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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溯源(一)

    深秋肃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远处古战场的界门已隐隐欲现,天地灵气愈发澎湃,几乎令人站不住脚。风也是冷厉的,四周压迫而来的气势犹如山岳无形,仿佛连江水都要彻底凝固。

    俞正则额上缓缓滑下一滴冷汗。

    铃子、楚鹤意、刘松风、李素、江守……一位位都是在整片神域闯出偌大名号的人物,都是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及的高深修行者;然而这些人,此刻却全都在盯着这里!

    俞正则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居然被如此之多的强者同时注视!

    难道作为道院此次的领队师兄,还有他尚未领会的重要意义?抑或是他身上有某种特殊之处,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俞正则面上沉稳如山,心念却动如电转,飞快思索着其中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俞正则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天赋中等,能力也中等,在天才横行的道院,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类。至于这次为什么会被委任为古战场中道院的领队,俞正则自己也十分莫名其妙。

    那日的经过大约是这样的——

    俞正则走在路上,恰好见夏凉院长对面而来,连忙行礼。夏凉略一颔首便脚步不停地继续走,然后走出一段又停住,竟转回来和蔼可亲地问他最近忙不忙,俞正则受宠若惊之下当然是一句“不忙”脱口而出——结果竟就直接被她拎到了中洲……他还是半路上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作为一个一贯的小人物,即使事情发生得这么突兀,俞正则也没有多想。然而此时此刻,却已容不得他不多想——

    莫非,就连夏院长带他来,也根本不像她表现得那般随意、而是装作无意的刻意为之?

    俞正则油然生出一种使命感。

    然而,激动的心情却难以抵消他所承受的压力。

    修为高深的强者,身上自然而然带有一股强大的气势,当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某一个人时,那份气势也同样会随着视线与精神力压迫在那一人身上,更会随着时间累积愈渐加重;即使他们是无意的。

    俞正则渐渐感觉艰难。

    而与他形成鲜明反差的则是身边那个同穿黑袍的清秀少年。

    俞正则受到气势压迫只能勉强支撑,而他却依然一派轻松自然,仿佛真是来古战场游玩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还敢毫不避讳地与那些强者对视……

    真是无知则无畏啊,幸好那些前辈不与他计较。俞正则暗中感慨着。

    这少年什么身份,夏院长没有多说,俞正则也没有多问。但只需看到他那枚宝光内蕴的四灵玉佩,就一定是最得夏院长宠爱的后辈——这就够了。俞正则知道,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这位小少爷照顾好。

    俞正则平缓了一下气息,淡然微笑道:“陆师弟,你暂时不要靠我太近,以免被波及误伤。”

    说完,他明显看出陆启明怔了一下,好像没听懂他这句话似的。不过俞正则也能够理解,毕竟修为太低的人,是感觉不到这些层次高深的气势较量的。

    他正想与陆启明解释其中的微妙之处,却见少年人反倒先朝他歉然一笑,向一旁退开几步。

    ——说来也巧,就在同时,俞正则莫名就感觉四周的压迫力减弱了许多。

    接着,那少年抬头向远处环视了一周,看他神情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应该就是无意之间的一个动作。

    ——然而那些无处不在的气势却在一瞬间消弭了!

    怎么回事?

    俞正则几乎以为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错。

    好运?巧合?不可能吧?他不是连二十岁都不到吗,能有什么境界?

    不知怎地,俞正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夏院长与他提陆启明年龄时的古怪笑容。

    然而,在短暂的怀疑之后,俞正则依然将方才那一幕归结于巧合,因为——

    古战场的界门已终于要打开了。

    ……

    ……

    古战场的空间十分奇特。

    身处其外时,任何修行者都无法感知到它的内部,仿佛古战场是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虚无之所。然而当身处其中,人们却能清晰的感知到它与外界世界无比紧密的耦合,仿佛二者之间的界限从不存在。

    这种变化突兀而令人不解,修行界至今仍未能找到解释古战场存在的合理原因。

    然而在站到这里的某一瞬间,陆启明却忽然得到了答案。

    与其说古战场与外界不在同一个空间,更不如说——二者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力量本源。

    对,力量本源。是他所熟悉的、前世那个世界的气息。

    片刻的恍惚过后,陆启明微抬起头,专心仰望着这片界幕。

    前方半空中形成了巨大的透明曲面,古战场内部的色彩渐渐从虚无中扭曲地显透出来,就像透过万花筒去看的世界。无数的人们林立于其下,神情期待好奇,却渺茫如蝼蚁。

    神明高高在上,万万凡人向祂伸出渴望的手,胳臂伸展犹如枯干的草原。

    陆启明脑海中陡然浮现出石人让他坐上神座之后看到的场景,无数的人向他跪伏朝拜;详实得近乎于幻象重现。

    ——之前因熟悉的气息而带来的亲近感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下意识的厌恶与排斥。

    陆启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韩秉坤传音与他,语气隐含担心:“你今天一直在走神。”

    陆启明微一摇头,回道:“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陆师弟不用担心,古战场不会有太大危险的。要不然,一会儿进去的时候,你走我身后就好。”

    这时另一道声音传来,却是俞正则注意到陆启明的动作,误以为他是在紧张害怕了。

    听出了俞正则的意思,陆启明颇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当做小孩子照顾的感觉了。

    想了想人家毕竟是好意,陆启明还是道:“……多谢。”

    韩秉坤的大笑声顿时在心中响起。

    陆启明没好气道:“你笑你的,就不用传音了吧?”

    韩秉坤道:“之前那次我自己笑了半天没传,就已经挺后悔的了。”

    陆启明无奈。人熟了之后就这点不好。

    不过经这么一打岔,古战场给他带来的诡异感自然也消失无踪了。

    走向界门之前,陆启明最后向外回望了一眼。

    所有人都已经来了,但承渊此刻究竟在哪里呢?

    ……

第十一章 溯源(二)

    天上晚霞与外面连成了一片,浩瀚如海,无际无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穿过界门的一瞬间,便已真正进入了古战场。后面远方,存在于中洲涂州的那条江水仍在流淌着,只需回头便能遥望得见——却无法靠近——无论向着来处走多远,距离永恒存在。

    而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去回望中洲;所有人都被这片壮观瑰奇的景色震撼失声。

    眼前是一道笔直而开阔的河流,由精纯的空间之力凝汇而成,通体皆是水银般的奇异光泽,贯穿目力可及的整个世界,前后不见始终。

    以空间之河为中线,整片广袤的大地直接划为微向下倾斜的两面。人们站在大地上,仿佛站在一个庞大建筑的屋顶。

    地面在视觉上虽是倾斜的,感觉中却与平地无异,感受到的重力亦与正常世界一般。无论是人、树木花草,都是正常地垂直于大地而直立。

    ——然而,倾斜的两侧都“正常”,结合起来后却成了最大的不正常。河流两岸,能够清楚看出植被生长朝向的不同。

    世界犹如一张巨幅的纸,被神明之手折出一条脊线。

    哪怕是陆启明,也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空间。

    “这到底是哪里?!”无数脱口而出的惊呼声响成一片。

    毫无疑问,展现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与任何人对古战场的认知都不相同。

    “怎么回事?”女子大步走到陆启明身边,问他。

    ——却是随后到达的安澜公主。她不适合直接加入道院的队伍,但也仅仅是一前一后进来的差别,中间几乎没有时间差。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两人之间已有默契,安澜公主虽问得简单,陆启明却很清楚她的意思。他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空间规则,答道:“不是幻境,空间在规则层次毫无异常,甚至也看不出人为控制的痕迹……这里确实就是古战场。或许过去人们看到的才不完整;但我未曾亲眼见过,不好比较。”

    女子没有质疑。以陆启明的性格,既然如此说出来,那就定然是已经判断准确的。她便接着道:“这种奇异的空间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陆启明苦笑,“这个就不知道了。”

    安澜公主莞尔一笑,道:“问顺口了。”

    这可是整个神域前后十万年都没有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忽然就要陆启明说出来,实在太难为人了。

    看着二人谈笑风生一派自然,旁边的俞正则却早已惊得呆了。

    灵族的外貌皆是异于凡人的美丽,更不要说是龙族安澜公主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俞正则又怎可能认不出?安澜公主刚出现时他还以为只是路过,没想到……

    那陆启明的身份又是什么?

    一时之间,俞正则满门心思都在想着这位神秘的陆师弟,连自己身处何地、职责何在都忘了;毕竟他从未当过做主的人,没有这个习惯。

    俞正则忘了,安澜公主与陆启明却不能忘。他们继续探索着周围的情况。

    “修为有压制。”安澜公主道。

    “但不像传闻那么严重。”陆启明接道,“我术修上只压制了一个小境界,你呢?”

    “我倒是少一点……不过你现在修为多少了?”她现在才忽然想起来问。

    陆启明回忆了一下,道:“大周天高阶吧。”

    “看来有意外收获啊。”安澜公主朝他眨眼一笑。但她毕竟不是擅长闲聊的性子,转眼间便又回了正题,道:“此次实不寻常,我原以为进来后恐怕会被压制到大周天以下了。”

    她说的正是从前人们所见的古战场情形。她与陆启明虽然都是第一次来,却也听说过从前古战场是如何荒芜,对进入修行者的压制又是如何之重。哪知这次却模样大改,简直与过去不是同一个地方。

    陆启明扫了一眼四周中武的年轻学生们,道:“这样一来,更要谨慎行事了。”

    显而易见,古战场的改变对这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人很不利。

    安澜公主忍不住笑道:“跟你在一块儿,总是要帮忙照顾小朋友。”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道:“好像确实是这样……禁空的情况,你感觉如何?”

    “压制得相当厉害。”安澜公主尝试沟通天地灵气,却只能晃晃悠悠地勉强浮空。她只好重新回到地面,蹙眉道:“十成力里剩了半成。飞行不能用了,否则就是给人当靶子……你呢?”

    陆启明却有些惊讶,道:“我倒是没有这么严重,大概还余六七分。”

    安澜公主一呆,与陆启明对视片刻,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俞正则,齐声问:“你呢?”

    这时俞正则正支着耳朵听他们两个人说话,没想到忽然间就问到了自己身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顺着他们的话题尝试飞行,结果到最后却只在原地蹦了一蹦。

    安澜公主面露失望之色,与陆启明道:“他是一点儿也不行。”

    俞正则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腾一下就红了,只觉得刚刚自己模样实在是傻得可以;再想到之前对陆启明说过的话,他差点没直接掩面而逃,真好不容易才忍住。

    然而安澜公主却已转而讨论起了这个现象本身。她道:“这倒是怪了,我看这里灵气充裕程度远超外界,也分明没有感到外力压制,但偏偏就是飞不起来。”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思忖道:“看来是与境界有关?但是为什么……”

    他还没说完,安澜公主立刻瞪过去一眼,道:“你是说我跟你差距有这么大?”

    陆启明回过神,苦笑着主动揽活儿道:“待会儿我负责探路。”

    安澜公主抬眸四望,远处丛林深涧隐约可见。她满意地点点头。

    但是陆启明毕竟没有否认——这一认知使得旁边偷听两人说话的俞正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对了,”陆启明这时想起另一件事,道:“不是说一进入古战场便会得到一段心诀吗?怎么没有。”

    “你没有?”这次轮到俞正则与安澜公主异口同声了。

    陆启明一下受到了许多奇怪的目光,微一耸肩,无奈笑道:“看来只有我没了……好吧,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在这儿会额外得些优待。”

    “但这种体系的心诀,你本来也不需要。”安澜公主挑眉看向他,意有所指道:“这说明古战场自身即有明确的意志,不是吗?”

    “当然,”陆启明微微一笑,回答得很轻松,“古战场的存在本身,早已足够证明了。”

    安澜公主哼了一声,却丝毫不像要生气的样子。

    俞正则没听懂他们打的哑谜;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已被一件令人浑身发凉的事占据了——

    “怎么回去?这里根本没有出口!”

    依照过去已知的惯例,整片古战场本应是简单明了的三层两界——穿过第一道结界便会返回中洲大陆,第二道结界则进入危机重重的更深处,直到古战场自行关闭之前不得回返;唯有两道结界之间的地域才是相对安全的,可进可退。

    而这一次的古战场,却再看不到曾经三层两界泾渭分明的模样了,有的仅仅是这个奇异却自成一统的完整空间。

    那么,该如何离开?

    空气安静下来。初见瑰奇景色的新鲜感瞬间消散,不安重新涌上心头。人人皆警惕地望向四周,试图找出与过去资料相符之处。

    连安澜公主神色间也多了几分沉重。此次古战场情况大改,如若找不到出口,难说会被困在此界多久。从前即使进入了第二道结界,修行者们也会在数月之后随古战场的关闭被送回中洲,可是这次……

    安澜毕竟是龙族公主,眼界境界都不同凡常,并未向其他人一样漫无目的地乱找。她很快就将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条空间之河上;而在这时,她却发现陆启明早已在望着那处了。

    她思忖着问:“莫非对岸就是出口?”

    “不,”陆启明微一摇头,向前几步走向河畔,道:“应该是河水本身。”

    安澜公主微惊。须知道连传送阵中偶然会出现的几缕空间乱流都是极为凶险之物,何况眼下这条汹涌湍急的空间之河?

    想法还未转过,她就见陆启明竟蹲下身伸手去探那河水,下意识便上前去阻止他:“别碰!”

    而与此同时,察觉到女子动作的陆启明也连忙回头,道:“别碰!”

    两个人的声音与目光皆重叠在了一起,一怔后皆笑了。

    安澜公主责怪道:“你知道还做?”

    陆启明笑道:“放心,我有分寸。”只不过他只能保证自己不受河水影响,却难以再兼顾他人。

    安澜公主看着少年的眼睛,蹙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陆启明微微一笑,俯身鞠了一捧空间之河,水银般的河水闪耀着神秘的细腻光泽,一滴滴顺着他指隙间流淌,看上去轻柔而安静。

    在旁人无法感知的规则视野,自少年手心而起,无数金色的线顺着河流向远处伸展,却在扩散开去的一瞬间便急急收拢——然而只是这一瞬间,就已耗去了他积蓄的七成规则之力,不啻于大战一场。

    陆启明眸色深了深,缓缓把手收回。若是数月之前的他,此刻已经被这河水拖下去了。

    “怎么样?”安澜公主低声问。

    陆启明起身,颔首道:“进入这条河,就能回去。”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阵惊呼,河岸边霎时退出一大片空白。安澜公主与陆启明闻声望过去的时候,已是事情发生的最后一幕——

    银白色的河水蓦然暴涨,如活物般包裹住河边的一个青年,顷刻间已将他整个人拉扯进去!

    ——却是那青年见了陆启明触摸河水后安然无恙,便在好奇心驱使下做了同样的事。

    见此情景,武院的年轻人们都被吓出一身冷汗,离那青年近的几人更是脸色惨白。他们怎也想不到,这看似安静美丽的银色河流竟会骤然展露如此狰狞一面。

    “不用担心。”陆启明虽未来得及阻止,但面上却并无沉重。他抬手指向后方远处中洲的方向,温声解释道:“他只是被传送回去了,你们应该能看得到。”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那片如海市蜃楼一般显映的中洲一角,果然人群中多了一个身穿武院学子服的青年;目力再好些的、如俞正则,隐约还能看到那青年脸上惊魂未定的神色。

    原来人没事,幸好幸好。年轻人们总算舒了一口气,否则这次古战场之行未免也太过凶险了。

    陆启明与安澜公主注意的则是中洲那边少了的那些身影。

    “他们有几个已经进来了。”安澜公主皱眉道:“在哪儿?”

    陆启明指了指河水,道:“水流湍急,这是空间规则的映射。进入的时间有差,出现在古战场的位置便不一样。”

    安澜公主眸光四下一扫,道:“看来这里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视野非常开阔,但却完全看不到其他自中洲过来的修行者。

    陆启明点点头,收回目光,道:“走吧。”

    ……

    ……

    一行人向着灵气最盛的方向前行。在最后一缕夕阳的光线落下之前,他们竟在古战场中遇见了人烟。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

第十二章 溯源(三)

    远离了空间之河与另一半倾斜的世界,再习惯了轻微的修为压制以后,便再难察觉古战场的特异之处,仿佛真的仅仅只是个灵气充裕的修行宝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但没有人能忘记古战场本该的模样——荒芜,破败,混沌的空间乱流与凶险的灵力飓风四下交错,苛刻的环境没有哺育灵性生命的能力,只有寥寥异草异兽存在,多为不祥之凶物。

    自中洲灵气异变以后,纵然灵力潮汐能在短短数月内将古战场转化为生命力充盈的洞天福地,但前方山谷中那片小村庄又该做何解释?那里有老有少,分明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家。

    人们不由停驻了脚步,屏息凝望。

    广袤的夜空,那一片人间灯火微显朦胧。再看远方天际,暗蓝中犹带着几缕水墨点晕的金红,便愈发显透出令人心醉的宁静来。

    陆启明也正望着那里,目光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夜晚的风拂动着他的衣角,仿佛将要乘风归去了。

    来到古战场之后,少年身上看不到一丝旁人的压抑感,反倒比中洲时更显轻松适意,就像美玉在泉水中涤去了最后一层尘土,露出了原本温润灵透的颜色。

    安澜公主微微晃神。她很快将视线移向远处,道:“你心情很好。”

    陆启明“嗯”了一声,回头与她笑道:“这就去吧,那里没有危险。”

    自无人有异议。

    武院来此的皆是小周天境以上的修行者,山路虽远,一众人沿着山岭缓坡往下,不多时也就临近了村庄。

    “这里的,”俞正则凑过来,迟疑道:“真的都是普通人?”

    “有几个小武修,”安澜公主挑了挑眉,目光求证地望向陆启明,问道:“走的好像是你们那里的路子。”

    “没错,但也在意料之中。”陆启明点头,道:“与你们得到的心诀是一套修炼体系。”

    安澜公主一怔,道:“你不是没有吗?”

    “对,所以知道了这事以后,就看了看你们的。”陆启明道。

    安澜公主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复又好奇道:“每个人都一样吗?”

    陆启明摇了摇头,道:“是适合的。”

    安澜公主一顿,心中瞬间升起一片寒意。但她很快再次放松下来,道:“既然古战场的意志强大至此,反倒无需再担心了。”

    陆启明一笑,耸了耸肩。

    “等等,等等……”俞正则见这两位聊着天就大咧咧直接往那山村走,眼看就快进门了,不得不壮着胆子过去拦,压低声音道:“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进去了吧?”

    “那要如何?”安澜公主与陆启明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俞正则一缩脑袋,讪笑道:“咱……能不能再小心点儿?这不还不知道那群人是人是鬼呢……”

    听到最后一句,陆启明不由多看了俞正则一眼,微笑道:“那你们就先在此稍等,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问?”俞正则呆住,弱弱道:“就直接去问吗?”

    结果陆启明真就这么过去了。

    俞正则就看着那少年悠悠然走过去,找到离他最近的一位老者,和和气气地与人说着话。

    在这情况不明的时候,俞正则不敢贸然用精神力去探听,只有细微的交谈声随着晚风传至耳际,依稀只是寻常问路的话。那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令俞正则不禁有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在神奇诡秘的古战场,而真是中洲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无名山谷。

    陆启明很快回来,简单道:“天色已晚,今日就在这里休息吧。”

    众人一呆,不由望向不远处,村口的老者正和蔼地与他们招手。

    这回连安澜公主都微微惊了下,道:“你认真的?”

    “那还有假?”陆启明转身望向她,含笑道:“既然有房子,为什么不住?”

    安澜公主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望着前方那片安然宁静的小山村,天上飞鸟绕过炊烟,女子眸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十分新奇。

    “那就走吧。”

    ……

    村庄里面的样子比想象中更好。

    石板上的青苔,旧布衣,寻常的田家或猎户,以及不算难懂的口音。许多孩子都在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但更多人却并未对他们的到来表示过多的讶异,显然也是了解修行者存在的。再看各家各户的细节,不难看出这里浓厚的尚武氛围。

    引路的老人应是村里颇受尊重的长者,言谈间是与这小小村庄截然不同的气度,问了才知老人年轻时曾是四海为家的游侠,也知道了山脉之外另有繁华城市的存在。

    听着老人的叙说,武院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更加看不透这个空间了。

    亦因与此,当不久后看到湖畔那座不大不小正合适的客栈时,众人都已见怪不怪了。到了这时,无需陆启明再提醒,他们都已隐约意识到了这次古战场的玄机;或许机缘就隐藏在这些原住民之中。

    待到众人皆在客栈安顿好了以后,大家才意识到一个不妙的问题——并没有钱。他们都是来想象中荒无人烟的古战场历练的,又有谁能想到会用到凡俗货币呢?

    所以最后当陆启明真的过去付了账的时候,才是令人想象不到。

    安澜公主震惊道:“你哪儿来的钱?”

    “肯定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俞正则则是倾向于将这位陆师弟的来历无上限地猜测。

    陆启明却只是抬手在空气中一抓,摊开掌心时正平放着一枚外圆内方的小铜钱。他笑道:“喏,我变来的。”

    俞正则嘴角抽了抽,“幻术?”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不做解释。他一翻手将铜钱印在安澜公主手上,便转身出了客栈,悠悠道:“我出去走走。”

    而安澜公主却仍在盯着自己手心的那枚铜钱,动也没动。

    想了想,俞正则还是压低声音道:“用幻术骗人家……会不会不太好?”

    安澜公主回过神来,冷嗖嗖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说甚么?”

    俞正则被她严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委屈道:“什么……”

    安澜公主将铜钱谨慎地放进玉盒保存,冷冷道:“不懂就别乱说。这是规则凝形,就算用的是凡物的模子,一枚也足够换一颗六品丹药了。”

    反应了好一会儿,俞正则呆住,喃喃道:“那刚刚那么多……?”

    安澜公主点了一点下巴。

    俞正则默默回头,盯着后面那掌柜的看了又看,忽然很有晚上偷偷出来抢了他的冲动。

    ……

    ……

    陆启明自是不知其后的事。他只身出了客栈,离开湖边,沿着和缓的山坡往下,原路往村庄折返。

    人声渐渐弥漫而来。

    村头老榕树上,顽皮童子手脚利索地在枝杈间攀爬,却不小心在挤闹中跌落下来。

    陆启明接住他,稳稳放在地上,然后退后了一步。

    童子仰头望向他,道:“恭迎小主人。”

第十三章 临夜问

    “石人前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陆启明还以一礼,恭敬道:“前辈曾应允,再次相见之时便将一切言明。还请前辈为晚辈解惑。”

    慌张的年轻妇人小步跑过来检查自己的孩子。她牵起童子的手,面向陆启明的一瞬间神情转为平静,颔首道:“您可知大中小三千世界的说法?”

    陆启明点了点头,道:“我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以及现在所在的这里,都是三千中世界之一。”

    “不错,但这一个较为特殊。”年轻妇人牵着孩子返家,道:“它的本体是一株莲花,中有花瓣三千数,每一瓣即是一个小世界。莲花完全盛开之时便自成一个中世界,莲花中诞生的意识也便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神明。”

    陆启明与母子二人一道慢步走着,心中回想起了涅槃时看到的那片莲花宇宙,无数星辰组成的三千洁白花瓣。他曾经怀疑过那一幕是否是幻觉,但如今看,那确实就是世界本身。

    年轻妇人带着童子回了西头的第三户人家。陆启明与他们擦肩而过,独自继续向前。

    穿着褐色旧袄的老太眯着眼睛,老藤椅朝着西,光滑的扶手上依稀还留着落日前的余晖。

    陆启明绕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大石上,道:“灵盟不断引渡世者来到这个世界,以求能够破除的那个封印……封印的其实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对吗?”

    老太开口道,“想必,您也已经想到祂被封印的原因了。”

    陆启明垂下目光,道:“当年的承渊神?”

    “是,但封印不是主人的本意。”

    ——这句话即是承认了一直所说的“主人”的身份,竟真的是陆启明前世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位神明,承渊神。

    无论这个事实在陆启明心中掀起如何惊浪,石人的讲述仍在继续。

    “主人早已将中世界的神位做到了极致,但是祂无意于进入更上一层的大世界,而是转而尝试改变中世界的本质。这个莲世界就是主人当时选择的方式之一。按照主人的设想,炼化这株莲花之后,就能开始改变世界本质的第一步。”

    陆启明重复道:“炼化?”

    老太睁开眼睛,似是在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她颔首道:“即便这株莲花已经长成了一个中世界,它的本体也仍然是一株莲花,当然是可以炼化的。”

    陆启明沉默。他缓缓站起身,抬步离开。

    他忽然明白了,前世时师父为何说承渊不仁。一个完整的中世界,内有小世界三千,生灵无数,而在承渊神眼中却不过是一株随意取用的灵材。性情竟冷漠至此。

    不过最终承渊神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否则便没有了他这一世生活的这里。想到此处,陆启明心中稍有轻松,却也难免又添几分烦乱。这些尽是承渊神犯下的业障,已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的现在,却竟然会拖着他陆启明牵扯其中。

    陆启明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无非额外有些天分。神明之说,实在于他太过遥远了。前世偶尔听师父说时,也只是当做传说故事来听,怎会当真?

    如今又为什么不同了呢?

    陆启明重新走在村间小径的时候,身后有一个担着水的黝黑青年。

    青年步子很大,几步间便与陆启明并肩而行。这时他转头望向陆启明,目光温和而有神。陆启明知道,是石人在透过青年的眼睛在看着他。

    那声音虽然换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声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稳淡然;他道:“我知道您现在还无法认同主人的选择,但您却是这世上最不应该责怪主人的。主人是为了您而倾尽一切,甚至于祂的生命。”

    陆启明怔住,无数疑问涌入脑海,最后开口的却仍是最初的那一个问题,“承渊神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是祂的转世吗?”

    但陆启明却没有得到答案。青年只道:“或许。主人曾说您的存在本身即是最大的禁忌,不能让世上任何人知道,包括主人自己。所以我只知道您因主人而生,只能感知到你与主人是相似层次的生命存在,其余再无所知。”

    陆启明停下来,静立良久,信步转进了一个铁匠铺子。他随手抽出一柄剑,低头看冰凉剑刃倒映出自己模糊面孔,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我?哪儿有那么厉害啊。”

    坐在铺里角落的黑衣中年人抬起头来,似也微微笑了笑,道:“您还这样年幼,已经很了不起了。”

    陆启明一笑,把手中剑放回架台,和缓道:“我前世修行五百年,所学杂而不精,想来实无一事值得一提,就连如今的能力也只凭天赋侥幸得来。哪能比得上承渊神百年成神?如果祂当真为了我放弃自己,岂非天大的不值得。”

    中年人静静听他说完,对其他都没有反应,却道:“不是五百年。”

    陆启明微微错愕,道:“什么?”

    中年人重复道:“不是五百年,您的年龄只经过了二十三年。不过您不入轮回也不会死亡,与凡人比较没有意义,更无前世今生之说。”

    哪怕在来之前陆启明已经决定先将石人的话听完再分辨对错,但这样的说法也未免过于荒诞了。陆启明摇头道:“无论如何,我前世的记忆、所学不会有假。再者,若我没有死,又怎么受到召魂、继而转生到这个世界?”

    石人清楚陆启明没有相信,但亦不急于取信,只平静如常地说道:“日后事实自会证明。至于您的年龄,我有一个猜测。”

    陆启明望向他。

    他道:“您是伴随着主人的消逝而诞生的,那一时刻距今已有五万余年,再有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在您那里至少已经过了十数万年,而您的生命轨迹只开始了二十三年,记忆却是五百年。那么很可能就是封印导致的。”

    陆启明顿了顿,问道:“我现在身上可有封印?”

    中年人道:“您知道,没有。”

    陆启明淡淡一笑。

    中年人道:“也许是主人在最初时设下的。我想不出其他有能力做到的人。”

    陆启明找了一只小凳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简陋的兵器架,一片片刃面映着烛火微黄。虽然走在村子的任意角落都能与石人对话,但此时他却没了继续往别处走了兴致。

    想了想,陆启明转而问道:“承渊……我是说另一个九代,他与我是相同的吗?”

    石人否定道:“他既不是您,也不是主人,只是拥有主人一部分记忆和性格的灵魂碎片。”

    陆启明笑道:“他好像要杀我。”

    石人道:“他没有关于您的记忆……他以为您与他是相同的存在,所以才会做那些事。但您不必担心他,碎片的力量远远弱于您,绝不会对您造成危险。况且他本就是为了保护您。”

    陆启明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微妙,道:“如果他这是在担心我被这个世界的神当做仇人杀死,本可以直说的。若是有道理,我未尝不会听从更有经验的人,何必如此百般算计?”

    石人苦笑道:“您不会相信的,也绝不会尝试。”

    陆启明道:“前辈何出此言?”

    石人道:“您一直以来都在修炼普通人的功法,但那些对您没有助益。只有彻底脱离**凡胎,才是您最适合的状态。灵盟的人一直引导您修炼术修,其实不怀好意,您术修修为越强大,反而更加被肉身拖累……但是这样的事实,您现在即便听过了,想必也是不会冒险去试的。”

    因为在普通人的认知当中,肉身毁灭即意味着死亡。

    陆启明怔了片刻,苦笑道:“前辈是对的,如果是这种死过之后才能求证的事……我确实不敢来试。”

    石人忽道:“您难道不曾试过吗?”

    陆启明没有说话。

    石人平和地注视着他,道:“无论怎样,我会一直守护着您。”

    陆启明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石人答:“做您想做的任何事。”

    陆启明道:“任何事?”

    石人道:“我们所以为的正确,未必是真的正确。但您是不同的。”

    陆启明一笑,叹了口气。

    他的心情很难说清,但至少绝不轻松,也并无喜悦。不劳而获的东西愈多,随之而来的代价便愈加重,事情从来都是如此。何况这些事矛盾与疑点数之不尽,真相究竟如何,也只能先听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启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抬头微笑道:“请前辈与我说说永寂台吧。”

    石人望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

    陆启明离开铁铺,向湖水边的客栈回返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抬指轻轻按了按眉心,墨玲珑的幽光一闪而过,旋即又隐没不见。

    晚风吹过,天上星辰如是。

第十四章 滴血剑

    中洲寂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剑气劈斩而来!

    那是漆黑天幕下乍破的一道流光,犹如九天星辰坠地而来,携着无法言喻的力量与美。

    凤玉衡眯了眯眼。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年在武学上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剑道尤甚。即便修为与他天差地别,即便是被逼无奈仓促出剑,竟也能只凭己身剑意斩断他设下的桎梏。可惜,这却无法改变其品性卑劣的事实。连这惊艳至极的剑意,也更加证实了此人不可理喻的虚伪。这样的人,就连多看几眼,凤玉衡都觉得恶心。

    他过去有多疼爱这个少年,如今便有多憎恨。

    凤玉衡眼神一厉,再无留情地一掌击出,激起滔天气浪如他的怒火般涨破天际。

    走石飞沙,草木花叶,此刻都化作森冷利刃,裹挟着无边杀意疯狂袭向那个少年!

    少年无助地仰起头,露出一张沾着血迹的苍白的脸。他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来不及说,只能再次举剑抵挡。

    比先前更微弱的力气抵上凤玉衡的全力一掌,结果早已是注定的。

    少年只勉力支撑了片刻便到了极限;在体内气息滞涩的瞬间,无可匹敌的强悍力量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的剑幕;他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已身不由己地向后抛飞出去。

    少年重重摔落在地,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体因痛楚而蜷作一团。

    凤玉衡冷眼看着他挣扎,虽是解恨,而心里却无法得到哪怕一丝的抚慰。究竟是为何要走到这一步?他们本可以是亲人!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迟了。

    风声逐逐归于寂静。

    凤玉衡缓步走近少年,垂眸望向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自你回族,我可曾有一事亏待与你?昭儿可曾有一处对你不起?承渊,没有人的容忍是无底线的。今日,任谁也救不了你。”

    少年勉强支起身子,右手用力攥紧剑柄,断续道:“不是我……”

    “不是你?”凤玉衡一声嗤笑打断,随手挥出一道气刃,厉声道:“那日你在白露台做了什么,当真以为杀人灭口就够了么?告诉你,当时我就在那里听的一清二楚,你还想狡辩?!”

    少年提剑竭力再挡,却只来得及护住胸口。气刃余波划过肩头,鲜血瞬间涌出,眨眼间在雪色衣衫上浸透一片,犹如苍白月光下绽开的凄艳之花。

    凤玉衡冰冷地望着他,本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谎言被戳破后的懊悔惊惶,然而却没有;少年的眼神仍旧是一片欺骗世人的澄净,里面充满了痛苦与悲凉。

    凤玉衡一顿。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一击刺穿少年的胸膛,可是他竟然停了。

    过往种种如云烟过眼。凤玉衡静立良久,胸中愤恨逐渐平息,淡淡说道:“你害得昭儿涅槃重修,便理应承受与他同等的痛苦。你既知道我无意赶尽杀绝,何必如此作态惹人笑话?”

    “你直接杀了我吧!”少年惨然一笑,道:“我已经涅槃过一次,第二次哪还会有命在?左右都是死,何必再受一场折磨?”

    “可笑。”凤玉衡寒声道:“你一直在族里,有没有涅槃过我难得会不知道?”

    少年咳出几丝血液,又抬手抹去。他露出一抹虚弱而无奈的笑容,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是承渊……我根本从不曾去过凤族,你又怎会知道?”

    凤玉衡一把提起少年,盯着他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冷笑道:“好,那我就再陪你玩玩——你不妨说说,从未回过族里的你,又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

    少年怔神良久,就当凤玉衡以为他是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却听少年低声道:“你,你与我娘生得这样相似,我如何想不到……”

    凤玉衡心中一颤,下意识就松开了手。不错,他与小妹泠如容貌足有七分相像,任谁见了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妹,所以兄妹四个中小妹总是最与他亲近,所以他才会对小妹的孩子加倍地好……

    想到这里,凤玉衡说不清心里痛与恨哪个更多,脱口道:“你不配提她!如果不是你,她又怎会出事?她根本就是你害的,对也不对?”

    少年脸色愈加苍白,却笑了一笑。他已经很疲惫、很虚弱,连坐都坐不稳了,这一刻却忽然彻底安静下来。

    他平缓了气息,慢慢说道:“你是非杀我不可,想必无论我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了。只是我真的难以相信,盛名在外的凤族,竟然会被承渊一人欺瞒至此……还是,你其实心中清楚,今日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替承渊斩草除根罢。”

    凤玉衡冷冷的勾了勾唇角,道:“你若非要倒打一耙,我无话可说。”

    少年默然一笑,低声道:“我今日所言,无一虚假……我已经就要死了,又何必再骗你?……也罢。”

    少年微叹了口气,聚起些力气尽量坐直。他抬头与凤玉衡对视,神情悲哀而怜悯,淡笑道:“动手吧。无论你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在演戏……只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凤玉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看着他紧闭的双眸与微微颤抖的睫羽,骤然抬臂将少年摄入手中。他扳过少年的肩膀,以特殊手法在其背脊连印数掌,复又松手抛下。

    少年下意识试图稳住身子,却感到自己修为与气力皆被尽数封死,只能身不由己地软软倒地。他眼中掠过一抹屈辱,咬牙道:“要杀就杀,何必折辱于人!”

    凤玉衡漠然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给你机会,就这么着说吧。”

    少年闻言沉默良久,自嘲地笑了笑,终还是开口道:“当年母亲回族,带回的人便不是我。从那时候起,承渊就已经顶替了我的身份。而我则一直留在中洲家里,从来没有去过凤族。”

    凤玉衡眼神一闪,道:“当年明明是小妹与你一同回来,她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儿子?”

    少年黯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从未见过承渊,却听人说过他与我无论是相貌还是灵魂气息都完全一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前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才是九代,有人冒充你?”凤玉衡挑了挑眉,冷笑道:“我倒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无能的渡世者。”

    听他讥讽,少年却已不再动气,只平静道:“或许是转世时原本的记忆与凤族传承起了冲突,我之前一直是不记得过往的,就连自己是凤族也不知道。直到一年半以前,涅槃了一次,就都想起来了。”

    凤玉衡眉心紧蹙,俯下身扣住少年脉门,仔细感知他的身体情况,道:“继续说。”

    少年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他眼帘微阖,疲惫地续道:“之后的事你或许听说过……与谢云渡在秘境的是我,再后来与楚少秋一起开启大冶遗迹的也是我,只不过承渊都说是他吧?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承渊,是龙族的安澜公主找到我,我才知道这些的。”

    凤玉衡缓缓收回了手,一时间陷入沉默。

    少年道:“云渡、少秋、安澜,我们中武的张院长、道院的夏院长,还有桃山的徐朝客师兄……你若想要求证,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会知道我无一虚言。更何况我一直在中洲生活,这里有的是知晓我这些年经历的人。你若真心想知道,根本再容易不过!”

    凤玉衡迟疑道:“你……”

    少年却先打断了他。

    “夏院长不久前还与我说过,承渊与我的事在神域早已算不得秘密,偏偏只有凤族不管不问。说你们不知情,这真的可能吗?无非是承渊比我有用罢了。”

    说着,少年轻笑了一声,讥诮道:“或许可能吧,万分之一的可能?”

    凤玉衡眯眼盯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也无所谓,”少年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淡淡道:“就算你现在仍是在拿我取乐,我也认了。我只知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能因为少说这几句话,累得母亲为我伤心。”

    “你信与不信,就是如此了。”

    语罢,少年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自己的命运。

    听完这一席话,凤玉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彻底乱了。

    这一刻他陡然回想起了元昭涅槃之前竭力要说的话,原来他没有辨认错——真的是“救他”!而那个“他”,一定指的就是真正的启明!而元昭……说不定正是因为发现了真相,才会被承渊痛下杀手!

    凤玉衡的双手颤抖起来,浑身血液直冲头顶。他再次将目光缓缓移向少年,看着他衣襟上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看着他因伤重而苍白的脸颊……

    天啊,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到底做了什么?!

    凤玉衡急促的呼吸着,不甚熟练地将少年抱起,一手抵住他的后心替他舒缓伤势。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的身子,凤玉衡极力压抑着情绪,低声道:“我……我不会对你动手了,我先带你回族……”

    嗤。

    ——利刃穿透**的声音。

    凤玉衡瞳孔骤缩,心知中计,想也不想地一掌击出,而下一瞬间却被撞入视野的那个眼神逼停——

    那个充斥着恨意与绝望的眼神,如受伤的幼兽一般的眼神!

    凤玉衡仓促间收力,体内气机运转到极致后反冲,直激得他喷出一口血来。他怔怔地望着少年,道:“你……”

    “我不信你!”少年双手紧紧地握着剑柄,咬牙又将剑刃往深处刺入一分,惨然道:“上次就是这样!我知道!是承渊要你来杀我的!”

    凤玉衡恍惚间却在想,“上次”发生在少年身上的事究竟是什么,他们又到底错过了什么……

    对面人温热的血液顺着剑柄蔓延到少年的双手,再顺着指尖一滴滴地往下落。少年悲伤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是真心想把你们当做亲人的……”

    凤玉衡心中震动,脱口道:“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少年怔住,缓缓低下了头,肩膀微微发颤。

    凤玉衡连自己的伤都顾不得了,下意识便道:“你、你不要哭……”

    然而他的声音却陡然顿住。

    只见少年再次抬起头来,那双眸子里蒙上的那层水光,却完完全全是笑出的眼泪!

    承渊笑得浑身颤抖。

    他直起身子,周身血迹与伤口如幻象般一寸一寸地消融;他一袭白衣洁净无瑕,仿佛之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抬眼对上凤玉衡不敢置信的目光,他勾唇吐出两个字。

    “蠢货。”

    然后一剑斩下!

    ……

    ……

第十五章 第一个夜晚

    一剑刺来!

    世界皆消失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一切事物皆被融化成了空旷幽深的黑暗。而那道剑光却是天下的唯一。

    炽热明亮,锐意慑人,无惧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间。

    那一瞬间陆启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却极力睁着眼睛,不愿错过最后哪怕最短暂的一瞬。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剑!

    是他已经失去的剑。

    “原来你是!你是……!”

    他听到混沌中有人反复低喊着同一句话,带着恍然、自得、以及更深的恐惧——混融成诡异的腔调,以至于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色。那人几次将将说出后面的那个词,却因极端压抑的忌讳到最后也不曾说出口。

    陆启明已经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也记不住再之前发生的事,心中却直觉般地知道,那就是承渊。

    下一瞬,薄而冰凉的剑锋穿透了他。

    眼前却没有红色的鲜血。陆启明一时没能理解正在发生的——那样一道完美无缺的剑意,一如当年最巅峰的自己——这样一剑穿胸而过,怎会无伤?

    不过陆启明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他感受到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与衰弱。无需经验与教导,他已知道那是自本源而起的毁灭。

    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死。

    说不出来由的,陆启明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

    很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剑,最终却同样死于此。就像承渊创造了他,最终却重新将他毁灭。

    如果一样东西在其原点起源又消泯,那么它是否等同于“无”?

    陆启明忽然之间有些想笑,然后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

    ……

    陆启明蓦然睁开眼睛,猛地自床榻惊坐而起,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发现天已微微亮了。

    屋里屋外的空气皆十分干净。

    陆启明微带茫然地望向窗棂时,很难辨认出明显的光束,唯有柔和而安静的光亮均匀地弥漫成一片,无声证明着这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他平缓气息了片刻,慢慢把手放下来,这时才想起这是进入古战场的第七日,刚刚那些只不过是一个梦。

    虽然……有些逼真。

    胸口冰冷而空洞的感觉仍未彻底散去。陆启明没有在意,只是当回想起梦中执念般重复的那句话时候,忍不住一笑。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陆启明自以为对石人说的那一席话不算有多在意,却没想到昨夜竟做了那样一个梦,看是修心的功夫不甚到家。

    算算时间,大约比平时早了小半个时辰。陆启明索性就起身穿衣,准备待会儿去早市随意走走,找些阔别已久的小吃食。

    在最早的小山村,或是前些日的野外,体会的还不算明显。到了眼下这座颇具繁华气象的永安城,便看得出其中建筑衣食的细节正与陆启明从前那个世界相同。

    如今时空俱已变幻,却能再在古战场见到熟悉的场景,与陆启明而言也是十分特别的体验。昨日傍晚时,陆启明带着武院的队伍进来这永安城,虽确是有让那群孩子休息整顿的必要,但也不乏一些“以权谋私”的意味。

    正想着,陆启明偶尔一侧头,又见韩秉坤不知何时又现出身来,一本整齐坐在椅子上,正幽幽的看着他。

    ——实际上韩秉坤现在没有实体,自然也就无所谓“坐”这个姿势。陆启明知道他只不过是在表示正经。

    然而,虽然意会了,陆启明这会儿却不太想理会。

    韩秉坤如今身在幽泉镜里,而幽泉镜又在陆启明身上,所以两人最近低头不见抬头见,日日夜夜形影不离,经常陆启明想事情时一抬眼就见韩秉坤飘了出来,炼制东西时韩秉坤又飘了出来,推演地形时韩秉坤又飘了出来……

    如此如此。

    刚开始帮韩秉坤的时候陆启明没多想,时间久了——不得不说这种情况——还挺让人无奈的。

    于是,即便是守礼如陆启明的人,也很难坚持每日客气的问候了。更别说他昨晚没睡好,正影响心情。这时看见了韩秉坤忧心忡忡的神情,陆启明略感头大,只好先假装认真地先把玉佩挂好。

    韩秉坤果然就问:“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陆启明叹了口气,笑道:“难不成我说什么惊人的梦话了?”

    “那倒没有。”韩秉坤否认,道:“不过你弄出那么大动静,我想当没看见都不行。”

    陆启明怔了怔,道:“什么动静?”

    “灵力波动,”韩秉坤挑眉看着他,道:“要不是我给压着,现在哪儿还有这房子在?你倒是梦着什么了,杀人去了?”

    陆启明听了不禁有些窘然,但想过后也并不觉得之前那梦境有什么,便随口解释道:“……还真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不是我杀别人,而是别人来杀我,用的偏偏还是我自己的剑,真够倒霉的……嗯,然后死了就醒了。”

    “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么!”韩秉坤听了只觉无言以对,一时间严肃气氛全无,连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都差点忘了。

    ——幸好又想了起来。

    韩秉坤正回颜色,说:“我只是觉得,灵力失控这种事很难发生在你身上,而且,”顿了顿,他犹豫着道:“我觉着你刚才那灵力波动,很有些像占卜。”

    “占卜……”陆启明重复了一句,并没有急着否定。

    沉吟片刻,他手腕一转,摸出了五枚铜钱,道:“我再试试。”

    韩秉坤点头。他也知道陆启明卜卦永远都只得空卦的怪事。

    陆启明静立片刻,眼帘微阖,倏然将五枚铜钱轻轻抛向空中,带起一道道微妙的玄奥轨迹——

    然而下一刻,即便一切如常,铜钱却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干涉,在半空中违背常理地撞作一团,叮叮咚咚散落一地。

    陆启明拂袖收回铜钱,道:“还是一样。”

    韩秉坤神情渐缓,微笑道:“可能是我感应错了……毕竟是你。”

    “再看看吧。”陆启明也点头,心中却不由在想,假如真是那样,“占卜”这件事是否有着更加特殊的意义?

    这个念头在陆启明脑海一晃而过,想不到答案。

    ……

    ……

第十六章 剑道符文

    清晨的景色总是好的,更何况这是一个晴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陆启明衣着与当地人一般无二,控制灵力模拟前世功法的气息,如此漫步在清净的街道上,犹如一滴雨水融入江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陆启明开始变得很习惯于这种感觉,仿佛所有事都与他无关。虽然他以前不是这样。

    在旁人注意不到他的时候,他则在看着永安城的某一些人——他们若即若离,或刻意接近,或冷眼旁观,却都无法掩盖身上的那种不同;这都是对古战场而言的外来者。

    “有很多。”韩秉坤无疑也注意到了。即使此刻时辰尚早,这一路也不算长,他们却已经遇上了五六个。足可见此次进入古战场的人数之众。

    “人都汇聚到了这里。”陆启明随手要了杯街边铺子的早茶,热气化为白雾袅袅浮动,令少年的神色显得漫不经心,“无论进来时被传送到哪里、有多远,没几天就都围着这里打转。永安城就像,”他想了一个形容,“一个漏斗。”

    这些天,陆启明始终都在带着武院的队伍在山中修炼,同时却对于发生在神域来人之间的事知之甚详。但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韩秉坤,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韩秉坤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陆启明得自秦门的墨玲珑。

    难道……他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此次进入古战场的,有秦门替换的人?

    韩秉坤怀着好奇暗暗猜测哪个可能的人选,不知不觉间又与陆启明一同走到了江边。

    往前一望,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只见远处青山朦胧,江水宛若游龙,浩荡无尽。两个人无意间走来,竟就到了这个汇聚风景灵秀的巧处。

    陆启明便停住眺望,神情不觉间渐转专注,良久方展露出一丝笑意。

    “你最近像是一直在研究这些,”韩秉坤知道他又看出了什么,便问:“其中可由玄机?”

    “你问得正好。”陆启明一笑,认真道:“古战场灵气虽盛,机缘设置得也巧妙,许多功法心诀都是上品,但在我看来,最珍贵的却隐藏在这山水之间。”

    韩秉坤若有所思,回想起这几日陆启明时常推演地形山势。他原以为陆启明许是在练习秦门的堪舆之术。

    陆启明抬指顺着江水勾出一条弧线,道:“这山水不是普通的山水,而是剑道符文。”

    韩秉坤也是剑修,立时便集中了注意,重复道:“剑道符文?”他竟然没有意识到!

    陆启明点头。自发现后,他这几日心心念念的便只有这道符文,直到此刻才算彻底推演圆融。他微一笑,便凝聚灵力在半空勾画,道:“你看这个。”

    韩秉坤定睛看过去,见陆启明画的是一个类似于“弗”字的一个图案。

    只是他盯着那处左看右看,却硬是看不出任何;还不等再问,便听陆启明解释道:“我没办法直接画出来……”

    没办法?为什么?韩秉坤正要细想,而陆启明却没有停顿,他只能先顺着陆启明的描述先补全这个符文。

    ——听陆启明道:“……把它的起笔向左延伸一点,再把中央的弧度往下稍压,最后收笔改为上挑,才是我说的那个,你帮我试试怎么样……”

    韩秉坤一听就眼睛一亮,瞬间在脑海中勾了轮廓,立刻就并指为剑,凝聚灵力凌空起画。

    他本就是剑修,即使肉身不复,也从未有一日中断过对剑道的参悟。剑道早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此刻心念一起,无形的剑意便高山流水般随之而生;那符文还尚在起笔,韩秉坤便仿佛感受到了更深层次的共鸣——

    他心中陡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冲动——那是要把这道至美天成的符文现于世间的冲动——他相信每一个懂得剑道的人都会与他一样!

    每一个……

    韩秉坤蓦地停住,明白了。

    正因如此,陆启明才只能画错误的符文,甚至在起始的第一笔就必须画错,否则一旦符成,他必受反噬。剑道已绝的剑修,根本不能再动剑道。

    想通这一处,韩秉坤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觉空落。他下意识望过去。

    少年眼中正满溢着神采,仿佛盛满了星辰的光亮。他神情分明还是平时的沉静,整个人却瞬间鲜活起来,看起来更像个真正的少年了。

    韩秉坤一顿,不愿让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只能集中精力全心去完整那道符文。

    ……

    唯有亲手去做的时候,才能明白这符文的珍贵与难。

    韩秉坤天赋过人,修行上从未遇过难处,而今却第一次羞愧自己悟性不足。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即便有着陆启明给他的初始图案,他仍是不得不经过无数次微调才能艰难地接近正确。

    不过他们都是爱剑之人,无论耗费多久时间都乐在其中,丝毫不会觉得厌烦。

    符文凝成的那一刻,没人在乎是否会引人注目;韩秉坤轻轻拂袖一推,顷刻间,那便如流星般飒然飞扬而去——

    韩秉坤原以为会掀起惊天水浪,没想却不是的——

    这竟是至为平静无声的一剑。

    符文源自此间山水,契合周天自然之理。在韩秉坤看来它是一柄剑;而对这片天地而言,它却是一风、一叶、一水流,天生便要完美地融合于空间本真的循环之中。

    然而这平和绝不等同于软弱;就像江水载人覆舟只在一念之间——

    只要韩秉坤想,他甚至可以选择杀死整座永安城中的任何一人!

    这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陡然惊醒、即使紧握剑柄也难以摒除源自内心的冰寒——他们个个都是强大的剑修!境界越高,越能觉出方才那剑的威胁。

    但也只是一瞬。

    符文引生的状态,只维持了顿悟般地极短暂的时间。在韩秉坤难以控制心神波动的同时,他已从那近乎无敌的状态脱离出来。

    韩秉坤久久难以回神,不禁喃喃道:“这真是……”

    “恭喜,”陆启明自然感受得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目露赞赏,感慨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真不愧是被大师兄选中来培养的后辈。

    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剑只有在符文的源生地才有无所不至的能力,在别处却是不可能的。不过,单凭这枚剑道符文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

    即使是以陆启明的境界亦觉受益无穷。他现在随便粗略一想,都能由这枚符文演化出七八式不逊于“霜驻”的剑招;甚至让他的“问剑”往上再完善几分,也未尝不能实现……可惜他现在是能想不能做。

    念及于此,陆启明微微摇头,一笑。

    而此时,韩秉坤心中的振奋震撼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韩秉坤忽然意识到,他竟无法完成地回忆出那枚剑道符文的模样!

    韩秉坤也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某些年轻的小剑修在师长的引导下用出高深的剑诀,却因自身境界太低而无法复现,根本连对剑诀的记忆都无法留存——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差的太远了吗,韩秉坤想。

    “不急,”陆启明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忧心什么,莞尔道:“我不也是研究了好多天吗?再重复几次就会记得了。保你学会,怎么样?”

    这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吗?韩秉坤眉毛一跳,觉得别扭,但仔细想想还真没毛病。怪只怪他对陆启明的第一印象就是当初那个偶入洞府的小小少年,谁知道第二次见面人家就摇身一变成了老祖宗的师弟了呢?

    韩秉坤摇了摇头,道:“你是在做‘从无到有’的事,而我只是模仿,怎么能相提并论?我要若想要达到你的程度,恐怕还要再修行数十年。”

    陆启明看他好生认真,忍不住虚虚拍了拍他肩膀,打趣道:“年轻人,其实你早已经超过我了。”

    韩秉坤一怔,顿时又想起了陆启明剑道的事。他沉默片刻,道:“对不起,我忘了……”

    “别,别,”陆启明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无奈道:“我开玩笑的!”

    韩秉坤紧抿着唇,看着他不说话。

    此刻韩秉坤想的却是,只需看陆启明研究剑道符文时发自内心的专注与喜悦,就知他对剑道的热情仍旧不亚于任何人。他承诺把这枚剑道符文教会韩秉坤,而自己却永远不能亲手持剑用出……

    韩秉坤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竟只顾自己修行而一再忽略对方的痛处。对任一个剑修而言剑道都重逾性命,更何况陆启明原本拥有举世无双的天赋。

    陆启明这边却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没好气道:“你这叫什么眼神?”

    韩秉坤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那……后面有个人又跟来了,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管他作甚!”陆启明扶额,长叹一声道:“韩秉坤,我真是怕了你了。”

    意识到自己很有必要及时打断韩秉坤更深一步的悲情联想,陆启明加快语速道:“你要真想帮我的话,就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感悟给你的剑道符文去!”

    韩秉坤神情动容,低声道:“没事,你真的不用这样安慰我。”

    陆启明:“我……!”

    好不容易顺了口气,陆启明冷冷地续道:“我是说,什么时候你根据这符文自行推演出新的剑诀,我就借能用你的剑了,懂了吗?”

    韩秉坤呆住,一时在想原来如此,一时又在想他领悟的剑诀恐怕还是不能与陆启明自己的相比,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既惊且喜道:“你有办法重塑剑道?”

    陆启明方才露出一丝笑意,坦然道:“正在试。现在还算不上‘有办法’,只能算有进展吧。”

    “能恢复就太好了,”韩秉坤大喜,展颜笑道:“这世上的剑修若缺了你,那可就太遗憾了。”

    陆启明仿佛感到了似曾相识的头大,不由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听你说得跟成了似的。”

    韩秉坤不假思索道:“你既说了要做,怎可能不成?”

    陆启明一乐,心道这人信心怎么比他自己还足,便笑道:“行,那就承你吉言了啊。”

    韩秉坤却已然想象到了以后陆启明剑道恢复后两个人试剑的场面,一定前所未有。

    陆启明不由多看了韩秉坤一眼,没想到此人整日里面上不动声色,思想却如此放达,想哪儿是哪儿——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真要放着后面那小子不管?”这时听韩秉坤问。

    陆启明回想了片刻,想起韩秉坤说的人是了了斋的尹秀衡——听说与神梦宫的铃子有些暧昧关系的那人。

    古战场已开了七日,尹秀衡便已跟了七日,还是光明正大的“跟”。

    此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枚中洲武院的学生令牌。身为不知活了多久的奥义境修者,这一回却仗着脸嫩非要来冒充一二十岁的学生,也是……

    想到这里,陆启明心里忽然顿了一顿,毕竟他自己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方便腹诽别人。

    ——便继续说这尹秀衡。他倒是耐得住性子,竟就老老实实在武院队伍了呆了七天,整日里也与其他学生一样“修炼切磋”,明明是冲着陆启明来的,却硬是隐藏到现在也没与陆启明说上一句话——尽管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

    不过,这倒也符合了了斋一贯的行事作风。

    陆启明摇了摇头,道:“反正等他过几日意识到不会有收获,自己便会走的。”

    韩秉坤意识到了陆启明的打算,道:“你不准备进里面了?”

    “答应了夏院长要照顾好那些孩子的,”陆启明点点头,笑道:“而且光看附近的这些个符文就足够我研究了,没必要去内境……毕竟我又不准备争什么永寂台。”

    话音刚落,陆启明与韩秉坤便齐齐停住,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的那片亭阁——里面恰好有人正在说着永寂台。

    两人对视而笑,不再理会,慢悠悠向来时回返。

    ……

    ……

第十七章 寒蝉(上)

    古战场第七日,人心浮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楚鹤意在画一幅牡丹图。

    牡丹人间富贵花,修行中人却不常喜欢,因太吵闹。更无须说上清宫的修者们经常超然物外、清逸如仙,即便要画,也该是梅兰。

    而楚鹤意不单画了,还画得认真、画得艳丽已极——

    那清浓不一的颜色随笔尖层层染晕开来,真如牡丹花徐徐在眼前绽放。分明是最凡常的笔墨,却被他生生画出了幻象般慑人的美感。

    周围人不明其意,不敢贸然乱讲犯了楚鹤意的忌讳,便纷纷只对这画这花低声赞叹,仿佛今天真的只是风和日丽友人相会、踏青来了。

    只是偶尔——他们的眼睛却忍不住隐晦地瞟向窗外、楼下。

    ……

    午时正是人火气最厉的时候,雪裙女子的出现则是一缕清风。

    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整个人仿佛玉雪雕琢而成。她甫一现身,便引去了四周的绝大数目光。

    当然了。

    妖灵多昳丽,月狐族更是拥有着被神明偏爱的容颜。艳零本就该是这般勾魂夺魄的貌美——也有着与外表相匹的危险。

    只可惜在这里、永安城中没有她的名字。

    艳零忽然停了下来。她停在了一位年轻公子面前。

    年轻公子受宠若惊地望向她,又觉那艳色太过逼人,只匆匆一瞥便连忙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多看,更没有贸然相问。不知怎地,虽然这天仙般的女子向他走来,他却直觉地她并不是找他。

    微风拂过发丝。

    抬指整理间,艳零不经意向上望去一眼,余光中看见了临窗而立那一男子的侧影。

    楚鹤意正一手揽袖,一手持笔,依旧安静地低头作画。

    他整个人被覆盖在酒楼屋檐的阴翳之中,在正午的当下既不会显得太暗,也绝不会刺眼,只使人觉得他面容格外清晰沉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他。唯有持笔的手偶尔悬停于阳光下,指节几乎比云纹衣袖更近于洁白。

    艳零眸光一敛,淡淡开口道:“那内境的接引玉令,你可找够了吗?”

    果然。

    艳零此言一出,围绕在楚鹤意身周的便有不少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在古战场了七日至今,“内境”、“接引玉令”正是被他们谈论最多的字眼。

    永安城已是附近最繁华的所在,其中本地修行者比比皆是,心诀功法亦不知凡几,对中洲武院的学生们而言已经足够学习历练,而在他们这些神域来者看来却层次太低。古战场若仅仅如此,他们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跑这一遭?

    他们想要的机缘,只可能存在于那个被本地人称作“内境”的地方——而那里,只有通过特殊的接引玉令才能得进入。

    但那接引玉令一令只引一人,如今有这么多个人附庸在楚鹤意身边,想要一同带进去,即使对楚鹤意而言也未必是简单的事,是以艳零如此作问。

    然而风穿帘过,楼上人却恍如未闻。楚鹤意仔细勾画着UU小说的丝缕花蕊,女子所问全然无一字入耳。

    也是。艳零明明是面对着那位年轻公子哥儿说的,又与楼上的楚鹤意何干?本非同路之人。

    而楚鹤意不答,却有人会答——正是艳零面前的年轻公子。

    艳零虽问得奇怪,但那年轻公子稍怔过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因为艳零所说的话,对应在他的身上,也勉强是合适的。

    “姑娘所问可是此物?”年轻公子连忙摘下自己腰间玉佩,不假思索道:“玉令在我这里也是明珠蒙尘,姑娘若喜欢,我便赠与……”

    他递到一半时忽然语塞,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与初见的姑娘赠送玉佩这等贴身之物,其实是太过唐突冒昧了——尽管他显然也知道被他当做一般饰物的玉令另有其用。

    艳零却绝无可能介意的。她理所当然地接过来,输入一道灵力试过后又散去。玉令在那纤纤素指间无声一个翻转,艳零道:“你若需要,我可以送你。”

    年轻公子闻言一怔,却并未多想,只道是姑娘在与他说笑,便也展颜笑了。

    彼时,楼上听过艳零传闻的人们正在楚鹤意背后面面相觑。

    而楚鹤意抬腕点了一点墨,依旧补着剩下的半首题诗。

    “须是牡丹花盛发……”

    艳零神情渐冷,微勾的唇角却显出一丝玩味。她眉梢挑起,第一次正眼打量面前的年轻公子。见他生着一张白皙柔善的脸,艳零眼中便明显露出满意的颜色来。

    年轻公子微微赧然,他正要开口说什么——

    艳零依旧看着他,美丽皎洁的眉眼未有一丝动容;而她却骤然出手!

    近处之人看得分明——只见女子右手曲指成爪,原本嫩粉如樱花花瓣一样的指甲竟顷刻间化成狭长苍白的利刃,直直向对面男子心窝刺去!

    “妖……妖怪!妖怪啊!”

    方才还眼羡对方艳福的人群,一瞬间骇得魂都飞了,哄然一声连滚带爬地散开向四处奔逃。

    那年轻公子不过一介凡人,又哪有挡得了艳零这妖族大修的本事?他只觉胸口五点一痛,仿佛已看到下一刻自己心脏被生生剜出的惨状……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楼上那方隔间是唯一的静处。

    “……满城方知乐无涯。”

    楚鹤意写完最后一字,平稳收顿,将紫毫笔搁置架上,方不疾不徐抬眼扫向楼下。

    四周屏息。

    所有人都以为楚鹤意会将那年轻公子救于顷刻,都在期待着那千钧一发之际、死生反复之间的精彩;就连艳零也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他却没有!

    楚鹤意风流俊雅的面庞上带着他一贯和煦的笑容。他目光中甚至略带着几分包容的无奈,就像是看护着弟妹玩闹的温柔兄长。

    但他事实上是在冷眼旁观一个无辜之人的死亡!

    “上清宫楚鹤意,盛名在外……”艳零随意将手收回,弹了弹指尖殷红的血珠,讥笑道:“看来不过是一个伪君子罢了。”

    要杀人的本就是她,她却反过来怪罪旁人见死不救,可能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不讲理的女子了。

    楚鹤意却不以为意,淡淡笑道:“若方才身处险境的是艳零姑娘,在下自是愿意效劳的。”

    艳零冷漠一笑。

第十八章 寒蝉(下)

    ……

    ……

    被声音所惊醒,年轻公子膝盖一软猛然跪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侥幸未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捂着胸口艰难喘气几下,踉跄着爬起,拼了命地向远处疯狂奔逃。

    ——只不过他其实不必再怕艳零反悔。

    毕竟既然楚鹤意见死不救,那艳零就一定不会杀他。

    ——那么楚鹤意是否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袖手旁观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年轻公子仓惶逃离的脚步声沉而重,听着就令人喘不过气来。正午最喧闹的时候,寂静却如瘟疫扩散,四周门窗扇扇紧闭,就像一座死城。

    楚鹤意仿佛并未感觉到冰冷的气氛。他敛了敛衣袖,垂眸笑道:“艳零姑娘不辞辛苦而来,为的恐怕不只是区区一枚玉令吧?”

    这次却是换艳零问而不答了。

    女子下巴微微抬起,带着几分审视地望向楚鹤意露出的那一双手。

    指节修长,白玉无瑕,优美得更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非执掌杀生利器的修士——而楚鹤意也确实是没有兵器的,只不过理由则恰恰相反。

    他那双手能够化用万般兵器,从没有任何一件是他不擅长的。他是武器道的天才,样样都如他本身一样完美无缺。

    艳零却直觉的有哪里不对。

    似乎没有不擅长的,但其实也没有真正擅长的——楚鹤意既然事事都要尽善尽美,他难道就能忍受这样的瑕疵吗?

    艳零原本来意并不在此,然而这一刻她心中却陡然涌起强烈的冲动——她要试他一试!否则她接下来做任何事都难以安心。

    心念电转间,艳零双手十指一根根收紧,再一根根放松,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对楚鹤意对视。她在挑选着时机。

    楚鹤意平静地回视,似将要说什么却又顿住,侧头望向空旷街道的另一边。

    艳零神情微动,终是放开了视线,与楚鹤意一同向那处望去。

    自尽头传来一道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每次间隔都完全一样,平稳到近乎诡异。待到他走近,众人方才看清来的竟然是两个人——只因他们步履完全一致,就连发力方式也不差分毫,才能令声音连修行者都难以分辨——然而这却当然不是目的,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太过默契了。

    无极剑宗,江守;以及被青衣女剑侍横抱于身前的名剑,越国。

    寂静中,艳零倏然笑了。

    无极剑宗与上清宫同属武宗,艳零知道她按道理应该退去——但她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毫无征兆地,女子雪色广袖一拂一卷,竟顷刻将这方天地的五行元力尽数抽空!

    天地灵气本无形质,在艳零手中却幻化作灵动无比的五彩长绫,挟着风雷之势分别向着武宗二人杀去!

    一袭玄袍风中猎猎,江守神色不变——在艳零发难的同时他已一步落下——依然是同样的稳,却远比之前更重——

    时空仿佛都因这一步而有了短暂的凝固;万物静止中,唯有江守一人缓缓抬眼望向前方,漆黑瞳仁中竟没有一丝人的情感。

    他微微抬手,长剑越国铮然而应——

    枯叶凭空厉,剑光照人寒。一霎间,森然剑气冲天而起,刺骨杀意奔涌如潮,毫无分别地同时向对面所有人欺去!

    疯子!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心中暗骂。分明同为武宗,外敌当前,这江守居然也无一丝顾忌。

    楚鹤意却不意外。

    他指尖拈花般凌空一划,轻而易举将灵气长绫斩断开来,顺势化为折扇一柄,转动间便将江守剑气如数接下。

    而在扇面无声展开的同一瞬间,众人耳畔却陡然一阵嗡鸣——却是江守已然出鞘近半的越国被楚鹤意生生压回!

    这时再定睛去看楚鹤意手中那柄完全展开的折扇,竟是白玉为骨,美人画面!难以置信,只凭那电光火石一瞬间的灵气凝形,真真能惟妙至此!

    然而还未等人们看得仔细,楚鹤意已五指一收,轻描淡写地将折扇散去了。

    楚鹤意微笑道:“二位,今日还是不必争了吧。”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若在之前说,定会被人误解是胆怯示弱;然而现在,却再无人会这般以为。

    只是,对艳零与江守而言,这种程度的强——还不够!

    艳零的笑意更盛,江守则更冷;两人一同望向了楚鹤意——

    楚鹤意淡笑着轻叹一口气,右手再次抬起……

    就将在下一刻了!

    ——然而却没有下一刻。

    楚鹤意、艳零、江守,这三个来自神域的天之骄子,在战斗一触即发之际却不约而同地齐齐顿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们在戒备着什么?

    一个人!

    一街之隔,武院年轻人们的说笑声渐渐传入他们这些灵觉敏锐的神域修士耳中;以及人群最前方的那个少年。

    少年眉眼清秀,神情温和,仿佛再无害不过——而他们却清楚他是谁。

    在被感知集中的同时,隔着数不尽的重楼阁宇,少年轻轻往这边望来一眼——

    刹那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生怕那少年的目光当真落到自己身上!这一刻,连少年身边的安澜公主都被人们彻底忽略了。

    ——而这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眼色。

    那少年好像略带无奈地笑了笑,但看到这一幕的很少,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在第一时间小心冀冀地收起了自己的感知。他们只知道,那少年路过了不远处的那个路口,然后依着原本的方向渐渐走远,直至彻底不见。

    ——直到这时,此处诡异的气氛才终于冰消雪融。

    片刻的放松后是更久更久的沉默。

    神域中对于承渊这个名字,好奇者有之,警惕者有之,仰慕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却经常是口口相传;即便有人能见得真容,也只是遥遥观望。毕竟曾面对面接触过承渊的,大多数都已死了。

    许多人曾想过,若有一日传闻中的承渊真的出现在面前,自己定然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惊慌失措沦为笑柄。可惜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们已亲身验证了答案。

    原来不知自何时起,这个名字已经成了人们心中的大恐怖。

    复杂难言,于是只能沉默。

    良久,倏然一声轻笑。

    众人闻声望去,是楚鹤意。他摇了摇头,抬手放下了竹帘。

    街道两侧,仅剩的一扇窗也已被紧紧遮蔽。江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青衣女剑侍一步步跟随着他,如来时一样地走了。

    艳零最后离开。无论她最初的来意究竟是什么,都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

    古战场第七日。

    一场无疾而终的对峙之后,有一部分人陡然明白,在这个围猎一般的古战场之中,只要承渊这个名字仍在,万般皆闹剧。

    事情过了无痕,然而更深处的某种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

    ……

第十九章 牡丹亭(一)

    也许是竹帘太过紧闭的缘故,值此深秋肃萧的时节,人们竟争相觉出一股闷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楚鹤意唇角无声勾了勾,没说什么,复又抬手将竹帘卷起。

    缓风透过来。

    “楚兄……”周围人微惊,有两三个甚至上前一步唤出声来;虽然他们也不好说自己到底在惊什么。

    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张最平淡无奇的竹帘而已,没有谁往上面刻绘过阵法,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灵器法器。谁都知道,其实它遮挡不住任何。

    “无事。”楚鹤意侧头望过来,笑容清风霁月。他就是有一种将遭人忌的话说得柔和舒心的本事。他安稳地道:“外面已无人了。”

    果然是这样。平凡的人群总是在某些最不合时宜的时机展现出他们惊人的健忘。

    窗外人马车流,隔街荣锦楼依然歌舞升平。看来方才那一幕对峙只被这些凡俗人给当做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了。

    ——尽管事实确是如此。

    一阵不轻不重的干笑后,言谈继续,仿佛刚刚那惊鸿一瞥未曾被知觉。

    他们便接着说起了那接引玉令与古战场内境之事。

    “……那艳零决计想象不到,楚兄早已将玉令收集齐了,只待情况再明了些便随时可以进入内境!”

    那人说话时确是真心实意的叹服。无它,只因楚鹤意的确已然将他们所有人需要的接引玉令全数集齐了。

    当然,那些不会是楚鹤意去一个个地亲自找来,但被派遣出去的那些人之所以能顺利取到,则完全是因为楚鹤意的指令。大多数人在前两天就已与楚鹤意同行,却无一人能想明白他究竟是通过何等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更加敬畏。

    楚鹤意无意多谈这些,转问道:“目前知道的,还有谁已经进内境去了?”

    “据我打听的,没有太大变化。”一人道,“除了已经确定的天阙李素,近些日又多了七八个普通大周天,但都是小门小户,无关紧要。”

    “不过,灵盟的人倒像是一个都尚未进去。”

    楚鹤意微微颔首,沉吟道:“看来是宇文靖阳和凤玉衡还未到了……前者倒也罢了,但凤玉衡本不该会耽搁到今日。”

    “我看多半是在路上出什么事了吧?”有人幸灾乐祸道。

    “赵兄说笑了,应该还不至于。”楚鹤意莞尔,中肯道:“况且,有那二位坐镇古战场,目前反而对我们是好事……还有别的吗?”

    “楚师兄,我来时倒是听人说了些传言,不过还未来得及确认真假。”这次说话的人则是一直站在楚鹤意身边的年轻女子,名唤白芷,正与楚鹤意同为上清宫门下。

    白芷道:“似乎季牧才应该是最早进入内境的人。就是因为他几乎是刚一来就直接进了内境,所以反而没有被人见过踪迹。”

    楚鹤意点了点头,道:“也像他会做的事。”

    有人便问:“既然没人见过踪迹,又没人能从内境出来,那又是怎么知道季牧真进去了呢?”

    白芷微微赧然,点头道:“这也是我就要说的……他到古战场后不久就与古九谷的墨婵分开了,而墨婵还未入内境,这几天很多人都见过她。”

    “季牧……最近倒是忽略他了,这事确实很有可能。”楚鹤意眼帘微垂,淡淡道:“他既伤重又不愿给人试探,与乔吉一起直接去内境是最明智的事。”

    “乔吉?”

    周围很多人根本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当然,假如将这两个字换做诡门典狱,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可惜知道乔吉这个本名的人实在太少。

    而楚鹤意亦并未多言。他淡笑道:“……就是跟在季牧身边的那个家仆。”

    人们便恍然了。“听说……季牧离开奉天府时,身边带的是三个人吧?这是遇着谁了?”

    许多人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不再继续说。暂且不说季牧为人,至少在古战场,他仍然是武宗的人。

    有机敏地则听出了楚鹤意平淡语气下的不同,隐晦问道:“楚兄这是与那季牧……有旧?”

    楚鹤意笑笑,只道:“诸位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

    众人便了然地点头,心里存了个底。

    而其实白芷这段话仍未完全讲完,“另外,似还有人曾见到季牧与七夕起了争执,甚至还动上了手……不过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这话就说得过于委婉了,毕竟无论是以季牧或七夕任何一人的修为,都不是等闲人等敢随意窥探的。

    “奇怪的是,前段时间却又有人见七夕到处打探季牧的踪迹,听说还找到了墨婵那里……但观之言行又不像仇怨,”白芷眼神有些好奇,下意识压低声音道:“也不知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无论在什么圈子,八卦总是最容易激起人们的谈兴,当即便有人顺道:“应当不会!不是都说七夕自幼被荀观所救,便一直心慕于他——就连后来被虞大家收为亲传,也仍然心甘情愿继续当荀观的侍女吗?”

    “难道是季牧对七夕有……”

    楚鹤意听着他们越说越离谱,只能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很多年前,虞大家本有意收季牧为第二个亲传,所以……七夕姑娘一直视季牧为师弟。”

    众人闻罢又不禁吃了一惊,连问道:“虞大家?她不是琴仙吗,怎会与季牧有关?”

    楚鹤意简短道:“季牧擅琴。”

    众人面面相觑,啧啧称奇。无论怎么看,季牧那种人仿佛都与琴道不会有任何关系。

    “那最后怎么又没成呢?”白芷的猜测也与大多数人相同:“莫非季牧他不愿意?”

    “不,季牧是同意了的……”顿了顿,在众人期待后续的目光中,楚鹤意道:“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顿时一片嘘声。

    楚鹤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摆手道:“不得妄议长辈……好了,回归正题。接下来的事,诸位意向如何?内境有危险是一定的,最终也是要进去的,但这个时机需要更稳妥些。”

    听他说回正事,周围便再次认真下来。毕竟,诚如楚鹤意说的,古战场内境定然有极大危险,这只需看看本地修行者对那接引玉令的态度便可窥知一二。

    就像方才险些惨遭艳零毒手的那个年轻公子,他显然知道接引玉令的珍贵之处,然而在自身修为低微的情况向却敢将玉令作为配饰招摇过市、丝毫不担心旁人来抢,足以见得本地的修行者对接引玉令并不渴求,远远没有达到争抢的地步。

    其中原因很明显,内境对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危险远大于收获的地方。

    同时,据那些人所说,至今还未有一个从内境返回原处的人——这种传言着实激起了外来者的警惕之心。纵使“财帛”再动人心,却绝不能以永远困在古战场作为代价。

    在这种情形下,以楚鹤意为首的这些神域中人未免有些进退维谷。

    他们自是不愿白来一遭,连尝试也不敢地就返回神域。但是另一方面,身为神域各大宗门的核心弟子,他们本就不缺任何身外之物,又何必为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东西去冒性命之险?哪怕那件东西是传说中威能无限的永寂台。

    于是,类似的讨论在这几日内总是无疾而终。

    有时候楚鹤意也不由暗中喟叹,他仓促集中的这些人,或许修为能力强上几分,却事事只愿得好处而不愿冒险,若想要用得顺手,恐怕仍需要不少功夫。

    在琐碎的讨论声中出神了片刻,楚鹤意重新集中精神听了几句,顺着说道:“……我其实更倾向于王兄的说法,内境、或者说整个古战场,都与剑道存在某些深层次的关联。”

    周围安静下来。楚鹤意道:“自进入古战场已有七日,更准确地说,是六日半。在这期间,我们所有的这些外来者,包括中洲武院的那个队伍……”

    听他说到此处时,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所有能记录到的,一共有六十七人在剑道中有所领悟或突破,除去中洲武院的二十人——他们暂且不提;剩余的四十七人,占所有主修或兼修剑道修行者的三成——而且这种过程是潜移默化、完全无意识的。”楚鹤意的语气不急不徐,然而每一字都如重石落地,在听者心中撞出惊响无数。

    停顿片刻,楚鹤意目光扫过众人神情,平静续道:“不必我说,诸位也能感受得到——这绝对是相当惊人的比重。而在剑道之外,其他在境界上有进展的人,总数也不过十一……足以看出差异了。”

    周围一片寂静。他们已经顾不得去惊异楚鹤意是如何得到这等细节的信息;每个人的心神都被楚鹤意说出的这些数字占据了。如果这是真的——而这一定是真的——那么这样的事实代表着什么?

    人们的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

    楚鹤意缓缓道:“诸位,可还记得今日早些时候的那一道贯穿全城的剑意吧?”

    ……

第二十章 牡丹亭(二)

    没有人会不记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已经有很多年不会再对一道剑意产生颤栗与臣服之心,然而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性命不受自主的无力感。甚至没有任一人能够追溯得到那道剑意的来源。

    “慕容,”楚鹤意含笑望向另一边,道:“咱们里面就数你最擅剑道,可有什么发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这群人不知何时早把对方挡住了,连忙讪笑着向两侧退去。

    人群分开,露出了对面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青年斜斜坐在椅上,紫袍宽袖,抚着剑鞘的手肤色苍白而骨节分明。他抬指叩了两下,丹凤眼一挑望来,道:“楚大忙人,这时候总算想起我来了?”

    听他用这种语气对楚鹤意说话,却无人觉得奇怪。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是依附楚鹤意而来,但慕容玦却不是。

    慕容玦我行我素的性子也算在神域里出了名,这位可是连自己家族一言不合也能说叛就叛的主儿,指望他对谁谁俯首听命那才是笑话。慕容玦之所以乐意坐在这间屋子,纯粹是因为交情。

    听了他的调侃,楚鹤意则无动于衷,只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没在这儿。”

    慕容玦不解,皱眉道:“什么。”

    “要不然,”楚鹤意反问道:“刚刚艳零江守他们过来为难我,你怎么也不知帮把手?”

    慕容玦顿时送给他一个大白眼,气笑道:“得了吧你!还什么‘为难’……亏你也说得出口。”

    楚鹤意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

    对视半晌,慕容玦总算坐直了些身子,慢慢地道:“先说好,我练的剑一贯俗气得很,与他们那些阳春白雪的不对盘,以后错了可别怪我。”

    楚鹤意无奈道:“记得了,记得了!”

    “首先,肯定不是熟人,至少我是不认识。”慕容玦说着,语气依旧十分漫不经心,“其次,那一剑显然是刚悟出来的,晃晃悠悠地一点儿也不稳……我猜最后那人还被自己吓了一跳,剑意直接就散了,否则说不定还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众人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刚刚还惊心动魄着,怎么经慕容玦这么一说,就完全不像一回事了呢?

    楚鹤意道:“这么说,那一剑其实是那人学的?”

    是学,而非凭借自己悟得;否则对那一剑的成果不可能那般吃惊。

    “很好。”慕容玦拊掌一次,赞赏道:“果然只有你一个人找到了重点。”

    楚鹤意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续道:“所以真正悟出、或本来就掌握那道剑意的,另有其人。”

    “前者。”慕容玦抬了抬眼皮,道,“那剑意本身与这片天地气机完全契合,所以只可能是前者。”

    楚鹤意听他说得笃定,眼神微亮,道:“你也有所得。”

    “是归是,但我是事后才想到,而且,” 慕容玦神情烦躁拂了拂袖摆,淡淡道:“想到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慕容玦顿住,再次默默推演了片刻,又重复道:“……还是不行。如果是我,现在还不能做到。”

    楚鹤意思索少顷,道:“会不会是承渊?”

    慕容玦摇头道:“不知。”

    “也是,”楚鹤意叹了口气,道:“中间隔了一个人,无法求证。”

    “仅以那一剑来看,”无论平时再随意,在涉及某些事的时候,慕容玦还是足够谨慎的。他道:“剑道中正,无杀人心,不像。”

    虽人人皆知确实如此,但是想起不久前楚鹤意摆出的数字——短短六日半,中洲武院的队伍中,剑道有所进益者足有二十。这已不是单单环境运气能够解释的了,只能证明队伍中必定有一位剑道大家。

    一群学生自不必提,自道院来的俞正则在他们眼中堪称平庸,龙族的安澜公主又不擅剑,而承渊也根本不像是会耐心教导学生的人……难道真的还有别人?事无绝对,未必不可能。

    “不过,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慕容玦这时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道:“那一剑……走的是与隐宗一脉的路数。”

    众所周知,隐宗是历代渡世者的扎根之处。慕容玦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其中深意。而在这个问题上,在座无人能比慕容玦更有判断的资格,因为慕容玦出身的家族,正是隐宗慕容氏。他本身就是三代的后人。

    寂静中,慕容玦抬眼望向楚鹤意,肯定道:“楚鹤意,你知道那个传闻。”

    “哪个?”楚鹤意微怔,旋即笑道:“就‘两个九代’的那个?”

    他这话说的随意,却不知惊了多少人的心。

    慕容玦目光一转,便看出周围足有超过半数人完全不知情,嗤笑了声道:“瞒得还真不错……那一群自作聪明的人,也不知有甚么意思。”

    楚鹤意苦笑。这人又连带着把他也一起骂进去了。

    “怎么,”慕容玦眉峰一挑,道:“你不信?还是……你早就确定了?”

    楚鹤意摇头,道:“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无法确定、又被人操纵的信息,觉得多说无益而已。”

    慕容玦舒了一口气,笑了,道:“这话是像你。”

    “所以我更习惯自己推测。”楚鹤意语峰一转,笑道:“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即将出世的永寂台,就与剑道有关……比如,说不定它就是一柄剑?”

    的确。关于永寂台的传说千千万万,有人说它能助人修行一日千里、证道长生,有人说它是世间决不可破的至强防御,有人说它是召唤远古神兵的祭坛……等等等等。然而却无人能真正证实它究竟是什么;谁又能说它不会是一柄剑呢?

    “你这句话无非是让那些不靠谱的猜测又多了一种。”慕容玦毫不客气地泼了一把冷水,悠悠道:“我看只不过是这个空间本身适合我们剑修修行罢了。”

    “这样也好。”楚鹤意便笑。

    “楚兄,慕容兄,有关这次的古战场与永寂台,我却是听过另一种说法,”停顿间,又一人的声音响起,略显迟疑。他道:“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鹤意自是道:“周兄请讲。”

    那人沉默片刻,道:“诸位皆知,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古战场开启的时间虽不算稳定,但至少有迹可循——却从未有像这次一样提前数百年开启,还发生如此剧变……所以,此事极有可能是人为。”

    众人闻言点头,神情却无甚变化,毕竟这是早有推测的了。

    那人当然也不是为了多说废话,便很快低声续道:“非但如此,恐怕诸位近几日已经意识到了,这次来古战场的大多数人,竟都或多或少与……与九代有些仇怨。最初我还以为是巧合,但现在看来……”

    不错。听着周姓青年的话,很多人陷入了沉默。这也是刚刚与承渊擦肩而过时,他们过于紧张的原因。

    “周兄的意思是,他想要利用我们……做些什么事?”

    “献祭!这次进入古战场的所有人——我们——全都是他为了得到永寂台而选定的祭品……”那人喘了口气,紧接着道:“这不是我一家之言——现在古战场几乎都已经传遍了!”

    “没错,我也听说了!”

    “我也一样。”

    “还有我……”

    被周姓青年一挑明,众人相顾四望,骇然意识到他们中的过半竟都已听闻过此事。世事少有空穴来风,或许形势远比他们先前所想得严峻。

    自然而然地,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汇聚到了楚鹤意身上。

    “这件事……”楚鹤意沉吟片刻,终是点头道:“其实我也有所耳闻,也早已开始着手调查,只因为目前所得尽是‘传言’,才暂未正式告与诸位知晓。”

    众人交换过目光,有人试着问:“那楚兄又是从何处听说的?”

    “我。”慕容玦抬手一指自己,众人顿时哑然。

    楚鹤意点点头,道:“慕容则是从李素李师兄那处听来……或许这也是李师兄选择先一步探寻内境的原因之一。”

    “竟然那么早……”那就是五天以前了!

    有人心中已渐渐萌生退意,而有人则一咬牙道:“不如,咱们索性也尽快去内境,一股汇聚所有人的力量,纵那承渊再强又能奈我们何?”

    楚鹤意却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等承渊现身。”

    “承渊?他不是已经……?”许多人不解其意。

    “不,我的意思是,”楚鹤意眯了眯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与安澜公主散步谈笑的少年身影,道。

    “我们就等承渊以‘承渊’的身份现身。”

    ……

第二十一章 飞凤簪

    时七又三日,一件震惊整座古战场的大事发生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永安城城门之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

    承渊与灵盟决裂。

    纵使先前揣测无数,仍未有一人能想象得到,久无动作的承渊甫一公开现身,竟就是与灵盟当众对峙!而当日他对面站的,正是此次古战场中修为最高的两位大能——凤玉衡,以及宇文靖阳。

    承渊明显从一开始就无意遮掩,使得他们之间的争执怒斥直接当空远扬开来,三言两语间,承渊反心昭然若揭——

    原来,早在进入古战场之前,承渊便施用阴谋诡计谋算凤玉衡性命;若非宇文靖阳及时赶到,凤玉衡早已就被承渊斩杀当场!

    再加上此前承渊暗杀凤元昭之事的终于证实,新仇旧恨相加,承渊与凤玉衡父子之前已再无转圜余地。

    然而承渊身为九代,地位毕竟特殊,再加上其本身凤族族人的身份,故而即便如此,宇文靖阳当时也无意对承渊真下狠手,而是试图从中调解,并将承渊带回灵盟容后再议。

    谁知承渊面对宇文靖阳那等归元境强者,居然也丝毫不改其嚣张狠厉——在自身修为明显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形下,竟不顾一切地率先动起手来!

    一场大战之后,凤玉衡伤势反复;而宇文靖阳虽修为超然,但心有顾忌之下,竟一时失手,致使承渊最终重伤遁走,不复踪迹。

    短短半个时辰内各个变故接踵而至,着实令无数人应接不暇、不敢置信。即便如今转眼又三日过去,若非有永安半城废墟作证,恐怕依旧有许多人无法相信这件事的真实。

    但它又的确是真的。

    人人皆知此事仍扑朔迷离——譬如凤族与灵盟本该是承渊助力,承渊为何反下杀手?再譬如,承渊既然擅使阴谋、操纵人心,这次却为何不自量力主动对上宇文靖阳?等等,太多不合常理之处。

    然而在更多人心中逐渐清楚的却是——时不待我,机会稍纵即逝,承渊似乎已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或报仇雪恨,或扫除威胁,又或是更单纯的嫉妒贪婪落井下石凑热闹。

    总而言之,席卷整个古战场的围杀承渊的暗潮,已遮遮掩掩地开始了。

    ……

    ……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扬刀怒马,快意恩仇……”

    广袖华袍的女子倚栏而望,眉眼闲散,姿容靡丽。她将目光着落在未知名的远处,笑了声,续道:“管他是真是假,装也要装得像一回……某种程度上,这伙人也算很看得开。”

    滔滔江河向东去。

    以眼前这道江水为界,左边是永安城门破败的断垣残壁,右边是漫山遍野搜寻承渊踪迹的神域修士。

    铃子此时所讽刺的,自然是右边。

    以传说中的承渊之能,脱身本不该是难事;然而古战场特殊的地势却给了人以可乘之机。正如当日陆启明曾经描述的那样,他们所处的地方就好像一个漏斗,无论如何走,最终仍然是以永安城为中心四处打转。

    正因与此,虽然事发后这三日中承渊一共只露面了两次,但在宇文靖阳默许的情况下,这两次已足够激起人们更加亢奋的决心了。

    “自欺欺人。”铃子摇了摇头,淡淡道:“凭这群庸才也能打承渊的注意?心甘情愿地被楚鹤意当枪使,无非是侥幸被牺牲的不是自己。等再死上十几二十个,估计就清醒了。”

    “话也不好这样说,”一旁的盛玉成听到这里,不由道:“他们想到强者那里寻求庇护,就理所应当出力干活。这公平买卖。”

    铃子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所以无论我如何利用你,你都不会有怨言?”

    盛玉成一呆,忽然握拳往左掌心一锤,痛心疾首地叫道:“哎呀楚鹤意那个卑鄙小人,居然厚颜无耻利用同伴,他迟早会遭报应的!”

    铃子还板着脸,而后面的几个侍女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次算你过了,”铃子无奈地摆了摆手,侧头与侍女们哼道:“你们就继续惯着这小子吧,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

    侍女们抿嘴笑着不说话,她们都知道铃子虽这样说,其实一点也没有生气。

    “但是说真的,”铃子渐渐敛起笑意,道:“我之所以不喜楚鹤意此人,还是有原因的。看似克己守礼,翩翩君子,实则他心里根本没有底线,更毫无真心实意可言。与他称兄道弟的人,恐怕真要应了句俗话——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盛玉成道:“听说这次上清宫原定的主事之人并不是他,他是追着你才过来的……”

    “呵,”铃子一手支着下巴,笑得一脸不以为然,“若说他为了我从他上清宫老家追到神梦宫,我说不定还勉强信上三分;但如果说为了我就从神域一路追进古战场?”

    铃子无言地按了按眉角,长叹道:“这种鬼话居然还能让大多数人都听信了!不得不说,他楚鹤意值得我道一声‘佩服’……就等着看吧,他此次必定所图非小。”

    盛玉成啧啧道:“敢对承渊动手,已经不是小事了。”跟了铃子这一段时间,盛玉成当然早已知晓了与承渊相关的那一众事。

    “未必。”铃子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知道楚鹤意的性子,他虽交际时长袖善舞,但每每行事却必然直指目的,说一不二。但是围杀承渊这件事他表意却相当暧昧,居然打着什么‘帮忙弄清事实真相’的荒唐旗号……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盛玉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确是可疑。这毕竟已有三天,楚鹤意手下的人数最众,却一次也未曾建功,而且承渊打伤打死的都与他们无关……难不成,”顿了顿,盛玉成低声说:“他该不会是在帮承渊吧?”

    铃子沉默片刻,道:“希望不是,否则这一次……”她没有说下去。

    盛玉成忽道:“承渊……真的与陆启明一模一样吗?”

    “虽尚未亲眼见过承渊真身,但所有人都这样说。”铃子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如今已勾不起她的兴致了。她笑着问道:“怎么,你还想帮你那朋友?”

    盛玉成道:“只是想想。”

    铃子一笑,道:“这是实话。”

    最后一个侍女送来需要的最后一枚内境接引玉令,铃子随手抛给了盛玉成。

    紧接着,铃子轻一拂袖,偌大楼船凌空浮起,眨眼间疾速缩小,最终化为女子手心一支精致绝伦的飞凤簪。

    铃子抬腕将簪子插入发髻,道:“该走了。”

    一行人身形在空间波动中缓缓隐去。片刻,江面再无踪迹。

    ……

    ……

第二十二章 如意莲花台

    “你在慌什么?”安澜公主忽然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几日温度愈寒,而山间的这片竹林却因了灵气滋养的缘故,至今仍未减一丝翠意,如此刻正值天光晴好,仅凭眼去看,竟忽而有种跳转至盛夏光景的恍惚。

    风叶沙沙声中,女子见少年回神望过来,笑着反问:“哪儿有了?”

    这时候不远处又一个学生起身以目光询问,见陆启明在这里点了头,便走近来请教修行上的问题。见到这幕近来太过熟悉的场景,安澜公主只能暂且停住,百无聊赖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的灵湖。

    也不知这片小巧而漂亮的湖水被当地的人取了什么名字,他们找到之后,就姑且称为简单的灵湖二字。灵湖中积蓄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浓郁到极致的古战场的特殊灵气,对中武来的这群年轻人而言,是绝佳的天然修炼资源。

    众所周知,武修在修炼过程中,对天地灵气有着吸纳、依功法运转、炼化等诸多繁复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才能最终化为修为,其间对天地灵气的真正转化或许连百分之一都很难达到。但是在古战场,只需要他们默念新得的那道心诀,就能将这里的特殊灵气直接转化为修为!

    如果只凭他们自己,确实不可能将另一个陌生体系的心诀理解透彻,恐怕连读懂都难。不过既然一路上有陆启明带着,最难解决的问题也烟消云散了。这半月以来,他们修为之进境何止比平常快了数十倍,实在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处竹林舒朗,湖中灵液晶莹而沾衣不湿,中武的年轻人们在万无一失的护阵下静心修行,身边又有着一位博学而又耐心的老师;对任何修行者而言,人间仙境不外如是了。

    待眼下的这个学生向陆启明躬身行礼之后退去,安澜公主忍不住摇头道:“……还真是好运。被你这样惯着,等一离开古战场,他们肯定受不了再慢回去的修炼速度。”

    “那都是小事,毕竟现在机会难得。”陆启明不以为意,笑道:“总归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帮……可惜这种方式对咱们两个没有太大用处。”

    安澜公主抿嘴一笑,却转又道:“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眸光意有所指地落在陆启明指尖。他这些天似乎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编织、刻画着什么复杂的东西,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到。

    陆启明道:“如你所见,研究一些东西。”

    说着,他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渐有一枚清亮透彻的灵珠自他食指指尖浮出,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抹青莲虚影,只不过比上次安澜公主看到的时候依稀多了一层朦朦金丝。

    “这个我记得,”安澜公主道:“叫……莲滴,对吧?”

    “最初的炼制材料实在很好,原来的炼器师连它三成的潜力都没有发挥出来。”陆启明微一耸肩,笑道:“所以我拿到以后实在没忍住,就改了再改……反正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

    安澜公主来了兴趣,“那现在成什么样了?”

    “给你看看。”陆启明一笑,心念微动间,莲滴立刻随之变幻——

    只见原本灵珠的形状流水般向中央收缩,青莲的浅淡色彩也蒸发不见,唯有那抹金色快速凝实、展开,最终形成了由一整根金线勾勒出的一朵镂空莲花台。

    微风拂来时,金线莲的花瓣仿佛还会随之摆动;安澜公主看得有趣,抬手朝它扇了几下风,果然见莲花被吹得一阵乱颤。她忍不住笑起来,又探指去触摸,指尖却直接穿透而过。

    “感觉有点奇特,”安澜公主收回手,点评道:“介于幻影与实体之间,更接近前者。”

    “可以互换,”陆启明说着,金线莲花随之忽隐忽现,又笑道:“不过只是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对我而言始终都是实体。”

    他再抬手从莲花中心穿过——莲花台在此时又倏然下落成一片平面,就像是一扇雕花窗格;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交织的金色莲纹流畅地自莲心中蔓延而出,金莲原本的颜色线条都不见变浅,而新生长出的莲纹却无穷无尽,一直不见尽头;直至覆盖陆启明全身复又隐去。

    肉眼看不出什么玄机,安澜公主却能感知到周围天地灵气流转的变化。在靠近陆启明周身,有无数个极微小的旋涡;在阵法与规则的扭转下,任何外力攻击都会大部分化解为纯净的五行元力补充自身。在平常无事时,这也是辅助修行的难得宝物。

    只不过对于后者,安澜公主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陆启明身具凤族最完美的血脉,仅凭自身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就已经达到了最高的修炼速度,根本不需要外物外物辅助。所以,他为什么要炼制这样一道他自己根本用不上的能力?

    “这是莲滴原本最基础的用途,护甲。”陆启明随口说了一句,显然对这一点不甚在意。他接着十指相合,结出一个新的手印——

    霎时,金光猛然暴涨,一瞬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罩其中。安澜公主看得清楚,新形成的这座护阵分明是在护甲的基础上复制又放大的;而在范围迅速扩展的同时,金莲的纹路却仍然是她最开始看到时一模一样的密度。

    被陆启明重新炼制后的这件法器,仿佛已经拥有了无中生有、无限自我复制的神奇能力。

    安澜公主将自己的感叹说出口,陆启明却莞尔道:“无中生有?我目前还做不到,至少不能将这种规则固定在某件实物上……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其实都是我炼制时的叠加,还是有极限的。”

    安澜公主却更是吃惊,道:“那你到底叠加了多少层!”恐怕是难计其数了!

    陆启明笑而不语,手诀再转时,先前放大后的护阵便又“复制”出了一层。而这一次却不再是护阵——只见平面的莲纹倏然间散开成成千上万片花瓣,还未等安澜公主看清,每一枚花瓣竟都扭转成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阵成!

    陆启明再一拂手,剑阵又蓦然在刀阵、枪阵等万般兵器间斗转;这一幕实在太像荒诞的幻境,但安澜公主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隐而未发的无上威能。

    “天……”她不禁喃喃道:“你到底做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但这仍然不是结束。由莲花台衍生而出护阵、剑阵等等皆与更外面的那座阵法完美相融合——那是三日前,为了庇护中武的学生们在此安稳修炼,陆启明在山间布置的,还有安澜公主帮的一份力。

    陆启明继续催动合并后的阵法,原本护阵的感应能力成倍地增加,阵法外界的场景隐约在莲花台中浮现而出。

    安澜公主略一想,便立即意会了这种看似简单之“融合”其更深处的意义。她下意识回头与少年对视,目光求证。

    陆启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这才是它最重要的能力。截至刚刚,我在里面刻绘了一万余座阵法。在遇到其他外来的阵法,只要那阵法的类型涵盖在这‘一万’之中,莲滴就都能与它相融、合并,并抢夺控制权。”

    “它到底有多少种用途?”安澜公主忍不住问。

    “这取决于我最终在上面附加多少座阵法。”陆启明将那朵金莲摄入手中,笑容中带着调侃,“或许可以改名叫万事如意?”

    安澜公主失笑,更正了一个正经些的名字:“如意莲花台,还是叫这个比较恰当。”顿了顿,她不由感慨道:“如果让那群人知道,他们肯定先来抢这个,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永寂台。”

    “是有够虚无缥缈的,到现在还只有个名字。”陆启明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他抬指在花底下轻轻一托,竟又复制出了一朵。他招来五行元力将新的莲花台凝化出实体,便成了一座精致绝伦的玉雕莲台,灵气晶莹,在阳光下愈显温润,仿佛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陆启明端详着它,忽道:“只要我允许,拿到这件复制品的人就可以借用莲滴的任何能力,就与自行认主的法器没有任何区别。”

    安澜公主怔了怔。她已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了,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启明抬头一笑,道:“如果说它就是永寂台,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信?”他将玉台递给她。

    安澜公主沉默着缓缓接过,道:“你难道想……”

    正当这时,安澜公主忽听见一声细微脆响,下一刻便见手里的莲花玉台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快速化为星点灵气散开。她呆了好久,才道:“……应该没人。”

    陆启明大笑道:“失误失误,毕竟还是半成品。”

    安澜公主看到他的笑容哪里还不明白,恼羞成怒道:“你故意的!”

    陆启明看着她道:“谁叫你那么严肃?没看你眼神都变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安澜公主脸色反倒更冷。

    她沉声质问道:“不是我要怎么样,而是你——你做这个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是你自己,这东西的大部分用处都根本对你没用!你也要像承渊那样耍弄心思、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不远处的武院学生们听到他们这边说话语气不对,皆心中暗惊,周围一时间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原本几个准备过来请教问题的年轻人也顿时不敢来了,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

    陆启明收起笑意,挥手设下一道屏障后,复又抬眼静静望向女子。

    他道:“你刚刚又把我当成谁了?”

    安澜公主不语。

    “我知道你气的不是我,”陆启明道:“而是你刚刚不敢确认站在这里的究竟是我还是承渊,又一次。”

    安澜公主冷笑道:“不要总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难道我说错了吗?”陆启明反问道:“自从你返回龙宫之后又回来……从秦门那时候开始,你就开始反复的怀疑——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你所以为的‘不对’,我就有可能不是陆启明,对吗?”

    女子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半晌道:“那是因为……”

    陆启明停了片刻,淡淡开口道:“很多人都把我当作承渊的反面。承渊是恶,我就是善;承渊自私自利,我就大公无私;承渊喜欢阴谋诡计,我就必须正大光明;承渊做事不择手段,那么我就应该完全相反,人格行事都必须毫无瑕疵……否则就不是我。”

    说着,陆启明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问道:“这就是灵盟教给你的判断方法?还是你自己总结的?”

    安澜公主从没有听过他对她这样尖锐直接的诘问,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应。

    陆启明也一并沉默,许久后道:“我与承渊并不是一个个体的两面,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安澜,我心里希望……至少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我知道。”安澜公主道。她面色略显苍白,很快又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涨红,声音低而快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我才不想见到你变得与他一样!你根本不懂!”

    她深吸一口气,重复道:“不懂的人是你,陆启明。”

    陆启明怔了一会儿,道:“安澜,你会帮我吧?”

    安澜公主听到他低声喊自己的名字,莫名觉得心底一跳,形容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忽然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那种异样感,尽可能平静地答道:“我当然会帮你,否则我又为什么过来?不但是我,整个灵盟都会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信?”

    陆启明道:“我没有不信。”

    “那你为什么要进古战场!”安澜公主脱口而出,又被自己突然提高的音调吓了一跳。她避开视线,又喃喃道:“算了……反正来已经都来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她罕有这样形容犹疑的时候,陆启明却没有再问。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转问道:“这次古战场,灵盟还有别的人来吗?”

    灵盟阵营当然有很多修行者来到了古战场,但安澜公主知道他并非这个意思,而是在问是否还有关于他们两个九代的布置。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安澜公主也没有隐瞒,直接点头道:“有。我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不过我也不知那人身份,只说是‘意想不到的人’。”

    陆启明点了点头。

    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以至于令安澜公主都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陆启明抬手拂散了莲滴延伸的一重重阵法,低声道:“抱歉,最近我太浮躁了。”

    安澜公主犹豫片刻,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最近几日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一众人除了修炼之外还是修炼,连神域中人都有意避开,大多时候都不会遇见,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陆启明忽道:“我这次好像真的能占卜了。”

    安澜公主低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地收紧。

    “虽然暂时还只是零星的片段,许多看不清楚。”陆启明此时心中回想起的是前日问石人时得到的回答。

    “恭贺小主人,”石人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您为何要担心?”

    那时陆启明本来还有要说的话,听到那句反问后忽然顿住。说不出缘故地,但他隐隐意识到继续追问下去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还是感觉不像好事啊。”他想道。

    ……

    ……

第二十三章 不再重要的姓名(一)

    “别想跑!”

    裴舟厉喝一声,毫无犹疑地紧追那一抹墨色衣角跃下山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足尖在几处松枝接连借力,目光如电,身形如风,转眼间便将距离再度拉近。

    “舟哥小心,”身后有一青年随之追上,一边提气与裴舟并行,他暗中传音道:“承渊诡计多端,焉知他不是故意示敌以弱?”

    “这我岂会不知?”裴舟咬牙,恨声道:“ 可承渊能有今日才是老天开眼,错过了这次,家姐的仇又几时能报?长青,你不必劝我!”

    风声凛冽,刮在面颊时尖锐如刀,前方隐隐不绝的血腥气令裴舟眼珠发红。这是他距离亲手报仇雪恨最近的时刻!无论如何,他今日必杀承渊!

    几个呼吸之间,又有三人从后方紧随跟上,都是与裴舟相似的年轻修士。俞长青知道好友心意已决,也不再劝。他们五人自江湖相识结伴,一贯共同进退,在偌大神域也早已闯出一番声名,就算承渊再如何厉害,想必他们在谨慎防备之下,至少自保有余。更何况……

    那可是承渊!

    敢于加入这场大围杀的都是有心气的年轻俊杰,如能当真将承渊斩于剑下,非但能取得承渊生平宝物,更会拥有无上荣耀,扬名天下!这种事,又有谁会不想、谁会不愿?

    五人追索着前方那道身影在密林间疾速穿梭,心脏中犹如燎蹿着烈火,几乎能把阻碍在眼前的枯枝旧叶焚烧个尽!

    裴舟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发凉,眼底也仿佛覆盖着冰雪,而他的心神却已然集中到了极致,这一定是他最冷静的时刻。他目光始终没有一丝动摇,沉声道:“长青,亮子,这次是我拖累你们了。”

    “舟哥你这说的什么话!”一人佯怒道:“都是兄弟,哪儿的拖累不拖累?”

    “再说了,”另一人扬声笑道:“胜负也还未可知!”

    “那好!”裴舟一身意气风发,断然喝道:“诛杀承渊,就在今日!”

    追杀间攻击从未间断。

    五个人一同闯荡江湖数载,早已有了一套独属于他们的合击方式,五人结阵而行,轮换全力出手,却不会妨碍追进速度;更相当是以逸待劳,让对手白白耗尽气力又徒劳奈何,不知有多少敌人仇家就这样饮恨在他们手下。

    承渊在一连数日身负重伤的境地下还能在他们手中坚持这么久,着实了得;但也到此为止了。

    空气森寒;掩藏在混乱气机中的那道术诀骤然爆开,一瞬间如毒蛇直向少年后心要害咬去!

    少年依旧不曾回头,反手一刀斩散术诀,身形却猛一踉跄。

    裴舟大喜过望,顿时高声喝道:“现在!”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前面那人影蓦然一阵模糊,再定睛去看时承渊又已消失不见。见此情景,裴舟等人却毫不急切,明显已然见怪不怪了。

    五人背对背向中央聚拢,进退攻守转换自如。俞长青提醒道:“他必定还在这里伺机而动。”

    “强弩之末,”裴舟冷哼一声,抬头,蓦然拔剑而起:“就等你来!”

    锵然一声长鸣,连四周飞旋的枯叶都被尽数震碎!

    剑与刀一触即离。电光火石之间裴舟没能看清少年的面孔,只记得那一双绝对平静到近乎无情的眼睛。

    万分之一分神的瞬间,接连几声兵器相撞连成一串,闷哼声已自身后响起。裴舟猛地回头,疾喝道:“亮子?”

    “没大事。”卫亮随手甩下一串血珠,咧嘴一笑:“凤族的速度么,嘿。”

    虽然一个照面就受了伤,但在场却无人畏惧。与承渊打哪有不受伤的?只要不死人,那就是来对了。虽然略微见了血,而裴舟等人不惊反喜——这足以证明承渊衰弱的程度了!

    “西三!”

    随着俞长青一声低喝,五个人齐齐纵身向那个方位扑杀而去!

    承渊果然在这里!

    即使是被迫现出身形,少年眉宇间神色却未变丝毫。他手腕一转,刀光璨然而起,白昙夜绽般时向五人方向同时挥洒开去——剑阵瞬破!

    裴舟等人连惊异都还未来得及从心头涌到脸上,少年转瞬已再度出刀,刀锋再指卫亮!

    卫亮骂了一句,疾疾后退一步抬剑抵挡——而那刀锋却随之而换,仍旧是他剑法中最致命之处!再看承渊刀势运转之连贯,很显然卫亮在出剑之前就早已被他看破了一切应对!

    如果卫亮只是一个人,那么他或许已经死了。

    但卫亮不是。

    多年的默契令身体的反应速度犹在意识之上——早在他们能够冷静思考之前,战斗经验已然替他们做了最好的选择——随着卫亮后退的那一步,另外四人也不约而同地齐齐动了,正将卫亮护卫阵中;而卫亮在尚未惊魂落定之际,亦已下意识随同另四人同时出剑!

    树木大片摧折,天地灵气呼啸已近乎龙吟。五人战阵于刹那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悍然威势,剑锋直指承渊!

    激荡的五行元力扰乱了一切感知;视线中裴舟仿佛晃见前方承渊脸色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暗红,又仿佛是错觉。裴舟只知道当周遭再度恢复勉强的平静时,他却感受到了那一抹紧贴于脖颈之侧的冰冷刀锋。

    “舟哥!”

    “老大!”

    ……

    一片混乱中,裴舟感觉到承渊胁着自己缓缓后退。裴舟自是想反抗,但也不知承渊是如何做到的,他只一只手搭在裴舟肩膀上,裴舟便感到一身真力直往承渊掌心倾泻而去,浑身再聚不起一丝气力。

    僵持中,这还是众人第一次亲眼看清楚承渊的样貌,竟是这样一个清秀面嫩的少年。

    尽管此前都已见过画像,但活生生的承渊还是与他们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他虽然面无表情地站着,但仍抹消不去眉眼间浑然天成的温润之气,任谁见了都难以对他生出恶感。

    疾速交手之时还感受地不甚清楚,而此刻一停下来,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少年现在状态是何等糟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以及顺着鬓侧向下淌的冷汗;唯一好些的就是他身上见不到多少明显的伤口——不过这并不奇怪。经过了这几日不间断的围杀,尤其是承渊越来越频繁地身陷危局,其修为、伤势包括底牌都几乎被人摸清了,当然也包括他那源自凤族血脉的惊人自愈力;可惜那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无论如何,这个人似乎已经走至末路了。

    ……

    ……

第二十四章 不再重要的姓名(二)

    俞长青最早冷静下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微一抬臂暂且阻止了其他人暗中偷袭的打算,当先问道:“你要说什么?”

    少年却低笑了一声;但那笑声中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愤怒,只像是一缕清淡的秋风倏然间拂过了。他说道:“我不想杀你们。”

    卫亮想起刚才的场景,脸上掠过一丝暴戾,冷笑道:“恐怕你现在也没有这个本事了!”

    少年没有生气,只道:“我情况是很不好,但要在这里杀了你们,还是能够做到的。”

    卫亮下意识想讽刺过去,但听着少年那淡淡的声音,不知为何就说不出口了。陷入沉默的也不只是他。片刻后,俞长青再度开口:“所以?”

    少年道:“其实我与你们有相同的敌人,我是被承渊陷害的。”

    俞长青顿了顿,道:“阁下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吗?” 恐怕任谁听到有人说他是被他自己陷害的,都难免会觉得怪异。

    少年神情略显疲惫,摇头道:“这句话也同样是我要说的。各位门路颇广,难道真的从未听闻过我与承渊的传闻吗?我根本不是承渊。你们真的要拼着同归于尽,最后却向一个无关之人‘报仇’么?”

    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既然如此,明人不说暗话。”俞长青正色道:“我们兄弟与承渊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能仅凭阁下一面之辞就冒此大险。所以,阁下可有证据?”

    证据?如果有任何值得信服的证据,他又怎会被人追杀这么久?

    少年微微苦笑。

    在俞长青等人的注视之下,他竟忽然放开了裴舟这个唯一的筹码,后退数步再站定,静静道:“这就是证据。”

    空气蓦地一静,俞长青等人转瞬反应过来,立刻赶去裴舟身边检查,才不得不承认少年居然真的没有动任何手脚。

    “你……”裴舟神色复杂,显然正在报仇与相信之间不断挣扎。半晌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放缓,低声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此前确实听……”

    叱!

    毫无征兆地,裴舟五人骤然暴起——连一个眼神交流也不必地,他们已再次向怔神中的少年悍然杀去!

    剑气几乎一瞬间就逼至了眉心!少年紧抿着唇,身形急速后掠,却来不及用刀,只单手竖掌护在身前——

    周围空间依稀有片刻的凝滞;裴舟等人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攻势正在被某种无形而诡秘的力量消弭!

    是了,这就是他的规则之力!

    果然神异非常,只不过连这种层次的底牌也已被人试探地差不多了——裴舟等人心中不无兴奋地想到。

    最初承渊祭出规则之力时,这种玄深至极的力量使用方式确实唬住了相当一部分修行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开始意识到承渊的这种力量对有生命的活物根本起不到真正的威胁,而承渊似乎也只会用规则之力自保,而难以做出致命攻击。

    更重要的是,每当承渊不得不耗费心神使用规则之力的时候,往往就说明他真的没有其他退路了。

    想到这一点,裴舟等人望向少年的眼神愈发炽热;至于不久之前被对方饶过性命的事实,则早已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少年手捂肋下勉强站着,刺目的鲜血顺着指缝成串滴落,一滴滴淹没于尘土之中。

    “妇人之仁。”

    一道冷然的声音蓦地打断了空气的寂静,“你是不是承渊,对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那只是随便一个杀你的理由。”

    一袭紫袍的俊美青年自枯林间徐徐走出,颔首道:“武宗慕容玦。久仰大名了,承渊。”

    少年平静地将目光移向慕容玦,显然早有感应。他一叹道:“我确实不是承渊……”

    “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么?”慕容玦取出一张雪白洁净的丝帕仔细擦拭剑身,冷笑道,“随便你是谁。”

    少年眉峰微挑,唇角一抹玩味笑意转瞬即逝。他重新露出柔和无害的苦笑,摇头道:“我原以为既然也要杀我,便不该会有那句提醒。”

    慕容玦把用过一遍的丝帕随手丢弃,淡淡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笑,一时没有说话,目光却往原先的裴舟五人转去一瞥。

    对慕容玦的现身,裴舟等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警惕。在他们自认已胜券在握的前提下,突然出现的慕容玦无异是在明目张胆地抢夺他们的战利品。俞长青上前一笑,语气中不无试探,“慕容公子,这次还要感谢你仗义相助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慕容玦非但毫无理会,就连眼神都吝于给去一个,全然视他们如无物。

    慕容玦仅是一心盯着承渊,说道:“我见你遇任何剑招,从来都信手即破,之前你更是以高明剑意三次令对手不战而退,足见你在剑道上的境界其实高深之极。那么你又究竟是为什么直到如此境地还始终不出一剑?莫非是认为这等小人污没了你的剑法?”

    听见这话,裴舟等人的脸色都不禁难看起来。慕容玦却当然不在乎,他只在乎承渊的回答。

    少年只是沉默以对。

    慕容玦手腕一转倒握剑柄,忽然躬身朝承渊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剑礼,神情自若地问道:“或者,你以为我可有资格?”

    绝大多数时候慕容玦都是一个性情随性乖张甚至无礼的人,但只有论及剑道的时候,他是截然不同的。

    少年摇了摇头。

    慕容玦仍维持着剑礼的姿势,下巴抬起稍许,微眯的凤眸中神光锐利。

    少年却道:“我剑道已绝,故而不能出剑,与对手是谁无关。”

    听他竟然自曝其短,裴舟五人震惊下皆闪过喜色;唯有慕容玦脸色一厉,冷喝道:“说谎!你还是看不起我。”

    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他仍然道:“我没有骗你的理由。你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

    慕容玦终于直起身子,勾起的唇角无端显出几分森戾。

    “你一定会出剑的,除非……”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滑过剑柄,冷笑道:“你能直到死都这么装模作样!”

    语毕,慕容玦最后一丝耐性也已耗尽,再无犹豫,他手中长剑已扬袖而出!

    ——琼屑瑶花飞碎影,飞花剑。

    一时间,周方天地尽是靡丽到了极致的飞花剑影,犹如醉生梦死一场幻境——然而这却又是至狠至厉的杀人剑!

    有人曾说,慕容玦的剑意是最好认的——蛇蝎美人,那种浸透着艳情的毒辣狠绝,能够令亲眼目睹过的任何一人再不能忘。便是如此了。

    然而,今日的飞花剑,仿佛又多了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裴舟五人尚不知觉,但首当其冲的少年却感知得出存在于更深远处的、整个天地之势的细微变化。

    少年神情微动,似乎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正眼去看慕容玦。他沉吟道:“是那个剑道符文……你倒是聪明。”

    “真的是你?”话音刚落,慕容玦瞳孔蓦地紧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时间已过了太久了!

    如此之短的距离,如此之快的剑,怎么可能这么久都还在原地?!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哎呀,又露馅了。”

    不等慕容玦或其他人再作反应,承渊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世界停止了。

    意欲伺机偷袭的裴舟五人,慕容玦飞扬的衣角与眼神,飞花,落叶,枯枝,甚至于剑势激荡空气而产生的透明纹路——

    全部停止了。

    一如既往的唯有承渊一人。在这一刻,他已来到了时间之外。

    “我还记得这些符文。”承渊眼中渐渐浮起微笑——真正的微笑;甚至有些罕见的温情。他陷入了追忆,低喃道:“那时候我还醉心于剑道,这些符文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刻上的,每得一个新的都能兴奋好久……你呢,你还记得吗?”

    石人缓步走到他身旁,柔声道:“记得,当然记得,永远都不会忘。”

    承渊立于原地良久,叹了口气,道:“那时我还有一心喜欢的事情可做,只是后来时间过得太久,连剑道都无法觉得有趣了。”

    “有趣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了。”承渊摇头。

    石人道:“这里一定还有你喜欢的。”

    “你说得对。”承渊打起了些精神,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在了被凝定的慕容玦身上,侧头问石人道:“比如说他,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装得还不够像么,他到底是怎么笃定我说谎的?如果是原本熟悉陆启明的倒也罢了,可他连我都还是第一次见,感觉这么敏锐不合理吧?”

    石人道:“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生灵都拥有特别的天赋,与我们那里不同。”

    承渊颔首道:“是有点意思……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这么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坏事。”

    石人却难得劝道:“还是留他一命吧。”

    承渊挑眉看过去。

    石人提醒道:“他复姓慕容,是三代的后人。”

    “是他?”承渊便恍然了,点头道:“好吧,看在他老祖的老祖还算忠心的份上……可惜三代早已经死了,否则还能叫来用用。”

    承渊随口说着,原本正要一指点上慕容玦眉心,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到中途又将手收回,“还是不改了,说不定反而能得些惊喜……就像那个谢云渡一样。”

    石人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陆启明那边呢?”承渊又问:“有什么动静?”

    石人顿了顿,低沉道:“你要动手了吗?”

    承渊一怔,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怎么,你心软了?反悔了?”

    石人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从来都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思考,所以一切都有你们决定。”

    “你回去吧。”承渊笑笑,道:“我这里的小游戏要准备继续了。”

    石人看了他片刻,目光平静而幽深。

    “是,主人。”

    ……

    ……

    ps:周四一天要做毕业答辩的ppt以及论文最后一遍整理,所以今天码了两章(居然成功了!)。这一章就算明天的份儿了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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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存在即原罪,他的生命即掠夺,他的到来即战争。但我们仍然真诚地感激。因为他是旧时代的变革者,他是最终的正确,他是这个时代一切光明的最高启示。——《莲世界大道问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问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问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