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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替身

    地宫震荡。

    巨大鸣响接连炸起,支撑着魂域的数千座阵法不断爆开,激起四处灵气动荡,粉尘弥漫成一片。高塔剧烈摇晃着,眼看已坍毁在即。

    必须要离开了。

    秦悦风往韩秉坤的方向望去一眼,又很快移开。

    “……他怎么样了?”他低声问。

    “快醒了。有我照看这里,你不用担心。”韩秉坤略一颔首,道:“你带她先走吧,我会与他说的。”

    秦悦风一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他倾身抱起女子的身体,逃避般地匆匆出去。她是秦渔也好,织女也好,都无所谓;那些灵魂都烟云散了,他总不能任由这具身体放在这里被废墟掩埋。

    碎石不断落下。秦悦风艰难地沿阴暗石阶向下走,一路尽可能躲避,实在不行就俯下身子来挡。就这样走着。

    某一时刻,秦悦风忽然浑身一僵,缓缓停下了脚步。

    虽然极轻微——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之人动了一动。视线缓缓下移,果然,秦悦风看见了一双清澈中微带茫然的眼眸,以及女子因被他抱在怀里略略羞红的脸颊。

    “你、你是谁?”她小声问,旋即迅速用手掩住嘴巴,眼睛瞪得更大,应是因发出了自己完全陌生的声线而被吓住了。

    秦悦风牵动嘴角,似是笑了笑,微嘲道:“又换人了么?”

    许是刚入住这个身体的缘故,女子没有听清,“……什么?”

    秦悦风摇头,道:“无事。你又是谁?”

    女子犹豫片刻,道:“我叫秦小荷。”

    秦悦风很快在织女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名字。是那个平凡中又有些特殊的女孩,虽然很年轻,但却能在魂域中自己醒来。

    他把她放下,交待道:“这里是秦门在中洲东海设下的地宫,你应该听说过。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下走,激活传送阵就能出去。”

    秦小荷还怔怔地没有弄清情况,只下意识地点着头,却见这年轻男子说完话竟转身就走,完全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她连忙道:“喂……你要去哪儿?”

    秦悦风没有回头,道:“我走另一条路。”

    他的语气太过冷淡,秦小荷便不由心里畏缩,虽然不想独自面对这陌生情境,但也不好硬着头皮跟过去。而她只犹豫了片刻,那人便已快速消失在了她视线尽头,秦小荷只能放弃,自己依照他指的方向继续往下走。

    “真是个怪人!”

    秦小荷有些委屈。明明刚醒过来那时他还小心翼翼护着自己,怎么才两句话间就横眉冷对的?还连路都不能走同一条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心中渐渐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了几分明白。

    难道这身体的原主人对他很重要,不愿意让其他任何人代替,所以他才会生气?如果是这样,他不想再看到她,倒真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在许多胡乱猜想之中,秦小荷一个人默默走着,努力适应着陌生的身体和修为。

    ……

    绕过秦小荷的视线不久,秦悦风忽然膝盖一软,整个人失力摔倒在石阶。

    他在地上伏了许久,勉强支撑着翻过身,抬手抿去唇角血迹,缓缓靠墙壁坐着喘息。灰石依旧簌簌落着,有一两块砸中额角,他也没有多少力气去理。

    有那么一瞬间,秦悦风甚至想过就这样埋了算了。但最终他还是自嘲一笑,咬着牙踉跄站起,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

    高塔中有两条旋转对称的甬道,只在寥寥几层有交连,大部分路程两不相见。他现在在走另一条。

    之前与织女一起登上来时,他们先后经过了花月与季牧所在的石窟,那么此刻在这一边看到另一个熟人,也算不得什么令人意外的事——

    鬼面。

    更准确地说,是鬼面的尸体。

    秦悦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扶着墙壁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静静走了过去。

    面具揭开,下面是一个枯槁丑陋的男人的脸,毫无出奇之处,也并不令人见之生畏。秦悦风漠然移开目光,转而望向手中面具。

    刻纹诡异复杂,使漆黑表面更加显透出一种狰狞感。即使主人已经失去生命,面具通体仍在隐秘的深处流淌着幽光,如同活物。

    他就这般注视面具了许久,然后收入纳戒,起身离开。

    ……

    ……

    花月上半身衣裳敞开着,虚弱地仰躺在地上,几缕青丝搭落在肩头。她微咬着唇把脸别在一边,苍白的面颊泛起隐约嫣红。

    乔吉在外面候着;季牧一人留在这里帮她包扎伤口。

    花月初醒来时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虽立刻运转功法先止了血、以真力暂时压制伤势,但苦于纳戒中未存合适的丹药,她勉强走出几步便再次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季牧便已经在她身边了。

    “你怎总这么麻烦,”季牧紧皱着眉头,冷冷道:“原以为你在魂域受伤最轻,兴许能帮上忙了,结果还是在外面被弄成这样。”

    花月静静听着,并不出声辩解。或许是服用过疗伤丹药的缘故,此时她听着季牧满是不耐烦的声音,心中反而渐渐觉得踏实。

    她也跟在季牧身边很多年了,其间经历过多得数不清的事。除了最初虚情假意的阶段,季牧一直对她很不好,动辄打骂。但另一个她不愿意忽略的事实却是——无论是在怎样的境地,季牧从未有一次抛弃过她。就如之前在魂域季牧明明受伤最重,又被陆启明针对,离开时却愿意舍了当先逃离的机会、返身回来救她。又如现在。

    如是旁人,季牧是不会这样去做的。

    但略显讽刺的是,季牧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很多时候花月几乎就要与他挑明,但临到尽头却又不敢,生怕一旦说开问了,季牧待她与旁人唯一的这点不同就会立刻消散。

    “就这样吧。自己把衣服穿好。”

    花月心绪纷乱间,季牧已做完了包扎。他皱眉道:“还是处理得晚了。等到外面去得找个专门的医师瞧瞧……不过这次中洲动静很大,倒不必担心没有医家过来。”他虽对医术也懂得几分,甚至对于某些比较偏门的方向称得上精通,但却不很擅长救人治伤,这次对花月的处理连他自己也不能满意。

    花月浅浅一笑,柔声道:“好。”

    季牧点头,道:“那就走吧。先离开。”

    花月拉着他的手借力起身,犹豫片刻轻声开口,说的话却被骤然炸出的巨响彻底掩去——

    就在二人近在咫尺的位置,原先印刻在地面的阵法轰然爆开,窄小的石窟内霎时烟尘四起,碎石阵阵而落。

    花月初时被这异变惊了一跳,但很快就发现其并无真正威胁,抚了抚胸口放下心来。她回头正要与季牧说话,却骇然见他脸色竟已惨白一片,身形颤抖着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花月大惊,连忙伸手去扶他。

    然而就是这样般微小的触碰,竟至于令季牧脸上显露出难以压抑的痛苦之色。花月顿时僵在原处不敢乱动,“乔吉……乔吉,你快过来!”

    不必她说乔吉已抢身进来,小心翼翼地扶住季牧帮他躺下,仿佛是对待至为精致易碎的琉璃。

    季牧嘴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什么,而一张口却蓦然喷出暗红血液来。

    花月匆匆帮他擦拭,俯身听他艰难道:“立刻走……不能再留在这里!”

    “不可!”乔吉却慌忙摇头,道:“公子现在万万不可轻易移动。”

    季牧挣出一只手拉住花月,微微用力,却仍是没有办法再说出话来。他眸光晃了晃,终是不甘心地渐渐黯淡,闭目叹了口气。

    爆炸声持续着,石块四溅,整座高塔都开始了剧烈摇撼。天上地下混乱一团,仿佛永远都不能休止。

    花月竭力压抑住心底的某种不祥,强打起精神与乔吉一起为季牧压制伤势,渐渐忘了周身的一切。

    ……

    ……

第一百四十章 大预言术(一)

    花月没有想到季牧的伤势竟这样严重。

    她之前见到的季牧一直都极为冷静果决,该做的判断命令一句不落,魂域时又用极端强势坚决的方式瞬间帮助她脱离,还有刚刚处理伤口的时候也是——任何看过季牧的人,都绝对感觉不到他会有哪怕一丝的虚弱。再加上回归真实世界后,他衣衫平整干净,不复如魂域中鲜血遍身的惨烈……

    这些都让花月误以为他已没有大碍;甚至乔吉也根本没有想到,否则也不会任由他亲自帮花月包扎。直到此时,两人才知道季牧的状态已经差到了何等地步。

    七重噬骨钉加身,在奉天府中本就是要人命的的刑罚。季牧之所以能一直撑到现在,固然有乔吉这位典狱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仍是他自己的意志。

    季牧在魂域中曾伤至濒死,那是即便后来他明白了魂域本质也依然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他在真实世界中肉身无损,灵魂层面的重伤却因此无可避免——这对季牧造成的后果极其致命,他已再难凭自身意志压制噬骨钉的伤害了。

    季牧初时还是清醒的,竭力抓住花月的手试图说什么,但很快就散了力气。只几个呼吸间,他神志已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整个人隐忍而颤抖地蜷缩成一团,却始终咬着牙不吭一声。花月按乔吉说的按住他身体不允他乱动,而自己却先出了一身冷汗,一半是她自身虚弱,一半则是心惊。

    幸好乔吉就是典狱。花月面色苍白地看着乔吉忙碌,心中这样想着。如果只有她一人在这里,绝对救不了季牧。尽管乔吉也并不专修医道,但他对于噬骨钉造成的伤势却太熟悉了。之前他已经多次保住了季牧性命,这次……也一定没问题吧?

    然而余光注意着乔吉冷肃的神情,花月的心却愈发揪紧。

    季牧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但花月却不清楚他情况是真的有了好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乔吉也没有多说,他俯身将季牧的身子尽可能平稳的抱起,一只手掌紧紧贴着季牧的后心,低声道:“走吧。”

    看着乔吉的动作,花月瞬间僵硬到难以动弹。她看出他是在以真力暂且维系季牧的生机。

    花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起身当先走出石窟,脚步却再次顿住。

    上方石梯处刚转出一个暗红色长裙的女子,容貌依旧是熟悉的美丽——是秦渔!

    她正低头俯瞰着他们。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难道陆启明最终失败了?!——花月与乔吉心中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是你们。”红裙女子如此说着,视线最终定格在了季牧的身上。

    花月眼神渐转冰冷。

    “带他先走。”

    她最后望向季牧,又收回目光,返身决然向着红裙女子杀去。

    ……

    阴暗狭窄的甬道中,乔吉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季牧向塔下一层层全力俯冲而去。

    必须要尽快离开;乔吉很清楚,就连这里混乱的天地灵气也一样会对季牧造成极大损伤。

    乔吉并非畏惧秦渔,而是此刻气息正与季牧相连通,绝不能有一息中断。一旦现在与人动手,季牧必死。乔吉不知道这高塔有多少层,只能拼命将速度发挥到极致;绝不能再遇见其他任何敌人了!

    或许是他疯了般的祈祷起了作用,他们一路向下,竟真的没有再遇上任何阻拦。某一时刻乔吉眼前光线蓦然大盛——出口到了。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乔吉正要立刻冲出高塔,却忽然感到怀中少年再次微弱地一挣。

    “……空间……”

    乔吉勉强辨认出季牧说的是这个词。他知道季牧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思忖片刻,乔吉试着道:“空间波动……是有传送阵吗?”

    听到乔吉的话,少年紧紧蹙着的眉心果然舒展稍许。他手指动了动,指尖垂向下。

    一边是塔外照来的明亮光束,一边是更加黝暗的地底。乔吉犹豫片刻,咬牙带着季牧继续向塔底深入。即便他修为更高,但在危险境地之时,他更倾向于选择相信季牧的判断。

    塔下六层转瞬即过。站在尽头,幽光流淌的巨大阵图展现在乔吉面前。虽然已有预想,乔吉仍是忍不住望向怀中神志尚不清晰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

    “公子,您是对的。”

    他附在季牧耳畔轻声说着,同一时间激活了脚下的传送阵。轻微的空间波动萦绕在四周——阵法上二人身形一虚,就此消失在了原地。

    又片刻,空荡的高塔底层,那即将熄灭的阵图上骤然窜起几连串火光,整座阵法转瞬间彻底爆散开来。

    ……

    天光熹微。

    世界一瞬间安宁了下来,天地灵气充沛而平稳。乔吉打量了四周环境,心下暂时松了口气。

    清润的晨风吹拂过来,季牧微微醒来了些,低低问:“花月呢?”

    乔吉道:“秦渔没有死。她去断后。”

    季牧等了片刻,道:“哦。”

    乔吉问:“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季牧却没有回答。乔吉便抱着他腾空而起,一路先向往西方远离。偶有飞鸟寂静,观海城的影子渐渐留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季牧忽然睁开眼,定定道:“回去。”

    乔吉的速度没有一丝降缓。他低声道:“公子,花月……她不可能杀死秦渔的。”

    “回去。”季牧重复道。

    乔吉沉默。穿梭于高空的剧烈风声被他以真力阻绝在外,留出怀抱中一片宁静。乔吉道:“公子,她不会回来了。”

    季牧道:“花月是我的,她的命也只能是我的。你带她过来见我。”

    乔吉停顿片刻,仍是道:“公子……”而低头时乔吉却发现,此时季牧已又一次沉沉地昏去了。

    乔吉无声呼出一口气,肩膀逐渐放松下来,垂目注视着季牧的脸容。

    少年双眸无力闭着,纤长眼睫因痛苦而不断微微颤抖,显得脆弱。然而即使深处昏迷当中,他眉宇间仍始终聚着一缕狠意未散;像极了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狼,孤绝而尖锐。

    乔吉眼中倏然闪过深深的痴迷,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触碰少年冰玉般的脸颊,却在靠近时再次畏缩地顿住。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嘴唇无声开阖。

    “不用怕。我会照顾好公子的。”

    而季牧的脸安静垂落在一侧,对一切无知无觉。

    ……

    ……

    秦悦风俯身,用手指仔细触摸地上阵法的轨迹,心下一沉——传送阵已彻底被毁,不存在修复的可能了。

    虽然整座地宫并非只有这一座通向外界,但是……

    余光中,高塔处处皆摇晃欲坠。秦悦风抿着唇站起,快步向着上层回返。左侧一块尖锐石板几乎就贴着肩膀坠下,他稳了稳身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想要出去,上面还有五层。

    混乱中隐晦地传出一道危险的断裂声音;秦悦风心生警兆,第一时间即往后退避——

    然而仿佛冥冥中有某种力量不愿让他离开;轰然巨响中,石梯就在秦悦风眼前、被一整面倾倒的墙壁生生截断!

    烟尘中他压抑地咳了两声,眉头紧皱。他已尽量躲了,但眼下这身体实在不听使唤。秦悦风尝试着动了动,右腿却被牢牢卡住,感觉中一片木然,也不知筋骨是否有碍。

    皱了皱眉头,秦悦风闭目片刻,随意往一边抛了枚冰刃。

    冰刃触壁,清脆弹起,锋利的刀刃凌空一转,无声没入高处石梯断裂处的一角。棱角来复晃动,终在某一角度往下坠落,恰如楔子一般切入濒临破碎的石壁。又一阵松脆的破碎声中,石层不断滑落挪动,之前压住他腿骨的位置松动出一丝缝隙,刚好容他脱身。

    秦悦风起身,神色却并不轻松。为这种小事动用梅花易数,只能说明他已连推开石块的力气都没有了。

    “帮把手?”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熟悉的温和笑意。

    秦悦风一顿,转身对上陆启明望过来的视线,缓舒了口气,淡淡笑了。

    “走吧。”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预言术(二)

    “运气不太好。”

    陆启明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侧头对秦悦风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纷乱声始终不曾停歇,时间一久便渐渐显得遥远;他们此刻所在的高塔底层则反常的平静下来,粉尘淡去,四面八方亦不再有碎石崩碎落下,连摇晃都减弱了,仿佛已经安全。

    ——但二人却知道,事实完全相反。

    早在五息之前,他们上方的那整整一层便已该彻底坍毁;现在纯粹是陆启明在以一人之力施术诀支撑。眼下还勉强能够,但假如更上层的塔面继续向下坍塌……

    喀。

    怕什么来什么。混乱的天地灵力中一切皆模糊不清,但是那种支柱折断的暗示声却无人能够忽略。秦悦风的眼神忽有一瞬的恍惚,只觉得此时情境莫名给他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可是这又明明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悦风,你先往石梯东边过去。”

    秦悦风回神,知道事情不容迟疑,立刻就按陆启明说的去做;哪知他才刚走出几步,脚下地面却突然钻出一声诡异脆响!秦悦风顿时僵在原地不敢乱动,但没用——一连串瓷器龟裂般的声音仍是继续传了出来。

    这一层分明已是高塔最底,怎么听这声音却像是……下面是空的?

    不及二人再作何应对,轰然巨响声中,陆启明与秦悦风只觉脚下陡然一空,同时身不由己地向未知的黑暗坠落而去。

    ……

    世界放缓。

    一片片碎石在眼前慢慢旋转、划过、向后飞远。仿佛被一条界限彻底隔开,视野中无数高塔残骸向上方崩散,而陆启明和秦悦风却被某种隐秘力量束缚着不断下坠。

    永恒的黑色如海水一般弥漫上来,周围渐渐陷入了平和的寂静。

    ——这一幕画面深深印刻于二人脑海,刹那间与记忆中存在的一个片段完美契合。

    陆启明心头一道灵光掠过,下意识望向秦悦风,亦看到了他眼睛里同样的了悟。

    “司危的……”

    “是织女……”

    这竟是存在于她们过往记忆中、曾经作出的预言之一!

    一时间,就连陆启明心中也不免浮出几分奇异的感受。司危与织女都是千年前的人物,而预言诞生的时间还要更早;但是她们却竟然有能力跨越时空的阻隔,准确预言到此刻发生在他们眼前的画面!

    对视中,二人都已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

    举世皆知大风水秦门极擅于术数占卜,而其中最为特殊的当属“大预言术”。

    虽然名字简单,大预言术实则当属秦门无数占卜秘法之首。

    在那些有资格影响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之上,往往都有着复杂而诡秘的气运纠缠,原本是人力所无法预见的,强行去算必然会反噬占卜者自身。然而大预言术却使这种不可能成了可能。无论修为血脉,能够动用大预言术的族人在秦门都会拥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大预言术这四个字,就是至高占卜的象征。

    然而大预言术的传承却又是神秘而艰难的。它不可言说,不可记录,不可习得;即使是已经懂得大预言术的修行者,也根本无法将之教授于人。因为大预言术的传承也同样依靠预言——

    上一任预言者所能看到的最后画面,便是新一任预言者的起始。

    ——就如陆启明与秦悦风正在经历的此刻!

    ……

    高塔与地宫中的一切皆已渐渐远离,他们进入了妙不可言的不可知之地。这里是存在于天机之外的时空缝隙,有限之中蕴含无限,只有世上最珍贵、最神秘的传承才有资格被藏匿在此。

    不知过了过久,在周围星空一般的深邃中,一片清亮的光幕渐近了——

    那是一面屏障。

    秦悦风下意识地抬手触碰,然后毫无停顿地轻松穿过。星辉般的柔和光晕包裹着他的身体,隐有亲近欢迎之意;它辨认出了他身上源出秦门的血脉。

    陆启明遇到的情况却难与秦门后裔的待遇相同。对秦悦风而言轻如无物的光亮,在他这里却成了坚不可摧的阻隔。他仍然可以看到已进入光幕之内的秦悦风,但二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高墙。

    陆启明无奈地笑笑,正准备要说什么,下一刻却蓦然有同样的光辉自他身上亮起——

    就如同一颗星辰与整座星河交相辉映,光幕微微荡漾着涟漪;而陆启明在这一束新生光辉的接引下,最终也平缓进入光幕之内。

    在陆启明颇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一枚晶莹剔透的古玉令牌自他袖口徐徐浮入空中,赫然是当今秦家的家主令牌。

    秦悦风怔怔地望着那枚令牌,心中五味陈杂。他知道那是在被传送入地宫之前,父亲暗中交与陆启明的。

    而陆启明却是想起了司危最后对他说的那一番话,逐渐露出了一个微显复杂的笑容。

    两个人在不同的心绪中各自沉默着,再各自归于平静——他们也必须如此——当一个人承认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并作为现在存在着的自身而活着,才会初步拥有看到未来的可能。

    散布在时空缝隙的传承仿佛能够感应到此间人的心情,便在这时开始了自发地流淌。温润的光线十分宁静舒适。他们放松身体,将心神融入这片深邃之中。

    四周有看不见的柔和力量推动着他们,一个个玄奇复杂的印诀流畅地在他们手中演化,仿佛生来便会;无需他们刻意去想,无数明悟自然而然浮上心头,不知觉间二人便已懂得了大预言术最深处的奥秘。

    但这不是全部;唯有他们合力引动一场完整的大预言术,传承才算真正完成——

    纯净的天地灵气受无形牵引而来,静静环绕于他们身边。视野中逐渐变得明亮,仿佛有天上星辰的力量铺洒而下、汇聚在二人指尖。

    要开始了。

    陆启明与秦悦风同时眼神一定,抬手引诀——这次则是完全依凭于他们自身的意志。

    愈加璀璨的星光中,二人相背而立,专心完成着各自的部分。

    时空缝隙原本是虚无一片,此刻却倏然有了色彩。随着大预言术的施展,仿佛有一幕幕画面即将浮现——

    然而那色彩却只是一瞬间;画面在诞生的同时便不受控制地重新归于沉寂!

    秦悦风微顿,道:“难道出错了?”

    “不,”陆启明叹了口气,道:“是我的问题。”

    修行上陆启明涉猎颇广,却唯独不能占卜。他曾经尝试过,但即便过程再怎么完美无缺,最后也一样不能得到结果——或者说,结果永远是一片空白。原以为这次大预言术或许能够例外,但……

    “没关系,还是有办法的。”陆启明微微一笑,维持指间印诀不变,平静阖上双目。他封闭自身五感,中断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低声道:“悦风,你继续。”

    秦悦风颔首,正要应好,却被下一刻蓦然涌现的鲜艳场景惊得失了声。

    在这个世人仍不知晓的时刻,那名为“时间”的厚重帷幕,已悄然被两个年轻人揭开了一角。

    ……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贺节

    将近十月了,秋风凉飒。一袭黑衣的男子站在那边的树木阴翳下,专注而沉静地望着池水倒影。

    陆启明步子有片刻的停顿,后继续向他走去。

    秦悦风听到声音,转身望过来。

    他道:“请你喝酒。”

    ……

    这里正在最好的时候,云汐节。

    观海城靠近东海但并不紧邻,名字里的那个“海”字,实则是在说此时天上的浩渺云海。

    每年总有这样几日,云海自东方的天边尽头往向沿海陆地铺展,无边无际,清晨与日暮时分会如潮汐一样起伏舒卷,极为美丽壮观。这些云海因五行元力的特殊流动而生,与寻常云团不同,一眼望去非但不觉厚重压抑,反而十分清透灵动,随阳光不断折射出淡淡的七彩光晕,像是在仙境中了。

    在这里居住着的人们享受并喜爱着这样的景色,便把这段时间作为节日来庆祝。

    陆启明与秦悦风自秦府出来,沿着远离中央城主府的方向缓缓走往城南,看到一路的人家屋檐角落里皆添起了节日的精巧挂饰,楼台处处妆点一新。

    街上行人很多,有本地人,也有从远方慕名而来的客人,大都换上了一身映衬节日的祥云纹新衣。有爱美的女子再加一件灵萝锦织的外披,色泽朦胧优美,眉目顾盼间果真如烟云笼罩,好似水墨画中人。再嫌素净的又会在首饰、衣带间配一缕亮色,城中处处便不虞单调。

    再走着便临了河道。萧鼓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间有歌者婉转吟唱着新旧词牌。云海映照在水面,彩舟画楫再行于水上,一时间天上人间都难以分辨了。

    陆启明与秦悦风收敛气息,且就随着人群自然地走走逛逛,不疾不徐。偶有对话时,只谈周身景物、当下时节。不提其它。

    这时候今岁最早一批的柑橘正新近上市,就叫作“早红”,味甜而色艳。红彤彤的大圆柑橘,在街边的摊面上垒成四四方方的小塔形状,很讨人喜欢。

    两个人转过一条巷子时,街角正搭着戏台。

    卖糖人一路吹着黄铜皮的五孔短箫,音色与方才画舫那边的竹箫很不相同,入耳时嘹亮欢快,很有精气神。很快引了孩子来,卖糖人笑容可掬地停下吹奏,一边弯腰道着节日之喜,抬手一刀切一刀敲,乳白的麦芽糖便落下来。叮叮当当、欢声笑渐远。

    烟桥街更繁华一些,多才子佳人。北段有处铺子,卖茶食果子,堂面高大敞阔,挂着“采芝斋”的金字招牌。迎街摆着玫瑰云片糕、九制梅皮、冰糖松子和橙糕。陆启明二人经临时恰好与一旁招徕的店伙计面面相对。

    伙计一怔,迎上前喜道:“秦少爷……”

    彼时秦悦风正侧头与陆启明闲聊,闻声神色顿时滞住。他僵立片刻,却身形一晃,就此消失在人群中。再转眼陆启明也随之离去,只余那伙计一人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之后陆启明在一处背宅的僻静小巷找到了秦悦风。

    男子背靠院墙站着,枝叶影子在地上缓缓摇晃,墙面潮湿阴凉。他抬手遮住眼睛,低声道:“抱歉,刚刚我……”

    陆启明摇了摇头。

    少顷,秦悦风重新抬起头来,淡笑着叹了口气,道:“没事了,继续走吧。”

    ……

    二人在酒家坐定时,推开窗可以望见不远处极广阔的一片湖水。

    陆启明看了一会,道:“很像那天咱们刚出来时看到的模样。”

    秦悦风略有些出神地点头。

    确实是这样。大预言术后,他们经过海底浮上来时,是那一日的清晨。时风浪平静,海面无边无垠,抬头可以望见漫天云霞。

    秦悦风又回神,蹙眉道:“但预言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启明,你可还有别的办法?”

    他说的仍是陆启明不能看到预言的事。此事说来殊为难解,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阻挠——即便是事后秦悦风通过各种方式告知陆启明预言内容,只要一旦被陆启明知道,秦悦风就会立刻感应到那些预言开始失效——相当于预言作废。

    “我就算了。”陆启明一笑,素来如此也就习惯了。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我总有种隐约的感觉,或许……如果某天我真的能够看到预言了,反而不是好事。”

    秦悦风便点头。他知道如陆启明这样的修行者,这种听上去虚无缥缈的感觉,实则是极为敏锐的,有时甚至比亲眼所见更加真实。停了片刻,秦悦风微笑道:“那便这样反着来——假如某次作了极为糟糕的预言,就专门告与你知道,那么事情便不会发生了。”

    陆启明笑了,道:“倒也可以。”

    他在心中却是在想,那只是平添了不确定性而已,却不能保证事情究竟是会变好还是更坏。不过是因为清楚秦悦风的心情罢了。

    陆启明道:“这些暂且不提。无论何时你需要动用大预言术的时候,来找我便是。”

    秦悦风嗯了一声。

    仰头再喝了杯酒,他忽笑道:“你与林有致最近还联系吗?说起来,我记得她当时去黑三角,有一半还是受了你的连累。”

    “她啊。”陆启明神色有些复杂,后还是笑道:“其实后来我与她曾见过一次面。”

    “哦?”秦悦风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道:“说说?”

    “你还记得我在武院有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吧,”陆启明笑道,“当时有些特殊情况……大约是我与在道院的一个朋友凑巧走了传送阵到黑三角,便见到了她。”

    秦悦风道:“之后呢?”

    陆启明道:“之后知道她在那里过得很好,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回来了。”

    秦悦风一呆,叹道:“启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解风情。”

    陆启明苦笑。

    “那,”秦悦风又道:“那位安澜公主呢?”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她确实是因为其他原因才来找我。现在你也知道了,所谓的九代吗。”

    秦悦风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后道:“启明啊,咱们打个赌,我猜你今后有的是为这些发愁的时候。”

    陆启明则笑道:“我可是实话实说。安澜与我是朋友,我清楚她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秦悦风有气无力道:“你……哎,算了。”

    陆启明笑。

    秦悦风抬眼瞧他,不禁摇头道:“也是奇怪,为什么现在明知道你是九代,但感觉上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呢?”

    陆启明道:“其实也真的没有不同,你认识的人也一直都是我。”

    秦悦风垂眸笑着,忽又轻叹道:“多谢。”

    风帘晃动,仍是秋日的凉瑟。陆启明手指转着杯沿,光线透过酒液微微闪烁。

    “我这会儿有些羡慕还在武院的那一群了……”秦悦风喝着酒,沉默片刻,道:“启明,你知道我姐在哪里,对吗?”

    “知道一部分。”陆启明道:“不知你了解多少,我就从头开始说起。你还记得那个名为宇文暄的小女孩吧?”

    秦悦风点了点头,静静听着。

    陆启明与他讲的很认真,他也听得很认真。时间就这样过去。

    许久,秦悦风喃喃道:“我,我以前还怪她……”

    陆启明缓声道:“悦容没有与你说过,她一直认为她应该站在幕后,至于那个位置,更适合的人是你。”

    秦悦风静了很久,没有点头。

    他道:“过几天的古战场,我就先不去了。”

    “……好。”

    酒楼下,湖水边,天光明朗。

    面若桃花的少女,拿柔软的双手捧着店里刚出炉的雪白蒸糕,好像是把天上云朵摘了来吃。

    男子怔怔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些带着节日气息的欢喜笑容,忽觉痛心。

    他醉了般的趴在桌上,把脸埋入臂弯,低低道。

    “启明……我害死了一个人。”

    陆启明目光遥遥望窗外,沉默陪着他喝酒。

    一阵风吹过,浅色花瓣逐水流去远。

    ……

    隔日。秦悦风在拂晓前的寂静中孤身走出了观海城,踪迹无人知道。

    ……

    ————————

    ps:云汐节是我还是个豆蔻少女(笑)时候的幻想之一,翻看那时的笔迹,感叹真是天真烂漫的心情啊。而最开始想要写东海、节日这一部分的初衷,也原本是非常柔和温暖的色彩,没想到阴差阳错在秦门发生了这么多事,心情复杂。

    第三卷也将近结束,算是有失有得的一卷。未来第四卷暂定名是“暗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尾声(上)

    晨光斜织。外面响起敲门声。

    秦随思收敛起情绪,起身开门,低声道:“悦风他已经走了。”

    “我知道。”陆启明说道。

    秦随思苦笑了一下,侧身让过,道:“请进。”

    这座院子是秦悦风的居处,此时已人去楼空。秦随思过来时亦遣散了原在此处的一众侍女。虽然主人才刚离未久,但屋里已无端透出一股寒凉。

    一时间手边也没有热茶可取;秦随思与陆启明相对坐下,道:“招待不周处,还请先生包涵。”显然他已知道了陆启明九代的身份。

    “是我来的不是时候。”陆启明一笑,又道:“不过我这次是来向秦家主辞行的。既然悦风已经做了他的选择,我便也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另外,”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古玉令牌,推至秦随思面前,道:“还有一物需要归还。”

    秦随思有些吃惊,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陆启明淡笑道:“我时常在外行走,再拿着这个令牌也是事倍功半,你无需多虑。”

    秦随思却迟疑道:“那陆家?”

    “过去如何,今后也是一样。”陆启明摇摇头,道:“我不会那么贪心,以他们的根基还不适合搀合进来。而你同样可以放心,这些事与凤族也不会有任何关系。”

    秦随思沉默片刻,黯然叹道:“先生的做法,实在是令人惭愧。”

    “只是没有必要而已。”陆启明神色平淡地说了一句,复又笑道:“而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尚。过去秦渔与织女所经营的一些东西,恰好是我目前所需要的,所以就先拿去了。”

    秦随思苦笑。

    “要我归还也并非不可以,”陆启明微微一笑,道:“只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只可能最终还到悦风手中——不过对于这一点,我猜秦家主或许是不会太反对的。”

    秦随思一怔,旋即诚恳道:“能得先生的照拂,是悦风他的福分。”

    陆启明没有否认,心中却不由想到了昨日酒楼时——“为什么现在明知道你是九代,但感觉上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呢?”那个年轻人在无意间这样说着。这句话放在陆启明身上固然是事实,但也同样是秦悦风自己的心情从未因此而改变的缘故。还有仍远在神域的谢云渡与楚少秋,他们与自己相识、结交,也都从未抱有任何复杂的心思,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但是他们之间所以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却是很难被其他人相信的。

    心绪转到这里,陆启明忽然就无心再与秦随思慢慢说道。他抬眼望过去,直言问:“秦家主是否已有隐退之意?”

    秦随思沉默片刻,缓缓笑道:“原先是想过,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亏欠他们姐弟俩太多了……我会等悦风做好准备的。”

    陆启明便不再多言。

    “我也该走了。” 他说道。

    秦随思起身相送,低声道:“此次古战场的开启不同往常,我们就不再参与了。先生也多加小心。”

    陆启明点头。

    两人一路走出秦府。陆启明道了声“留步”,方又想起一事,说:“对了,还有一人会来帮你。”

    秦随思不由顿了顿,忖着问:“可是相熟之人?”

    陆启明一哂道:“放心,这次一定给你换个很好打发的。”

    ……

    ……

    自观海城之下的中央一直绵延至东海;不知深有几何的海底。

    某一处传送阵再度透出微光,陆启明身形于其间倏然闪现。寂静中他环视一周,抬步向前走去。

    依旧是秦氏地宫,但模样已不复当初。随着魂域的彻底消泯,与之相关的阵法尽数毁去,偌大地宫现已颓圮大半,原先的许多建筑已不好辨认了。

    陆启明径直走向了最初的祭坛,依着识海中隐约的感应,在无数散落的魂玉中辨认着属于长灵与格泽的那两枚。

    背后剑气破空而来。

    陆启明的动作却毫无停顿。剑尖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在身后,他依然俯身捡起了那两枚魂玉,方才笑吟吟回望过去,道:“帮助你‘重获新生’的人就在眼前,秦小荷,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秦小荷不顾自己的剑已被人定在空中,兀自拼命加着手上力道,恨声道:“你这个坏人!枉我先前还好心为你引路!”

    陆启明淡声道:“见过了血果然不一样,这几分杀气倒是像模像样了。”

    “你还说……”秦小荷一滞,眼圈顿时红了,道:“我也不想杀她的,但那时我刚醒,又哪里控制的了力道?现在耽搁了这么多天,肯定再救不回来了……”

    “照你这么说,花月还活着?”陆启明挑眉,道:“她人在哪儿?”

    秦小荷迟疑道:“你能救?”

    “那可得先看看,”陆启明道:“你带路吧。”

    秦小荷下意识就要答应,旋即又想起现在两人的情景,咬牙道:“你别想转移话题,你……”

    “行了,”陆启明笑着敲了敲剑脊,往旁边走出了几步绕开她,道:“你们秦门的那些魂魄不还好好的待在魂玉里么?我可没把他们怎么着。”

    秦小荷一怔,道:“你没有杀他们,也没有控制他们?”

    陆启明道:“没。”

    秦小荷不信道:“真的?”

    陆启明耸肩道:“骗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

    秦小荷气结。

    陆启明笑道:“别耽搁了,先带我去看看花月。”

    秦小荷愤愤瞪了他一眼,终还是一扭头,依言带路。路上她挨个问道:“那四星君大人呢?织女大人呢?”

    陆启明也不瞒她,一一与她说道:“织女自行散了魂域,她当然也就不存在了。但当时我意识尚在魂域,不清楚外面的细节。至于魂域里面,司危先杀了女帛,后对我用了归葬,长灵与格泽则是自愿跟了我。”

    秦小荷听着,先是黯然,听到后来时眼睛一瞪,气道:“自愿?!怎么可能!你说的就好像跟你毫无关系似的!”

    “为什么不可能?”陆启明笑笑,抬手随意转了几个印诀演示给秦小荷看,一边道:“我与悦风共同继承了这一代大预言术的传承,便等同于分担了秦门的一份气运,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秦小荷怔忡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生来就是秦门的人,又怎能不知道大预言术在秦门的意义与地位?如果面前就是大预言术的继承者,她必须要给出十二分的尊敬才行,可是陆启明不但是外人,好像不久前还是敌人……

    秦小荷脑海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好像不对。但恍惚间想想陆启明说的前后两件事,似乎也确是真的有可能。

    看着那张美艳成熟的脸庞上一再露出少女的茫然,陆启明忍不住一笑,却也不再多言。一路任她胡思乱想着,两个人来到了花月的所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尾声(下)

    女子被安置在一座还算完好的偏殿中,气息微弱近无。陆启明俯身察看她的情况,片刻后道:“你怎么给她乱吃东西?”

    这也能看出来?秦小荷又是惊异,又觉理亏,也跑到花月另一边蹲坐下来,小声道:“我是想救她,但又没有懂的人可问,所以就想着按医书上的来试试……”

    秦小荷手上还有秦渔留下的纳戒,里面各种疗伤的药倒并不缺。魂域里醒来后她几乎看遍了秦门藏书,便以为自己也算是懂了医术,却没想到她越是治,花月越是虚弱,最后还让她自己吓得一个人在那里哭了一通,也没有用。

    陆启明蹙眉搭着花月的腕脉,侧头问道:“清宁散,化虚丹,小培元丹……还剩一种是什么?就你第三次给她喂的药。”

    “你怎么知道……”秦小荷瞠目结舌了片刻,转而连忙从纳戒取出一个瓶子,红着脸递给他,低头道:“是、是这个。”

    陆启明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来一看,自瓶颈骨碌碌滚出来的却是一枚从未见过的乌黑丹药,连形状都不全是圆的。陆启明呆看了片刻,又好气又好笑,问她:“你自己炼的?”

    秦小荷默默点了点头。

    “你……”陆启明也是无言,只能道:“算了,你把你用过的药材都先摆出来。”

    秦小荷照做,补充道:“之前还有骨竹竹心,现在用光了。”

    陆启明没再理她,低头一一看过那些药材,再与手中乌黑药丸内里的杂乱规则作比较,越看越是头大,半晌重重一叹,道:“还以为终于能清闲了,谁知你这里还有一个大麻烦在等着。”

    秦小荷想了想,喜道:“那就是能救了?那你医术还不错嘛。”

    “还不错……”陆启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换一个人你试试。”

    秦小荷干笑几声,看着他开始为花月忙活,道:“既然你最后还是要救她,那之前那时候我喊你你怎么不理?你要是当时就救,才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陆启明眼皮都没抬,不假思索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当然是要先去塔下面救悦风,哪有功夫管你们?”

    “你!”秦小荷气。

    “而且,”陆启明朝她笑了笑,又道:“与奉天府这四人有恩怨的是你们秦门,虽然我对花月观感还不错,但总归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这事儿轮不到我多管闲事。”

    秦小荷道:“可你现在不还是管了吗?”

    陆启明笑道:“那是因为你代表秦门做了决定,放弃杀死花月,所以我便出手救她。”

    秦小荷慌道:“你说什么啊,我哪里有资格代表大家……”

    “不,”陆启明看着她说道:“你要清楚,你现在确实有资格。你现在是当年秦门中唯一能继续以秦门身份在外行走的人了。”

    秦小荷呼吸一窒,半晌低头道:“你能不能……你还是把我换掉吧,我除了会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懂。”

    陆启明只笑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清冷:“之前秦渔他们的毛病,就在于懂得实在是太多了。我可没兴趣再弄出一个那样的再来烦心,你有不懂就自己学,不要再想别的了。”

    秦小荷低头握了握拳,冷冷道:“你选我,不就是因为觉得我好控制吗?”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陆启明笑。

    秦小荷反而哑口无言,气道:“你……你真是好厚的脸皮。”

    “有话听完再说。”陆启明淡淡道:“如果仅仅是我想控制这样一个人,最开始的秦渔也一样没有问题,根本没必要刻意选你。”

    秦小荷一听,又不由觉得好有道理。她忍了忍没再说话。

    “现在早已经没有什么神域秦门了,有的仅仅是中洲秦家——而秦家也是有他们自己的家主的。可惜秦渔织女她们一直没有这样的觉悟,她们总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呼风唤雨的大风水秦门。”陆启明摇摇头,道:“这样下去,就连中洲的这一丝血脉也会彻底毁掉的。你们想要重塑秦门,就应该真心以中洲秦家为起点。你们这些属于当年秦门的魂魄,只能帮助他们,而不是做他们的主,把他们当做手下兵将。”

    秦小荷沉默很久,道:“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啊……”陆启明叹了口气,忽然朝她眨了眨眼,笑道:“想不想知道我在大预言术里看到了什么?”

    “你又转移话题!”秦小荷鼓着腮帮子,又把那口气长长呼出去,道:“什么?”

    陆启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看到最后悦风会带领秦氏一族重归神域——怎样,开不开心?”

    秦小荷愣了愣,连忙扑上去捂他的嘴,叫道:“不能把这么重要的预言到处乱说的!”

    陆启明笑着避开,道:“别乱动,你看墨迹都污了。”他正在写花月的方子。

    “对了,你一直说的‘悦风’,是不是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秦小荷这时才想起来问。

    陆启明思忖片刻,恍然道:“是了,他最初以为你是死的,就抱了你出去——你们应该说过话了吧?”

    秦小荷犹豫着嗯了一声,道:“但他人有点怪怪的……”

    陆启明渐渐收起笑容,良久道:“他原本也是很开朗活泼的性子,是因为经历了很多很艰难的事……”

    秦小荷撇撇嘴,道:“能有多艰难?能比死了还难吗?”

    陆启明低声道:“不错,确实是比死还要更艰难的事。”

    秦小荷听出了他话中的沉重,一时怔然。

    陆启明转而道:“我给你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秦小荷点头。

    陆启明便从他刚来到观海城那一天开始说起,奉天府的事,最初他们的计划,又到秦悦风陷入季牧之手,而他也不得不一同进入魂域,以及后来经韩秉坤转述的织女对秦悦风的逼迫。

    因为是事后讲述,所以秦小荷最开始刚听到秦悦风被哄着出城躲避就知道是不好的;可惜这不是能够随便捏造的词话故事,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只能揪着心听下去。

    待到最后她听到秦悦风孤独一人离开了家族,忍不住道:“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如果是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

    “没错。只要我开口,悦风就一定会留下。”陆启明叹了口气,道:“那然后呢?”

    秦小荷原想说时间久了心结一定会解开的,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陆启明有些怔神,似自语般地道:“而且正是因为他在织女面前选择了回护我,我才更不能说那样的话。”

    秦小荷望着他,喃喃道:“你在难过吗?”

    陆启明沉默片刻,微笑道:“当然是有的,他是我的朋友啊。而且我曾经答应他姐姐要照顾好他,但是却没有做到。”

    秦小荷又不由劝他道:“这又岂是你的原因?事不由人的。”

    陆启明笑着点了点头,不过道:“这是两码事。”

    “说起来,”秦小荷感叹了一会儿,忽然好奇道:“你是九代,但他却那么年轻,这样子你也能把他当做朋友吗?”

    陆启明看了她半晌,忍不住道:“你还真不会聊天啊。”

    秦小荷嘿嘿笑。

    陆启明把一沓纸拍在她怀里,道:“总而言之,事情你也知道了,等悦风散完心回来,你记得要好好帮助他。毕竟按族谱来,你恐怕要算他的太祖奶奶还是什么……”

    秦小荷脑袋被那称呼震得嗡嗡响,大呼道:“你又乱说什么啊!”

    陆启明笑道:“这可是正经的。”

    秦小荷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注意力强自转到那一叠纸上,道:“这又是什么?”

    “你不是要救她吗,”陆启明指指花月,调侃道:“果然已经忘了?”

    秦小荷红着脸看那些方子,倒是能看懂。

    陆启明在一旁道:“我只能保证她性命无忧,但除此以外会不会出别的差错,那就要她醒来后才会知道了。”

    秦小荷点了点头,脸上却渐露为难之色,小声道:“可是她要真的醒了,咱们又该怎么办啊?”

    如果说最初她是不知道事情经过才不愿杀她,现在她则已经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她面前,让她开口要了人家性命,她做不出来。若换成奉天府的另外三人倒也还好办些,但花月是最矛盾的——她既杀过秦家的侍卫,同时又救过秦悦风——这到底算什么?

    陆启明则悠悠道:“这就与我无关了,你们自己愁去。”

    秦小荷捧住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这就觉得为难了?”陆启明笑她,道:“以后麻烦的事还多着呢。”

    秦小荷倒是想得明白,道:“我本来就不在行这个,你不是说外面还有个家主吗,让他决定就好了。”

    “还是提示你几句吧,”陆启明看着她摇头,道:“最近出的,花月若醒来还要喊打喊杀,就必须要你这身体上的修为来挡。”

    秦小荷神色一紧。

    陆启明接着道:“魂域的联系消失之后,仅仅靠魂玉保存那些魂魄是不够的,时间久了魂魄依然会渐渐消失。这个问题怎样解决,这里只有你可能会懂。你读了那么多书,是时候用在实处上了。”

    秦小荷是才知道问题的严重,心里更是慌张,却又听陆启明继续道:“另外,最近中洲还会有很多神域的人四处行走,你们现在的阵法破损太严重,中洲的阵法层次又太低,还要由你帮着修补。”

    秦小荷脸色愈发惨淡。她蓦然想起了关键一处,抬头紧紧盯着陆启明,道:“这些年还有那么多位夺舍成功了的大人……你一定知道联系他们的办法,只要让他们回来这里……”

    “这可不行。”陆启明正在为花月施针,听到这里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笑道:“顶着别人的身份回到秦家,暴露得未免也太明显了。那么难得的信息网,怎能这样浪费?”

    “我会小心……”秦小荷说了一半自己却停住。她反应了过来,怒视着陆启明道:“你这是要据为己有!”

    陆启明没有否认。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边道:“放心,该告诉你们的事,我会传信说一声的。”

    秦小荷握着拳道:“你,你不能这样……”

    陆启明淡笑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

    秦小荷心里焦急又无可奈何,眼眶一红,禁不住掉下泪来。

    陆启明却没有安慰她的意思。他不疾不徐地收了针,又取出一枚丹药让花月含在口中,一边叹道:“还真是欠了你们的,之前我为古战场准备的这些药材啊丹药啊,大部分都到你们秦门用来救人了。”

    再检查了一遍女子的情况,看她终于稳定下来,陆启明微微伸了个懒腰,轻松道:“好了,之后只要按我写的方子就没问题了。”

    秦小荷抹着眼泪瞥他,不明白他为何能无论何时都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走吧,”陆启明笑道,“你不知道地宫传送阵的位置吧,再不跟我一起走的话辟谷丹都要吃光了。”

    秦小荷呆呆看了他半晌,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一会儿好、一会坏儿的……”

    陆启明微微一笑,已转身当先向回走去了。

    秦小荷看看他的背影,只好认命地自己把花月抱起,小步从后面跟了过去。

    ……

    ……

    陆启明带着她结束传送后,是一处树木葱茏的小山崖,向东望去,整座观海城皆可收入眼底。

    在魂域不知时间流逝,而人世间已有千年过去了。秦小荷怔怔望着漫天云海,只觉得恍如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现在正是节日呢。等安置好花月,也去秋塘街逛逛吧……你肯定很受欢迎。”

    秦小荷回头望向那少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道:“你就要走了吗?”

    “嗯,走了。”陆启明笑着摆摆手。

    秦小荷板着脸看他。光线里少年的瞳仁显出柔和的琥珀色,让少女心里莫名的泄气。

    “再见。”她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扭头走了。

    ……

    ……

    ps: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刚好也要新的一卷了:)

第一章 凤凰蛋(一)

    北,凤梧之渊。

    暮秋时节,此处仍生机勃勃。

    四周可见的凤族建筑十分奇特,多选用月华石、朱灵玉等天地灵物建造,与相近树木、山壁峰石自由自在地交融,结构复杂而有趣。清澈泉水潺潺而绕,各种通灵的美丽生命栖息林间,一如凡人幻想中的奇异仙境。

    凤梧之渊的中央,生长着那一株最古老的梧桐树,天长地久地浸生于灵气之中,使得枝干皆呈现出一种晶莹而柔润的光泽,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凤族最庞大的宫殿便与这株梧桐融为一体,接天而去,仿佛无尽。

    在梧桐根脉、宫殿深处,灵气与生机汇流之地,静静放置着一座冰棺。

    冰棺旁站着一个广袖长裙的年轻女子。

    透过冰棺半透明的层面,能模糊看见其中沉睡男子苍白的面容。女子紧抿着唇,忍不住再次抬手反复抚摸棺面,眸中颜色疼惜中带着冰冷。

    外面皆称凤族元昭公子惊才绝艳,宛若天上神仙般只容世人仰视。但在她的心里,元昭却从来都是那个拉着她裙角叫着“圆嘉姐姐”、惹人疼爱的漂亮孩子——无论他长大后变得多么强大,都还是需要她照顾的弟弟。

    可是她却没有照顾好他。

    圆嘉不敢去想,究竟是什么样艰难的处境才会让她的元昭伤成这样。一个人面对那样的险境,那时他一定无助极了,而同一时刻的她却无知无觉……真是不称职的姐姐啊。

    绝对是有武宗的大能违背规矩暗中下手,否则以元昭的能力,断然不可能被重伤到如此境地。可惜虽然已经处置了不少小虾小鱼,最关键的那一个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只要让她查出来是谁……

    心念转动间,圆嘉的神色越来越冷,搭在冰棺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大殿中微风拂过,一只小凤凰轻盈降落在女子肩头,用温暖的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

    “姐,你别伤心,元昭哥哥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女子回头,望过去的目光变得柔软。她用指尖轻柔地帮幼弟梳理羽毛,温声道:“元祐也来了呀。”

    元祐点点头,道:“叔母呢,她终于肯去休息了吗?”

    “叔母啊……”圆嘉微微一叹。

    元昭出了事,最担心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三叔与叔母——亲生骨肉遭此大难,又如此能不心伤?这月余时间,三叔在外追查幕后之人,叔母则守在元昭身边寸步不离;除了今日。

    圆嘉回神,道:“元祐忘了吗,过一会儿大祭司要来,三叔他们都去迎接了……说起来,今天咱们元祐也要穿那身亮晶晶的衣裳,快让姐姐看看元祐准备好了没有?”

    元祐说道:“准备好了。”

    小凤凰摇身一变,便化身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身赤底流金纹的小衣服,是平时族里庆典时才会穿的吉服。

    圆嘉连忙伸手把从半空往下掉的小人儿接住,无奈道:“元祐,说你多少次了,化形前要先落回地上,不然会摔到。”

    元祐道:“不疼啊。”

    圆嘉叹着气把这小男孩放回地上,一边帮他理正衣领。

    元祐任姐姐施为,自己则伸出手抹着冰棺侧面的雾气,试图看到里面躺着的人。他抬头道:“元昭哥哥今天要涅槃了吗?”

    圆嘉点点头。

    元祐继续问道:“那等元昭哥哥醒过来,是不是该叫元昭弟弟了?”

    看他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纵然圆嘉最近情绪黯然,此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哥哥,”圆嘉微笑道,“今天要来的那位大祭司会帮元昭维持原身,等涅槃之后也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你元昭哥哥本来就比你更早出生啊,一直都要叫哥哥的。”

    “那好吧。”元祐答应了,又问:“那承渊哥哥为什么也是哥哥呢?我比他早出生三十多年呢。”

    “因为,”圆嘉一时语塞,无力的解释着:“因为他是渡世者,年龄不能这么算……等等,” 她忽然想到了元祐的称呼,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认真纠正道:“元祐,以后记得要叫启明哥哥。咱们是他的家人,不要像外人一样叫他前世的名字。”

    “可是上次是承……启明哥哥自己让三叔这么喊的。”

    “但是三叔没有听是不是?”圆嘉耐心地慢慢问他,“咱们三叔对启明最好了,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样简单的事却总不答应呢?”

    小男孩想了想,摇头。

    “因为,“圆嘉正容道:“咱们要让你启明哥哥知道,大家伙儿之所以对他好,是因为他是启明,是咱们的亲人,而不是为了他渡世者的身份。就算他暂时不接受,咱们也要这样做。”

    元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道:“那启明哥哥为什么会不接受呢?”

    “小元祐想啊,”圆嘉温柔地与他说着:“你启明哥哥一个人孤零零来到了咱们这个陌生的世界,失去了原来的亲人朋友,一定又担心又难过,忽然间就让他接受这里的亲人是不是很强人所难?而且他的身份毕竟特殊,对陌生人有些警惕心也是应该的。但越是这样,咱们才更应该让他有家的感觉。时间久了,他一定就会知道咱们是真心爱护他,也便会真心接受咱们了。”

    元祐道:“那我把朱果分给启明哥哥吃。”

    圆嘉一怔,笑骂道:“好啊,原来你还藏得有!朱果不能胡乱吃,知道吗?”

    元祐吐舌头。

    “姐弟俩在说什么呢,这样开心?”随着这道声音,一位面容约三十许的清俊男子缓步踏入殿内。他一袭深青衣袍,眉宇舒展平和,一看便是温润仁厚之人。他是凤王的长子,名唤雪林。

    元祐一飞身就扑了过去,一边喊着:“爹爹!”

    圆嘉则一时赧然,低声道:“父亲……”

    “不必自责,现在高兴点本来就是应该的。”雪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安抚一笑。他顺手元祐抱起来在怀里,一边走到她的身边,微笑道:“今天元昭就会好起来的,不用再担心了。”

    圆嘉嗯了一声,问道:“母亲那边怎么说的?”

    “她留在宇文氏再看看,那边有事在瞒着。”雪林顿了顿,又皱眉道:“但又不像怀有恶意……这次的事恐怕不会寻常。”

    “父亲恐怕把人想得太好了,”圆嘉垂眸望着冰棺中沉睡的人影,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只要他们还有所隐瞒,那就是恶意。”

    坐在父亲臂弯上的小元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雪林无奈一笑。

    圆嘉其实也不愿多说那边的事,便转而问:“到底是哪个伤了元昭,现在有眉目了吗?”

    “忘记告诉你了,”雪林道,“事情现在是你三叔在查。”

    “我知道……”圆嘉说道一半忽然顿住,蹙眉道:“父亲的意思是,三叔他把你负责的部分也要去了?”

    “半月前了,”雪林点头,道:“这件事玉衡他说要自己来做。”

    圆嘉面上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族里内外事务一向都是由父亲负责,各种事情如何去做早就一目了然在心里。可是三叔一则并不擅长这些,二来更是生手,他一人去做岂不是要白白浪费更多时间?但三叔毕竟是元昭的父亲,他若当真执意如此,其他人也确实不好说别的。

    不过……

    圆嘉心头却倏然闪过一丝疑虑——这真的是三叔的性格吗?就算他心系元昭,就算他再如何愤怒,三叔也不应该是轻易失去理智的人……其中难道还有原因?

    下一刻,父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大祭司他们要过来了。”

第二章 凤凰蛋(二)

    大祭司依旧是一袭飘然白衣,走起路来袂带生风。

    如果他愿意安静不说话地在一旁好好站着,那一身潇洒风姿就算放在凤族也丝毫不显得逊色。可惜只要他一动,整个人的道骨仙风就全然没了。

    ??“来让我瞧瞧……才一个月不见,小元祐怎么又吃胖了?看着真是喜欢人。”大祭司对着元祐的脑袋便来了一顿揉搓,爱不释手地与雪林打着商量:“小雪林啊,把你儿子借我养几天呗。”

    雪林便含笑道:“只要咱们元祐愿意就行啊。”

    实则是他早已熟悉了大祭司的性子,知道这一位虽然尤其喜欢幼小的,却最是叶公好龙,若当真扔给他一个让他自己照顾去,那才是要怕了。

    元祐却还没明白过来。这孩子本就被大祭司闹得快要恼了,这下更急,对着他的手砰砰砰就是几连啄。

    大祭司一呆,登时喷笑出声,“小元祐啊我给你说,你用原形的时候那才叫啄,你现在这明明就是在亲我啊!”

    元祐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自是更羞更气,一转头埋进父亲怀里不出来了。

    大祭司得意地哈哈大笑,像做成了什么大事似的。

    圆嘉不动声色地退开,以免被他下一个盯上,同时眼睛隐含期待地望向祖母。如果说这里还有一人能降住大祭司喜欢乱来的行径,那就是祖母了。

    虽说已是祖母辈的人,但身为修为高深的高贵凤族,凤后看上去却仍是一位容貌绝丽的年轻女子;只不过现在这位美人却十分不满意。她一清嗓子,凉凉道:“大祭司,正事……”

    结果紧接着刚刚话音儿,凤后一个余光就瞥见凤王竟在旁边与大祭司一起笑得正欢——除了没发出声音。她心里火腾就冒起来了,怒喝道:“你们两个老不靠谱的!现在立刻给我过去救元昭!”

    凤王与大祭司默默对视一眼,皆悻悻然。

    自觉不能这么没气势,大祭司便挑着眼梢瞧她,道:“好不容易有了次被你迎接的待遇,你就不能让我再多得意一会儿?”

    凤后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冷哼道:“所以你才更应该有赶快干活的觉悟。”

    大祭司一噎,怅然一声长叹,摇着头认命地向冰棺走去。走出几步便瞧见了躲在一旁的圆嘉,果然大祭司一顺手就又准备摸上去,随口打着莫名其妙的招呼:“才几天不见小圆嘉居然长这么高了……哟这小身法不错嘛。”

    ——却是圆嘉见势不妙先他一步转了身位。

    圆嘉朝着大祭司抿嘴一笑,从父亲怀里把幼弟接过来,迈着步子站到了凤后身边。

    凤后便微一颔首,出声道:“乐瑶,玉衡,你们过去看着吧。”

    夫妻二人皆应是,便随着大祭司身后过去。

    圆嘉站在原处望着,心里却忍不住轻轻叹息。方才大家的气氛因为大祭司的到来已轻松稍许,只有三叔他们仍难有笑容。

    三叔总是一身潇洒的侠客性情,而近几次见时却愈渐显得沉郁。三婶更是守在元昭身边日夜不离;任谁都看得出来,除非元昭彻底脱离危险,她绝不会回去休息。

    或许只有元昭身体痊愈,且将背后真凶一并抓住处置了,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才能散去。

    “放心吧,有我在还怕什么。”大祭司则仍是一如既往地悠哉,回头笑道:“马上还你俩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乐瑶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劳烦大祭司了。”

    而平时更与大祭司亲近的玉衡却只是沉默地一点头,连目光都随即避开了。大祭司理解他此时心情,未作多想,只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在众人的注视中,大祭司在冰棺前站定。

    这座冰棺是大祭司亲手炼制,由完整的一方玄元冰玉制成。那日元昭的状况已不足以撑过涅槃之火,大祭司只能暂且封存他身体的生命力,以这种出自浮罗冰川最深处的奇特灵玉小心温养;直到今日。

    大祭司抬指一点,玄元冰玉无声化为星点飞散开来。

    灵力萦绕间,元昭安静的面容一点点回聚生气。他睫毛微一颤动,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神情一时间有短暂的茫然。

    乐瑶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柔声道:“娘亲在这里呢,昭儿勿怕。”

    元昭下意识地与她回以一个笑容,然而却在半途忽地滞住。乐瑶最初以为那是因为疼痛,但很快意识到并非如此——他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某件极重要的事。

    元昭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一则伤势重既,又刚从冰棺中苏醒,他虽心中急切,气息却一时缓不过来,顿时激起一连串压抑的咳喘。

    “不要急,不要急,”见他如此,乐瑶的心都揪紧了,温声安抚道:“有什么话慢慢说。”

    大祭司却突然收起了笑容,沉声道:“我保元昭这一线生机不易,你们有任何话待涅槃结束后再说。”

    他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乐瑶一惊,不敢再提之前;就连后面的凤后听到这话也不由眉头微蹙,出声道:“昭儿,你听大祭司的。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同时这边,大祭司指尖术诀一引,五行元力随之而起,如涡流般盘旋于元昭周身,将他的身子徐徐托起。

    生机之力自梧桐宫殿深处无穷无尽地涌出,元昭盘膝浮于其中,感应到无数股细微的力量在身体内穿梭交织,为他舒缓痛楚的同时却也不容抗拒地控制着他的动作。

    元昭心下疑云渐生,脑海反而更多了几分清明。毕竟那件事实在太过重大,他已顾不得与体内气息相冲,仍是提力开口道:“启明他还在……”

    然而他终究是太勉强了,才刚说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便已又禁不住地呛出了一口血。

    “你不要命了?”大祭司急斥了一句,面上微露紧张之色,连忙出手帮他调理气息,直到元昭唇角不再溢出新的血液才稍微放下了心。

    可是元昭之后想说的话却再次被他压了回去。非但如此,在元昭自己的感知里,身体受到的控制又何止比先前强了十倍?然而以大祭司高绝莫测的修为,只要他想,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异样,即使凤王凤后。

    潮涌的灵流中,元昭艰难地抬头望向大祭司。他依旧显得苍白而虚弱,而那双眼眸却如明镜一般照人心底。他无声说了两个字,“承渊。”

    大祭司抬手拂过元昭眉心,宽大的袖摆一晃而过,恰好挡住了元昭那一刻的唇语于眼神。有意无意间他轻笑道:“小元昭,我可是正经过来救你的,你不要让我为难嘛。”

    元昭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心中却更是通透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立刻意识到隐藏在真正的启明身上的危局一定远超自己先前想象。可惜无论他再如何着急,以他如今的身体状态,却是绝无可能挣脱大祭司压制的。

    正当无可奈何之中,元昭却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握住了;他分辨出那是父亲。

    “放心,我都知道了。”通过同源血脉的相连,玉衡的声音回响在元昭心底,带着令他熟悉的安稳感。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真是太好了。

    元昭绷紧的心神霎时间松了下来,仍是勉强以唇语交待道:“救他。”

    ——只是他闭着眼睛,却不能知道父亲刚刚是否看了清楚。

    最后一个念头划过,元昭的意识彻底从真实世界中抽离,进入了涅槃时的衍生幻境。

    大祭司眉峰微挑,随意瞥了玉衡一眼,勾唇笑道:“果然还是亲爹管用啊,一下就安生了。”

    而玉衡却一时怔然,甚至根本没有听到大祭司的戏谑。如元昭所愿,玉衡确实看清楚了他的口型,但却与心中预想截然相反——分明承渊才是背后真凶,昭儿为什么反而要说“救他”?

    玉衡不由在心中一遍遍回想着方才元昭的唇语,疑心究竟是自己辨认错了,还是遗漏了其它关键。

    大祭司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却不再做任何干涉。

    “好了,”他开始挥手赶人,“乐瑶玉衡都站远点儿,已经开始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涅槃之火竟已从元昭身上升起,只是这火焰之初非但没有炽热的温度,连颜色也是透明,才在此刻五行元力的环绕中难以察觉。

    “这是什么火?”乐瑶交握的双手下意识地绞紧。

    大祭司眯了眯眼,道:“再看看。”

    涌动的灵力平息了。

    蓦然一束晨光照了进来,温暖安宁的浅色辉晕洒遍整座大殿。光明追随那洁净火焰而生。

    火焰着将元昭的身影笼罩其中,带来的光辉却无穷无尽地扬洒开来。自梧桐根脉深处之源起,透过一层又一层宫殿向着天空升起,直到充满偌大凤梧之渊的每一个角落。远望去,天际祥云升腾,金光万丈,神圣不可言。

    人们仰望着这一幕神迹般的盛景,忘记了呼吸。

    “谢天谢地……”乐瑶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泪水盈眶,声音宛如梦呓般轻盈。无论这个奇迹背后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她都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终于能渡过这次的劫难,终于能平安了。

    紫微为吉星之首,主逢凶化吉,可祛百疾、解百厄,破除世间诸邪。而此刻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火焰正是以帝星紫微为名。

    “紫微真火?”

    这一时之间,就连大祭司也失了该有的平静,眼睛望着那火光怔怔出神。

    须知紫微真火最为光明正大,被人们尊崇为万火之首,地位至高无上。自上古至今,紫微真火现世的次数屈指可数,且皆为历史上真正圣明的帝王修行所得,尚从未有过类似于元昭这样的例子。

    “越活越回去了,竟连紫微真火都分辨不出吗?”凤后与凤王早已在最前面与大祭司并肩而站。只不过凤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大祭司也无心再与她斗嘴,感慨道:“厉害厉害。虽然早就知道元昭这孩子不凡,却没能想到他命格竟还能高贵至此……你们凤族有福气了。”

    而在同时,大祭司心中也不由想到了另一件事——

    紫微至正,红莲至邪,两大神火原本皆为万载难遇的存在,如今却竟然在区区两年之间先后出世,实乃旷古绝今之异事。

    也不知这二人相遇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命运又能产生何等奇特的交汇呢?大祭司眸光幽深,掩藏住了唇角饶有兴趣的笑意。

    不远处紫微真火仍盛,直将元昭的身影彻底掩盖;而在场却无人再有担忧。既然紫微真火因元昭而生,便不会伤害它的唤引者,只会予其以护佑。这注定是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涅槃过程。

    渐渐地,一簇簇洁白焰朵自主火之中分离,缓缓地飘摇而来,安静在每个人的面前停浮。

    大祭司挑眉,有些不相信自己居然也有份。停顿片刻,他方道:“收了吧。这是元昭给你们的一片心意,不是什么出错了。”

    凤族诸位这才放心地把视线暂时从元昭那里收回,抬手将焰朵接下。

    火焰不出意料是温暖的,触手即融。犹如一注清泉徐徐淌过心间,所有人皆眉目舒展,心绪归于平和,仿佛一切阴翳都于这光明中再不复存。

    凤后最先从短暂的冥想中睁开双眸,转而望向大祭司,问:“怎么,你还怕昭儿害你?”

    她这话显然是用了调侃的语气,但大祭司却在心里真的顿了顿。

    “我好奇,多观察一下。”大祭司打了个哈哈。

    若单说修为,一百个元昭也无法与大祭司相提并论;然而这凤族涅槃时唤出的神火却与修为无关,它是借以天地之力而诞生的奇物。凤族越与相应的火焰契合,便越能在涅槃期间借用神火更多的力量。无非是因为涅槃过程往往过于痛苦,才令大多数凤族没有余力分心罢了。

    谁又能想到元昭竟能唤出紫微真火这个异数?大祭司敢保证,如果元昭是在承渊杀他之际涅槃,那么趁此时机控制紫微真火反击,连承渊也绝对要吃一个大亏。

    所以对于面前这一小簇元昭“赠”给他的紫微真火,大祭司还真要好好想想。

    他抬手笼上焰朵,在是收是散之间最后思忖了一个瞬间,终是微微一笑,毫不设防地将之纳入;果然只有得益,没有任何异常。

    “元昭真是个好孩子啊。”大祭司发了一句感慨,放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

    在触碰火焰的同时,大祭司也确实了解到了元昭设下的一些小机巧——如果他果真心虚将火焰散去,反而要中招。大祭司大约感知到其中有些影响心神的作用,虽然没有激发,但无非只是一些引人说真话的用意。

    以元昭一贯的性情,想来也是如此。毕竟他知道大祭司救他是真,如果对方对他不设防备,那么他便是连这样无伤大雅的手段也是不屑用出的人。

    猜对了元昭的心思,以大祭司的玩性还是很有几分得意的。只是在此同时,大祭司却也难免有些不好与人说的遗憾。他原本已经想好,假如他这次赌错中了招,就索性愿赌服输,将事情一股脑全部说出来,彻底搅乱那几位的布局——岂不是更添趣味?

    可惜啊,小元昭就是人太好了,也没意思。大祭司摇了摇头,只能把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情收起来。

    凤后的视线忽然定住,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程小青啊。”

    四个阴测测的字飘进耳朵,大祭司颈后寒毛一竖,也不顾她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叫他本名,先就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叫道:“有话好好说。”

    凤后依旧望着前方,却一时无言。不仅是她,其余所有人也都望着元昭的位置,呆住——

    那里已经不见了元昭,只见一颗蛋。

    一颗光滑温润、晶莹如玉、流光溢彩的凤凰蛋。

    凤后缓缓道:“这就是你答应的,帮元昭维持原身?”

    大祭司道:“这不是见识了你家元昭的紫微真火,我一震惊就给忘了嘛。”

    凤后反手一把提起大祭司领口,冷冷一笑:“忘了?”

    大祭司诚恳道:“师姐,我错了。”

    “孩儿们,”凤后看了他片刻,扔下,提气一声号令:“给我打!”

    所有凤族的目光都照向了大祭司。

    大祭司干笑两声,忽然一个瞬移过去把凤凰蛋捞在手中,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一个瞬息飘到了乐瑶面前。

    “这份重大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大祭司迅速把凤凰蛋推到乐瑶怀里,郑重道:“请把元昭再孵出来一次吧!”

    乐瑶默默抱着蛋,神情一时难以形容。

    “程小青你给我死来!”凤后直接一掌劈他脑门。

    大祭司果断拔腿就逃,腾云驾雾地就跑出了凤梧之渊。

    眨眼间,二人就在远方天际缩小成了两个黑点,只剩其余人留在原地望蛋兴叹。

    ……

第三章 苏唐的信物

    晚风吹皱一池秋水,来了又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书生长衫的清俊年轻人负手站在湖水边,身旁金灿银杏叶开了满树,偶尔飘摇过他的衣角,静静地不发出声音。荀观依旧在这个湖畔等她,身影中却比往常多了几分自在轻快。

    七夕便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那个少年独自走在七夕节热闹的人群中,显得疏离而自得其乐。之后直到今日,七夕一直都觉得那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但无论是什么模样的公子,她都喜欢。

    七夕缓步走到他身侧停下,轻声唤道:“公子。”

    荀观回过神来,问她:“今晚就走?”

    七夕道:“是。”

    荀观道,“那就陪我再到阁里走一道吧。”

    七夕微露疑惑之色,问:“书院还是不愿意放弃吗?”

    “没有,”荀观摇头,“他们确实采纳了我的建议,也不曾再让我做什么。不过……”

    他忽地一笑,道:“闲来做一些不负责任的猜测,才是我喜欢的。”

    七夕也笑起来,亮亮的眼睛像猫儿般眯起。

    她取出寒时琴抱在胸前,柔声应道:“是,公子。”

    ……

    ……

    天上的勾玉阁还像每次来时一样的寂静。

    镂雕隔门一重一重,开启又闭合。在进入勾玉阁最初的这一段路里,视线中的景物总是不断地相同,恍如一小段时光在无限地回溯重演。

    再过一道门,眼前便又是那一片数也数不清的勾玉。高高低低的玉牌经由一线一钩悬停于空中,望去时仿佛是江水起伏的波澜。

    荀观脚步微一顿,方继续缓步向前,笑道:“真的只隔了半月吗?我险些以为已经一两年过去了。”

    七夕道:“变化很大吗?”

    荀观点了点头,道:“如果以承渊为中心来看的话……也不能算意外,毕竟是去掌控之外的古战场,他若是不趁机多做些事,反倒更令人不解。”

    七夕很自然便问:“公子,那承渊到底想要做什么?”

    荀观失笑,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就不必苦劝书院放弃这次机会了。”

    七夕笑道:“公子总还是知道许多的。”

    “对啊,”荀观漫不经心的一笑,悠悠道:“我至少知道,承渊要做的一定是灵盟所不愿看到的,可偏偏灵盟却无力阻止……或者是他们不愿阻止。”

    “既不愿看到,又不愿阻止?”七夕想不明白,“这不是矛盾了吗?”

    “谁知道呢。”荀观没有多说,只笑道,“反正这次头疼的可不是我们。”

    ……

    随意说笑间,二人经过了勾玉中代表中洲的那一片。

    此处悬挂的玉牌依旧寥寥。

    这还是近年荀观有意遣人关注的结果。这么多年来,除去秦门后人与古战场,中洲一直都是最普通的地方,没有更多值得关注之处,直到如今状况也依旧,只是多了一个名字罢了,玉牌就算想多也多不起来。

    “陆启明,”荀观伸手摘下那枚玉牌向七夕抛过去,叹气道:“还是再看看他吧。”

    七夕一揽琴弦,悬停于空中的玉牌随即散为一片淡金字文。

    她道:“一样。”

    荀观嗯了一声,道:“他也只有一个人,才十几天时间,没有事情是正常的。”

    虽然这么说,但荀观还是一字不漏地将陆启明的资料重新看着,直到记录中最新的部分——陆启明取了中洲一凡俗国家的江山玉芝。

    “江山玉芝,大冶遗址,黑三角,还是楚少秋那次的事。”荀观随口说了几个词,自语道:“没什么新意啊。”

    七夕不由笑道:“公子方才还是那样说的。”

    荀观一怔,微笑承认道:“没办法,我对他太好奇了,难免便想多知道些。”

    七夕道:“公子不必担心,等我到了古战场,一定为公子仔细看看他。”

    “不可!”荀观皱眉,道,“七夕,你之前答应我的,都忘记了吗?”

    七夕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依言复述道:“不靠近他,不与他交流,不帮他也不害他。”

    荀观正色道:“如果做不到这些,你就不要去了。”

    “我会听公子话的,”七夕只好作保证,接着又问:“但是公子何须对他如此警惕?能与谢云渡、楚少秋他们结交的人,多半都是很好对付的。”

    荀观闻言莞尔,却微微摇头,“陆启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身处的情境,偏偏这一处却是我最无法下定论的。就算古战场中无人敢动你,而他与承渊毕竟是旋涡中心,任谁深入都结果难料。虽然我允你这次过去,但也只是许你旁观,其余一概不可。”

    七夕默默点头答应。

    荀观便再次把目光望向了空中漂浮的金色文字,指尖虚点在最后一个字上,沿着时间轨迹缓缓向前滑动,时而停住,时而继续。七夕知道他是在与同时发生的其他事情做联想,便安静地站在一旁不相打扰。

    “了了斋。”荀观忽道,“不久之前,苏唐作信使期间在中洲设置的第一个信物被人取到了,猜测是一位来自神域的年轻人,敛息术高明到连苏唐都无法分辨,似是灵盟方面的修行者,但始终不愿露面与苏唐交谈。”

    七夕恍然道:“莫非这人其实是陆启明?”

    荀观道:“很可能。”

    七夕下意识抬指拨动琴弦,就要将这一条添上。

    “不必,”荀观阻止了她,侃笑道:“我今日只准备‘信口开河’,可不要真记进去。”

    正当七夕依言收手时,勾玉阁中却倏然响起了另一道悠长琴音。

    七夕聆听片刻,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师尊说要记的,还说公子你猜的往往比专门算的更准。”

    荀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可以把这当做夸奖吗?”

    七夕转眼间已把新的信息添了进去,轻快问道:“公子,还有别的吗?”

    荀观连忙摆手道:“不敢有了。”

    七夕抿嘴一笑,琴音一收将字迹还原为玉牌,重新挂回玉钩。

    ……

第四章 师弟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偶尔停顿,但大多时候荀观只粗略扫过一眼,并不唤七夕再将玉牌展开来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再走几步,荀观眉峰一挑,微笑道:“等了好久,这里终于有动静了。七夕,看看凤族元昭、玉衡、雪林三个的……半年以内吧。”

    他这次特意限定了时间。凤族生命悠长,如果尽数打开,那些繁复的信息说不定会直接将整座勾玉阁充满。

    七夕按照荀观说的顺序将玉牌一一开启,然而在看过去的第一眼,两个人便不由怔住了。

    “紫微真火?”七夕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难怪他的玉牌又被书院再次标记了一层。”

    “真是了不起。”荀观诚恳地赞叹了一句,转而却道:“不过我觉得未必全部是凤元昭的原因。凤元昭固然是灵盟这一代最杰出的,但真的至于到引出紫微真火的地步?”

    七夕蹙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琴弦,“公子的意思是,信息不实?”

    “那倒不会。凤族既然主动把消息传扬开来,那就一定是真有其事。”

    荀观沉吟片刻,缓声道:“此事应有外在原因。紫微真火这等天地神物能够与大世气运相互关联,冥冥中必然存在某种平衡。若此前曾有至邪之物现世,便会增加紫微真火出现的可能。或者……我还有一个猜测,也许是承渊出手改了凤元昭的命格。”

    “但是,”七夕更加想不通了,道:“凤元昭的重伤不正是承渊造成的吗?”

    “其实并不矛盾。”

    荀观微微出神,低沉道:“我越发感觉,承渊做的事始终有其内在的逻辑存在,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有道理得多,也比我之前理解的更有道理。或许我看事物的层次还是太低了……”

    阁中忽有微风拂过,丝线晃动,带起无数玉牌摇曳轻响,宛若泉水叮咚。琴声铮然而响,复又归于清灵婉转,令人心神渐渐安宁。

    七夕眸中微含担忧,轻声道:“师尊说公子不该再继续想下去了。”

    荀观微微一笑,面向高处行了一礼,未曾再多解释,便继续看向之后另两个凤族的信息。

    “凤玉衡暂代凤玉林掌管外事。”荀观念了一句,抬手点了点时间,回头与七夕笑道:“咱们上次来得实在太不巧,若是再晚上半天,便当时就能知道这条消息了。”

    七夕问:“这句很重要吗?”

    “很重要。”荀观点头,交代她道:“这里有几个要点需要注意。首先凤玉衡已经知道了重伤凤元昭的人是承渊。其次,这条消息本身就是承渊故意透露给他的。同时凤玉衡依旧不知道中洲那个陆启明的存在,仍以为承渊是真的凤族血脉。所以这种情况下他为了报仇一定会选择隐瞒其余族人,而且会——”

    说到此处,荀观的指尖顺着滑到了凤玉衡的最新信息,微一颔首,“对,他已经单独前往中洲古战场追承渊去了。”

    虽然早已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七夕仍是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她实在不懂公子是如何通过区区一句话推得如此之多的事情。

    “公子,记吗?”七夕问。

    荀观不假思索点头,“记。”

    “既然承渊已是有意为之,便不会让凤元昭提前醒来搅了他的局。所以凤元昭的涅槃,要么彻底失败死去,要么失去原身一切重新开始。”

    荀观晃了一眼凤元昭那片光幕的结尾一行,接着道:“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结果是后者,则此事显然是灵盟‘上面’的那一群人帮着承渊隐瞒凤族。”

    说到这里,荀观的语气也难免略显犹疑,踱着步子喃喃自语:“承渊究竟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才会让他们做出这等不合常理的事?还是承渊真的已经强大到让所有人都无可奈何的程度?也不对,否则他们大可以用更加强硬的手段……”

    荀观愈发感觉匪夷所思。凤族在灵盟的地位毋庸置疑,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

    七夕侧耳听着琴音,轻声道:“公子,师尊问你是否已有猜测。”

    荀观收起思绪,并未明说有或没有,只道:“等古战场看了以后再说吧。”

    “先说现在,凤玉衡要危险了。”荀观目光转向那三个字,感慨道:“刻意以血仇作为开始,再用一半真相作为诱饵,又岂会有好的结果?七夕,你记得也离他远些。”

    七夕点点头。

    “再添一句,”稍作停顿,荀观再次开口道:“交代下面的人,最近多多收集凤族的信息,但尽量不要动用书院明面上的人。时间就限定在古战场封闭后、第一个人出来为止。待凤元昭新生醒来,有关承渊的那些事便无法继续隐瞒,那时候再想探查凤族就要难了。趁现在多做些吧。”

    七夕垂眸抚琴,一一将荀观的交代添入勾玉。她指尖压住颤动的琴弦,抬头问:“公子,还有吗?”

    沉吟片刻,荀观道:“暂且收起这些,先去看看宇文氏的动静。”

    ……

    七夕便随着他离开凤梧之渊的勾玉林,穿过广袤却鲜少人烟的天棘森林,一直走进玉牌密集的神域深处——大时之山宇文氏。

    一如既往地安静,有变化的勾玉仅有一枚。

    荀观微微一惊,低声道:“这次去古战场的是宇文靖阳?”

    这时七夕方才将玉牌开启,果然与荀观所说一致。

    七夕不禁道:“灵盟让宇文靖阳去,岂不是欺负小辈?”

    谁不知宇文靖阳是成名多年的归元镜大修,更是灵盟中德高望重的泰斗人物。他一过去,还有谁能与他争?

    “不,”荀观摇头,道:“既然是他,反而是灵盟要放弃古战场的意思。以宇文靖阳的声望为人,他是绝不可能亲自出手对付后辈的。看看他出发的时间,应当是为了凤玉衡而去的。”

    七夕问道:“那他究竟是要保护凤玉衡,还是要保护承渊这个九代?”

    荀观道:“二者皆有。”

    沉吟片刻,他叹道:“宇文氏出了一位宇文靖阳,凤玉衡又是专为承渊而去,龙族的安澜公主更不必提……再想想灵盟这次派去的其他人,根本就是没下力气。虽然各方对于所谓的古战场灵气变异、永寂台出世云云,这一次本就是以试探为主,但灵盟这样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大半的态度,定是已提前得到了某种关键信息。”

    “但咱们武宗这边却明显是极为看重的。”七夕回忆着上次来勾玉阁时已经看到的消息,喃喃道:“天阙李氏,上清宫,无极剑宗,奉天府,神梦宫……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大宗,选的也都是最优秀的子弟,真不知结果会如何……可惜他们不听公子的劝。”

    “都是无奈之举罢了。”荀观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当时我说那些也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再多些谨慎。至于放弃?如今局势如此,人人都心知肚明。不可能的。”

    “这个衍纪才刚刚开始啊……”七夕轻叹道。

    原本现在应该正是最为平静安稳的时候。

    荀观挥手示意七夕收起玉牌,淡淡道:“谁让这次的九代是承渊呢。”

    女子默默地拨弄琴弦,浮游于虚空的淡金色字迹又一次渐渐隐没。

    荀观忽笑道:“还说今日是闲来看看,结果自己反倒忘了,看来想清闲下来非要离这里远远的才好。等七夕去了古战场,我也准备找个去处游逛一番。”

    七夕好奇道:“公子要去哪里?”

    荀观回头望向她,问道:“还没想呢。七夕不然一起?”

    这无疑是一个对她极有诱惑力的提议,但七夕最后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也罢,”荀观笑道,“你到那里见了云渡,带我向他问声好。”

    “谢云渡。”七夕神色顿时冷冰冰的,不服气地道:“他已破了剑七笼?”

    “就快了。”荀观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件,微笑道:“徐师兄说他估计还得一个月。云渡这回要错过开场了。”

    七夕欲言又止,小声道:“公子真的不担心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荀观负手在勾玉之间悠哉走着,笑道:“云渡不会伤你,你也伤不了他,权当他给你作陪练好了。大不了等他回来我请他喝酒。”

    “谢云渡有什么好的,”七夕跟在荀观身后走着,闷闷道:“整日里只会惹事,每次还得累公子帮他解决麻烦。”

    荀观勾起唇角,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简单的人。”

    七夕叹气,“傻人有傻福。算了,我这次就放他一马。”

    荀观莞尔道:“你若是把这句话再说一遍与他听,你们就一定能打得起来了。”

    七夕道:“那我去试试。”

    荀观摇头而笑。

    ……

    两个人在阁中走走停停,荀观时而对新近变动过的勾玉说上两句,七夕便抱着琴在一旁认真听着。她知道荀观这次来勾玉阁其实是为了她。

    临到了奉天府的范围时,七夕望着那片毫无变化的勾玉,轻声道:“不知季牧现在是否还活着。”

    季牧是神域中最早前往中洲的一批。上次来勾玉阁时,荀观便猜测季牧多半会先去东海寻找秦门的遗藏。只是中洲偏远,信息传来时便难免滞后,季牧等人至今仍未有音讯回转。

    “秦门固然有凶险之处,但季牧亦有保命的本事,你不必太过担心。”荀观拉起季牧的那枚玉牌,甫又放开。

    荀观轻声道:“也是个可怜人。”

    “他不像人。”七夕道,“他像一柄刀。”

    “一柄刀。”荀观重复了一遍,叹道:“没错,是这样。虎毒尚不食子,季无相真是举世难见的无情之人。”

    “季牧很有天分。”七夕双眸望着无声摇曳的勾玉,低低道:“他那时就应该拜入师尊门下的,他的天赋比我更好。”

    荀观叹道:“若当真如此,季牧的心性也不至偏执至此。可惜季无相是绝不肯的。”

    七夕道:“为什么?”

    荀观淡淡道:“辛苦多年把亲生骨肉炼成一柄刀,当然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又怎肯为他人做嫁?季无相不会容许其他人再改变季牧的。”

    七夕有些懂了,却道:“可是人的心思千变万化,季无相就算是他的父亲,又怎能保证季牧的性子永远按他心意地来?人毕竟是人,就算再像,终究也不可能与毫无知觉的兵器等同。我觉得待到以后,季无相必定无法如愿。”

    “七夕总是能看得这样通透。”荀观目光柔和地望着女子,颔首道:“你说得对,季无相习惯于剑走偏锋,早晚有一天会反噬自身。尤其是季牧……只要他能活下去,就绝不是季无相能够驾驭得起的。”

    七夕神情微显黯然。

    “你还是想要帮他吗?”荀观忽问。

    七夕点头。

    荀观叹了口气,道:“若他当真再有性命之忧……如果那真的是你所希望的,想出手就出手吧。”

    女子的眼睛忍不住微微睁大,她知道公子一直是极反对自己再与季牧有牵扯的。但她旋即反应过来,飞快地点了点头。

    “但有一个前提,先保护好你自己。”荀观沉声道:“你一定要记得,如今的季牧已经不再是那个即将成为你师弟的孩子了。他的狠比其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如果依旧只怀着好好照顾他的心意,难免会被他所伤。切记,对他一定要留足警惕。”

    “我记得了。”七夕道,“公子,其实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荀观忍不住笑起来,“会说这句话的都还是孩子。”

    七夕想要争辩,又泄气。她苦恼道:“我总是争辩不过公子。”

    荀观笑。

    七夕接着道:“但是我听铃子说,能言善辩的男子一定会一辈子孤单的……公子,你也觉得孤单吗?”

    荀观的笑容顿时一僵,然而看了看七夕,这姑娘仍是一脸认真与关心,确实毫无其他意思。

    他只能叹气,“七夕,不可以总把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当真。”

    七夕抱着琴应道:“好。”

    想了想,她又问:“公子,我这次也要离铃子远一些吗?”

    荀观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不,铃子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慧的女子。”荀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与她在一起定然是最安全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望向了不远处象征神梦宫的那一片勾玉。

    若说此次古战场仍存在两个变数,其中一个是陆启明,那么另一个就是神梦宫少宫主,铃子。

    或许现在,这两人已经见过面了呢?

第五章 蒹葭

    江上有座船,船上起宫室。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金楼玉砌,雕梁画栋,穷极人间奢美。无数宫装侍女穿梭其中,各司其事;皆脚步轻缓,唯恐惊扰殿中主人。

    紧闭的重门内帷幔掩映,殿内光影摇曳,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中央有一片宽敞的水池,女子曼妙的身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散发着勾魂夺魄的美感。

    空气静而暧昧。

    柔和的水波荡漾在女子的锁骨,四周氤氲的灵气为她覆上了一层柔光,更显透出那冰肌玉骨的颜色。尹秀衡情不自禁从背后抱住她;指腹下肌肤的触感好得不可思议,柔嫩细滑如同丝绸一般。

    “你真是太美了。”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女子的身体,声音模糊而微哑,“……铃子。”

    铃子顺着水波转了个身,抬起手来回摩挲他的脸颊,懒洋洋道:“你也是。”

    尹秀衡对上她清澈透亮的眼睛,无可奈何地一笑。他圈住女子纤细的腕骨,将她湿润的长发拨开,露出那一截白皙的脖颈,低下头一点点地亲吻。

    “痒……”铃子咯咯笑起来,拿另一手软软地推他,“别闹。”

    尹秀衡不理。他伸手穿过女子的双臂,沿着她光洁的背脊缓缓向下滑去,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神情。

    铃子不自觉地微微弓起身子,眼睛舒服地眯着,喉间溢出一声轻叹。过了一会儿,她挑眼看向尹秀衡,忽然探手握住他,轻声笑道:“你倒是好耐心。”

    尹秀衡闷哼一声,咬牙笑道:“妖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铃子狡黠地笑,而笑到了一半却转为了惊呼。她伸出双手挂在男子脖颈勉强稳住身形,眼眸渐渐蒙上一层微润水光。

    尹秀衡迷恋地叹息,双臂将铃子更紧密地环起,含住她敏感的耳珠轻轻撕咬。

    余光里,女子眼尾的那点朱砂痣殷红欲滴。

    ……

    良久,池中漾起的水波再次平静下来。

    “我还没问你呢,”铃子抬手将几缕发丝别在耳后,慵懒问道:“这次你怎么来了?”

    尹秀衡揽过她的肩头,低笑道:“来找你啊。”

    铃子不以为然。她伸手从池边青瓷盘里摘了一颗葡萄来吃,边道:“说人话。”

    葡萄紫得发亮,愈发显衬地女子肤白胜雪,红唇娇艳。尹秀衡看得心痒,亲手剥着葡萄喂她,笑道:“我可没有说假,若不是听说你来,我才懒得接大师姐传的差事。”

    “苏唐?”铃子来了些兴趣,笑道:“既知道是我,她居然肯放你来见我?”

    “以前那是我让着她,”尹秀衡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发间香气,淡淡道:“若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又哪里管得着?”

    铃子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葡萄,没有空说话。

    尹秀衡看了她一眼,转而回到之前的话题,道:“你一贯不关心那些事,可能还未听说。大师姐她从前放的第一个信物被人得到了,好像就是灵盟里这次过来的某一个。”

    “这样啊。”铃子点点头,随口接道:“她的第一个馈赠信物,那还是有些意义的。不过你们了了斋不是一向比较亲近灵盟么?既然本来就是要帮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呀。”

    “帮他们?不,那可轮不到我来费心。”尹秀衡一笑,漫不经心道:“既然让我来,那就是专程看热闹的,不管别的。反倒是铃子你着实令我意外。古战场这趟注定劳心劳力不得安生,以你的性子,居然也愿意过来?”

    “还算了解我。”铃子淡淡道:“我与你一样,只准备出人不出力。毕竟是我们宫主吩咐下来的事,不好拒绝。”

    尹秀衡见她神色厌倦,便微笑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桩趣事,保管你听了大吃一惊。”

    铃子闻言上下扫视了他一遍,眼睛微微眯起:“看样子是你们了了斋相当看重的事……我不要听,麻烦。”说罢她身子一转,便干脆要起身离开水池。

    “别急吗,”尹秀衡连忙拉住她,笑道:“这个消息很重要,若不是铃子你,我可是不会与旁人讲的。”

    铃子挑眉望他。

    “陆启明,”尹秀衡问,“这个名字你一定记得吧?”

    铃子想了想,茫然道:“谁?”

    “你……唉,”尹秀衡拿她没有办法,解释道:“就是承渊回凤族之前用的名字,九代转世后的本名。”

    铃子无语。她有气无力地滑回到水里,叹道:“谁没事儿还记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现在已不是无关紧要了。”尹秀衡摇头道,“想必你们神梦宫也听到些风声,承渊其实并非凤族,只不过使手段顶替了真正的那一个。真的陆启明到现在依然流落在外。”

    “来之前我特地补了些功课,” 铃子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荀观还给我说九代有两个呢……嘁,神神秘秘的,两个就两个呗又算什么事儿?大惊小怪。”

    “两个?!”尹秀衡失声道,“还有谁?”

    “不是吧,”铃子做了一个夸张地震惊表情,嘲笑道:“你们了了斋可是靠卖消息过日子的,怎么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没我这个闲人知道得多。苏唐她干什么吃的?”

    尹秀衡道:“到底怎么回事?”

    铃子左右手各拈了一枚葡萄,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道:“喏就像这个,听说现在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九代到处乱跑,都相当厉害。你说流落在外这个词就用得太可怜了,那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准是故意串通好的呢。”

    尹秀衡皱眉问:“荀观怎么说的?”

    “你知道我记性很差,左耳进右耳出的,具体什么已经忘了。”铃子一边嚼着葡萄,偏头回想良久,还是只能粗略地道:“反正就是荀观坚持说是两个不同的人……没关系,你也不用过于在意了,我当时听他说的时候就感觉太不靠谱。所谓的两个九代,他们无论是身份、经历还是出现的时刻,都重合率太高了,荀观说的全部都不足为证。说二者性格不同更是滑稽,谁还不会假装呀?就算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分身嘛。”

    见尹秀衡半天没作声,铃子看了他神色,问道:“你又想起什么了?”

    尹秀衡回神,道:“我在想刚刚原本要给你说的那件事……现在看来,更不好确定真假了。”

    没有再卖关子,尹秀衡很快解释道:“大约在两三年前吧,有个年轻人拿着信物寻了过来,但他的运气好也不好……那枚信物是‘供奉’而非‘馈赠’。”

    “那不就是逼着人家给你们白干活么?说那么冠冕堂皇。”铃子被逗笑了,便顺着问道:“那他运气又哪里好了?”

    “因为他武道天赋实在难得,”尹秀衡耸了耸肩,道:“我师父相中了他,就收他为徒了。”

    铃子长长地喔了一声,道:“那现在他不就是你的小师弟咯?”

    “可以这么说,虽然暂时还是记名弟子。”尹秀衡点了点头,接着道:“我这次来,也有一部分是受了他的托付……他是中洲人,说儿子还在中洲,希望我这次帮他照看一二。”

    “那还得恭喜你了,凭空长了一辈。”铃子好笑地望向他,转而道:“不过,任是谁进了你们了了斋,不都要与生平过往斩断联系么?怎么你这位小师弟就能例外了呢,什么来头?”

    “本来当然是不能例外的,否则也不会限制他这么久。但是,”尹秀衡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又停顿了片刻方道:“前段时间偶然说起了他儿子的名字,谁知居然是……”

    铃子恍然笑道:“承渊……不,是陆启明?”

    尹秀衡点头,神情犹带着些不可思议,“实在是太巧了。”

    “狗屎运。”铃子点评道,“还真是人在家里坐,宝贝天上掉。你不知道这事儿让荀观给愁成什么样了,结果你们倒好,人自己就送上门来。怎样,审出什么来了没?”

    “什么审,别说那么难听,毕竟我师父还是真起了爱才之心的。”尹秀衡笑了笑,又皱眉,“不过以他的说法,那陆启明就是一个天赋不错的正常孩子,并非是九代转生……这就与你们的说法太不一样了。”

    铃子摸着下巴道:“哦,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没用啊。”

    尹秀衡微笑,“无论怎样,也算一桩难得的善缘。”

    “做什么白日梦呢你,”铃子立刻给他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若那陆启明不是九代——没用;若是——更没用!你有本事把人家上辈子的亲爹从异世界捞过来啊。”

    尹秀衡尴尬不已,苦笑道:“铃子,你真的不用每次都说实话的。”

    铃子大笑。

    下一刻,两人同时顿住。

    “有人来了。”尹秀衡道。

    “没关系,你可以随便往外散布感知。”铃子抚弄着头发,随意道:“我这里是单方向隔绝的,外面任谁也感受不到咱们的注视。”

    “不错。”尹秀衡赞了一声,挑眉道:“楚鹤意?他这次又追过来了?”

    铃子恹恹地点头。

    “上清宫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风流潇洒,言辞幽默。”尹秀衡说着,手却暗中在她腰间游走抚弄。他附在女子耳畔低声笑道:“怎么,铃子不出去见见?”

    “见什么?”铃子并不在意他的调侃,只淡声道:“楚鹤意心思太杂,总想着占尽好处,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尹秀衡感慨道:“更不如说,太过公开的追求就失去魅力了吧?”

    铃子轻笑,“好像也有道理啊。”

    “那我呢?”尹秀衡拥着她的身体,声音低沉道:“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

    铃子伸出一根手指刮过男子鼻尖,笑道:“已经看穿你了,小心不要弄巧成拙哦。”

    尹秀衡无奈地笑,柔声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尹秀衡你还演上瘾了?”铃子嫌弃的踢了他一脚,指着自己胳膊喊道:“看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尹秀衡微微一笑,顺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少来。”铃子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处,再现身时已披上了一件紫色丝袍。她一边理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眼波流转,“你自己玩吧,姐姐没空陪你了。”

    尹秀衡手臂撑在水池边缘,回头哀叹道:“铃子,不要这么无情啊!”

    铃子斜斜倚靠在柱子上,抱着双臂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抛给他了一枚令牌,笑道:“赏你的。”

    尹秀衡接过来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道院下面中州分院的身份令牌。”铃子答道。

    她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你不是很好奇那个陆启明么?那就去近处观察个够吧。”

    ……

    ……

    又一次在铃子那里吃了闭门羹的楚鹤意看上去并不在意。

    他如常与神梦宫的侍女们说笑几句,婉拒了她们的划舟相送,独自凌空越过江水,重新回到江畔熙攘的人流之中。

    此时秋深近冬,天际高寒。经过一家酒肆,楚鹤意无意间抬头,视线掠过二楼临江那间屋子,恰好与偶然望过来的一束目光相对。

    那是个少年人,眉眼清秀干净。他好似怔了怔,接着自然而善意地一笑。

    楚鹤意脚步微顿,复又收回目光,继续远走。

    ……

    ……

    “遇上熟人了?”对面人问。

    陆启明闻声回头,笑道:“不。只是见了一位神域中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起身阖上窗子,道:“我们继续吧。”

第六章 莲滴

    涂州城地处中洲东南角落,荒芜偏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虽也算作一座城池,却罕见人烟,荒草遍生。这里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古战场。

    古战场的入口正在涂州城。

    自古战场灵气异变以后,如今涂州亦已变了另一番模样。草木河流灵气浸透,短短数月时间风景已秀致许多。而更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处的人。

    原先几乎连落脚之处也无的涂州城,近来却忽然新起了不少楼阁。

    尤其是沿着前方这条松江两岸,已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建起了多家酒楼客栈,其中不乏有林氏、百里氏等大商号的建设,里里外外皆布置得精致华贵,价格不菲却人满为患。只因古战场开启之期渐近了。

    不止如此。

    这次古战场实在特殊,先有波及整片中洲的大幅度灵气变动先声夺人,接着又是来自传说中神域的修行者频频出现,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尽管同为修行者,但那些位神域的大修,在中洲人心中着实与神仙无异。

    包括中洲的世家子弟,他们当然没有胆量再以家族名义与神域势力争抢,却丝毫不妨碍他们看到另外的机遇。于是,最近这些时日,但凡有神域中人休憩于酒楼店家的,往往有许多中洲年轻人在周围“伺机而动”,期望能被某位修为通天的前辈看中,一步登天。

    身为与中洲关系更亲近的、道院草药一系的院长,夏凉近来不堪其扰。

    尤其是今日这一席交谈,夏凉并不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便特意选了这家简单干净的小店。只不过,虽然远了热闹,一应用度反倒要远比那些地方更好。比如之前皆是由陆家随来的内厨掌勺;至于现在用的茶具杯盏到茶叶,更是放在神域也值得称道的上品。

    简简单单的白瓷,色泽却莹润到了极点。器皿的每一丝弧度都恰到好处,宛如天成。碧绿茶汤微微摇晃,更显瓷质洁白纯净,让人一拿起便爱不释手。

    “梅花殿的东西啊。”

    夏凉手指支起杯盏微微转着,悠悠道:“平日里连我炼药的时候都不太舍得用,你这儿倒好,连茶具都是他们家的,奢侈。”

    张大延道:“姥姥,瞧您说的,这不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嘛!”

    夏凉抬了抬眼皮,瞥着他道:“原来你还知道啊。”

    “啊?”张大延不明所以。

    夏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而望向陆启明,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既然与大延有师徒之缘,这件事就断然没有让你独自去担着的道理。这次你就听我的,跟着道院的队伍一起,不用有什么顾虑。”

    张大延不由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徒儿他不跟着咱们还跟谁?”

    这次古战场,既然神域中各家都已来了人,那就自然没有中洲的那些小世家什么事儿了。本来连中洲人都是没有资格去的,幸好有道院在,便折中了一下——不再有世家之分,原先去古战场的中洲修行者统统以道院分院的名义参与。按张大延的想法,陆启明当然也不会例外。

    夏凉不理会张大延,取出一枚玉佩递给陆启明,笑道:“虽然院里的大事我不好一己决定,但我照顾一下自家晚辈,合情合理,又有谁能说什么?”

    玉佩质地雪白细腻,环雕四灵纹饰,极富灵性。陆启明甫一接过玉佩,便感到一股清凉之气顺着掌心徐徐蔓延过全身,使精神为之一振,五感之敏锐也更进一步。是一件品质极佳的灵器。

    而这枚四灵玉佩的意义绝不仅于此。它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一份道院的承诺。

    那些为道院做过极大贡献的修行者将玉佩赠与自己认可的晚辈,便能让他得到道院最大程度的帮助。再加上道院特殊的性质,使这枚玉佩在道院之外也拥有相当的效力。

    四灵玉佩既如此珍贵,自然极少人能够拥有;或许夏凉也只有这一枚的权限。陆启明的身份毕竟特殊,与夏凉更是初次见面,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做到如此。

    但陆启明没有犹豫地接过了,“长者赐,不敢辞。”

    夏凉的神色更显温和。

    到这时张大延也终于领会了。这次古战场的性质已经与以往不同,进入的每个人都代表着身后的势力。这样一来,如果陆启明在这种涉及神域各大势力纷争的局面中,公开以道院成员的身份参加,就相当于做了九代加入道院的正式声明。

    且先不论陆启明的意愿。道院一直是中立的势力,未必愿意承认九代这个麻烦,更不会主动牵扯武宗、灵盟之争。

    而更令道院在意的是——就如铃子认为的那样——目前依旧未有能证明陆启明与承渊不是一个人的决定性证据;除了极少数分别与他们二人近处接触过的以外。

    陆启明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不愿让张大延与夏凉为难,才在今天一开始就单纯以晚辈的身份与他们交流,并隐约表明这次他会单独前往。

    然而夏凉却从不是那种只会权衡利弊来待人的性格。她既已知道了陆启明的处境,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但陆启明却不能因此轻松下来。他诚恳道:“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连累道院在古战场中被其他针对。”顿了顿,他道:“我可以先与安澜同行。”

    “她?”夏凉挑了挑眉毛,道:“她不是灵盟派来盯你的么?”

    陆启明笑道:“没关系的。”

    夏凉微微摇头,继续道:“道院已经决定放弃这次古战场的竞争,你没有担心的必要。”

    陆启明一愕。

    夏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放心,你还没那么大面子。”

    陆启明讪然,转而问道:“那是怎么回事……道院对传的那件‘永寂台’不感兴趣?”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夏凉颔首,道:“再则也要照顾一下中洲分院这边的孩子们。古战场本来就是让他们来修炼的,没有道理反而全被神域的人赶走了。这次道院只在安全区范围内活动,不会去深处与他们争抢,各不相干。”

    “原来如此。”陆启明点了点头。

    “怎么,”夏凉看他神情,笑道:“难不成你还对永寂台有意?”

    陆启明摇头道:“没有。”

    夏凉道:“那不就得了……或者说,你还想要做什么别的?”

    陆启明犹豫片刻,终是道:“我想在这里解决承渊这件事。”

    夏凉顿时一滞,张大延更是惊得站起,脱口道:“不行!你不要去了!”

    夏凉用手势止住张大延之后的话,“先听他说……”她注视着身边的少年,道:“你想做的具体是什么。”

    “就是解决,彻底解决。”陆启明抬头望着他们,神色平常,声音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继续道,“他带走母亲,顶替我的身份,又杀我一次,而我却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既然这次他也会来古战场,那一定是要见面的。如果能尽快和平的解决,我其实也不太介意。但如果不能,也要解决。这种荒谬的事,实在不应该再拖下去了。”

    夏凉与张大延一时都没有说话。

    陆启明笑道:“是不是听上去很自不量力?”

    夏凉想了想,道:“如果是这样,我认为你应该避开这次古战场。只要你始终与我待在一起,等古战场结束,真相自能不辩而清,你与承渊的身份便能够彻底分离,也可以多一份凤族的帮助。这样更稳妥。”

    陆启明道:“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能等。”

    夏凉一怔,叹道:“是了,若你母亲果真还在承渊手中,那就更危险了。”

    陆启明点头,又道:“况且在古战场之外,灵盟一定会阻止的。就像从前他们阻止承渊杀我一样。”

    夏凉蹙眉:“这么说来……”

    张大延惊道:“那若是承渊又要对你动手那可该怎么办?你可有把握?”

    陆启明道:“没有。”

    张大延跳了起来。

    陆启明苦笑道:“可是以后更没有。”

    “你何必这么急?”张大延气不打一处来,急道:“凭你的天赋,只要给你时间,你还会怕谁?但现在你自己都说没有把握,凭什么敢去对付承渊。”

    陆启明默然片刻,道:“只要有事情发生,就会有机会。”

    张大延怒道:“胡闹,胡闹,我不准你去!”缓了缓气,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再等等,再等几年。等你修为提上去,更有把握的时候。”

    “差距只会越来越大。”陆启明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承渊……怎么说呢,他就像是一个有更多修行经验的我,总是走在我的前面。”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陆启明经过了很久的思考才做下的决定。

    古战场里有着对他表达善意的石人,又能够最大程度的摒除灵盟的操纵与“更高存在”的注视,陆启明需要面对的危险只有承渊。而随着时间推移,承渊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强,陆启明也再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所以古战场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关键之地。

    相对的。如果承渊怀有恶意,那么古战场也同样是承渊对付陆启明的绝佳机会——他有能力应对吗?

    但是这样的设问没有丝毫意义。事情是躲不了的,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去做。

    “不行。这样不行。”张大延越想越是心慌得厉害,道:“你现在抱着这种想法过去,保不齐要出大事。你这次绝对不能去。”

    “师父,事情也没有那么糟。”陆启明摇头道,“我还是有一些自保之力的。再者承渊真正的态度仍然未知,或许中间有我不知道的误会……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张大延喝道:“他都要杀你了,还有个屁的误会!”

    陆启明只好苦笑。

    “你给我小声点。”夏凉皱着眉头斥了张大延一句,问陆启明道:“对于承渊你是不是知道些别的?……当然,如果不合适说,就不要说了。”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可能说出来大多数人都不会信。”陆启明笑了笑,道:“承渊与我的相似并不是装出来的,我之前说的也并不是比喻。他展现过的能力,就像是未来的我,未来继续修炼下去的我……所以我们之间一定有极其密切的关系,这是事实。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他也比我知道更多。不过有一位前辈与我有过约定,等到了古战场之后,他就会把前因后果告诉我。”

    张大延还想要说些什么,夏凉却抬手阻止了。

    夏凉道,“你师父,还有我,平时都是不怎么掺和外面的事的。关于你的一些事,还是有人来提醒才知道,所以许多事情难免考虑的不够周全。但你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说出来,不用担心那些无关紧要的。”

    她说得认真,陆启明也认真地点头应是。

    “无论如何,你毕竟是这一代的渡世者,这是事实。我相信你的决定。”夏凉望着他说道。

    “姥姥!”张大延仍然无法赞成。

    “不过,”夏凉又道:“你要拿着这个。”

    她手指一拂纳戒,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珠。仔细去看时,能够发现其中有一朵几近透明的淡青色莲花。

    “这是一件护甲,名叫莲滴。”夏凉说道,“具体我就不多解释了,你把它融入体内,自会知道它的诸多妙处。本来准备自用的,既然你有这样的打算,我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

    陆启明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推辞;无它,即便是用见面礼的名义,也太重了。陆启明有读懂规则的能力,看到莲滴的第一眼便知这是一件法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幽泉镜还要珍贵,它对夏凉同样有大用。无端被赠与如此珍贵之物,他只会感觉受之有愧。

    “外物而已。”夏凉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她干脆直接从陆启明指尖引了一滴血液,立刻亲眼见着莲滴认了主才罢休。“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大不了你在古战场的时候多帮着照顾那些学生就行。”

    “而且,也照顾好你自己。” 她道。

第七章 昨日

    初阳的光辉从窗棂空隙透进来,在房间木质地面上投射出斜斜交叠的线;恰如此刻,无数信息交汇于陆启明的脑海。

    空中静静悬浮着一面玉璧,颜色如墨幽深,通体绘刻着无数蚕丝般细致的秘密纹路;时而有灵光一闪,隐约与无尽远处空间中的某种气机交相呼应。

    这是一件名为“墨玲珑”的法器,是当初秦门魂域存在的另一处关键。陆启明正是通过它与秦门散布在外的人遥相沟通。

    一千余年沉寂中的积累,秦门暗中替换过的人已经构成了一张覆盖整片神域的庞大蛛网,隐匿而不动声色,却能将任何的风吹草动虽是传递给“网”中央的主持者。

    曾经这张网是织女与秦渔共同掌握的,而如今,虽是她们迫不得已的选择,陆启明已完整继承了对“网”的控制。不过有一事实也是她们不得不承认的:在魂域消散之后,即使墨玲珑依旧完好,也再没有人的精神力能够支撑“网”的启动。唯有陆启明才能将其继续维持下去。

    网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够与陆启明直接联通,这无疑能够使信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达,但也难免出现相当大量的重复——尤其是在现在,他集中收集这次古战场参与者资料的时候。或许待到陆启明进一步熟悉之后能够避免这个缺陷,但现在他也只有耐心地不断筛选了。

    “你准备怎么做?”韩秉坤在旁边问道。

    自从与幽泉镜完成契合之后,韩秉坤便时常现身在外行走,尤其是像现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

    陆启明依旧以精神力沟通着墨玲珑,闭着眼睛答道:“至少先从了解信息开始。”

    “你想用什么对付承渊吗?”韩秉坤走近观察着墨玉玉璧,道:“就这个吗?”

    “当然不够。”陆启明叹气道,“墨玲珑方便是方便,只是灵力波动太明显了。”

    “灵力波动?”韩秉坤微怔。他仔细看向玉璧,确定它确实正在被陆启明使用之后,不由道:“哪里有什么灵力波动,你是说反话么?”

    陆启明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望去一眼,道:“真的有,我能感知得到……而且承渊应该比我更敏锐,我不信能瞒过他。”说到后来时,他神情已经转为严肃,思索着道:“不过这一点倒未尝不可以反向利用,至少能试探承渊的态度……可惜按照惯例,恐怕墨玲珑在古战场中也是难以突破空间屏障的,只能趁现在多收集些信息。”

    “他竟能到那种程度吗……”韩秉坤有些怀疑。此前他一直困在暮途洞府,自然从未听说过承渊,也仅仅是通过与陆启明的对话才对那个高深莫测的九代有了一些了解。

    “这些都是我根据目前信息的猜测。”陆启明提及承渊时语气一向都非常认真,“毕竟我也从未见过他,自然算不上笃定。但一切都要先做最严重的推测。”

    韩秉坤忍不住一笑,道:“你也不要过于紧张了……相对来看,我还是对你更有信心。”

    “他比我更强,”陆启明则道,“这是所有人公认的。”

    “但是他们也都清楚你能做到什么事吗?”韩秉坤反问。

    说实在的,一路看过来,韩秉坤实在想象不出比陆启明更强的九代是什么样子——陆启明可是能凭一己之力压制整座秦门魂域的人——这是什么概念?再者,他也知道黄金树秘境中判定的血榜榜首实则是陆启明,而非旁人所误认的承渊。

    “那些人根本对你一无所知,还把你做过的事放在承渊头上,然后就认定承渊比你更强,这岂不是荒唐?”韩秉坤摇了摇头,道:“更明显的一点,如果那承渊当真远胜于你,他为什么始终回避与你碰面?连杀你都要假借他人之手,玩弄阴谋诡计……他若要真有那么强,亲自出手岂不是更干脆利落?”

    陆启明皱了皱眉。无可否认,韩秉坤提出的问题,也是他一直以来十分想不通的。

    “先不说这个了。”陆启明心念一动,墨玲珑玉璧随之化为流光收入眉心。他站起身,与韩秉坤笑道:“之前我修改了莲滴的几个细节,做了一个新的效果,刚好请你帮我检验一下。”

    “这么快?”韩秉坤讶然,旋即又摇头——他实在是应该见怪不怪了。想着陆启明说的,他也不由多了几份期待,笑道:“既然能被你这么格外提起,那一定是相当了不起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催动灵诀引动了莲滴——

    毫无征兆地,陆启明竟顷刻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位眼睛里带着明亮笑意的布衣青年。他容貌说不上哪里出奇,却充满了令人心折的魅力;分明是这样出众不凡的人物,周身却又偏偏没有一丝的压迫感,只有海洋一样的温柔与包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跟随他。

    韩秉坤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嘴唇张了张,临到头来才强忍住没有喊出那个称呼。怔然良久,韩秉坤喃喃道:“真的是……一模一样。”

    陆启明无声一叹。

    此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时间已经千年万年地过去了,这一回首间,竟还如昨日。

    韩秉坤的反应让陆启明终于确定了那个答案——

    八代,比他早一万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位渡世者,竟然真的就是他前世的大师兄,韩乾山。

    每过一万年才会有一次渡世者的出现,跨越两个世界之遥,几近于无的渺茫可能性,却先后带来了他们这对师兄弟;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陆启明默不作声地散去了控制莲滴的灵诀,重新化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心境却久久无法恢复平静。他有些迷惘,有些释然,更多的则是巨大的庆幸。原来这世上有无数种可能,所思所想皆可成真。

    陆启明一时间无所适从,又心驰神往。

    不过,这实在是……

    太好了。

    “待这次古战场一结束,”陆启明抬头望向韩秉坤,展颜笑道:“我便与你一同回隐宗看看。”

    韩秉坤也回过神来,感慨道:“我随老祖他老人家修行的那些年里,听他提起最多的便是前世时师父与同门。他若是知道了,真不知该会有多高兴。”

    “不如……”陆启明忽然站起身,道:“咱们现在就去。”

    韩秉坤瞠目,片刻后道:“我当然没问题……但是你能放下……”

    “不,不行。”韩秉坤还没说完,陆启明自己又先否定了。

    陆启明来回踱了几步,转眼间陷入了思索,喃喃道:“我得先想想该怎么说……得再等一段时间,我好好想想。”

    “难得啊,”韩秉坤打趣他道:“原来你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候,之前一直不还是挺平常的吗?”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笑道:“所以我忍很久了。”

    韩秉坤大笑,没来由觉得心里又轻松起来。

    陆启明却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前世自大师兄出事后接连发生了太多变故,许多人与事都不复从前;而他后来做过的一些事,虽然他自己无愧于心,但说出来却难免又要让大师兄难过;至于他又是为何会走到那一步,最终……

    最终……

    陆启明忽然顿住,眼中掠过一丝迷茫之色。

    最终……后面接着是什么?

    陆启明眉心紧锁,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前世最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却反而愈发模糊,就好像一觉醒来后回想不起梦境一样。他能想起的只有一段平平静静的生活,一如往常。

    陆启明蓦地惊觉,他竟然忘记了自己前世死去的理由。记忆中一切仿佛是突兀终结的,无论他如何去想,都没有任何征兆可循。

    韩秉坤发觉了他的异样,半开玩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大师兄他有没有与你提过,”陆启明踌躇着道:“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虽然不知他为何在意这个问题,但韩秉坤仍是很快答道:“简单提过,是身死之后由灵盟中人将灵魂引渡而来的。”

    陆启明默默点了点头,停了片刻,续道:“那……那他有没有说过……”

    但这次陆启明说了一半便顿住,是因为问了也是无用。以大师兄的性情,定然是不会与晚辈说自己前世死因这种事的。

    “算了,也不是要紧的事。”陆启明终还是笑了笑,又回头问道:“刚刚的幻形怎么样?看不出破绽吧?”

    这次的话题转得生硬,韩秉坤自然能感觉得到;但看陆启明的模样显然想到的并非好事,他又何必去戳人痛处?

    韩秉坤转而笑道:“何止是看不出破绽,真的是一模一样,无论是相貌气息都分毫不差。就算提前知道是你幻化的,我依然难免晃神了很久,瞒过他人更是不成问题。”这话虽是他顺着陆启明的语意所说,但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一模一样?”陆启明这一次注意到了韩秉坤的这个形容,微一挑眉道:“我幻化的是大师兄前世时的模样,难道在这个世界也是相同吗?还有名字……是巧合还是?”

    韩秉坤答:“刚转生时自然不是这样的。老祖是改回前世时的姓名之后,也将相貌恢复成了原先。”

    陆启明讶然,道:“这又是为什么?大师兄他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

    “老祖他不在意,不代表旁人不在意。”韩秉坤道,“其实不只是老祖,再往之前的七位渡世者也无一例外。”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韩秉坤叹息道:“七代那位前辈曾说过,渡世者听来好像比一般人多了一条命,实则是只能活在过去的人。而老祖虽然不至于那么悲观,但有些事也确实是无法否认的。”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现在还体会不深。”韩秉坤望向陆启明,低声道:“一旦知道了你渡世者的身份,所有人看你的目光就再与从前不同。就连这一世的父母亲族,知道之后也会生出不可逾越的隔阂,无法再真心接受渡世者是自己的孩子。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的孩子已经死去了,眼前只是一个占用了他们孩子肉身的异世界外来者。何况渡世者们修行到越高深处,外貌也会随心境愈发与前世相似,血脉亲情的关联便更加单薄,到后来连生身至亲也只会抱有利用之心,更枉论其他人……就是这样,渡世者无法被此生的亲人朋友接纳,最终,或早或晚终还是会改为前世本名,仍旧作为前世的那一个人而活着。老祖是何等洒脱宽容的人物,最后也难以免俗。这非是一人之过,而是世情本就如此,无法为人力所改变。”

    陆启明静静听着,问道:“这就是他们以‘隐宗’自称的原因?”

    韩秉坤道:“是。”

    陆启明一笑,悠悠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运气很好。就算有朝一日没人要了,也还可以去投奔大师兄。”

    韩秉坤微怔,摇头而笑,叹道:“跟你待在一起,总难免要觉得自己是个俗人。”

    陆启明莞尔。他抬眼望了一眼外面,笑道:“俗不俗的以后再说,现在有人要来了。”

    ……

    ……

第八章 人选

    来人是盛玉成。

    陆启明往远处望了一眼,见天地边界晨光尚熹微,不由脱口道:“稀客啊。”

    “稀什么稀,前天才刚见过。”盛玉成刚进屋就松松垮垮地往椅子上一歪,补充道:“而且昨天还不是你自己有事不叫我来的?”

    陆启明看着他呵欠连连,忍笑道:“这还是认识以来我第一次在早上看到你,难道还不值得感叹一下?”

    相对正常的修行者而言,盛玉成有很严重的贪图享乐、好逸恶劳的毛病。

    比如睡觉。

    修行愈到深处,体质经年累月受天地灵气滋养,便渐渐与凡常人不再相同,比较勤奋的修行者差不多可以用打坐修炼来代替睡眠。就算大多数人仍保持着睡觉的习惯,而毕竟精神充沛,稍稍小憩个把时辰也就足够了。

    但盛玉成不同。

    他不但要睡,还要睡很久。明明都已经是大周天的修行者了,竟还能整日睡到临近中午。刚开始同行的那几天,陆启明与小笛子还以为他是在偷偷摸摸地做别的事,后来自然就知道他居然真就在白白地睡,也是难得。

    听陆启明调侃,盛玉成则坦然得很。这人抬手一指窗外,便一本正经道:“别说是你了,连我自己也好几年没见过东边儿的太阳了。你不知道,就为了今天能早点醒了过来,我昨晚上干脆就没睡。”

    “……”

    陆启明叹气:“那劳你做出这么大牺牲,还真是过意不去啊。”

    盛玉成感动道:“你懂得就好!”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事。”陆启明也拿这块滚刀肉没有办法,道:“既然这次古战场不再有世家之分,那我还差你一个条件,要什么就直说吧。”

    “够意思!”盛玉成立即给陆启明比了一个大拇指,自语道:“我得好好想想……”

    陆启明道:“行,我等着。”

    “要不……”盛玉成眼睛瞟着陆启明,打商量道:“干脆你帮我想一个吧?”

    陆启明似笑非笑道:“狡猾啊。”

    盛玉成嘿嘿的笑。

    陆启明低头略作思忖,又很快抬眼上下打量起他。

    盛玉成被他看得发毛,喃喃道:“我应该有反悔权吧?”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还会坑你吗?”陆启明笑眯眯地道:“我帮你推荐一个投奔对象吧。”

    “咱就不能说好听点?”盛玉成跳起来,又道:“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这很难猜吗?”陆启明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待着儿没走,又不准备跟着道院,那显然是把主意打到了神域其他人的身上。”

    “好吧。”盛玉成又坐回来,道:“我就一个要求——女的。”

    陆启明怪异地瞅了他一眼,无语道:“你野心还真不小啊。”

    “没,真没那种意思。”盛玉成连忙举手,澄清道:“纯粹是我就不擅长应付男的……让我成天跟一大老爷们面前说好话,想想都够了。”

    “那选择可就不多了。”陆启明摸着下巴沉思。

    “有就行!”盛玉成来了精神,道:“说来听听……有没有主修医道的美人啊?”

    这人要求还越来越高了……陆启明抬了抬眼,淡淡道:“还真有一个。古九谷的墨婵,年轻貌美,天资出众,尚未婚配也没有道侣。而古九谷态度中立,只稍稍偏向武宗。不过与其说古九谷与世无争,不如说他们谁的面子都不给……算是一群有脾气的医家吧。”

    “这个好这个好!”盛玉成热情鼓掌。

    “不过她刚不久前出手救下了武宗奉天府的季牧,可见二人关系不错。那季牧与我有仇,所以,”陆启明抿了口茶,道:“我与你说她,只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招惹她……当然,还有季牧。省得被我连累。”

    盛玉成:“……”

    他喃喃道:“古九谷与奉天府在神域算哪一等的势力?那我岂不是要找一个比他们强的?”

    “都算二等。”陆启明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道:“其实想找个绝对安全的非常容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盛玉成一怔,道:“谁?”

    “安澜啊,你已经见过了。”陆启明悠悠道:“我可不信你没有打听到安澜的来历。堂堂龙族的公主,不比那些人强太多了?”

    盛玉成连连拱手,苦笑道:“你行行好,别挤兑我了成不?有你在前面挡着,人家哪儿看得上我啊。”

    “这可不是玩笑。”陆启明摇头,还是多提醒了他一句,“其实你没必要冒险搏这种机遇。我毕竟也只是知道一部分那些人的信息,都非常有限,更不曾与他们面对面打过交道。你在这种时候贸然凑到他们面前,还是过于危险了。”

    盛玉成知他言出真诚,最近正值诸事犹疑不定的时候,听了这些话,盛玉成心中竟难得涌出几分感动来。事实上他本是说话十句中五句假的性子,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向陆启明认真解释了理由。

    “……中武,或者说道院的模式我曾经试过,但终究还是不适合我。而到了这种层次,虽然不算高吧,但族里也确实给不了什么助力了。我现在看着还算风光,但武道上资质毕竟有限,如果再加上更有限的资源,那恐怕一辈子也就到这儿了。这次古战场有神域中人来,况且还有你能多告诉我些事,对我来说已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我不想错过。不过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陆启明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盛玉成过了会儿,又道:“你要是为难,我就随便去碰碰运气好了。”

    陆启明反而挑了挑眉,打趣道:“今天你怎么回事,我都快不习惯了。”

    盛玉成翻了个白眼。

    “其实,确实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陆启明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之所以犹豫是另有原因。他问:“这些天松江上的那座楼船,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吧?”

    “那么显眼,当然的。”盛玉成点了点头,笑道:“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做派。”

    陆启明道:“差不多就是这样。船里的人是神梦宫的少宫主,一个名为铃子的姑娘。她在整个武宗的地位都相当之高,已不会再仅仅被人当做年轻一代的天才来看待,而是值得正视的、执掌一方权柄的大修。不过传言她的性格比较出世,像这次这样亲自出面的情况十分罕见。”

    盛玉成苦笑道:“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上上之选。但我又凭什么能打动她?”

    陆启明沉默片刻,竟然道:“只要你去找她,她就一定会同意。”

    “这是为什么?”盛玉成大奇,“莫非她放出消息要找……随便一个中洲人引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盛玉成也不过是随口扯一个理由而已。

    “不,”陆启明有些感慨地道:“在这些中洲人中,只有你去她才会应许。”

    盛玉成已品出了些不同的味道,便安静下来等他下文。

    陆启明犹豫良久,徐徐叹了口气,道:“真是两难啊。”

    盛玉成道:“怎么说?”

    陆启明无奈道:“如果你从未问过我,直接碰运气去找了铃子,那么她不但会收你,而且与你也只有益处、没有危险。但是如果是由我推荐后你再去找她,虽然她依然会收你,但是会不会有危险就说不准了……因为她很聪明,会看到这其中有我的私心。”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盛玉成直接被绕糊涂了,随口道:“她既然很聪明,那就是善解人意了……澄清不就好了?”

    陆启明微一耸肩,道:“但我确实有私心。”

    盛玉成哑口无言,只好问:“什么私心?”

    陆启明道:“这不能给你说。”

    盛玉成顿时就抓狂了,半晌叹气道:“你赢了……一会儿你是不是要说,‘但这是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陆启明道:“是。”

    “至于这些莫名其妙之处,”盛玉成又问,“是不是都与你有关?”

    陆启明再次道:“是。”

    “得,那就这样吧,我去找那位听上去很厉害的少宫主铃子。”盛玉成嘀嘀咕咕道,“反正知道你还不至于害我……”

    陆启明拍了拍他肩膀,道:“祝你好运。”

    “不是吧,就一句话?”盛玉成叫道:“你也太无情了吧!”

    陆启明莫名道:“那还要做什么?我亲自把你送过江?”

    “不用不用,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盛玉成顺手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只需再说二三四句话,比如……你到底还有什么身份,给老哥透漏几分,这心里也好有个底儿啊?”

    陆启明微笑道:“你现在就知道的不多不少正刚好,再知道得多了,我担心你到最后难免被铃子杀了。”

    盛玉成挑眼瞧他,想辨认陆启明这是不是玩笑话。然而他瞧着瞧着自己脸却白了,喃喃道:“那你刚这句算不算‘多’?”

    陆启明仔细想了想,道:“有点儿。”

    盛玉成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千万别送啊!”

    ……

第九章 初始之日

    这真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动的少年。

    屋中光线昏暗,处处萦绕着药草熏香的气息。床头燃着一盏烛火,影影绰绰,更显衬出少年清晰而精致的轮廓——眉峰,眼梢,睫毛,鼻梁,唇角;每一处都是那么完美。白皙的皮肤更是没有一丝瑕疵;虽仍然带着病态的苍白,但也更惹人怜惜,不是吗?

    就算早已知道季牧的本性,但每当墨婵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被这种美丽所蛊惑,真是令人……

    嫉妒啊。

    墨婵忍不住反手摸向自己脸颊,暗暗哀叹她怎就没能生得这样的美貌。虽然作为医修,她能够把自己的皮肤调养得晶莹细腻,大约也能算美人了,但还是远远比不上眼前这样的天生丽质。

    每次当季牧没有防备地躺在她面前,墨婵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都在他脸上流连,恨不得把这整张脸制成人皮-面具给自己用。反正季牧的五官本就偏向柔和,稍稍添改几处就能变成一个绝代美女。

    可惜了。

    若是其他人,她或许会当真考虑一下实施的可行性,不过若是季牧的话……

    墨婵摇了摇头——她还是不太敢打这种人的注意。

    墨婵遗憾地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挑开覆在少年身上的薄被,低头仔细观察他肩膀处的伤口。

    有两枚噬骨钉从后背刺入,直接穿透他双肩琵琶骨。虽然没有形成贯穿伤,但已经能从前面看出透得极深的黑紫淤血。

    最开始乔吉抱着昏迷中的季牧找上来的时候,墨婵本想把他身上的噬骨钉一并去除,但细看过后竟不敢动手。当时季牧的伤势实在太重,噬骨钉又太刁钻,如果贸然去动,凭她的医术难保季牧性命;恐怕要她师父亲自出手才有可能。

    不得不说,也不知是谁——倒也真狠的心下手。无论怎么看,这样狰狞的伤口也与季牧的相貌太不相配了。

    “你最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季牧睁开眼睛,神色不悦。

    “醒了啊。”墨婵直起身子,退后几步抱着双臂斜倚在床柱边,嗤笑道:“你要是以为我在可怜你,那可真是想多了。你这伤难道不是自找的吗?”

    季牧只漠然回道:“没有最好。”

    他支撑着坐起身,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很疼吧?”墨婵微笑着问,“不然等你身子再养养,我就帮你把噬骨钉除了,你刚好把最后那一支青雀翎给我,咱们俩两清?”

    季牧曾偶然间救过墨婵一次,她便以三支青雀翎作为回报,每支青雀翎即是一条命。无论是多么重的伤,只要没有立即死,她就能救。就算她真的做不到,拜托师门长辈也一定会应诺。

    虽然暂时噬骨钉要不了季牧性命,但如果要彻底去除且保证暗伤痊愈,所费的功夫绝不亚于救治一个垂死的人,以一支青雀翎相抵并不过分。

    季牧低头略作思忖,问:“需要多久?”

    “只用小半年。”墨婵接的很快,显然早就算好了。她笑道:“要不要考虑一下?”

    季牧道:“不行。”

    “怎么,”墨婵有些失望,挑眉道:“都这么惨了,难道你还在肖想什么永寂台?”

    “与永寂台没关系。”季牧摇头,淡淡道:“时间太久,他们就能确定我的伤势了。”毕竟想要他性命的人还有很多。

    墨婵道:“根本不用到那时候。就现在,谁还不知道你在我这儿治伤?”

    季牧冷笑道:“但现在他们还不敢来。”

    墨婵沉默片刻,道:“所以这次古战场,你依然要进?”

    季牧道:“是。”

    他略显虚弱地站起,一步步走到窗边,推开。

    外面的光线斜照进来,夕阳映着江水,粼粼波光尽是金红。

    墨婵缓步过去,与他并肩向远处眺望。她道:“要开始了。”

    天地之间,江河之上,古战场的界幕正在凝聚,附近有细密的空间裂隙不断生长又消泯,仿佛未知的另一边有什么蓄势将出。

    江岸,道院的队伍已经聚集完整。出于道院允诺的条件以及其余种种因素,他们将是最早前往古战场的一批人。

    “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墨婵一边拿手指梳拢着被风吹乱的发丝,随口道:“听说承渊就在那个队伍里。”

    季牧挑了挑眉。

    “喏,就最前面的那个黑袍少年……居然还弄了个导师的衣服。”墨婵啧啧称奇,道:“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回终于可以看看这个大魔头长什么样了。”

    季牧随之望向人群中的陆启明,目光深晦。

    下一刻,墨婵忽然间猛地后退了一步,却就此顿住,没有继续的动作。

    季牧皱眉,“怎么了?”

    “他……”墨婵神情有短暂的恍惚,低声道:“他刚刚看向我了!”

    “那又如何?”季牧讥诮一笑。

    墨婵定了定神,微笑道:“我只是没想到,承渊竟然是这般清秀无害的少年模样……看起来很像个好人呢。”

    仅仅如此吗?

    墨婵没有说的是,那少年望过来的那一眼,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干净清透,就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灵气逼人。

    墨婵简直不敢相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竟会是承渊。

    季牧却已收回了目光。

    “哦。”

    他说道;然后转身回房间深处而去。

    ……

    ……

    “看一个人,就要先看他的眼睛。”

    铃子纤纤素指拈着半块梅花糕,这么说着。

    盛玉成立在她身后,眼光在梅花糕上那点可爱的小牙印儿上晃了一圈,没有说话。

    铃子也不用他说话;毕竟这是她要求的。

    因为陆启明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刚来时盛玉成心里还真有几分忐忑,甚至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当然,他所谓的“准备”就是只要见势不妙,就立刻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讲出来,绝不用等大刑伺候。

    结果,铃子虽然确如陆启明所说将他留在了身边,而盛玉成预想中的那些问题她却只字不提。这些天铃子吃喝玩乐一如往常,心情不错的时候就与他说说话,聊的大都是中洲各地的民俗特色,并无其他。

    原因嘛不难理解,无非是铃子想要凭自己的眼睛判断,拒绝任何人灌输给她的第一印象。既然铃子如此,盛玉成也乐得轻松自在。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该享受的乐子一个不落,日子反倒过得比以前还要滋润。

    而对于这样的盛玉成,铃子也是十分满意的——聪明但又不卖弄聪明,不会给人添烦。况且盛玉成又是正统的皇室出身,言谈习惯都是她喜欢的,还能时不时地给她找一些新鲜的玩物。就算与九代无关,带上这样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不过,铃子持续几天的好心情,似乎到此为止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人群中的少年,回想起前几日与尹秀衡说的那些话,心中羞恼不已。

    她知道自己判断错了。

    铃子一般很少就某件事做出判断,但只要说出来,那就一定是正确的。然而这次她竟然错了——

    陆启明与承渊竟然真的是不同的。

    铃子有通过眼神分辨一个人的本事,即使是最高明的易容术、幻身,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因为这与任何功法武诀无关,纯粹是一种天赋的直觉。而此刻,她用自己的能力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真丢人!铃子在心中骂着自己。早知如此,当初荀观来的时候她就不会打那个赌,也不会在尹秀衡面前把话说得那么满。

    铃子盯着远处的陆启明,把剩下半块梅花糕使劲塞进了嘴里,狠狠咽了下去。

    接着她把右手往旁边一伸,道:“水。”

    ……

    ……

    奉天府季牧,古九谷墨婵,神梦宫铃子。

    每一位都是神域年轻一代中大名鼎鼎的人物。然而,同一时刻注视着那个少年的,却绝不仅有他们。

    紫衣女子孤身坐在最高处的暗红屋脊,右手无意识地抚弄着寒时琴弦,零落琴音未及耳畔即散。

    ——岳麓书院,七夕。

    临江亭,一袭白衣的俊秀男子俯瞰着道院的那支队伍,神色沉思中带着凝定,不见他平日随和爽朗的模样,令身边熟悉他的人一时屏息。

    ——上清宫,楚鹤意。

    玄袍青年盘膝静坐古松下,神情淡漠;长剑“越国”横置膝上。青衣女剑侍静静立于身后。

    ——无极剑宗,江守。

    面容白皙的年轻人随着人群站在江边张望,他身上干净灵透的气息引得小孩子们下意识地靠近,他也没有丝毫不耐,反而蹲下身,温柔笑着与他们说话。

    ——亶爰山,秋泽。

    一叶小舟随江水微微飘摇,几与天边晚霞融为一身。灰衣男子与身形微胖的家仆坐于舟上,背靠着夕阳。

    ——天阙李氏,李素。

    神色冷峻的雪裙女子独自立于树梢。

    ——月狐族,艳零。

    姜忍冬卷起竹帘,回到赭衣老者身后安静侍立。

    ——茯苓古地,刘松风。

    ……

    此时此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于一人。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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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存在即原罪,他的生命即掠夺,他的到来即战争。但我们仍然真诚地感激。因为他是旧时代的变革者,他是最终的正确,他是这个时代一切光明的最高启示。——《莲世界大道问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问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问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