化显,便如穿透过了他的身体一般;却如臂指使,全部力量皆听从唯一意志指引,呼啸着直冲封印薄弱处而去!
第五层封印破了。
承渊分魂在同一时间停了动作。无论他对技巧的操控再如何精妙,在眼下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已不再有用。
然而到了此刻,承受着随之而来更重封锁的同时,承渊分魂反而出奇地安静下来。他视线紧贴在陆启明身上,眼神现出略显诡异的专注,嘴角再次拉起笑意。
“你笑什么?”陆启明问。
他开口时的语气很平淡,神色也很冷,但这种冷却更像是一种骤然从高处落地后的思绪中断,使得他有某一瞬间显得茫然。
这本不是此刻该有的情绪。
“明知故问。”分魂露出了趣味极深的目光,叹气道:“陆启明,你也时常会觉得厌烦吧——总是被人以‘为你好’的名义拖累。”
陆启明目光幽深的看着他,竟没有立刻反驳。
伴随着凤凰虚影那一刹的将临,识海空间内强弱已分,外界凤玉衡亦已重归了神智。同源的生命力只短暂一瞬的补救,就足以将陆启明肉身的生机再延续一段时间。然而承渊分魂的神态却反而更放松了几分。
“你若解开这里最重要的封印,或许真的有危及我的可能,但那就意味着你这个意识的毁灭。无论最终活下来的是什么,那都不再是你——陆启明。”莫名地,承渊分魂忽然又一次说起了此前已说过的话。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一笑,道:“只要能杀了你。”
“是,没错,很难得的决心,之前那时还真有些唬到我了。”分魂缓缓笑问:“但现在,还是一样吗?”
没有回答。
“你动摇了。”承渊的声音在识海空间中一字字响着,令人无从回避,“虽然我感知不到,但你刚刚是听到了吧。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请求是让‘陆启明’活着。就因为这些所谓祈福,你已经动摇了。”
陆启明回以冷笑,道:“你好像忘了你自己的处境。”
承渊分魂毫不在乎这句听上去就苍白无力的威胁,神情间反是更添了几分隐晦着的兴奋。
“不断唤你的名字,让你心生眷恋,多给你一分侥幸之力却又远不足够定胜负……算到头来全都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却白白动摇了你破釜沉舟的决心。”
承渊微微笑着,语气遗憾,“你与我之间,多一分力少一分力都没什么意义,你真正能凭借的,也不过是那一份决心而已,可惜……”
识海空间与外界万物共存的真实空间不同,一旦对话陷入停滞,世界便是纯粹的无声。陆启明就这样停留在寂静中许久,好像在听,又好像出神地凝望外界。
“本来你真的有可能翻盘的。”明明是相同的音色,而每句话在承渊口中却总是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他最终说道:“但是现在,陆启明,你完了。”
陆启明终于再次回望向他,却透出些微令承渊看不懂的神色。
“完了?”陆启明问。
“你难道还不愿承认吗?”承渊分魂笑道,“你看……”
“我是说你,”陆启明道,“这就完了?”
分魂不由一顿,迟疑着收了笑意,道:“你……”
陆启明问,“言语乱我心神之后,不该还有一步趁机偷袭么?”
他分明问得平淡,分魂却从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登时大怒:“你耍我?”
“我可没有你那份闲心,只不过是排除隐患。”陆启明抬手一指,道,“既然做不了什么了,那你就继续老实待着吧。”
这次等待承渊分魂的已不再是无关痛痒的压制。之前断开的弑神诀封印铺天盖地朝他席卷而来,竟与分魂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一刹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电光般贯穿了他,带着弑神诀那种独有的令他厌恶至极的气息,承渊分魂本能地便要设法挣脱,电光火石之间却蓦然想到之前陆启明不断模仿复制他法诀的情景,临时忍痛停住。若是让陆启明找到方法继续破除封印下去,那对外界本体而言才是更大的危险。
但他陆启明又怎会做得出这种严刑拷问之事?他不是太乙教出来的……
而就在接触到少年看过来的目光的瞬间,承渊分魂的思绪有短暂的中断。
那束目光淡漠而又冰冷,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正在看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物。承渊从来没有在陆启明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有某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眼前站的完全是另一个陌生的人。
正因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异样感,分魂忍受着灵魂割裂的折磨,却反常地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咽了回去。
“觉得疼吗?”陆启明问道,“忍不了的话,就自己设法把这道封印解开。”
猜测被他亲口证实,承渊分魂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心中的惊愕几乎压倒了一切,“你居然……”
“这么久了,”陆启明收回目光,重新向外界望去,随口说道:“你好像一直都对我有些误解……不过,想来也没有澄清的必要。”
弱势的处境总能逼迫人快速摈除无关的情绪。承渊分魂冷静下来,道:“我既已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这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你就算现在抹杀了我,我失去的也无非是这一缕分魂。或者你以为在你死之前,你还来得及逼问得出什么?”
“不会,”陆启明平淡道,“之后天长地久,你总有忍不了的时候。”
“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分魂实在忍不住讥讽道:“就算那一刀还没让你死透,你还以为能等来其他人来救你?”
陆启明忽而一笑,望着他,说道,“没错。”
分魂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看看你自己,”承渊分魂指向陆启明的神魂内核,道,“你本来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却因伪善与错信而沦落到这个下场,这样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或者……你真的还在期待着凤玉衡给你带来什么‘奇迹’?”
外面的世界也正如识海空间一样陷入死寂。
陆启明目光平静,无声看着凤玉衡将颤抖的手缓缓伸向魂灯与玉瓶,以及斜倚在山壁上那张带笑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近旁,承渊分魂唇角勾起的也是如出一辙的笑意,仿佛那里才是令他无比激动喜悦之地,以至于他已全然忘了此时身受的痛苦。他问陆启明道:“你看,凤玉衡根本没有选择你……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陆启明终于再次将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良久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
他道:“有时我真的很难相信,承渊……那个曾经世上最强大的神明,真的就是你这个样子?”
“怎么?”承渊分魂再次从那张相同面孔上看到了太乙的影子,这令他厌憎之极,“难道就要是太乙那样?陆启明,你还真是对他惟命是从、念念不忘啊。”
陆启明没有再回答。
“还记得我说有人来救吗?”他忽然道。
看着自山洞外急步走近的那一人,承渊分魂在弑神诀中愈显狼狈,却讥诮一笑,“你说季牧么?”
“不,”陆启明道,“你。”
还未待分魂想明陆启明的意思,随之而来的血契独有的精神力波动已尖锐地冲入这片识海空间。
承渊分魂陡然有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这令他忍不住厉喝出声:“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启明面无表情地束缚住那道分魂的虚弱挣扎,逼迫他毫无防御地暴露于血契印记之下。
“借你一用。”陆启明回答道。
……
……
季牧突然醒了。
无论何时何地,季牧从不会睡得这么沉。某一瞬间当潜意识中的警觉不安终于压过界限,他蓦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在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之后,季牧立刻往囚禁陆启明的石窟深处走去。
路上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同样昏沉倒地的乔吉,季牧没有去理。
空气中还留着令他高度警惕的灵力残余,异常活跃的火元力与灵族特有的气息令季牧第一时间判断了来人身份。若是在没有熟悉陆启明之前他或许还会心存疑虑,但现在,季牧很肯定那是另一个凤族。
凤玉衡……
季牧暗自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紧缩。他实在不认为如果让凤族人知道陆启明被他如此对待,居然还能忍下不杀他。季牧直觉这一切反常之下隐藏着他所未知的危险之物,但短暂一时之间,他来不及继续细想。
深冬的严寒空气中沉淀着比以往更浓重的血腥味,再敏锐的感知都捕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季牧踏着凝固的血迹疾步走近,视线越过山石遮挡,一眼扫到地面一动不动的少年身体,脸色更加沉了几分。他俯下身探了探陆启明颈侧动脉,触手冰凉。深吸一口气,季牧强压着心中烦躁,盯着他胸膛那道深极的刀口看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重重一掌击上石壁。
他这些天为了维持陆启明生机不知耗了多少心神、费了多少灵药,现在全都白费了!陆启明即是凤族又是九代,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凤玉衡是失心疯了么?!
季牧目光阴森地盯着少年双目紧闭的脸,神色阴晴不定。
而季牧却不知道,在此刻看似空荡无人的空间之中,却另有两束目光无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其一是他背后等待着收取战利品的承渊,另一则来自浮游于物质之外的识海空间。
当季牧的视线也移至陆启明眉心时——那一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正在与人对视的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不是错觉,那已足以让他毫不犹豫地抬手——
再一次尝试血契。
之前的每一次,季牧都觉得陆启明的识海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坚定得仿佛与**凡胎全然无关,令任何人永远都无功而返。到了此时季牧才第一次感受到,他精神力的强弱还是与肉身相系的。
前所未有的空门大开,以至于令季牧都要断定陆启明真的已连灵魂都消散了;直到下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那一道虚弱的灵魂波动,细微却无比熟悉。
还活着!
刹那间季牧心脏狂跳。
他压抑着多少年未曾有过的患得患失,几近是屏住呼吸地、以力所能至最快的速度——与那个虚弱的灵魂强行建立血契联系!
没有反抗……
季牧瞳孔微缩,陷入极短一瞬的不敢置信——真的成功了?!
霎时,先前才不得不熄灭的贪婪再也无可抑止地在季牧心中疯涨,他开始极尽所能地在脑海疯狂搜找可能救活陆启明的方法……
电光火石之间,季牧动作一顿——对了,凤族与妖族相近,岂不是也能用那种方法?!
再来不及多考虑,季牧立刻从纳戒中翻出几枚妖丹,拿起一个便直接向陆启明口中填服下去;然后才有时间去仔细试探他丹田状况,一颗心缓缓放下了大半。幸好内丹没有损伤,还保留着这个身体仅剩的温度。
季牧知道妖族体质与人族不同,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势,只要还存一口气,就能靠吞噬同类的妖丹救命。虽然凤族地位超然,流传于外的紧要信息极少,但想必保命的能力应该比妖族只强不弱。
应该……能成吧?
季牧双手紧紧扣着少年腕脉,眼睛一眨不眨,紧张而又期待地等待着结果。
……
……
在季牧看不到的角落,承渊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完了这整个过程。
良久,他脸上逐渐浮现出复杂之极的神色,那是糅杂着愤怒、排斥与痛快的诡异表情。
“身为曾经的神,竟沦落到被一个凡人刻上血契……”
承渊喘了口气,在原地略显急躁的来回走了几步。
他知道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维护他自身尊严考虑,还是出于谨慎,他都应该立刻杀了季牧这个冒犯自己的凡人,然后等着陆启明肉身死去后尽快收取灵魂,彻底了解此事。
但或许是今夜的戏接二连三、精彩太多,兴头起来了就怎么也按捺不住。承渊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难以自抑地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
没办法。虽然外表与自己一模一样,但承渊总是能在陆启明身上看到太乙的影子——他一言一行,都实在是太像太乙了!
这种相似令承渊满心难耐,令他无比迫切地想知道陆启明醒来后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又将作何反应。
承渊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不曾对哪件事生出这等强烈的好奇心了。
在他尚犹豫不决的时候,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了决定——
承渊抬指画出了一道诀——帮季牧稳固了那道血契;这样,即便陆启明恢复意识,除非他的精神力能强过自己,否则就绝不可能挣脱。
再等等。承渊想。等到看过陆启明反应之后立刻就动手,绝不再推迟了。
至于季牧……
承渊居高临下地扫了季牧一眼,皱了皱眉又移开,像碰到了什么令他厌恶的肮脏东西。接着他目光落回到陆启明身上,方才一笑。
“放心,”承渊自语道,“到时候,我保证会认真替你报仇的。”
……
……
陆启明的识海空间终于回归了长久且纯粹的寂静。
失去意识后,承渊分魂暂时散去形状,化为了一团似有似无的洁白光影——颜色比承渊欺骗凤玉衡时变幻出的那团更显纯净,竟然近乎圣洁。那是他灵魂的本源模样。
陆启明垂眸,静静地凝望着它,不禁想到世上的一切,哪怕是这所谓的本来面目,都充满了极具讽刺意味的欺骗性。
想到这里便顿住,回神。
陆启明不由微微摇头,为这样毫无意义的感慨感到好笑,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确是有些累了。
承渊离开了——一个很容易猜到的结果,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看着被血契印记缠锁的承渊分魂,陆启明唇角讥讽。
他此时倒有几分理解承渊的心情了。就像承渊好奇着他的反应一样,陆启明现在也十分期待——等承渊在知道被血契的其实是他自己之后,又当如何。
唯一不同的是,他将永不再犯承渊的错误。
陆启明闭上眼睛再睁开,已收敛起一切不相干的情绪。
命运最细微脆弱、一触就碎的那个齿轮,至此时,终是安稳嵌合,开始了下一轮的转动。就像他重新拥有的,继续向前的时间。
注视着那个一无所知漫步走远的背影,陆启明终于感到自己的心神渐渐归于平静;那种平静之下燃烧着烈火,一望无际尽是红莲盛开之地。
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陆启明无声念道。
这是一句誓言。
第七十四章 仇人相见
九代的停留以及离开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楚鹤意一行人继续在各处搜寻有关神明的秘术,依循那人留下的记录对照译解,却不再提他的名字。
已近一个月。
自楚鹤意第一个公开尝试古战场的秘术并取得进境的那一刻起。就像巨斧在堤坝上猛然劈出了一道缝,洪流轰然而下,直将人们心中所谓的底线、固守冲击得溃不成军。
短短一个月。
无论是武宗还是灵盟,搜找秘术并暗自修行已是每个修行者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随着各处遗迹中被人得过即毁的痕迹越来越多,也迫使更多人不得不找到相对信任的人交换信息。相同阵营的修行者渐渐聚拢,武灵对峙之势越发明显。但点燃战争的第一簇火星仍迟迟没有下落——这极大程度上是源于灵盟中人的有意回避。
灵盟自存在的第一天即是依附神明而生,修炼古战场秘术往浅处说是不敬,往重了就是背叛。故而事事避讳,内部也颇有纷争。
只是修行中人向往更强本是天性,古战场中那种种神妙秘法既已摆在他们面前,神明之秘的帷幕已揭一角,这一切诱惑都像是滚油中投入的火把,再趁着风势浇尽一望无际的枯草原,无论人用水泼用沙埋都无济于事。这一片火迟早都要烧起来,甚至烧遍这古战场都不会知足,还要往外面整个神域、整个世界去漫。直至狂风过境,彻底改天换面。
到那时……
楚鹤意动作不自觉一顿,忽然觉出一股从骨缝钻出来的细微战栗——与恐惧绝然无关,而是源于心底执念一般的渴望。他清楚这是一个真正的契机,一个秦门等待千余年的契机。
但现在。楚鹤意很快重新平静下来。他所要做的,就是继续以楚鹤意的身份将这件事平稳而不可逆转地推动下去。
至于其他……
楚鹤意望了一眼前方空空荡荡的尽头。
天高云淡,风烟漫长,一切都犹如一卷干燥而年份久远的古画卷,人在其中,仿佛随时都会忽然定格在原地,自此不言不语,永远归于平寂。
这样的景见得多了,很容易就能将人心里不安分的细碎波澜一点点碾平。楚鹤意感到自己也便从善如流地回到了从前那日复一日的生活,改名换姓,装腔作势,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游走人世,冷眼做一切自己该做的,心无动容。
——直至下一瞬间。
……
……
谢云渡与老白走在路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那么他一定要回到与陆启明分别前的那一刻,然后无论如何也不再同意龙安澜的那个狗屁主意,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可惜不能。
那日在约定好的地方迟迟等不到人,谢云渡就知坏了。龙安澜说带陆启明用水行诀,如若一切顺利,怎也不会有比谢云渡两个更慢的道理。他当时留老白守在远处,一边往回赶一边在脑子里过着事情经过。
谢云渡渐渐疑心起那时龙安澜的行事,但又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一定慌得狠了,乱怀疑人。不是他太想当然,而是实在不敢相信龙安澜会做出什么对陆启明不好的事,毕竟她难道不是……
先罢,这暂且不提。
后来谢云渡与老白在陆启明他们可能经过的路上连续找了几个来回,那两人却再无痕迹;非但如此——
偌大一个古战场,里面塞着修行者无数,却好像忽然间成了一块死地、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人踪灭绝,任由谢云渡到处狂奔乱撞,却竟连一个可以拉住问话的路人都寻不得。
这不可能。谢云渡知道就算自己太倒霉一直与陆启明走岔,总也能遇上之前追杀他们的人;可他偏偏就是连那些人都见不到。
有人困住了他。谢云渡心中隐隐想到了那个名字,但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个来回,竟硬是不敢说出口;否则谢云渡就要忍不住苦思乱想,陆启明到底被他做了什么,甚至……是否还活着。
已经十四天了。
谢云渡不敢说,不敢想,不敢停,就这么在荒天旷野里无头苍蝇般毫无用处地找着不可能找到的线索。若不是还有老白一直就在身边,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楚鹤意一行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重新见到活人。
谢云渡不得不承认,在听见人声的那一瞬间,他真觉得整个人终于得了一口气——哪怕那声音是来自算他半个仇家的这群人。
然而谢云渡心里才刚松懈了个头,又在下一刻不得不被迫绷紧——
杀气!
——显然楚鹤意的感受与他完全不同。
……
……
当楚鹤意看到谢云渡一个人毫无精神气地从另一路晃过来的时候,怔了有两个片刻。
他面无表情地再三确认过对面除了一人一虎再没其他后,又平缓了四五个呼吸。
——然后心中怒火轰一声就把他整个人烧了个通透。
陆启明人呢?
楚鹤意重新将目光牢牢钉在谢云渡身上,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经冷得可怕。
当初看谢云渡赶着抢着拼命也要把陆启明救走,楚鹤意就姑且相信他是真心的——可现在怎么陆启明无影无踪,他谢云渡却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在这里晃荡?此处已是内境纷争聚集的中心,楚鹤意知道以陆启明的情形,就算恢复再好也断然不会在这里冒险。
楚鹤意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平静了。但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双臂平举着在两崖之间的独木桥上行走,随便一点风都能让他竭力维持的表象彻底掀翻过去。
什么冷静自持全都见了鬼。
楚鹤意看着谢云渡那张懵懂茫然甚至还带着点喜色的脸,彻底忍无可忍——他可没忘记自己对于谢云渡而言本该是囚困陆启明的敌人,那现在谢云渡见了他,到底是在高兴什么?!
楚鹤意眼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伸手一招,便握住一把长剑,当下便用足十成十的力道直向谢云渡斩去!
周围人皆是一惊。他们知道楚鹤意极少亲自出手,更少有连一句话都不多问、出手便要势要见血的时候。上次相对,即便在双方都有利益冲突那情形下,楚鹤意都是笑语相待、高抬轻放,以致不少人私下里猜测谢云渡许是与楚鹤意有旧。怎却这一回,无缘无故地,甫一见面就动了真怒?
——谢云渡刚要说出的询问便这么压在了嘴边。
这么多天了,谢云渡心里本就憋着一把火,一点就着,当下想也不想就劈过去一剑还了回去,冷笑道:“好本事啊,当我怕你?”
楚鹤意随手拂散余波,微微眯起眼。谢云渡的斤两他是知道的,原本不该能那么轻松地挡下刚刚那一剑。他本意只是要擒了谢云渡拿回来仔细审问,没想到这一试就让他看出了几分不对。
“一月不见,”楚鹤意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淡淡说道:“你剑道倒是进境神速。”
这一句正正戳进了谢云渡的痛处,连日以来的自责与焦急几乎就要当胸炸开,又被眼下情景强压下去。他此时也意识到楚鹤意的反应相当异样,心中怀疑顿时疯长,就像徘徊已久的难题突然间有了一个突破口,让他下意识就拼命抓住——
“启……九代就在你手上——是不是?”谢云渡猛地往前了几步,右手紧紧握住剑柄,怒声道:“楚鹤意,你怎么老是跟他过不去!”
质问出声的那时,谢云渡很难说清自己到底什么心情;但他确实有那么一刻恨不得陆启明真的就在楚鹤意这里——也好过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但等他这句说完,谢云渡就知道又错了。周围的人全是满脸莫名,他就是再急躁,那些表情总还是能分得清的。
谢云渡只感觉自己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被冻了一冻,就忽然提不起力气了。他剑尖不由得往下晃了晃,低声道:“我……”
楚鹤意却是更加料定谢云渡必然知道什么关键之处,再不迟疑,足尖一点便凌空越出,剑锋直指谢云渡,冷冷道:“谁都别跟来!”
话音落时,剑气已毫不留情地逼致谢云渡要害!
如果说谢云渡刚开始还有要狠狠与他干一架的想法,但现在经了希望又失望之后,心劲儿也早已熄了。他勉强再提起些力气架住楚鹤意的剑,扯了扯嘴角,“算我刚刚说错话……楚鹤意,我今天不想与你打。”
楚鹤意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手腕微一翻转,两柄利剑交叠间发出刺耳至极的嘶磨,冷光一闪,谢云渡已觉眉心刺痛,不假思索身子往后一仰,只能抬手又一剑接上。
——而随着谢云渡被逼出的这第二剑,楚鹤意心中则又一次浮现出那种似有似无的熟悉感,这剑道的感觉……
随即楚鹤意又一剑就朝着谢云渡再度狠刺过去。
“楚鹤意!”谢云渡气叫道:“你到底发——”
谢云渡本要骂他到底发什么疯,但楚鹤意连将一句话说完的功夫都不留给他。
谢云渡完全不想耗力气在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上,一心想走,可楚鹤意远比他原想的更难对付。他被陆启明灌注了完整的剑道传承,修为也提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对上楚鹤意竟也仍然无法脱身。而谢云渡又曾暗自发誓,若不是为了陆启明的事,就绝不动用陆启明给他的剑道,又相当是自行封印了大部分的力气。此时左右掣肘,非但不能赢,反而落于下风。
两人对剑瞬息万变、一刻也缓息不得,老白跟在一旁干着急,却已根本插手不了他们的层次。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渡才总算挤出一丝空隙,忍无可忍道:“楚鹤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鹤意停了下来,目光与他相对,忽然冷冷道:“是你夺了陆启明的剑道。”
谢云渡蓦然睁大双眼,脸庞顷刻涨得通红,急道:“我不——”
楚鹤意眼睛一眯,趁他慌神之际悍然出剑,前所未有的森寒剑势一瞬间将周围灵气抽空,轰然呼啸的飓风直将周围山石割裂成灰白湮粉,一时间四周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谢云渡只觉自己刹那间被狠绝到极致的杀机笼罩,浑身汗毛都炸了开,无意识间长剑冬夜已随之而起,高绝剑意争锋般不由控制地在虚空中昂然而生。
然而谢云渡心中却无哪怕一丝的自喜,他甚至于忘了眼下的情境,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违背誓言了!他救不了他、帮不了他丝毫,现在居然连在心里发一个誓,都守不住。
“这是陆启明的剑道。”楚鹤意的声音却又紧接着钻入了他的脑海。
心里冷到了极致,冻结住怒火,自然便得了另一种冷静。楚鹤意左肩被谢云渡那一剑破出长长一道血痕,却浑不在意。他眼睛无一丝温度地盯着面前魂不守舍的青年,声音幽深地道,“谢云渡,你骗取他的信任,然后就夺了他的剑道、把他随意抛下——是也不是?”
谢云渡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嗓子几乎急得破了音,“我没有!那怎么可能?!我死也不会——”
“那是什么?”楚鹤意逼视着他,右手因剧烈而压抑的杀意微微发颤,缓声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现在又去了哪儿?”
谢云渡连连后退,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耳中尽是一片轰鸣。他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难道要说他一点也不愿意,是陆启明制住他强灌给他的吗?事已至此,他若还要说出这种混账话,恐怕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楚鹤意冷冰冰地看着谢云渡,胸中杀意滔天,只待他一认,哪怕是暴露秦门身份,楚鹤意也要不管不顾地将此人诛杀当场!陆启明如此信任于他,如若他胆敢有负,那么楚鹤意绝不介意越殂代疱替人-报仇。
谢云渡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哪怕浑身上下长满一百张嘴,也再也说不清楚;而对面人的质问又有什么错呢?他甚至几乎要恨上了自己。
“我哪有他那样好?”谢云渡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眼眶猛地红了一红,又使劲憋下,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恍惚中说的是什么,“我又无知又无能,蠢货一个,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这剑道又怎么可能是我的!都怪我,要不是我……”
“闭嘴吧。”他真说起来了,楚鹤意的神情却反而渐渐转为不耐,漠然道:“这些话你留着滚回桃山抱着你师父师兄委屈去吧,给我说作甚。”
谢云渡的神魂便又被他这句话硬生生扯了回来。他强自平息下来,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楚鹤意已逼着他来到了这不知是哪儿的一处背山阴处,周围枯枝树影森冷荒凉,人不说话便是死寂,旁边除了跟过来的白虎之外再无别人。
谢云渡强撑着脸面重新瞪向楚鹤意,直觉此人身上杀意又莫名消失了,但那种压抑着的怒气却越发难以遮掩。
“你这人神神叨叨的,到这又准备作甚?”谢云渡冷哼一声,道:“预备着杀人藏尸呢?”
楚鹤意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良久,收起长剑,抬手整了整微乱的衣角,忽然开口道:“我是陆启明一边的人。”
谢云渡蓦一怔。
他第一反应是不信,但这句话一出,心头那几桩积压已久的不解却全都豁然有了出路,心中随之便信了几分——谁知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才过了一半、还没彻底转回来,就觉脸颊猛地一木,竟是被楚鹤意狠狠一拳正中、打得头都偏了过去!
过了好半晌才觉出火辣辣的痛,谢云渡难以置信地还在想,这孙子,手还真他妈黑!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今天被人打了又冤、冤了又打的谢云渡!
他可不是楚鹤意这种天生的贵公子哥儿,性情形成最关键的前一二十年全是在街头巷子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被楚鹤意这么一激,谢云渡这多年被他二师兄强按下去的撒野劲儿顿时死灰复燃,轰一下就上了头——
谢云渡当即恶狠狠一笑,脖子一梗就毫不客气地往前撞了去,直接砰一声给了楚鹤意一个头槌。
楚鹤意也确实没料到近身战直接被谢云渡拉到了比谁脑袋硬的层次,头昏了一瞬,就被深谙此道的谢云渡扳着肩膀掼到了地上,下巴跟着就挨了一拳。
“今天是老子让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谢云渡尤不解气,又一拳正要接上,却被楚鹤意用小擒拿手折住。
“难道你还不该打?”楚鹤意直接把他反按在地上,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尖刻笑意讽刺道:“蠢货,你倒是有自知之……”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重新把气憋了回去,略显仓促往一侧躲过谢云渡的腿,惯常苍白的面颊因怒意浮现一层薄红,叱道:“放肆!”
“放你个头!”谢云渡百无禁忌地直往他下三路招呼,顷刻间便抢回了赢面,冷笑道:“这可是你楚鹤意先挑起来的,这会儿又给我玩讲究了——后悔也晚了!”
楚鹤意紧紧抿着唇,毫不示弱地扑过去回揍了回去;谢云渡自然乐得见他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奉陪!
在旁边老白匪夷所思地盯视之下,这两人竟就这么全然不顾风度仪态地直接在地上滚打成一团,扯都扯不开。
——直到两人对掐着脖子相互瞪时良久。
同时松开。
楚鹤意本就不是冲动急躁的性情,而是相反。无非是因为多年压抑情绪至今,有这几日心中内疚太深难以开释,这才一点就着。谢云渡只是不巧撞了这当口。
所以一通乱打之后,他心中的那些无益情绪一瞬间降到了最低,往常里的冷静淡然立刻重新归位,连带着多日纷杂的心神都随之恢复了清明。
只是若他还是平日的那副行头,面无表情看人时到还有几分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惜这会儿刚与谢云渡疯子般在地上滚打半晌,而谢云渡又是个打起架来不讲究的,楚鹤意**凡胎难以免俗,此时的尊荣就颇有些一言难尽。这时他再用那冷静中带几分傲慢的神态瞧人,看着便有**分的搞笑。
谢云渡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却又不得不在心里暗搓搓承认,这人现在才终于有一丁点的顺眼了。
楚鹤意自然知道他笑什么——毕竟看一眼谢云渡也就知道了他自己此刻的样子。
但他说冷静就是真的冷静。
“说一遍那日的事吧。”楚鹤意看着谢云渡,说道。
……
……
第七十五章 夜色
谢云渡这些天早已将那日发生的种种细节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过千百遍,记得倒背如流,此刻一经楚鹤意问起,立时便事无巨细地讲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他才说到一半,这边楚鹤意便忍不住地冷笑出声。
“当时围攻你们的不是灵盟么?”楚鹤意挑出来说了一句,嗤道:“龙安澜既然伤真有那么重,自知累赘,就应该立即离开你们的队伍。她是龙族的公主,她若不主动动手,灵盟那帮人难道还能真杀了她?听说她性格刚毅不输男子,莫非为了儿女情长连这点决断都没了?那她也不过如此。”
谢云渡一时哑口无言。
“怎么了?”楚鹤意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了点别的东西,便问。
“其实我怀疑她……有问题。”顿了顿,谢云渡还是道,“我觉得她是故意的,不安好心。但我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末了他又补充。
楚鹤意挑了挑眉,道:“你继续说。”
这次楚鹤意不再中途打断,也没有做任何评价,直至谢云渡说到那日结束,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没有出来。
“你怎么看,”谢云渡等不急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到了就说句话,我怀疑……”
“怀疑什么怀疑,”楚鹤意身子往后微仰避开,没好气道:“龙安澜有二心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倒是奇怪你跟陆启明两个人……”余光扫到白虎,又改口道:“你们三个当时怎么都没想到。”
“谁会想到?也只有你这种一肚子心思的了,”谢云渡习惯性刺了一句,道,“那你刚刚又在磨蹭什么?”
楚鹤意凉凉看了他一眼,也懒得计较,道:“想他现在到底在谁手里。”
“龙安澜?”谢云渡当即道。
“根本不可能!”楚鹤意想也不想就驳了回去,道:“那种情形下,她要么狠下决心一击致命,要么自己情愿死在陆启明手里,要么就是还是不忍心把人放了。但无论是哪一种,时间必定都不会长。他们两个定然早就分开了。”
谢云渡听得满脑子浆糊,一抹脸道:“你说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也不用你理解,只是告诉你这个事实。”楚鹤意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他的伤势一个人很难活下来,但有这么久没有露面,那与他在一起的那人恐怕不怀善意,这样的人不算少,但也不会太多,可以试着排除一下……”
“你知道他还活着,你早就知道对吗?”谢云渡忽然道,“楚鹤意,你是不是能与他联系?”
楚鹤意微不可觉地一顿。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确是太理所当然了,没想到谢云渡在这一处倒是敏锐起来了。
大预言术的传承没有转移,那陆启明当然就还没死。只不过自那日别后,陆启明已经单方面中断了墨玲珑的关联,除非陆启明主动,楚鹤意自己是无法找到陆启明的。
诸般想法在脑海一晃而过,楚鹤意面上却丝毫不显。“你说呢?”他反问了一句,淡淡道:“若我要假设他已经死了,那你我还站在这里说个什么?”
谢云渡看了他一会儿,道:“然后呢?”
“只能排除个大概,”楚鹤意微微摇头,道:“按你说的日子,最近我一直没听过行踪的有……”他语速稍稍放慢,思忖着续道:“凤玉衡,江守,七夕……季牧,还有铃子。其他那些小兵小将,量他们也没这个能耐。谢云渡,你这几日一直在内境深处,可有遇见过我说到的这些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谢云渡声音很低,道:“自从那天以后,你们是我跟老白碰到的第一波人。”
楚鹤意脸色顿时微沉,重复道:“你是说自那以后你一直都遇不到人?连一个也没有?”
谢云渡默默点了点头,片刻后道:“我就是怕……之前一直困着我,现在忽然放开了,会不会是因为他已经……出事了?”
楚鹤意沉默片刻,道:“他不是轻易会死的人。你往好处想。”
谢云渡勉强笑了笑,转而道:“还没问你呢,你跟启明又是怎么结识的?我以前竟从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不会听说,”没想到楚鹤意微一笑道,“我们是这次古战场才初次见面。”
谢云渡讶然道:“那你怎么……”
楚鹤意知道他奇怪什么,反问道:“你在此之前又与陆启明见过几次?”
“……那倒是。”谢云渡顺着他的意思一想,便又觉得确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就连自己,在古战场之前不也只是与陆启明一面之缘吗?
楚鹤意收回目光,语气清淡地讲道:“武宗对九代的态度有很大争议,比如以无极剑宗为代表的就是坚定的主杀派……你也知道,承渊的名声么。”
“你们上清宫就不是吗?”谢云渡很是怀疑。
“一半半吧,毕竟原本主杀的就是绝大多数。”楚鹤意没有否认,道:“我只能说我师父和我不是……毕竟武宗与渡世者的想法本身就有诸多相通之处,陆启明又不是承渊。”
“我最初也只是视情况帮他了一次,”楚鹤意半真半假地道:“不过后来我与你一样受了他很大馈赠,反而算作他有恩于我了。”
谢云渡听着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最初的那场热闹刚一过,两人间的气氛就又一次冷却了下来。
谢云渡愿意对楚鹤意全盘托出,最大原因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即便说了也不会再带来危险,而不是真的就完全信任了楚鹤意。至于楚鹤意拿给他的这些说辞,谢云渡就算再心实也不敢全信;想必楚鹤意对他也定是如此。
这般冷静下来,双方有所保留的部分越来越多,渐渐便有些无话可说了。
“……我这边会一直盯着。你也继续找你的,注意我提到的那些人,有什么线索用这个传讯。”楚鹤意抛了一枚玉牌给谢云渡,“虽然简陋了些,但传递几句话的消息是够了。”
谢云渡接过,随手掂了掂。这玉牌四四方方,仅三指宽窄,切面平滑,通体没有任何代表个人身份的标记。
“放心,没动手脚。”楚鹤意似笑非笑。
谢云渡收入纳戒,算是答应了。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要我同行——你不是正‘招兵买马’着么?”
楚鹤意问:“难道我说了,你还能真听我的不成?”
谢云渡坦诚道:“自然不能。”
那你还多问什么;楚鹤意用这表情看他半晌,无奈摆手赶道:“快走吧快走吧。”
谢云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正色,道:“楚鹤意,不管你怎么想,我今日所说无一虚言。我也愿意信你这回,望你说到做到。”
楚鹤意淡笑道:“我还不至于拿恩义作骗。”
谢云渡点点头,下意识握拳就要往他肩膀轻撞一下,反应过来又觉得这动作未免太熟,复讪讪收住,道:“行,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了,那咱们就改日再见。”
楚鹤意颔首,“不送了。”
“得了吧!这荒郊野岭的你还送客呢?”谢云渡随口贫了句,但看楚鹤意在原地巍然不动的模样,还真不由目露怀疑,“……你还站这儿干嘛呢?”
楚鹤意暗自酝酿了几句,又想恐怕是哄不走人的,索性不再搭理他,一拂袖便迎面化出了一面水镜立在半空,拿出了小罐药膏就开始整理仪表,权当旁边没有谢云渡这个人。
“你不是吧!”谢云渡之前还在想楚鹤意莫不是等他先转身从背后偷袭,没想到这人给他来这么一出,嫌弃道:“打场架还照什么镜子,娘们一样!”
楚鹤意自做自的,坦坦荡荡毫不理会。
结果看着,谢云渡也不知他用那药膏是怎么制得,灵光得很,楚鹤意甫一擦过,之前面上稍许淤青处就消褪得一干二净,等他再换上一身与先前看不出任何差别的外袍,整个人就以眼见的速度恢复了平时那副人模狗样。
“……楚鹤意,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装的!”谢云渡算是服了,目光转到那瓶楚鹤意尚未来及收回的灵药上,凑过去道:“见面分一半,见面分一半。”
楚鹤意挑眉一笑,手一晃便将瓶子重新收入纳戒,转身就走,“下次再见。”
“喂!”谢云渡气。
他倒是有心想追去,但现在两人模样一个齐整一个狼狈,若被武宗那群人瞧去,岂不是显得楚鹤意尽占上风?简直是天大的冤枉。最后谢云渡只能作罢,仍是与老白往另一条道上走了。
……
……
楚鹤意独自返回,唇角本就浅淡的笑意,此时已全然收起。
他无意捉弄人,更不可能稀罕区区一瓶灵药,只是有意支开谢云渡。对于今日之事,他心中已有一个猜测,但他希望这次是自己错了。
回到人群中,楚鹤意也不过简单说了句“走吧”,并无多余解释。他在此处早有威信,周围人亦习以为常,便继续赶路。
这天楚鹤意下令驻扎的时间比往常早很多。一切安顿妥善时,仍未及夕阳。
随后他又独自一人走出,并未很远,只在临水幽静之处静静站着,似是等人。
一直到夜幕将临。
“你确有几分聪明,”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拊掌道,“当时就想到了吧。”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初一看到那张面庞时,楚鹤意还是有一瞬间晃了神。他很快收敛起心绪,神情既无敌视亦无警惕,甚至可以算是平和。
楚鹤意行了一礼,道:“久仰前辈之名。只是此处简陋,是我怠慢了。”
承渊轻声一笑,“你倒是与他们不同。”
楚鹤意道:“否则前辈也不会现身见我了。”
“虽然你是他招来的,本在我预计之外,”承渊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笑道,“但是似乎比我之前特地挑选的人都好用啊。”
楚鹤意没有回答。
无风无声,林木阴翳凝固般覆盖着人的身影,平静如即将到来的夜色。
第七十六章 妥协
当承渊重新开始插手古战场内境修行者局势的时候,他全然不知也绝未想到,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陷于从未有过的水深火热之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
实则承渊这一缕分魂初恢复意识时,有一些时间忘了此时身处的情境,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本体的一缕微不足道的分魂。
他随之体会的身体的极度沉重与不适,那是他多少年未曾感受过的伤重虚弱,甚至比上次陆启明念诵弑神诀更……
到此处时思绪戛然一滞,记忆迅速回笼;承渊分魂猛然睁开眼睛。很快,烙印自灵魂深处的强烈感应令他不得不第一时间望向身边——
季牧正在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季牧脸上从来没有现出过这样和善的表情,试探的眼神中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讨好,就像担心会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一样。他道:“你醒啦?”
在还未来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承渊分魂已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是。”
一个字出口,承渊面色陡变。他根本就懒得理会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可是季牧刚一对他问出口,哪怕是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他也下意识地如实回答出声,竟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承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极度的震惊和巨大的耻辱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炸起;他的心脏霎那被无边杀意的狂潮席卷,恨不得立刻就将季牧挫骨扬灰——
然而就在承渊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同一刻,灵魂撕裂般的剧痛铺天盖地的降临,一瞬间就彻底击散了他的意识。无法言喻的痛苦令他目光骤然涣散,短时间里根本难以再次集起注意力思考,更妄论将“杀死季牧”这件事付诸实处。
这是主仆血契自有的惩戒;但这季牧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算能在他虚弱之际刻下血契,也绝不可能约束至此。承渊对自己的手段自然最清楚不过,略一感知,就知道这分明是当时血契成功时、外界的本体多添的一份力!
想明白这一出,哪怕是承渊,此刻也难免因这一番自作自受的荒谬而恼恨得发疯。
他竭尽全力才将心中杀念按捺下稍许,尽可能不去看季牧,极力去想可能解决困局的方法。可坏就坏在当初出手加固血契关联的本就是承渊自己,若是陆启明反倒简……
刹那间,这个名字让承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蜷动了一下手指,觉出意识与动作有细微的延迟;这竟是陆启明的身体。
居然敢让他接管身体?承渊不由怀疑;或者是陆启明的神魂也出了什么问题?
承渊欲要试探一二,却听心神深处蓦地传出一声冷笑,只能作罢,脸色愈显阴沉。
看如今情形,陆启明显然是要拿他顶缸,可现在已不是“伺机以待”的事了,只凭这一道分魂,承渊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
季牧今日则有着出奇的耐心。
还是同样的面孔;而此时少年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苍白的脸颊神情冷漠依旧,却让季牧怎么看怎么顺眼,等多久都不嫌烦。
见少年终于肯再次睁开眼睛,季牧立时露出自己能表现的最柔和的笑容,轻声问道:“你这是……想通了吗?”
季牧自以为和善,但在承渊看来,却全然是不同戴天的侮辱。其实承渊本已无奈准备缓缓图之,而只听了季牧这一句话,他的所有忍耐就又一次被心中疯狂的杀意搅散成了湮粉。
承渊做惯了主宰他人的角色,纵使是年少落魄时也自认高人一等,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无视血契惩戒对灵魂的伤害,承渊用尽全部力气朝季牧扑过去,直接向他的脖颈狠狠扼去!
然而对于这一幕,就算是一直小心看护着季牧的乔吉,都没有表露出丝毫的紧张警惕。
因为毫无必要。
与其说少年是扑杀过去,不如说是跌倒在季牧面前;而那双挟着杀意伸出去的手,连指尖都尚未碰到季牧的脸颊,就不得不回转去艰难地支撑身体。
若承渊是本体在此,那么他只需轻一动念,季牧就立时要化作亡魂一缕。但现在,他却远远高估了这具身体剩余的力气。
陆启明这具身体,两次濒临涅槃都接连被承渊强行打断,最后一次又是当胸一刃几乎把凤凰真血抽取殆尽,能勉强救醒过来就已是极限,更妄论再去亲手杀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承渊伏在地上狼狈地喘息,戾气与灵魂中天翻地覆的剧痛交撞在一起,直染得眼前一片血红。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已汗出如浆,面色惨白,却一直睁着眼死死盯着季牧。只有想到无论自己与陆启明谁赢到最后,季牧都一定要死,承渊才能强忍着没有彻底失去理智。
“看来这就是答案了。”季牧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眼底深处却藏着戏谑, “那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承渊咬牙冷笑,森然道:“如何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说这句话时,少年眉心那一道红痕原本已渐渐愈合,此刻却再次因剧烈的挣扎而破裂透出新的血液,顺着他的鼻梁划下一道笔直的殷红血迹,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季牧愉悦之极地笑出声来,道:“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啊。”
他就是喜欢看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被逼得仪态尽失,喜欢看苦苦挣扎却无济于事,喜欢看当初对他生杀予夺的这个人,如今却孱弱至此,连伤害他的念头都不允许再有。
季牧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这一幕,眼神炽热到近乎贪婪。他只觉得自己活过的这些年,没有任一刻的满足感能与此时媲美。
“我……”承渊恨极,却说不出下面的话。
他自醒来后已有数次试图澄清身份,若本体知道中招的实是自己,绝对会亲自将季牧和陆启明统统解决。可惜这具身体毕竟是陆启明的,承渊每每想说,就会被他立刻压制,根本有口难言!
“陆启明!”承渊在心中厉声狂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气得眼前发黑,一阵阵冷汗心跳;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而下一刻,他忽然一个念头划过——他若伺机用最后力量震断这具身体的心脉,就算这缕分魂消散,陆启明也一并能死,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不许自尽!”
正当这时,灵魂深处的血契烙印陡然间生出无法抗拒的束缚,让承渊顿时浑身僵硬——却是季牧方才见他神情忽转冷静,察觉到不对,又早防着他用这种方式自我解脱,所以立刻出声打断。
“做什么傻事,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季牧反而笑嘻嘻地劝着他,道:“你若也整日像姑娘家一样寻死觅活地,倒要让我看轻了。”
承渊双目通红地盯着季牧那张脸,胸口闷痛到了极处,恨上加恨,终是捱不住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他何曾有这般憋屈的时候?!
季牧顶着这一道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脸上笑容反倒更盛。他好脾气地将少年扶坐起来,稳稳当当地摆好,又劝:“你何必这样生气?等再过几日你就会知道,我对自己的人还是很好的。”
说罢,季牧朝一旁候着的乔吉一招手;乔吉会意,点头后转身去了承渊看不到的一处石壁之后。
承渊此刻无法调动精神力,自是感知不到他在做什么。不过乔吉也并未离开很久,不多时便又返身回来,手里却端着一只小盅。
承渊以己度人,料想季牧不会真的好心给他端碗汤喝,定然又是什么折腾人的玩意,心中愈加恼恨,但也知道自己今日这一亏是吃定了,只能逼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忍过一时再另做打算。
“这才对,”季牧从乔吉手中接过小盅,凑近了些,笑道:“若论咱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可是你几次三番主动招惹我,我却每次救你性命。我平生唯独两次做这以德报怨的事,偏偏都应在了你身上,你好歹应该给我些好脸色吧?”
承渊皱了皱眉头。伤势并没有影响这具身体天生的灵觉,他早就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当初陆启明的身体伤重濒死,季牧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给救回来的,承渊一直想不通。所以当看到季牧抬起盖子,露出里面的那枚妖丹后,承渊着实怔了一怔,竟然这么简单。毕竟他原本那个世界可没有这种妖灵精怪的种族,竟给完全忽略了。
季牧却误解了他那一停顿的意思。
“不愿意?”季牧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长,“那你以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承渊垂眸看着那枚犹带血迹的妖丹,眼底情绪诡异,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季牧虽看不清少年的神色,但这种沉默无疑取悦了他。
“妖丹么,我之前纳戒里倒是存了三四枚,都是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杀的,可惜完全不够你用。”季牧眨眨眼,唇角勾着无辜的笑容,道:“幸好这次来古战场的倒也不缺妖族。你昏睡的这些天,我便让乔吉去帮你杀了好些,你不妨来猜猜到底有多少个?”
“陆启明,你听清楚了么?”承渊在心中与陆启明冷笑道,“若不是你贪生怕死,那些个妖族的小修者也不会白白没了性命!你们不都自诩圣人么,我不信你现在连阻止他们杀人的能力都没有;还是……你就是故意坐视,本来就想用这种法子苟活?”
陆启明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而季牧也终于发现他神情不对——他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季牧有些迟疑,道:“你若实在不想猜,那我不问便是了。”
“不,”承渊低笑道:“你杀得好。”
季牧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否则,”承渊恨声笑道:“陆启明又怎会承认他那点伪善有多么可笑!”
季牧闻言微惊,却也没往别处想,只当他是恼得狠了说起胡话,一时也不敢太故意刺激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由放轻了。
季牧往小盅里倒了些先前炼制的灵液,运力将妖丹化开,一番拾掇之后卖相好看许多,也看不出里面原本是什么东西。
“你就当药喝了吧,”季牧好言好语地劝着,“这可真是在救你命,你得分清轻重缓急。”
只是他虽嘴上说得和善,做起来却丝毫不客气,扳住承渊的下巴便直接往里灌,带着一脸看热闹的恶意笑容。
承渊猝不及防被他按住灌了一口,还未来及发怒,便觉胸口猛然一股气逆冲而上;他下意识想按捺,然而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却不间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承渊脸色青白地僵坐片刻,再忍不住倒在一旁开始剧烈地干呕。
“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季牧拿着小盅的手赶忙往后面避了避,省得被他打翻,又笑:“不管怎么说,这种法子还是很有效的,至少你现在已经有力气折腾了不是?你怕是不知道你自己之前的样子——我差点就以为你已经死透了呢。”
承渊双臂艰难地支着地,浑身虚脱般难受,而心中却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因为他知道这根本就是陆启明的反应!
“你不是要逃避么?”承渊冷笑着与陆启明道,“你要是受不了,何不把这具身体彻底交给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便也不用这么硬撑着了。”
承渊就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知道陆启明绝对不敢。他倒是希望陆启明能昏了头自愿斩断与这具身体的联系,那到时候做什么可就全都由着他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承渊笑容更加讽刺,就要抬手主动去接那只小盅;陆启明既然害他至此,承渊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让他不好过的机会!
只可惜他的意图几乎同时就被陆启明察觉,稍一阻挠动作就变了味,反而像是要反抗一样。承渊立刻就被候在一旁的乔吉牢牢制住,连开口分辨都不能。
“你还是太干净了。”季牧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他原已换了干净的衣服,却在醒来后这短短片刻时间,又尽数被冷汗浸透。
季牧的笑容更加柔和,叹气道:“我知道你这种人。生来好命,事事顺遂,总是被保护照顾得很好,从来没遇见过什么难事,所以不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所以才会信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要么就是道德啊、底线啊那一套虚的……其实只要能活下来,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你们只靠吞噬同类就能救命,换我还求之不得呢。”
季牧单手摄住少年的下巴,对上他难堪至极的眼神,笑意更深,“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
……
整整一日不得安生。
承渊最是清楚季牧这种人,他表现的越是无害,想出的主意就越阴损。事实也正是如此,却绝对不是承渊所希望的。这一天季牧都在用各种手段在他身上试验血契的效力,而陆启明又时刻约束着他的一言一行,承渊憎恨得发疯却只能硬生生受着,到了最后,就算是承渊都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直到这具身体不支昏迷,他才得以被季牧意犹未尽地放过。
“陆启明!”刚一回到识海空间,承渊就忍无可忍地咆哮出声。他盯着前方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嘶声吼道:“你终于不装死了?!”
陆启明看着承渊歇斯底里,神情却淡漠地近于阴郁,问:“看到这些,你可满意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哪怕一丝承渊所臆想的幸灾乐祸,就像十二月末的寒冰,山摧草折,将承渊胸腔中一腔怨愤冻结在原地,陡然间无一句可说。
这一场荒谬可笑的闹剧上演至此两败俱伤,难道不都是承渊自己一手炮制的么?
通身的疲惫压倒恨念,语气不由得便带上了倦怠的低沉。承渊微微阖了阖眼,淡道:“你是有胆量,敢这么李代桃僵,等外面本体过来看到,我倒想看你如何收场。”
“等什么,”陆启明不无讽刺地笑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承渊一顿,沉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陆启明抬手往承渊眉心一指,承渊旋即感觉有一层什么东西忽然间从眼前散去,猛然抬头,竟正看到外界本体带着满意神色转身离开时的情景!而不等承渊有任何反应,陆启明再次一点,承渊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居然能……”承渊心中再难抑止地升起一股恐慌,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被永远囚困在此?
陆启明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确切的情绪:“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我那位了不起的师父,还是教我过些有用的东西的……只是连他也没意识到而已。”
“不说那些了。”陆启明抬了抬眼,打量着被封印死死束缚着的承渊,难得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道:“做个交换。你给我破解这些封印的方法,我就帮你应付外面的季牧。”
承渊闻言险些直接破口大骂,恨极道:“那本来就该是你!”
“那你就明天继续吧。”陆启明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你应当清楚,以你的性情,只看这一天的热闹想必是不够的。所以时间还很多,我可以等。”
承渊难以理喻地看着他,尖声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尊严扫地的可都是你陆启明不是我!你就能忍得下去?”
“那又如何?”陆启明平淡道:“只需我自己知道不是,那便够了。”
承渊猛然喘了两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立刻回答我,”陆启明没有在原处等他的意思,身形迅速淡去,“这些天你慢慢想吧。”
“等等!”
而脱口而出的同时承渊就已心生懊恼,他竟忘了这里是陆启明的识海空间,意识本就无所不在,何尝有离开之说?
但话既已出口,承渊咬牙再三,终还是道:“再加一个条件。”
陆启明道:“说。”
“若你脱困,第一件事——”承渊脸上浮现出交叠着痛苦的疯狂杀意,一字字道:“先杀季牧!”
陆启明勾起一丝微笑,柔声道:“好。”
第七十七章 医治
季牧本以为像那日那般激烈的抗拒会持续很久,甚至于永永远远、至死方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季牧没想到,当陆启明再一次醒来,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或者更应该说,变回了季牧更熟悉的那个他。
透过药浴蒸腾的白色水汽,季牧神色莫测地盯着少年沉默的脸。
陆启明平静地坐在近旁,低垂着眼帘准备着将用的物件,看不出喜怒。
那些药剂之类虽是他写的方子,但每一处都有季牧借助血契的联系逐一辨认过真假,后再交给乔吉炼制,从开始至炼成都不由他过手。而陆启明对于这样的怀疑仍然安之若素,季牧的吩咐他会照做,问题也会回答,但如无必要就一语不发。连三日都是如此。
季牧告诉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才是正常的,若是一直装疯卖傻或曲意逢迎那才需要警惕。何况季牧这些天已经提过无数苛刻的要求以作试探,只要他还有一丝反抗之力,就一定无法忍耐。所以,季牧想到,这个人是真的彻底归他了。
然而,即便目前来看一切顺利,季牧却仍然感觉不满足。只不过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不满足在何处,或许无非是因为太过于患得患失了。
在季牧左思右想的时候,陆启明站起身走近了些来,道:“开始了。”
季牧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看了少年一眼。之前他曾用故意血契命令陆启明称呼他时用敬称,虽然陆启明无法违背,但自那以后他就完全避开了那些字眼。不过今日情形特殊,季牧也无心再为难他,记到以后再算。
季牧放松身体任他施为,懒洋洋问:“我记得你说……自今日起,我是有几日不能动武?”
陆启明道:“七日。”
季牧抬了抬眼,笑着道:“那你可准备那时候找机会动手?”
陆启明将一枚银针在火焰中晃过,道:“没有。”
季牧正要说什么,却感到随着上一枚银针没入穴位,半边身子陡然没了知觉!他一惊脸色霎时转厉,森然喝道:“你想干什么?!”
出声瞬间,乔吉的剑锋已同时逼至陆启明颈侧!
“封闭痛觉而已。”陆启明神色淡淡地垂下双手,道:“如果不需要,撤下就行了。”
季牧眯着眼看了他片刻,目光渐渐放缓。
封闭痛觉?实际上季牧心中有短暂的茫然。陆启明自然而然说出的这个理由却令季牧感到遥远。奉天府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即使在季牧尚且年幼的时候,也从没有过。他们只有死或活着。
他果然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才会操这种可笑的闲心。季牧眼睛阴测测地盯着陆启明,神情又无端冰冷下来。他嘴角微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阖起眼睛,道:“算了,继续吧。”
乔吉随之收剑。剑气在少年脖颈留下极细一道红线,与先前尚未痊愈的斑驳伤口相比,反而毫不明显。
陆启明没有多余的反应,抬手继续之前的步骤。
季牧身种这七枚噬骨钉之间本是相互钩锁,共成一套阵法般的整体;若只动其一,顷刻便会引起余下六枚反噬。故而纵使是一身医术尽得古九谷真传的墨婵,也只敢谨慎地许诺了半年这个漫长的医治时间。
然而这套阴毒刁钻的噬骨钉,在陆启明手下却好像全变成了凡常物件,任他随意摆弄竟始终毫无动静。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我怎看不出?”季牧皱了皱眉。若这噬骨钉真这般好打发,他又何至于几次三番被其折磨得险些丧命?
“与医术如何无关。”陆启明低垂视线,冰凉的手指搭在了那枚穿透季牧腕骨的漆黑长钉之上,“是因为我能改变其中规则,之后自然也就简单了。”
季牧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陆启明说的“规则”竟真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那令无数神域修行者望而生畏的那一境界!
未待质疑,下一刻,季牧就亲眼看到原本堪比法器的噬骨钉在陆启明指间开始崩溃,烟沙般彻底地崩溃,连坚固的本质都被全然改易,由内而外化为灵气四下散开。
季牧几乎压抑不住震惊,道:“那你,那你……”他一时间有太多想问,最后却先问道:“那我之前锁着你,你怎么不用这种方法脱困?”
陆启明像是笑了一笑,又像不是。他道:“然后呢?左右也走不远,挣脱了再被锁一次吗。”
其实不待他说,季牧已经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没有丝毫用处的问题,旋即又微恼陆启明为何不早说。但这次他没有再问,因为他早已清楚陆启明的态度,问起来不会隐瞒,而没有问到的部分则永远不可能主动提及。
按下心里烦躁,季牧道:“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这个问题,其实季牧早便应该问,但他却一直拖着,仿佛只要不听到确定的答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认定是自己赢过了陆启明,而非乘人之危或健他人便宜。
陆启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单,而那个名字也并未出乎意料,“承渊。”
季牧还想问什么,却听他说了一句稍等,才蓦然发觉陆启明已经处理到了琵琶骨,而他竟也果真没觉出痛。
“接下来的知觉用针法无法隔断,你受着些。”
季牧听着陆启明例行公事般平淡的提醒,安静下来,却感觉出伤处传来的力气极轻而小心,令他某一瞬间竟有了一种被人照顾的新奇感受。鬼使神差地,季牧忽然想到,若他是真心的就好了。
想到此处,季牧脸色却骤然一冷,视线在少年咽喉要害定了定,忽道:“你又在谋划什么?”
陆启明早已习惯了他时不时地重复这同一个问题,只随着道:“没有。”
季牧不语。
陆启明消去另一枚噬骨钉,垂眼看着那道几乎形成对穿空洞的狰狞伤口,难得多说了一句,道:“至少有人来杀我的时候,多一个人挡在前面。”
季牧反倒笑了。
面前少年近在咫尺,面色仍是大病未愈的苍白,连嘴唇都淡得不见血色,而眉目反而更显清楚,就像墨画勾描的一般。
季牧仔细端详着他,道:“没错,任谁都别妄想在我手里杀你……你就永远留下吧。”
陆启明未置可否,却随之低笑了一声。
季牧眉梢缓缓扬起一个阴戾的弧度,“你看不起我?”
陆启明已继续了手上的事,平常道:“你们离开古战场前承渊会来杀我。我能活的,也至多到那时了。”
季牧沉下脸,冷冷道:“这就是你这几天忽然听话的原因?”
陆启明略感莫名,但并不在意,道:“算是吧。”
季牧道:“我不信。”
陆启明未再回应。
“你不该是这样的,”季牧执拗起来,又问道:“你想杀承渊报仇?”
陆启明笑了笑,“若我说是,也无非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没错,”季牧眯着眼睛笑起来,又显出一种与年少面孔相符的天真来,“你说出来,我也绝不会帮你的。”
但对上陆启明毫无波澜的目光,季牧又一次觉得无聊透顶。若此刻无事,他说不得又要作弄人一番不可,但现在陆启明正帮他疗伤,只能略过。
“算了,”季牧烦躁地闭起眼睛,“我睡一会儿。”
……
……
日东而西,便又是一天暮时。
山间流水仍未结冰,却亦已寒冷彻骨,对伤者尤甚。陆启明将诸多用过的物件搁在一边,俯身靠近溪水。明明是一道术诀就能解决的事,季牧却故意让他亲手清洗。可惜那所以为的血契实际影响不到陆启明丝毫,只不过是来做个样子罢了。
陆启明面上浮现淡淡的厌烦,扫去一眼,那些东西随即尽化粉末。
“你要用季牧?”承渊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陆启明伸手搅散水中倒影,无意识地用溪水濯洗着十根手指,未置可否。
“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承渊憎恨之极地道,“我要他不得好死!”
“那你答应我的事又做了几分?”陆启明微微冷笑,站起身,“你莫不是没受够。”
“我就算为你掏心掏肺,一到时候你还是会推我出来!”承渊怒不可遏。
这三日每到季牧想出折磨人的主意,陆启明就会立刻逼他挡剑!承渊虽然告诉陆启明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毕竟也算说了,可处境却根本没有好上半分。
“怎么没有?”陆启明轻描淡写地道,“时间原本该更长,你应懂得知足。”
承渊险些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恨陆启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全然感知不到本体,连寻机会通知报信都不可能。
陆启明没有理会。他静站着沉默了片刻,像在思考,随后道:“其实从各种意义上,季牧都是最好的人选。”
承渊想到了一个可能,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陆启明抬指扫落肩头枯叶,道:“自保而已。”
第七十八章 画境主人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少年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浮出,像一条毒蛇缓缓攀上楚鹤意的背脊。承渊低笑道:“真该感谢陆启明,否则我又上哪儿找你这么合适的人选。”
楚鹤意依旧如先前无人时一样静坐原处,只默不作声地抬手多添了一盏茶。
承渊没有去接。他随手一点楚鹤意眉心,笑眯眯道:“这次的奖赏。”
楚鹤意身体随之微凝,片刻后恢复。他敛神搁下白瓷茶壶,动作轻得未发出一点声音,又似觉得冷一般将双手收拢入袖中,道:“……剑道?”
“不好吗,”承渊语气漫不经心,“以后再有人疑心你剑道修为,你便能尽数推到我身上,反正……你们之前不就是故意让人误解,你是我的人吗?”他朝楚鹤意看过来,眼神戏谑。
楚鹤意垂了垂眸,继续以一个聆听者的姿态坐着,温顺地保持沉默。
“我猜你想到了谢云渡。”承渊微微一笑,道:“说起这一节,你上次为了保他故意把他支开,其实没必要。”
楚鹤意微一摇头,平叙道:“我只是怕他坏事。”
“不用急着撇清,”承渊笑了,眨眨眼,“我的意思是,谢云渡原本也是我选中的人之一。”
楚鹤意道:“他?”
“你这是什么语气,”承渊莞尔,道:“不要这么小看他,你们各有各的好处。事实上,往往也都是由你们这些人十步一算,殚精竭虑地把事情谋划完备,然后再通过某个契机,忽然一下——”承渊抬手一拍楚鹤意的左肩,续,“由他们那些人踩着你们的肩膀,一步登天。”
楚鹤意笑笑,道:“那也是命。”
“我倒是忘了,你们秦门好像信这个。”承渊神情有些失望,却又渐渐笑起来,自语道:“……其实我也信。”
“前辈是准备用我们这些人收集气运吗?”楚鹤意极少主动向他提出问题,“永寂台到底是什么?”
“那可是真正的神造之物,”承渊意味深长地道,“也同样是关乎你们秦门复兴最重要的一环……不过不要着急,我答应过你了,等你在做完下一件事,我就把全部告诉你。”
楚鹤意点头,心中无可无不可,神情则恭谨如常。
“灵盟最近的气氛似有古怪,”他很快说起了承渊之前交待的另一件事,道:“先前他们的信息瞒得很严,与平时惯常松散的情况十分不同,我曾怀疑是他们继宇文靖阳身死、凤玉衡失踪之后又出现了一个掌控全局的人物。但这几日他们却又有恢复往常的倾向,我暂时还没有查到是为什么。”
承渊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真能忍住不问。”
楚鹤意不语。
“只不过你的猜测实在是太过于乐观了。”承渊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声笑道:“那个人不是陆启明……我是答应让他多活几天,但可没说让他那么好过。”
吐息带来的热气并未化去楚鹤意面上的冷静。他顺从地道:“当然,我的价值当然远远不足以动摇前辈的决定。”
“没错。”承渊冷淡地站直起身,不无遗憾地叹道:“不过倒是足够让我错过一场好戏了。”
楚鹤意望过去。
“你猜错的那个人,”承渊道:“多半快要找到他那里了。”
……
……
终于触到实地的时候,陆启明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
季牧拉了他一把,皱着眉头没说什么。
他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了,仿佛用妖丹堆积起的只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空壳,几乎一碰击碎。更糟糕的是,季牧已经意识到,这种粗暴的救命方法是有限度的。妖丹已经不管用了。
陆启明自己反倒看不出在意的模样。他打量着周围景况,边道:“谢了。”
季牧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心中只有压抑不住的烦躁。
他绝不相信世上会有无谓处境又无谓生死的人,除非本就另有所图。可是他们之间的血契不是假的,而凭陆启明现在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图谋什么。这种两相矛盾的情状令季牧每每想起便心中难安,始终无法开解。
“走那个方向。”季牧在左右两个岔路随手指了一处,当先往前行去。
乔吉自无异议,陆启明也全无所谓,一行三人便继续走进内境更深处。
风雪又下起来了,眼前苍茫一片,天与地的差别被搅浑成了最低。人缓行其中,如同游走于世界之外的缝隙。
这是他们停驻一地很久后,第一次重新前往他处。
今日晨时,乔吉在原先山洞附近发现了修行者经过的痕迹,显然神域中人对古战场内境的搜寻已经蔓延而至;而对于最近仍不适合与人动手的季牧来说,这无疑不是一个好消息。
陆启明的态度却轻松得很。若实在怕见人,也无非是在周围多布置一方阵法的事。只可惜季牧最近正怀疑他心怀鬼胎,说出口的话统统都要反着听,如此倒是省了陆启明动手的力气,两厢情愿。
不过接下来,季牧就会明白陆启明当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见过画境吗?”
如果不是修行者,季牧恐怕会错过陆启明的这句话。他现在气息太薄弱,迎着雪往前走时,话音一出口便将要被风吹散了。
季牧步子一顿。
画境?他是听说过。
世上修行之道千千万,自然也会有专注于画道之人。听闻画道高深处便能随自己心意自然化出覆盖天地的“画境”,仿佛幻术却又远比幻术更难攻破,是一种极美又极危险的存在。
季牧清楚陆启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脸色更加阴沉。
果然听陆启明接着说道:“那你们现在见过了。”
乔吉亦紧跟着意识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心神瞬时绷紧,立刻回身摆出防御姿势护在季牧前面。修画道的十有**就是灵盟的人,而能让他也难以察觉,恐怕此人修为已不弱于凤玉衡;在这种季牧伤势仍待恢复的紧要时期,怎能不令乔吉如临大敌?
陆启明则无端觉着这位画修的气息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那个神秘少女宇文暄,但再仔细分辨却又有不同。因为顾忌承渊本体,陆启明最近始终不敢妄动精神力肆意向外界感知,如此一时确是难以把握对面来历;只不过……
“好像没有敌意。”陆启明低道。
“没敌意?但我可没有一直待在别人领域里的习惯。”季牧冷笑命令道:“给我毁掉这个画境!”
陆启明无奈,道:“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咳——”
季牧反手一把扣紧少年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扯得猛一个踉跄,不耐道:“废话什么,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陆启明跌在地上,良久才止住呛咳。他垂眸掩去眼中冷厉,静静抬了抬指,金色的细碎火星流萤一般朝向周围天地四散而去。
季牧冷冷笑了声,侧头唤道:“乔吉。”
乔吉应声而出,双拳顷刻聚起风雷之势,运起全力依照陆启明的指引向四周天上攻去!
画境有瞬间极明显的波动,接着骤然掀起狂怒的杀机,一刹那犹如画轴卷起,周方空间天崩海啸般扭曲成一束、直直向下袭杀而来!
季牧见此只以为那人是被捉到痛脚、恼羞成怒了,所以非但不觉得急,反而更有几分看好戏的闲心。
将视线移到独自支撑着站起的少年身上,季牧嘴角带起一丝微笑,虽然这些时日已对他的能力有了几分了解,但毕竟还没有机会用到实处,今日倒还是第一次。
陆启明对季牧的目光视若无睹,微抬起头辨认着画境规则,心下却有几分疑惑。他原以为来的许是灵盟的某位大修,但眼下看来,此人修为有余境界却极不稳,倒像是用了某些法子强行提升上来的。
季牧察觉到他神色异样,道:“怎么,有问题?”
陆启明道:“没有。”
第二个字音落下的时候,乔吉已经出了第四拳。那位画修自不是一动不动地任他们破解,只是无论那人如何应对,都无法超出陆启明的预判,以至于原本力量远胜的画境,转瞬即有了倾颓之势。
季牧见状便笑:“看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而他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轻了下来——
只见画境混乱的天地之间,忽而现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面容清隽秀美之极,让人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心里便下意识觉得安静下来,竟连季牧也没有例外。
这样一个容光超然的年轻人,若面无情绪地遥遥站着,恐怕也与那话本中的谪仙人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此时他却分明在压抑着极其激烈的情绪,看上去便又沾了七分人间烟火。
季牧立刻便在那目光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颜色,可是这样一个人本应该过目不忘,他却想不起任何有关的线索。既然自己不认得,那么此人看得又是……
季牧当即侧头望向了身边的陆启明。
然而陆启明却仿佛对突然现身的画修没有任何特殊,在季牧尚且晃了神的时刻,他已有条不紊地给乔吉指明了画境中新的破绽。
空间蓦一停滞,然后轰然崩碎。
在画境消散的一瞬间,季牧分明看到那年轻人面上涌现出极度不敢置信的神情,但他直觉着那不是因为画境。
陆启明收回手,摩挲着因寒气而微微发红的指尖,淡淡道:“好了。”
季牧抬眼打量着他与对面,没有说话。
“……你,”那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再看不见其他人,颤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季牧闻言挑眉,他们果然认识!
第七十九章 失控(一)
竟然是青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原来是青衣。
陆启明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目光中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带着思索的平淡审视。经过最初短暂的意外之后,他很快在脑海中推断着发生在青衣身上的过程。
上次见时青衣还仍是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但画道修行本就讲究机缘悟性,一朝顿悟即可步入超凡。何况他又是被宇文暄挑选的人,只要那女孩想,纵使是毫无资质,也能转眼堆砌出一个通天强者。而至于青衣为何能被宇文暄选中,天分实在其次,究其根本,则无非还是因为他与陆启明相关罢了。
从前陆启明并不在意灵盟的那些人利用他身上的因果,左右与他无碍,又能帮助些人,心中不觉得是坏事。但这一次,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厌倦了。
识海空间中,承渊分魂感受着陆启明那绝非佯装的平静,很快止住了看好戏的笑声。
“看着这一番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承渊不咸不淡地刺道:“我还等着你至少能谈些感悟。”
陆启明早习惯了他的腔调,只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承渊就笑,“我为什么要好心告诉你?”
“面对灵盟和莲溯,”陆启明静静反问道,“你与我难道不是同一立场吗?”
承渊有些不敢相信这是陆启明会说的话。
但这毕竟是承渊一直以来都认同的事实。
“宇文暄之前曾来找我,”沉默片刻,承渊道:“不过她不敢真身进入古战场,便是借助此人身体短暂降临的。”
陆启明略想便知时间一定是他用过弑神诀之后,如此也解释通了当时承渊为何急急离开;但他没有点明。陆启明转念想起之前宇文靖阳找到他的目的,道:“也是来谈条件的?”
“不,”承渊讥笑道:“来杀我的——与你不同,他们可是怕我怕得要死,想必现在也认清了我绝不可能帮助他们的事实,所以一有机会就来试试……可惜想得太美,却不够那手段。”
陆启明未置可否,道:“她现在还能降临吗?”
“你说呢?”承渊漫不经心道:“若早知道这个人你认识,我当初也不会省下杀他的力气……该死!”他又感觉到血契印记的约束了!
正是同时,季牧出声问:“你熟人?”
陆启明回神,道:“以前认识。”
那话音中尽是不加掩饰的疏淡,青衣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无法理解陆启明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冷漠。
从宇文暄那里知道了一些事之后,青衣只想能尽可能地帮他些许,才不惜代价走到了这里。难道自己这样做,却反而让他不喜了吗?
不,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青衣回想起刚刚看到的令他愤怒到极致的场景,心中顿时一寒一静。再看少年,就越发觉出他消瘦了太多,以至于原本柔和的眉目都已变得锋利,几乎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尤其是眉心那一道刻印,在苍白肤色的显衬中愈发显得红若滴血;青衣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本能觉得从中透出一种令他心中极不舒服的气息,近乎妖邪。
青衣临行前被宇文暄灌输了很多需要他知道的东西,但毕竟时日太短,也终究不是他自己的积累,真正遇上的时候根本无法立刻调用。此刻青衣看着陆启明,只觉心急如焚,却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画境破碎之后,乔吉便立刻返回季牧身边保护。季牧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凶险之战,但看对面年轻人只因陆启明一句话便神思不属的模样,唇角笑意忍不住加深了几分。
“这人是谁,到底与你什么关系?”季牧颇有兴趣,故意道:“我若叫你去杀他,能杀得了吗?”
陆启明视线垂下,道:“他一直以青衣自称,我并未问过他本来姓名。数年前他落难时被我偶然救下,便认识了。”
“还有后一个问题,”季牧笑道,“怎么不回答?”
即便没有抬眼,陆启明也感觉得到另外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并未停顿很久,如常续道:“以他的修为,若要离开我拦不下。但如果他不愿放弃,则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青衣身子下意识一僵。试什么……杀了他吗?!
季牧看着青衣愈发苍白的脸色,再忍不住大笑出声。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似乎根本不知道陆启明眉心那道刻印是何含义,那么明显的血契标识,这人竟然不识得?
想到这里,季牧心思一动,将自己的九弦刀自纳戒中取出,笑眯眯地递到陆启明手中,道:“拿稳了。”
陆启明手指缓缓摩挲过漆黑刀柄冰凉的纹路,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对吗?”季牧低笑了一声,道,“既然这样,干脆让他现在就把这条命还给你,岂不更方便?你这就去好好与他商量一下吧。”
陆启明便抬头看向青衣。
青衣几乎承受不住他淡漠至此的目光,纵使知道他本不可能这样的人。
“……”青衣张了张口,却怎也念不出少年的名字,不知怎地说出声的竟是许多年前对他的称呼,“……陆公子,”他近乎是小心翼翼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需要解毒还是……宇文她们一定也能帮上忙的。”
“‘解毒’?”季牧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青衣,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天真的修行者,一时都要笑了,“你以为我是给他下毒了?我倒想知道什么毒药能困得住他?”
“你走吧。”陆启明忽然开口。
这是他今日主动与青衣说的第一句话。
陆启明动作极缓地垂下刀尖,将漆黑长刀以一种支撑的姿势停在地面;青衣不敢确信他的语气是否缓和了稍许。
陆启明静静说道:“你若想帮我,就现在立刻离开,以后也勿要再来找我。当做从不知道这件事吧。”
“我……”怎么可能当做从不知道?青衣呼吸一窒。但他本是极不善言辞的人,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想尽办法试图让陆启明改变主意,道:“我说的是真的,无论是什么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你便先与我回去,可好?”
陆启明目光沉沉地在原处看着他。有一瞬间他好像就要说什么,青衣屏息等着他的回音,但他最终却还是安静下来,一个字也没有说。
季牧却又笑了一声,道:“下毒,下蛊,威逼利诱,那都是不安稳的法子,我可不敢用。”
青衣眼睫颤了颤,心底忽然发起冷来。
“血契——你认不出来,但总能听说过吧。”季牧勾唇道,“我现在一句命令就能让他死,何况是杀什么人……陆启明,现在就杀了他!”
“不可能!”听到那个词的瞬间,青衣只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他难以置信到近乎失声,发着颤道:“你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绝不可能成功……!”
陆启明对上那道痛心至极的目光时,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恍神,旋即微微蹙眉。
这是他在年少无忧时遇见的友人之一,也会令人自然而然地记起武院时那一段短暂光景。当时少年得意,过得好一派繁花簇锦,偶尔忧心的也尽是些无关要紧的小事。好在后来陆启明便知道了,那样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张薄若蝉翼的皮,虚无得很。他那时甚至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现下想来已经久得仿佛隔世,即便回忆得起,也犹如是在看另一个人的人生。陆启明心中无甚触动,隐约还生出几分烦躁。
陆启明不能确定承渊本体是否仍在附近看着,即便不在,也不代表承渊没有另外手段看到这一幕。所以他宁肯遇上敌人,也不希望看到旧人——就像此刻情景,陆启明既不可能真的去杀青衣,但也不能因此暴露隐瞒的一切而致使满盘皆输。
更重要的原因是……
仅仅稍一走神,陆启明就不由自主地向青衣的方向迈出一步,又立刻克制地停住,额上顷刻冒出一层冷汗。
……他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了?”安静了良久的承渊分魂忽地再次出声。
在别人看来,是陆启明受制于季牧;但承渊却再清楚不过,血契与陆启明根本一丝联系也没有,陆启明的异样绝对另有原因。
而陆启明没有回答。
承渊揣摩着他不同以往的沉默,眼中陡然掠过一缕幽暗。
第八十章 失控(二)
陆启明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极力控制身体的异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陆启明记不得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周遭能量格外敏感,身体中隐约潜伏着某种令他陌生的贪欲,越是伤重虚弱,就越是不由自主地对周围一切生起掠夺之念。但这种感觉时有时无,不算强烈;而陆启明又以为是身体服食妖丹之后的原因,所以一直不愿深思。
不曾想今日在遇上青衣之后,多日以来不甚明显的异样忽然突兀地强烈起来,仅仅这几句话的时间,陆启明竟已觉得身体有六七分不受控制。
陆启明直觉出这与青衣所得的传承有关;因为在他感知中至为清晰的,正是那一缕属于宇文暄的灵力气息。
青衣一直紧紧提着心,很快看出陆启明面色不对,一时间他再顾不得少年仍对他提刀相对,猛一步抢出便稳稳扶住了陆启明手臂,急得话也说不出,只在脑海中拼命搜寻着宇文暄给他灌输的各种秘术,试图找到能压制血契效力的办法。
陆启明一滞,脸色霎时更雪白了几分,理智上立刻便要往后避退,但身体却一直僵硬着难以移动。
季牧只以为是他不断抗拒血契命令的缘故,见青衣将陆启明拉过去也不阻拦,只在旁边笑着看,说道:“你不是要救他吗?这一会儿怎么就忍心看你这救命恩人这般痛苦?还不赶快自我了断帮他一把?”
“你……!”青衣怒急,“卑鄙之尤!”
季牧大笑,叹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
陆启明脑海被他们两人吵得嗡嗡作响,躁得简直想一刀把此时情境尽皆劈碎了去,脱口道:“闭嘴!”
季牧笑容一滞,立时变脸道:“你说甚么?”
“……”陆启明没有听清。他只觉得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下地疼,周遭仿佛更加混乱了;眼前情景猛然一晃,耳边又听到青衣的急呼声,陆启明才意识到自己身子险些又倒了下去。
季牧也终于感觉不对,总算收起了玩乐心思,缓缓走近几步,试探道:“陆启明?”
“放开……”陆启明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把手臂抽出,结果转眼间又被青衣紧紧扶住,心头霎时怒意上涌,加重语气道:“放手!”
青衣面色一白,紧抿着唇微退一步,见他身子晃着再次倒下,这次却不敢再上前。
等乔吉把青衣隔了开去,季牧才疑神疑鬼地靠近过去,道:“你搞什么?”话音未落,他看见陆启明鬓发都几乎被冷汗浸透,有些意识到事情严重,赶忙道:“我不让你杀他总行了吧?你怎么……这到底怎么了?”
“快走……”陆启明良久才抢回一丝清醒,无法解释详细,只艰难说道:“离开这里,他身上有能杀了我的东西。”
季牧瞳孔微缩,再不多言,拉起陆启明便往后急退数百丈,目光森然地盯紧青衣,道:“乔吉断后!”
乔吉应是,同时双拳齐出,再一次向青衣紧逼而去!
“我走……我走便是了。”青衣移步后掠,惨然一笑。现在就连他也已不敢笃定,宇文暄是否真的有利用自己对付陆启明的暗手,如果是的话……
青衣极力掩去心中黯然,勉强笑道:“不管怎样……无论何时,你若还有需要我做的,就去找我。”
陆启明听到了青衣留下的话,却根本无暇顾忌;在旁人皆无从探知的识海深处,他猛地感受到了一声地动山摇般的惊天炸响!
骤然之间,大片大片的灰暗从视野边缘涌入,陆启明有些看不清东西;但随之而来地,规则的存在在感知中突兀变得强烈了,五彩斑斓的规则线条铺天盖地地占据了他全部视野,周遭具象尽被诡异的抽象取代。
陆启明从未想到过这突兀发生的一切,便自然全无防备。他极力适应着混乱的五感,心神绷如弓弦。
“……承渊!”
这段时间以来,陆启明已经防备承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万万没有想到,承渊最后竟然是用这种方式算计了他!
——承渊主动破开了陆启明神魂中的封印!
陆启明囚困着承渊这一缕分魂,近乎不择手段地逼问,原本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破解封印的办法;但绝对不应该是此刻这种情况!
“陆启明,我早已知道你不是我了。只不过……”承渊淡淡说道,带上一丝讥诮的笑意,“你好像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实则经过的时间只有瞬息,而在陆启明感觉中却已无限漫长。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下意识死死压抑着自己,用力得唇角渗出血丝都不自知。
“我是忍不下去了,就赌一把吧。”承渊冷冷说道,“我放你出来,就让我看看太乙费尽心机封印住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看……等本体过来的时候,究竟是谁赢定谁。”
陆启明越发感觉不好,但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归根结底,解开封印本就是陆启明的目的;现在承渊抢的是时间,而长久来看却是有利于他的,只要能控制住这些力量……
“来不及了。”承渊冷笑,竟不管不顾地又出手毁了三层封印。他铁了心要赌这一次,已经不在乎以后陆启明完全掌控了力量之后又会怎样。
陆启明闷哼一声,过去习惯的五感已经彻底被猛然暴涨的规则线条所掩盖,四面八方不断流动的灵气在他感知中简直犹如火焰一般炽烈,灵魂深处涌动着强烈至极的冲动,催使着他立刻要将周围一切的能量纳为己身——
而在其中最为诱人的源头,就是青衣。
……
……
“陆启明!陆启明!”
季牧有些慌了。
刚刚陆启明还能强撑着与他交待几句话,哪知情况眨眼间急转直下。此刻季牧见他就像魂魄游离在外了一样,虚弱得站都站不住,瞳孔涣散,无论季牧与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给我站住!”季牧一抬头就狠狠盯上了青衣,厉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此质问,又有陆启明之前那句话再先,青衣百口莫辩,偏偏又真的不敢确认是否与自己无关。而看陆启明那般模样,他也实在做不到旁若无事地离开,只能进退两难地停在原处。
正当这时,乔吉却蓦然一喝:“公子小心!”
此刻季牧与青衣的注意力全然都在对方身上,故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陆启明的异常;唯有乔吉在那瞬间看清了——那少年的眼神——乔吉甚至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是一种带着非人冷漠的猎食者的眼神!
季牧下意识回头,便忽然间看见了黑暗。
就如同烛火在深夜散发着光明;在此刻苍白的大雪天之中,少年的身体散发着黑暗。
季牧从未曾见过,黑暗竟也与光明一样——在虚空出陡然出现,再徐徐向外散开——就仿佛一切靠近陆启明的空间,就连光线也尽数被吞噬殆尽,方才能有深彻至此的漆黑。
那黑暗无声而缓慢,季牧却本能般的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他触电一般地松开了手,连连仓促往后退去。
——然而在这一刻,任何人的感受都远远不如青衣强烈。
青衣才是被盯上的那一个。
即便在此前,陆启明神情淡漠地赶他走的时候,青衣还能安慰自己说他定有难言之隐,或是不愿自己继续牵扯进来。但在此刻对上少年目光的一刹那,青衣整个人都难以抑制地微微战栗。
无边的黑暗扑涌上来。
那一刻,青衣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第八十一章 你到底是什么
利刃入体的声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意识到不好的一瞬间,陆启明毫无犹豫地反手一刀刺入自己左臂,清晰确切的痛觉沿着神经深深扎入脑海,让他终于得以在混乱的五感中找出一条熟悉的轨迹。
察觉到青衣的危急,陆启明近乎是用尽全部心力才将失控的力量收回,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全部压制,只能陷入不断与自己本能对抗的胶着之中。
“启明!”
逼至眼前的黑暗刚一散去,青衣抬起头就看见了陆启明提刀刺伤自己的那一幕,霎时间什么都知道了,一时他心中百般滋味,恨不能以身替之。
陆启明仍然看不很清东西,感知又太过驳杂,就像将整个世界的信息全部强塞入识海中一样,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这样下去不行。陆启明知道再让青衣走也来不及,尽量平稳过气息,试着开口唤道:“青衣?”
青衣听他终于愿意理会自己,欢喜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哪里会不应,连声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待在原地。”实则陆启明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只是凭着感觉顺着说了下去。他回忆着青衣的位置,松开刀柄,抬指蘸取一点血液,强撑着画出了一个“护”字符。
符篆凌空划过,被青衣摊开掌心接下来,瞬时便与青衣周身灵力相互融转。
感觉到符篆起效,知道不受控制的那些力量不会再误伤青衣,陆启明心神微松。但事情并未从根源解决。原本伤重的身体就急需生命力与灵气的补充,而在承渊一再激发之下,陆启明越是压制,反弹就越是激烈。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陆启明……?”季牧试探着问。
他蹙眉看着那片诡异的黑暗仍不断在陆启明周身时隐时现,本能地感觉很不好,即便躲在乔吉身后也得不到一丝安心。顿了顿,季牧迟疑道:“你到底怎么了?”
陆启明耳朵微动,缓缓转向了季牧。
他总算能辨认出了些许人声,但眼中景象仍被规则之力干扰得厉害。陆启明现在看不清季牧与乔吉的面容神情,在他的感受中,他们二人全然就是两团灵气精纯的能量,虽不如之前宇文暄的气息诱人,却仍然让陆启明的心跳骤然一阵加剧。
情不自禁地,他往前迈了一步。
季牧浑身汗毛一炸。
“停住!退后!”季牧刹那间感觉到了钻进骨子里的寒气,厉声叫道:“陆启明!我命令你立刻退后!”
而陆启明上前一步之后也确实停了下来,这让季牧稍稍松了一口气。
乔吉虽对杀意的感知不如季牧敏锐,却也早已意识到陆启明的异常。他谨慎地护住季牧,低声说出了这些天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劝说:“公子!您……您就放弃吧!杀了他吧!”
这段时日,每每看到陆启明对季牧事事顺从,乔吉非但无法体会到季牧的得意,反而愈觉胆颤心惊。
九代那是什么人?只要留他一口气就能搅得天翻地覆,季牧竟然还敢留他在身边日夜相对?龙困浅滩而已,只要他不死,那么如今的每一瞬,都必将化为日后千倍万倍的报复。
陆启明绝不能留。乔吉从遇到陆启明的第一刻就有这样的笃信,可是他已不知明里暗里劝过季牧多少次,季牧却始终不肯听从。
那么经过这次,公子总能相信血契并不保险吧?乔吉不无期盼地想到。
这一次,季牧果然没有立刻像往日那样直接出口呵斥。他一边警惕地缓步后退,犹豫着用血契命令道:“陆启明,你现在自断一臂……啊!”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脱口而出。季牧跌倒在地,怔怔低头看着穿透腿骨的漆黑刀刃,脸色苍白如雪。他并非受不住痛的人,只是因为心中震惊到了极点,眼前现实与自以为的反差太大,才会格外难以忍受。
九弦刀自被季牧所得后杀人无数,今日却痛饮了一番自己主人的血。若有剑灵,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不同滋味。
“你……”季牧不愿相信地抬头,张口就想质问,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出不了声。
他看见少年居高临下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那对深黑眼珠冰冷得仿佛寒玉雕刻,没有一丝活气。季牧恍惚间竟以为面前的是从冥间爬出来索命的鬼魂,一旦被他盯上就再无活路。
“乔吉……乔吉!”季牧出离地惊慌起来,眼神反而愈加暴戾,恨道:“你到底死哪儿了?!”
而在说这话时,季牧才终于发现乔吉竟然早已倒下了,血液不断从他丹田涌出。原来九弦刀本就是穿透了乔吉的身体后才把他钉在地上。
大片鲜红在雪地上铺沿,刺目至极,就连呼啸而过的寒风也抹不净不断扩散的血腥味。陆启明眉心深深蹙起,忍耐地退了一步。
季牧眼中顷刻再次燃起了微弱的希望,说着连自己都觉无望的话,竟然道:“血契没有失效是不是?……你刚刚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公子?!”乔吉挣扎着呼出了声,难以相信这是季牧会说的话!他万没有想到季牧在这件事上的执念竟已如此之深!而陆启明……乔吉勉强抬头看向那个少年;他又是从何时起不再受血契约束?刚刚?还是更早?
但乔吉看不出答案。
陆启明静止地站在风雪之中,神情淡漠地仿佛一个无关之人,那眼神好像在俯视着他们,又好像在看着存在于他们身上的其他东西——乔吉分辨不清,却直觉着他是在思考、权衡着什么。
季牧支坐起身,也不管自己的伤处,只兀自着了魔般的一直问:“陆启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了?”
“别吵。”陆启明皱了皱眉头,缓步走近,俯下身,将手轻轻地搭在九弦刀的刀柄;那动作让季牧忽然想起了这些天他为自己医治噬骨钉的时候。
陆启明道:“也不要动。”说着,他直接将刀整个拔离出来。
季牧身体疼得一抽,但是在陆启明做这些的时候,他竟然真听话地安静坐着,连手都没有乱动。
乔吉看见季牧不合常理的表现,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几乎比身上伤势更甚,直将口舌都冰得麻痹了。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声道:“你、你到底对公子做了什么?!”
陆启明毫无理会。季牧伤口的鲜血仍在汩汩涌出,陆启明垂下目光,看见的是鲜活纯净的生命力。
修行者沟通天地,五行灵气将**凡胎冲刷得干净灵透,而季牧年龄又轻,即便先前深受噬骨钉摧残,身上的生命力仍远比乔吉之类的充沛,当陆启明用护字符将青衣的气息遮盖住之后,季牧便成了陆启明感知之中最鲜明的存在。
陆启明手指感受着季牧不断跳动着的脉搏,又一次停下了动作。
一时间,空旷的雪原之上,四个人像极了一张凝固的画。青衣是担心自己妨碍到陆启明,自从他说过那句话后就一直待在原处。季牧则就像被惑了心智一般,全心全意地相信陆启明是要救他,就乖乖坐等着。而乔吉在身受重创之后又被陆启明靠近季牧的举动骇住,担心自己一旦妄动就会加重陆启明下杀手的决心。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现在陆启明甚至连神志都不太清明。
他一直在极力压制自己,为此不得不分出绝大多数心力与自身突如其来的诡异黑色力量抗衡。然而这些力量却是随着一层层封印的破除而涌现的,是源自他本源的神魂深处,越是压抑便越是强烈。在陆启明意识到不好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停下。只因为他这段时日早已习惯隐藏自身状况,才一时没有被旁人察觉。
方才重创季牧乔吉二人亦不是陆启明的本意。
陆启明还记得季牧的用处,并没有准备提前取他性命。只可惜季牧那时说的话还是引动了他的情绪——如果是平时陆启明一定不会出手,但此时情况不好,在他心中不悦的同一瞬,就已经难以自抑地把刀掷出去了。
陆启明随后开口让季牧不要动的时候,本是准备补救回来。可是在他拔起刀之后,感受着手下这具身体充沛生命力与灵气的现在,被他勉强压抑着的冲动又再一次涌上心头。
不然索性就顺手杀了吧——陆启明脑海闪过这句话,心中本能地对这个念头充满了热切。
不,现在还不是与承渊本体挑明的时机。他连自己的异常都弄不清楚,凭何去谈胜负?
陆启明艰难地又一次找回些许理智。
何况,他隐有预感——一旦下了手,之后的事只会更加不受控制。
陆启明猛然将手收回,用力一压左臂伤口,借着痛觉再寻回两分清明。缓息片刻,他重新将沾着血迹的手探了过去;这一次则是催动规则力量。
殷红的血珠一滴滴与雪水分离,沿着曾经下落的轨迹重新融入季牧腿上伤处,断骨复原,刀口愈合,最终连衣服都没有一丝痕迹,就像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同样的事也在乔吉身上同时发生。乔吉感受着重新回归的力气,难以理解地望向陆启明。他不是震惊陆启明的能力,而是不信陆启明居然当真重新救回了他们。有一瞬间乔吉几乎信了之前季牧说的话——陆启明的血契还在,刚刚那一刀也真的是他无意为之。
但是怎么可能。
季牧脸上惊喜的笑容还未落下,就被陆启明抬指一点眉心,顷刻人事不知地软倒下去。
“你做了什么?!”乔吉大惊。
陆启明抬头,毫无情绪的眼睛转向了他。
乔吉本没想过陆启明能回答,但那少年竟真的开口了。
他淡淡道:“抹除这段记忆啊。”
乔吉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意识到了之前一直潆回在心头的诡异感——陆启明做这一切的动作,实在太过熟悉、太过自然了,就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一样!乔吉一直不信陆启明可能日夜在他们眼前伪装不漏破绽,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并非陆启明从未有过破绽,而是他们全部都已忘了!
陆启明知道乔吉已经意识到真相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事实上乔吉已经第五次有此认知了,可惜等他被抹除记忆后再次醒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启明压低声音咳了两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拾起九弦刀撑着身体站起身,抬步向乔吉走去。
乔吉对他要做什么已心知肚明,却只能浑身僵硬地维持着之前的动作,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桎梏,连动一根手指都是不能。
青衣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狂喜、释然骤然上涌,竟激地现在才说得出声:“太好了!原来那血契根本是假的!”
这话脱口,青衣就意识到自己是又说了傻话,但也全然顾不得了。
在他心里,陆启明就是天上皎月般干净无瑕的人物,连直呼他的名字青衣都会觉得不够尊重,枉论是那季牧说的血契?那一瞬间,青衣几乎痛恨地发疯,从未对哪一个人生出过如今日这般重的杀意。万幸那不是真的!
然而紧接着,青衣却见陆启明又蓦然顿住了,心中登时一紧。
现在有这么几次,就连青衣也看出了,每次陆启明忽然停下就会有些不对;而乔吉更是趁机挣脱了陆启明的束缚,身形一晃便将昏迷中的季牧抢在怀中,拼命向后暴退而去。
陆启明初时全然没有理会,依旧僵立在地;而片刻后,他只抬头向远去的乔吉二人望去一眼,他们竟就再一次“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再紧接着,陆启明快速抬手画了两道符,一瞬间就定在了乔吉与季牧身上。
乔吉本已暗呼吾命休矣,没想到回过神才发觉陆启明画的竟也是“护”字符——与青衣一模一样的守护符篆!
这到底是为什么?
疑问在心间一掠而过,便已被在场另两个清醒的人抛到了脑后——
只见陆启明身体蓦然一晃——
就像终于彻底无法支撑一般,少年失力地跌下、跪撑在地,背脊瘦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
然而任谁都无法真的这样去想——
自陆启明身上升起的黑暗骤然间薄发开来,所至之处连山川都大片大片地被彻底吞没,方圆无数生机断绝,顷刻间天地反覆,所有都泯灭了,只余诡异扭曲的时空空洞。
无尽死寂之中,陆启明一点点睁开眼睛。他的眼前终于完全清晰了,但他却更加难以理解忽然间发生的一切。
“陆启明……”
承渊的声音缓缓在识海中响起,带着震惊,恐惧,难以置信。
“……你到底是什么?”
第八十二章 又见
与毁天灭地等同的大奇迹,犹如演化着万事万物自混沌中诞生,再理所应当地重归于“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摧毁到了极致也能称作美,这本该是无比肃穆之时。
而陆启明却全然神游天外,思考着许多不必现在去想的事。
他脑海最初升起的念头是青衣,想到幸甚他当时还算及时,没有真的让失控的力量触碰到青衣。
紧接着神思又莫名飘回了不久之前——那时候他刚用完弑神诀,濒死之际被石人渡去了一口气。原本也应该是撑不太久的,但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却发现身体状况不如想象中糟糕。
那时陆启明还猜测是否是石人有心留他性命,而自己醒来之前则是韩秉坤出手对付了那些闻着血腥气靠近的修行者……但现在陆启明再回想起当时周围略显诡异的场景,还有韩秉坤异样的反应。
恐怕那时,这种能力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陆启明知道世上有许多抽取他人内力化为己用的功法,妖族灵族也能从同类的妖丹中汲取生命;而在他身上随着封印逐渐破解而涌现的这种能力,又远比已知的更甚——只要是那片黑暗弥漫经过之处,所有一切都是可被吞噬的。
陆启明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控制住这种力量,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能。
被封印在无数弑神诀之下的那个神魂,仿佛天性就是饥饿而贪婪的,它不知节制地吞噬自己所触碰到的一切以壮大自身。
陆启明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再去想了。
师父一定早就清楚了,或许也曾亲眼见过他由着本性不断破坏世间的样子,所以才出手阻止、尝试杀死他,又转为无穷无尽的封印,最终放逐他于世界之外。
把道理逐一捋顺,事情也就很好理解了。若师父从来就是把他当做不该存在的祸害,那么什么欺骗背叛便也无从谈起,无非都是斩妖除魔的手段,原本挑不出错处。谁叫他天生就喜欢把虚情假意认成真心,回头一句自认倒霉罢了,无可埋怨。
只不过……
师父没有错,但他想要活着,也没有错。有些傻事,他是再也不会做了。
周围旷然无边,入目所见皆是绝对的寂静,没有声音亦不存他物。当人站立于这片死地之中,恍然间犹如避开了真实的时光流逝,缓慢沉了自己不可触碰的心神之底,安静的好像幻觉。
在陆启明指尖逸出第一个光点时,他回过了神。
……
……
“好美……”下意识地,青衣低低道。
青衣在陆启明的保护下毫发无伤,得以感受了这场奇迹完整的发生——他看到万丈山河无声消泯归于一身,又看到少年周身不断逸散出莹亮的光点,渐化成如梦如幻的淡彩光雾,显衬得他愈更缥缈如烟,不似凡尘。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青衣怔怔地望着,一时竟是痴了。
陆启明闻言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光影交错之中,乍看上去不像人柔软的皮肤,反而像某种透光的石雕,折射出的光线中奇异地还存留着那些消失景物的依稀模样,海市蜃楼一般。
只不过陆启明却清楚这奇景的由来,无非是因为他这具身体伤势日渐积重,生机自根基便已经断绝,所以纵使有再多灵力也无法容纳,只能再次经由身上的细碎伤口飘散走了。
如果青衣知道竟是这样的原因,定然再作不出同样的感慨。
但也无所谓。陆启明早就没有了慢慢养伤的打算,若是过得了眼前这一关,他总会想出保住自己性命的方法,若是过不了,身体是好是坏就更不必在乎了。
身边青衣欲言又止;乔吉依旧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季牧身边;季牧已经再一次醒来了,神情茫然中迅速漫起警惕,看着四周张口欲问。
陆启明忽然抬手,中止了这一切。
三人的声音同时消失了,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渐渐推远。
“真够无情的,”承渊一笑,道:“这回说不准就是你的临终诀别,怎么连最后一句话都不说?”
陆启明并不动气,平静道:“你也承认了说不准。我未必会输。”
承渊道:“也未必会赢。”
陆启明则不再争辩。
承渊看着陆启明一遍遍地尝试收聚力量,也随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虽只是一缕分魂,连本体千分之力的力量都没有,但毕竟记忆眼界都是相同的,想趁这些天在陆启明识海中动些手段,并非难事。
事实上承渊也做到了。
他甚至比陆启明自己还更早发现陆启明神魂的异处,他还比陆启明更清楚那些弑神诀封印的关键,所以才能在今日陆启明被青衣引出征兆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以破解封印致使陆启明能力失控、进而将外面的本体吸引过来。
承渊计划得很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失控”竟可能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以他无数年来见识之广,竟也看不透陆启明这番能力的穷尽。
承渊原本控制着封印破解的层数,就是要保证陆启明释放的力量稳稳低于本体,方可万无一失。但现在看来,尽管他没有失误,可是陆启明表现出来的力量与承渊所预想的根本从本质上就全然不同。
到了此刻,最终结果究竟会如何,已不是他区区一缕分魂能够看透的了。
“很快了。”承渊看着少年艰难而又坚持地试图控制那些力量,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道:“这么大动静,我应该就快到了。”
陆启明知道承渊的这个“我”,是在说本体;而这句话也是毫无意义的,每个人都知道。陆启明没有回应,依旧争分夺秒地做着有用的事。
“无论你究竟什么来历……”承渊低声说着,眼中渐渐带上了异样的色彩,仿佛想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绝妙主意。他道,“之前是我看走眼了,而刚刚我竟然也没有想到——根本没必要再舍近求远杀什么莲溯……只要吞噬了你的神魂,就已经足够我复活了!”
陆启明在庞大的力量中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平衡点,微微睁开眼睛,道:“那日夜里你选择没有杀我,就是永远错过了。”
承渊对他岌岌可危的处境感知得清楚,冷笑道:“说得好听,却次次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姿势,我都替你觉得狼狈。”
“这种话……”陆启明一笑置之;实在太过儿戏了。若他当真在意这个,那么到了今日,恐怕连尸骨都早已冷得透了。
承渊还想继续说什么,却忽然停了下来。
陆启明也停了下来。
透过同一双眼睛,陆启明与承渊一齐看着来者。
……
石人停驻脚步,微一躬身,低声道:“小主人。”
第八十三章 暗刃
“他叫你什么?!”承渊一惊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承渊竟不知道?
陆启明疑虑顿生,毕竟石人对承渊的忠心毋庸置疑。而陆启明回忆以前,石人似乎真的从未当着承渊的面喊过自己这个称呼——除了他不知道分魂存在的这次。
……
陆启明加倍谨慎地压制住识海中的一切气息,出声问道:“承渊呢?”
石人直起身子,垂下了目光。
在少年无声的注视下,他回答道:“他不会来了。”
“……对,”陆启明极平缓地舒出一口气,静静道:“我怎么忘了。不像我,你们一向都有随时选择的权利。”
其实陆启明现在很不好过,这一方天地凝化的重量全部压在他一身,既无法转化为生命力,也不能被封印下的神魂吸收,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支撑着。陆启明清楚这个状态他是无法维系太久的;所幸也无需太久。
陆启明看着石人,继续问道:“所以今日又是前辈出手,来替他解决我吗?”
石人听到那个“又”字,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低声道:“不,我已经掩盖了这里的动静,他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的。”
陆启明停了一会,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石人一直无法直视少年的目光,低声道:“那日我情急之下违背诺言……伤了您。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但至少这次,理应由我来助您渡过这次难关。”
“伤了我?”陆启明低声一笑,指尖骤然用力刺入掌心,“你根本就是杀……!”
一句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紧咬着牙关把余下的死死咽了回去,整整三息才将胸腔中翻滚的情绪强压成死寂。
即使能够一再违背的承诺,便没有任何被相信的意义。若石人当真有心补偿,那么陆启明之前数次生死一线,怎又不见他来救?
唯一的可能是,石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等的就是陆启明显露出这种能力的这一刻!
陆启明微显僵硬地站在原处,面上犹带着一丝先前那绝非作伪的憎恨,脑海中却已经把石人与承渊曾经说过的话极快过了一遍,谨慎补全着心底的猜测。
他决定要试一试。
……
“我知道,”少年眼神微微放缓,似乎已重新平静下来,道:“承渊一心要杀我,太乙的关系仍在其次。他……其实早已知道我的不同了吧?你也不必再骗我,只要承渊吞噬了我,他就能真正复活了。当初承渊神让你来到这里,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小主人,”石人眉心紧皱,踌躇着低声道:“祂不是……”
“承渊,”陆启明自顾自地道:“我是说那个真正的承渊神。前辈,你一直说是祂创造了我,那么利用我来复活,就是祂创造我的最终意义吧……既然如此,前辈见我第一面时就大可以动手,又何必总是这般反复捉弄于我。”
“绝非如此!”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声否定。他自己可以任凭小主人指责厌恨,但却无法任由承渊神被误解。
“若是主人仍在人世,”石人声音微黯,道:“祂是绝对不会伤害您的!”
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石人也再次对上了陆启明的视线,心底骤然一颤。
他看着少年冷静而绷紧地站在那里,是与主人当年如出一辙的神情,只更显幼小些。
某一瞬间,那些因太乙与弑神诀而凭加在石人心头的冰冷蓦地散尽。
他就像神志骤然苏醒一般地想起,主人是真的已经消逝、再也见不到了,在外面的只不过是一个偏执的灵魂碎片,空有其形,却永远不能再与主人的真实意志等同。唯有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孤立无援的少年,才是主人创造的生命之延续,是祂唯一的孩子!他本是最应照顾好这个孩子的人!
石人心神猛一阵恍惚,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但他做了什么?!
这段时间陆启明的处境他一直看的清清楚楚,却一直着了魔般地当做不知,直到现在石人已无法不承认,他确是渴望主人复活的,渴望那枚灵魂碎片能够……吞噬了小主人的神魂力量,让主人复活!
然而石人一直不肯正视的事实是——纵使那枚碎片存留着主人与他过往的记忆,它也根本不完整,不再是真正的主人了;即使复活,也是另一个不同的灵魂,完全不同!
人只要还有感情,那么就算修行千年万年,便仍是无法摆脱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
石人一生都为承渊神而活,也是为了祂的意志才孤独在这个世界等待十万年。失去主人之后又该如何,是石人久久难以想通的事。
石人一直告诉陆启明承渊神已经彻底消逝,然而最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也是他同一个罢了。
……
……
石人心中所思所想如海啸席卷,但激烈到了极致,身体反而不知该如何将那太多情绪一一表露,便成了僵立原地、神情木然,使得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丝毫说服力。
陆启明当然不信。
他面上不信,心中也同样不信,只为了套取信息才耐着性子把这一席说谈续了下去。
“承渊有承渊神的全部记忆,除了力量不如,他又与祂有何区别?”陆启明说这话时顿了一顿,压着呼吸缓了一口气,才勉强通顺地说了完整。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道:“你们已经要杀我,难道还要比我承认这是为我好么?”
“小主人!”石人眼见着少年容色愈加惨淡,鲜红的血丝已渐渐从他唇角溢出,心知他控制的力量已又一次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会解释一切的!只求您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
话音未落,石人已感知到一缕危险的波动预兆,再也顾不得陆启明对他的警惕,一瞬间就抢身移至少年跟前,一手稳稳扶住他的身子,同时并指轻点少年眉心——
霎时风平浪静。
陆启明瞳孔骤然一缩,手指不由得收紧,旋即无声放开。
他这次是故意为之,就是想要趁机窥探几分石人的深浅,只要石人稍一露怯他就会顷刻出手……但石人却是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此处,陆启明立刻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将眼底森冷尽数遮掩。
而石人此时护着少年瘦弱至极的身体,却只知他难受;指腹下少年眉心那道凄艳的血契刻印更是时刻提醒着石人之前发生的一切,令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焦灼起来。
石人此刻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心思,只全意回忆着承渊神当年留下的话,轻声与少年道:“小主人,您听我说,我现在就告诉您控制这些力量的方法。”
陆启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