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大误会
秦悦风孤身一人在偌大的地宫中四处奔找。
虽然魂玉光晕中展现的场景与地宫完全不同,但他记得启明说过——他们也很可能被传送到这里。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秦悦风只能选择相信启明的判断。
脚步回声空荡,再没有其余活人的气息。
幽蓝的波光覆盖了整座地宫,时刻在秦悦风眼前无声晃动,犹如重重鬼影。每每转角,他心中总不由升起被某种未知之物追赶的惶然。初临时他犹憧憬着这座巍峨神圣的传承之地,此刻却只觉这里如幽冥地狱般阴森孤寂。
启明真的会在这里吗?
地宫远比他预想中庞大复杂,进入之后不久他就彻底迷失了方向,入目所见处处相同,根本无从判断建筑内容,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重复。原来秦门真正传承的奇门遁甲精深至此,他曾经所学不过皮毛。
秦悦风心神绷紧到了极点,茫然无措却不敢停下。奔行中他剧烈地喘息,眼前几乎出现幻影。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又一次濒临了极限。
“在哪……到底在哪……”
秦悦风终于失力跪倒。他垂眸默看着殷红血迹渐渐从紧握的指缝间流下。
“孩子,到我这里来。”
前方隐约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轻柔温婉,却令秦悦风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身体凝滞不动,极力压抑颤抖。
“到我这里……快来,就在前面。”
女子声音温和地催促着;秦悦风勉力冷静下来,渐渐意识到事情可能与他以为的不同。虽然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但是语气却截然不同。
秦悦风深吸了口气,紧抿着唇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声音来源的宫殿。这时他才发现,不知觉间他似是已来到了地宫的中央。
门虚掩着。秦悦风走进去,大殿极高且开阔,整片地面皆描画着繁复的神秘纹路,他只隐约看出是与灵魂有关的阵法。阵法正中嵌入着一座灵玉凝制的高台,通体呈现晶莹剔透的青蓝,最中央一枚魂玉散发着莹莹光辉。
“是我引你来的。”
寂静中,一个人影逐渐自魂玉浮现。
纵使早有准备,秦悦风仍不由失声道:“渔……秦渔……?!”
虽然女子身形微显虚幻,但那分明就是秦渔的脸!
而女子却微微摇头,叹道:“我不是秦渔……或者说,至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秦渔。”
秦悦风神情似喜似悲,喃喃道:“那你……那她……”
女子默然片刻,只低声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
秦悦风渐渐凝神。
她道:“我帮你救他。”
……
……
面对陆启明,秦渔一直表现得极为胜券在握,心底却始终留着一份小心。
于是这份小心化为了秦渔十二分的出手,务求以绝对的修为差距将他立毙掌下。
就算已经笃定他不如承渊那般危险,九代也绝不是普通人,不能以常理度之。即使已掌势尽出,即使陆启明直到这一刻也没有做出防御的意思,秦渔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而眼下的场景反而是她最想不到的——
陆启明竟真的毫无挣扎地被她打落悬崖?
秦渔惊疑不定地盯着少年的面容。他在坠落中依旧望着她,眼神平静如初,仿佛正在发生的事根本与他无关。
难道不是真身?秦渔自己会分身之术,便对这一可能格外敏感。然而还不及她仔细辨别,陆启明陡然消失了!
是的,就在她一眨不眨的注视中,陆启明就这样无比突兀地消失了,就好像之前的存在根本是她的幻觉。
怎么可能?秦渔眉心紧蹙,正待要提气上前追找,下一刻却眼前蓦然黑了,只觉天上横空一股巨力正对着她兜头砸过来,使她身形不受控制地直向深渊坠落——
“你还是随我一起来吧。”
耳畔响起少年清淡的声音,一瞬间秦渔甚至愕然到忘记反抗。她实在想不出本应该一直往下坠的陆启明、究竟是为什么反而从天上砸中她。这个空间确实有特殊之处,但也一样有常理可循,有不可破坏、不可逆转的规矩,怎么会发生眼前这种事?
在急速的坠落中,陆启明的动作却完全不受影响。他用擒拿手法将女子双腕制住,淡淡道:“不要奇怪了,空间规则而已。”
闻言,秦渔的惊愕却不减反增,脱口道:“你明明已经失去承渊的力量,怎还用得出空间规则?!”
“承渊吗?”陆启明随意笑笑,“奥义境的修为很方便,但没有也无所谓。”
无助坠落的剧烈失重感令秦渔极度不适。她本以为陆启明当初在她身上下的符篆已经失效,否则他之前为什么不引动?事实却又给了她重重一耳光。但秦渔此刻甚至不再顾及自身,兀自急问着:“修为?!修为算什么——你怎可能对规则也有着这等理解?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启明笑道:“我之前还在想,你们这个空间看似精妙,漏洞却太过致命——只要对规则掌握到了一定境界,在这里简直可以为所欲为——不然你以为我为何敢进来……既然你们已有自知之明,那又为何敢对我这样大方?”
他说的是事实。
这个空间的一切实物全部是基于对规则的理解而编织的,对绝大部分修行者来说难比天堑,只可惜陆启明早已看惯了真实世界的那些复杂规则,这里便显得太过简陋了。陆启明在外面没有能力使用的空间规则,在这里却能轻松用出。
——而这些却是秦渔、也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了。
秦渔神情恍惚,不愿意相信自己竟出了如此之大的差错,只下意识地反复问道:“你不是承渊,怎么可能也有这等境界?“
陆启明笑笑,道,“你还真是迷信承渊啊……你怎就笃定我不如他?”
秦渔道:“承渊初入黄金树秘境便被至高存在列为血榜第一,可见其不仅心狠手辣,对规则领悟之深更是当世难寻敌手。你若有他半分能力,又怎至龟缩于区区中洲至今?”
说完,秦渔见他久久沉默,便道:“怎么,你终于无话可说了吗?”
陆启明的眼神变得怜悯。他道:“其实……”
秦渔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当时在秘境里的人是我。至于承渊,是他假我之名。”
……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织女
就算山渊极深,也总该有个尽头;坠落的时间好像过于久了。
秦渔意识到这一点时,脑海中才陡然一清。她从震惊复杂的情绪中还转,重新向四周望去。
陡峭山崖早已无影无踪,失重感亦随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芜又涌动着暗流,犹如混沌孕育。原来陆启明不知何时已离她很远,正自顾自地四处踱步,时而抬手虚握,仿佛真的能触摸到虚无一般。
陆启明注意到她的反应,淡笑道:“终于回神了?”
早在二人对话中途,他已经完成了空间的转换,只是无意提醒秦渔罢了。秦渔当然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咬牙瞪着陆启明的动作,恨声道:“装神弄鬼!”
陆启明无动于衷。秦渔会有什么反应他根本不会去在意。此时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这个空间。
无论是之前秦门遗址的种种还是此刻的空茫,其实都仍在同一处,只不过前者是表象,而现在呈现于眼前的则是被陆启明还原过的。暂住在秦府的那几日里,陆启明了解过中洲秦氏的传承体系,不久前看到的观海城阵法更是让他对这片空间有了不少期待。结果也丝毫没有令他失望。
“地宫中全部魂玉的力量共同织成的空间,”陆启明半开玩笑地问她:“你们把它叫什么,‘魂域’吗?”
秦渔没有出声。他居然猜对了。
又随意走了几步,陆启明注视着某一处沉思,自语道:“虽然是以意识为基础构建的虚幻空间,但也有相当的真实性,比如在这里修行的进展同样能反馈回真实世界,再比如……”
稍作停顿,他与秦渔对视,微笑道,“在这里死了,那就是真正灵魂层面的死亡,更甚于外界。”
秦渔冷笑道:“知道就好。”
陆启明又道:“不过有几处关键的地方我还尚未想透。比如你们究竟是如何将所有魂玉的力量融合的,又是如何仅通过缚锁就将意识与肉身分离,还有……”说话间他眉心微蹙,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规则视野能让他看透本质,却不可能推演其形成的过程。就好比某位鉴赏师能够评价一支精美瓷器,却不能即刻亲手烧制。
看来只有亲眼看看阵法,才能全部理顺了。陆启明这样想着,也随口这样说了出来。
“你想的未免也太轻松了!”秦渔虽明知现在讨不了好,但听他如此小视,仍是按捺不住,反讥道:“恐怕只是看到些皮毛便不懂装懂了吧?”
陆启明忽然回头多望了秦渔一眼,那种眼神令她微露不安。他若有所指地一笑:“就算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也自有办法得到正确的结论。不过,现在猜谜也是一种乐趣。”
他不再看她,一边忙碌着什么,边道:“你还留着不少后手吧。”
秦渔猜不出他的意思,只道:“你不是很知道吗?”不过这话说的很没底气。
陆启明却淡淡道:“我是看你示弱的戏码演得太差提醒一句。何必呢?我瞧着也无趣的很。”
秦渔一滞,脸色阵青阵白,厉声道:“你敢……”
“就现在这个样子也还好看些。”陆启明微笑。
秦渔恼怒交加,正要继续发作,而陆启明的下一句话却立时转了她的注意。
“你一直对承渊那样有信心,那可知‘承渊’这个名字的由来?”
陆启明说着,随手一拂衣袖,竟有一道色彩随之延伸,恍如天边霞光流泻而下,浩浩荡荡挥洒开来。
这一片虚无的空间刹那间活了,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徐徐展开;而人正在画中。眼前花木跃然,山清水秀;又看高远处瀑布倾倒,耳边依稀闻见漱漱水声;天际淡蓝,偶有飞鸟。皆如真实。
陆启明原本仅是尝试自己对这个空间的理解,并无他意。而此刻置身山中,却也不由安静下来,心中微几分慨叹。
秦渔抬头望向高处山门,辨认片刻,道:“承渊宗?”
陆启明讶然道:“你也识得?”虽因渡世者的存在,前世那个世界的文字也在这里有些流传,但愿意去学的人毕竟罕见。
秦渔则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陆启明笑:“你又是为什么放任我做呢?”
秦渔轻哼一声,知道已无遮掩必要,便直接道:“我本身就是这偌大魂域的一部分,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安全的。而你们这些外来者,尤其是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虽然善于利用魂域的力量,却不会有好结果。你初来就能轻松演化这片空间,诚然是厉害,可惜越是如此,你越与魂域接连紧密,便越是没有脱离的可能。”
“现在你大可以感应一下,你自己已被魂域同化几成了?最后根本无需我动手,你的魂魄就会自然化为这个空间的养分。”
秦渔说完,却见陆启明依然无动于衷,道:“你不信?”
陆启明笑吟吟道:“实话说,我活了两辈子,还真从未见过能‘同化’了我的东西。不过你这个提议挺好,我准备尝试一下。”
说着,他简单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之下,诞生出彻底的黑暗。
——应该说肉眼看去,景色仍未该。然而在秦渔的感知中,那一块空间蓦然消亡了,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再无一丝光亮。
陆启明就伴随着这样的黑暗,一步步向她缓缓走来。
秦渔的脸色终于变了。
黑暗的的扩散远比陆启明的步履更快。若说陆启明对承渊宗的演化,仍停留在利用魂域之力的层次,而他现在做的,则是彻彻底底的掠夺。
他在掠夺魂域的力量。
秦渔甚至更感应到在整片偌大魂域的边缘,大片大片的空间已开始崩解,寸寸化为湮粉!
秦渔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根本不能理解他怎能做到如此!
她慌了,厉声道:“停下!停下!我警告你,你的真身已经被钉在了外面的阵法里,你在这里久了也一样会死!”
陆启明毫不理会。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片刻,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惊喜之意,若有所思道:“你们弄出的这个魂域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助我提升术修的修为……”
说话之时,秦渔分明看到他识海处温润光泽一聚再一隐,带动四周五行元力剧烈一震,原本气息顺势而变,竟眨眼间便突破了大周天的天人堑!
秦渔又惊又怒,只以为陆启明是故意戳她痛处,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不知陆启明这回之感叹实在发自内心。陆启明术修的修行与旁人不同,普通的能量与他根本毫无增益,进境已困在小周天久矣。没想到无心插柳,这次倒能算是秦渔帮了他大忙了。
此事一出,陆启明再看秦渔时便觉得顺眼许多,笑容也再次恢复了真诚。
只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此刻秦渔所在的位置早已完全纳入陆启明的掌控,只需他一个念头,秦渔便感受到了天上地下齐齐压迫而来的禁锢。
“你不能杀我!否则就会被种下秦门永远的血咒,业力加身!”
当年秦门门主耗费巨大代价为女儿逆天改命,并非只为一己之私,而是因为她被选中作为了大风水秦门最后的希望。如果她被人杀死,绝对招引出秦门整整一族的凶戾血咒,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而就在陆启明动作微顿的短暂瞬间,女子的身体骤然一虚,霎时间分散为四个分身向各处逃去。她的气息原本便与魂域同源,此时以巧妙方法与魂域整体遥相呼应,竟让陆启明的掌控力一时失去了效果。
陆启明一怔,低声笑道:“跑得到快。”
他没有立刻去追,只在原处回想着秦渔四分身骤现时的灵魂波动,自语道:“还是漏算了一处。”
“原来她不是织女……或者说,‘他们’。”
……
……
两侧高墙指天而起,使得这条本来宽敞的石道显得逼仄。
半虚幻的女子走在微前方的位置为他引路。
魂玉已在秦悦风手心放了很久,但仍持有冰凉的质地;握上手时有淡蓝色光泽自指间溢出。他的气息随时间逐渐平复。
“前辈,我该如何称呼您?您才是……”
才是真正的秦渔吗?
秦悦风看着那张与秦渔一模一样的面容,犹豫许久,仍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太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秦悦风得到却是女子长久的沉默。
她最终道:“我是家族的罪人,不配再有姓名。你就叫我织女吧。”
或许万般情绪都已在漫长的时间中淡去,所以即使是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依然平静。
但秦悦风却做不到像她一样。他瞬间想起陆启明曾说的话,不禁脱口道:“你是织女,那秦渔又是谁?”
女子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叹道:“秦渔……事到如今,我也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
秦悦风道:“那她也是……也是当年秦门之人吗?”
女子道:“是。”
秦悦风面色苍白地点着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不再有,便再提不起精神继续问下去了。他在恍惚中下意识跟着女子向前走,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惊,连忙问道:“启明现在如何了?”
说来也怪。织女的这一枚魂玉虽未在祭坛中与其余魂玉共同结成阵法,却能完整地感知到陆启明他们在魂域中发生的一切细节,甚至于外界观海城的事。这也是秦悦风有些相信她能帮陆启明脱身的原因。
听到秦悦风的声音,女子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用于之前的颓然彷徨,秦悦风说这句话时眼神亮而有力,她几乎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度。这是不是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的事了?女子暗暗叹息,于是尽管对自己感知到的场景心情极复杂,仍是温和地与秦悦风道:“你放心,他很好。”
秦悦风这才点了点头,恢复沉默。
良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女子忽道:“对于这位陆小友,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他吗?”
秦悦风顿住脚步,定定道:“你什么意思。”
女子一怔,道:“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说,或许你根本不必这样担心他。”
秦悦风眉心舒展下来,道:“秦渔奈何不了他,对吗?”
女子笑容微显复杂。她摇头道:“何止。你可知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整座地宫中,全部秦门一族的英魂,再没有一位能够在魂域中对他造成威胁,这实在是……”
女子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慨叹道:“如他这等人物,又怎会是秦渔能算计得了的?不过是一叶障目,自作聪明罢了。”
秦悦风平静地听她说,没有应声。
女子无奈,只有更直白些问道:“你在此之前,可知他有如此本事?”
秦悦风看着她,倏然淡淡一笑。他眉目原本隽秀,简单一笑,却如月光下昙花一般令人移不开眼,又仿佛恢复他平素时的神采了。他静静道:“我觉得他这样很好。”
女子微微晃神,忽然转了话题,和缓道:“我生前曾借助龙脉之气卜了一卦。我秦门虽大难终究难避,但福祚遭数斩而不绝,终有一天,会有一位命定之人挽大厦之将倾,带领全族重归故园……”
说着,女子的声音渐渐低沉。
“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我,但是我错了。“
她道:“你来到地宫的那一刻,我心中忽有感应。那位命定之人……悦风,或许就是你。”
女子温和地注视着他,诚恳道:“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记得好好保重自己。就算要相信朋友,也记得留几分余力。”
秦悦风忽然停下脚步。
女子以为他会对自己回以微笑,但是秦悦风却没有。他只是停下来,平静问道:“接下来走哪里?”
女子怔住,才意识到他们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沉默片刻,她道:“这里。”
说罢她转身,黯然继续前行。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繁花血景
世事往往与你所以为的不同,秦悦风是近些日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他对家族的认识尚局限于中洲的时候,他便深以秦氏为傲。相比中洲其他几家,姜氏虽强但太过孤寒无趣;陆氏经得起风浪,但又正邪不忌,时常为目的不择手段;其余的看不上眼皆无需提。唯他们秦氏一族,行事随性而不失底线,既潇洒又善恶有度,最最完美不过。
再等到他知道了曾经大风水秦门的渊源之后,“秦”这个字俨然已成了他心底最依重的信仰。而这一座代表着秦门传承的隐秘的宫殿,于他而言即与圣地等同。
但秦悦风从未想到,他会在“圣地”里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不久前刚被高塔庞大的阴影覆盖的最初一刻,他心中已隐生不祥;步入之后更是如此。潮湿石阶在高塔内部盘旋上升,一路封闭无窗,即使长明灯摇曳,依然令人心生黑暗压抑之感。阶梯两侧是一格格囚牢般的石窟,暗色图纹爬满石壁处处,秦悦风辨认不出用途,一旦费力去看就会头脑眩晕,只好放弃。
大多数石室是空的,有些却不是。里面有人形呈十字状仰躺在中央,许多具已朽化成枯骨,污迹不堪。阵法亦显黯淡残破。想必里面都曾是有人的,活着的应该都已走出去,如今躺在这里的则是失败了。只是秦悦风想不出,那些活着的究竟是成了什么。
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秦悦风忽然想起了陆启明曾说过的话。他说这上千年来,神域往中洲秦家来的人绝不止诡门四个,果然是太对了。
高塔易出难进,到了此时,已需要时不时地破除部分阵法才能继续上前。织女是魂魄之身,无法干涉实在,但一路言语指引秦悦风以巧法解决,不算费时。秦悦风也刻意专注于织女的指引,不对高塔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左右得到的答案必定是他不想听到的,又何必问?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不知走了多长,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间石窟。
——直到秦悦风在某一间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花月!
花月的模样与之前看到的那些具尸骨毫不相同。她闭着双眼平躺在阵法之上,面容红润而有生命力,胸膛随着呼吸均匀地微微起伏,像在一场好梦。
这样睡着的时候,女子洁白无暇的脸庞愈显乖巧,如孩子般毫无防备。秦悦风俯下身仔细地观察她,回想着这张脸曾经露出的不同神情。
但只是片刻。
秦悦风右手微抬,轻柔纯净的水元力随召而来,如清风般环绕在他身边,吹拂起他的袖摆轻微晃动。少顷,风缓缓散了,一片剔透的冰刃凝聚与他指间,薄如蝉翼,锋利无比。
接着他手指一松,冰刃随之坠下,径直没入女子心脏。
有一缝鲜红溢出,旋即与冰刃凝为一体。秦悦风抬眼再看她,她依旧睡着,毫无反应,意识与身体仿佛已彻底分离。
对奥义境修行者的身体而言,这样的伤势不至于立刻致命,可以再耽误一段时间。看她运气吧。
秦悦风转身走出这间。织女只静静注视着他的动作,不置一词。两人便继续。
再往上渐渐艰难,但心里始终撑着一口气,秦悦风便尚能坚持。
周围石窟中出现骸骨的频率愈渐增加。秦悦风虽不问,但也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这些承受仪式的修者更加强大,阵法的效果于是更难得逞,玉石俱焚罢了。
然后秦悦风就看到了季牧。
秦悦风几乎是不顾一切就冲了进去。然而在他更靠近季牧的某一刻,他心中忽然涌起不安。不得不承认,再融合了玄螭血脉之后,他仿佛多了一种根自天性的敏锐灵觉。
“就算你看到季牧是昏迷的,”那时候陆启明一直叮嘱他,“也不要试图靠近去杀。”
居然又一次应验了……
秦悦风心中微凛,手上力道收收放放,终是深舒了口气,缓缓退开。
织女不由道:“你……真的不杀他?”
秦悦风问:“他在里面,还能活着吗?”
织女道:“目前看,不能。”
秦悦风点头道:“那就继续吧。”说完,他已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两个都未留意,就在他们离开时的某个瞬间,身后季牧的睫毛倏然微微一颤,复又恢复沉寂。
秦悦风走在前面,照例问道:“启明现在如何了?”
织女苦笑,道:“别问了,再快些吧。必须尽快把他唤醒。”
秦悦风微惊,反而停住,道:“到底怎么样了?”
织女叹息道:“他在强行吸收魂域的力量为己用,秦渔节节退败,已是束手无策了。如果他继续留在魂域,整个魂域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秦悦风默不作声。
织女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只……”
——她的声音却陡然而止。
秦悦风察觉有异,立刻回身,只见此时她周身接连浮现出无数细密交织的线,看上去极是骇人。更诡异的时那些线竟渐渐染上一丝丝地红色来,犹如鲜血溢出。
他看着织女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庞,一时也是无措,连问道:“你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织女许久才能再说出话来,喃喃道:“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
……
……
最初看到漫山遍野的秦门殿宇后,季牧一行的决定与陆启明一样,都是继续上山靠近,尽可能多的发掘秦门遗落的传承。
季牧是一个极善于学习的人,否则也不会对秦门传承动念。既然有了之前秦渔吐露的一些技巧,季牧略一考虑,最后竟也同样选择了进入保存相对完整的九九连环诛仙阵。鬼面虽不情愿,但也不愿在这时情境下独自一人,只好随着过来,出阵不出力罢了。
此时他们正在其中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花月四处张望,不由道:“倒是难得遇见这种模样的屋子。”
这话说的不错。诛仙阵不全,又无人主阵,对诡门四人已不成太大威胁;他们此前便已经连过七室了。七室之中情景各异,有仿如无尽沙漠的干涸之所,也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要么毒雾遍布防不胜防,总是各有各的艰难。终于遇见这样一间华美干净的。
季牧仍研究着玉雕梁柱上隐藏的图纹,便随口道:“这间危险已除了,便在这里修整片刻吧。”
他话一出,气氛便懒散许多。毕竟就算是鬼面,心中也是相信季牧判断的。
谁知就在下一刻,花月却陡然痛呼一声,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
余人顿时警惕起来。季牧环视一周,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
剧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花月缓缓抬起头来,自己反倒先茫然了,不太确信道:“好像……也没什么?”
季牧走过去拉过她手腕,真力转了一遍,皱眉道:“确实不像有事……你现在感觉如何?”
虽然她脉象全然无碍,但季牧他们都清楚,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身体状态都是极稳定的,断然不可能出现没有受伤出事、却莫名心口疼痛的情况。花月这样的反倒是怪了。
花月仔细感觉一番,道:“也只是刚刚一下,现在没有……不,稍微有些冷。”
然而无论他们再如何查探,得出的结论皆是花月并未受伤。
又逐条问了几个必要的问题,季牧也只能作罢,只对花月道:“你一会儿就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走。”
花月微微一怔,笑着点头应好,却没想到仅仅是心里稍有些感动,眼睛就立刻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惹得另三人惊疑不定,又是一阵询问。
这下花月是真的赧然了,可偏偏眼泪不知怎的竟停不下来。她只好一边擦泪一边道歉,连道:“我没事……我也不知道这是怎的了,许是刚才在前一室里中了悲秋草一类的邪门东西。”
她随口说的悲秋草是一种能够惑人心智的药草。但是与不是,其余三人怎会分辨不出?
最后还是季牧下了定论,“尽快离开。”他知道花月原本是从来不哭的性子。
有了花月这一通怪事,季牧便领着众人以最短路线过了诛仙连环。
出门时日悬正中,门外是一片敞快的巨大石台,视线开阔之极。四周灵山环绕,森木葱郁,在清凉山风中深吸一口气,仿佛身体都被青山秀水荡涤干净了。
季牧向前望去,一座长长的吊桥连着山崖对面,也难得保存完整,足以通行。他也露出一分真正的笑意,道:“运气不错。”
花月方才闹了个大红脸,也正想人人都立刻忘了刚才那事,连忙打起精神笑道:“那咱们就继续走吧!”
季牧点头;而他点了一半却停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
“有杀意。”
此言一出,花月立刻警惕地环视四周,而乔吉却第一反应盯向鬼面。鬼面没好气道:“不是我!”
季牧此时却没空理会他们的争论。
他杀过的人很多,要杀他的人也很多。如果他不足够小心,早已活不到今日。所以他对刚才那一刻感应到的强烈杀意,确凿无疑。
然而此刻情景一目了然,四周除他们外空旷无人,绝无设伏的可能,更不可能瞒过季牧的眼睛。
究竟怎么回事?
季牧思忖片刻,道:“这里是幻境。”这已经是他自来后第二次说出这个判断。
余人旋即望向花月。花月有些犹豫,但还是道:“我仍然认为不是。”四人之中,她才是最擅长幻境的人,连季牧也比不上她。
季牧微一摇头,闭上眼睛。他试图抓住那道杀意留下的某种残余感应。
“公子?”乔吉的话打断了他。
乔吉沉默寡言,惟命是从。一旦主动说话,必然有其必要性。
季牧睁开眼睛,恰看到一滴鲜血从天而降,正打在花月洁白的左额,像描绘了一朵盛开的红梅。
接着又两滴接连打在他的手背。
众人纷纷抬头,看见漫天血雨骤然而下。
……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朝生暮死(一)
陆启明闷哼一声,不得不停了下来。
抬眼看,天色已全然变了。铅灰天幕重云压顶,刺目闪电如灵蛇穿梭,惊雷掷地,草木摧折,血红云雾翻卷呼啸着,自极远处天地相接之际奔涌而来。
毫无疑问,这是秦渔的反击。
这偌大一片魂域,其根基即是灵魂力量——它至为洁净,但也愈易为秽\物污染。浸透着怨气的灵魂力量,纵使是陆启明也决不可轻易沾染。以当年劫难之惨烈,秦氏一族怎可能不怨恨,此刻一经秦渔刻意激发,浓重的血怨之气顷刻间席卷整座魂域。即便陆启明抽身得及时,也仅是避免了其后更严重的后果,一时的影响却是难免。
陆启明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渐渐压下胸中躁郁之气;只是眼前视物时仍蒙着一层浅淡血色,令人不适。
不过陆启明并不担心。
秦渔的这种反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现在用出来,恰恰说明她已是手段用尽、穷途末路了。而陆启明已控制了魂域愈三成,术修修为亦稳定至了大周天高阶,足够了。就算秦渔不这样做,他也并不准备继续下去。此刻收手,他没有任何损失。
陆启明以术诀控制天地灵气使身体缓缓上升,一边熟悉着新的修为,一边向远处眺望。
浓重的怨气已聚化为森然血雨,浸染着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俨然是地狱之景。
陆启明不得不佩服秦渔的狠绝。她宁肯魂域大乱大伤,甚至被血怨之气主导,也要破坏陆启明对魂域的控制。没错,看现在的情况,陆启明勿要说进一步掌控,就算仅仅是维持现状,也必须耗尽心力、乃至损及自身……
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依秦渔想的去做?
陆启明眼帘微阖,垂手凝立原处,唯手指微微牵动,仿佛在呼应空气中某些微妙而无所不在的联系。
一法万象。世间万物的每一丝规则都蕴藏极其海量的信息。人人皆知规则之妙,然能够融会者依然寥寥,究其根源,在于绝大多数修行者的识海根本无法容纳太过于庞大的信息。如果有人能够轻易做到,那么他就是异类。
陆启明知道修为一旦到了一定高度,修行者便能够对更广大的天地生出玄妙感应。于是平日里他对规则一物多有保留,使用时适度即止,以避免惊动某些不可知之人。而今日,借助这魂域的特殊,他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在规则上的天赋。
如果说正常世界的规则像远古坚冰一样难以撼动,那么魂域中的这些规则就是轻盈的水雾,于陆启明而言轻松何止千倍万倍。他静静伫立在这里,感知力沿着魂域中纵横交织的脉络无限延伸,将广袤的土地与天幕尽皆收入心中。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譬如曾经在秘境天梯的天道一剑,有譬如不久之前空中浮国的庞大神座。
陆启明睁开双眼,俯视着血雨怨气弥漫的世界,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右掌缓缓抬起,继而不容置疑地凌空覆压而下!
既然乱了,不如乱得再彻底些。
“逆转规则。”
仿佛有极短暂的凝滞,转瞬天塌地陷!
毫无征兆地,大地轰然而鸣,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摇撼;绵延万里的山脉刹那间断裂,草木石粉蓬乱,崩滑的巨大山体竟反而向着天上坠去!天幕亦已破了黝深黑洞,边缘凹陷扭曲,夹杂着破碎规则的狂乱飓风席卷而进。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与此刻相比,区区血怨之气的扰乱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这一刻,他与秦渔之间早已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胜败生死,他自会利用一切可用之物。反正这片魂域也不是他的,秦渔想要鱼死网破,他自然不会觉得可惜。毁了就毁了罢。
至此,秦渔最后一丝倚仗也已失去。
她现在又会躲在哪里去呢?想必是魂域之中最为稳定、短时间不会被波及的某个地方。而对于依托灵魂力量而建的魂域,所谓其最稳定之处,即在每一个秦氏门人灵魂中记忆最深的地方。
那么,很好找。
陆启明微微一笑,竖手划过一道漆黑的空间缝隙,从容踏了进去。
是时候收网了。
……
……
这里或许并非幻境,但也绝对不是正常的世界。季牧等人皆没有料到,险险通过那条竹木吊桥之后,他们看到的竟然是——
千余年前的秦门!
不同于先前见到的残垣断壁,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却是至为完美鼎盛的大风水秦门。宫殿群绵延千万里,气象磅礴,威势含而不漏,无一处不彰显着传承数个衍纪的厚重底蕴。偶有悬铃随风轻摇,响声连成一片,空灵而有着独特韵意。无数秦氏门人行走于屋宇阁楼间,轻衫广袖,衣带生风,顾盼言笑间尽是数不尽的风流写意。
时间仿佛被一双神秘之手彻底扭转,令他们回到了千余年前。
“真是见了鬼了!”鬼面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他们此刻正敛息隐身于山壁后面的树林阴影,行事本应更加谨慎小心,但鬼面在看见远处某一人的脸后,着实是难忍心中惊异。
季牧顺着鬼面的目光看去,见是一个面容俊秀文雅的年轻男子,一路走着,时时有人恭谨向他问好,可见其地位声望不凡。
季牧低声问:“你认得?”
“当然认得。”鬼面的声音有些恍惚,带着几分追忆,复杂道:“秦越然,当年有几人会不认得他……在我们那一代,他的声名就好比如今岳麓书院的荀观……没想到,今日竟又看到了他!”
季牧,花月与乔吉相互间交换了眼色,却皆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接着他们就听鬼面喃喃着:“可是……”
“他早已经死了啊。”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寒意愈生。
季牧顿了顿,紧接着问道:“他也是死于秦门那一劫?”
鬼面道:“是。”
又一阵沉默。
花月喃喃道:“难道,难道他们全部都是死人?那我们又是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回答。
季牧眉头紧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奇一幕,连他也很难立刻拿定主意。
时间再往前推移,在血雨初降、而他们还没有踏上吊桥之前——
当时天象诡异,无论如何考虑,后退往熟悉的地方都是最好的选择。哪知更可怕的异象还在后面等着,又过不久,天地都生生在他们眼前倒转,俨然已是世界末日一样的危局。眼看落脚之处已寸寸崩碎,又被禁空阵法限制,他们实在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冒险踏上吊桥。左右等到空中,脱离了禁空阵发范围,或许便能多几分平安。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经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吊桥,怎么就莫名去到千年之前了?
但季牧绝不相信会有时光倒流这种异事。
那么,这片空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朝生暮死(二)
记忆中那个辉煌光大的秦门,是魂域中每个魂魄最深重的执念。
灭门一战他们不会忘记,之后的残垣断壁他们也不会忘记,但都太惨烈、太荒凉了。将那些场景日日月月的复现,或许勉强打磨意志,可是如果时间是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是无穷无尽呢?没有人能够承受。
说是逃避也罢,软弱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在魂域建成之后,秦门的孤魂最终还是一一聚集到了这里。
魂域能够重现每个人记忆中的场景,而秦门更是他们记忆最深的所在。由此生出的这一方天地,远比魂域任何地方都更详尽、更稳定、更接近真实;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已难以分辨了。反正魂域的维持原本就需要稳定,需要除秦渔以外的绝大多数魂魄进入沉睡,那么索性就在这里罢,于人于己皆是好事。
他们徘徊在这个熟悉而完美的家园,过着自己最眷恋的生活,日复一日。
并非是放弃报仇,而是太难太难,只能等。如能等到,那这沉眠便夸作修生养息,若等不到,便就浮生一梦了罢。
想到此处陆启明轻叹了口气。说是如何复杂的心情倒不至于,兴兴衰衰原本常事,只是有些惋惜罢了。
他缓步走在山间小径,身边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枫林,颜色浓丽。偶尔一片金红的叶子落在他肩头,又被他轻手拂落了。半山腰凉亭上,一老一少正对弈。
数万修行者记忆叠加的成果确实不容小觑。即便以陆启明的眼光来看,魂域中的这一片地方也堪称真实。若是从一开始就落在这里,那么他或许也会被困上一阵。因为这片空间除他熟悉的规则以外,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以规则构成,却依旧能展现出实质,这让陆启明看不太懂。他猜测这就是秦氏门人共同的意志,但……莫非“意志”也能化成实体吗?
一路走着,陆启明心中偶尔浮现着几些个问题,但并不深究。
他明白人的魂魄、精神力量本就是高深莫测之物,至今仍未有任何一个修行体系能勾勒清晰它们的存在,他的解答自然也不急于一时。
山间石阶分了岔路,一支朝上向着凉亭,另一支往山下,回归人声熙然处的那几座大小阁楼。
“陆师兄,咱们还是走这边吧。”近处忽传来少女轻声耳语。
陆启明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她。少女名叫秦小荷,眉眼生得灵秀可人。他到时秦渔却还未到,打算随意四处走动看看,结果半路上遇着了她,便一路跟来了。
秦小荷指给他的是那条往山下的。
陆启明也无不可,一边就与她向山下走着,便随口问:“秦姑娘可是担心打扰了山上那两位?”
“是有点儿这个原因,”秦小荷摇晃着脑袋承认了,絮絮叨叨地说道:“云生师兄倒还好,虽然看起来总是很冷淡,但其实人还是很和善的,还与我说过几次话。但那位老……老先生可是我们秦门司棋的长老,总是严肃得很,尤其不喜欢见到外面过来的人……所以陆师兄咱们还是避开些吧。”
陆启明若有所思,不由看了秦小荷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走过来这一路,他已经发现这里的秦氏门人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清醒的,虽然他们一样在这里生活,但也清楚地知道此处乃回忆中的虚幻过去,真实的自己早已死了;只不过这样的人在这里非常少,或许那位司棋长老会是其中之一。而更多的却是睡着的,他们看起来在这里行走修炼、如常与人交流,但实则真实心智是沉眠的,暂且已忘记了自己曾死过,而秦门已败……
陆启明忽然间失了再深究什么的兴致,只笑着对少女道:“你倒是不认生,怎就主动愿意与我一道走的?”
秦小荷乖巧道:“我知道陆师兄不是恶人。”
陆启明笑了,摇头道:“那可说不准……”
“我看人很准的!”秦小荷轻声顶了一句,但更像孩子气的炫耀,便不让人觉着无礼。她认真道:“刚刚陆师兄看到我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对我笑了,我便知道陆师兄为人定然是极好的。”
陆启明不由再次望着她。少女面容青稚,眼神明亮清澈,边说话边走路的时候,步子偶尔还会随着语调微微雀跃起来。修为并不高,未到能延长寿元的境界。也就还是个孩子。
有时连陆启明也很难回想起来,她其实也是早已死去的人。
陆启明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自变故后,他第一次开始思考,等到魂域彻底毁去之后,如秦小荷他们这些依附于魂玉的魂魄,又会如何。只是这样想着,他一时却又觉无话可说了。
但旁边秦小荷的嘴巴却始终没有停过,“……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原因啦。我们这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外人了,好不容易碰见陆师兄,我实在是好奇得紧……反正陆师兄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嘛,是不是?”
“……而且我对这一片早就透熟透熟的,找我做向导怎也不会亏啊……说起来,陆师兄你看,下面那最大的阁子——是我们秦门的基础书库之一,而且是任由外人进的。虽说是基础,但内里东西其实是很全的,怎么样,陆师兄有没有兴趣?”
陆启明倒有些惊讶,道:“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去?”
“当然!一直都是这样啊,难道陆师兄竟没有听说吗?”秦小荷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神采,正容道:“从我们每个人族学启蒙的时候,先生就教导过,我们秦门的学问汲万法之长而成,既是脱胎于整个人族的智慧,也是要为整个人族造福的,怎可藏私?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以后也会是这样。”秦小荷握了握拳,重复说着。
陆启明静静听着,神情认真。
此刻石阶已将近走完,但还有一段,使他们站的位置刚能俯瞰前方的屋宇起落。秦氏门人往来于书阁之间,言笑和融,人人皆有一番气度。夕照云霞与红枫林接连一片,就像画卷一般。
温暖的余晖照亮了少女微显稚嫩的脸颊,莫名透着悲悯。她眼睛依旧望着那里,声音几近低不可闻,“也是,陆师兄没听说过这些,我早该想到的……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
……
ps,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朝生暮死(三)
秋雨骤至。
秦小荷蹲下身捡了几片大只的枫叶,递给陆启明几片,然后把剩下的并起来遮在头顶挡雨。她笑道:“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就借着枫叶跑下山,一路冲到屋檐下。陆启明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周围的人们修为大都过了大周天,摒开雨水很轻易,行动间自是气定神闲;而看到路上奔跑的年轻人时也无丝毫不愉,皆笑容宽和。可见风气。
外面气氛活泼些,书阁里面则是安宁清寂的。甚至有年轻人即便面面相坐,相互间交流时依旧使用纸笔,唯恐讨论声惊扰他人。
秦小荷倒没有自夸;对这里她的确很熟。她带着陆启明左拐右拐地绕过人群,最后竟到了一处单独的隔间。
陆启明笑着问:“你的地盘?”
秦小荷竟也说“是”,笑道:“我平日里帮书阁的先生搭把手,后来央了他们划了间旧储物室给我。简单整理一下,已经很好用了。”
屋子不算大,书却极多。四面墙封满了书柜,从墙角一直到屋顶,每层格子与一册书等高,远看去极细密,书册的总量实在难以计数。
陆启明讶然道:“把这么多书单独搬进来,你们先生也允?”
“自然不允啊,”秦小荷笑容透着狡黠,道:“所以这都是我抄的。”
陆启明一怔。
她顿了顿,轻声道:“除了这间,还有三间。”
她生前仅十五六岁模样,而要抄下这样海量的书籍,却至少需要几十上百年的清醒。
陆启明沉默片刻,问她:“你一直是这样吗?”
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木质愈显温和静谧。秦小荷抬手抚摸着书架,摇头,道:“最开始不是……为了空间的稳定,大家都是要睡的。我那时也不过才小周天,怎么也不会被宗门挑中。但后来,我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最喜欢待在书阁的原因。在我把全部的书看过第三遍的时候,我忽然醒了,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陆启明叹气道:“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小荷却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陆师兄,我只想问你,这些书你要看吗?”
陆启明望了她片刻,没说什么,抽出一本书翻开。里面的字迹很秀气,但时日显然已不短了。
不久陆启明就将注意力移至了内容本身。毕竟是基础书籍,内容算不得高深,甚至大部分可以说是简单。但是因学识阅历有限的简单、与化繁为简后的简单,并不是同一个概念。陆启明此刻翻看的书无疑属于后者。如果秦小荷手录下来的书册册都有这样的水平,那么它们足以成为开宗立派的稳固基石。
只是陆启明一时难免疑惑,秦小荷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又为何主动领他来看。他这般想着,便也直接问了出来。
秦小荷安静答道:“我选来抄录的这些书籍,既是是我们秦门修行的根基,也是最为中正浩然的学问,修行时务须与天道人道相契合,便不虞有心思不正之人拿去害人。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是明白了祖辈们先生们的心情,希望自己也能多做些事,让传承不至于彻底断绝。”
陆启明注视着她,温和的问道:“这些话,你应该不止与我一人讲过吧?”
“是。”秦小荷嘴唇紧抿,片刻后定定道:“我知道能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在神域都是杰出之辈。只要他们多看一些,多记一些,只要他们……万一他们出去了,就有机会让更多人知道。我们这些学问,不应该断绝。”
“陆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亲笔抄下来吗?因为原先存在书阁的书,现在很多都已经没有了……”
少女眼眶微微泛红,黯然道:“时间太久太久了,很多知识都被族人们忘记了。可是这一切原本就是因为记忆才存在,大家都忘了,那就是真的没有了……但我没有办法,睡着的人都是不愿意听我说的……我只有一遍一遍地抄。那些已经消失的书,我过一段就要重新默写一遍,假如我也忘了,那祖辈们的心血就彻底白费了啊!”
陆启明沉默地听着,将一本放回,又拿起下一本。
“我只是觉得……”
秦小荷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压抑着小声说着:“好可惜,真的好可惜好可惜啊。这些书,我越是看,才越是懂得先生们是多么不容易。先生们耗尽心血的东西,他们那些人来了,一把火全都烧了……为什么要烧啊,就算是拿去卖掉也好啊,就算是他们自己去看……但为什么要烧啊……”
她哭着道:“外面的书已经毁了,我必须保护好这里的。可是我死的时候修为就那么低,这么多书我也记不全啊……万一我也忘了,那可该怎么办啊!”
迷惘,委屈,伤心时无法抑制泪水,这依旧是定格于十六岁的少女心性。秦小荷已无法长大,但这或许亦是她能够坚持下来的某种原因。
只是陆启明清楚,事情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于神域中的一些人而言,秦门的真正威胁之处本就不在于修行者的实力,而是他们的思想。就算他能做到,但贸然传播,也无非是波及更多无辜之人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秦小荷的本意,以及秦门先人们的理念,终究是值得尊敬的。
陆启明将精神力覆盖整座书阁,默默记录着书籍的内容。就算没有秦小荷的出现,他也一样是要得到秦门传承的。只是这样一来,意义毕竟不同,终也算是承了她的情。
陆启明没有承诺太多,只点头道:“秦门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秦小荷点点头,勉强一笑。
与其说是她信任陆启明,不如说她是太过孤独难捱,才忍不住与一个初见之人吐露心声。长久以来,她身边再无其他清醒之人可以说话,自己做的一切都不被旁人所理解,实在是太孤单了。
其实她对陆启明没有太多希望,也并不知道他简单一句“好好考虑”有多大重量,只不过是懵懵懂懂地难过,再懵懵懂懂地打起精神罢了。
见她已渐渐收拢起情绪,陆启明便在翻着书时偶尔与她闲聊几句。
……
平时都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攒钱买些好看衣服,要不然出去逛逛。
没有老师吗?
还没到需要正式拜师的修为呢……不过现在也不用了。
嗯……
陆师兄,外面的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
骗人!那灵盟呢,他们搜罗了很多长老的藏书,公布给大家了吗?
这个我倒听说过,好像是封存了。
就知道……唉那帮可恶自私的家伙。
……
如果一直生活在这里,会不会感觉过去不真实?反而现在才是生活着的?
秦小荷不知道陆启明是出于什么想法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抬头去望他的面容,发现那是一种平静温和、但又莫名令她觉得孤独的神情。或许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吧,她想。
陆启明问的认真,秦小荷便认真地回答。她偏着头想了很久,最终叹气道:“不。这样子年月久了,我只越来觉得,像是……”
“就像是我自己,”她说着,迟疑着续道:“根本就从来没有活过。”
陆启明沉默片刻,忽然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他放下手中书册,转而道:“也不知秦渔现在到哪儿去了。”更像是自语。
秦小荷听到了,问:“陆师兄找秦渔长老做什么?”
陆启明看了她一眼,如实道:“寻仇。”
秦小荷“啊”了一声,半晌道:“陆师兄,你打不过秦渔长老的。不然,不然还是……”她有些说不下去。
陆启明道:“她戾气太重,行事狠厉毫无底线可言,根本不像你们秦氏的人。”
秦小荷神色黯淡下来,却没有反驳,显然也是知道的。她干巴巴道:“但是,她也是没有办法啊。”
陆启明没有说话。
秦小荷继续道:“秦渔长老……其实她很了不起。这么久的时间,很多人都已经熬不下去了。就像之前咱们看见正下棋的云生师兄,他也曾醒来过,还教我了很多东西。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再去找他,他就又像从未见我过一般、不认识我了,我就知道,云生师兄是自愿又睡去了……我们这里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坚持着坚持着,就坚持不下去了。但是秦渔长老却是一直支撑在最前面的。我们都很佩服她。”
陆启明摇了摇头,只道:“错的总归是错的。”
秦小荷嗫嚅道:“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秦渔长老不坚持着,魂域里人心就散了……”
陆启明则道:“秦姑娘,相比无需我说你也能看得出来,魂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秦小荷终于陷入了沉默。没错,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难道要让她说这千余年的坚持都是徒劳吗?更何况,就算她肯承认,又能有什么用?
看眼下处处和乐融融、桃花源一样的家园,但埋藏在其中内核的,却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秦小荷按住自己的心口,低声道:“我能感觉得到,大家都很痛苦……就算是那些睡着的人,他们也是。”
陆启明暗中摇头。也许当年促使他们建立魂域仍有别的内情,但就现在来看实在太过不智。看样子是汇聚了所有的力量,实则却是将无数有才华之人困于牢笼,徒徒消磨意志罢了……难道这才是某些人放任秦门扎根东海的真正原因?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再渐渐归于沉寂。无论以前是如何,只说以后,魂域最终还是要不复存在的。
只是这些话则无需与秦小荷细说了。
下一刻,忽有四道熟悉的气息步入了陆启明的感知……
……
……
第一百三十章 霜叶红于(一)
天发杀机!
雨声嘶力竭地下着。无边寒意从地底渗出,一寸寸逼进骨缝。乱风中雨摔叶曳,嘈杂的拍打声在枫林中弥漫成一片,竟忽有铁蹄黄沙之峥嵘。
再萧瑟的秋季,也极少有这般暴烈的雨。
而再暴烈的雨中,也不会有这般森寒的刀意。
苍茫天地间,季牧出刀!
季牧永远不会等人来杀他,他只会先杀人——哪怕那个人是承渊。
犹如海中凶鲨嗅之血腥,他对杀意有着至为敏锐的感应。在再遇承渊的第一眼,他便知自己已无需再多说一次字。
只有出刀。
九弦漆黑的刀身蓦然亮了,而那光芒竟也是漆黑的——湮灭一切的光芒!
恍若无尽的五行灵力呼啸涌入了刀锋上那道漆黑幽深的裂口——大雨化了风雪,风雪亦转瞬凝为千万刃寒冰之刀,裹挟着无穷狠决直直向着承渊蜂拥而去!
太过突然——或许连季牧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与承渊突然间就要不死不休,其他人便更无法想到——所以在电光火石的这一瞬,如天性般跟上季牧的只有花月。
女子毫无犹豫地跟随季牧纵身前去,双臂自然地伸展,紫色袖摆犹蝶翼舞动。她纤细的十指真力凝聚,牵动天地灵气丝蔓般蜿蜒覆盖,幻术已刹那间铺展开来!
她已明白幻术不可能撼动承渊的心神,而她要做的本身也并不为此。她此刻的一切都只为季牧之辅助。
刀气斩断雨幕那一瞬间的动荡契机,花月捕捉到了——在虚无幻术的交缠之中,季牧的刀气竟骤然张了百倍,刹那间汇成漫无边际的滔天刀海,集兵百万为诛一人!
陆启明抬眼望向前方。他确确携杀意而来。
天光蔽灭,枫山攀摇宛若活物;陆启明深深陷于这庞大漩涡之底。然而此刻他关注的却只有自己身体内掀起的剧烈变化——
当与诡门四人相遇的那一刻起,变化就开始了。魂域是一片灵魂交织而成的奇特空间,在这里,每个人的记忆、意志都可以化为巨大的力量。而现在,正因为季牧等人坚信眼前的少年就是承渊,于是他们记忆中一切有关承渊的信息,就通过魂域转化成了真实的力量、并迅速附加到了陆启明身上。
恐怕季牧等人绝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只因他们自己相信陆启明是承渊,所以接下来陆启明才有了承渊的力量。
但陆启明同样也有想不到的事。他想不到这种力量竟是如此熟悉。
刀气飞纵,暴雨倾盆。反覆的天地间,无人看得清此刻陆启明眼底的情绪波动。
怎会如此?
身处魂域的这数人之间,亲眼目睹过承渊出手的唯有季牧一个;当时季牧的位置一定与承渊相当近,所以他甚至记住了承渊的气息、其力量特质甚至功法展露的全部细节——等到在魂域中,他与陆启明再次相见的这一刻,他记住的信息便如数反馈与了陆启明……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一切都在陆启明预想之中。藉由魂域的特殊而获得更多有关承渊的线索,原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然而当他终于得到这个答案,他心中却只剩下了无以复加的震惊与不解——
承渊使用的功法,竟然是前世陆启明自己创造的!
那本就是他为了自己的修行量身而成的东西。其中的每一丝变化与特质,在陆启明眼中都与其他任何功法有着极其鲜明的差异。所以即便季牧记得不全,也足以让陆启明辨认出来……但其中最可怕的问题在于——
这部功法陆启明尚未整理成册,亦从不曾将其示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之外本应再无人知晓。
那么,承渊又是如何得到它的?
不,不仅如此,承渊的功法甚至还实现了当时仅存在于他构想中的东西——这令陆启明产生了极端荒谬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完成了自己想做却没有机会继续的事。
风雨寒彻。
惨白闪电割裂天幕,紧跟着是轰然一声雷鸣炸开。陆启明微显茫然地站在原处,看眼前数不尽的冷红枫叶沉浮于无边雨瀑,夕照残血混沌一色,不似真实。
这不可能。陆启明不禁想道。
陆启明也曾多次揣摩过那位化名承渊的另一个渡世者,是敌是友,与前世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都想过。
而今日,此前的一切猜测,全都被推翻了。
他心中弥漫着深深的压抑。每当他自以为与真相接近一步时,扑面而来的却只有更浓重的迷雾。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却与他相关的人?又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却与他相关的事?
前世的承渊宗,深如渊海的师父,离奇的死而复生,业火幻象,前所未有的第二个渡世者,石人的等待,疑似前世大师兄的八代,“承渊”与他扑所迷离的关联……无数画面交错闪现于陆启明眼前,众多诡秘之下埋伏着的,定然是同一根隐线。
一切皆必然。这种感觉充斥在他的心中,时而像沉重阴影,时而又像一道锐利的光。
陆启明心绪纷乱到了极点,早已将诡门诸人彻底忘了。
而他也无需记得——
今生此身不过短短一十七年,与记忆中那数百年光阴怎能相比?身体里的力量如此熟悉,功法的运行法则也早已深深镌刻于心底。应该如何去做,对陆启明而言是与本能相同的事。
刀海奔腾呼啸,但他没有去看,甚至连一丝应对念头都不曾生出,只是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接着,他不疾不徐地做了一个“止”的手势。
这个手势极简单,简单到无人能相信那是一个道诀,简单到任何人只要一看到它、都会相信自己能够轻易模仿——然而事实却是,绝无可能。
从抬手的那一刻起,到“止”字道诀完成,陆启明右手划过的轨迹、手腕转过的角度、每一根手指的指向,一切皆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美,简洁到了极点的动作却蕴含了仿佛无穷的道理,浑然而天成。
止字诀既出,则风雷齐喑,**凝停,万刃湮灭,万物息声。
是天地为之屏息!
……
……
第一百三十一章 霜叶红于(二)
西山凉亭,老者与年轻人仍在专心棋局,周身气韵平静。他们丝毫不知,就在近处存在着一圈虚无的线,划分出两个各不相干的世界。
一方秋雨连山,枫林烨烨,仍一派自然之景,是他们的所在;而另一方纵使天翻地覆亦无人能够知晓。
由此可知,世人所以为的平静,又有哪些是真正的平静?
……
季牧的心也是不平静的。
承渊是九代,不是一般人;这是任何人都知道、都能想到的。然而当真再一次看到承渊出手,季牧心中仍是不免为之动容。就如此刻——
没有蜂涌的灵力潮海,也没有借力于天地的磅礴阵仗,而是无比平静的凝立。少年仍维持着止字诀的手势,神情若有所思——季牧直觉他正在思考与战斗毫不相关的事——这样的神情与周围凝固的战场对比鲜明,更衬得少年此刻仿佛孑然独立于万事万物之外,令人愈发觉得不真实。
季牧所熟悉的武诀皆讲究借力。人力有穷而苍天无尽,所以人要借天地之力。然而这一刻,在季牧的感知中,那些压迫感竟完全来源于承渊自身!
道诀之下,周围乱象看似顷刻平息,连乌黑云层也隐约要被驱散;只不过这样的平息,却更像是暴雨倾覆前的最后一刻死寂。景还是原来的景,却都压上了一份承渊赋予的势——连一滴雨都重若千钧!它们凝停在虚空,可怕的重量却尽皆朝诡门四人身上压了下来!
草叶飞花皆杀人。
周身骨骼隐约发出不堪重负的研磨之声;在致命危险真正到来的时刻,季牧心底的波澜却于刹那间消泯了。
他的神情平静而专注,双眸明亮如星火闪耀。天上地下的压迫力如此强大,连鬼面与乔吉都无法动弹,季牧却缓慢踏前一步——
在真力的艰难牵引之中,桎梏自他身周开始片片松动。某一时刻,季牧肩膀无声一震,九弦刀悬转与身后;他双手疾速结印于胸前。
皇天后土,五行元力寸寸而来。
季牧眼神蓦然一定,右臂高高扬起,自天向地用力一划——
在他手下,一面巨大的弓瞬间成形!
再换左臂持弓,右手揽弦;蓄力张到极致的那一刻,季牧轻叱一声。
“断!”
倏然箭离弦!
他反手握住身后刀柄,没有一丝犹豫地追随着箭矢的轨迹,整个人如猎豹一般向前俯冲而去!
……
断。
——在无数气机的复杂交缠之间,这个字沿着某种玄之又玄的联系向前穿梭,闪电般划过陆启明心头。
陆启明蓦然回神,抬头望向那一支无形的箭矢。
是秘法!
每一门真正珍贵的秘法,在它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自然而然有着自己的名字。那是天地规则所赋予它的,本无需凡人命名。而季牧此刻用出就是这样一种秘法。
断水流,断风雪,断山岭荒漠,断漫天星河,断阵法气机封印屏障,断世间一切可断之物;故,其名为“断”。
陆启明平视着前方滔天的气势,眼中掠过一丝惊艳。在纷乱的灵力碰撞之下,他却看到了这门秘法的本质——
以意志为弓、规则为矢。
——所以才能撼动他的止字诀。
季牧未必懂得其中规则本身,但他拥有着足以施展秘法的强大意志。而能以意志驱动天地规则的秘法更是惊才绝艳——若让陆启明来评,这一门“断”才是目前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最巧妙、也是最难的秘法;更胜过凤族的“赤金之泽”。
接近静止的空间中,季牧破局似慢实快——犹如冰雕世界被骤然打碎,一切瞬间鲜活,并在剧烈的崩碎中、以更具毁灭感的姿态继续!
无形箭矢与“止”字诀不断抵消的同时,季牧的刀已逼近到陆启明面前——
只见他力道的每一次变幻都会从刀锋逼出一道极长的细弦,幽深的黑色里带着死气,仿佛空间都将湮灭其中。这些危险至极的黑弦悬凝于半空,顷刻间形成密麻交织的巨网。
——刀诀名,“寒狱”。
……
陆启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是准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心念一动间,陆启明身形已飘然向前,非但不避,反而迎着季牧刀势正面而上。他单手竖掌,在空中只是随意一划,却引动周围气机连锁反应般的起伏呼应,空气仿佛化为了不断涌落的广袤海水。
这是掌法。
掌法可贯通万法,双手握起即为拳法,取刀时化刀法,遇枪则枪法,心中存剑意时便又化了剑法。陆启明不甚清楚别人都是如何做的,但有关他自己修习剑道的起源,即是从掌法起练的。
陆启明回忆着这门掌法的口诀,顺着力道自然地抬手,举重若轻地摘下了季牧的第一道刀意。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起承转合间,掌法意韵逐渐圆融,周方肃杀之景倏然一变,竟凭生一股天高海阔的清越之气来。
如果没有世界的限制,他创造的功法、武诀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这是陆启明也很希望知道的事。虽然前世时早知无法实现,但他亦已于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了——这也是纵然承渊的力量远比他前世更强,魂域中他依然能够瞬间掌握的原因。
这个机会尤为难得。陆启明当下有意尽量不动用规则,便索性仅以承渊的力量与诡门诸人周旋。
并非是儿戏。这与他未尝不是另一种证道。
……
季牧的眉头深深皱起。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是他最厌恶的一种战局。周围那一派清风明月的气氛,于他反而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令他的刀势处处掣肘。实在是讨厌到了极点。
季牧隐约觉得不对,承渊是哪类人物早已无需多言;然而眼前的少年人,无论是道诀还是掌法,却皆气蕴浩然,心诚意正……怎会有人偏要修行与自身性情相悖的法门?
可惜他原本身处劣势,一时无暇细思。
季牧的刀势为陆启明所阻的同时,鬼面的攻击也已来了——
他没有靠近,却祭出了一面阴气森森的万鬼幡。幡顶以青铜凝铸着青面獠牙的狰狞邪兽,幡面布满了陈旧血迹勾绘的诡异符咒,令人见了心底发寒。
这万鬼幡名字模样皆与招魂幡有相似之处,却不为引渡亡魂,反而要拘禁折磨、千百倍地压迫其怨气,是极度不祥之物。只见此刻万鬼幡迎风而展,数不尽的冤魂怨灵哭号而出,几乎将眼见的整片空间挤满,已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在鬼面出手之后,乔吉也终于动了——
他看似出手晚了一分,实则却是补上了三人进攻节奏里最后的一环,拳势迅疾如风而又重如搬山。一拳既出,众人耳畔尽是风雷之音!
花月隐身于诸人之后,令人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的幻术却又无所不在,润红细无声地辅助着整个战局,将身边三种风格各异的攻杀方式巧妙地交融为一体,声势竟再再乘以数倍!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霜叶红于(三)
……
风声凄绝。
这时暴雨反而停了。
天色堆积;乌黑云层愈压愈低,像是按在天下人头顶的阴森棺盖。暗紫雷电掩藏于中,窜动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将将择人而噬。霜叶满山却成了鬼魂血红的嘴唇,在飓风中厉声诅咒着。
陆启明的神情却越发平静。他微抬起头望向前方,心中旷然无物。
它来了,它又去。云烟过眼尔。
他眼帘微垂,双掌开阖间抱元守一,心神追索着天地间那一线玄之又玄的韵意。
记古籍《真诰》有云。道者混然,始生元气;元气衍太极,太极演天地。则万物万法莫不出其中。陆启明心中默默念诵,周身之意、气、形、神愈渐趋于一统,掌势流水行云,无形中已映照了天人之道。
在季牧等人的眼中,陆启明的掌法分明越来越慢,越化越简,然而他们却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轻松,反而感到自身气息渐渐起伏不定,竟隐隐有着被他带去的趋势。
再加一把力——诡门四人不约而同再次提了力道——他们也只能这样做。可惜他们每每再多挥出一分力,便更加深陷其中。陆启明掌势观之毫无奇峻之处,却如海水涨潮般平稳而无从抑止。他们本想试探陆启明的极限,可最先滑入深渊的却是他们自己。
——当四人意识到事不可为的那一刻,已然来不及了。
那少年就简单地站在那里,孑然一身,气势却如岳峙渊渟不可撼动,仿佛世间万物的力量皆汇聚于他一人一掌。
可怕的寂静之中,陆启明双掌蓦然一转,用力下压——
破!
犹如滔滔黄河万里一溃,刹那间便是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局势僵持一如刀尖上的舞蹈,而这一刻,刀尖终究是崩断了——空气在巨大的力量中乍破如沸,刀势拳形生生被熔炼成扭曲形状,雄浑气势冲天而起、径直惊破云层!
陆启明眼神蓦然转厉——
杀!
一瞬间红叶碎溅,风云如洪流倾天席卷,倒映在诸人放大的瞳孔之中——诡门四人身形剧震,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花月委顿倒地,双眸难言骇然之色。鬼面与乔吉也气息骤减,一时气力难继。唯季牧苍白的脸上涌现的却是更浓烈的狂热。
他半跪在地,仰起脸定定的盯着陆启明的眼睛,竟勾唇笑了开来。那是一个糅合了童真与邪气的笑容。
季牧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扬声大喝:“你怎不用你的剑?看不起我么?!”
话音未落,季牧已决然一刀再次向着陆启明劈去。呼啸的刀气中,他眉宇间的神色平静到几近疯狂;竟比之前更快!
陆启明眉峰一挑,抬手迎上。
奉陪。
刀意掌势刹那间厮杀为一体。
二人交手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花月连眼力竟都已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而鬼面与乔吉纵然有更高的修为,一时却也只能徘徊于附近,根本不敢仓促插手,唯恐误伤。
风卷赤红花叶,随二人身形交错疾速飞旋,气机冲撞如煌煌洪海。世界环绕着他们,仿佛二人已作了苍茫天地之正中。
……
时间推移。陆启明心中的惊讶却越积越多,最后已几近于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季牧,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论修为强弱,此刻陆启明在力量上胜过季牧整整一个大境界,况且陆启明亦自知绝无留手;这种情况下,本就伤重的季牧怎么可能跟得上?他难道没有极限吗?
确实,所有人都能看出陆启明占绝对优势,但凡他有一掌印在季牧身上,季牧恐怕就难留性命。然而二人交手至今,竟自始至终未曾相碰一下!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来,在这样的战局中早已死了不止一次,而季牧竟然还能坚持。
他每一刻都好像就要接不再上,但却又每每在最后一瞬莫名续上了那一息的连贯。
——这是一种战斗的本能,一种堪称可怕的直觉。
如果不是此刻情景不对,陆启明简直想为他鼓掌喝彩。至少易地而处,陆启明认为自己不会做到季牧这样的地步。
曾经一位长者评价他说,他实际上是并不擅长战斗的。他的胜利从来都仅因层次比别人高明,而不是战斗技巧如何强悍。只因为他的胜利一向都得来太容易,所以战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甚至胜负他都不会在意。他心中没有真正的战意。
“那弟子应该如何改变呢?”他顺着长者的话继续求教。
“改不了!”长者看着他,没好气道:“一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想要改!”
那时陆启明只有苦笑。但他也并没有否认。
层次比对手高明还不够吗?无论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战意,只要最后结果是他胜,这件事不就已经完成了吗?
——他正是这样想的。
而今与季牧的交手,虽不至于说让陆启明立刻扭转认知,但他心中确实微有动容。
季牧精致绝伦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神热烈地直视着他,就连出刀时都未有一瞬放开;简直像有火在燃烧。他的神情却又是极端冷静的——连性命都无关紧要的冷静,那冷静中又压抑着岩浆般的渴望。
陆启明忽然想起安澜公主说过的话。
“季牧是很难杀的。”
陆启明眼帘微阖,侧身避过一道蕴含刀意的气浪,右手一格一推,竖掌再轻巧划过一道轨迹——外人看来与之前并无二致,身处其中的季牧却头皮一麻,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直窜上脑,本能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刹那间刀势已不受控制地反噬其主,经脉间真力骤然逆冲,大量血液不间断地自季牧口鼻溢出。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令余人骇然出声;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陆启明施加于季牧身上的逆转规则。
眼看九弦刀就要反朝自己当头劈下,季牧的眼神依旧寂静而凌厉。身体的剧痛几乎让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却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唯眼中尽是狠绝之色——
七道鲜血陡然飙溅而出,旋即被飓风席卷为殷然红雾;风声中铛铛脆响,有什么东西飞撞在地,竟是七枚颜色暗红诡异的噬骨钉!季牧竟硬生生逼出了钉死在体内的囚锁!
“公子——”
见此一幕,乔吉脸上霎时惨无人色,他轰然跪倒在地,只恨自己无能。他明白那是何等惨烈的代价。
旁边花月被他的嘶吼惊了一跳,回头竟看见乔吉已泪水流了满面;她心中不安而又迷茫——这……还有什么不对吗?他明明已经能——
在季牧决然挣裂噬骨钉的那一瞬,他已经用一种几近自毁的方式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以及,之前被噬骨钉封锁的全部修为。
任何人若有他此刻一半的伤重都决无可能发挥全部实力,然而季牧的气势却在精神气的燃烧下瞬间飚至巅峰!
血液眨眼间已将他半身衣衫浸透,但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一丝喘息也无,季牧沉默地收紧了握着九弦刀柄的手。
他再次出刀。
……
声音消失了。
光线消失了。
世界消失了。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刀。就像没有人曾见过那么狠、又那么绝的一刀。
它没有名字,没有复杂的意象,更没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韵味。
它有的是刀柄、刀脊、刀背、刀刃、刀尖。
它就只是刀而已,最纯粹的刀,最原始的刀。
刀本杀器。
此刀杀人。
……
……
一声轻叹散与风中。
连季牧自己都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正正与魂域的特质嵌合。这一刀贯通了魂域本源的力量,在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魂域会以规则的方式实现这一刀中季牧的意志。那瞬间季牧的意志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使之动摇。
那个意志说,刀必中。
一片枫叶翩然而来,背面染着一滴珊瑚珠般的殷红血液。
时间恍如定格。
目睹这一幕的每个人都无声屏住了呼吸,就连季牧的眼睛中也映出了短暂的迷惑。然而事情却真的发生了。
九弦漆黑的刀身贯穿了少年的左肺。一缕鲜血自他唇角缓缓淌出,染上了凡人的颜色。
陆启明无奈地笑笑。
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得到了承渊的力量,利用规则几近无所不能。可同样也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才无法避开季牧那一刀——那一瞬间魂域对他的压制强大到了极点,令他根本无法还手,只能勉强挪过致命之处;直到刀中之后方才恢复。
陆启明神色有些复杂。恐怕季牧自己都不知道这刀是如何中的。
季牧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刻,纵是以他心志之坚,仍是不由有了片刻的怔神。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应搅动刀身扩大伤害,但慢这一时便已晚了。
陆启明抬手一抹夺了季牧兵器,却停住。漆黑的刀仍破坏着他的身体,随着每次呼吸加深痛楚,而陆启明单手按在刀柄上,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季牧,目光颇有几分不解。他忽然问道:“你自己的伤,准备怎么办?”
在场除了季牧自己,只有陆启明最清楚季牧挣脱他“逆转规则”时付出的代价。或者说,陆启明甚至想不出季牧究竟要怎样才可能活下来;而在这种境地下,他为什么还会想着些别的,比如——
季牧此刻的脸色已苍白得透明一般,浑身骨骼都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可是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得惊人。
他仿佛已忘了自己手中已无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的双眼,兀自喘气着道:“你的剑呢?那时候你未出的那一剑呢?你其余的东西都无聊透了……想要我的命,你只能用剑道!”
陆启明不由摇头,没有回答。他缓慢地拔出了嵌在体内的刀,眉心轻微蹙起,但手极稳。
季牧的瞳孔微微放大。
令人震惊莫名的事发生了——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伤口非但没有喷溅出更多的鲜血,反而奇迹般地开始复原,就连他衣襟上已沾染的血迹也在迅速消泯!
“那就……”陆启明说。
一片干干净净的枫叶悠然往山下飘远。
“重新来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时间暗河
经历千难,秦悦风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是高塔最高层的中央。穹顶高大而宽阔,磅礴如奇迹的星象图绘于其上。星河穿梭,闪耀不息,斗转轨迹仿佛预示着无尽流淌的时间。
地面上巨幅阵法与之前石窟所见有相似之处,规模却决然不同。秘密的纹路与天上星象交相辉映,散发着引人迷醉的美感。
令秦悦风微感诧异的是,阵法中陆启明与秦渔原来躺得很近——谁又能想到那在魂域中生死相较的两个人,现实世界里却如亲密情人一般同室而眠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
秦悦风没有一息停歇,看到沉睡中陆启明依旧气息平稳,他便转头直接问织女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自从织女感应到异常之后不久,魂域又不知发生了何等巨变,织女竟再也无法看到其中景象了,只能隐约感知到其他的秦门魂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陆启明和季牧等人究竟如何了,她现在一概不知。所以秦悦风一路上走得极为匆忙,直到现在才微松一口气,但也不敢继续耽搁——谁知瞬息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呢?
织女也明白事情迫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下就径直指挥秦悦风开始唤醒陆启明。她旁观一切,已经清楚陆启明绝非平常人,秦渔的手段不能要了他性命,反倒会祸及全族。越早一步帮陆启明脱离魂域,也同样是为了他们秦门自身。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秦悦风急道:“怎么还没有反应?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织女一挥手,果断道:“重来一次!”
秦悦风略一点头,勉力再次凝聚力量。
一路上来困难愈深,他身上本就有伤,已数次是在极限边缘堪堪支撑过来。但此时他心念动时,纯净的水系元力仍能够轻松自如地汇聚而来——这是他身上玄螭血脉的力量。说是涸泽而渔也罢,不考虑伤势加重的后果,秦悦风身体与玄螭血脉的融合确是越来越完美了。
——然而第二次尝试的结果却没有因此改变。
织女紧紧蹙着眉尖,望着阵法中依旧沉睡的陆启明,渐渐陷入沉思。
秦悦风却不信邪,咬牙立刻再试第三次。
——没有侥幸。依旧是失败。
秦悦风实在支撑不住,踉跄一下半跪在地,喃喃道:“怎么会……”他再次回头望向织女,却见她神色已然不对。
织女却是望着前方的陆启明。
少年神情舒缓而平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打上一层静谧的阴影,让人情不自禁心生美好之感。然而织女看着看着,心里却缓缓渗出一股森凉。
“是他……”
女子的声音太轻,以至秦悦风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他?”
织女脸色苍白地看向秦悦风,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
“这次,是他自己不愿意退出!”
秦悦风怔了怔,眼神依旧带着不解。
而织女却是想到了——
是啊,秦渔生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早已得罪狠了他;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居然还妄想事情能够这样轻轻巧巧解决吗?
陆启明,那位新的九代。
他分明决意是要他们付出代价啊!
……
……
时间不容转移,已经发生的事怎有倒流的可能?
然而季牧却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重新来吧。”
他听到承渊这样说着。
——那一刻承渊的伤口瞬息复原,连血迹都尽数消褪不见——季牧确信那绝非自身的愈合能力也不是任何奇诡法诀,而是真的、毫无道理地还原了!
毫无道理地,顷刻间就泯灭了他拼出性命的全部努力。
纵然季牧再如何坚定,见着眼前一幕,也难免心生无力之感。那是面对高高在上的强大力量的虚弱。
没有能力匹敌,他只能拼命。但现在连拼命也不行了,他还能如何?
唯一令季牧还能勉强站立的,是心中那一抹时显时隐的灵思——承渊展现在眼前的这种“毫无道理”、天地反覆的异象、之前曾见到的种种奇异,渐渐令季牧若有所悟,仿佛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就将破雾而出……
但是来不及了。
承渊不会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
那张少年模样的脸容清秀无害,却分明刻着生杀予夺的深深冷漠。他抬手指向了他——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真力灵气波动,天地化为囚锁,季牧毫无挣扎之力地被定于其中——
浑身骨骼都发出被巨力压迫到极致的窸窣声音,季牧喉间挤出痛苦不甘的低吼,心中却明白。
这次他避不过。
鲜血浸透,残余的力量渐如流沙般消逝,季牧已感觉到了逼至眉心的彻骨寒意。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季牧睁大的眼睛微微失神,记忆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晃过,最后停住在脑海的竟然是那张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女脸庞——
那是他死去的妹妹。奉天府惊才绝艳的六小姐。
当时是为了什么要杀她呢?季牧下意识回忆着。
旁人皆以为他担心妹妹威胁他在府中的地位——怎么可能?他既然能走到今日,又何曾会去畏惧那些?
或许只是因为她……
受尽宠爱吧。
小六身体纤细,雪白的脸颊却很有肉,圆鼓鼓的,笑起来像个软软的糯米团子,让人很想要去捏一捏。奉天府的所有人都喜欢她——是那种真心的喜欢。
所有人都必须经历数年的生死搏杀才能成为奉天府四门门下一员,季牧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小六却绝不需要——就算她想要进四门中地位最为崇高的隐门,也只需要一个笑容就够了。
就连最为冷酷无情的父亲,也是前所未有地疼宠她,居然连她练剑破了手指都要心软。而他呢?无数次浑身浴血地向父亲复命,得到的也不过只是一句“没死?那就继续吧”,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这种事,说了恐怕都无人会信吧?
季牧自己都觉得荒唐。
人人都说他季牧身受噬骨之刑还能侥幸活命,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心软偏私……何其可笑。他心里清楚极了,父亲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让他受尽折磨而死。至于他究竟是如何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季牧面无表情地回想着,心中竟无波澜。他最终想的却是无关自己的一些零碎念头。
小六那丫头……确实挺可爱的。
如果再来一次。
……
鲜血飞溅。一声惨叫。
陆启明微微挑眉,“嗯?”
季牧听到承渊那声略带疑问的鼻音,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已被瞬移至数十米开外。他自嘲一笑,伤得太重,连思考都变得迟缓了。
定了定神,季牧平平淡淡地将目光再次放回外界。
替换他的人是——
鬼面!
“嫁衣**,嫁衣**……”鬼面左耳上鲜血淋漓,总算在危机一刻避开了要害。他此刻声音像是活见了鬼,连情境都惊得忘了,只兀自反复喃喃着。
嫁衣是奉天府内最为高深的秘法之一,在外却知名甚少,只因其难到了极致,修炼条件更是苛刻无比,到如今整个奉天府也只有一个人会,那就是……
“乔吉!你不是乔吉!”鬼面不敢置信地大吼:“你是典狱!”
乔吉低垂着他的八字眉,脸上尤带着秘法反噬的憔悴,比往日更显愁苦:“我就是乔吉啊……”
他的姓名确实是乔吉,典狱只是他在奉天府的代号,如鬼面、花月一样的代号。
陆启明对神域中事知之甚少,但也能看出典狱之名背后的含义很不一般。因为听到这两个字之后,非但花月满脸震骇,就连季牧的神情都不禁起了微妙的变化——
典狱,是奉天府隐门八席长老之一,兼执掌府内死狱上百年,手段之酷厉令人闻风丧胆。更是……
亲手对季牧执行噬骨钉的行刑者!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隐去地位身份、心甘情愿地来到季牧身侧为仆为役?
也无怪鬼面惊骇到忘记自身处境,实在是他自己就曾经触犯门规、亲身在典狱手下受尽了折磨,心中对这个名字的畏惧已然深入骨髓,听见就恨不得远遁千万里。
然而无论这个名字在余人心中掀起何等波澜,于此时的陆启明而言,也不过就值那么一个“嗯”字。典狱是谁,在外面再强又如何?魂域中依旧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目光看向鬼面。既然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
无需等鬼面缓过劲儿来,陆启明已抬手按住了他的脖颈,控制规则抹去他的力量,平静地一错。
咔嚓一声脆响。
狰狞面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青黑苦老的脸。他双眼还微微睁着,死不信自己一瞬间就轻易死去。
陆启明依旧指向季牧;乔吉一声暴喝,嫁衣**再起——
空间斗转;毫无疑问,这次置换的是花月。
陆启明眯了眯眼,片刻后移开了手,目光再度向季牧移去。
花月目光一颤,还未来及品味劫后余生之幸,身子已下意识地动了——
她竟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紧紧抱住了陆启明的手臂!
陆启明不由笑了,耐心地道:“花月姑娘,你的那次出手只够救你一次。”
花月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终究还是这样做了。她苍白着脸,身体紧张到颤抖不停,目光绝望却又坚定。
她祈求地望着少年的眼睛,惨然笑道:“总要有一个理由吧!季牧真的没有做任何危害你承渊的事啊!你为何一定要他的命?!”
季牧脸上原本带着一丝惊诧,他不能理解花月的做法,心中却不由自主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情绪;然而一听到花月与哀求无异的软弱质问,季牧的眼神瞬间再次转戾,厉声喝道:“闭嘴!我不需——”
“花月姑娘这个问题问得好。”
季牧的驳斥却被另一道带着柔柔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众人循声望去——
虚空中,一位身着深红广袖长裙的美丽女子徐徐走来,含笑望向陆启明,轻启朱唇。
“因为他根本不是承渊!”
……
……
ps: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这几天在赶图的间隙我总共用手机码了两万多字的正文,真的停都停不下来。很特别的感觉,简直是沉迷于那些场景片段里,连做梦都是情节。但问题是这两万多字是后面古战场中期才会发生的事情otz所以写了也暂时发不了,但又怕忘了只能先写,然后就又多了一星期的断更记录……这次是真冤,故忍不住ps以表清白。(不过至少到未来某一段时间我可以把那些正文一股脑发出来,稍感慰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四星君
星移斗转。恍若仙子翩然起舞,使整座天幕皆化作了皓腕间的一匹七彩长绫,凌空翻飞而过。
世界在变幻。
他们明明仍在原地一动未动,身周万物却是蓦然间更换了模样——这里赫然是秦门当年举行盛典祭礼的天坛。
此时所有的秦氏门人都已聚集到了这里,却不言不笑,比肩站立在灰濛濛的浓雾之中。十万余双毫无情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沉默凝视着天坛上孑然一身的少年。
而少年正望着女子。
他微微笑道:“你肯来了。”
秦渔默然回望着他,心中滋味一时难言。也不知少年前世时究竟是何等人物,灵魂层次的力量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即便此刻他身处十万意志的齐齐压制之下,仍可谈笑自若,清隽神姿不曾减去分毫。
她叹息道:“陆启明,我承认你确实了不起。”
说这句时,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诡异——那隐约是重叠在一起的数道不同人声!
“所以……”
或年少或年长,或冷漠或妩媚,声音的相异之处迅速变得清晰;在场之人已能分辨出这些声音应分别属于四个不同的人。
女子的身形一阵扭曲变幻,说了最后齐声的话:“我们只能用回各自原本的身份。”
陆启明笑吟吟看着,并无惊讶。他先以柔力将花月远远送离,转而回头将秦渔化出的四个身影一一望过,浅笑问:“不知诸位又该如何称呼?”
“妾身长灵。”当先回答是一位美貌妇人,衣裳颜色浅素,声音也如泉水一般轻缓温和。只是她虽面朝陆启明微笑,双眸却始终紧闭,应是身负秘术。
长灵对他温婉福身,陆启明便也还了一礼,方转身面向下一位。
第二人也是女子,容貌气质却与长灵截然不同。只见她衣饰华美无双,红裙如烈火鲜艳,手腕上金色小铃摇晃作响,眉眼间尽是蛊惑人心的妖媚。
对视间她朝陆启明展颜一笑,隐约带着原本秦渔的影子,“我一定是你最熟悉的,不过现在既不是秦渔更不是织女……我名女帛——你可记好了。”
女帛正是原先秦渔人格的主导。
第三个人却出乎意料地是一名垂髫童子,手持一支与自己身量等高的乌金长弓。童子容貌稚嫩,神色却高傲冷漠,凌厉的目光更不该是孩童所能有的。他对陆启明微一点头,道:“本座格泽。”
“司危。”轮到最后一位时,开口则更为简略且不耐烦。她是文文静静的少女模样,脸色病态,双手时刻拢于袖中,浑身弥漫着一股阴郁之气。
陆启明感叹道:“久仰。”
人人皆知他此言并非客套。
长灵、女帛、格泽、司危,这四个以星宿喻的名字,即使已沉寂千年,也无法被人们忘记。
秦门十二星君曾守护族地无数岁月,威名远扬。他们每一位都是归元境的强大修行者。
归元境,这三个字尤为微妙。
它并不是修行境界的巅峰,但出于种种隐秘的原因,即便是更高深的修行者,对外也一并自称归元境。所以对于这样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任何人都不敢有小觑——他们或许只比奥义境强出一线,也可能有海那般深、天那般高。
——当年全盛之时的十二星君,无疑属于后者。
如今十二星君只见其四,而这四位也已是身逝后的残魂,实力远不比当年。但魂域的存在却又最大限度地弥补了他们肉身已逝的弱点,更是以四对一——这已代表了世上至为巅峰的力量,无论对上何等人物,都足以战而胜之。
——即使面前是这样的对手,他也依然能够应对吗?
望着天坛中央负手而立的少年,季牧的眼底烧过一丝灼热。
“陆启明……”他俨然已将自己的伤势处境都忘了,兀自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不知觉握紧了双拳。
……
气势愈凝。
像是深蓝色的广袤汪洋,表面平静,深处却无一时刻不汹涌着暗流。
气机不断试探着、牵扯着,渐于五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平衡,一时无人动作。
“刚刚的战斗我看了,很精彩。”率先开口的是女帛;她的眼角眉梢仿佛永远都带着柔媚的笑意,“可惜现在对上了我们,你就再不能假借承渊的力量了。” 虽然眼前少年依旧神色从容,但只要他没有立时便动手,女帛就能确认十万魂魄的压制对他是有效的。
陆启明莞尔,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一切我能做到的事,从不是因为什么承渊。我本就是我。”
“不是不明白,她是不愿承认。”
孩童般稚嫩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他握着长弓的手跃然欲试,面上却淡淡道:“真是可笑。我们亲眼见到的从来只有这陆启明一个,焉知那承渊盛名是真是假?女帛,你还是最擅自欺欺人。”
“谁要你多话的?”女帛却冷笑,道:“我是在利用所有的方式削弱他的力量!你才自以为是!”
长灵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脸色却微微一变——
却是一直安静在旁边看着的司危突然后退了一步!
此前陆启明的规则掌控与他们四人愈渐积累的修为气势正针锋相对;原本他们已隐有胜过的趋势,却没想到自己这边的司危竟会突然退出!
四人气势一刹那崩散——而引发这一切的那个少女却依旧面无表情,反而冷冰冰斥道:“废话什么?要打快打。”
只是司危虽这样骂着别人,她自己倒一脸理所当然地、一瞬间就退开了很远,落定时竟是与季牧肩并肩站着,明显是要在一边旁观的意思。诡门三人皆不解其意,暗中用余光瞥向这位袖着双手的阴郁少女,心里忍不住地一阵发毛——任是谁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妖魔似的人物,恐怕都不会太自在。
陆启明也不由多看了司危一眼,却是笑了笑。
之前那貌似胶着的对峙本就是陷阱,他已经做得足够隐晦,没想到还是被她给发现了。
也无妨。
这个场面破与不破,都同样是设给他们的局。
就在司危试图以退为进的时候,陆启明已平静向前踏出一步——
他微仰起脸,目光漫无边际地散开,似在出神,实则万事万物都已在他眼中演化出了规则本质——无数光与流线共同构成了他面前的这个世界——那绝对是世上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美妙色彩。
他抬手,认真感受着那一簇簇艳丽的线条在指间流淌而过,然后在空中无声划过一道轨迹。
轻描淡写的动作却在一刹那激起了滔天的威势!
虚空被撕裂开一道无形巨口,凝聚了十万魂魄的气势陡然炸开,犹如黄河溃堤一般、疯狂反朝向对面四人压迫而下!
沉重的反噬令女帛脸上涌起一层异样的潮红,但她却没有一丝退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墨玉权杖,用力挥下——
空气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共鸣之音,气势激烈翻卷如狂潮,渐在碎浪中艰难消弭。
即使猝不及防,女帛仍在千钧一发间堪堪稳住了局势——只因她原本便是那引领十万意志的源头。
而长灵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也不见长灵如何动作,天地间一瞬间已遍布着湿润微凉的雾气,一泓淡蓝色的清透光晕以她为中心徐徐铺展开来,如水一样温柔,更如水一样坚韧,将一切风浪抵挡在外。无论是十二人或是四人,长灵始终作为永恒的守护者而存在。
而格泽则是“力与毁灭”。
他厉叱一声,双手疾速结印于胸前——只见那滔天灵力顷刻间凝聚一箭于弦,乌金长弓随之而起,凌空缓缓张开。
箭尖是深沉的漆黑,挟着湮灭一切的肃杀,直至陆启明眉心。
——破军之箭,出则必中!
自身要害明明已被杀机牢牢锁定,而那少年的注意却根本未在对手身上,神情中甚至还带着点好奇;但这绝不是轻敌,他其实是在观察着旁人看不见的关键之物——
随着格泽手中长弓的聚势,陆启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缕淡红色的“颜色”径直穿梭而来,就像一尾金鱼般浮游于自己眉心——这即是令破军箭必然命中的规则。
陆启明忍不住一笑,抬指捏住了“金鱼的尾巴”。
彼时格泽正要释放弓弦,双手却陡然僵住——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失去了准心!那少年分明就好好站在那里,格泽却再不能将其锁定。他的鼻尖渐渐渗出汗水,不再必中的破军箭,还是破军箭吗?
“大惊小怪!“
后方,司危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少女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快速道:“这人规则控制能力奇高无比,你用破军箭干什么?给我冲过去近身与他打!他修为上的力量弱得很,只要打中一下就能死了。”
格泽又被她骂了一通,却像早习惯了一般地不以为意,反而立刻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兴冲冲道:“竟是这样?那我试试!”
“糟糕,又被你发现了啊。”
陆启明这么感慨了一句,但神情却完全不像是在意的意思,平平淡淡就迎了过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幻梦一场
……
“看不懂了吧。”司危忽然开口。
季牧怔了怔,犹豫着没有说话。
少女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问的就是你。”
季牧知道对方想听的绝对不是简单的懂或不懂,略一思忖,便答道:“他好像是利用了这个小世界的特殊,施展了一些……无迹可寻的力量。”
“小世界?”司危讥诮地笑了一声,道:“你无须刻意用这种说法来讨好我。看来你确实已经发现了,这是一个漏洞极大的特殊空间。他们自命不凡地称之为魂域。”
“魂域虽然是精神层面的空间,建立时却极力模仿外面的那个真实世界,包括真正的天地规则。但是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规则的认知都极其浅薄。后果就是,如你们所见,最终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可笑的赝品。”
“当然,骗骗这些年你们这群觊觎秦门的蠢货倒也足够了。”司危的评价毫不客气。说着,她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继续道,“但是像对面那一个,就不行。”
季牧道:“承……他对规则的领悟,难道真的高出你们那么多?”
司危反问道:“我们所有人理解中最高深的规则,在他手里却能随意捏圆捏扁——你说差距有多大?”
季牧有些惊讶。毕竟四星君绝不是弱者。
司危好像又笑了笑,淡淡道:“如果只论他规则理解的程度,在真实世界中只需要持续地积攒能量转化修为,他就能一路毫无瓶颈地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而且是唯一的那种最强,举世无敌。”
季牧的眼神有短暂的茫然,不敢置信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年。即使早已明白那人确实极为不凡,但他仍然想象不到司危竟会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当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天真,性情上弱点很多,真要有心的话也不是不能算计,还有一些事也做的不怎么熟练……可能是因为就算加上前世,他也相当年轻吧。不过这些都没太大关系。”
顿了顿,司危接着道:“所以你找个机会杀了他。”
季牧呆住,扭头看到少女无比认真的表情,一时连他也不知应说什么的好。他实在想不出司危这“因为所以”的一席话间有任何说得通的道理。
司危垂下的衣袖倏然晃了晃;季牧只依稀看到一抹莹白,接着便是眉心一热,似是有某种玄妙的力量化开。
季牧心中大惊,最终却忍了忍没有说什么。
司危满意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给你的祝福。”
季牧却有了更不祥的预感,犹豫着道:“什么祝福?”
司危道:“祝陆启明死在你手里。”
几乎同时,季牧已感受到了那边陆启明似笑非笑望过来的目光。季牧不由想着,可能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像诅咒的祝福了。再一转念头,就算没有这一句,陆启明也一样会杀他,似乎差别也并不大?
想到最后,还是陆启明与承渊的关系最令季牧在意。可惜司危要做的已经做过,已不再理会他了。
……
拳风猎猎。
格泽身量幼小,一招一式却极具力量。原本的乌金长弓在他手中却异常灵动,弓臂、弓靶、弓弦每个部分皆可用作杀人利器,行动间动作圆融流畅,俨然亦自成一家。雄浑厚重的五行元力于他身周盘旋如龙,边缘扫过时连空间都崩裂出细碎漆黑裂缝,赫然已承受不住他拳脚裹挟的力道。
而陆启明也果如司危所说,修为上处于绝对劣势,即便能够自如指挥规则,在格泽手下也仅是堪堪自保,始终采取守势,竟连一次主动反击的空隙也无。
格泽初时尚警惕他是故意示敌以弱,甚至故意卖了几个破绽引他主动出手,哪知即便如此陆启明也依旧没有动静,格泽这在总算放下心来。
“高看你了,原来也没有那么强。”格泽的性情毕竟还是受了功法的几分影响,像个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他眼睛斜斜往后面瞥了一眼,不满道:“女子果然无能,之前本座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听到这句,一旁观战的司危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冷笑,“嗯?”
格泽立即改口道:“我说的是女帛……女帛——都怪你!听到没?”
女帛笑道:“我?明明是格泽你整日里像个小奶娃,拖得我们一起都变蠢了。”
格泽怒道:“岂有此理!本座又怎能与你们共用一具女人身体?你难道不知本座一直在沉睡,根本……”
“不要吵了……”长灵温婉的眉眼中也不由添了一抹无奈。
同时司危不耐烦的声音仍在隐隐约约响着,“……还不知轻重?!融合本来就是错的……”
长灵默然一叹,宁静的眸子再次转向陆启明,轻声道:“如公子所见,这也是此前秦渔实力反而不能发挥的原因,请公子勿要因此而轻敌。”
陆启明还没说什么,女帛已经怒了。只听她大声道:“姐姐,你与他说着作甚?我巴不得他把我们当做秦渔那个蠢……”
“闭嘴!”司危冷冷打断,道:“我看你比秦渔还蠢。”
少女紧接着又看了长灵一眼,白净的脸庞掠过一丝戾气,声音冰冷道:“长灵,你根本无需再对他心存愧疚。他既然甘愿顺着秦渔的算计一脚踩进来,便是也存了图谋秦门的心思——陆启明,我没说错吧?”
陆启明抬手不断消解着周围压力,身形倏然在另一处闪现,边微笑道:“这其中好像还有一重先后次序吧。”
司危神情淡漠,道:“那无所谓,我只需要你承认。”
“哦?”陆启明挑眉望向她,笑道:“终于要加入了?”
少女不语。
她慢吞吞地伸出了双手,指间夹着一支名为“玉花空”的簪子。
那该是一双独属于绝色美人的手,纤细而修长,肌肤雪白无瑕,每一段骨节都是神灵最完美的杰作。那也是一支举世难得的绝美玉簪,分明人为雕琢,却早已胜过世间万般灵秀。
正是如此不沾凡尘的美,才能够令少女触摸到某些原本缥缈虚无的东西。
“执妄,贪得,”司危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手中玉簪,一片片纤弱的雪色花瓣在她指尖聚散,淡声道,“即是罪,即是祸。”
旁人感受不到任何五行元力的波动,而陆启明却能清楚看到——在那无比纯净美好的白色之中,迅速滋生地却是深夜的阴森暗影;暗影经过冥冥之中的业力相连,犹如怨鬼般直直向他痴缠而来。
咒术。
身形掠退间,陆启明右手凌空一划一推,失笑:“你们就不贪吗?”
暗影骤然反向司危而去。
司危一扬玉簪,云淡风轻将暗影收回,面无表情道:“打你主意的是他们。我?确实不。”
陆启明评价道:“狡猾。”
“格泽,退!”这时长灵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女子左手持一书简,篆《启筮》二字。她虽依旧闭着双眼,却能越过时间看到属于未来的碎片。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夹杂着空间乱流的漆黑裂缝蓦然乍现,格泽再慢一瞬就难免要被其所伤。
格泽全身而退,长灵却没有丝毫停歇。她右手宿雪剑斜向上方一指,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妙轨迹,轻喝道:“女帛!”
是时候了。
“知道。”
女帛收起笑容,垂眸敛眉,神情渐归于沉静。
陆启明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脸上却掠出一抹带着叹息的感慨笑意。而彼时女帛仍沉浸在一种近乎于冥想的专注之中,没有看到。于是她依然那样认真、那样敬穆、朝圣般地举起了墨玉权杖。
长风浩浩,战歌起。
一千条线,一万条线,十万条线;亡魂的意志在这一刻贯通。犹如第一缕春风漫山遍野吹拂而过,所有人都醒来了。他们目光坚定而有神,追随天坛中央的红衣女子齐齐高声唱诵。
这是古老而悲壮的战歌,因鲜血而有力,因时间而厚重,因众志而无可撼动。万千声音汇聚成洪大的海,每一个音节都有着令人心脏颤栗的力量,渐成为这天地间永恒的唯一。
千古玉门歌。
司危上前一步。这个一直如影子般存在的少女,此刻忽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名为玉花空的奇异簪子划过她的指尖,一滴血珠无声而落,颜色如琉璃般剔透而鲜艳。锵然鸣声之中,血珠迎风而涨,转瞬化出了遮天蔽日的庞大朱雀虚影,呼啸着直向陆启明扑去。
一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向着他碾压而下。
陆启明身周浮现出一层层不断扭曲的空间波纹,竭力消弭着诸人的攻势,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渐薄弱。
他似乎从战局一开始就一直处于劣势,而那始终平和怡然的态度又无法令人真正放下警惕。但是现在分明已到了最后时刻,只要他最后的屏障彻底散去,那便只有死亡一种结局……他难道不懂吗?
格泽道:“本座看他不过是在徒劳挣扎。”
“格泽!”长灵加重语气喊了他的名字,转而面对陆启明道:“陆公子,纵然你对规则的掌握举世无双,但修为的缺憾仍然难以补回。这次本就是秦渔有错在先,如果陆公子今后愿意一直留在魂域,妾身愿意说服他们。”
“留在魂域?”陆启明微微一笑,摇头道:“魂域本就不该存在。”
长灵有些无奈,问道:“难道陆公子还有办法赢过我们?”
陆启明如实道:“诸位已是最强的修行者,纵然现在无法恢复全盛时的实力,仍然能远胜前世的我。如今的我自然更比不过,赢不过。”
长灵蹙眉,道:“但是……”
“但是,”陆启明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比?为什么要赢?”
长灵心头蓦然一跳,忽然有了某种关键之物彻底脱离掌控的不详。格泽却毫无所觉,只满心不耐烦地喝道:“说什么胡话!本座看你就是狡辩!”
陆启明摇头而笑,一一看过另三位女子的面孔,问道:“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长灵眉宇间微露迷茫。女帛讥讽一笑,似懒得争辩。司危则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陆启明感慨道:“千年来你们一直用魂域迷惑外来者,但魂域也一样迷惑着你们自己。难道你们都忘记了吗?”
他平静而怜悯地道:“你们早已经死了啊。”
风停了。雷雨停了。万物喑声。
四星君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寂静,默然望着前方的少年。
“这面天,”陆启明向上一指,又随手向下,“这座祭坛。”
“到处能见到的花草山石,无所不在的五行元力,你的弓,你的剑,你们现在的肉身,能用的修为,全都是幻影。”
陆启明叹道:“就像织女在外面没有干涉实在的能力,你们其实也是一样的。这里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死去的灵魂所编织的幻影,你们一直用着这些建立于虚幻之上的力量,又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他道:“你们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比较的必要。”
格泽面现挣扎之色,喝道:“怎么可能全是假的?那个鬼面是你亲手在这里杀死的,那也是假的吗?!”
“这就是我说魂域不该存在的原因。”陆启明目光微冷,淡淡道:“没错,但凡是已经存在的东西,必定有真实之物作为根基。而魂域的根基,却是真实的死亡。”
天苍茫覆雪。
洁白而无尽的大雪飘荡着,覆盖了世间一切颜色。
良久,长灵终于再次开口,道:“那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陆启明道:“你们。”
四星君面现怒意。
陆启明的声音依旧平静,始终是一种叙述事实的语气,“如果由我出手令你们彻底消亡,代价对我也会很重。”之前秦渔说的并非虚言;延续自当年秦门的诅咒与业力,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承受。“但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放过你们。所以只有让你们听从于我。”
“痴心妄想!”格泽霎时大怒,长灵脸色也变了,女帛更是冷笑道:“冠冕堂皇什么,不就是想要那些被我们替换了灵魂的人吗?不敢直说么?”
“哦?”陆启明挑眉道:“原来那些‘线’都掌握在你们手上。”
“你!”女帛险些气炸了肺。
“开个玩笑。”陆启明没有再看她。他看的是逐渐归于虚无的四周,那里有着一座他以规则之力搭建的巨大阵法。
之前他一直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不过是为了彻底阻断他们隐身于整个魂域的可能。他们已经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逃走了。
“收。”
然而在四星君面露慌乱的时刻,陆启明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心中清楚,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时刻。
空洞的世界中,五人一一寂静凝立,仿佛已化作了永远的雕塑。最后的战争无声而残酷地进行着。
……
……
季牧目光如铁。
变幻莫测的天象没有影响他,陡然反转的战局没有影响他,那些对话与辩驳亦统统没有影响他。在交战五人陷入僵局的瞬间,他第一时间命令道:“趁现在我们走!”
遍观了全程的他们已经明白了魂域本质的秘密,此时空间濒临破碎,规则剧烈动荡,五人又皆无暇理会他们这等小人物,难道不正是脱离的最佳时机?
话音未落,季牧的身形已迅速淡去;他意志最为坚定,也最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只是瞬间,他已几乎能感知到真实世界中、自己真身所处的位置。
而乔吉不愧为身列隐门八席的强者,虽平日少言寡语,此刻亦紧随季牧之后,对季牧笃定地点了下头。
“不……我做不到……”花月脸色苍白,望着即将消失的同伴,神情无助。她不是不明白道理,但她真的做不到像另两人那样的干脆利落。
“乔吉你先走,回去后立即找我真身。”季牧语速极快地交代过一句,人已再次彻底回到魂域,一把拉住了花月的手。
花月瞬时屏住了呼吸。
“花月,你给我记住,这一切都是假的。”季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女子对视,忽然反手一刀刺入自己肩头。
花月骇然惊呼。
鲜血飞溅中,季牧面无表情,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说道:“这也是假的。”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拔刀,血液消褪,伤口愈合,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花月呆呆地望着他。
“接下来发生的也是假的,”季牧将刀锋架在她颈间,一字字道:“你记住,我绝不可能杀你——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季牧右手用力,猛然一划,冰冷的刀刃精准地划开女子的喉管。他骤然暴喝道:“这是假的——”
“醒来!”
花月睁大眼睛,鲜艳的血花在她视野中褪色、透明、散为泡沫。
世界砰然崩碎。
接着是一阵坠崖般的剧烈失重感;花月感受到了沉重的眼皮,接着是一道光亮。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古忠义
“悦风,若我秦门遭逢灭族之难,你当如何?”
高塔中星光清冷,织女的声音在穹顶下空荡回响着,也回响在秦悦风的心底。
男子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有掩藏不住的深深疲惫。四周遍布的复杂阵法纹路令他视线略有些恍惚;他陷入了思考。
怨吗?
是的。
只要他稍微试着去回想,无穷无尽的血色便立刻会在他脑海中卷土重现。身心承受的折磨,那么多条白白没了的命,以及被至亲抛弃的痛苦真相。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却如此之深,渗入血肉,透进骨髓,再也不可能摆脱。
他秦悦风还不是圣人,做不到轻描淡写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
他也同样不是那种叫嚣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狠人,更做不出反目成仇以牙还牙的狠事。姓氏,名字,血脉,修行的功法武诀资源,衣食无忧的生活,前呼后拥的风光,鲜衣怒马的快意;他迄今为止所拥有过的一切全部都是秦家给的。
报复?他又凭什么。
那么。
——若我秦门遭逢灭族之难,你当如何?
秦悦风闭了闭眼,平淡答:“死而后已。”
“好。”
织女的语气中仿佛强自压抑着某种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悦风,我以秦门十万英魂的名义,请求你答允一件事。”
秦悦风的手指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低声问道:“什么事?”
“请你……”织女的目光满是愧疚。她极其艰难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杀了陆启明。”
秦悦风停顿片刻,道:“什么?”
织女悲哀道:“我也不知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他居然……他正在以一人之力与整个魂域的意志抗衡!情势已再无可挽回,一旦秦渔溃败,十万英魂都会成为他陆启明一人的傀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杀了他。”织女脸色苍白无比,声音发颤:“他们已经无法自己停止了,只能在这里直接杀死他的真身!悦风,这已经不再是关乎你一人的恩怨了!杀了他吧!”
女子柔和的声音因太过急切而显得刺耳。秦悦风一动不动地听完,沉默了很久。
织女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悦风?”
秦悦风摇摇晃晃地起身,开始缓慢地向前走。他走近了陆启明,又轻描淡写地越过陆启明。秦悦风最终在秦渔的身体前停下。
那女子正静静躺着,裙摆深红,肤白胜雪,面颊有薄薄一层的健康红晕。秦悦风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来,抬头望着织女的眼睛,道:“如果你继续对陆启明不利,我便杀了她。”
织女惊住,道:“你,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悦风紧抿着唇,挥手凝出一片锋利冰刃,刀尖正正停滞在沉睡女子的眉心。
怔怔望着男子那双平静如冰雪的眼眸,织女只觉自己仿佛也被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织女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是认真的。
织女的眼泪顷刻落了下来,哑声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是整个秦门都要没了啊!十万!整整十万英魂的重量难道还抵不过他一个吗?”
秦悦风看着她笑了笑,道:“我不信你。”
织女又气又急,“你——”
“之前便是这样,”秦悦风缓缓说道,“你们最开始就在对我说有灭族之祸,所以我去求启明援手,结果害得他深陷在此。你们说我在观海城会成为拖累,却又故意让我落入季牧之手。你们手段用尽就是为了杀他,现在你也是……”
——他的声音却突然哽住了,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
“秦悦风!”
织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缓慢而颤抖着向他跪伏下去。她低头垂泪道:“我求求你,看在同一个秦字的情面上,救救全族先辈吧!秦渔糊涂,但他们又何错之有啊!”
秦悦风握着冰刃的手猛然一抖,几乎再拿不住。他眉宇间终于显出一片无措的茫然,喃喃道:“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女子冰冷道:“立刻动手!再不杀他就来不及了!”
秦悦风垂下眼帘,竭力遮掩心中深深的痛苦,咬牙道:“不可能。”
“秦悦风!”织女的脸色变得狰狞,厉声喝道:“你可是要做秦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秦悦风手指用力到骨节惨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脸色却反常地平静下来。他开口道:“我会赎罪,我会还的。”
“秦门存亡,你可赎得起?!”织女猛然站起来,指着他怒极道:“你自己说过什么话,转眼就忘了么?!”
“死而后已。”秦悦风竟短暂笑了一下。
“我会做到的。” 他平静地说道。
织女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时她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她缓缓舒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不动手,自有别人代劳。”
秦悦风死寂的眼睛微微波动,看着她。
“赌天意。”
织女道,“现在已被陆启明影响的约占五成。若这次醒来的不是陆启明控制的人,便是天不绝我秦门。如果是……”她漠然望着这个同出秦门的后辈,讥讽一笑,“那么恭喜,你就赢了。”
秦悦风呼吸一窒,恍惚间已如万箭穿心。
织女遥遥一指秦渔眉心。冥冥中有神秘的力量如风吹拂,原本毫无知觉的女子手指倏然一动,赫然是有新的魂魄正在进入这个身体!
秦悦风一惊,大喝道:“你住手!”
随着声音他的手不由得一抖,刀尖下顿时有一滴殷红血珠渗出。
织女勃然大怒,厉声喝道:“秦悦风!你要叛出秦门么?!”
秦悦风绝望喊道:“我就是叛了又如何!”
织女看着他剧烈颤抖着的双手,神情终于渐渐放缓,低声道:“不,悦风,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不会真的那样去做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而秦悦风却感到自己近乎要在这种温柔里死去。
地上阵法自发而动,光芒愈演愈盛。织女悲悯地俯视着他,叹息道:“放心。今日过后,我可以帮你抹去这一段记忆。”
阵法中央女子眼睫连连颤动,下一刻就要挣开。
时间在倒数。
秦悦风浑身的颤抖却忽然停了。
他脸上骤显疯狂之色,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用尽全力低吼道:“不,这一切我都要永远记得!”
语罢,在织女的厉叱声中,匕首决然斩下!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终始
叮一声脆响。
——冰刃弹开,折断两截,散为湮粉。
秦悦风失神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脑海霎时一片空白。织女也是一怔,旋即大喜;然而她还未来及有任何动作,下一刻形势却再次陡变——
只见那光华辉映的阵法转瞬黯淡,只一个呼吸间便归于死寂。红裙女子的身体里,那个即将醒来的未知魂魄重新陷入沉睡。
将得复失,功败垂成。织女痴痴地盯着那座再无动静的阵法,一时陷入了凝滞。
究竟怎么回事?
秦悦风抬头,望向半空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喃喃道:“韩前辈……”
韩秉坤神情温和地朝他略一点头。而望向织女时,他的眼神却瞬间转厉,冰冷道:“身为长辈,却无一丝仁心!我原本无意出手,可没想到你竟真是要活生生逼死他。”
韩秉坤在此自始至终看得明白,今日这秦氏的年轻人就好像是站在最险恶的悬崖边上——往左一步无情无义,往右一步不忠不孝,两侧都是不见底的深渊。他已处境如此,织女还一刻不停地以冷言狠语相逼。若是那等阴狠冷漠之人倒也罢了,偏偏这年轻人又是至诚至善的本性,不管怎样选,最后伤心痛苦的都一定是他。
若方才那一刀当真刺实了进去——韩秉坤清楚——就算确实阻断了那魂魄的醒来,但秦悦风却决计是无法再活的;他分明是决定要以命相偿。
韩秉坤是性情中人,从来爱憎分明。只要稍微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便能体会出几分秦悦风的感受;正因于此,韩秉坤更是对织女的这番作为厌恶到了极点。若非这织女本来就是死的,他真恨不得亲手刃之,权当替天行道了。
织女不信道:“你明明也是魂魄之身,怎可能干涉外物?”
韩秉坤当年受天道诛杀,危难关头舍弃肉身以规则转换魂魄,算不上真正身死,如今更是已在天机之外,与秦门这些人自然是不同的。若换了旁人来问,这些事也无所谓说或不说,可现在问的是织女,韩秉坤才懒得搭理。
“你只需记得一点,”冷眼瞥着那女子,韩秉坤淡淡道:“有我在,你动不了他。”
织女直直望着他,脸上万般情绪不断闪过,却最终一一散去。
她低眸垂手站在原处,良久自嘲一笑。
韩秉坤嘴角不由扯出一丝冷笑,转向秦悦风道:“她之前定然是骗你的——她绝对有别的方法!”
秦悦风目光微微晃动,却只低着头未再言语。
织女叹了口气,忽地淡淡笑了,幽然道:“是。我是还有别的方法。”
韩秉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却又顿住。他眉峰挑起,目光中终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高塔依旧寂静,穹顶下星辉带着淡蓝的冷色。空气中渐有洁白的光亮飘浮起来,就像夜晚山谷中的萤火虫之海。
数不尽的清亮光点缓缓向着秦悦风汇聚,如一对雪白的羽翼环绕着他。
一点光亮无声地没入了他的眉心。
秦悦风猛然惊醒,不敢置信的望向织女,“你……”
他分明感到有无数信息不断流入自己识海。
织女道:“这些是我毕生所学,想必也是你需要的。”
秦悦风怔了怔,心中却蓦然涌起前所未有的巨大激愤;他的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来连连向后退避,大声道:“我不要!”
可是那些光点本为无形之物,他又怎躲得开?
织女摇了摇头,认真道:“悦风,我不是要你欠什么,也不是让你回报。我只是为了传承。你是我秦氏的血脉,这些东西是你该得的,也同样是你不能拒绝的责任。”
秦悦风不停后退着,直到背脊撞上冰冷的石壁。他无法阻止那些无孔不入的传承记忆,只能无力靠着墙壁缓缓滑落坐倒,将脸庞深深埋入双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已经太累了。
织女道:“对秦门失望了,对吗?”
秦悦风不答。
织女依然望着他,神情不曾动摇。她平缓说道:“你需要记住——秦门,就是秦门自身,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撼动。你看到了秦渔算计有失道义,你看到了我出尔反尔逼你杀他,你便失去了秦门的信念。情理之中,但这是不对的。”
“秦渔和我,都是心有怨气、已经死去的残魂,我们都是失败者,又有什么资格能代表你心目中的秦门?”
秦悦风身体绷紧,始终一动未动。
“秦悦风!”织女冷冷喝道,“你给我抬起头,好好看着!”
秦悦风不由自主地望向她,面色却愈加苍白——
此时织女的身体已透明到了极点,仿佛一阵微风就会令她烟消云散。
“没错,”她平静说道:“我就要彻底消亡了。”
秦悦风眸光一颤,说不出话来。
织女淡淡一笑,却又说回了事情的缘起。她道:“当年,有关魂域是否应该建造,族人间一直是有很大争议的。而我则是其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因为魂域之所以能够存在,便是依靠了我的能力。”
女子的脸上带着几分追忆,平缓地讲述着,“那时我年轻又自负,在几位长老的支持下,基于自己的一些天赋,花了十七年时间设计了魂域每一部分的阵法,想着若是有朝一日,预言中的大劫当真来临,魂域或许能够为秦门保存最后的气数……”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笑了一笑,道:“那些都不说了。”
“我一直以自身维系着十万魂魄之间的相连,使十万魂魄聚为一体无法分离。只要我不再存在,这种连接关系便会彻底断绝,他们也能重新恢复自由,不再受到秦渔的牵累。”
顿了顿,织女继续道:“我要你看,并不是为了使你感到愧疚——那没必要。我只想你明白,魂域本身就是错的,我之所以如此,固然有无奈之处,但也是当年那个错误的必然代价。由我而起,以我而终。本该如此,之前是我过于执妄了。”
“但是我不后悔,没有试过又怎知是错?何况……”
织女略带讽刺意味地一笑,道:“魂域至少将我秦门核心的传承多延续了一千年。若魂域当真是完美无缺的存在,那些人又怎么会放任我们留下?本来就是没有选择的事。”
“不过,我当年没有选择,你们却未必。”
织女注视着秦悦风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们错了的路,你们就换一条!我们虽已死去,但你们还活着!只要秦门还有血脉留下,就总有回去的那天。秦悦风,秦门不是我们的,而是你们这些活人的!你给我好好记住这句话。”
“你之前虽违背了我的意思,但是……你很好。”
她浅浅笑了,重复道:“你很好。那样是对的。不要再违背本心了。”
秦悦风呆呆地望着她。她就快要消失了。
柔和的星辉依旧流淌着,静谧而永恒,与人不同。
女子微微仰脸望向上空无尽流转的星象,带着些许的留恋和释然,一笑。
“终于要结束了啊。”
织女轻声叹息着,最后回望向秦悦风,笑容渐渐模糊不清。
“累你受了那么多苦……对不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归葬
仿佛是目睹一座精致绝伦的冰雕世界,一点一点地飞散为晶莹雪粉。
魂域在毁灭。
“织女死了。”格泽说道。
格泽脸上带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喟叹。他默然退了一步,手轻一挥,乌金长弓缓缓消散。
司危则依旧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淡模样。她撇了撇嘴,十指间仍在随意把玩着玉花空,边道:“也没什么,反正她本来就是死的。”
格泽顿了顿,道:“还是不一样的。”
长灵却已不再有制止他们争论的力气。她安静地望着愈渐虚无的天际,目光悠远,似在送别。
只有女帛依旧盯着陆启明,道:“你还在等什么?等我们把最后的话说完么?”
陆启明一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女帛嘴唇微动,应该是想要争辩。但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淡声道:“织女既已散去了联系,那么我们便是完全自由的。虽然争不过你,但你那些要控制我们的想法,还是不要有了。”
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再一次有力凝聚,沉声道:“来。我们继续!”
陆启明平静地望着她,未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帛的肩膀终于开始颤抖。因为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女子缓缓回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同伴,“你们……你们怎么了?”
“我是自愿的。”格泽稚嫩的眼睛里一片坦然,他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过去,在陆启明身侧站定,道:“最开始那事做得不地道,他也够强。我认栽。”
女帛不甘心地转向长灵,咬牙道:“姐姐?”
长灵脸上有着愧疚,也有着黯然。“对不起。”
“但是,“她叹息道:“我想亲眼看到结果……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长灵虽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选择,却仍然站在女帛身边,没有像格泽一样立刻离开——只是这已不能再给女帛以任何安慰。女帛面色苍白地摇着头,最后望向了司危,喃喃道:“司危,你又是为什么……你最不可能……”
司危懒散地耸了耸肩,神情冷淡地说道,“我无所谓啊。”
女帛僵硬地站着,终于陷入了如死的寂静。天地仍在继续毁灭着,最后的时刻已将要到来。
“不过。”司危又道。
女帛猛然抬头,犹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见那少女阴郁地笑了笑,“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司危这么说着,却先走近了女帛。
女帛喜道:“司危,你……”
“嘘。”司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另一只手轻轻印上了她的眉心,面无表情道:“你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安心去吧。”
女帛浑身一僵,脸上神情忽然消失,目光在挣扎中迅速变得呆滞,身体渐渐透明,终如织女那样化为光点无声飞散,再无踪迹可循。
看着发生在面前的这一幕,格泽与长灵也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立不动,直到女帛彻底消散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们已经服从于陆启明,但是原属于自己的记忆情感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这些位列星君席位之人,各个皆修行了无数年、也同样朝夕相处了无数年,感情与普通族人绝不可同日而语,相互之间早已比血脉至亲更重要。他们怎也想象不到,女帛没有被陆启明杀死,却最终在司危手里消亡——她甚至没让女帛说完最后一句话!
格泽实在气不过,当即便指着她破口大骂。他这些年时常与司危拌嘴争吵,一直以为她只是面冷心热,却没想到她的心竟然还要更冷!
司危无动于衷,淡淡道:“女帛已说了她不愿顺从,我便帮她坚持自己的意志,这不好吗?”
格泽怒吼道:“狗屁!狗屁!”
长灵不动声色地拉了他往陆启明身后退去,低声道:“公子小心,她的手段一向最是难防。”
“长灵你新角色融入得可真快啊,”司危看着她的动作撇撇嘴,讥讽笑道:“放心,我既尊重女帛的选择,也一样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不会再对你们出手的……好了,废话就到此为止吧,继续拖下去的话,再大的惊喜都会无聊的。”
少女一步步走近陆启明,问他道:“虽然我感知不到……你应该一直在对我使用规则吧。”
“没错。”陆启明一笑,道:“但是不起作用。”
司危凑近过来仰看着他,白净秀气的小脸上看不出情绪。她莹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抚上陆启明的眉峰,但动作间却毫无暧昧之气,有的只是纯粹的认真。她道:“我想到了,你有一双能够看穿规则的眼睛,对吗?就像有些人生就天眼一样。”
少女的指尖也如玉石一般微带凉意。陆启明微笑道:“可以这样理解。”
“真让人羡慕啊,”司危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略带遗憾地道:“但是看来你现在看到的规则还是不够高深。你只能看到物质,却看不到时间、因果这些我更擅长的东西。”
陆启明点头道:“是啊。你说的那些我还不会。”
司危好奇道:“既然不会,那就无法阻止我……你怎么不急?”
陆启明道:“因为你擅长的东西对我影响都很有限,而且我以后仍有时间化解。但你没有了。”
司危无奈,叹气道:“你……还真是坦诚啊。”
陆启明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危摇了摇头,缓声道:“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么多年我一直修炼着一门咒术。从修行的第一天就开始,直至我死去。这门咒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可以实现我死去之后的某些‘无关大局’的小愿望。你说的很对,死人的力量都是幻影,不能对你造成影响……但如果这个咒术是我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施下的呢?”
陆启明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长灵却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眼睛倏然睁大,声音微微带着颤:“归葬?你修了归葬?”
司危道:“对。”
长灵脸色变了。陆启明看了她一眼,女子便低声解释道:“归葬是我们秦门最高深的咒术,必须以施咒者自身的生命魂魄作为祭品。以司危当年的修为,既已咒成,只要不发逆转天命的宏愿,所思所想必定成真。”
格泽却一时出神,对司危道:“你既然已用了归葬,为什么也不索性去咒死灵盟武宗那帮人,反而隐藏到今日?”他知道以司危的能力,归葬一旦发动,足以影响整个神域范围内的气运流转。
“我是想过。”司危点头,“但是诅咒永远不足以成为决定性的力量。不能一击毙命,那些又有何意义?”
格泽反问道:“难道用他身上还能更有意义?”
“当然。”司危叹了口气,神情略带着神往,“九代,可是有能力改变接下来一个衍纪的人啊。我若出手改变他身上的气运,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比你说的那些更有意义得多……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格泽正饶有兴趣地点着头,毕竟虽然他应了陆启明,但站在旁边幸灾乐祸一会儿总还是可以的;哪知司危最后却加了那么一句。他不信道:“以你的能力还动不了他?”
“放心,”司危却不再理会格泽,转对陆启明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她又有了些少女模样的纯真,“我会帮你保密的,不告诉任何人知道。”
陆启明对她对视,片刻后叹气:“现在我也猜不出你的意思了。”
少女微微笑了,道:“我修行了一辈子因果,才发现这种修行没有意义。它本来就在那里,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旁人皆以之为神秘玄妙,其实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所以这次我不会再做那些。”
司危的身体渐渐发出柔和而清澈的光亮来,在混沌无边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美丽。她拉住了陆启明的手,神秘一笑:“你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或恶意,对吗?”
陆启明皱了皱眉,道:“对。”
司危又道:“如果我说,此刻我要将属于我的一切全部赠予你,你不会拒绝,对吗?”
陆启明微怔,渐渐露出无奈的笑容,叹息道:“对。”
“你果然懂得。”司危显得有些开心。
她张开双臂轻轻环住少年,附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每个人心中皆有两面。善不是全部,恶不是全部。旁人了解的你不是全部,你了解的自己亦不是全部。未来一团迷雾才算是真正的有趣,可惜我无法看到了。”
温柔静谧的光渐与陆启明相融,司危也在光芒中逐渐淡去。
“这份馈赠,既是我对你最大的祝福与诅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