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天道剑
谢云渡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UU小说,www.uu234.com
凭一人之剑意,竟能引万剑长鸣——谢云渡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真实出现的飘渺传说;不然也至少是师父那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全力出手,才有可能看到的盛况。
直到遇上陆启明。
即使是身在黄金树秘境那等奇诡之地,即使连修为都不能用,仅凭对剑道的体悟,竟然能引起那等程度的规则共鸣……说实话,谢云渡时至今日也仍有些不敢置信。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场景,谢云渡都忍不住暗暗问着自己——有朝一日,他谢云渡也能成为这样的剑修吗?
无声舒出一口气,谢云渡一运腕力,长剑冬夜横于胸前,天地灵气自然汇聚如江海。
他尚悬剑未动,而之前游于身周的万千剑影却疾速相合为一。剑影凝实如真,仿佛凭空创造了第二柄冬夜。
“明暗何为?阴阳何化?”
随着谢云渡的低语,天色倏然暗了半分,狂风席卷而入,徐朝客此前维系的平静空间如镜面龟裂。
徐朝客面上微露惊容——这剑意如游龙尚未抬头,竟已有如此神骨!
外界变化已再无法扰动谢云渡心神;他眼帘微阖,专注回味着陆启明最初斩落的那一剑。
实际上对于那日细节,谢云渡的记忆远远算不得清晰,毕竟那时间稍纵即逝,而他心中震动早已压倒一切,哪里有时间仔细记忆?
但无妨。
他所求的,原本也仅仅是那一刻的心情而已——那一刻剑道之美、求索之心带给他的感动——这正是他踏上漫漫修行路的意义所在。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谢云渡的声音渐渐清扬,而心神却愈发沉淀安宁。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只需要念着这一篇剑诀,即便不知道修行上的运转方法,竟也能带给人如此之大的力量——仿佛一切彷徨不安都自此有了归处。
也是。
如果想到整个世间,那么区区一人之悲喜又何足道哉?如果面朝天地、放眼古今寻求答案,那么朝夕别离也都是无从计较的。而偏偏最浩大的一切皆由无限微渺之物凝结——造物之神奇,每每念及,总是令人神往。
谢云渡嘴角不知觉带起一抹微笑,左手一掐剑诀,低低道:“并。”
在他心念的控制下,五行元力缭绕如丝缎飘带,莹润光华流转剑锋,一时竟璀璨地让人不舍移开目光。冬夜自他掌心蓦然腾起,与前方剑影合二为一。
持一剑,既持一心。
谢云渡眼神一定,轻喝道:“去!”
风起云涌只在顷刻!
此时若有人立于山外,向着桃山剑笼所对应的高空眺望,便能看到晴日生雷,浓厚云层覆压而来,恍惚若昼夜反转。
徐朝客眉峰扬起,猛一拂袖,长剑化身无数,呼啸盘旋如遮天光幕,齐齐向着谢云渡的剑气迎承而去。
一时间,这山中洞府尽被锐白剑光充斥,人人目难视物。
而谢云渡旧剑未去,新势已生——
“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又以何坟?”
谢云渡扬声念诵,只觉眼前开阔浩渺,犹如高立于云端,孑然一身俯瞰万里江河。
他虽年少时生长于僻远艰难之地,但性情使然,旁人以为之颠沛流离,于他则亦可安身;更不必说自十六岁那年被师父领入桃山,更是一路坦荡顺遂,早已忘了忧苦为何物。于是当时秘境中陆启明用的那两剑,其中有些沉重的东西谢云渡便无法领会,更难以记住。
仍深刻留存于这个年轻侠客心底的,是那人剑道里睥睨一切的傲骨与意气。
谢云渡身在桃山,见识过各色剑道无数,也最多赞它一声各有所长,便罢了;也直到目睹了陆启明的剑,他才终于体会到“相逢恨晚”一词的含义。他素日里使信手剑时最喜大刀阔斧的修改剑意,也唯独遇上了这七诀问剑,实在是看着哪里都是好极了,只恨自己没有楚少秋的本事。
凡俗之人出剑前左思右想只会使剑意冗杂,而谢云渡之辈回忆过往体悟,却往往能使自己的剑更加洗练。
诸多往事如幻影掠过心头;谢云渡平静睁开双眼,手诀再变。
天地五行奔腾而至;剑势辉映间,充盈的气机引谢云渡衣袂猎猎扬起,足尖缓缓升离地面。
“这小子……”徐朝客神情愈加郑重,知道该是自己用全力的时候了。
就算徐朝客压制修为与谢云渡同境,但谢云渡毕竟连还是小奥义,而徐朝客却连归元境都已过了不知多少年了,五行领悟早已臻至化境,就以徐朝客压制过后的修为,也足以胜过大部分大奥义——这足以见谢云渡进境之惊人。别的不说,徐朝客至少得承认,在他还像谢云渡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是绝对达不到这样的程度的。
徐朝客斜斜扫了一眼山壁间光芒辉映的阵法,叹了口气,不得不专门分出一部分元力仔细维持阵法稳定——倒不是说桃山阵法如此不经用,连谢云渡剑势的余波都能破坏。而是内部战斗的强度一旦高过某个界点,谢云渡的剑招就难免被当作外敌攻击了。
而沉浸于剑道之中的谢云渡自然是不会管这些的。
这次他异常地安静,直到余波彻底散去、视野重归清晰,他方才低声念出了四个字——
“剑道当兴。”
然而他声音虽轻不可闻,心中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当时陆启明的剑意层层递增,到了这第五剑自然精彩更甚;而谢云渡却已然全部忘了。他只记得那句出自敌人之口的赞叹——
剑道当兴。
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剑法,才能让围杀他的人都由心拜服,以至于当场就有半数剑修因自愧而放弃、离开?
“剑道当兴。”谢云渡一字字重复着那句话。每每想到当时的场景,他都不禁热血沸腾,恨不能再回到过去、再经历一遍。
凭剑道服人至此——有朝一日,他谢云渡也能做到吗?
人族之文明浩瀚如无尽星海——在历史长河中,将来也会有他谢云渡的一席之地吗?
人当如是,方无憾此生。
谢云渡扬眉一笑,挥剑。这一剑不是问剑,而是独属于谢云渡自己的心意。
蓦然间,整个洞府都亮起来了!
——那是剑七笼蕴含奥义的庞大壁刻。
每一道剑痕都出自桃山祖师亲手,是桃山剑道传承的珍宝,本身即为剑意的凝铸。
桃山本洞天福地。灵气、时光、人心相向,如此日经月久,竟使得这剑笼的壁刻逐渐有了灵性。或许终有一日,它真能够聚灵化识,真正诞生出属于它自己的意识,从此也踏上另一种神妙的修行之路。只是剑笼中孕育的灵性仍很微弱,可能只有等待万年、甚至更久更久,才能真的化身生灵。
而今日此刻,这如此微弱的灵性,竟也被谢云渡的剑意唤醒了!
剑芒,灵气,星光……这方天地已赫然成为一个绝美的剑道世界。
“小师弟,你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师父果然是对的!”徐朝客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如是想到。
……
这是祭故人之剑。
——在谢云渡意气风发,下一剑就要挥洒而出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那少年淡淡笑着的眼睛。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谢云渡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迷惘。
“能够创造出这等剑法的他,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吗?”他不由这样想着。
“九代皆为死后之人。那他……也会被人杀死吗?”谢云渡一时失神。他竟忍不住这样觉得——陆启明会死这件事,比他的剑道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元昭公子……”谢云渡很快又想到了刚刚知道的凤元昭的消息,默然。
难道真的是天妒良才?否则又如何解释?像他们这等惊才绝艳、心怀大善之人也无福报吗?
而谢云渡自己游历在外,见过的不公之事更不知凡几。那所谓“凭手中三尺青锋、平尽天下不平事”,终究不过是一纸空谈。
再想想这无数岁月的武灵之争——莫非天生万物,就是要看生灵涂炭自相残杀吗!
天道何在?!
天道究竟何在!
……
“小师弟?”
宁静重归洞府;而徐朝客却缓缓收起欣慰的笑容,眉心紧蹙,“小师弟?云渡?”
谢云渡依旧保持着方才持剑的姿势,神情不断变化。
徐朝客试探着往前走出几步,“云渡,想什么呢?”
“天道……”谢云渡忽然喃喃自语,重复道:“天道!”
徐朝客皱眉,伸手过去抓他的胳膊,“谢云渡,赶快给我醒过来!”
金色光华暴涨!
自谢云渡眉心蓦然闪现一道完全由金色符文组成的光幕;而徐朝客在望向他的双眼,惊见那瞳孔深处竟也旋转着相同的秘密符文——而那根本不属于徐朝客曾见过的任何文字,只觉玄奥诡秘,让人心底生寒。
徐朝客大急,运起元力握向那道光幕;然而奇异的一幕再度出现——
他的手竟径直穿透了光幕与谢云渡!他们赫然已不在同一个空间!
“该死!承渊……”
徐朝客哪里还有想不到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按住腰间令牌就准备禀告师父;然而还不等他灌注元力,谢云渡身周的金色光芒便霍然消失无踪,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次徐朝客轻易抓住了谢云渡的手臂;然而他却不敢放松警惕,连忙问道:“小师弟,你感觉怎么样了?”
谢云渡回望向他,道:“天道罚罪佑德。”
徐朝客心中咯噔一声。
“世事不公,”谢云渡缓缓举剑,清晰道“苍天何以行其道?”
天地风云再变!
长剑冬夜锵然而鸣,比之前猛烈无数倍的风暴盘踞于他周身,耳畔尽是尖锐的厉啸声。
“生而不养,”谢云渡眼神漠然,冬夜缓缓竖于胸前,一字字道:“神袛凭何罚其民!”
感知着谢云渡凝聚的剑势,徐朝客脸色微变。他环视一周,缓步后退,手上元力运起。
谢云渡高举长剑,犹如审判般地道:“天生人,是为律天。”
语罢,他已一剑斩下!
“天道剑。”
……
同一时刻,神域野凉,一位少年人蓦然抬头,遥遥望向西方,然后露出由衷的微笑。
望见这样的笑容,他对面的女子神色恍惚了片刻,轻声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吗?承渊。”
第八十章 有雨如绸
中洲,大越岭。
“云渡……”
陆启明蓦然睁开双眼,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车厢之中。
“喂,你又干什么?”盛玉成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动静,连忙跟着窜出,在外面一圈好找才终于在高处的松枝上瞧见了陆启明的身影。
他正向西而望。
盛玉成晃晃悠悠浮上空去,看陆启明一派严肃,便也正经了点,道:“你发现什么了?”反正盛玉成自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觉得——”
“稍等。”
陆启明连忙抬手阻止盛玉成的长篇大论,闭目专心于感知。
盛玉成撇了撇嘴。
虽然闭上眼睛的确是故意的,但陆启明确实已无暇顾及他事——因为在刚刚那一刻,他竟莫名感知到了谢云渡与天道残式的气息!
这怎么可能?谢云渡此刻远在神域桃山,而他却身处中洲,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就算他们两个人的修为加在一起再乘以十倍,也是决计没有可能互相感知的。
然而陆启明却来不及考虑这些。
陆启明隐约感觉到谢云渡此刻像是遇上了什么困难,似乎有些向他求助的意思;但陆启明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想不出应该怎么去做。
下意识地,他抬手触摸向虚空……
“什么东西?!”旁边一直窥视这边的盛玉成不禁怪叫一声——
靠近陆启明手指边缘的那一层薄薄空间,竟突兀变为透明——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密的金色线段!
但只是一瞬。
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让陆启明几乎从空中跌落下来。
盛玉成微惊:“你没事吧?”
陆启明摇了摇头,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着。
……
承渊并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
他起身四顾,目光最终停格在遥远天际的某一点。他神情专注而赞叹,像是真的正在观赏着某件东西;然而当女子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时,那里却分明空无一物。
静默良久,承渊方轻声道:“真是造物的杰作。”
“你在看什么?”女子问。
承渊重新回到席位,微笑道:“一株莲花。一株我已经想了很久的莲花。”
莲花?女子皱眉。
“不说这个了。”承渊摆摆手,笑道:“你之前问得不错,确实有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你们这世界的人,一个个的倒还都挺有潜力的。”
女子想着他方才望的方向,心中了然,道:“桃山……谢云渡?”
“没错,是他。”承渊颔首,自言自语道:“我当时传他剑道,只不过是觉着他有趣,随手添一道变数罢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触发我留下的印记……天道剑,啧。既然这样,倒值得我认真想想了。”
女子低头默默喝酒。毕竟她不与谢云渡相熟。
“可惜他还是你们这个世界的凡人,就算借着我的印记,这天道剑也难免要失败。”承渊摩挲着下巴,神情惋惜。
他思忖片刻,叹道:“算了,还是帮帮他吧。”
说罢,承渊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抓,空间一阵波动,蓦地显现出一层层纵横交织的金色丝网;而原先那里的景物,赫然已淡化到几近透明。
这一幕本令人觉得神奇且美丽,而女子心中却一阵毛骨悚然——就好像视线穿透一个人的皮肤,直接看见了他的血肉筋骨!
她不禁脱口道:“这到底是什么?!”
承渊拨弄着那一层层的丝网,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他随意答了一个字。
“理。”
这时他已用手指勾出了一根金色丝线,右手一点眉心,竟也有一个同样质地的金色光点从他眉心浮现。
——那一瞬间,以金色光点为中心,女子骇然见到承渊的半张脸竟都是由这样的金线构成的!那没有显现的其他地方呢?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用紧张。”承渊笑笑,将手搭在女子的胳膊上,道:“你看。”
她已忍不住地低呼一声,使劲甩脱承渊的手——因为那一刻,在他触碰着的地方,她的手臂竟也变成了那种诡异模样。然而在惊慌之下,她却没有真正看清,承渊与她实则是不一样的。
承渊微笑道:“万物皆是如此,只不过你们平时看不到罢了。”说着,他微一拂袖,金色光点已与空中的丝网融为一体,再分不出彼此。
半空中异象逐渐隐去,承渊眉宇间微有疲色,低声道:“可以了。加上天道剑这次的领悟,谢云渡应该足够在一月之内离开桃山。”
女子似有些不敢相信。她试探着道:“你是真的在帮谢云渡?”
承渊笑了,反问:“怎么还会有假?”
女子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明明知道,一旦谢云渡出来,他就必然要去搅局——原本是十拿九稳的大好局面,你又何必徒增变数?”
承渊道:“就是为了他这个变数。”
女子想了想,道:“我记得你之前就说过这个词。”
承渊微一颔首,转而问道:“那你可知为何我从不占卜?”
女子摇头。
“因为时间并不是一条单一的线。”承渊用指节扣了扣桌子,微笑道:“从现在这个时间点开始,你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认为未来只有一种唯一的可能——对吗?”
女子道:“难道不是?”
承渊摇头道:“事实是,从这个时间点往后,有无限种发展同时存在。你们理解的完全是错的,那些什么所谓的时间规则,简直是笑话。”
女子皱眉,反驳道:“但是既然‘我’只有一个,又怎么会有无限种同时存在?”
“也确实没说你们。”承渊笑笑,指着自己道:“我说的是我。我同时存在在无限不同的未来之中。”
女子眉头蹙得更深,显然依旧无法理解。但她忽恍然道:“所以,这就是你说你不可能被凡人杀死的原因?”
“算是其中一点吧。”承渊没有继续向下细说,而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于我而言,不可预知的未来才是未来,能够被预知的都是终结。”他稍作停顿,微笑道:“所以你们凡人的命运,都是终结。”
女子不由冷笑一声,不无讥讽地反问道:“既然你说自己本来就是无限的,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谢云渡这个‘凡人’身上寻求变数?”
“很敏锐呀!”承渊挑眉,复而笑道:“你说到要点上了。不错,我确实本为无限,但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女子听出他语义的另有所指,一时无言。她轻声道:“这些事我既无法体会,当然也无法理解,你与我说作甚?”
承渊笑道:“因为我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摆脱必然的终结。”
女子眼底掠过一丝情绪波动。但她很快别过脸,淡淡道:“你自然知道,我是要死的。”
承渊道:“谢云渡是我的变数,是他的变数,那为什么不能也是你的变数呢?”
女子神色忽先倦然,声音低如叹息:“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承渊眯眼看了她片刻,无声一笑,允道:“好。但你要记得,你若真为了他好,就不要有私心。”
天色倏然一亮。打闪了。
女子抬手,窗外的迷蒙丝雨收到她气息的吸引,犹如绸缎一般萦绕于她的之间。
承渊微微一笑。
“天要下雨了。”
……
在野凉城下起小雨时,桃山之上却雷闪交加,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第八十一章 冬夜雪融
在谢云渡完成天道剑的那一刹那,世界蓦然漆黑。UU小说,www.uu234.com
自桃山仰天而望,整个苍穹都似坍塌了一般;阴沉乌云在飓风中呼啸旋转,像极了深海的死亡漩涡,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其中。金色闪电在浓重乌云层中隐隐显现,游如灵蛇。
在诡异天幕的遮蔽之下,整片桃山肃杀得可怕,再不见素日里仙境般的闲适风景。
桃山各代弟子纷纷浮于空中,仰望着末日般的天际,神色间沉重无比。纵然此前从未亲历过这般场面,但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幕的含义——
天谴雷霆诛大逆!
一时间,相熟者三两站在一起,皆望着剑笼方向窃窃私语。看天象所指,这一幕毫无疑问是十八剑笼中的人引发的。只是身处十八剑笼的不止谢云渡一人,桃山心思奇特的弟子亦不止谢云渡一人,所以其他人尚无法确定引来天罚的究竟是谁。
“除了宁誉,其余人全部给我退开,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徐朝客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彻整个桃山。
众弟子一惊,在此起彼伏的应是声里,桃山天上霎时为之一空。而在后山剑七笼洞府之中,却无声现出一个清瘦书生模样的人影。他对徐朝客微一点头,轻声道:“二师兄。”
宁誉亦是当今桃山山长的嫡传弟子之一。
此时谢云渡已清醒了不少,却一睁眼就看到了他,心中顿时就有些发憷,很底气不足地唤了一声:“六师兄。”
宁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小师弟,你又惹祸了。”
谢云渡没敢顶嘴。而且实际上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切都是下意识地完成,再加上一股神秘意志的引导……到现在谢云渡脑海中还是混沌一团,连记忆都是零碎的。
更重要的是,谢云渡也实在没有力气说些别的了。不仅仅是剑诀后脱力的原因,更大的压迫力来自于天上隐隐欲发的雷霆——他感到自己正被某个极其可怕的凶物窥视着,他面上努力不表现出来,但浑身上下实则已难受到了极点。就算徐朝客已替他承受了大部分,谢云渡还是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都这时候了你就少说他两句吧。”徐朝客自然很了解谢云渡的状况,问宁誉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
徐朝客知道宁誉肯定是得了师父的授意才出来的;否则,莫说只是天“像”塌了,就算天是真塌了,他这位六师弟也绝对懒得向外多看一眼。
宁誉道:“阵盘借你,用完还我。”
说话同时,宁誉一抬手,自他袖中飞出一个青色光点,转瞬迎风而涨,很快化为一面青玉八卦阵盘,静静悬浮于徐朝客手边。
徐朝客挑眉,道:“至……”
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得不停下,因为宁誉根本没有站这儿听他说话的意思。徐朝客原本准备说“至于搞这么大阵仗么”,结果才刚刚开口,宁誉就已然在原地消失了。徐朝客顿时被噎了个不行,却还拿他没辙儿——毕竟谁不知道宁誉从来就是这性子?除了选择性地听一部分师父的话以外,宁誉谁的面子都不会看。
徐朝客瞥了眼后面晃悠站着的谢云渡,随手一拍他肩膀,道:“又没外人,你还强撑着作甚?待会儿在地上趴好。”
谢云渡果然一拍就倒。他灰头土脸地仰躺在地上,哎呦道:“二师兄你能不能轻点儿!”
徐朝客哈哈一笑,毫不客气地嘲讽他:“刚刚是谁拽得不行,现在不扑腾了吧?居然还敢拿剑砍我——真长本事了不是?”
谢云渡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奋力叫道:“我我我——”
“我什么我,”徐朝客一脸嫌弃,连连挥手:“没看见师兄我正忙么?快别说话。”余光扫见老白,他一指墙角,指挥道:“老虎也再蹲远点儿!”
谢云渡与老白齐刷刷翻一个白眼,然后乖乖照做。
徐朝客这才满意。
他转过身去,缓缓收起笑容。
在天谴之威下,谢云渡的真力与精神力都被死死压制,除视线所及以外,他根本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任何情况。而徐朝客很清楚那蓄势待发的雷霆中究竟隐藏着何等可怖的力量。
徐朝客平缓舒出一口气,伸手一招,青玉阵盘收入掌心。他眼帘低垂,心中默念口诀,右手同时掐起引诀,雄浑元力如洪流般向着阵盘八卦各位灌注而去。
随着他全力催动阵盘,十八剑笼依次有锋锐剑意腾起;很快,剑笼所在的这整整一座山都开始微微震颤起来。宁誉送来的这面青玉阵盘,正是开启护山阵法的媒介。
元力聚流,五行归位,八卦转汇。
护山阵法于刹那间便已完全激活,气势犹如一尊苏醒的远古神龙,隐与天谴雷霆呈分庭抗礼之势。
也就在徐朝客完成阵法的同时,仿佛是被下界之人的反抗所激怒,云层蓦然沸腾,金色雷霆以远快于徐朝客预料的速度瞬间凝聚,自九天之上决绝而下!
冰冷刺目的金光犹如神袛的审判之锤,带着俯瞰众生的目光,无情降临于生命的大地上。
仿佛能感知到天地中玄之又玄的奥秘气机,无需徐朝客意念控制,阵法竟自行轰然而鸣——十八剑笼无数剑意辉映之间,恍若无穷的天地灵气潮涌而来,在阵眼处显化出形神兼备的浩然龙气!
阵龙身影遮天蔽日;甫一出世,即直面着天谴雷霆傲然而去。
徐朝客微怔,旋即有些了然。阵龙能有如此灵性,必然与谢云渡之前凭借自身唤醒剑笼剑意有关——他得到了那些剑意的承认,也便得到了护山阵法的主动相护。
但是徐朝客并没有向谢云渡望去一眼,因为此刻不容分神。
“去!”
手诀转御剑之术——徐朝客仍身在剑七笼,而长剑却已越过层叠山壁、高指九天!
金色雷霆、五行阵龙与冲天剑势绞杀在一起,一时间天地摇撼,气势威慑数千里,却无人敢以精神力探查——这种情形下,只要沾染了一丝气息,都至少要落得识海重创的下场。
谢云渡无法动用感知力,甚至连抬头去看都没有力气,可他能清楚地听到呼啸在耳边的飓风、山体不断崩裂的大石以及那响彻天地的交锋;但最最直接的还是这令他失去丧失抵抗能力的诡异压制。
假如这次二师兄不是恰好在他身边,假如他此刻不是身在桃山,他又该如何?他又会如何?
这一刻,纵是胆大包天如谢云渡,心中也不禁生出强烈的后怕,
……
……
“云渡你怎么样?!”
徐朝客原以为这一劫终已平安度过,哪知在他收剑之后,竟还余一道雷霆无声无息穿过山壁、越过他的感知劈向谢云渡,在他意识到时已然来不及——
“……我没事。”谢云渡茫然了片刻,一撑身子坐起来。在最后一缕金色消失之后,他的力量才终于恢复。
“什么没事!让我看看。”徐朝客最清楚那雷霆有何等威力,哪怕只是一丝,也不是谢云渡能够承受的。说着,他已一把搭住谢云渡腕脉亲自检查。
“真没事,”谢云渡摇了摇头,另一手拿起自己的长剑,有些不确定道:“刚刚好像是冬夜帮我挡下的。”
“冬夜?”徐朝客挑眉,将目光移过去时恰看见冬夜剑身隐有一道金光闪过——那这种金光,徐朝客已绝不会再认错。他放开了谢云渡,颔首道:“不错……嗯?”
而谢云渡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吃惊,连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空气中尚未散开的充沛灵气再度旋聚而来;在外部灵气、内部金光的冲刷之下,冬夜剑身上的斑驳锈迹竟转眼消散大半,有几处地方已隐隐可见深处温润如玉的光泽。
若非看到徐朝客也同样吃惊,谢云渡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徐朝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冬夜雪融’……”
谢云渡一听,立时竖起耳朵,机警道:“二师兄,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徐朝客回过神来,似笑非笑看他了一眼,道:“这么有精神,看来是回魂了。挺好,你先来说说刚才那天道剑是怎么一回事。”
谢云渡脸色微僵,明显仍是心有余悸。但事情本身没有隐瞒的必要,谢云渡便如实答道:“二师兄,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当时我们离开秘境之前,七哥他一剑断天梯的事吧?”
徐朝客微一颔首,示意他继续。
谢云渡道:“我最想学的其实就是他那一剑,但当时我只顾得惊叹了,其实什么也懂不了,想要根据那一剑使信手剑,更是绝没有可能的事。但没有想到事情竟如此凑巧,那天承渊……承渊他留给我的剑道传承中,天道剑又恰好是讲述最详细的剑诀之一——我甚至感觉,比七哥那天用出的还要完整。”
徐朝客越听越是皱眉,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仍是一点头。
谢云渡便继续道:“其实我也觉得承渊不可能那么好心,这事也应该不是巧合。可是既然见识过七哥那一剑,而完整的剑诀又整天在眼前晃荡,我实在忍不住……”而谢云渡正说着却忽地呆住,骇然失声道:“二师兄?!”
只见徐朝客脸色猛一涨红,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八十二章 夜踯躅
“二师兄!”
谢云渡慌忙抢身过去扶住他,脸都吓白了。UU小说,www.uu234.com
而徐朝客吐了口血出来,脸色反而好了许多。他摆手道:“没多大事儿,纯粹是不想在这儿吓着你,结果一不小心没忍住。”
谢云渡内疚地手足无措,结巴道:“二师兄……我……”
徐朝客一弹他脑门,笑道:“多大人了,胆子怎这么小?我是真没事儿,不然师父他老人家早出来了。”
“都怪我……”谢云渡懊恼地垂下脑袋,气道:“什么破天道剑,我再也不用了!”
他握了握拳,猛地抬头望向徐朝客,认真重复道:“二师兄你放心,真的,我以后再也不用了。”
徐朝客却摇头而笑,问他:“我看你那一剑原不是你自己就能用出来的,而刚刚天谴雷霆也与记载有很大不同,多半又是承渊出手了……你先说说,就这个天道剑,若以后再让你用——你还能做到之前那种程度吗?”
谢云渡想了想,道,“好像……可以吧。”
“那为什么不用?”徐朝客大喇喇一挥手,道,“一般人想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他还不能呢!”
谢云渡不解,道:“可是……”
“喏,戴上这个。”徐朝客拉过他胳膊,啪一声扣过去一个镯子。
茫然片刻,谢云渡一跃而起,叫道:“二师兄你干什么!”
这镯子通体晶莹剔透、灵光内蕴,外有祥云纹围绕,深处隐约有花蕊一般的幽红丝线,见之不凡。
——然而它却明显是女式的!
看这镯子扣得也不是很紧,偏偏令谢云渡无论如何也扯不开。谢云渡哪里还会不明白?“禁制……又来?”
“既然知道,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徐朝客嘿嘿一笑,道:“你难道看着它不眼熟?”
经他提醒,谢云渡才开始往正经方向去想;他这一想便怔住了,道:“这难道是……五师姐的夜踯躅?”
夜踯躅原本是大时之山上的一种珍贵灵花,只在最险峻的峭壁上生长,鲜红花朵于日落月升之际绽放——取其某种隐喻之意,这只镯子便以夜踯躅命名。
徐朝客颔首,道:“单论‘遮蔽天机’这一点,咱们桃山没有哪件法器比夜踯躅更强。只要有了这夜踯躅,以你目前的修为,就算剑意再强,也绝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那五师姐怎么办?”谢云渡摇头,道:“二师兄,你还是把夜踯躅还给五师姐吧,至多我以后不用天道剑便是,但五师姐她情况特殊,不能没有这个。”
“这件事师父早有安排,你无需担心。”徐朝客道,“而且你自己的情况也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真以为天谴雷霆就真的只是劈一通雷就完了?总之我懒得跟你解释,你给我戴着就是了。”
谢云渡苦着脸道:“就算如此,也总得给它换个样子吧?”
徐朝客道:“有就行了,还挑三拣四的!衣服挡着,谁会整天盯着看你啊?最不济你自己往上面加一个幻术不就得了?”
没等谢云渡再讨价还价,徐朝客紧接着道:“最后一句话,你要还想去找陆启明凑那个热闹,夜踯躅你就乖乖带着,否则没得商量。”
谢云渡这次反应够快,震惊道:“你居然答应了?!”
“小师弟,说什么傻话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徐朝客脸一板,正容说道:“之前我一直对你严格,还不是为了你安危考虑?但现在,师兄已经明白你的决心了。既然是你决意要做的事情,我这个做师兄的又怎会真的不支持?放心,以后这件事我不再干涉。云渡,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云渡听了十分感动,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我懂了——”
徐朝客一脸“孺子可教也”的标准慈祥微笑,作侧耳倾听状。
谢云渡顿了顿,道:“你肯定算出了一个绝世好卦。”
徐朝客嘴角一僵,登时恼羞成怒:“你这臭小子!居然敢拆我台?!”
桃山剑七笼,转眼烽烟又起……
……
九月初十,中洲。
在大越岭与暮途山脉相接的地方有一座城,名“兴安”。青江有一条支流纵穿城市,与楚翁河同源。
一程走来这里,兴安城倒算是陆启明一行途径过的最大城市了。进了兴安,刚到此地陆氏驻处安置妥当,看时间合适,盛玉成便提议到外面找个有趣酒家打发晚饭,而小笛子也正想去城中热闹地儿逛逛,三个人便一起又出了府。沿着河畔走着看。实则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权当赏玩。
他们沿河畔慢悠悠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像身边熙攘的人群一样,悠闲聊着许多无关紧要的话。
夕阳斜织,倒映水光粼粼。河面上浮着不少雕花游船,模样雅致美观,大多像是私家的。透过船中点燃的烛光,时能瞥见里面女子的婀娜身影,引许多年轻人心向往之。船中偶有姑娘出来与人隔空作对,若遇见心喜的,甚至会主动渡船过来接引。而若有年轻俊杰有本事横跨浩浩江水跃上船去,只要不是生得太丑,一般都无需担心会被人打落水去。
小笛子单手抱着一只白兔布偶,边神情满足地吃着冰糖葫芦。而那边盛玉成仗着张人畜无害的白净皮相,只一会儿工夫,便与不远处船上一个粉衣少女对了眼,隔空眉目传情个不休。
陆启明看得好笑,调侃他道:“你可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好意思逗弄人家小姑娘?”
“这就是你不懂了,”盛玉成折扇一挡,压低声音笑道:“无论男人多大年龄,找姑娘那可永远都是不嫌小的——你现在不行,等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肯定就明白了。”
陆启明笑笑,不说话。
“还有我说啊,”盛玉成撞了一下陆启明肩膀,坏笑道:“你那些个在中武接的任务,不如干脆别做了。你看这一路咱们就这样玩到东海,多舒坦。”
陆启明轻一笑,道:“难得与你想到一块儿了一次。”
盛玉成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启明悠悠道:“早还在昆阳的时候,我就转交给族里的人了。不然你以为这几天能一直这么闲?”
盛玉成猛一拍手,笑道:“太对了,当年我在中武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那挂的都什么任务,也太无聊了,根本不值得出手啊!”
陆启明道:“赞同。”
盛玉成大笑不已。
他们走着聊着,却见前方骤起一阵骚乱——
人群推搡着,拼命向道路两沿挤去;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粗暴贯穿人群,直冲陆启明而来,依稀还能厢中女子的呼救声。
陆启明叹了口气,足尖一点,人已纵身上前,先把横冲直撞的马车制住。
马车一瞬间便已挺稳;而厢中女子却尖叫一声直直摔出车外——
香风袭面;那女子竟正好跌入陆启明怀里!
女子着一身红裙,更衬得肤白胜雪。她半个身子伏在陆启明肩头,羞答答道:“公子,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就让小女子以身相许吧!”
陆启明无奈地把她方正,叹道:“你就不要闹了。”
女子抬起头,用那双美中带媚的丹凤眼与陆启明对视,眼尾那颗朱砂痣红艳欲滴。
她被陆启明推开也丝毫不恼,掩口娇笑道:“小冤家,奴家可算把你盼来了——一看还这么狠心,就知道没认错人啦!”
这位正是阔别已久的红娘子。
第八十三章 空中浮国(一)
夜已深。
纵使海宴阁是兴安城中最大的酒楼,素有不夜之名,此刻仍坐席间的客人也已很少很少了。
侍者一推开门,陆启明便看见了外面霜白色月光流泻满地。今夜星空如此明亮,无需灯火人家,眼前亦是一片清明。
回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的路边,而刚出酒楼的三个人却一时皆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他们并肩站在屋檐的灯笼下,望着前方微微出神,各自在心中想着不同的事情。
待喧笑热闹过了,又再次重归安静以后,心情总有些不同。
“走吧。”
……
红娘子在陆启明身后,望着少年把睡得正香的小笛子轻轻放在车厢软榻上;那个唤他作“师父”的小女孩,早在大半个时辰以前,就睡熟了。
红娘子跟着陆启明进了车厢,很快盛玉成也钻了进来坐到对面。不知怎地,等到现在女子酒意有些浓了,她反而变得有些安静。直到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她才再次抬头望向陆启明,轻声叹道:“你真是个好人。”
听到她的话,陆启明这时候突然回想起过去一个林有致经常开过的玩笑。他嘴角勾起旁人看不懂的笑意,调侃道:“拿这句话夸我可不太合适。”
“你看,连他自己都承认了吧!”虽然并没有理解陆启明的真正含义,但盛玉成仍然对字面意思大点其头,显然想起了某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盛玉成一本正经地纠正道:“红姐,你要夸也该是夸我才对。”
陆启明忍不住看了盛玉成一眼,心道这人装嫩还装上瘾了。
“你也算啊?说这话时问没问过自己良心啊?”红娘子大笑起来。她还当盛玉成真是与陆启明年龄相仿的武院同窗。她没好气道:“别以为脸上长了对酒窝就像好人了——真当我看不出来啊?姐姐当年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你们俩还不知道在哪儿玩呢!”她这样笑着的时候,脸颊红得娇艳,又像是平常时的样子了。
听到最后一句,陆启明莞尔一笑,目光也转向盛玉成。
盛玉成倒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笑着道:“红姐,你什么时候要是想安顿了,到大盛报我的名号,保证给你找个好去处。”
陆启明微感讶然,戏谑他道:“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盛玉成哼了声,针锋相对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红娘子更是直到他们过了两句话的功夫才从愣神中回来。听出了盛玉成真流露出好意,她反而有些不习惯,干笑了两声道:“你小子终于承认你是大盛的了……原来你们两家关系还挺好的嘛。”
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忽然这么认真干什么?”
“你这性子对我胃口呗。再者,”顿了顿,盛玉成又笑道:“当场证明我人真的很好。”
说完,连他自己都笑了。
红娘子意味不明地看了陆启明一眼,笑道:“放心,我可是吃喝不愁。”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问:“这是……有哪里跟我有关的意思吗?”
红娘子笑而不语。
沉默片刻,或许还是因为盛玉成的话引动了她的思绪,女子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丝,忽轻声道:“你们觉得,人活在世上,到底是求个什么呢?”
陆启明与盛玉成对视一眼,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红娘子道:“可能是一个人活得久了,总是忍不住想些有的没的。”
陆启明一笑,道:“那你觉得呢?”
“好多呢,”红娘子微微坐直,振奋起精神,竖起手指一个个算道:“大西荒的烈酒、天香阁的胭脂,绫罗坊的红裙、万器宗的鞭子。还有就是……”
“妙!太妙了!”盛玉成使劲一拍手,笑道:“红姐啊红姐,我现在可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急什么急,人家还没说完呢!”红娘子立马白了他一眼。
盛玉成连忙打了一揖,调笑道:“红女侠请继续说,在下洗耳恭听。”
红娘子扑哧一笑,却道:“不过我说了你们两个可不准笑话我。”顿了顿,她道:“还有就是……就是老朋友都还能见着,也还能聚一起喝喝酒吧……就像今晚这样,就挺好。”
她神情放空了片刻,复又抬头笑道:“不过咱们仨啊也就是酒肉朋友,今天吃喝一顿明天各奔东西——这才最好不过。反正……反正都在中洲,还怕再见不着?”
陆启明却微微默然。
他最近时常有预感,或许再过不久,他就会真正离开中洲——而且远比原先预想得更快。他帮助陆枫山晋入奥义境,并且最终答应家族在古战场中负责,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他之所以会带着小笛子单独走这一路,也是与旧友作别之意。
“我已经说了我的了,”红娘子之前更像是自说自话。她很快问他们:“你们两个世家公子哥儿都是生来就什么都有,我倒是挺好奇——如果是你们,又还有什么想要的没得到?”
盛玉成笑笑,道:“修为、见识、名利,有的多,自然就想到得到更多,永远无穷无尽。”
稍作停顿,他又看向陆启明,勾唇道:“但咱们这位陆少可不一样,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无所不能,同境界中他的存在已经是唯一的最高峰了——你要说‘什么都有’,也就有他才能算……陆启明,你还有想要的吗?”
陆启明摇头笑道:“这话就夸张了,你又怎知我没有见过比我更强的?我的答案与你一样。”
“你才不是这样的人。”盛玉成与红娘子异口同声,皆忍不住一笑。红娘子笑道:“好不容易见一面,问个问题你也不认真答啊?”
“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陆启明想了想,道:“就是‘答案’吧,我也有一些尚未清楚的问题,需要找到答案。”
红娘子若有所思,而盛玉成立刻接道:“什么问题?”
“还要我说具体问题么……”陆启明摩挲着下巴道。
另两人飞快点头。
“比如,我目前最大的疑问就是——”
盛玉成与红娘子皆不由屏息以待。
陆启明顿了片刻,道:“为何我会这么强。”
“噗……”
“咳咳咳……”
另两个人都被他呛了个不行,并投以鄙视的目光:“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夸自己好不好?”
但他们不明白,有时越是听起来像玩笑的话,越是接近真实。
第八十四章 空中浮国(二)
陆启明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望向红娘子,“我们先送你?”
外面,陆氏在兴安城的宅院已经快到了。
红娘子脸上却忽然挂起了她招牌的妩媚笑容,神秘兮兮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时是如何逃过你们族里的追捕、还能活得逍遥滋润的?”
陆启明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娘子一拍胸脯道:“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见风使舵一把好手,打不过咱就投降呗,怕什么?”她感慨道:“我要早知道你们陆家给客卿的月俸比我一年攒的都多,那十年前我就投奔你们了。”
盛玉成听出了关键的地方,微惊道:“你居然还能混上客卿?”之前在酒席上,红娘子已经把当年认识陆启明的经过当场表演了一遍;他是真的惊奇,以他们那般糟糕的开始,红娘子能不被陆家追杀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当客卿的?
“这还不难猜?”她红唇一勾,望向陆启明的眼波暧昧:“小冤家,你忘记当初咱们许下那‘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约定了吗?如果是陆少的女人,族里肯定会格外宽容几分的呀!虽然咱只是露水情缘,你也不能不认啊!”
风水轮流转,这回立刻轮到陆启明被她呛了个不行,“等等什么叫露……”
“啪!”盛玉成一拍桌子,激动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其实他知道事实多半不如红娘子所言,但当然不会放过挤兑陆启明的机会。
无言半晌,陆启明道:“你真这么说的?”
红娘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你又不吃亏,嫌我丑?”
陆启明道:“……那这事儿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盛玉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陆启明肩膀道:“下人们谁敢当着你面儿议论啊,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当事人最后一个听说嘛!”说罢,他又补刀道:“反过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也就证明你们陆氏全族都已经知道了。”
红娘子点头,坏笑道:“实话告诉你啊,我今晚房间就在你隔壁,有没有兴趣假戏真做一下?”
陆启明沉默片刻,喃喃道:“红娘子,我真的小看你了,真的。”
夜幕里,盛玉成幸灾乐祸的大笑声惊起车外飞鸟数只。
……
兴安城陆宅。
转眼已入丑时,红娘子却依旧难以入眠。
她望了眼因星光而微微发亮的窗格,掀开被子起了身,伸手取下外衣披在肩头,领着一壶酒推门走了出去。
一瞬间,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美丽的夜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辰都是有生命的;身周活跃的五行元力也如此令人痴迷。她还未开始喝这壶酒,却好像已经彻底醉了。
红娘子在庭院的石阶上缓缓坐下来,独自安静地望着这一切。许多人在独处的时候都是不同的;她便是如此。
她今晚确实住在陆启明隔壁,但其实是两个独立的院子,之前说的那些只是调侃玩笑罢了。想到这里,红娘子望向他的那个方向,轻轻一笑。
——然而她嘴角的笑意却陡然凝固了。
好安静。
不,是太安静了。红娘子额头微微伸出冷汗。
她可是周天境的修行者,耳力远非常人所及;然而此刻,勿说是人声,她就连一丝虫鸣、一片叶动都听不见!除了她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外,仿佛整个世界的活物都消失了!
红娘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出自己的院子,试探问:“有人吗?”
而话一出口她顿时被自己吓了一跳。在死寂之中,她的声音实在响得刺耳。
红娘子咬了咬牙,足尖一点,人已飞身入了不远处盛玉成所在的院子——她看到了盛玉成房间的灯光还亮着!
“盛公子?盛玉成?”
无人回答。
红娘子破门而入,脸色微变——
桌上蜡烛已将近烧至尽头;盛玉成整个人面朝下倒在地上,正人事不省!
她一眼扫过屋子,急忙扑过去扶起他,“盛玉成?!你怎么样?”
虽然盛玉成依旧没能醒转,但红娘子已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盛玉成面色红润如常,气息起伏也很稳,就与熟睡没有两样。
红娘子又使劲摇晃了几次,始终无法唤醒盛玉成,无奈只能把他暂时拖到床上安置。
她出门,身形连续几个飞掠,很快来到陆启明所在的小院,再度一掌破开房门,迅速走到陆启明床前,正要再次试图唤醒他,却被眼前场景惊愣当场——
只见陆启明虽也是熟睡的样子,但整个人居然是接近虚幻的!红娘子甚至能看到他身下床榻上透现出她自己的模糊倒影!
红娘子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下意识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却在指尖接触他的一刹那被迫停住,一阵巨力不知从何而来,猛然冲撞在她的身上——
红娘子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出,整个人就被击飞出去、直接撞破窗格跌落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奇异的是,红娘子并未感觉到疼痛,反而一阵困意涌上心头,让她不由得放弃了挣扎,放松力气径直仰面躺下——
而就在她在院中躺下的同时,她却再度看到了自己连在梦中都不可能想象的恢弘场面——
那星空在一瞬间明亮到了极限,近乎犹如白昼——却又远比白昼更美更美。仿佛世上全部的色彩与璀璨都汇聚于此!
紧接着,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翻涌着;女子甚至能感觉到有灵气自背后的青石板上涌出,轻盈透过她的身体向着九天汇流!
一切至灵之物都极尽所能地显现着;渐渐地,诸般景物都恢复如常,唯有高空一团神光愈发高涨,在深蓝夜幕的映衬下格外令人注目。
红娘子只觉得困意越发沉重,而她却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她知道,最惊人的一幕马上就要开始!
是的;以那颗最亮的星辰为起点,金线的勾勒开始了——
宛如神迹一般,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辉煌神殿徐徐在夜空上展开;很快,以最初的神殿为中心,更广袤的宫殿群、城市、山川出现了……
那赫然是一座空中浮国!
“那……那就是神域的样子吧……”恍惚中红娘子只能想起那个她偶然听过的神秘名字。
但是事实是——纵然以神域之美,也绝不能抵空中浮国之万一。
然而红娘子却无法再看到更多。
她已与此刻中洲的无数生灵一样,深深的沉睡了。
……
陆启明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无尽浩瀚的星河。
第八十五章 空中浮国(三)
在否定了梦境的可能之后,陆启明便没有再做其余毫无意义的试探。
无论是谁,既然煞费苦心将他带来了此地,那就必定是有话要说。陆启明一边平心静气等待那人现身,一边随意扫视着这片奇异的空间。
空际是神秘而无尽的深黑。数不清的明亮星辰无声轮转,像极了那在幽静海底缓缓游过的庞大鱼群。星辉璀璨,交映之间仿佛抬手可触。
在这里没有天地之分,也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甚至连自身位置是否曾有移动都无从辨别。仅凭这星移斗转,感受到的速度似乎是缓慢的,又似乎快得没有极限。
一切都无从判断。然而说不出缘由地,这里却令陆启明感到放松和舒心,仿佛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之处。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陆启明忽然感受到一束目光的注视。他抬眼望去,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是一位高瘦的中年人。而他好像也已伫立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中年人背负一柄厚重且无鞘的刀,身着一身平凡黑色布衣,几乎要与身后宙空融为一体。他面部线条冷硬,看上去是寡语严肃之人,能够想象他应该会有一双刚毅而漠然的眼睛。
——而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望向陆启明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激动与喜悦;那更像是望着自己阔别已久的晚辈的眼神。
中年人嘴唇微微颤抖,用一种几乎是叹息的语气喃喃道:“像,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陆启明静候片刻,轻声开口道:“敢问,是前辈带我来到此地的吗?
听着少年生疏而有礼的语气,中年人微露黯然,但情绪也终于渐渐平复。中年人凝望了陆启明很久,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试着问他道:“你……也一样喜欢这里吧?”
陆启明道:“此处……也是前辈的心爱之地吗?”
“不,是主人的。”中年人神情中带着追忆,微笑道:“这是主人独处时最喜欢来的地方。”顿了顿,他重复道:“你果然也喜欢。”
主人?
陆启明微感讶然。眼前的这位中年人周身气息深不可测犹如渊海,远远高过了陆启明在这个世界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这种境界的修行者,竟也会如此心甘情愿认人为主?那么,他的主人,又该是何等的存在?
“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少疑问,”中年人望着陆启明的眼睛,淡淡笑道:“不过时间还很充裕,我先带你出去看看吧。”
陆启明微一点头。
与此同时,一方莹白光幕无声浮现。
中年人抬手道:“小主人,请。”
陆启明闻言愕然;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依言当先步入光幕。
……
在走出光幕的那刻,陆启明方才意识到,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浩瀚宇宙,竟然只是一座宫殿的内部。
驻步在殿门外,站在这层层阶梯之上往前方眺望,呈现于眼前的是望不到边际的庞大宫殿群。陆启明不得不承认,纵然是以前世承渊宗天下第一的雄浑景色,也断然无法与此时此刻的这一幕相提并论。那种从未在人世间呈现的神圣气息,几乎让陆启明推翻自己此前“并非梦境”的推断。
这时,中年人的声音自陆启明身后传来:“这是主人的神殿……不,应该说是我依照原样在这里仿建的。”
陆启明沉默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请问前辈,这里又是哪里?”
中年人微微摆手,道:“小主人直接叫我的名字‘石人’就好。”
“至于这里,我现在不能说出具体的名字,只能说是一处小主人必将到达的所在。”石人摇了摇头,解释道:“因为现在小主人你的气息是与外界相通的,如果我直接说出某些敏感的名字,恐怕会引起‘它’的注视。所以不只是这个地点,在今日你我的交流中,一切具体的名字都尽量避免。”
陆启明颔首表示知道。
石人继续道:“我本希望能将小主人你直接接引过来,那才是最稳妥的选择。只是没想到你已经……”他说到这里时忽然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禁令。于是他略过了之前要说的话,直接道:“所以我最终没能成功,只做到了让你的意识体暂时降临。”
原来是意识体吗。陆启明垂眸看了眼自己半虚幻的双手,心中思索。究竟是什么方法,才能让一个人的意识跨越数千里之遥、莫名其妙降临到另一个地方?无论在哪个世界,陆启明对此都闻所未闻。
陆启明也没有无谓地追问石人隐藏的那些话,转而道:“容晚辈冒昧问一句,石前辈对我的这个称呼,不知又是从何说起?如果真是那位前辈有意挑选继承人,晚辈这般前来难免有失尊敬。”
石人淡淡一笑,道:“我明白小主人想说的话。但我曾跟随主人见证过一切的最初,绝不会认错你的身份。而你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即是一种证明。”
“至于主人……”
石人望着陆启明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他沉默了很久,低声叹道:“他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他看出了陆启明眼中的歉然之色,摆手道:“无需在意,你并不知道这些。更何况这原本就是主人自己的意愿。”
一时无话。
两人前后走着,经过一重重金甲披身的侍卫,时有面容清丽的宫装侍女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回廊之间。屋檐下仙铃轻响,令人心静。
在整个宫城的中轴,有一座纵批百里的通天之桥,通体以至灵白玉筑就。
此刻陆启明临桥而立,见烟云浩渺,方才知整座宫城原来浮于无尽云海之上!然而最令陆启明惊讶的却不是这个——
看桥畔的碑刻,竟尽皆是他前世那个世界的文字!
在二人的交流中,石人始终使用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是以陆启明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考虑。此时想来,想必也是为了避免被某个存在注意了。再联系到这座宫城是石人仿照原处而建的,陆启明不由想到了那一种可能。
“我看这些文字,难道石前辈也是渡……吗?”陆启明虽然没有把渡世者三字说全,但含义已不言而喻。
“我们确实来自同一个地方,”石人稍作停顿,低声道,“但早在九万余年之前,主人便已经带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为的就是等待小主人你的到来。”
陆启明一怔,旋即失笑道:“我?”
“不错。”石人神情中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他定定注视着陆启明,道:“我知道你对于自己的存在只有二十三年的记忆,但主人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为了如今的小主人你。”
“二十三年?”陆启明挑眉。
石人看他神色有异,道:“怎么?”
“如果是这样,恐怕石前辈今天确实是认错人了。”陆启明微微苦笑,摇头道:“我已经遇见了很多次这样的事情……我曾听友人说过,这里还有一位与我无论是外貌或是灵魂气息都完全相同的修行者。虽然尚不清楚其中原因,但我想,石前辈要寻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而陆启明没有料到的是,石人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之后无论陆启明如何或委婉、或直接地劝他谨慎,石人自始至终都只坚持一句话——
“小主人的存在,我绝无可能认错。”
最令陆启明无奈的就是,石人又偏偏不说明自己判断的依据,让陆启明心中着实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能发作,毕竟石人来历神秘,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如果他所说的“九万年”是为真,那么此人之真实境界简直无法想象,极有可能已无限接近传说中的“永恒”。面对这等存在,就算他说的错到离谱,陆启明也毫无办法。
到最后,陆启明叹气道:“既然石前辈如此坚持,那还请前辈今日先送我离开。”
石人一顿,道:“为什么这样说?”
陆启明道:“我虽然无法说服您,但至少能做到不假占那一位前辈为真正继承者留下的遗赠。”
石人微微一笑,道:“我懂得你的好意,但这个你确实不必担心,因为主人并不曾给你留下任何东西。”
陆启明一呆,顿时有些尴尬,只好道:“让石前辈见笑了。”
石人继续道:“主人留给你的只有我。守护小主人的安危——这就是我如今依旧存在的唯一意义。”
陆启明一时沉默,并未接话。
“虽事实如此,但你不必有任何负担。”石人似能猜到陆启明心中的忧虑。他道:“你无须为主人或我做任何事情。”
陆启明抬头与他对视,道:“为什么?”
石人沉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理解主人的决定。但他曾说过,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完成‘无限的未知’。”
无限的未知?
陆启明心中咀嚼着这六个字,沉思不语。
“前面就是主殿。”石人抬手指向远处的玉桥尽头,微笑道:“在那里,有我为小主人准备的一份礼物。”
陆启明向前望去。
一座巍峨如山的庞大殿宇,远望时恍若无数巨剑指天而立。
“走吧。”
……
第八十六章 时空折叠之手
陆启明曾经以为,在阵道上他虽称不上登峰造极,但也足以说是更多地受限于修为而非知识本身——这亦是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会有的想法。而如今看来,却是他太过自大了。
在前方,那面巨幅浮雕玉璧的映托之下,陆启明看到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龙门阵法——无须布阵者的控制,阵法自行便能维持动态的平衡。如果说陆启明曾完成过的“千重律”与“舞龙门”尚能在理论上找到依据,那么这比“舞龙门”更进一步的龙门阵法就是纯粹天方夜谭的想象。
甚至于假如石人不提醒,他几乎难以意识到这是阵法——在一整面墨玉浮雕的衬托之下,是神秘而朦胧的光晕,像是月白、丁香或靛蓝的墨珠滴入清泉,再缓缓晕开成奇异而不断变幻的景象,仿佛在演化着世间百态。
光晕中央凝聚出一颗水晶般清透的圆珠,隐约折射出七彩光泽。而至为神异的是,每每陆启明集中注意去看时,珠子就会霍然散开,与周围光晕融为一体;而当陆启明移开视线,却又能在余光中看见它了。
哪怕是在前世,陆启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无论是阵眼、节点或是能量的运转,统统无迹可寻。
“我无法离开这里,也没有其他可以拿出的,只能先行代小主人收集了这种力量。”
石人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前方阵法的中央。微一停顿,他又问出了一个稍显莫名的问题:“小主人,你现在看见的是什么模样?”
陆启明微一挑眉,依言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大致描述了一遍。
“这样就好。”石人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个阵法我也是第一次使用,无法确定效果究竟如何。”
陆启明若有所思,道:“石前辈无法看到‘这种力量’吗?”
“不错。”石人略一颔首,道:“虽然现在不适合说这种力量的名字,但它确实只有你们才能够感受。对我来说,那里与正常的空气毫无区别。”
石人继续道:“因为阵法的限制,你现在无法清晰地感知,实际上你对它并不陌生——你所经历过的、被你们称为‘以师道重塑剑道’的过程,在本质上就是吸收了这种力量。只不过你们之前对它的理解并不正确。”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那么,事实上用这种力量重塑剑道是不可行的,对吗?”
石人微一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你一定能察觉到这种力量层次极高,于此不能用旧有经验判断。”
陆启明颔首不语。
“但这些暂时都不重要。”石人望着陆启明的眼睛,肃然道:“小主人,你一定要先尽快到达这里。由于主人在这个世界做过的那些事,你的处境其实远远比你能够看到的更加危险。只有你来到这里,我才能把一切详细说与你听。”
“而在那之前,”
石人面朝陆启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小主人提高实力。”
“通过这些吗……”陆启明目光转向阵法中央——那颗凝聚的灵珠再次随之隐匿入光晕整体之中。
很难说清其中道理;陆启明虽然并未现于颜色,但早在他看到这种力量的第一眼,他心中已涌起强烈的感应——这正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陆启明微微垂眸,抬头再度对上石人的目光,轻声问:“石前辈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石人道:“我已做完了我所能做的全部,接下来只能由小主人亲自来完成。”
陆启明点点头,便不再多说。
他独自慢走上前去,久久凝望着前方,然后缓缓伸出手去……
……
陆启明只感受到了两个瞬间——
第一个是在指尖将近接触到神秘光晕的前一瞬。
然而,就在下一瞬——连最微弱的时间间隔都无法感觉到地,陆启明竟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阵法中央,而身周却早已空无一物!
发生了什么?
陆启明猛然看向远处的石人,对上的却是他微带警惕而又狂热的眼神。
隐约皱了皱眉头,陆启明低声询问:“石前辈?”
“您刚刚折叠了时空!”
石人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自按捺心中的激动情绪。他忍不住踏前了一步,发自内心地惊叹道:“您居然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这实在是……”
“请容我先打断一下,”陆启明眉心紧皱,道:“我不太明白前辈的意思。”
没想反倒是石人怔了一怔,道:“难道您连自己的感知也折叠了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默然半晌,陆启明略感无奈地微微笑了笑,叹气道:“抱歉,我实在无法理解前辈在说什么。”
石人道:“不会有错的——您方才已经接纳了这些力量,并将这个过程发生范围的时空进行了折叠隐藏——所以我才会出现时空的错位感。”
陆启明闻言实在哭笑不得——既然石人说自己也有所谓什么“时空错位感”,又凭什么如此笃定地把这件事安在他陆启明头上?这对话的发展真是愈发荒诞了。
一边腹诽着,陆启明摇头道:“石前辈,恕我直言……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事,我恐怕很难拒绝。您实在无需如此戏弄与我。”
石人一愣,旋即恍然道:“您难道认为是我控制了这一切、故意演了一出戏作假吗?”
陆启明默认。
“原来您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也对,这一切对您来说太突然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石人自嘲一笑,转而又道:“但是您总能够感受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吧?这总不可能是假的。”
陆启明微怔,下意识低头看向双手,才发现自己已不是最初的半虚幻模样,而是凝实到无限接近于实体的状态。
这时他听到石人的话继续响起:“今天恐怕要提前送您返回了。您的意识体在短时间内增强了太多,降临时间过久会导致肉身崩溃……”
石人正在说的无疑是极严重的后果;然而此刻的陆启明却已无暇考虑。
自那两个瞬间之后,陆启明的全部注意力一直都聚集在石人身上,才会一时没能察觉异样;而现在,当陆启明将目光移向别处,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万般事物在陆启明眼中再也不仅仅是它们表面的模样;他居然能够直接看出它们的本质!
于原本的视野之上,无论是脚下的石板、身后的浮雕或者这座巨大神殿的任何构造,其物质内部的运转规律、能量流动等等,在陆启明眼中都化为了无数交叠的、彩色光华的流线,复杂却又无比清晰!
石人看他神情便知他已感受到了不同,主动解释道:“意识体只是一种不完全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您的某些能力或许会得到格外的加强,但更多的能力却是被削弱的。所以最真实的提升究竟是什么,也只有等到您返回之后才能确定了。”
而陆启明的心绪波动却极短暂。他望向石人,微笑道:“既如此,那就请石前辈现在让我离开吧。”
石人这次很快读懂了他的想法,无奈笑道:“您……还是不信吗?”
陆启明微笑道:“以前辈的高深修为,这种程度的小小幻术自然不在话下……若事实果真如前辈所言,那么待到下次相见之时,晚辈自当负荆请罪。”
石人苦笑了句“也好”,抬手指向浮雕玉璧的背面,道:“现在还有一些时间,小主人不妨去试试主人当年的神座。”
他们此刻正在宫城至高主殿、神座的后面,绕过眼前这座墨玉浮雕便可以到达。
陆启明婉拒道:“方才经过的时候您似乎已经帮晚辈介绍过了……”
石人却淡淡笑道:“既然小主人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是幻术,那么区区一个幻术的虚象又有什么妨碍?”
“再者,待您也坐上那个位置,您应该就能对主人当年的心情体会一二了。”
……
第八十七章 信仰之力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那日在离开黄金树秘境以前,他以天道残式一剑断天梯之时,凭借剑意和红莲业火的规则,他进入了极短暂的“全知状态”;而此刻,这种全知状态无疑比上一次要更加彻底——
在登上神座的那个瞬间,“小我”的概念已从陆启明的意识中消失了。庞大的神座、巍峨神殿、整座宫城乃至这方天地——尽皆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他能够感受到所有一切的存在,就像术修冥想时对自己身体的细致感知。
然而,与广袤天地贯通的磅礴感受却并没有给陆启明带来哪怕一丝的满足;恰恰相反,展现在陆启明意识中的这幕画面只令他遍体生寒——
在无尽云海之上,陆启明“看”到的是无数跪伏着的生灵!几百万,几千万或者是更多,他根本无从计数,仿佛整个中洲一切有灵性的生命都已经聚集在了神座之下!
所有生灵的身影是虚幻的,几乎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去。他们好似是在虔诚地祈祷,可诡异的是,陆启明能够看到的却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所有生灵都有一模一样的神情,恍如失去自己意识的傀儡。
对正处于全知状态的陆启明而言,他轻易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距离最近的小笛子、盛玉成和红娘子;很快地,远在家族的陆行之、陆载林昭玉,甚至连已入奥义境的陆枫山也在其中;而在更远的东海,陆启明更是看到秦悦风的面孔……
——这些全都是他最熟悉的人们,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的神情却统统变得陌生得可怕。
陆启明用最快的速度挣脱了神座带来的全知状态,霍然站起,震惊地看向石人:“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石人平淡道:“收集力量。”
陆启明眼神微冷,道:“就从他们身上?”
石人道:“是。”
陆启明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想,他已经知道石人收集的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了。
信仰之力。
前世在承渊宗时,他曾听师父讲过这种力量——世界之神代掌天道,维系世间万千秩序,是世界繁茂生生不息。神灵给予众生以无尽福泽,则众生回报以信仰之力。
所以,依循正常的秩序,应当是神佑在先,才会有信仰之力自然而然地产生,再反哺神灵的力量。
然而在那个世界,在那个人人皆觊觎神位的世界,便有心思不正的修行者想出了“强制收集信仰之力”的邪道,并试图通过这种“捷径”窃取原本属于神灵的力量——这样做虽然最终不会被天道承认,但是不可否认地,个别窃取神权的悖逆者也确实得到了超乎凡人的力量;这也就导致了在承渊神死去之后,那个世界掀起了暴力掠夺信仰之力的狂潮,也因此蜂拥出了许多被称为“伪神”的特殊修行者。
只不过那一段历史,惨烈却也极其短暂。因为强行掠夺信仰之力在本质上是一种危险而邪恶的祭祀仪式。
“伪神”们的掠夺不加节制,却根本没有能力像真正的神明一样去回应献祭者的祈祷,难免地对那些被长期榨取信仰之力的普通人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伤害,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因此死去,而“伪神”们自身也因罪孽带来的业力逐个走向毁灭。
很快地,“伪神”与“信仰之力”就成为了当时人们心中最禁忌的词汇,所有能够被搜寻到的献祭之法都被人们彻底销毁。等到了陆启明修行的那个时代,一切早已化为了史书中简略的文字,他也仅仅是听说,更不可能有机会亲身感受信仰之力的模样。
陆启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石人所谓的“帮他提升实力”,用的居然会这种方法!
陆启明闭了闭眼,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开口道:“如果前辈您做这些……确实是为了帮我,那么请您尽快停止这样做。”
闻言石人神色有瞬间地复杂。他站在神座之下,抬头对上少年坚定的眼神,一时沉默。
然而,就当陆启明飞速思索解决办法之事,石人却说出了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字——
“好。”
又过了片刻,石人道:“我现在已经撤去了阵法,将所有生灵的意识体放还。您可以再通过神座确认一遍。”
陆启明微一摇头,没有再触碰神座的意思。他默默地走了下来,道:“谢谢。”
石人道:“您为了他们向我道谢,但这个世界却绝不会感谢您。”
陆启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石人沉默片刻,又道:“凡常的生命,即使死亡,也不过是雨水落入大海,他们并不会损失本质。更可况短短几个月世界并不至于伤他们性命。我想知道小主人放弃收集这种力量的理由。”
陆启明摇头道:“且不说他们中有许多都是我的亲人朋友,就算是陌生人,我也根本不可能通过这……”他叹了口气,没有把这句话说尽,微显疲惫道:“这本来就是不需要理由的事。”
石人道:“如果放弃这种方式,现在就没有其它对您有助益的办法了。”
“那又如何?”陆启明低声反问了一句,平静道:“修行是自身的事,我无需借助这种‘捷径’。”
石人忽笑道:“所以,小主人您还是相信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的。”
陆启明面无表情道:“若只关乎我一人,暂时有什么误会也无所谓。但如果是刚刚那种情况,我不敢不信。”
顿了顿,陆启明又道:“我也正有一事不解——既然石前辈并不认同我的看法,却为何愿意改变主意?”
石人道:“不得干涉您的任何决定——这本身就是主人对我的告诫之一。我永远相信主人的判断。”
陆启明再度陷入沉默。
“我已经明白小主人的意思了。”石人微微躬身,“我会在此等待。”
“直到与您真正相见的那一天。”
……
中洲,兴安城,陆宅。
感受着意识重新回归身体,陆启明缓缓睁开眼睛。
房间明亮。原来已是早晨了。
第八十八章 大周天
这一天陆启明无疑有许多事需要思考,然而最迫在眉睫的却是……
陆启明翻身坐起来,十分无奈地盯着窗户上那个被谁撞出来的大洞。
扫了眼同样大开的房门以及屋中的其他痕迹,陆启明很容易在脑海中还原了这一系列变化的发生过程——
无非是在石人通过入梦的方式收集信仰之力的最开始那个阶段,有谁恰好没睡,又恰好发现了异常于是过来察看陆启明情况。但显然石人在他周围建立了某种保护的法诀或阵法,一旦有外人试图触碰他,就会立刻激发阵法的防御功能——也就出现了那个人直接撞破窗户倒飞出去的诡异现状……
如果陆启明在所有人之前醒来,他还能有机会简单遮掩一下;然而事实却是——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吧?!”
盛玉成的爆笑声简直可以直接传到外面大街上。
“我看这情况……难不成是?”很快他的脸就出现在破窗的空洞外,乐不可支地揣测道:“红姐趁半夜三更时准备摸上你床,结果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居然会被你一脚踹出来一直昏迷到刚才?!”
“姓盛的你给我闭嘴——”红娘子的怒吼声紧接着响起,但怎么听还是带着一分羞恼。
一只白玉纤纤的手从后面扯住盛玉成的衣领把他揪到一边,红娘子占领了盛玉成刚才的位置,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发簪衣饰,一边用目光冷飕飕地逼视陆启明,咬牙切齿道:“陆启明!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就——”
“是你们俩合伙整我吧?”陆启明及时打断了她可怕的后续,一脸认真地猜测道。
“呔!你居然还好在这儿装无辜?!”红娘子一言不合就开始撸袖子,一只脚啪就已经蹬上了窗沿。她仿佛已经跟这窗户耗上了,就准备直接从窗户再跳进去。
“别!”陆启明一个头有两个大,连忙举手道:“我出去就是了。”现在已经够尴尬了,要是再在卧室里噼里啪啦大打一架,那实在是……
盛玉成一脸幸灾乐祸地站在树荫里,眼睛上上下下瞄着陆启明,摸下巴道:“虽然你的猜测很符合逻辑,毕竟我确实很乐意干这种事。”
红娘子阴森森地接道:“但是——”
“没错这里还有个‘但是’。”盛玉成愉快地一打响指,连声问道:“要是有人半夜潜入你房间你会不知道?有人在你耳边撞破了窗户你居然连醒都不醒?你自己说可能么?”
红娘子道:“对,这绝不可能。”
盛玉成一挥袖子,用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判断道:“综上所述你——”
“不,还是有可能的。”陆启明冷静地打断道。
盛玉成道:“哦?比如?”
“比如,”陆启明顿了片刻,轻飘飘就说出了一个没有人能够拒绝的理由——
“术修冲击大周天境界。”
另两人同时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盛玉成瞬间把什么都忘了,脱口道:“你成功了?!”
陆启明没有回答,但整个人已经缓缓浮于空中……
盛玉成与红娘子皆呆呆地看着他,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谁不知道“浮空”是大周天最明显的标志?!
盛玉成觉得自己已经全然傻掉了。他惊悚地仰脸盯着陆启明,结巴道:“你你你!”
没想到陆启明却又慢悠悠飘落回地面,并淡定道:“开个玩笑。”
这回盛玉成仍然是反应了足足五秒才说出话来,然而脱口又是一个问句:“什么意思?”
陆启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是早知道我也是术修吗?”
“等等,让我理理。”红娘子纠结地捂住额头,痛苦道:“你什么时候又是术修了?”
“这个早了。”盛玉成下意识接了一句,又道:“但是术修跟你能浮空有什么关系?明明不是幻术……”
“我是说,作为一个术修,”陆启明耸了耸肩,道:“用精神力把自己托起来一段时间——是很正常的事啊。”
“……”
盛玉成与红娘子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我怎么觉得,”红娘子情不自禁叫道:“用精神力把自己拎起来这件事——”
盛玉成继续叫道:“——怎么看也不是正常人会做出来的事吧!”
陆启明静静道:“还不是看你们俩那么期待的样子,不忍心让你们失望吗。”
红娘子沉默片刻,喃喃道:“岂有此理,此人简直太恶劣了!”
盛玉成忍了忍,还是道:“所以——你到底成没成大周天?能不能给人个准话!”
“好吧。”陆启明从善如流道,“运气不太好,刚好在差一线的时候卡住了。”
盛玉成松了口气,道:“所以就是小周天巅峰咯?”
陆启明点点头,并随手用标准的“小周天巅峰”的强度给盛玉成丢过去了个火球。
要知道,陆启明一用起火来就非同小可;虽然他确实是随手,也确实用了最最简单的基础术诀,但仍然造成了风云色变的威慑效果——
然而红娘子还没来得及惊吓,便见盛玉成已下意识一袖子将之拂灭,道,“原来确实是啊。”
红娘子再次沉默片刻,道:“能将小周天巅峰攻击视若无物的……是什么境界?”
“当然是大周天啊。”陆启明毫不犹豫就把盛玉成给卖了。
盛玉成先是微微一惊,旋即不无得意地望向红娘子,等着她反应。
但很快盛玉成就发现,红娘子的表情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么一回事……
陆启明思忖片刻,指着窗户道:“没错,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一切都是这个大周天干的。”
盛玉成嘴角一抽,喃喃道:“陆启明啊陆启明,我总算看清你了……”
“不,”红娘子一挥手,冷冷道“这全都不重要。”
“重点是。”
她猛地盯住盛玉成,气壮山河地怒吼道:“你明明比我老!凭什么喊我姐?!”
“……”
盛玉成擦了把汗,恍惚道:“重点原来是这个吗?”
陆启明默默跟道:“连我也猜错了。”
两个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居然也莫名其妙有了点儿默契。
……
……
ps: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严肃正剧风久了都忍不住手抖一下,然后才能继续严肃……顺便预报一下,之后经过老暮途,时间线就直接跳到东海,东海晃一圈就去古战场,毕竟好玩的还是在古战呐。
第八十九章 重逢
“刚好在这傍晚时候到,倒还挺应景的。”
过了兴安城,再小两日车程,就到了暮途镇。
从他们此时所在的山道向更高处望过去,能看到三两结伴归来的武修悠闲地踏入炊烟袅袅的小镇,耳边渐渐有热闹的人声传来。暮途镇实在是一个能够给旅者们带来出乎意料的亲近感的地方。
三人下了马车,步行入城。
“这就是你待了三年的地方啊。”盛玉成左右看着,品评道:“比想象中好那么一点儿。”
陆启明一笑,问他道:“你作为大盛的人——居然没来过?”
盛玉成自然懂得陆启明调侃的含义。有谁不知道,当年他们大盛王朝的开国皇帝盛其山就是因为在暮途得了一场天大的奇遇,才有了命运最大的转折——正因于此,暮途山脉这个地方对大盛的人而言,难免就有了些“福地”一样的特殊意义。
“我才不信这个。”盛玉成摇着根手指头,道:“就算真有福气,估计也早被老祖宗占完了,要找也得往别处找。”
陆启明摸着下巴道:“听说你们老祖宗好像也在山里藏了个洞府、准备赠给有缘人?”
“倒还真有这事儿。”盛玉成朝天翻了个白眼,摊手道:“可是吧,你也知道我们族里那伙人的德行——老祖宗前脚刚一归西,他们后脚就把那洞府里的好东西重新拾回库里了。”
陆启明忍俊不禁道:“好吧,其实也算留给了‘有缘’人。”
“噗……他们还真就是用这句话解释的。”盛玉成轻咳两声,模仿着不知是谁的腔调道:“‘若论缘分,外人跟老祖宗——哪里会有我们这些血脉亲人更亲近?’”
陆启明摇头道:“我怎么觉得这话就是你说的?”
“喂!别乱拆台啊!”
……
距离那个不平凡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一切如常。人们如往日一样说笑、修炼、生活,之前之后仿佛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除了陆启明以外的所有人,都失去了那夜前后的记忆。
在针对精神的各种法诀中,梦境一向是最容易被操控的。所以盛玉成、红娘子等人会记不得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原本就在陆启明的意料之中。但陆启明很快察觉,石人能够操控的不止于此。
由于无法干涉实在事物的原因,中洲各处难免会因为人们被强制入梦而遗留下各种各样的古怪情境;就像睡在陆启明院子地上的红娘子以及窗户上的洞——这样的事发生多了,本该会引起人们的警惕和怀疑。
但事实却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都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遗忘了所有的异常。这种“遗忘”并不是粗暴地抹除记忆,而是以一种潜移默化却更自然有效地方式,令人们全然漠视了那些本该引起重视的东西——如果说只是个别几个人,那陆启明自己都能做到;但若将范围扩大至大半个中洲,那就可怕了。
当然,是否真有半个中洲仍然存疑。毕竟因为相同的原因,陆启明也无法证实具体的范围就是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陆启明看了看左边满脸好奇的小笛子,又瞥了眼右边喋喋不休了整路的盛玉成。
目前看来,除了那段记忆以外,大家没有再出现其余不好的后果了。
……
虽然略有些心不在焉,但在暮途镇陆启明却绝不可能走错路。
他们径直穿过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偏僻但也干净。其中有一小座独立的庭院,左右竹影摇曳,后面则与山林相连,是以院子虽面积不大,但也有几分幽深之感。
陆启明顿住脚步,微笑道:“到了。”
盛玉成不禁脱口道:“就这里?”
无怪他吃惊。这地方虽然气氛清净,院里布局也尚可,但那是与暮途镇其他建筑相比来说的。在像他这般世家子弟的眼里,此处就显得过于寒酸了,难以想象陆启明竟愿意放着陆府不住,在这地方待三年。
倒是小笛子跟了陆启明这么久,早已熟悉师父不喜惹人注目的性子,觉得这样才是自然。
陆启明一边体会着旧地重游的心情,边笑道:“就说你们见了肯定会失望,还非要过来。”
“我看得别有洞天吧?你是不是在这儿偷偷摸摸建了个地宫密道什么的……”那面盛玉成还在顽固地用精神力乱扫一气,企图发现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是是是,”陆启明随口乱编道:“我把整座山都挖空了,那三年就在地底下研究长生不老药——吃了就能变奥义境那种。”
结果他这话说完,半天没听见有人应声,诧异回头一看,便见那两人正半信半疑地望着自己。
“不是吧……”陆启明眉角一跳,无奈道:“这么明显的玩笑听不出来?”
盛玉成干笑两声,道:“要这话是别人说的,那不是玩笑就是疯了。”
“但是如果是师父的话,可能性实在太大了。”小笛子也忍不住跟着嘀咕了一句。
“对了,”盛玉成补充道:“哪天你要真想研究的话,可得通知我一声,毕竟我可以无偿帮你试药嘛。”
陆启明默然看他半晌,一摇头就走了。
盛玉成一呆,叫道:“什么态度啊你!”
小笛子一路小跑地绕过盛玉成紧跟住师父的脚步,留下一连串的偷笑声。
踏进屋子,女孩发现这里应该是师父的书房。
陆启明此时正在随手翻着一卷书,嘴角还隐约带着笑意。
“师父在看什么?”小笛子凑过来踮起脚尖,惊讶地看到了熟悉的字迹——虽然与现在有些不同,但女孩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师父的笔迹。她不由惊叹道:“这是您写的书吗?”
“怎么会?”陆启明失笑,摇头道:“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写什么书?这些是当年修习医书时候随手记下的。我刚刚只是在笑小时候的一些看法实在是太粗浅了。”
“嚯,原来你也有十二三岁的时候啊。”盛玉成又过来吐槽了。
陆启明抬了抬眼,没好气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只见盛玉成赫然抓了一大叠信件、拜帖之类的东西过来,摊在书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嘴上一边念叨着:“让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
小笛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师父“十二三岁”时候的医书笔记,完全无法转移注意力到别处。
陆启明随意扫了一眼,道:“又是来拜医的吧。”
以前他每次回家族一段时间之后再返回暮途,院子里就会像这样被人塞很多拜医帖。不过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会理会的,毕竟他并没有真的改行做医师的意思。
“还真……不是。”
盛玉成嘴角抽了抽,举着几张纸念道:“‘陆少爷,本人久仰你的大名,三月十五约城门一战……’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有这个‘我擅长七十二路剑法,还望给小的一个机会让小的一展所能……’不行我念不下去了。嗯,还有一二三四……好几个卖身的,不错。”
“我说,”盛玉成走过去拍了拍陆启明肩膀,一脸纠结道:“你是准备拉帮结派就地占山为王么……”
陆启明哦了一声,淡定道:“我忘了……这儿的人已经知道我就是陆氏的那个了。”
盛玉成不禁道:“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咦你干什么?”
——陆启明刚刚还正翻着另一侧旧书卷看,这会儿却已经打了个术决直接把它烧的连灰都没剩下。
陆启明不假思索道:“这些东西又没什么参考价值,以后也难有机会回来了,留在这儿不好,不如烧了。”
“什么!”听到这句,埋首书卷的女孩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跳起来护在书架之前,“师父不要!烧掉太可惜了——让我帮师父保存着好不好?”不等陆启明反对,她赶忙补充道:“而且我也可以学医术啊!正好可以按照您当时的顺序学!”
“嗯……也好。”陆启明略一思忖便同意了。毕竟这些东西说粗浅是有的,但说错误倒也不至于。
小笛子大喜。陆启明话音刚落,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整个书架的书全部收进了自己的珍珠手链中,生怕陆启明再反悔了。
“梅花殿么……”盛玉成瞥了眼那串珍珠手链。同行的这段时间,他拽着陆启明问了不少神域的事,于是对那个擅长炼器一道的梅花殿也是知道的。他心里忍不住嘀咕道:“居然还没一个小丫头混得好……”
不过对于这种想了只给自己找没趣儿的事,盛玉成很快就会把它们丢出脑海。他四下看着走着,方后知后觉道:“你这儿怎么这么干净?不是大半年没过来了么?”
“现在才意识到?”陆启明笑笑,抬头望向窗外。
同时盛玉成也有所感应,挑眉道:“来了不少人啊。你在这儿的熟人?”
陆启明一点头,快步向庭院外走去,刚好看到安济商行的一大堆人转过街角。
为首的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妇人。她一看到陆启明就顿住了脚步,眼中尽是激动与惊喜的光彩。可是平日里念叨的虽多,而此时李红月望着眼前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一时间却是不敢认了。
陆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月姐,峰子哥……好久不见。”
不知怎地,李红月竟莫名红了眼眶,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而峰子早已经欢呼着奔过去了。
……
夕阳红彤,正是暮途最美的时候。
……
第九十章 世间之理(一)
星光中的暮途深且宁静。陆启明独自在夜幕下前行。
他惬意欣赏着这景色,旁人却绝无一丝可能看到他的身影。即便迎面擦肩而过,人们也只以为是一阵习习的晚风罢了。
身形掠过之处,每每有松枝柏叶自然承接于足下,仿佛是万物都在主动为陆启明铺就这一悬空之路。假如此处有高明的修行者看到这一幕,定然会误认他是草木之灵修行所化,方才能在深林中拥有对周身环境如此自如的掌控力。
但陆启明此刻做的却又有着额外的不同——
所有事物在与他接触的同一瞬间,都会显化出一层神异的金色——那是最本源、纯粹的规则在具象化时才会出现的模样,就如同黄金树秘境里对人们的展示。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的金色却是除陆启明以外无人能够看见的了。
陆启明在规则层面影响了物质,使它们在一刹那更改为最合他心意的状态——虽然现在他能做到的程度仍然非常微小,但也早已超出了正常修为能够达到的范畴。
是的。
陆启明已不得不承认,石人说得确实是真的。因为他眼中的世界,再与从前不同了——不,或许应该说,本来就是不同的吧。
此刻正值深夜,兼之身处森林,修为弱者甚至难以看清道路。而在陆启明心中一切却都是明朗的——
倒映在他视野中的是一个光彩交织的世界,万事万物都附加了一淙淙、一簇簇流动辉映的缤彩光线。虽然难以与旁人解释,但他本能就懂得其中的涵义。
不过对于这些规律本身,陆启明并不陌生。实际上在此之前他也能够通过计算得到这些,就像他在黑三角解开迷锁千重律时候做的那样。而现在则是省去了中间的过程,直接看到结果了。
陆启明就这样无声而疾速地穿梭于林中,经过曾在山中静修的那座木屋,再掠过翡翠湖微漾波澜的水面,最终沿着峭壁上的岩角与松木飘然而下,来到一片寂静的小山谷。
他有必要再次回到这里,然后印证一些事。
……
地点依旧,只是不再有漫山遍野的霁月灵草,那冰冷彻骨的寒潭也化为了最寻常的山泉,唯有星光与萤火虫才能使人回想起这里曾经有过的灵气。
这里正是韩秉坤的洞府所在。
陆启明缓步走近潭水,看着自己当时为了隐蔽洞府留下的一些稚嫩布置,忍不住摇头而笑;只是这笑意却有些复杂。或许只有当时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陆启明。而现在物是人非,一切再无可能如当年那般单纯了。
这样也好。有很多无法逃避的问题,是时候借这次机会仔细理清了。
陆启明心念一动,潭水随之向两侧徐徐分开,中央留出一条向往洞府的通道来。他信步走进,每一步落下时水面都会在他脚下凝结出一层冰晶,使得他在潭水中亦如履平地。
穿过幽暗深潭,洞府的入口明亮如昔。陆启明一步步沿阶梯向上,终在第一层空旷的大厅停下。
他抬头望向山壁上那几行大开大阖的剑书,眼底掠过一线不易察觉的金芒,然后微微笑起来。
“我知道你终有一日会回来的。”
随着这道在陆启明心底响起的声音,自山壁字刻中飞散出无数星点光芒,很快在前方汇聚出一位年轻人的虚影。
陆启明微一笑,道:“让韩先生久等了。”
此人竟就是韩秉坤!
……
与狂傲不羁的行事风格相比,韩秉坤看上去却是一位沉静内敛的俊秀青年。听到陆启明的回答,他挑眉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陆启明道:“之前只是有所猜测,现在才可以确定了。”
韩秉坤道:“这么说来,上次你是故意没有点破?倒是我看走眼了。”
陆启明微一摇头,没有细说原因,只笑道:“那时韩先生不也一样没有现身相见?”
“不错。”韩秉坤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道:“当时我看你与那小姑娘的修为,能懂得第二层的功法便属不易,我即便现身也是浪费力量罢了。至于你后来悟透乃至用出我留下的那套剑法,实为我意料之外。”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启明,“但正因于此,我才更不便现身——你其实很清楚吧?”
陆启明点头一笑,道:“能在天机针对之下遮掩天机,韩先生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他往上望了一眼,微笑道:“原来第三层的乱刻本就是先生作混淆之用。”
“不。”韩秉坤却摇了摇头,叹道:“当年于我确已是必死之境,我刻下那些字时实际上并未多想。不过……你应该明白,如你我这样的人,不到真正身死道消的最后一刻,都不可能束手待毙——无论对方是人,还是所谓的‘天道’。”
韩秉坤的话中用了“你我”二字,是因既然陆启明能够用出那样的剑法,也便表明了他的心性了。
“只是,”韩秉坤微一眯眼,自言自语道:“同样是触及了神灵禁区,为什么你却没有被‘天道’针对?”以及,你竟也能毫无阻滞地用出那一剑——这一点本身就值得深思。但韩秉坤却没有真的说出这一句话。
“‘神灵禁区’?”陆启明不由莞尔;如此形容倒也贴切。
这四个字正是令韩秉坤陷入绝境的最终原因。无生剑中蕴含的规则绝不是普通的规则,而是真实意义上的“无中生有”——这赫然是触犯了神灵“创物”的权柄。谢云渡仅仅是以剑意对神明不敬,根本不曾有实质上的侵犯,便招来了足以威胁其性命的雷霆天罚;那么韩秉坤的情况,更无需多言。
不过韩秉坤说要杀他的是“天道”,可就不怎么准确了。天道与神灵从不是一个概念,但这个世界的人们却尚未学会区分这二者的不同。
陆启明没有多言,只道:“或许因为韩先生才是真正的创造者,而我不过是将先生的剑法依原样复现吧。”
韩秉坤淡淡道:“这些我已无心关注。既然来了,想必你心中有不少问题。趁我残存的力量尚未散尽,尽快问吧。”
陆启明却摇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韩秉坤笑道:“哦?难不成你还是来帮我的?”
“是。”陆启明直接问道:“先生虽舍肉身得以自救,但魂魄似已有离散之势。如此以往并非长久之计。不知先生现在有没有应对之策?”
韩秉坤沉默,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说着,他似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你应该对我隐宗韩氏有所了解吧?”
陆启明略一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由我前往隐宗求助?”
“也只好如此。”韩秉坤笑容有些苦涩,承认道:“如你所见,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藏匿于此的游魂罢了,现身与你交流已是极限。我若有能力离开,便不会等到今日。”
陆启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韩秉坤望向他,未语。
陆启明取出幽泉镜,平缓道:“诸如幽泉镜这等法器,本身就是最合适温养魂魄的器皿。我看这幽泉镜虽已生灵性,但尚未孕育出灵识,正好对先生大有脾益。不妨让我以引魂之术请先生暂居此镜修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引魂之术……“韩秉坤低低念着这四个字,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启明道:“先生所留之物曾助我良多,我只是想要报答先生的恩情而已。”
“恩情?”韩秉坤摇头而笑,淡声道:“对于你这样的人,我留下的那点儿东西恐怕连帮助都算不上吧?更远远比不上幽泉镜的价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是直接在这里说明白吧。”
“如果先生一定想听的话……我有两个不情之请。”
陆启明思忖片刻,微笑道:“我可以帮助先生完全掌控幽泉镜。但在先生返回隐宗之前,如果我遇到危险,还请先生助我。”
韩秉坤挑眉,道:“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那我理应帮你,这根本算不得条件。第二个是什么?”他隐约有些预感,陆启明尚未说出口的那一条才是他最想要得到的。
而这次陷入长久沉默的却是陆启明。韩秉坤耐心地等着。
“我听说,先生在少年时一直跟随韩乾山前辈修行。”
韩秉坤没有再问陆启明怎会知道这个,只点头道:“不错,我有十年都在老祖身边侍奉。”
陆启明淡淡一笑,却无人能看穿他的真正想法。
“那就请先生随意讲一些有关韩前辈的事吧。”
……
第九十一章 世间之理(二)
听到这句愈加不像条件的条件,韩秉坤心中却倏然有一道明光闪过。他定定地望着陆启明,开口道:“你也是渡世者。”
他说这句话语气沉凝,竟无一丝犹疑。只要有了这个条件,一切便都能够解释清楚——
为什么以陆启明在初入小周天的境界,就能够领悟蕴含至高规则的剑法?因为他有前世身为高深修行者的记忆。
为什么陆启明也一样触及了神灵禁区,却不被天道追究、甚至连雷霆都未降临?因为他本身就是它召唤而来的。
为什么陆启明根本不好奇与“天道”有关的信息?是因为他原本就懂得更多。
以及为何不看重幽泉镜的价值、为何懂得引魂之术又为何想了解身为“八代”的韩乾山……这些问题,统统只有这一个答案。
唯一令韩秉坤暂时未想通透的是,八代韩乾山的来历、事迹等等根本不是秘密,而陆启明连韩乾山曾经教导过他的这等小事都能够知晓,本应该问无可问才对。
除非陆启明看重的东西根本与这些外物无关。
“难道……”
想到这里,韩秉坤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这一刻,纵然是他也难掩脸上的震惊,“难道你前世与老祖是故人?”
陆启明面色如常,轻声笑道:“韩先生突兀做如此猜测,难道不担心我索性顺着意思欺骗先生吗?”
韩秉坤眯了眯眼,神情很快恢复常态,也跟着笑道:“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多了几分肯定。”
他随意一指地下,淡淡道:“空间越稳定,时间流速就越快。连‘对面‘黄金树秘境的时间流速都与现在相差两倍,更可况连世界都完全不同?以老祖的通天之能,前世也必定是站在巅峰的修行者,存在数万年本是常理。”
他继续微笑道:“纵然你前世恰好与老祖他是旧识,也无非是更巧合了一点。只不过若真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倒过来称呼你一声前辈?”韩秉坤时刻注意着陆启明的神情,可惜却看不出丝毫。
陆启明只摇头笑了笑,叹道:“旧识吗?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无论先生愿意相信哪个原因吧;如果先生不反对,那我现在就开始了,毕竟我也不适合在此久留。”
韩秉坤沉默片刻,颔首道:“多谢。”
陆启明微微一笑,垂眸望向手中的幽泉镜。
……
幽泉镜是绝对顶尖的法器,威力无穷,变幻万千。
类似于这一等级的宝物,除了炼制材料极为珍贵以外,更要求炼器者对阵法一道、五行规则都有着超凡的理解,因为法器核心大部分重要构造皆是直接以阵法结合规则的形式加以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高明纯粹的规则,陆启明越是能够轻松更改、操控;反倒是念慈刀这一类等级低得多的灵器,陆启明要想要改造,就只能通过回炉重炼这种常规方式了。所以对于现在的陆启明,改变幽泉镜反而是最容易的。
但韩秉坤却无法预先知道这一点;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完全违背常理的场景——
原本内敛古朴的幽泉镜在陆启明手中绽放出五彩琉璃般的莹润光泽——
只看那镜面时而显现出泉水般流动的圈圈波纹,时而又清晰倒映出世间万景,倏而空明如隔绝有一片小天地,倏而又转为虚虚幻幻的模样,仿佛要再分化出一面新的幽泉镜……
韩秉坤实在难以想象,就在这弹指之间,陆启明竟就轮转试过了幽泉镜的全部六重变化!而这却是韩秉坤纵使在修为全盛之时亦力不能及的。
韩秉坤知道渡世者他们前世的修为可能有无限大,可是转世重修之后的境界却必然要受到修炼时间的限制。
但陆启明。
韩秉坤初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他分明才堪堪跨过小周天的门槛。如今也不过一年有余,虽然他确实已感知不到陆启明的境界,但料想也不可能高过多少,又怎可能做到?莫非他隐身在此,竟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出了什么偏差?而既然陆启明自己就可以掌控幽泉镜到如此地步,又何须他来相助?
陆启明余光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便抬头微笑着解释道:“先生高估我了。如果让我用它来御敌,至多只能发挥前两重的效用。我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检验一遍。”
韩秉坤微怔,道:“检验什么?”
“自然是要先检验一遍幽泉镜的特点,才能推演接下来的步骤。”陆启明不假思索道。
韩秉坤不由沉默了片刻,道:“你……你难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陆启明笑道:“我之前连幽泉镜都只试过第一重,更不知道韩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这会儿韩秉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也难怪,韩秉坤见陆启明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便以为他定然是早已计算好了一切,要来一出步步为营。哪能想到他其实是临场发挥、两袖空空便来了?
陆启明大概能猜到他正在想什么,便笑:“放心,我一般还是很靠谱的。”
韩秉坤思忖着“一般”这个词,不语,只在旁边看着。
陆启明悄然一笑,看来这次他遇见了一位不很擅长开玩笑的。着实是他身边的诸如楚少秋、盛玉成、秦悦风等等都是异常活泼的性子,也连带得他说话时偶尔也打个岔。不过看来这韩秉坤却是习惯严肃的人了。
简单几句话间,幽泉镜已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素朴模样。而令韩秉坤暗暗惊异的是,此时的幽泉镜,气息却已与以往截然不同。
幽泉镜本是神域有名的以金、水二属为主的防御类法器,但现在的气息却明显偏近于火系,偏偏仍还能够维持原先的稳定与能力。韩秉坤理解陆启明的用意,毕竟幽泉镜原本的气息太具有标志性,神域稍有些见识的修行者都听说过;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陆启明究竟是如何轻易做到的。
而陆启明飞快改造完幽泉镜之后,已一刻不停地自纳戒中取出十数支白玉瓷瓶。他忽然望向韩秉坤,开口问道:“先生对阵法一道研究如何?”
韩秉坤颔首道:“尚可。”
“如此便好。”陆启明微笑道:“既然先生也兼修阵道,也无虞那些不必要的误会了。我现在就开始布阵。”
第九十二章 世间之理(三)
陆启明离开武院之前,曾根据事先设想的不同场景,提前炼制了各种特地用来绘制阵法的灵液,也就是阵道上常说的灵墨。
现在这些灵墨,正被精心储放在出自梅花殿的这十数支白玉瓶中。
陆启明心念一动,白玉瓶中的五支纷纷浮于半空,轻微倾斜,不同质地的灵墨便如丝缎般自瓶口倾撒而出、疾速在地面上蜿蜒出秘密的复杂纹样。
陆启明抬手指向其中一支——那是一种呈现幽蓝色泽的晶莹泉水。他轻声道:“九离之水,是同类条件下与精神力亲和度最高的材料,在灵墨中不算罕见——先生过去应该也曾用过吧?”
韩秉坤颔首,若有所指道:“在神域,这种灵墨通常被称为‘引魂水’。不过九离之水这个名字,我确实也听过。”
陆启明没有接话,而是望向临近的另一支玉瓶,继续道:“至于这种淡青色的灵墨,则是我前段时间以须臾草、骨竹和照叶花为主新调制的一种,被我师兄命名为‘萩露’,可以与九离之水的效用相互增益。另外三种之中……”
“云鹤封华、宿烙、寒冰。”
韩秉坤罕见地打断了陆启明的话,微笑道:“我说的名字没有错吧?余下三种我确实都很熟悉——这个答案,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陆启明不疾不徐,也笑道:“彼此彼此。”
交谈并不耽误阵图的绘制;正在陆启明话音落时,阵法已然成型。
与普通阵法常见的方正线条不同,灵魂相关的阵法之因缘常常与古字符有关,抑或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秘图腾,于是阵图大都诡妙繁复,令人望之心神摇曳。
而韩秉坤身为八代传人,加之陆启明有意使阵图细节明朗,看懂整个阵法自然毫无问题。他知陆启明已经安置妥当,便干脆道:“开始吧。”
语罢,他已化作一道白光冲入幽泉镜之中。
幽泉镜正镶嵌于中央阵眼,在韩秉坤的魂魄没入的刹那骤然亮起,催动整个阵法忽明忽暗,隐约有蓄势的鸣音。
陆启明手诀一引,阵法瞬时而动,与整座洞府一并联通;天地灵气汇聚而来,看不到穷尽。
在这个无月之夜,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灵魂,归来了。
……
一切安静之后,陆启明拂袖消除阵法的所有痕迹,将幽泉镜收入纳戒之中。
他选择的是那枚自梅花殿交易而来的纳戒,而非品质更胜一筹的青玉坠,是因为那个神秘的女孩,宇文暄。
陆启明无法确定青玉坠有没有被宇文暄动了手脚。虽然他目前对于规则的判断力告诉他“没有”,但宇文暄毕竟有与他相似的能力,又显然比他高深,谨慎点总不会出错。
至于韩秉坤,他若想稳定魂魄、再进一步地全方位掌控幽泉镜,仍有很多内容需要他自己去完成。在那之前,他是没有余力感知幽泉镜之外的空间的。
——至此,今日之事看似进展得出乎意料的轻易。实则不然。
陆启明近一年来有意收集有关他的信息,很清楚韩秉坤绝非莽撞之辈;相反,他是一个极为杰出的人,以至于即使是神域成名已久的高手,都不会再将韩秉坤视为“天才”,而是必须平等视之的高深修行者。
可以说,如若韩秉坤未受天诛,那么当今神域放眼同代人,恐怕也只有武宗华释与凤族元昭方能与之一较高低。
故而理所应当地,在今日情境之下,韩秉坤从未有一刻真正信任过陆启明;且陆启明亦如是。
陆启明一早就知道他尚留存有自保之力;而韩秉坤却不清楚,他隐作底牌的“那种力量”反而是陆启明最容易解决的。
与之前改造幽泉镜与念慈刀的例子相同——若是用修行者最常规的武诀对抗,陆启明其实并没有太多超乎常人的能力;但韩秉坤肉身已毁,便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若非有此把握,同样的道理,陆启明也不会贸然孤身再入洞府。
只能说,好在两人都对对方没有恶意。
至于现在。
陆启明最后扫了眼这空荡的第一层洞府,独自步入第三层乱刻——那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
在这一点陆启明并没有隐瞒韩秉坤。
再次到来以前,根据当时对洞府的记忆,陆启明根本无法判断韩秉坤是否还存在。他之所以回到这里,实际上只是想要再次亲临第三层,看清楚这些东西——
蕴含着“创物”规则的剑痕乱刻。
陆启明缓步踏上最后一阶石梯,引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代表着规则的奥秘金色。
在他预想之中,存在在石壁上的每一道剑痕,都应该附加有无数密集交错的金色丝线。只不过虽然金线确实存在,却是断裂的——
原本这里应是一副完美、至理、艺术般的杰作,而留存此处被陆启明看到的却仅剩下散乱、崩碎的断线,仿佛一张被顽童一手抓破的蛛网。
而这些残存的规则,正是无生剑“创物”的真正核心——即已被这个世界的神明彻底摧毁的核心。
陆启明围绕第三层的空旷山壁走了一周,仔细将所有规则的金色都看过一遍,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种摧毁的程度,即便是他也无法依此复原。也就是说,如果当时陆启明就拥有这种神奇的规则视野,他很可能反而无法推演出无生剑剑意——这便给陆启明了一个提醒,不可过度依赖这种看似高深的能力。
而话又说回来,彼时陆启明并不具有看透规则的能力,连修为亦刚过小周天,甚至连前世的记忆都尚未完全恢复——那么当初的他更不可能推演出才对。
这已经不能用“奇迹”来潦草概括。
不是奇迹,便是必然。
也就是——他本身就拥有这种能力。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扫去浮尘席地而坐,抬头仰望满壁乱刻。
与从前对这种特殊力量半知半解的懵懂理解不同,自从那夜吸收了石人聚集的信仰之力后醒来,陆启明便发现自己能够影响的范围比原先提高了十倍不止,更注重要的是——对于曾经的有些疑问,不再需要他人解惑,自己便能够解答了。
陆启明随手在虚空一点,周围同时有无数规则的金色网线浮现而出——天地间最深刻的道理即在眼前。
这也是规则,却是更高等的存在。
它们与修行者平常战斗拿作御敌时使用的的五行奥义作用不同。它们代表的是世界运转的规则,即“理”。
陆启明目前对自己能力的理解便是——看到“世间之理”并能够对其产生一定影响。
但是这种影响的程度十分微弱。
陆启明能感受到,“世间之理”具有稳定不变的性质,极难被个体的意志撼动。就算是陆启明能够影响的微弱部分,也是“世间之理”中最次要的——就像短暂瞬间的风的流动、枝叶的摇摆等等,并不曾对世界本质造成影响。如果让陆启明将一株松木直接从规则层面更改为一柄剑,那就是万万不能的了;至少现在还不能。
如今,陆启明已对曾经宇文暄的说法有了更深的亲身体会。即,寻常修行者参照的修行体系,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参照这个世界的常规修行体系,除了必要的能量积累之外,高层次修行者想要晋级,依靠的就是对五行奥义的理解程度。
悟透五行其一,得小奥义圆满。五行全部,则是大奥义。
对于陆启明而言,红莲业火的规则就足以支撑他无瓶颈地跨越小奥义,更不用说他此刻连“理”都能直接看到,常规意义上的修行晋级已是再无阻滞。
然而,无论是谁,只要在感受过那种高层次的力量之后,都绝不会再因普通意义上的修为进展而沾沾自喜。陆启明亦然。就如当初宇文暄的提醒一样,这种他过去闻所未闻的力量,才是属于他们的修行根本。
想到这里,陆启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部分疑问确实得到了解答,但事实却又再次催生出了更多疑问——
所谓的“他们”,又究竟有多少个呢?
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除陆启明自己以外,宇文暄肯定要算一个,而石人口中那位已经逝去的主人显然也是相同的存在,至于那个自称“承渊”的另一个九代……无论是陆启明的直觉,或是从宇文暄态度的推理,“承渊”多半也是如此。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能力未必是只有天生才能拥有。就刚刚,在陆启明眼前,就有一个最典型不过的例子——韩秉坤。
韩秉坤刻下的具有创物之力的无生剑,就是超越普通规则、触碰到“理”的高度的创造。而韩秉坤能从神灵手下保得魂魄不散,亦已经超越了普通修行者的极限。至于韩秉坤自认为足以自保的“那种力量”——在陆启明的感知中,也是同一层次的力量。
既然已证实这种能力也能够通过后天的感悟获得,那么真正拥有这种力量的修行者数量更是不可知的了。
至于这种力量意味着什么,陆启明倒能从前世的知识中得到解答——
它本质上就是更高层次的规则。悟到并渐渐掌握它——这就是凡人想要登上神位,所必须完成的第一步。
……
陆启明从石壁上收回目光,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一刻,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数月之前——在神域野凉城那座茶楼,徐朝客给他看手相的那一幕。而当时徐朝客说得或许没错。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自己,前世今生竟没有丝毫差别;然而这种熟悉,却时刻透露出一种诡异来。再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陆启明心中隐有不安。
前世修行近五百年,而今生却连二十年都没有。既然他原本就有这种能力,为何前世始终没有发现?若说是这个世界特殊,那么石人的那位神秘主人便无从解释。而前世那个世界既然已对这种力量有所研究,那就显然存在。
再想前世除他以外、承渊宗的那些师兄师妹,还有更多天资纵横的人物——他们个个都不比韩秉坤差,又怎么可能无一人出现更高层次的突破?
同时,在时间线上,也有极大可能有严重的悖论存在。
陆启明很早就知道,一万年前到来的第八位渡世者名为韩乾山——正与前世承渊宗时他的大师兄同名同姓,甚至连传说的性格处事都几乎完全一样。
这未免太过巧合,但陆启明只能用巧合解释。
一则,前世今生未必用同一个名字。更重要的是,在陆启明记忆中,大师兄是百年前离世的;再根据空间稳定程度与时间流速的对应,也应是前世那个世界的时间消逝更快。
但陆启明不能不承认,他心中总持有一丝期待——或许,大师兄真的没有死去,与他一样在这个世界里继续活着。
于是,尽管清楚并非最佳时机,陆启明此前也忍不住要以有关八代的信息作为条件,也利用“宿烙”、“寒冰”两种灵墨试探韩秉坤反应。
因为“宿烙”与“寒冰”,就是前世大师兄亲手创造的。
陆启明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一方面,他难免怀有更大的期待;而另一方面,承认“其一”就意味着必须否定“其二”。
无论最终答案如何,都必然有某些重要的东西脱离了陆启明的控制。
陆启明不由摇头。想来,前世在承渊宗的五百年那样精彩,但至少没有发生什么怪事。陆启明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哪里与常人不同,无非是世上有人擅长书画,有人擅长琴谱,而他恰好擅长与修行有关的方面而已。
又怎能想到,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再是他曾以为的模样。
宇文暄,自称“承渊”的另一个九代,石人和他的神秘主人,信仰之力,韩乾山,世间之理……
不知不觉陆启明已起身来到山壁近前,用手抚摸着仍留有金色残线的条条刻痕。他依稀能够感觉到曾在此交锋的两股气息,以及其中的熟悉感。
在第一缕晨光洒入森林的时候,陆启明离开了洞府,向着东方的暮途镇回返。
等到达这一程的目的地,他所不解的这一切。
或许便有了答案。
……
第九十三章 十里秋塘
“画船萧鼓载斜阳,烟水平分入半塘。”
透过竹帘半掩的小窗,依稀传出女孩软糯的声音,使得这初秋时节的风景更添了许多纯然。
小笛子依着路过凉亭中的刻字任意挑了两句念出来,回头拉着陆启明的衣袖笑道:“师父,有好多诗家在这里留字呢!”
在更年幼一些、她还没有与叶醉、顾之扬他们住在一家大院的时候,修行者的世界离她太远太远,她那时能够羡慕的也只是上的起私塾的孩子而已。如果有人不但会读书写字,还能自己作诗,那便是她最最憧憬的了。
虽然如今小笛子已成了被旁人艳羡的人,但每每看到这些诗句的时候,她仍然会下意识地心生赞叹。
陆启明便笑道:“想要学作诗的话,咱们近处就有一个极好的老师。”
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撒娇道:“就是师父您啊——对吧!”
“这个我可不在行,”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我说的是悦风。”
过了暮途继续东行,是大盛的国境;再往东,直到临近东海,便是他们今日到达的观海城了——这里正是秦氏一族的所在。既然已到了观海城,秦悦风可不就是近在眼前了吗?
听到陆启明的话,小笛子却吃了一惊,奇道:“秦哥哥?他竟也会作诗吗?”
“不像吗?”陆启明莞尔,念道:“其实更应该说——秦悦风秦大才子之名,在这里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公子也听说过秦少爷呀?”
竹帘轻轻掀起,着素衣的年轻女子笑吟吟走进来;她正好听见了陆启明的最后一句话。
女子一边将茶水茶点摆放在食案上,抿嘴笑道:“自家做的小点心,可比不得公子平日里用的精细,还请公子与小妹子勿要嫌弃。”她名唤阿芸,讲官话时带着点儿温软的本地口音,反倒更显温柔可人。
陆启明道了声谢,微笑道:“在中洲,没有听说过秦悦风的恐怕很少。”
“是呐,更别说是在咱观海城,整日里就守着呢!”阿芸笑道:“秦少爷在咱这儿的名声,就好像陆家那一位小少爷啊——在公子你们盛国那儿的一个模样。”
陆启明但笑不语。
几句话间已再划过一座石拱桥。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已能映见点点朱红的灯火。陆启明便吩咐道:“阿芸,把前面的帘子升起来吧。”
阿芸应了一声,边卷着帘子,回头笑道:“公子说得正是时候,咱们的船正好到了秋塘呢!”
若问观海城中最有名的景致,当属眼前这十里秋塘街。
乘船行于水路中央,放眼望去但见两侧朱阁绮户,尽是歌舞升平之景。秋塘街里的游船多数是华贵气派的画舫,船上穹蓬几与岸边楼阁一般无二,酒肴锦瑟皆得。虽此刻夕阳斜织,天色尚明,而明角朱须的灯盏早已挂起,光晕水色交映,极是美丽。
再往前行,左右所见皆珠帘为幕、琼绣为窗,陆启明他们所乘的这间清疏素净的小舟反倒显得挑眼儿了。
也无妨。
清风徐来,笙歌画舫,又有霞光、渔火洒满江水。既然心甘情愿要来观景,便不必忧烦自己也会被旁人作景一观了。
看着渐近的重重画船,女子扬声唤道:“阿兄,看你的啦!”
“好嘞!”外面撑船的青年高声应了句,小船已如游鱼一样灵活轻快向前行去。
水乡泽国,像这样撑着船沿城里的大小水巷通行,反倒最是便利。在观海城中生活的百姓,只要攒够了钱,大都喜爱置办一艘小船,既方便自用,又能载着远道而来的旅者游玩,也多了一道补贴的门路。船娘阿芸还有她的兄长,便是如此。
高大画舫多数艘并集,一眼望去绵延如连山。每当这时候,倒是陆启明他们这艘纤小的船最好通行。青年驾船熟练得紧,也不见他有丝毫费力,小船便轻松穿过窄小空隙,还偏偏总能让坐在前方的陆启明与小笛子看到最大角度的景色,着实不凡。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秋塘最中央也最繁华的街段。前方便是那座远近闻名的栖川桥——不知被写入了多少诗词歌赋之中,文人骚客竞相来此,试与古人今人一争风头。而对那些痴男怨女们来说,只要在这栖川桥上走一遭,仿佛就能有了愁肠百转的风月故事。旅人闲客更是不忍错过这处绮梦所在。于是栖川桥上永远人流不息。
今日更甚;只不过,情形有些奇怪——
栖川桥上人虽多,却都聚集在两端,试图隐晦实则很明显地齐齐向中央那人张望。而桥下更是船满为患,连陆启明他们的这艘小船都绝无可能通过;放眼望去,周围倚栏而望的个个都是芳华妙龄的貌美姑娘。
阿芸好奇地往那边张望,而这一望,登时就惊了,连声道:“公子公子,你们快来看啊!秦少爷出现了!”话音还未落,她自己也忍不住跑去了船头。
陆启明与小笛子相视而笑,便也走出了船厢。
只见栖川桥最高处静静站着一个人影,虽是背光而立,面目略微模糊,但只需观之周身气度,便知其定然是龙凤之资。
——正是秦悦风。而此刻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一艘小船。
“天啊……”阿芸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公子,秦少爷好像在看咱们这边儿……快看,他正在对咱们笑呢!”
陆启明笑而不语。
秦悦风离得虽远,但好歹也有周天境修为在身,既然一直关注着这一边,又怎会听不清阿芸的话?他勾唇一笑,不知从何处招来了一支鲜花,足尖一点,身形已飞掠而起,接连在各处画舫檐角借了巧力,眨眼间便轻盈落在了这处船头。
他朝阿芸灿烂一笑,柔声道:“姑娘千万不要看错,在下可只在对你一人笑,与其他人一点儿没有关系。”说着,他微笑着向阿芸递出了手中的鲜花。
女子已然彻底呆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想不通到底该不该接这支震惊四座的花。
陆启明扫了眼周围,道:“整日这样招摇过市,你还真是凭白给人家姑娘招惹麻烦。”
阿芸这会儿已反应过来,心中登时一惊。她自是感激这位小公子帮他说话,可是却更担心……
“唔,既然你这样说了——”
秦悦风故作沉吟了片刻,手中花枝平平移至陆启明面前,大笑道:“那这花配你如何?”
阿芸的眼睛瞪得溜圆,一会儿瞥瞥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再次看不懂了。
陆启明摩挲着下巴,抬眼问他:“秦悦风,我几时又得罪你了?”
秦悦风手腕一转,便把那支花塞进了小笛子手里,认真数落道:“那是当然。我明明与人打了赌你月前就到,哪知你竟会磨蹭到现在?”
陆启明没好气笑道:“哦,原来这还怨我了?”
秦悦风哈哈一笑,跑过去勾肩搭背:“好了启明,难道你还要继续站这儿被人围观?走吧,酒菜我已经让人准备妥善,就等你人来了。”
“真是所有话都被你一个说全了,”陆启明笑道:“快前面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