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赤金之泽
枯叶缓缓而落,仿佛时间慢了。
于昆阳城中的人们而言,今日戏台上的这一场对决实在莫名其妙得很。彩色光辉、幻影、听不懂的对话,以及此刻场景的凝固——
念慈刀与宿月刀阵维持着它们最初接触的那个瞬间,已有很久。
又一枚落叶飘来,在靠近二人的某一刻无声化为湮粉。
盛玉成注视着叶片泯灭的那处空间,忽笑道:“我刚才知道,原来你言辞锋利亦不输于人。”
陆启明摇头而笑,平淡道:“身在其位而已。既人人如此,盛先生又何必较真。”
“只是看你小小少年口气却大得很,瞧不惯而已。”盛玉成轻飘飘接了句,微笑道:“我倒很想见识见识你所谓的擅长之事。”
陆启明不以为意。他随意扫了眼近旁的宿月刀阵,轻笑道:“我最是擅长鉴宝,盛先生可有兴趣听听?”
盛玉成挑眉:“哦?”
陆启明微笑道:“盛先生的这套宿月,想必是从外面凑巧的来的。”
盛玉成眼睛眯起,淡淡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已有很多,就不必你再来告诉我一次了。”
陆启明但笑不语;下一刻,他的手竟突然松开了刀柄!
念慈与宿月分明正处于针锋相对的角力,万万松懈不得——他怎么敢?难道就不怕内力反噬?
而紧接着,盛玉成却脸色一变——
没有变化。
不仅仅是念慈刀仍悬空在原处;在盛玉成的感受中,连从念慈刀上传来的力道也无丝毫变化!若非他是亲眼看着,他决计无法相信陆启明是真的松开了手!
盛玉成眼神复杂。他原先还在心中感叹陆启明气息悠长——明明是小周天高阶的修为,却能够与他控制的小周巅峰内力分庭抗礼;但现在看来,陆启明能做到的又岂止如此?他连内力都用不着!
此刻盛玉成已经明白,仅凭他压制到小周天巅峰的区区修为,连让陆启明受伤都不可能。
“妖孽!怪胎!”盛玉成在暗地里不停嘀咕着。他忍不住联想起去年的事,那时候连陆氏那个太上长老发起疯病来也没能害死陆启明——而且当时陆启明似乎还比现在要弱得多——盛玉成第一次开始怀疑,就算他真的全力出手,陆启明也有的是本事保住性命。
说来也有趣。
盛玉成原本确实没有准备真的对陆启明下杀手。他从一开始就抱着“做样子”的心态来的。可这会儿,一看陆启明竟真的如此难以对付,盛玉成反而心里痒痒起来,情不自禁开始认真考虑——假如他现在真的突然用大周天的修为,究竟有几分把握杀死陆启明、又究竟有几分把握从陆氏那神秘强者手下顺利逃脱?
但陆启明忽然松开念慈刀可不是为了让盛玉成胡乱做这些感慨;他仅仅是为了腾出手而已。
陆启明起了一个木系术诀。
盛玉成已回过神来,脸色稍显阴沉。他明白陆启明的意思——这术诀级别不高,又是被他的金所克制的木属性——为的就是让他无话可说。
盛玉成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他就眯眼看着——看陆启明如何用这么弱的木属术诀破他的宿月七团圆!
莹润的青色光华在空中转瞬凝聚,再轻盈向着刀阵飘移过去,再然后——
叮叮叮;是刀刃跌落台面的清脆碰撞声。
刀阵散了。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盛玉成倏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踏前一步,似是想要再看清楚些;可惜只是徒劳,方才那短暂的一瞬早已过去了。
盛玉成呆愣在原地,左思右想许久,猛地抬头盯住陆启明的眼睛,厉声喝道:“绝对不是因为那个术诀!你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好歹也是修行至大周天的人,陆启明的木系术诀能造成什么效果——盛玉成还不至于不知道;然而事实却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二者甫一相触,他的刀阵就莫名其妙丧失了全部的抵御能力!
从“牢不可破”到“彻底摧毁”的转换只在瞬间,二者之间根本不存在丝毫过渡!这种不合理的程度之深,简直让盛玉成怀疑自己是被谁消除了一截记忆。
面对盛玉成的质疑,陆启明却只笑:“盛先生为什么单单否认我,却丝毫不怀疑是自己的刀阵出了问题?”
盛玉成冷笑不已:“行!就算我刀阵真有错处!可你若说你没有动别的手脚——真当我瞎?”
“何必动怒。之前说了只是鉴个宝而已,盛先生莫非忘了?”少年笑得温和。可是他自然知道,虽然他劝着盛玉成不要动怒,但动了怒的人往往最恨的就是他这种平心静气的姿态。
但陆启明偏偏真的有本事让盛玉成忘了生气——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最初那句话其实并非戏言。盛先生的这套‘宿月’是难得的宝物,只不过确实不该叫什么‘团圆’,而是喻了世事阴晴圆缺之道。”
盛玉成眉峰一扬,下意识就要驳斥;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渐渐皱起了眉头,沉默下来。
陆启明微一笑,静静续道:“我看得出盛先生本就更擅长后者,不知是被何人所误,今日这用法反倒是舍近求远了。”
盛玉成蹙眉望着他,道:“为什么要提醒我?”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忽将念慈刀收回青玉坠,淡笑道:“既然这里没有观众,盛先生与我还是不必再比了吧。”
台下分明有许多围观者,而陆启明却说“没有观众”;而盛玉成却偏偏懂得。
“为什么不比?”十四柄雪白弯刀随着盛玉成的心念在空中飞快盘旋。说着,盛玉成已将自己的修为继续压制,直至比陆启明更低一阶。
盛玉成意有所指地笑着,半戏谑半当真道:“我总要练习一下——如何从高阶修者手下逃得性命啊!”
“那好。”
在陆启明“好”字音落的同一时刻,也是盛玉成将修为压制到小周天中阶的同一时刻——
陆启明身形霍然而起!
他的速度较之先前更何止十倍,须臾便欺身至盛玉成面前!
灵力的呼啸声起伏犹如潮汐——念慈刀一瞬间便蓄势到了极点,通体缭绕着森然的暗红光芒,以雷霆之势直逼盛玉成咽喉!
快!
太快!
实在太快!
陆启明此刻展现的速度,早已超出小周天极限不知多少倍!
盛玉成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浑身汗毛倒竖——
扑面而来的悍然刀意告诉他,如若他不及时用回大周天的全部实力,陆启明是真的会杀死他!
盛玉成长啸一声,当机立断冲破了自己设下的修为桎梏,雄浑内力轰然爆发,只一刹那便彻底贯通天地!
蓦地,四面八方尽是冷厉白光——无所不至的金之元力在盛玉成心念的召唤下疯狂汇聚——像这般随心所欲地掌控天地五行,不正是大周天修行者才有资格拥有的威能吗?
铮然一声长鸣。
——不出盛玉成所料,只要大周天的内力一出,念慈刀刀尖就此被抗拒在他咽喉一毫之外;果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
并不是结束!
盛玉成刚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及冷声质问陆启明所为,就发现事情不对。
——因为他望见了陆启明的眼睛。
如此寂静、未起一丝波澜的眼神,绝不属于放弃者。
“他真的准备杀了我?!”
盛玉成不敢置信地想着,“纵然我已经恢复大周天的实力?!”
若在平时,这般荒诞的可能只会引得盛玉成发笑;然而此刻,盛玉成却只觉周身森寒。
他再不敢有丝毫犹豫,身形暴退的同时,刺目的金属性白光继续凝聚累积,直至织成一面囊裹天地的巨网,使四周遍是肃杀之气!
盛玉成已用了全力。
然而,金之元力固然气象鼎盛,却不可能盖过漫天而来的雄浑烈火。
随着陆启明指尖不断变换的手诀,某种玄之又玄的力量逐渐蔓延而出——
仿佛上天被捅破了一个血窟窿,鲜红却冰冷的红色不可阻挡地倾泻下来;恢弘的金色光辉遍洒天地,整个世界已化赤金之泽!
凤族灵诀再现。
……
第六十五章 一间酒肆
万千景物尽数退散。
元力化为浩荡洪流,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粗暴冲垮;人们眼睛能够辨别的只剩下肃杀的金与炽烈的红。
而盛玉成却什么都看不见;他闭上了眼睛。
对于他这样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肉身五感反而是局限,唯有纯粹以精神力去感知,才能够得到他需要的真实。
一滴冷汗缓缓划过盛玉成的鬓角。
他能感知出陆启明本身使用的内力并不如何强,但在那看似孱弱的力量之中,却蕴含着某种更高层次的东西。就像是用坚硬针尖刺破窗纸——他居然不知怎样去挡?
区区小周天境界唤起的攻击,居然会在本质层次上对盛玉成产生绝对压制?!这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敢想的事。
只能对耗。盛玉成眉头紧皱。
一层窗纸会被针尖轻易刺破,但十层就能难,百层就能稳——如此若要比拼内力的总量,盛玉成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这个方法实在蠢笨到让人脸红。
好在陆启明选用的这“赤金之泽”是大范围的群攻灵诀;若是以赤金之泽的攻击力,等换为针对单一个体的锁定攻击,那盛玉成就连这种蠢笨的方法都用不得了。
——也正因于此,盛玉成才不得不承认,能够发动这种级别攻击的陆启明,可能真的还是小周天。
毕竟大周天内息运转时刻与天地通联,所以仍处于小周天的陆启明无法用气机锁定盛玉成,才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大范围覆盖的赤金之泽。如果真的已经是大周天,盛玉成知道陆启明绝不会放过杀死他的大好时机。
金火双元力的对耗过程说来漫长,实际上却不过两个呼吸之间的事。
飞旋的激流中,盛玉成再次睁开眼睛望向对面的少年。此时他的目光里反而不再有之前的复杂嫉妒之色。
“是天赋。”盛玉成想到。
陆启明对火元力的掌控是如此自然,仿佛二者本为一体。他只需要极小的付出就能使这方天地的火元力完全供他驱使,乃至令盛玉成这个大周天都不可能从他手里抢夺分毫。
像这种超出理解的灵气亲和力,已决不是通过后天训练能够拥有的了。
这就是纯粹的天赋。
想通了这一点,盛玉成反而失去了深入探究的兴趣。
盛玉成此刻最感兴趣的是“赤金之泽”的异象本身。
——浩大、鲜明的金红色元力海洋;这一幕很眼熟,像极了昨日绵延数百里的辉煌云海。
盛玉成将目光再次放回陆启明身上,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心思活络着。
“或许昨日的那场面就是陆启明的手笔?”盛玉成心中暗道:“以陆启明的能力,再加上阵法加持——听说陆启明也正是擅长极了阵法——或许确实能凭他自己就完成……难道,并不存在什么大周天高阶的神秘强者?”
……
沉默蔓延。
台上二人看似没有动作,实则却在将四周的五行元力一寸寸纳入各自的掌控;下一次交锋就在顷刻。
盛玉成忽道:“昨日的天地异象,可是你做的?”
陆启明微笑道:“算是我吧。”
盛玉成神色不变,淡淡道:“回答这么痛快,看来是假的了。”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陆启明只笑笑,低声道:“关键是盛先生更想相信哪个答案。如果我真是虚张声势,那这可就是唯一的机会了,盛先生难道不想赌一把?”
盛玉成平静地看了少年很久,却看不出任何。他唇角渐渐勾起,轻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风寂静地吹着;一枚红色枫叶自极高远的天际而来。它滑过雪白云团,掠过古屋的木檐角,最终在台上二人的中间缓慢飘落。
红枫?
深秋尚远,又哪里来的红枫可赏?
在盛玉成望向枫叶的一刹那,他身体蓦然僵住,冷汗瞬时涔涔而下——关于陆氏的那位神秘强者存在与否的问题,此刻他已知道答案了。
陆启明却只能无奈一笑。
他此前说的是盛玉成杀死他的唯一机会,但事实完全相反——这是杀死盛玉成的唯一机会。
盛玉成看似行事难以捉摸,却有着一套他自己的规则可循。盛玉成实在太小心了,即便刚才被陆启明逼迫至此,使他不得不用出大周天的修为——但盛玉成却始终只针对“赤金之泽”本身防御,没有丝毫力量向着陆启明外泄。
所以即便盛玉成在刚刚的交手中确实使用了大周天境界的力量,他也并没有违背世家之间的规矩,陆枫山便没有理由对他下杀手。
如果陆枫山不以红枫示意警告,盛玉成很可能就真的放手一试;到了那时,陆启明一则能够自保,陆枫山也绝对有能力及时施以援手,更有由头除掉大盛的一个很有潜力的大周天——实在是有利无弊之事。
可惜陆枫山实在对陆启明太过看重,纵使已有万全之策,还是不愿意让他有一丝出差错的可能。
既然如此……
陆启明收了势,稍退一步,轻声叹道:“我能从盛先生这次保得周全,但盛先生非我。”
盛玉成脸上没有怒色,只是沉默;他已懂得陆启明此言并非挑衅。良久,他道:“恭喜。”
陆启明略一点头,微笑道:“我会代为转达的。”
盛玉成苦笑四顾。枫叶已不见。他长叹了声,道:“还真是好大一座戏台啊。”
陆启明轻轻一笑,指了指脚下,笑道:“盛先生出十两银子引我来演这一出好戏,花的可还值得?”
盛玉成一怔,失笑道:“太值了,实在太值了。”
……
一间酒肆。
喝茶话愈少,喝酒话愈多。依盛玉成的说法,为避免喝茶喝到冷场,还是不如把这十两银子花进酒肆里。
如此三两句商量妥当,陆启明与盛玉成当下便找了一处干净人少的酒肆进去坐了。
清风疏朗,二人对饮谈笑,一如平常。只因他们都是明白人,所以并不会觉得这些前因后果有何耿耿于怀之处。
他们自是相视坦荡,只是难为盛家前来送东西的人——一大把年纪还要被盛玉成折腾——白眉老者刚赶到酒肆时候,一眼看见盛玉成对面坐着的人居然就是陆启明、二人还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差点没把这位老人家直接惊坐在地上。
老者余光警惕地瞅着陆启明,一边把一册书卷颤巍巍地捧给盛玉成,压低声音道:“王爷,这是您要的资料。”
……
第六十六章 江山玉芝
册子在盛玉成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他直接塞给了陆启明,悠哉笑道:“喏,殷家那壁画后面藏着的就这些了。”
白眉老者一愣,当即大叫道:“王爷万万不可啊!”
盛玉成身子放松靠在椅子上,懒散说着:“瞎嚷嚷什么。当着人家陆公子的面,成何体统啊。”
白眉老者不敢从陆启明手里去抢,只好眼巴巴瞅着盛玉成继续叫道:“王爷王爷——”
“到底我姓盛还是你姓盛啊?”盛玉成一句话就把人堵了回去,不耐地摆手道:“这里没你事儿了,快走快走。”
说完他已不再看白眉老者,转头盯陆启明去了。
陆启明可没有与盛玉成客气,接过册子就随手翻起来,仅两人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粗略读了小半本。只是他读着,眉头却渐渐蹙起。
盛玉成凑近过来,低声笑道:“说好的是拓本啊,你可别再难为我。”
陆启明点头,一时没有说话。如若他所料不错,就连这尸傀的炼制之法本身,仍然是了了斋的一重障眼法;这些法诀提前被盛朝得了去,反倒是省了他的事。看来破题的题眼不在这里,还需要继续考虑。
盛玉成在一边笑道:“好端端的你要这个看做什么?难不成你们陆家也不端着架子了——准备和我们一起下黑手?那感情好啊,咱两家合伙黑了他们去,再坐地分赃什么的。”
陆启明失笑,摇头道:“想什么呢。要这个只是我自己的事,与家族的决定无关。”
“唉哟!”盛玉成一拍大腿,笑道:“那我岂不是亏大了?你得好好补偿补偿我。”
他这句话本是随口玩笑,一点儿也不指望陆启明真能那般好心,却没有想到陆启明略作思忖,居然还真流露出了些其他意思来。
只听少年笑道:“盛先生若想寻回本钱,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想必盛先生一定会感兴趣。”
“哦?”事出反常必有妖。盛玉成一听,顿时有些警惕。但果然还是道:“先说来听听。”
陆启明微微一笑,也不卖关子——挪开酒杯,他在桌面上展开了一幅素净白纸,又取过青瓷酒壶压在中央。
他先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又中途收回,轻声笑道:“我倒是忘了问了——不知以盛先生的亲笔,在大盛王朝的效力如何?”
盛玉成挑眉,缓缓道:“说吧,你什么意思。”
陆启明指尖画过白纸中央,微笑道:“陆、盛两家本为紧邻,可是这些年却疏于往来,实为一件憾事。盛先生与我索性便以这张纸的中缝为界,写一份各自家族的拜访礼单如何?”
盛玉成摸了摸下巴,道:“各写各家?”
陆启明点头一笑:“各写各家。”
盛玉成眯眼,再问:“无论用何等手段?”
陆启明微笑道:“威逼利诱,悉听尊便。”
听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盛玉成反而彻底收起了笑容。他以直接轻轻扣了扣桌面,若有所指道:“此处果真唯有你我二人?”
“就算不是,也可以这样算。”陆启明点头一笑,话锋又转:“只是我既然敢提,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盛先生如果想要谨慎从事,那今日就仅当做一次寻常小聚吧。”
盛玉成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你既敢说,我又有何不敢应?只是某人若是一不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们陆家不会翻脸不认账吧。”
陆启明淡声道:“这件事就无需盛先生担心了。”
“好。”盛玉成略一拊掌,沉声道:“我很期待你的定力能配上你的胆色。”
……
风过竹帘。
青瓷酒壶悄然浮起,稍稍倾斜,满上两杯酒,在无声落回原位。
陆启明抬指拈起酒盏,微笑道:“今日我做东,盛先生先请吧。”在他扬起的杯中,琥珀色的酒面上开始泛起清浅涟漪。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玉成低沉地笑了一声,慢慢道:“第一条,我希望——”
陆启明垂下目光,看着酒面的细小涟漪连成圆环、很快化出密集波动的漩涡纹路。漩纹渐渐发散出奇异的魔力,令人看过去便再难移开眼,心神仿佛都要随之吸入其中。
催眠吗?一个精神力运用的小技巧。陆启明隐去嘴角笑意,沿着酒波的方向轻巧转了转手心酒杯。
盛玉成也停顿了片刻,开口续道:“第一条,你——陆氏一族陆启明承诺无条件为我盛朝完成三件力所能及之事。”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温淳平和,笑容却玩味。声音与杯中酒本是绝不相干之物,然而在某种特殊气机的牵引下,酒面漩纹一圈圈扩大,直至带起了杯外的五行灵气一同波动,眨眼功夫便与盛玉成的声音融为一体,生出了难以抗拒的蛊惑之力,让听到的人忍不住地想要去跟从。
陆启明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
他的动作看似简单,却令空气中隐约传出琉璃粉碎的奇异声响,四周迷幻的漩纹霎时荡然无存。
面对这一幕,盛玉成毫不吃惊。他又重新向后靠回椅背,勾唇笑道:“刚刚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而已。你说的也就是类似这种方式,只要达成目的就都可以吧?”
陆启明只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盛先生第一次没有成功,那接下来可就该换我来试了。”
盛玉成沉默地点点头,凝神以待。
陆启明道:“我陆氏需要的第一条。大盛王朝在殷氏族地画壁石窟中得到的传承——给我陆族一份完整的拓本。”
盛玉成一怔,讶然道:“我没有听错吧?居然这么客气?”
陆启明要求的第一条,非但没有用任何蛊惑、**的法诀,其内容更是盛玉成早已给他过了的——正是此刻仍在陆启明手边的那个书册。
陆启明悠然笑道:“正准备先礼后兵,盛先生勿要谢我谢早了。”
“那我等着。你这第一条我就先应了。”说着,盛玉成打了个响指——
空中五行元力飞速汇聚;依照陆启明所说的要求,两人之前的白纸上出现了第一行字。
盛玉成呷了口酒,自言自语道:“这回又该我了。”
陆启明垂眸望着自己面前仍是空白的纸,静静等着盛玉成开口。
竹帘摇曳。不知何时窗外已人声尽寂,连掌柜小二都已不在。酒肆中只余二人对坐而饮。
良久,盛玉成再次开口道:“壁画后的尸傀之毒,以及相关的一切,陆氏一族需保证不令除盛、陆二氏以外的第三个世家知道。”
这一次,他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用其他任何诡道。
陆启明先未置可否。他平静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毫无疑问——将这个消息公开,再加上我配置的解毒之法,才最为符合我陆氏的利益。”
盛玉成道:“说出来就是为了商量。你们想要如何?”
“很简单。”陆启明道,“不久之后的古战场,大盛王朝的总体所得——分与我陆族五成。”
盛玉成随手把杯子丢回桌上,冷笑道:“不可能。”
“你们本就准备将尸傀之毒用在古战场中,不是么?”陆启明笑笑,淡声道:“这件事一旦公开,盛朝会被直接剔除资格,还是不如留下五成的好。”
盛玉成脸色阴沉下来,半晌道:“五成太离谱。我能决定的最多只有一成,你看着办吧。”
陆启明微微一笑,转而说道:“实际上,你们盛朝古战场中能得到的五成,并没有盛先生想象的那么多。既然我陆氏一族已有修为臻至奥义境的老祖,那么世家间古战场的名额配比总要变一变的。我陆氏与盛朝的关系人尽皆知,如果必须要增加我陆氏进入古战场的名额,那么被压缩最严重的又是哪一家呢?”
盛玉成望向窗外闭口不言,袖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自己想到的“奥义境”三字,与从陆启明这里亲耳听到的“奥义境”,终归是不一样的。
陆启明提起酒壶再为自己添上一杯,微笑道:“折中一下,三成如何?如果盛先生答允,那么在进入古战场之后,我陆氏一族自然会对盛朝出以援手。”
盛玉成默然片刻,终还是道:“你说的最后一句也要写上。”
陆启明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说罢,他对盛玉成举起了酒盏。
盛玉成没好气地与他撞了一下杯子,仰头一饮而尽,飞快依照二人方才所商定的再添上一行字,抬头瞪眼道:“你呢?!”
陆启明颔首,按照刚刚对盛朝作出的承诺,在自己这方写下了今日的第一行字。他望向盛玉成,微笑道:“既然盛先生与我达成的共识,便也算我一次吧。接下来还请盛先生继续。”
盛玉成叹气:“你这话听上去实在有礼,可惜占了便宜的也是你。”几乎没有停顿地,他懒散道:“那就三套大周天境界的武诀吧。”
他神态语气皆像是破罐子破摔,随口说出的要求;但实际不然。盛朝这次虽然因为盛玉成的及时警觉没有酿成大祸,但毕竟出现得理亏;再加上陆氏已有陆枫山的存在——三套大周天武诀,在这种情境下,已经是盛玉成能提出的最好条件了——而这还是在陆启明此后必有更多要求的前提下。
对于这一条,盛玉成心中虽有几分把握,却没想到陆启明竟然答应的这样干脆——
只见陆启明指尖凌空一晃,就将“三套大周天武诀”这一条写了上去。
盛玉成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就不用问问你们家族?”
陆启明笑问:“想必盛先生不要求武诀的作者吧?”
盛玉成怔怔道:“这当然无所谓……”而说着他已品味出了陆启明的言外之意——
他嘴角一抽,喃喃道:“你不要告诉我作者是……你?!”
如果是这样,那就怪不得仅凭陆启明一人就能做主了。
陆启明悠然笑道:“放心,既然说是大周天,就绝对不会少。”不待盛玉成说别的,他已很快开口。
“现在换我了。”
陆启明的眼神郑重起来,沉声道:“我需要大盛王朝的江山玉芝。”
……
第六十七章 西荒十二城
世间灵药奇材千万,皆以品级划十等而分。但有极小一部分却是无法被划分的,就是因缘气运而成的那一类了;气运之说萦然缥缈而不可得,灵药若论玄奇,当属此类为最。
江山玉芝便属于此——扎根王朝龙脉而生,汲气运而长,非遇国泰民安不能成。
正因这种种特殊之处,沿古继今,江山玉芝一直被视为圣明君主的证明、繁盛国祚的象征。所以即便江山玉芝毫无实际用途,也仍然是被赋予庄重意义的至宝;更不必说江山玉芝本身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救命灵药。
听到这个名字,盛玉成面上冷厉之色一闪而逝。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故意端着姿态与你讨价还价,而是这江山玉芝实在非同一般。你也知道这年头面子大于天,就算我自己用不着它、愿意给你,族里其他人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先不要说得这般绝对。”
陆启明轻轻摇晃手中杯盏,眼睛注视着酒面上竹藤灯笼的倒影。他慢慢道:“盛朝位处中洲,对于神域发生的事自然难以及时了解。盛先生有所不知,如果你们能将江山灵芝尽数赠与我,其实是免去了一起祸事。”
盛玉成没好气道:“哦,难不成还要我谢谢你?”
陆启明不以为意,微笑道:“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神域,但倒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盛先生一定听说过大冶古国吧?”
“那是自然。”盛玉成略一颔首,道:“但你无缘无故提这个作甚……哦,我好像有些印象,是那个大冶女帝?”
“正是,”陆启明点头,接过话头继续道:“相传,女帝林隽的驾崩以及其后新帝秦烨的继位——最直接的原因都要归在‘江山玉芝’上面。”
盛玉成淡声道:“我是听说过,但我并不觉得什么野史故事与你我今日所谈有任何联系。”
陆启明笑笑,自顾自讲道:“林隽与秦烨二帝或许是人族历史上最为传奇的一对夫妻——他们两人在位期间,促使整个人族真正踏入修行之道。所以,如果他们的陵墓现世,只要是有能力的修行者,都会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
盛玉成皱眉,沉声道:“所以你是说,大冶皇陵已经被人发现了。”
陆启明点了点头,继续道:“大冶古国与神明相关,陵墓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进入前当然要准备万全,那么大冶两位帝王渊源甚深的江山玉芝自然是必备之物。
“因为神域的特殊性,凡俗国度的形式在神域早已彻底消失,江山玉芝也就不可能生长。神域中人若想得到江山玉芝,那就只能从北陆、中洲这些地方的帝国、王朝中来抢。”陆启明顿了顿,认真道:“等到神域中人找过来,那就不仅仅是盛先生与我坐在这里好好商量着交换了。”
盛玉成沉思片刻,忽然回过神来,瞪眼道:“你是想要空手套白狼不是?”
“能这样当然最好,”陆启明轻笑,道:“不过我之前说得究竟是真是假,想必盛先生还是能判断得出的。就算仍然不足以取信,盛先生尽管去请高人占卜吉凶。根据我刚刚说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相当具体的结果了。”
盛玉成未置可否,转而道:“但你还是没有说你拿那江山玉芝作何用途,难不成竟也是准备与神域中人去争什么大冶皇陵么?”
陆启明平淡道:“是我有两位道院的好友有这个打算,托我帮忙而已。如果此事顺利,今后若有盛朝的人进了道院,让他们帮衬提携一把,也并非是不能的事。”
盛玉成呼吸不易察觉地一滞。他十指下意识地交错而握,半晌方道:“如果真能这样,倒也值了。但是你说的件件都是我们没有能力求证的事情,与空口白条无异。我若答应,风险未免太大。”
陆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知道大盛王朝成立至今,一共诞生过四株江山玉芝。”
盛玉成摇头道:“早没这么多了。”
陆启明续道:“两百一十三年前被盛海天前辈服用过一株、四十七年前再枯萎一株,如今只余最后两株。”
盛玉成淡道:“听这语气,你也是盯这东西很久了啊。”
陆启明笑笑,语峰一转道:“江山玉芝虽为良药,但对炼制之法要求极为苛刻。听说你们仿佛有传承的古药剂秘法,但看来残破得很厉害。江山玉芝放在你们手中,也仅仅是空有救命之名了。”
盛玉成没有说话。
显而易见的,如果江山玉芝真如说得那般好使,这么多年来盛朝重要伤者无数,又怎可能仍有两株剩余?无非是因为知道用了也是白用,还不如摆着撑撑门面。
“把那两株江山玉芝给我。”
陆启明缓慢放下酒杯,定定道:“这一条我们可以承诺对外保密。同时,只要是医书曾经记载过的江山玉芝能够挽救的伤势——你们带人到我这里,我可以承诺医治一次。至于此前说过的道院之事依旧有效,只要你们自己有本事过去。”
盛玉成沉默良久,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苦笑道:“你还真是一手画饼的好本事。”
说罢,他指尖一晃,已将二人新近商量的内容在白纸上添了一行。
陆启明笑道:“盛先生请。”
“好,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客套了。”盛玉成扣扣桌面,沉声道:“陆氏要为大盛重新放开东南疆域。”
大盛名义上是中洲国土面积第二大的王朝,但事实上,以陆氏所在的广扬城为界,大盛国境内的整个东南区域早已尽数处在陆氏的绝对掌控之中,近几年更是连明面上摆着看的官府都几乎被驱逐殆尽。“大盛”之名在东南疆域已然名存实亡。
陆启明对盛朝的这个要求毫不意外,很快回道:“现在说‘完全放开’是不现实的。但你们尽管派遣自己的官员过来,我们可以不再为难。”
“那不就还是撑个脸面、毫无实际意义了么?”盛玉成摇头而笑,道:“凭你们陆氏的手段,东南又岂是区区几个口舌伶俐之辈能够撬得动的?”
他见陆启明未置可否,不由冷笑道:“东南疆域从前状况如何现在又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当初陆氏针对我们大盛封锁东南,本来就是一招天大的烂棋。我提出这一条本就是双赢的事,到现在你们还硬撑着——真没必要。”
陆启明手指摩挲着杯沿,一时沉吟不语。
确实。盛玉成所言非虚。
在修行者世界极度繁荣的情况下——比如在神域,几乎人人都拥有超凡的力量,人族社会能够在抛弃王朝形式之后、以全新的规则维持另一种意义的稳定。
但中洲不是神域。
在中洲,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或者低阶武者仍占群体的绝大多数;这种情况下,对大范围疆域的“世家式”绝对掌控,并不是好事。
东南疆域一面临海,并未与任何其他王朝接壤,过去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也仅仅是大盛王朝发行的。因为陆氏的掌控,大盛的声望自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下降到了冰点。
陆氏一直以家族的形式存在,并没有王朝治理的经验,所以没有想到政权声望的退减会引起一连串令他们也措手不及的连锁反应——最直接也最严重的就是经济。
经济动荡往往是由于政治动荡引发的。盛朝的威望在东南彻底丧失之后,他们发行的货币也很快失去了在市面上流通的生命力。陆氏一族虽然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大麻烦,但具备公信力的货币系统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的,更不是陆氏一家一厢情愿就能达成的事。
而经济贸易又是绝对必要的。所以,在陆氏无法及时提供的情况下,人们自发找到了另一种可信的替代品——
林氏商行的“筹”。
这般导致的后果就是——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林氏一族,反倒成了陆、盛相争这一局的最大赢家。短短数年内,林氏商行在东南疆域内就激剧扩张到了夸张的地步。而陆氏一族还不能阻止;因为如果不这样,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南经济彻底凋零。
好在林氏做事历来聪明圆滑,陆、林二氏又是世交,陆氏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这么凑合着过。
但世家间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交情。对于林氏在东南的那些动作,陆氏实则已经忍了够久了。可惜讨论再多次,最好的办法居然还是恢复到最初的状态——与大盛王朝分而治之,最多是夹带上林氏一并制衡。
从前,尤其是在陆枫山尚未晋入奥义境的那时,不论场面话说得再好听,向大盛重新开放东南疆域都难免带上些大扫颜面的退让性质。
而现在由盛玉成主动提出,确实已经到了解决此事的最佳时机。
陆启明轻轻抬起酒盏,点头道:“我刚才也说了,重点在于此时情况与过去已截然不同。现在就让我在这里一口说个定数,未免太过草率。或者——盛先生心中已有更好的主意?”
盛玉成缓缓道:“也是,此事确实需要循序渐进……”
空旷寂静的酒肆之中,两人如此相对沉默许久,忽然异口同声道:“算了。”
说完,他们同时一怔,抬眼望见对方神情,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陆启明摇头笑叹道:“还是承认术业有专攻吧。”
“对对对!咱们两个修行之人就不要傻坐在这里不懂装懂了。”盛玉成连连点着头,大笑道:“你刚才还真是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全知全能,连这种俗事也能懂得清楚——那我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陆启明也笑道:“既然如此,盛先生与我就只记上大致的方向,细节部分还是留给其他人日后仔细商量。”
盛玉成松了口气,颔首道:“甚好。”
如此,便又定了一件大事。盛玉成看着陆启明添完这行,捞起酒壶掂了掂重量,再笑道:“你请。”
陆启明放下酒杯,缓缓收起笑容,抬眼望向盛玉成。
“西荒十二城。”
……
……
第六十八章 暗渡
窗外明净光束穿过竹帘,空气中显现出缓慢飘荡的微尘。酒桌深暗木质纹理与白纸的鲜明对比。不知源自何处的滴水声清脆均匀。远处的高大杉木。以及眼睛。
盛玉成不自主地与少年对视,这一瞬间竟莫名感到由心的静谧,周围一切经常忽视的细微景物尽皆涌入他的感知,反倒教他没能听清陆启明这句话。
盛玉成自知失态,可毕竟是如此重要的场合,却也只能向陆启明再次确认。
陆启明微笑重复道:“西荒十二城的——”
在盛玉成的目光中,他简单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归属。”
而这显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
大盛西荒与黑三角、苍茫雪域紧邻,是苦寒之地,不适人居;但这些荒芜的表象却掩盖不了西荒的极端重要性。
西荒十二城,座座皆是矿城。矿藏深埋地底,近乎取之不竭,价值不知几何,灵气充裕的地段间或还会有少量灵矿出现,当年也是大盛与大唐几度征战才终于握在手中。十二城如今早已成为支撑大盛国运的命脉之一,怎么可能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盛玉成素来不是好脾气的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即便听到了如此毫无诚意的苛刻要求,他心中居然也没能生出怒意,就连面上的嘲讽其实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他抬起右手,缓缓摩挲着酒盏的杯沿,淡淡道:“胃口这么大,不怕重蹈覆辙么?”
陆启明只道:“既然已经说了,自然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西荒矿产所得,你们陆氏原本就占了两成,我以为已经足够了。”盛玉成摇头道。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压了压被微风吹起的纸角,道:“盛先生莫非忘了,当年若无我陆氏的相助,盛朝本是不可能保住西荒的。”
“这难道不就是给你们那两成的原因?”盛玉成冷哼一声,淡淡道:“你们陆氏不用出一分人力就能轻松得了,何必还要揽我们的苦差事。”
陆启明笑道:“既然盛先生也认为是‘苦差事’,那不如你我两家调换一下好了。”
盛玉成把杯子往右边随手一推,摇头笑道:“这可就是玩笑话了。若是其他人还可能说不清,但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这一条要求,根本不是和和气气能谈下来的,更超出个人权限太多太多——无论你我。换位处之你也无法答应,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此时盛朝人在此处的,已没有比盛先生更能做主的了。但我不同。”
陆启明语峰一转,微笑道:“想必盛先生也能想得到,‘西荒十二城’这样的要求并不是我一人随口胡诌的。盛先生觉得为难,殊不知我也同样为难的很啊。”
盛玉成神色阴沉,心中却苦笑。
又来了。
他知道陆启明暗示的还是他们陆氏那位奥义境的老祖,可盛玉成也确实最怕这一套——
奥义境的修行者,一人又岂止抵了千军万马?
盛玉成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叹气道:“恕我做不到。这个条件你们本来就不该来找我。”他指尖遥遥一点,索然无味说了句:“我只能给你们添一成,爱要不要吧。”
五行元力在盛玉成的控制下汇聚,很快在纸面上凝出了第一个字,“西”。
陆启明将目光移向对面白纸。其上字迹浓黑,与凡常墨书无异;而在陆启明的感知中,纸上的那些、或是四周更多聚集而来的,都是活跃流动的金之元力。
“西荒金安、宣州、苏靖……”
——陆启明垂眸看着这一行正在飞速完整的字,轻声道:“之前说好的规则,盛先生没忘吧。”
盛玉成猛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你!”
“……松江、庆阳十二城——”
——盛玉成以金元力的书写仍在继续,却在写完“城”之后突兀慢了下来,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艰涩阻力。陆启明抬眼与他对视,微笑道:“既然已有规则在先,你我各自尽力便是。”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飞散的火元力蓦然一变,很快化为肉眼可见的炽艳红色,层层覆压在白纸上方,连字迹都几乎被完全遮蔽。
“也好。”盛玉成眉宇间的冷厉之气倏然一散,淡淡道:“各凭本事,理所应当。”
天地灵气无声地沸腾了。金、火双元力在交锋中渐渐浓郁、紧紧相缠,以纸上着力的那一点为中心,旋聚成赤白交织的风暴。
盛玉成目光紧紧逼视着陆启明,心神则尽皆凝集于金火交锋的字迹之上。感受着火元力的强度,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仍不太好对付,但其中已不再有比斗时那锐不可当的惊人气势。看来那种程度的威力,于陆启明也并非是那般轻易就能施展的。
这才合理。盛玉成心想。
……
白纸上,终于又有一行新字徐徐显现。
盛玉成唇角再次牵起久违的笑意。他视线一扫,伸手取过左边斟满了酒的杯盏,酒液显出莹玉般的醉人光泽,平静酒面上空无一物。
盛玉成低低笑道:“承让。”
陆启明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目光,望着盛玉成新写下的那行字,然后抬起青瓷酒瓶轻晃了一下。做完这一切,陆启明再次望向盛玉成,微笑道:“原来酒还有剩余,盛先生又何必着急谦让?”
盛玉成怔住。
空中闪过一阵玄之又玄的细微波动;周围环绕的那种奇妙的沉静感蓦然消散,外界凡尘喧嚣再度蔓延回到这个酒肆。
怎么回事?!幻境?!
直到这时,盛玉成方觉指尖一空——哪里还有什么斟满酒的杯子?他那酒杯真正的位置竟停留还在他右手边的桌面上,里面连一滴酒都没有!
他方才握在手中的,根本就是一把空气而已!
盛玉成猛地低头去看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心顿时沉了下来——
果然。是最糟的结果。
盛玉成本以为陆启明只是与他以五行元力交锋,却没料到陆启明真正的胜负手居然是这个令人防不胜防的幻境。当然,最重要的是——盛玉成无法理解陆启明是如何有余力完成这一切的,所以才根本不曾防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局竟又是陆启明胜了。
盛玉成写出来的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再添一成”,而是陆启明最初说的那句“完全归属”!
盛玉成神色阴沉不定,半晌他终于极生硬地蹦出两个字。
“不行!”
说罢,他已狠狠一拂袖,金之元力再次疯狂涌入酒肆;房梁桌椅无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声。
“字成既定。盛先生是要出尔反尔吗?”
陆启明笑笑,以指节轻叩了两声桌面——
霎时;好像这张白纸才是火元力的源头——无穷无尽的炽烈红色以纸面为起始,极速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出,一瞬间就将淡白色的金元力尽数裹挟而去!
盛玉成冷哼一声,就正要召起更多力量,无意间却再次与陆启明的目光对上——
仿佛有一阵清凉顺润的晨风徐徐而来。
盛玉成胸中的躁郁、戾气刹那间消失无影;四周再次安宁下来,连时间都似乎变慢了;他也不由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不对……不对!
盛玉成心底蓦地大骇,猛然转头避过与陆启明的对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鬼把戏?!”
“与盛先生刚开始用过的相类,”陆启明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道:“一种精神力的小技巧而已。”
“不可能!”盛玉成难以置信,连声道:“怎么可能连一点发动痕迹都没有?!绝不可能!”
陆启明已不再回答。
或许确实不算精神力的技巧吧。但无论如何,当初在黑三角,连身为小奥义修行者的南临都不能反抗,更何况眼前盛玉成不过只有大周天初阶?他发现不了才是正常。
陆启明手指一动,酒壶无声倾斜,满了盛玉成手边的那一杯。他笑道:“壶中还剩下我的最后一杯,盛先生若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请说吧。”
盛玉成摇了摇头。他手指一点那行字,道:“我还是那句话。就算是我亲笔写在这里也没用。西荒十二城确实不是我能管的。”
陆启明微笑道:“只劳烦盛先生动笔就好。至于这行字究竟有没有用——自有其他人能说了算。”
盛玉成沉默良久,冷淡道:“也是。早没我什么事了。如果贵府那位高人果真存在,他们自会双手奉上。但是——”
盛玉成笑了声,仰头一口喝干了酒,再续道:“如果只是你陆启明一人虚张声势,我大盛这西荒十二城,可就不是这般好抢的了。”
陆启明只简单道:“盛先生尽管拭目以待。”
盛玉成一把抓起酒壶摇了摇,笑道:“幸好这里只余了最后你的这杯酒——我可是不敢再喝了,一杯酒就倾了西荒十二城,再来一杯岂不是要把整个大盛都醉赔了进去?”
他缓缓把余下的酒尽数倒进陆启明杯里,笑眯眯道:“陆氏的小公子虽然不是美人,却也有一样倾国倾城的能耐啊——今日种种如能传扬出去,说不得也算一段佳话了。”
陆启明笑笑,道:“最后一条,盛先生请吧。”
盛玉成奇道:“你也不恼?”
陆启明悠然笑道:“总归占到便宜的是我,就随盛先生说什么吧。”
盛玉成咬牙片刻,忽又笑道:“那我就让你便宜占够。”
陆启明挑眉。
盛玉成勾唇,一字字道:“我要占用你们陆氏的一个名额进入古战场,身份什么也就由你们帮我遮掩。我在古战场中得到的东西,只要是我用不上的就都给你们。哦对了——”
他想起一点最重要的,补上:“古战场中,你们陆氏不能以任何形式加害于我。当然,反之也一样。”
盛玉成说罢,下意识望向陆启明,旋即又想起不久之前的糟糕经历,再连忙别开视线。他一边问道:“怎么样,这条成不成?”
但盛玉成实际上是没必要问的——因为在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陆启明便已然写完了。
陆启明道:“另外,我擅自帮盛先生加了一句话。”
盛玉成瞪眼道:“什么!”
陆启明笑:“此事对大盛保密——如何?”
盛玉成一怔,拍案叫道:“妙!太妙了!我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居然也是个妙人!”
笑着,他忽一呆,狐疑道:“你该不会又是对我用了什么读心之类的手段吧?”
陆启明只好苦笑:“这次真没有。”
盛玉成大笑不已。
陆启明慢慢喝下了今日的最后一杯酒,笑道:“合作愉快。”
听了这句,盛玉成登时变脸似的收起笑容,板着脸冷哼一声。
……
……
第六十九章 情与寿
日影长长,再渐短。
那丛桂花树开得极好,哪知竟会在一夜之间落尽;此时仅余残香。好在不久前正巧被厨女们采了些拿去做糕点,否则难免让人心里更觉可惜。
凉亭阴翳寂寂,显衬出年轻男子的面容苍白而平静。
于成然坐在石凳上,指节轻缓而有节奏地扣着桌面上的黑皮匣子。他已这般沉思了很久。他慢慢将手指移到匣子的锁扣,停下。
于成然忽然转头望向旁边,微笑问道:“琳儿,你见过那位陆公子。在你看来,他……更像是怎样的人?”
琳儿讶然抬头,似是没有料到庄主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正是陆启明第二次来为他引路的那个侍女。
琳儿仔细回想着,小心翼翼地答道:“陆公子他很和善,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耐心。”顿了一会儿,她又想起当时三人一同察看夫人房间的那幕,便续道:“陆公子也是个很守礼的人……医术也很高明;幸好夫人昏迷的时候陆公子正巧来了山庄,要不然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已离了庄主问的范畴,一时间有些忐忑。
“不必太拘束,你说得很好。”于成然轻笑,温和问道:“还记得些别的吗?今天只是闲谈,琳儿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
“是。”琳儿微微一福,怯生生地再次开口:“奴婢觉得,陆公子好像有点特别。”
在于成然鼓励的目光中,她小声道:“奴婢听说世家的公子们一般都不学医的,就算懂得医术也不会给旁人治,但陆公子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忌讳这个……陆公子当时帮夫人写药房的时候,还专门仔细地给奴婢们交代了,哪里该怎么做、哪里不该怎么做、哪种药材的用法容易有误解……真的就好像是咱们专门请来的医师一样——但又比那些医师有威严多了!”
琳儿说着说着,倒是打开话匣子了。于成然忍不住笑起来,调侃她道:“我看琳儿很喜欢这位陆公子,他有没有对你格外和善?”
“没、没,”琳儿的脸腾一下涨红了,连忙道:“陆公子他……他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一模一样的和善,而且对树也很和善,对花花草草也很和善……”
于成然失笑,摇头叹气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琳儿你说到哪里去了?”
侍女脸颊又忍不住微微一红,小声辩解道:“奴婢没有乱说,奴婢是觉得陆公子看风景的时候,也好像在看人一样。”
于成然不由奇道:“若是看人与看没有生命的事物时是同样的眼神,难道不会令人觉得无情吗?”
琳儿皱着小脸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形容,只能道:“陆公子给人的感觉好像相反呢。就好像是……陆公子能看到很多凡常人瞧不见的好看东西一样。”
于成然蹙了蹙眉,但还是微笑道:“多谢你了。”
他无声叹气,抬指打开了匣子。
……
匣中的圆凹槽是空的,里面仅有一张陆启明留下的字条。于成然一时没有去看他写了什么,只僵坐在那里沉默。
琳儿正站在于成然对面,看不清也不敢看字条的内容,只依稀想着那字写得可真是好看。而下一刻,她却被于成然的脸色吓住了——那是她从未在庄主身上见过的痛苦与无力,就像那年洪灾时她看到的那个快要溺死的孩子。
但又很快地,于成然再次恢复了平静。他喃喃自语道:“本就在预料之中,不是吗。只希望……”
于成然微微摇头,抬手把那张字条取在手中。
夏末的风仍有熏意。
天上云团倏然遮蔽住了圆日,再很快地继续悠悠飘远。
树影摇曳。
桂花细小的浅色花瓣随风而起,有几只温柔地落在了男子肩头。
“原来如此。”
于成然轻舒出一口气,微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将字条认真折起、收入袖中。
琳儿屏息凝望着这一幕。她不懂得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字条的内容又究竟对于成然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才会使一个人的神态气质都变得如此截然不同。但她想着,庄主一定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吧。
于成然重新合上皮匣,用手指往外面稍微一推,轻声吩咐道:“琳儿,把它收起来吧。”
“是。”侍女把皮匣抱起来,又问:“庄主,要放在哪里呢?”
于成然起身离开凉亭,摆了摆手。
“随便哪里吧。”
……
窗子被层层幔帘遮得严实,看不出天色几何。
屋内光线昏黄;而殷秋水醒来时却觉得一切柔和温暖,处处妥帖心意极了。
她窝在被子里握了握手,感觉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便没有着急起身,只侧头望向桌案上的那盏烛火。于成然正与平日里一样,在她旁边泡着茶、看着书。
这一幕殷秋水已不知道看了几百遍、几千遍,可是此刻她却感到情绪汹涌如海啸无从控制,使她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忍住泪水。
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殷秋水低低唤道:“成哥。”
于成然连忙走过来,温声问:“现在感觉还好吗?”
殷秋水点点头。
于成然道:“现在想要坐起来吗?”
殷秋水再点点头。
于成然便轻轻扶起她倚坐在床头。
房间中萦绕着沁人心脾的清甜;殷秋水不由道:“成哥,这香味好熟悉。”
于成然微微一笑,返身去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回来给她,映着烛光轻一晃,笑道:“有没有想起来?”
茶水晶莹透亮,呈现出一种美丽的淡蓝色,就好像四月时晴朗的天空。
这是……
殷秋水喃喃道:“灵果茶。”
有的灵果茶;还有,武院的有。
她与于成然当年就是在有里遇见的;不止他们,武院有很多对年轻的小情侣,也都是有给牵的红线。
此刻殷秋水注视着这盏淡蓝色的茶水,恍惚间以为自己也回去了从前,回去了穿着一身学子服在有一层层闲逛的少女时期——那时她经常轻手轻脚地穿过两侧高大的柏木书架,偶尔会经过捧书席地而坐的文藏系师兄;窗外斜斜而来的明净光线让人心底舒服;遇见相熟女伴时候,还能听她问一句,“秋水,你也来还书啦!”
看着妻子陷入回忆,于成然笑道:“前日听秋水你问我讨要欠的那一杯灵果茶——这不,我这会儿已经调制出了,你快尝尝对不对。”
殷秋水却沉默了。她忽然别过脸去,道:“我不喝。”
于成然一怔,笑着问她:“是不喜欢吗?那我再给你换其他的。”
“别!不是不喜欢……”女子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咬唇道:“只是,只是我……”
于成然望向她。
殷秋水用力吸了口气,抬手覆住双眼,低声道:“我就是要你欠我东西才会心里满意,你——”
“你一定要……”她缓缓蜷起身子,把整张脸都埋入阴影中,哽咽道:“你要欠着我,才不会忘了我。”
于成然沉默。他收起笑容,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
殷秋水埋头不动也不语。
良久,于成然长叹一声,摇头道:“我欠你的,又岂止是这一杯茶。”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之前喝了药,口里不苦吗?这茶酸酸甜甜的,喝了它清清口也好。”
殷秋水还是默默接过茶杯。
于成然看她眼泪依旧流个不停,无奈地笑:“瞧你,喝得还没有漏得多。”
殷秋水原本也正暗自不好意思,一听他调侃,也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总归还是个小女孩一样。”于成然叹息,道:“秋水,你要记得,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以后?又哪里有什么以后。殷秋水心中酸楚,便转了话题问他:“成哥,现在是几时了?”
“还早。就快要日中了。”于成然接过空杯,一边道:“以后找个适合的机会,你要记得好好去谢谢陆师弟。”
殷秋水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陆师弟?是说陆启明师弟吗?”
于成然点头,起身转过去续着茶,低声道:“无论过去发生的事,还是以后……毕竟他与咱们家有救命之恩……秋水,有些事,你还是要看开一些。看开些吧。”
他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快,让殷秋水一时没能领会到他究竟想表达何种涵义;而当她想要再问时,于成然已再次坐回来,先她一步问道:“你还没有说——昨天晚上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殷秋水顿时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傀儡被毁原本该有很重的反噬,而她今日醒来竟只觉身子懒散了些,并无其他任何不适。
“原来陆师弟的医术真的这样好。成哥,”殷秋水仰起脸望向他,恳切道:“咱们求他救救你好不好?他肯定能救你的!成哥,你……你晚上,不,明天去找他好不好?”
于成然默然许久,站起来。
他道:“他不会的。”
女子双手抓住他的袖口,哀求道:“真的!成哥,只要你去……”
“他不会的。”
于成然重复道。
殷秋水低低垂下头,用力握紧双手。
……
第七十章 我懂的
“你准备怎么处置殷秋水?”
——盛玉成对这个问题的好奇程度略有些出乎陆启明的意料。
陆启明回想着那天傍晚从殷秋水身上掉下来的令牌,玩味问道:“她真的在你手下做事?”
“那是当然!”盛玉成回答得飞快,道:“你光看她干出了什么事就知道——要不是我手下的人,那能有这么大胆子?”
陆启明不置可否。
而盛玉成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嘀咕不断:“才一日不见,那女人的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单枪匹马去劫陆启明这小子的徒弟?还居然让她给得手了?瞧瞧这事儿做的,端的是有如神助啊!实在没天理,等有机会了得研究研究她身上的气运去……”
“先不说殷秋水。”陆启明笑笑,道:“盛先生还是先与我谈谈那位沈兴师兄吧。”
“沈兴?”盛玉成装傻,连道:“谁啊?不认识啊!”
陆启明不禁摇头;但左右路上无事,倒也有的是时间。他耐心道:“虽然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不少,但所有人都知道——我最初在昆阳城停留,为的只是一个武院的任务,其他都是捎带……”
“哈,谁信啊?”盛玉成嗤之以鼻地打断。
他扳着指头帮陆启明数着:“你看看你这所谓的‘捎带’,帮你们陆家做了多少大事——最开始你们老祖那事儿肯定跟你脱不了干系吧?还有殷家铁板钉钉又要回你们那儿去了,还有刚刚……算了这个就不提了。要我说,就单靠这两天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当家主,已经差不多够让陆行之退位让贤了。”
“谢谢夸奖。不过不要跑题。”陆启明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因为事关沈兴师兄之死,所以武院的这个任务原本是一个‘清洗任务’。”
“但是——”盛玉成嬉皮笑脸,已经抢先一步替他说了。
“但……”陆启明也拿他没办法,叹气道:“既然于成然夫妻二人并非真正凶手,只不过是替武院做事时贪墨了些资源,那我这个任务的性质自然就要跟着变。”
“说得这么笃定啊?真没意思。”盛玉成打了个哈欠,又道:“算了,原本也没指望这件事能骗到你。”
“沈兴师兄既然是你们盛家的人杀的——好像那个人也同是武院的学生吧?”陆启明随口问了一句,见盛玉成点头,便接着道:“那就不用经我的手了,你们盛家的自己找武院说去吧。”
盛玉成顿时笑逐颜开,使劲一拊掌道:“你总算够意思了一次!我还正想着怎么给你说呢。也幸亏那蠢货也正巧还留在中武的名册里,找人商量着让他们归为学生之间的内部纠纷就行了。”
陆启明皱眉道:“按中武规矩,像这种恶意杀害同窗的也一样饶不了命,你们可别再帮那个人求那些不可能的——否则还是我直接上报给武院……”
“别别别!”盛玉成连忙摆手,道:“你真当我们盛家就没一个懂事人么?我也只是不想牵扯到大盛与中武的关系。至于那个蠢货,我可没打算救。”
“没打算救?”陆启明冷哼一声,道:“那当初把事情推到于成然身上又怎么说?”
“这种蠢事不用问就知道不关我的事。”盛玉成耸肩,淡淡道:“下面人当初报给我的时候就是先斩后奏。若真按我的意思,有胆子杀武院的人、却没本事自己收拾干净的蠢材,就该趁早清理出去——留着作甚?等他以后惹出更大祸害么?”
陆启明微一颔首,便不再多言。
二人边走边谈,神态闲庭信步一般,但动作却一点都不慢。只见周围景物疾速倒退,在视野中皆恍化作色彩斑驳的细长线条。
这等速度已然是旁人不可企及,而盛玉成却清楚这远不是陆启明极限。他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就真不急?到底还是不是亲徒儿啊?”
他这一问,更奇怪的反而是陆启明。
陆启明反问道:“若现在随便来一个小周天掳走了你的徒弟,你难道会着急?”
盛玉成一脸超然物外的模样,得意道:“我没徒弟。”
陆启明无奈。
“单凭我留给小笛子的东西,大周天之下就不可能伤她。”陆启明摇头道:“殷秋水自己也根本做不到从那么多人中把她带走。”
盛玉成在一旁幽幽接道:“但事实是。”
“那孩子心里一向很有主意。”陆启明笑笑,“就算殷秋水真有这个打算。”
“也不过是小笛子恰好也想去罢了。”
……
“这儿布置的匿踪手法真是粗浅。”
小笛子提着粉色的裙摆,小心翼翼地避过荆棘和有潮软淤泥的土地,轻松穿过这片阳光下的树林,在山洞口前面站定。
她转身去瞧身后的女子,慢慢笑起来,“看来昆阳城还真是个小地方。就凭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手段,居然也能把这山洞藏了这么久。”
殷秋水抬眼望着前面来踏春一样悠闲的小小女孩,继续沉默。
她已沉默很久。
晴日里下午过来这个山洞,再看看周围明朗新鲜的绿意;原来风景也极好。
听到女孩已经又先她一步进山洞去了,殷秋水才十分费力地把视线移到了那个令她厌恶的洞口——也知道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她所以为的那些肮脏龌龊居然早已消失无踪。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已然变得空荡干净,连微风拂面时也只余清淡花香。
一时间,殷秋水忍不住四处瞧来瞧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要么就是不小心走错了路。
“不用再看了。”女孩的笑声稚嫩且清脆。她悠悠道:“之前这里存在的一切,早就被下面的人理清、备过档了。要不是提前知道这里已经干净了,我又怎么可能跟你过来?”
殷秋水沉默地收回目光,低头往前走。明明是她预谋把小笛子带过来的,但此刻的气氛却仿佛相反。
虽然殷秋水不说话,但在小笛子心里,只要她还有耳朵就足够了。
女孩当先在前面走着,一边随口品评道:“虽说与人对峙时但凡挑山洞的都傻,但我知道这地方后面有不止一条暗道——你准备挑哪一条?”
殷秋水淡淡道:“我没准备走。”
“哦,我知道的,你就没打算活对么?”小笛子嘻嘻笑着,一旋身子与她面对面,一脸好奇道:“牺牲自己来救丈夫?但我怎么就算不出来,死了你就能救活于成然呢?或者……”
女孩咬了咬嘴唇,指着自己微笑道:“以我为条件威胁我师父吗?但这可怎么办,我明明是自己主动过来跟你玩的。”
今日这山洞的石径也比殷秋水印象中短了很多。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当初.血池所在的那个位置;只是那夜里惨烈的那一幕再也不必见了。
殷秋水随便找了一个石阶坐下,看了一眼女孩笑容洋溢的脸,忽道:“有没有人提醒过——你就是一个卖弄聪明的孩子。”
小笛子神情霍然变了。她目光阴沉地盯着殷秋水看了许久,忽又再次笑了起来。
“我卖弄聪明?那也不错呀。”
女孩脚步轻盈地四处走着看着,咯咯笑个不停:“总比有些人跟盛玉成卖弄风骚的好——只可惜那盛玉成他死定了,再怎么卖也没用。”
殷秋水默然片刻,竟也低低笑了一声。她神情倦倦道:“你师父恐怕想不到你还会说这种话吧。”
小笛子一噎,指甲不知觉刺入掌心。她猛地转过身去,冷冷道:“你既然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要我说好话与你听!”
殷秋水摇头不语,小笛子也不再看她。
相互之间长久的沉默。
小笛子来回走着也无趣,终还是有意无意地走到殷秋水不远处。她拂去石阶浮尘坐下,冷着脸问道:“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又是沉默。但这次小笛子能看得出来,殷秋水此刻更像是一种神游物外的恍惚。
殷秋水忽道:“成哥他病得很重。你师父……真的有本事把这种病也医好?”
“呵,这还用问?”小笛子不屑地哼了声,又骄傲道:“也是。像你们这些寻常人,永远都理解不了我师父他到底有多厉害。我师父随便都能让周天境的修行者变成奥义境,治一个于成然的病又算得了什么?你一定还记得当时我师父说过的——只需要五品以上的药剂就能治好他吧?”
见殷秋水略带茫然地点着头,女孩满意地笑起来,继续道:“别说什么五品药剂,就算是五品的丹药,连我现在都已经服过六枚了——那可都是我师父随手就能炼出来的,再没那么简单了。”
“那……”
殷秋水喃喃道:“那怎么才能让他救她?”
“怎么才能让他救?”她猛地抬头,双手抓住小笛子的肩膀,略显神经质地反复问道:“怎么才能让你师父出手?怎么才能救成哥?”
小笛子被她下意识摇着,却一点儿也不紧张。她微微一笑,清晰的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她仔细看着殷秋水痛苦的神情,悠悠道:“你们杀了那么多人,他于成然脱得了干系?我师父他人最好了,怎么可能出手救一个杀人犯?更别说杀得还是那么多无辜的孩子。”
“不!”殷秋水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不是成哥!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成哥他根本不知情!我是瞒着他的!他真的不知道!”
小笛子勾起唇角,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就凭你一面之词,我师父就会信吗?”
“不,不是一面之词!”殷秋水松开女孩,开始在自己衣服间慌忙地翻找,终于找到一枚玉佩来。
她哆嗦地捧给小笛子看,激动道:“你看,盛玉成的身份玉牌在我这里——这说明一直跟他联系的人是我!还有殷家……我就是殷家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不找我反而去找成哥他一个外人?成哥从头到尾都忠于武院——他绝对不会背叛的!是我贪得无厌、所有东西都是我拿的!真的不是他!”
小笛子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托腮道:“好好好,都是你——但你是不是魔怔了?这些话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力气等我师父来再喊吧。”
殷秋水呆怔良久,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她整个人缓缓向后靠坐在石壁上,继续之前的沉默。
小笛子看了她一眼,又笑道:“还有,你不妨好好想想——就算你把所有都揽到自己头上,我师父又凭什么救他?就凭‘恶事都是你一人做的’?”
“对,对,你说的对。”殷秋水喃喃着,眼神艰难地凝聚,陷入苦思冥想。
半晌,她忽叫道:“对!是师兄!同武院的师兄!他们是同门——对不对?!”
“咦,这个理由听起来还不错嘛。”女孩无甚诚意地称赞着,拊掌两下敷衍了事。
她好奇地盯着殷秋水,道:“我也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劲儿坚持这个有什么意义?你也算年轻有为,长的也不赖,何必把自己的命浪费在男女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殷秋水回神,再次望向小笛子,望向这个年幼、美丽却古怪的女孩。
良久,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笑起来。
——一刹那女子眉宇间的神情很难描述;那个笑容温柔和暖一如漫山遍野的樱花绽放。
殷秋水望着女孩,柔声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小笛子面上有瞬间的动容;但她很快别过脸去。
又过了很久,女孩低低开口。
“不。我懂的。”
……
第七十一章 管不了
那日云霞漫天。UU小说,www.uu234.com
后来殷秋水总能记起山间石缝潺潺的溪水声——那种永远在流逝着、在远去着的声音,像极了命运的隐喻。
她想,或许在看到陆启明与盛玉成同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放弃了吧。
……
山洞外的坡地有一淙绕溪。陆启明到的时候,殷秋水正紧紧拉着小笛子站在溪水对面陡坡的那侧。
陆启明并没有过分靠近。他望了眼女子轻微颤抖着的手臂,停下,道:“殷师姐是准备以小笛子威胁我吗?”
“不!”殷秋水急忙摇头,澄清般的松开了手,“我只是想……”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神情数变,终还是慢慢低下头去,恳求道:“我只是想请、不,求你能认真听我把话说完。”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请说。”
垂下的宽大袖口中,殷秋水的手握住那枚盛玉成的玉佩,又失力般的松开。她再次缓缓望向陆启明。
“我……”
原本准备过千百遍的那么多话,但一与少年平静清明的目光相对,殷秋水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殷秋水默然良久,最终放弃了那些苍白的辩解,只低声道:“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所有那些不该的事,全都是我。”
说罢,她面朝陆启明拜倒在地,哽咽道:“求陆师弟顾念同门之谊,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吧!”
陆启明侧身避过,叹道:“我知道这些事殷师姐此前并不知情——”
“不!不要!”殷秋水满面惊惶地抬头,痛苦地祈求道:“不要再说下去了……陆师弟,我求求你,就让事情就这样好不好?就是我做的好不好?就这样报给武院、就这样定吧!好不好……”
陆启明一时沉默。
没错。
原本,若说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有哪个人完全清白,那就只有殷秋水了。
殷家与她关系不好,于成然有意相瞒,而她也情愿自欺欺人装聋作哑——所以,在陆启明到来之前,殷秋水除了有次无意间暗中听到了丈夫与人的一小部分密谈外,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凭借极其有限的信息,仅仅一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殷秋水竟能做到将所有明面上的证据都强改为指证她自己,反让于成然置身事外——这真已是孤身一人能够做到的极致了;或许她已然穷尽毕生心力。
如果接下武院那个任务的人不是陆启明,如果陆启明没有背后陆氏一族收集信息的条件,也许殷秋水真的已经成功了。可惜。
“请师姐相信,事到如今,说破所谓真相与我并无任何成就感可言。”陆启明长叹一声,诚恳道:“如果此事只关乎你我,我保持沉默又何妨。可是除了师姐一人不需要真相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很需要。”
“包括于成然师兄。”
陆启明望向另一个方向,轻声道:“于师兄,你说是吗?”
绰绰树影间,身形单薄的青年平静地走出,沉默地朝向陆启明深深一揖。
“成哥?!”殷秋水身子一软,失声道:“你怎么——”
于成然微微苦笑,叹道:“秋水,前日夜里那次已经让我后怕够了,你总不能指望我再上第二次当。”
“原来如此,”陆启明了然,道:“黑匣之中我留给殷师姐的那张字条,就是被你先收起来了吧。”
“是。”于成然望向不远处神情恍惚的妻子,目光极柔和。良久,他叹息道:“秋水……她还不知道。”
陆启明微一颔首,不语。
于成然取出一本纸张泛黄的旧册子,平静道:“过去几年里亏欠武院的那些,我一一都亲笔记在这本账册里,绝大部分秋水都是不清楚的。山庄这几年真正的经营大多在昆阳城外,两相折算,价值也几近能相抵。具体的内容,我过来之前已经添在这个册子最后几页了。到时就劳烦陆师弟一并呈交给武院了。”
陆启明点头道:“好。”
于成然望了盛玉成一眼,道:“武院之外的那些事,王爷与陆师弟也早已清楚,我无话可说。只是秋水……”
稍作停顿,于成然抬头与陆启明对视,恳切道:“秋水现在的情况,师弟是极清楚的。我已没有机会报答师弟的恩情,原本不该再提额外的恳求……但秋水与殷家关系素来不好,此事一过,恐怕他们反而要更加为难秋水。”
他微一苦笑,轻声道:“秋水在修行的天赋远高于我,若非我这么多年的拖累,秋水的修为断不会停滞于小周天初阶。而且她在傀儡一道上已颇有建树,又最喜欢孩子……能否请陆师弟念在秋水她那一夜易容前往陆氏驻地提醒的小小功劳,给秋水一个回武院留教的机会?只求师弟帮她介绍一句就好,其余的……”
“我不要!”
殷秋水费劲全身气力才找回再次开口说话的能力;她用力摇着头,完全无法接受,“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说?!”
于成然苦笑:“秋水……”
“我做的这一切——”殷秋水摇晃地站起身,似是想要向他用力扑过去,“所有的这一切!”
可是一时气力不接,女子再次跪倒在地,掩面恸哭:“——都是为了让你置身事外啊!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于成然沉默。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低声道:“不要总这样为难自己……秋水,不要太辛苦了。”他叹息:“瞒不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殷秋水捂住耳朵尖叫一声,猛然一把推开于成然,踉跄往后退开,指着他哽咽道:“你也把我当笑话看对吗?”
“秋——”
“还有你!”殷秋水狠狠指向陆启明。
“你!”指向盛玉成,再指向小笛子,“你!”
“你!你你!”
她指向花树溪石、指虚无空旷的远山和天幕、指一切能指的事物。她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厉声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结果是不是?就是要看我这一个可笑的傻子是不是!你们所有人——所有所有人都一样!”
“秋水!”于成然连忙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他紧张地望向陆启明,再次恳求道:“陆师弟……”
“我知道。”陆启明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殷秋水甚至连陆启明靠近都没有察觉;但她已平息下来。她略显脱力地软靠在于成然怀里,只默默流泪。
良久,她低喃道:“对,没用。我也知道没用。可是我又能怎么办?你让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陆启明感知到女子气息已再次平稳下来,便没有再靠近。小笛子静静地走过来,挨近他右手站着。
空气很静,只有女子压抑的细弱抽泣。
于成然低声叹道:“你对我如此,我对你又何尝不是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替我承担这一切。如果那样,我从前又何必苦苦求活?”
“如果……”殷秋水忽自语道,“如果沈兴师弟那件事,你没有答应盛朝那些人的要求,就不会这样了——就不会酿成大错,陆师弟一定就会救你的!对不对?”
于成然沉默。
“不,不,那样的话陆师弟根本就不会再来,成哥你还是会……”女子缓缓摇头,再一次忍不住地痛哭出声:“天啊,天啊,成哥,我怎么才能救你!一命换一命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能救你啊?”
于成然怔怔很久,低声道:“秋水,今生我能有你,实在已经是世上最好的事了……如今想来,过去贪求的那些,”他长叹一声,喃喃道:“我唯恐今后会折了你们的福分,我……”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柔声劝道:“秋水,还是看开些吧。你这样又如何让人放得下心?”
殷秋水不断摇着头,泣不成声。
望着他们夫妻二人,陆启明忽蹙眉道:“你难道还不准备亲口告诉你的妻子?”
殷秋水逐渐回神,目光微带茫然地望向丈夫。
于成然双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松开。他默然很久,终还是微不可闻地叹息道:“我配不上……我早已是不配成为父亲的人。我只希望今后过后,秋水他们与我这个人再无一丝关系。只求……只求不要把我的罪孽牵连到无辜的他们身上。”
殷秋水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什么……什么意思?她茫然地想着。
然而她却无法再问;她惊恐至极地看着于成然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秋水,对不起啊。”于成然对她歉然一笑,耳语般地轻轻道:“我在家里给你留了一封长信。回去看看吧。”
一瞬间,殷秋水浑身僵直不能动弹,只觉耳边一片轰鸣,意识中是坠入无尽深渊的晕眩。她呆呆看着于成然渐转青紫的脸色,脑海中充斥着混乱零碎的片段,却根本连接不出完成的句子——
剧毒?什么时候?毒?为什么?成哥?
她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茫然地呆坐在原地。
于成然的呼吸已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他恳求地望向陆启明,艰难却清晰地字字说道:“自今日后,世上再无于成然。秋水她还是最普通、清白的武院同门,万请陆……陆公子一视同仁……对她……施以援手……”
陆启明眉心紧蹙,大步走到殷秋水身边,手指搭了她腕脉片刻,闭了闭眼,反手先以银针暂且封住于成然周身大穴,同时示意小笛子给殷秋水服下一支药剂,再回过身查看于成然状况。
在于成然不解的目光中,陆启明面无表情道:“你不用看我,我也不可能真的救你性命,只不过不希望看着殷师姐立刻被你拖累一尸两命。”
说罢,陆启明一拂袖收回银针,轻一掌拍向于成然后背,见他把乌黑淤血吐尽,再随手丢给他了一个瓷瓶。
“你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今日这一番折腾,还能活多久,只能看你运气了。”
于成然默默接过。
陆启明淡声道:“你根本没必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证明。你心里本来清楚,无论以武院还是陆氏的立场,都不至由我来取你性命。你其他的那些事——大盛王朝的王爷就在这里,更无须我多事。至于你对殷师姐的担忧更是杞人忧天。这样一番做派,除了让殷师姐更加难过之外,没有丝毫好处。”
于成然苦笑:“可是事到如今,我又能如何?”
盛玉成凑过来插话道:“你可以找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自己静悄悄病死呀。”
陆启明微微摇头。
直到这时,殷秋水才算稍稍缓过,小心翼翼地靠近于成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似生怕他会凭空消失。
陆启明无声叹了口气,道:“殷师姐,你有孕在身,今后多多保重。”
说罢,他不再等殷秋水的反应,轻轻拍了拍小笛子的肩膀,转身。
“咱们走了。”
女孩连忙跟上,却还是忍不住回望过去一眼,小声道:“师父,您不管了吗?”
陆启明轻叹道:“我管不了。”
……
第七十二章 白玉如意
离了昆阳继续东行,是舒缓绵延的丘陵,宁静而望不到尽头。
马车平稳行驶着;陆启明低头注视着散落在车厢中彩色碎片,偶尔抬手丢掉几片,或是拨弄下方向角度,心中默算。
论起这些碎片的来历,则仍需回到殷氏族地后山的那幅壁画——了了斋的遗留。
两日前,在那件事结束以后,陆启明再三对照过从盛玉成手中得来的资料,便又去了一趟壁画那里。他用解毒之法化去尸傀之后,果然得到了了了斋留下的信物——
掌心大小、一柄白玉如意的模样;与寻常令牌形状很不相同。这也代表着当初发出信物的是了了斋某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
不过,说它是信物,不如说只是个“信物的雏形”。而那原先被认定为障眼法的巨幅壁画,实则也另有其用——壁画之中暗藏着完整玉如意的许多微小部件,也有相关炼器之法的指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陆启明原来以为前人对了了斋的描述多有夸张,没想到等他自己真正遇上了,才知道得到信物的过程只有更麻烦。
——居然最后还得他自己炼制!
若非小笛子在旁边撒娇,加之路上也实在没要紧事,估计他就随便找个理由不干了。
陆启明不由回想起从前,那时候他得到黄金书秘境的钥匙之后,还是挺积极就把它解了;结果换到这一回,就懒散得太多。不过无论修为还是精神力强度,现在的他都比那时高得多,所以纵然陆启明态度再怎么悠哉,耗费的时间也没多久。
“可以了。”
在小笛子期待的目光中,陆启明又随手丢开几片堆在角落,把仅剩的十余枚收拢起来拿上。“停车。”
“是,少爷。”帘外传来车夫略显拘谨的应声。
自昆阳开始,他们一路上用的便是陆氏自家的马车。毕竟这一趟昆阳之行大小事端层出不穷,陆启明与陆枫山又都牵扯其中,实在令陆氏驻地的陆宇惶恐不已,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体现他的好处;所以到了临走时他热情得不能行——以小笛子的话那就是——“那位伯伯一副‘不坐他安排的马车就要立刻哭出来’的样子”。
平心而论,用自己家族的人也确实方便些;只不过也无聊些罢了。
陆启明带着小笛子出来,吩咐车夫:“你先在这里等我们……”
“咱们也停车!”不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喊停声;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是强压着笑意说的。
陆启明停下脚步,又一次望着后面的马车与他们那辆并排停下;两个车夫略感不自在地与对方草率打了个招呼,表情有点儿难以形容。
没错,后面来的这辆也同样带着陆氏的标志。
马车中很利索地跳出了一个摇晃着折扇的俊秀年轻人——不是盛玉成又是谁?
之前的事情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盛玉成可没有。而既然他能大摇大摆地坐着陆氏的马车一路上跟着,那一定是陆枫山是默许了的。于此陆启明倒也无所谓,就是盛玉成这个人的性子确实偶尔略烦。
不过这一次……
见陆启明难得给他一个如此真诚的笑容,盛玉成登时警惕起来:“你又准备干什么!”他现在倒是忘了明明是他自己主动追着出来的。
“盛先生好奇,跟过来倒也没什么。只不过,”陆启明抛了抛手里的白玉如意,微笑道:“这里面藏了一种手法很有意思的小装置,待会儿可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你有些心理准备。”
盛玉成的目光转动,在小笛子身上停了片刻,朝陆启明笑出了两个酒窝,连声道:“没事没事,谢谢关心。”
陆启明摇头而笑,“那就走吧。”
夏末的暑气仍未消减;三人就在附近随意选了处荫凉去处,往南隐约能够望见奔腾的河流——不仅仅是为了风景看着舒心,而是对于修行者来说,这类地方一般会有更加活跃的五行元力。
陆启明心念一动,又一次将五行鼎取出。
五行鼎为药鼎,一般不适合炼器;好在白玉如意体量够小,倒也能凑合着用。
无需什么开场,陆启明一挥手就把所有东西一股脑都丢了进去。
盛玉成目瞪口呆。之前听过陆启明对他那一套宿月刀阵的评价,盛玉成还对陆启明的炼器水准抱有十二分的期待,没想到到了陆启明真正出手炼制的时候——传说中精妙的手诀呢?行云流水般的步骤呢?材料都看清了吗?就算非得一起炼……也没必要连“盘膝静坐”都省掉吧?
盛玉成脱口叫道:“你到底真会假会啊!”
连小笛子都有些瞪眼。在她印象中,师父炼丹时候总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的样子……想到这里,女孩不由向盛玉成投去无比幽怨的眼神——一定是盛玉成的错!她这样想着。
陆启明看着他们两个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他道:“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草率——比如炼器手诀我还是用了的。”
盛玉成与小笛子异口同声道:“在哪儿?”
“……”
陆启明说得不错,虽然炼制过程看上去混乱粗暴了点,但结果证明还是很有效率的——
色彩斑斓的壁画碎片融入了白玉如意之中,却使玉质的色泽更显莹润纯白;若仅通过感知力观察,白玉如意已几近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虽为炼制而出的器物,却与天然形成的灵石一般地通透。
盛玉成一脸匪夷所思:“这就好了?”
“还没。”说着,陆启明扔过去一块淡紫色的东西,仿佛也是某种灵玉;但小笛子对它却是印象深刻的——寂川蝶卵。
淡紫色的蝶卵一靠近白玉如意,就自然而然地与之相融,使得如意之中更添了一抹缥缈灵韵。
原来这次连炼制都不用了。盛玉成嘀咕道:“这不跟好了差不多了。”
陆启明笑着解释道:“主要是因为当初炼制这如意雏形的那人修为不高,所以。”
然而他说到此处时却戛然而止。
盛玉成看陆启明神情忽然严肃下来,下意识压低声音:“怎么了?”
陆启明自语了句“还好”,然后续道:“但人家现在修为很高——你做好准备,她是可以透过来的。”
盛玉成一时没能理解他说的“透过来”是什么意思,但总还记得问上一句:“有多高?”
陆启明道:“大奥义吧。”
……
……
ps:离尘山庄部分终于写完了喜大普奔&一同回归正常生活我真是欣慰欣慰欣慰啊,要到我喜欢写的部分了:)
第七十三章 中洲
听到大奥义三字的时候,盛玉成脸上没有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懒懒道:“闲着没事儿净开玩笑。”
陆启明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没有说话。
盛玉成顺着他的视线,看那柄白玉如意自从药鼎腾出后就一直悬浮在空中不动,便伸手一拍陆启明肩膀,边笑道:“难不成还是没炼好吗?你发什么呆呢?”
陆启明仍在沉默,仿佛根本不曾听到盛玉成的话一般。
“你……”盛玉成终于察觉陆启明不知何时已经动用了极高明的敛息术——虽然睁看眼仍能见到陆启明人就在远处,但在感知中却竟是完全空的。他这才重视起陆启明刚刚的提醒,脸色立时变了:“你你该不会说真的吧?”
然而下一刻,不必陆启明回答,盛玉成已知道了答案——
“看来我没猜错,”他们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
“你果然藏起来了!”
虚空中突兀现出一位褒衣广袖的妙龄女子,神情清冷,丽色无双。她臂弯上搭了件暗蓝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到住处。也不知她之前去做的什么事,女子眉宇间仍有未曾散去的冷厉之气。
盛玉成此刻已懂得陆启明所说的“透过来”是指什么了。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女子袖口裙摆上的深红血迹,眼角跳了跳。
这女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可她气质中又偏偏充满了矛盾之处——眉宇间有凌厉之气,眼神里却还能带着种孩童般的纯真;表情冷冰冰的,然而声音听上去却俏皮活泼得很;神情似是稍带怒气,但唇角却又是微微上扬的——而这些矛盾汇聚在她身上,非但没有令人觉得别扭,反而形成了她一种独特自然的魅力。
盛玉成却暗暗摇头。
——像这种难以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更难以看出她真实修为的女人,盛玉成绝对会敬而远之。于是他就在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权当自己是木头雕的;盛玉成不禁想到——这不就是陆启明刚刚做的吗?
可惜一个巴掌拍不响。盛玉成虽然很想置身事外,但那神秘女子可不准备答应。
她扫了一眼盛玉成, 自顾自道:“这儿怎么有个中洲的大周天?你找的向导么?”
女子并没有刻意针对,然而只是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就令盛玉成浑身僵直,直到她将视线移开,盛玉成才渐渐恢复行动能力。他暗暗咀嚼着女子的用词,望向陆启明的目光愈发深思。
女子忽然抬手指着陆启明的方向,冷声问:“他是不是在这里?”
盛玉成再次诧异地看向陆启明。在他看来,陆启明与这神秘女子之间的距离分明不足两臂——怎么,这女子居然看不见他?
陆启明却很清楚其中原由。
纵使女子形貌再如何真实,既然借助白玉如意现身,就当然是虚影,对他们这边的情形只能凭精神力感知。所以在陆启明运转凤族敛息术以后,她就再难感知到陆启明的存在。
陆启明看着她探近过来的雪白手臂,微微蹙眉。只下一瞬间,他身形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十数米之外——奇的是,非但他四周灵气无一丝波动,就连最细微的风吹叶动也无!
这原本是绝不合理的事;又有谁能在动用身法的情况仍然维持这等程度的敛息术?而偏偏陆启明就做成了!小笛子修为尚低懵懵懂懂,却令旁边的盛玉成看直了眼。
“身法不错呀,”神秘女子虽然感知不到陆启明,却能将在场另两位的反应收入眼中。她微笑道:“可惜你不该把这两个修为这样弱的人带在身边!”
说罢,女子身形一晃,只一瞬家就追上了陆启明;而她虽无法看见,指尖却直指陆启明眉心,精准到不可思议!
这惊险一幕直令小笛子紧紧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而陆启明在无奈一笑后,反而停了下来——他知道女子此时是意识体的存在,速度想有多快便能多快,本就没有可比之处。
比清风更轻盈地——女子化出的虚影无声穿过了陆启明的身体,两人却皆无丝毫异状,仿佛分别存在于两个重叠却绝不相交的世界。
盛玉成只需看一眼陆启明平静如常的脸,便知这一幕又在他预料之中;只是这神秘女子的来历显然也不一般,又怎么会做无用功?
女子原本确实是有用意的——她不相信以她凝聚的意识体、直接接触对方之后,竟还会感知不到对方的信息。可事实是,她只能隐约感受到那个地方确实有修行者存在,但除此以外却再不能知道更多了。
女子这时才真正郑重起来。她缓缓转身,朝陆启明的方向嫣然一笑,轻声道:“阁下这样高明的敛息术,实在很少见了。我了了斋一向真心结交年轻俊杰,从无恶意,阁下果真不愿现身相见吗?”
她已将陆启明归于与她同境界的修行者,殊不知陆启明此时也暗暗松了口气。了了斋行事风格虽然还算正道,但真正的意向却是诡谲难测,以陆启明目前的几重敏感身份,还是谨慎为妙。
若女子真身就在此地,那么陆启明一定是瞒不过的;好在她只能借助白玉如意,感知被限制了大半。陆启明已打定主意——既不说话也不干扰白玉如意的阵法,就静静等待阵法能量耗尽、女子虚影自行散去。
“等等——中洲?!”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流转,再次饶有兴趣地望向陆启明:“连我也是刚得到消息,而阁下却早已先人一步到了中洲,看来阁下来历果真非同一般!”
陆启明与盛玉成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各自皱眉。听这女子的意思,竟好似是中洲发生了什么事,将要把神域众人吸引来了么?
好在女子看不到陆启明神色,否则定会就此止住话头。但现在,她却兴致勃勃地问道:“能比我们了了斋消息更灵通的实在很少……莫非阁下原来是岳麓书院的先生?不,还是道院更有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陆启明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当初在秘境刚遇到谢云渡的时候;莫非神域的年轻人都很喜欢猜别人的身份吗?
“……也不对,”女子围着陆启明慢慢踱着步,已经又把自己之前的几个想法否定了个遍。
她道:“论起与天地灵气的感应,当然还是三大灵族更擅长,再加上阁下的敛息术与身法……”她思忖片刻,忽然猛一拍手,笑道:“看来阁下还更像是灵族的殿下了。”
明知道陆启明有意隐藏身份,这些猜测原本该惹人生烦;而由这女子巧笑嫣然地说出来,却充满了邻家小妹一般的天真娇憨,让人怎也讨厌不起来。
她的目光又掠过五行鼎,叹气道:“我倒忘了这药鼎了——那岂不是连茯苓古地都有可能?真是让人为难啊。”
只是无论女子猜测准或不准,陆启明始终未曾回应。
一枚寂川蝶卵能够引动的能量毕竟不多;女子身影很快渐渐淡化,忽道:“不妨透漏给阁下一个小秘密。这柄如意虽其貌不扬,却是自我手中送出的第一个信物——这样阁下一定能放心了吧?”
了了斋每位“信使”的最初信物都是馈赠;陆启明知道女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会再见的。”
女子展颜一笑,虚影终于彻底消散在空中。
……
虽然是虚影,虽然那女子注意力根本不在盛玉成身上,但仅凭“大奥义”、“神域”两个词,就足够让盛玉成充满压迫感了。
直到看着陆启明把白玉如意收至储物之器中,盛玉成才终于松了口气。他表情瞬间转为坏笑,凑近过来连声问道:“给咱们讲讲‘灵族’呗!”
陆启明不由多看他了一眼。这人看似纨绔脾性,实则精明敏锐得很,当时那女子说了一连串名字,盛玉成竟真能找到最接近的那一个。
陆启明未置可否,只笑道:“与其讨论我一人的所谓来历,不如先想想她说的那些中洲的话。”
盛玉成苦笑。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想、不想想。毕竟如果神域中的修行者、还是最顶尖势力的修行者当真盯上了他们中洲,那对盛玉成他们而言实在是最坏不过的事了。
默然片刻,他还是低叹道:“或许是那位前辈故作迷阵……”
“其实不必我说盛先生也清楚的——已经太明显了。”陆启明微微摇头,抬眼望向四周。
天地之间尽是清新灵动之意,万物繁盛生长,五行元力已经活跃到小笛子都能够感知的程度了。
——这是所有修行者最憧憬的修行环境;以往世家大族子弟才能享受到的洞天福地,此时却随处可见,俨然已成为中洲最普通的一景。
寻常武者为此欢欣鼓舞,借以上天福泽潦草解释。但陆启明等人自然省得,这异象绝不简单,也绝不只是好事。
盛玉成喃喃道:“听说是以古战场为中心,如今已覆盖了大半个中洲。这实在……”
陆启明微笑道:“盛先生还要去吗?”
盛玉成稍怔,旋即也笑:“你说得对。”
风静静吹拂着。
一片叶子飘着,正巧落向陆启明手心;模样生的有趣,恰好是半绿半黄。
陆启明双目微阖,感知着中洲前所未有充沛的五行灵气,已经天地间背离季节规律的盈盈生命力。
“这样下去,中洲会成为第二个神域吧。”
……
第七十四章 桃山九月
“再这样下去,中洲就要变成第二个神域了。”
——与此同时在神域桃山,也有人正说着相似的话。
初秋的九月,有着格外明净的蔚蓝色天际。
三四月时开的那场桃花渐渐长出了桃子,而现在早已连桃子都被摘走吃光了;对此谢云渡颇有些耿耿于怀,往年他总是装满满一纳戒的灵桃找个地方卖——毕竟桃山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之抢手的。结果他今年一直被困在这后山剑笼,又白白少了一笔买酒钱。
还是二师兄幸福,可以在十几座剑笼里进出自如;至于那数字具体是十几……谢云渡幽怨地瞄了一眼徐朝客,这个人总是不告诉他。
此时徐朝客就在蹲在谢云渡和老白对面,就酒大口嚼着烤鸡。
今日徐朝客又来剑七笼“看望”谢云渡了;只不过每次徐朝客带来的好东西,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肚里——谢云渡早十几年前都习惯了。
谢云渡久久凝望着徐朝客的吃相,喃喃道:“二师兄,我真该把这一幕录下来,让那些仰慕你的姑娘们好好认清你的真面目。”
徐朝客把又一个喝空了的酒坛随手一丢,大笑道:“怎么,连吃吃喝喝都不允了?”
谢云渡隐约翻了个白眼,正准备说别的什么,忽然脸色微变,惊道:“中洲?二师兄你说的是中洲?!中洲出事了?”
这小子是不是练剑练傻了?徐朝客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想着。
徐朝客三两下把鸡腿啃干净,一抹嘴飞快道:“看你反应这么慢,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已把那一档麻烦事放下了——吾心甚慰!既然这样师兄我也就不打扰你修炼了,咱回头再见!”
谢云渡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朝客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抬脚就走;而徐朝客的速度又何等之快,等他说完那一堆话,人早已跑的连影子都没了。
谢云渡悲愤地呆了半晌,一扭头忽见徐朝客的剑还与那摊七零八落的酒坛混在一起,当即对老白使了个眼色,老白也立刻心神领会——
一人一虎齐齐飞身扑过去,一屁股并排坐在剑身上,约莫着稳当了,谢云渡才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长声吼道:“二师兄!你的剑落这儿了!”
他知道徐朝客一定听得到。
果不其然,徐朝客的气机很快从远处向着长剑牵引而来;然而那柄剑只嗡嗡挣扎了几下,便又被谢云渡与老白合力坐了回去……
没一会儿,就见徐朝客气急败坏地飞了回来,指着他们跳脚道:“你们两个欠料理的快给我爬一边儿去!”
“不行!”谢云渡毅然回绝,道:“除非二师兄告诉我们中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朝客目光扫了个遍,却忽然不急了。他抱着双臂靠在石壁上,悠悠笑道: “反正我最近没准备找人打架,你们愿意坐就一直坐着吧。你们能坐——难不成还能把我的剑给吃了?再见!”
说罢,他果真转身就走,干脆利落的不得了。
谢云渡大急,却又要压着剑不能动。正焦急间,他忽然灵机一动,立刻高声叫道:“二师兄你要再不跟我们说——老白就要放屁了哦!”
此言一出,徐朝客和老白同时炸毛。
徐朝客怒道:“你这臭小子说什么?!”
老白嗷嗷传音道:“为什么非得是我放不是你放?!”
谢云渡顿时繁忙起来。
他一边讪笑着给老白传音回道:“你就忍辱负重一次吗——再说又不是真放,那就跟没一个样了呗!常言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二师兄也拿你没办法呀!”
同时还不忘对着徐朝客理直气壮道:“二师兄你本来就是要给我们讲的,现在给我们说——你非但没有赔,反而不是还赚大了么?”
徐朝客与老白听得一怔,皆怒喝:“胡说八道!”
……
好大一通折腾之后,两人一虎终于再次和平地围坐起来开始说话。
徐朝客道:“……简而言之,无论是灵气的密集程度或是质量,中洲都开始变得与神域不相上下——并且不像是会消退的模样。”他咂咂嘴,笑道:“要是真能维持下去倒也不错,想必神域也就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拥挤了。”
到了那时,以往挣扎在神域平均线以下的势力,肯定有许多就会涌入中洲作威作福了。
谢云渡暂且不关心这个方面。他蹙眉道:“虽然古战场本来就是谁都弄不明白的奇怪地方,但是能改变整个中洲……未免也太过夸张了吧。”
“古战场与此事相关是肯定的,但古战场却并不是灵气的源头。”徐朝客摇头,道:“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怪事……整个中洲大地都是来源——仿佛真的是自然发生一样。”
“还有一点不太对。”谢云渡望着徐朝客,问:“如果只有这种大范围的渐变,他们那些人不至于这么早就热闹着亲自去盯。”徐朝客刚刚已经告诉他有不少重要的势力都已经开始准备人手。
顿了顿,谢云渡眼神转为狐疑:“二师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给我说?”
徐朝客有些尴尬,道:“没错……其实他们是去找永寂台的。永寂台好像要出现了。”
“永寂台?”谢云渡瞪眼道:“二师兄,以前可是你亲手算的卦、亲口给我说永寂台根本不存在的!还让我原话转告给少秋的!你怎么现在——”
“还不准我算错一次了?”徐朝客瞪回去,一摊手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能怪我,而且你怪我也没用。”
谢云渡被他噎的没办法,只好暂且掠过这事儿,道:“那现在的卦象呢?”
谢云渡最是知道他二师兄的脾性——事情越是古怪稀奇,徐朝客越是忍不住地想算卦。比如陆启明与承渊,别看徐朝客嘴上说着事不关己,谢云渡却敢肯定他绝对已经暗地里算过不下十回了。
一般只要说起算卦占卜,徐朝客总会心情转好;但这一次却不是这样。只听他摇了摇头,恹恹道:“没卦象。”
这次不等谢云渡再问,徐朝客直接解释道:“也不知道是谁,居然有本事遮蔽整个中洲的卦象。不论修为高低,任谁算上一卦,看到的都是几行宣言一样的胡乱预言。啧,这才是真正的通天手段啊。”
谢云渡吃惊,又道:“那二师兄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徐朝客已朝他丢去了一个揉皱的纸团,“你自己看。”
忽略了纸张上的油渍,谢云渡连忙展开来瞧——
“九万年寂灭之地/
今日为永恒主宰之归来而欢欣/
新主将至/
至即无限/
众生立迎立恭迎。”
谢云渡皱眉道:“好别扭的措辞方式,古不古今不今的,还有这语气就好像是……”他心中私有猜测,最后却自己摇头否认了。
“也不知道要搞什么,听着就邪性。”徐朝客撇撇嘴,又道:“虽然对着中洲没法算,但对着这纸条我倒可以看出些别的。”
谢云渡忍不住一笑,便顺着问:“是什么?”
“出现在预言里的‘永恒主宰’与‘新主’乍一看只是两种称呼方式,但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徐朝客神情渐渐严肃,沉声道:“你有没有联想起……他们两个?”
……
第七十五章 元昭公子
在山洞中那个阳光经常照到的角落,盛开着一小株淡紫色的桔梗花。UU小说,www.uu234.com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听完徐朝客的猜测,谢云渡默然片刻,忽低声道:“要真是这样,也算是好事。”
“哦?”徐朝客挑眉。
谢云渡踌躇道:“上次承渊来的时候曾经说,他与七哥原本没有区别……”
“嘿,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转了性了?”徐朝客大奇,“之前到底是谁信誓旦旦说的他们两人绝不相同的?”
谢云渡微微苦笑,却一时无法明说究竟。
若问真正的原因,则还在剑道。这数月以来,谢云渡之所以能在剑笼七障的破解上进境神速,全有赖于承渊留下的剑道传承。而谢云渡愈是钻研细致,越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与陆启明剑道的相同本质。
剑道如此,那么掌握这种剑道的人呢?承渊与陆启明性情相别甚远,又怎么会在剑道上相像至此?谢云渡又不禁想起曾经每万年一任的渡世者,也实在没道理偏偏在这次突然变成了重复的两位……
如此一来二去,就连谢云渡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谢云渡摇头打住,转过话题道:“我却认为不应该是他们。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古战场那地方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个衍纪了,但他们却是刚到的。而且不论是七哥还是承渊。虽然他们都很强,但是想要以一己之力掌控整个中洲,却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勿要说是他们,纵然请这个位面的至高强者亲自出手,也最多只能暂时遮蔽中洲的一部分卦象;至于改变整片中洲大地的灵气——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道理徐朝客当然也明白,只是……他摇了摇头,喃喃道:“若不是他们,那岂不是很可能又要多冒出一两个闭关闭了九万年的失心疯老妖怪?呸呸呸,晦气!”
谢云渡也思索着,却忽然忍不住笑起来,道:“不管预言中说得到底是谁,这下肯定又要有不少自命不凡的傻蛋跑去相互干架、争当什么‘应运之人’了!”
“别忙着幸灾乐祸,”徐朝客翻了个白眼,嘲笑道:“我看你又忘了他们即将去祸害的就是你什么‘七哥’的中洲了。”
谢云渡果然笑不出了。
徐朝客懒理他,兀自感慨道:“如今世道还真是变了。这回这事儿若是放到我刚开始修炼的那会儿,只要听到有狂人自称什么‘永恒主宰’、‘新主’类的话,必定要被以‘渎神罪’视之,人人噤若寒蝉。而现在——居然连灵盟自己都去凑热闹。那些老一辈的人若是闭关出来,真不知要怎么想。”
谢云渡不假思索道:“本该如此。现在这样才是正理。”
“或许吧。”徐朝客微笑道:“这对咱们桃山倒是有利无弊。”
谢云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道:“岳麓书院……他们也关注这件事吧?”
“你想问的是荀观吧?”徐朝客失笑,道:“那小子刚不久前还遣人送信过来。”
谢云渡一怔,道:“他说什么?”
谢云渡并没有问信在哪儿,只因为他了解荀观从来不留纸质信件的习惯——荀观亲手送出的信都与勾玉阁挂着的那些勾玉相似,只不过是一次性,被人阅读过便立刻消散。
“倒也没什么重要的。”徐朝客道,“除了普通的问好以外,只说了这次他不会亲自前往中洲,但是会派七夕过去。以及提醒你,七夕说下次见了你……”说到这里,徐朝客已再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谢云渡苦笑道:“她过去就与我不对头……这回总不会说要直接来杀我吧?”
徐朝客哈哈笑道:“一点儿都不错!”
“二师兄你还有没有良心!”谢云渡叫道:“你是不知道七夕那死丫头的臭屁性子——她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
“那怎么了?”徐朝客不以为然,坏笑道:“要是不被几个美貌姑娘追杀过,你还好意思自称桃山门下吗?”
谢云渡道:“可惜人家却是为了荀书呆追杀我的——这也能算?”
徐朝客道:“算,当然算的。别人又不知道嘛。”
谢云渡翻了个白眼。
他本以为荀观的信还有下文,结果干等了许久,见二师兄还是一副等着他说下一个话题的模样。谢云渡不禁奇道:“这就没了?”
徐朝客道:“确实没了。”
谢云渡怔了一怔,自语道:“这可不像荀书呆的风格啊……”他抬头,满眼期待地望向徐朝客,“二师兄,你帮我算算他什么意思呗。”
徐朝客一时无言,道:“你当我神了吗?什么都能算?”
谢云渡失望地叹气。
徐朝客嘲笑道:“人家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到你这儿它就不灵了呢?”
谢云渡一脸尴尬,羞恼道:“我要连荀书呆的心思都能摸透,那我还用得着练剑?”
徐朝客啪一巴掌就招呼了过去,怒道:“什么屁话!”
谢云渡捂着脑袋讪笑,赶快换话题,道:“也不知道少秋最近在干嘛……当时关于永寂台的那卦可是二师兄你自己给算错的,咱总该再给少秋说一声吧?”
徐朝客咳了两声,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你不用管了。”
谢云渡忍笑。
“噢对!”徐朝客使劲一拍腿,道:“我忘说了,小楚也跟承渊搅和到一起了。”
谢云渡大惊,“这这……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徐朝客道,“你记得几个月前我偶然见过陆启明一次吧?就差不多那时间发生的。”
谢云渡气道:“那你怎么不早说!这么大的事……”
徐朝客哼道:“本来要说的,谁让你那次中途把我给气走了——结果不就忘了?”
谢云渡深吸一口气,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释这堆事儿真是麻烦……我简单说吧,”徐朝客叹气道:“传说中的大冶古国现世了,听说就是小楚跟承渊一起发现的。”
“怎么又忽然冒出个什么大冶古国?”谢云渡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糟——他待在剑七笼才区区几个月,怎么会出这么多大事?
徐朝客却没有立刻解释。他神游物外了好久,忽道:“不对。”
谢云渡头更大了,抓狂:“什么又不对了?”
“说小楚是跟承渊一起发现大冶古国的,偏偏那时候又刚巧让我在神域碰见陆启明……道院……”徐朝客自言自语,猛一拍脑袋叫道:“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当时恐怕与小楚在一起的根本不是承渊——是陆启明吧!”
虽然不懂他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谢云渡还是松了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好个屁!”徐朝客冷笑道:“陆启明与承渊——只要认识他们其中一个,早晚都得招惹上另一个,跑不了的。”
谢云渡欲言又止,终是无从反驳。
他心里暗自理着刚知道的这一通信息,眉头却越皱越深。他低声喃喃道:“在秘境时候就已经与荀书呆还有安澜公主撞过面了,加上咱们桃山,现在少秋也可能与他认识……再加上调查的人手——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然不少,难道凤族还是毫无动静?就算是承渊与灵盟一些人合谋,也不可能真的密不透风……还是凤族故意装不知道?”
徐朝客颔首道:“猜得不错。神域如今渐渐已有些流言,凤族虽然素来出世,但年轻一辈中经常在外行走的那几个里面,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了。”
“这才是理。”谢云渡点头,脸上终于再次露出笑容,道:“虽然我跟凤族的不算熟,但也曾见过元昭公子几面。他行事作风是神域出了名的正派周全,若这事能由他亲口说出来,那可比谁说都管用。”
徐朝客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知道,也是刚不久发生的事。凤元昭被人重伤,现在能不能保住性命还说不定……”
“谁?”谢云渡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倒抽了口冷气,难以置信道:“真是他——凤族的凤元昭?!”
“不是他还能有谁?”徐朝客没好气反问了句,又叹道:“这件事确实连我也想不到……神域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谢云渡这才确认二师兄不是在说笑。他反复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时发起呆来。
谢云渡虽然整天自诩年轻一代的巅峰人物,但也只是性情使然过过嘴瘾罢了。他自己其实清楚得很——若较真,他恐怕连荀观都赢不了,更不用提那一位比荀观还强得多的武宗少主华释了。而凤族元昭公子,却绝不弱于华释分毫。
甚至有人猜测,如若凤元昭当真与华释一较生死,那么最后活下来的极有可能是前者。
在人们心中,似凤元昭这等天之骄子,原本是永远不可能陨落的存在。
谢云渡喃喃道:“凤族肯定已经疯了……”
“太对了。出事儿才没几天,神域已经被那群老凤凰小凤凰搅和的一团糟。”徐朝客摇头道:“连你五师姐都不愿意在外边找乐子了,昨天刚回来——天下第一大奇事,她居然也会闭关,啧。”
“……那看来还真是够乱的哈。”谢云渡干笑。
徐朝客道:“不过我猜凤元昭还是死不了的,毕竟凤凰命多嘛。而且好像灵盟上头的人都被惊动了,有那些神秘兮兮的家伙关照,闹到最后总不至于出人命,否则可就太砸招牌了。”
“希望如此。”谢云渡略显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又道:“二师兄,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承渊做的?”
“那简直太有可能了!”徐朝客懒洋洋道,“毕竟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承渊做的嘛。”
谢云渡明显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也没有再问;这种事除了当事人,又有谁能说得清?
谢云渡微微摇头,慨叹道:“算算血缘关系,元昭公子与七哥他们可是真正的表兄弟啊。”
“别说笑了。”徐朝客随意摆摆手,笑道:“他们这些渡世者不过是借了一具躯壳而已,又哪里真会有兄弟之说?”
……
第七十六章 气运之辩
听完这句话,谢云渡抬起头望向徐朝客,良久没有言语。△↗頂UU小说,www.uu234.com
徐朝客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扭头反问道:“怎么了?难不成我说错了?”
谢云渡猛一轱辘从地上站起来,定定道:“二师兄,你确实说错了。”
不等徐朝客再说什么,谢云渡气道:“我知道二师兄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对七哥这么大偏见!”
“本该如此。”
徐朝客目光望向别处,淡淡道:“岂止是我,你随便去问别人,看看有哪个不是如此?他们这些渡世者从一开始就是逆天改命而来的,存在本身就与天地自然之道相悖,气运之诡异更是我等术数修士的大忌——这些全部是事实,你说我俗也没用。
“死后的魂魄究竟是如何穿越时空壁障在这个世界复生的——我不知道。但我至少能肯定一点,其代价绝不仅仅是明面上那什么阵法的材料,早晚都要有更麻烦的劫难应到他们头上,无论是渡世者还是召唤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人。”说到此处徐朝客顿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继续道:“九代……要我说,在某种层面上,那陆启明的好处还比不上承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么?”
谢云渡别过脸去,不答。
徐朝客笑笑,叹道:“全神域的人都知道承渊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但这一点放在渡世者身上反倒是天大的良心,有什么倒霉事他自己担着,也不会牵扯到他身边的人。最怕的反而是陆启明那种人。”
看到谢云渡立刻又要反驳,徐朝客轻轻摆了摆手,道:“我没有准备对陆启明的人品说三道四。你勿要忘了,我也是曾与他谈过一次的。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自己,当时也生出了与他交个朋友、甚至主动帮他的心。他……确实是那种让人很容易向他托付真心,更让人相信这种真心永远不会错付的那类人。”
谢云渡安静下来。徐朝客以前从未与他说过这些。
徐朝客道:“他那样的人,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而且不少都是像你这样实心眼儿的。而朋友也好,血亲也好,所有在他身边、与他关系最亲密的那些人——都时刻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就算陆启明他没准备这样做,原本会应在他命里的那重重灾祸,也难免要越来越多地嫁转在你们头上。也只因于此,人们才会对渡世者唯恐避之不及,如有主动结交,也大都别有目的。”
说到这里,徐朝客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之前说的凤元昭与他的关系可不是假话。他们如今没有兄弟情分反而是好事,最好今后也不要再有。这种事绝非人力所能改变——上一个衍纪的渡世者韩乾山前辈,固然修为通神,不也一样对此无能为力?我想他这么多年来闭关不出,就是不愿再累及身边的人吧。”
“小师弟,你入咱们桃山以来想做什么事,我们何曾干涉过你分毫?唯独这件,是真的对你不好。”徐朝客望着年轻人的眼睛,低叹一声。
“小师弟,这是不由人的。”
沉默良久,谢云渡缓缓舒出一口气,抬头道:“如果韩乾山前辈的归隐当真是这个理由,那他就是一个懦夫。”
徐朝客挑眉望向他。
老白放轻步子靠近过来,重新在谢云渡身边扑通躺下。
“二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看那些写气运的书吗?”
谢云渡突兀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微笑道:“虽然你们都说我在这方面有天赋,但我却知道我绝对学不好的。
“——因为我不信。”
谢云渡大声道:“说什么气运,最后还不是要应落在人心之上?既然那些所谓灾祸本就是人为,那又如何能怪在七哥他们身上?难不成他们中若有人死于非命,不该去怨杀人凶手,反倒要责怪他们自己不该活吗?世上何曾有这样的歪理!”
“七哥他们不是自己想当渡世者的,那些灵盟的人也根本不是在真心帮他们——这种事又有谁看不出来?”
谢云渡一字字道:“他们本来就已经是被害的一方了,还要凭白被人、甚至是他们的朋友如此冤枉,这才是天大的不公平!”
说罢,谢云渡紧抿着唇,双眼直视着徐朝客一动不动。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二师兄再说多少歪理,他都要反驳到底。
没想到徐朝客定定看了他半晌,却忽然笑了,转而慨叹道:“原来如此。陆启明在黄金树秘境被人围攻的时候,当时你们的交情未必真有那么好。其实这才是你出手相助的真正原因吧。”
谢云渡不知二师兄又如何忽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但他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眉目渐渐舒展了许多。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想帮他就帮了。”
徐朝客微怔,失笑。
谢云渡犹豫片刻,低声道:“二师兄,如果那时你在秘境,你……也会杀他吗?”
徐朝客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
谢云渡一喜,连声道:“二师兄我就知道你……”
徐朝客勾起一丝坏笑,故意逗他道:“要是我,在秘境里第一眼看见一个活的血榜榜首,我绝对掉头就跑路,绝不会等第二眼。”说罢,他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云渡气:“你!”
徐朝客却又莫名收起笑容,低声叹道:“小师弟,你天生就该是剑修。”
谢云渡瞧出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一呆,颇有些措手不及。
徐朝客看着他,顺手一拍地面,谢云渡那柄横放在地的长剑随之而起。
“拿好你的剑。”
谢云渡下意识抓过剑柄,不明所以地望向徐朝客。
徐朝客笑道:“来,让我试试你的长进。”
说话同时,他已闪电般出手——
徐朝客分明仍坐在地上未动,而手中长剑已惊鸿而起!那剑尖在谢云渡眼前无声绕过,下一瞬剑柄却竟在侧后方闪现,只一下便把来不及反应的谢云渡连人带剑拍翻在地上。
谢云渡正要哎呦叫唤,然而紧接着却发觉自己摔进了一片热乎柔软的皮毛之中——
谢云渡大吃一惊,一时忘了装模作样,脱口叫道:“真的假的!老白你居然这么良心?”
接着他的当然是在场的唯一这只大白老虎。
老白抖抖身子把谢云渡抖下来,昂头道:“看你今天话说得还不赖,老爷我赏你的!”
谢云渡反手一拍老虎皮鼓,大笑道:“臭屁得你!”
“喂!”徐朝客高举长剑作势要砍,无奈道:“谢云渡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正经点。”
谢云渡面色顿时由笑转愁,诉苦道:“不是我没听见,而是二师兄你刚刚用剑太快了,我就是想挡也挡不住啊!”
“装!还装!”徐朝客黑着脸道:“你是太信承渊了还是太不信我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剑笼七障里已经过了六障?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多再有两月就能跑路了?”
谢云渡呆了呆,默默与老白交换了个眼神。
老白传音道:“大事不妙,我猜你该被丢隔壁了。”剑七笼的隔壁,那自然就是剑八笼了。
谢云渡缓缓点了一下头。
徐朝客站起来,看了老白一眼,微笑道:“我压制修为与你齐平。你若能赢了我,我就不把你‘丢隔壁’。”
谢云渡眼睛转了转。
“不是正生我气吗?”徐朝客笑笑,道:“真不想爬起来打一架?”
谢云渡眨眼道:“二师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关我事儿。”
“废话真多。”徐朝客笑骂了一句。
“来吧。”
……
第七十七章 仙人指路
冬夜漫长,但也藏蕴有无尽的希望;不久后暖春将至。
——故而,虽然“冬夜”一词初时听来枯寂,然细细品之,其中拥有更多的原来是人们真诚祝福的心愿。
正如此剑。谢云渡的这柄剑正是秉承着如此的美好寄托,并以此为名。
徐朝客犹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师父出山,独跨漫长十万里,将当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的小师弟从僻远的北陆带到神域桃山,并顺手将长剑冬夜交予了他。
冬夜剑身锈迹斑驳,貌不惊人,更不锐不重不疾,仿佛一无所长;又因其乃新生之剑,从未扬名于天下,所以人们皆把它当做是桃山山长随意赠与年幼弟子的玩物。甚至连拥有此剑的谢云渡自己,也并不知晓冬夜的真正意义。
而徐朝客却十分清楚,冬夜实为师父耗费了百年光阴亲手锻造。
在当今桃山正被使用着的剑器之间,冬夜品质足以排入前三,连徐朝客自己的佩剑都比之不如。而品质仍尚在其次。冬夜被师父融入了整座桃山的一缕气运,它已不仅仅是一柄剑,更是一个师父亲手设下的、充满变数的“活卦”——冬夜与它的主人的将来,也同是桃山之将来的兆示。
冬夜有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可是在谢云渡从师父手中接过它这柄剑的时候,他甚至还仅仅是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纵然徐朝客自认已不算循规蹈矩,但也着实被师父的决定惊了一惊。
好在谢云渡确实从未辜负师父的期望——虽然师父并没有对他要求过任何东西。
徐朝客记得清楚,小师弟被师父领进桃山那天正好是他十六岁的生日。十六岁的年纪当然不算大,但是作为修行者来说,却已错过了锻炼基础的最佳时机;而单论身体资质,徐朝客也看不出谢云渡有如何超人一等的天赋。可偏偏谢云渡又一副永远也改不了的惫懒性子,爱偷懒胡闹远远超过修行。所以在谢云渡刚进山的头几年,实在把深知内情的徐朝客急了个不行。
但在谢云渡步入小周天、第一次出山行走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谢云渡仿佛命格奇特,各种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奇怪遭遇,在他这里却是家常便饭。种种巧合机缘之下,谢云渡居然只用了短短十数年的时间,在修为上就追平了神域那些最优秀的年轻人。
作为冬夜的主人,谢云渡在剑道之上,也有着与灵剑相匹的理解与演化能力。就算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也浑身都是不拘泥于条框的自由与勇气——乍一看谢云渡自行更改的剑招像极了小孩子胡闹;而当真要挑毛病责备他的时候,却总能发现一些连他们这些兄长也要为之惊艳的神来之笔。
如今许多年过去,谢云渡早已成为了神域风头最盛的年轻人之一,连街头的三岁稚童都能说出几件他的传奇经历。不过谢云渡与实力真正顶尖的那几个年轻人仍有不小差距,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徐朝客相信,此时此地的这第七剑笼,将会是小师弟修行中的新一个转折点。
望着面前再次握紧剑柄的谢云渡,徐朝客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这小子恐怕还不清楚闯过这剑道七障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吧?不久后的将来,等小师弟再下山去逛悠一圈,神域肯定有的是热闹可看。
他很期待。
……
徐朝客一时陷入短暂的回忆之中,谢云渡却不敢有丝毫分神。握剑的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已然变了——
于周身真力尚未转运圆融之前,谢云渡的剑意已以傲然气势引冬夜先行!
谢云渡仍在原地,而那长剑却已凭虚而起、破空而去,直激起肉眼能见的气浪,疯狂地拍击向山壁!
呼啸的风声中,谢云渡抬头一笑,对徐朝客说了四个字,然后无声催动剑诀。
被剑势压迫的空气以及曲徊风啸使得谢云渡的声音无法传达,但即便不去辨认他的口型,徐朝客也对这个开场再熟悉不过——
仙人指路。
徐朝客挑眉,笑道:“好气魄!”
仙人指路一词本为棋语,是弈者与人对棋时的常用开场之一——既有将先手让与对方的谦礼之意,又便与试探对方棋路、也为己方的下一子作稳。而谢云渡出手的第一剑,正与这棋局有异曲同工之妙,人们便也沿用了“仙人指路”为名。
仙人指路刚柔并济,意向难测,本为试剑中极为精妙的开场。但谢云渡与徐朝客是朝夕相处的师兄弟,早已熟悉彼此到了极点,那么谢云渡这次再用仙人指路,便是自愿放弃了它的绝大多数好处,只余礼让。
今日之情形下谢云渡竟敢如此作为,足见自信——徐朝客这句称赞可是发自真心。
徐朝客抬手出剑一转,轻而易举将谢云渡的剑势封住,一边笑道:“不过这……”他原本是准备说这不像你的风格,然而话却只说了一半。
因为谢云渡的剑已然变了。
“哪有这么简单!”谢云渡大笑一声,扬眉喝道:“给我开!”
在谢云渡心里,既然起了个仙人指路的偌大名头,又怎能这样温吞的你让我我让你?既然号称仙人,至少也要有些点石成金的能耐吧?那么这仙人指路要让他谢云渡来用,就得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纵使无路也要成路!
五行规则的使用于奥义境修行者而言早已如臂指使;谢云渡只需心念一动,天地灵气已然沸腾。
有最厚重、蕴藏的黄色——土来!
有最炽烈、恣意的红色——火来!
灵气与真力两相融合,共同灌注入长剑冬夜之中,加上谢云渡胸臆中风发的侠客意气,剑意只一刹那便扶摇上了九天!
在徐朝客手中长剑被剑意阻滞的极短瞬间,谢云渡原本已锋锐至极的剑势居然再次陡然提升!徐朝客此前设置的壁障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一剑以决然之势直直呼啸而去!
正是于不可能中乍见辽阔天地——
仙人指路,一指剑门开!
……
第七十八章 取我入世剑
障幕破碎如裂帛,唯见锐利剑光割裂长空。△↗頂UU小说,www.uu234.com
但徐朝客那些断裂的气机丝线却并没有被彻底摧毁,反而顺随谢云渡的剑气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无声将每一寸空间都纳入掌控。
品味着面前挥洒恣意的剑意,徐朝客眼中隐约流露出几分笑意,轻叱道:“归位!”
风骤停。
被掀飞的蒲团在半空陡然一顿,再以数倍的速度沿原轨迹倒回。酒坛碎片重新垒起,若非裂纹仍在,几乎让人相信它们从未破裂过。连空气都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就好像谢云渡根本还未出这一剑。
只一刹那——仿佛是时光逆转,一切被谢云渡剑势激起的事物都被徐朝客回溯到了之前!
徐朝客手掐剑诀,招式看似引而未发,实则反击早已开始——这显示的是他远超谢云渡的、对五行规则的精密控制。徐朝客正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压迫谢云渡的剑势,使得他这一剑不攻自破。
而谢云渡却对外物变幻视若无睹,只有嘴角笑容愈发灿烂。
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倒退,手中长剑是唯一的前行之物。
在徐朝客的压制之下,谢云渡的力量在被疾速地消耗着;然而愈是艰难,他的剑反而更生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清绝气势!
锵然鸣音之中,冬夜剑势再度暴涨,化出剑芒千万,铺天盖地向徐朝客袭来!
“居然还小看你了!”
徐朝客长笑一声,身形速退的同时,手中长剑终于扬空而起。
谢云渡眉峰一挑。
徐朝客起手式,谢云渡再熟悉不过,他初入山门时就是从这类招式练起——这赫然是本门剑法中最最基础的一式,号称连山间野猴都看会了的“猴儿摘桃”。
难道二师兄就准备用这一式基础剑破了他的仙人指路?谢云渡心中很有些不忿,真力催动之下,剑气竟再强一分。
徐朝客淡淡一笑,身影倏然而变,再凝实时已同时现出三个真假难辨的身外化身。手腕一转,他不慌不忙地出剑——
然而他虽神态闲适,出手却迅疾到了极点,剑气如电如念不可捉摸,竟瞬间就将先机夺了去!
谢云渡眼神一凝,霍然飞身而起,剑光向四方齐齐迸射而去。他知道,虽然四个徐朝客的身影中唯有其一为实,而徐朝客却是真真正正的连出四剑!
谢云渡不由想起二师兄曾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有人能破了你的快剑,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你不够快。”
确实如此。纵使二人此刻使用着相等的修为,但只需徐朝客其中一剑的速度,便已然胜过了谢云渡;更何况徐朝客是连出四剑?
而速度依然不是徐朝客这四剑的真正内核。
猴儿摘桃一式如此简单基础,而徐朝客却连他自己的任何演化都不曾加上,就那么中规中矩地用出来,竟也能够蕴含无穷尽的剑道奥义。徐朝客剑道早已到了不拘于形的超凡境界,此刻重归招式本身,则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选择,既存自由之感,亦蕴拙朴之美。
谢云渡在敬佩之余,心中已明白二师兄的指点之意。
飞散的余波中,旧剑已去。谢云渡展颜一笑,手中冬夜再起。
桃山六曲之终式——羡酒不羡蓬莱山!
剑势凝聚,再度直向徐朝客而去;然而谢云渡却没有望向他,只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冬夜。
谢云渡从前以为,此中酒之一字,当为解愁,当为超脱,当为出世;可是每当他如此去用的时候,出剑后却总觉得少些什么,意蕴始终难以圆融自如。
如今剑笼七障他已破去其六,便相当于以六种不同的虚幻身份,经历了六段各异的人世。区区六种,的确算不上多,但已让谢云渡心中有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体会。
此刻再用起这羡酒不羡蓬莱山,他忽然有些了然。
酒乃俗世一清流,其中自有人间百态。桃山六曲中的酒字,非但不该是什么一醉不理红尘事,而是完全相反。
桃山六曲,当为入世剑。
徐朝客讶然于谢云渡的转变,心中欣慰溢于言表。他这时不由想到,无论承渊传授小师弟剑道用意何在,仅凭这一点,就该谢谢他。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徐朝客没有说别的什么,只扬声一笑:“再来!”
……
时间飞逝,徐朝客面上惊容愈显。
毕竟剑七笼至为关键的最后一障谢云渡还未破,徐朝客原以为他能撑过一炷香功夫已算不易。哪知这转眼已过了足足两刻钟,谢云渡的气息仍然稳极,后发之力绵长不绝,明显仍有余力仔细控制自己真力的消耗。
虽然徐朝客今日为了方便指点有所放水,谢云渡的进步之大仍然大出他的意料。
“太温吞了。”徐朝客嘴上仍挑着毛病,“不是号称遇强则强么?想赢就快用你的信手剑!”
抛却一切定式,使剑随心意而行——如此用出的剑招,便被人们称为“信手剑”。大多数人都把信手剑当做剑道的最大难处之一,而谢云渡性情生来无拘无畏,反而最是喜欢在对敌时使用信手剑。
谢云渡虽然比不上楚少秋对剑法惊人的学习复制能力,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他也有一个好处——敢用。他若见着什么精妙绝伦的剑招,那么但凡他还有一丝记得、一丝意会,就能够任凭当时心意自由挥洒而出——
招一离手,也便成了他自己的剑。
在神域,谢云渡的信手剑早已是出了名的。单论这一项,年轻一代无人敢说胜他。
但谢云渡却难得有些犹豫,道:“用了就赢不成了。”
信手剑变数太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用出来究竟是怎番一个模样,更不知消耗真力几何,发挥不好说不定一剑下去就要输——面对徐朝客“输了就要扔隔壁”的威胁,谢云渡还真不太敢乱试。
徐朝客则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不用你就能赢?”
谢云渡无言以对。
徐朝客眼光一转,笑道:“你可以不担心这个。只要你信手剑使得让我满意,输赢倒在其次。”
谢云渡先是一喜,旋即警惕起来,道:“二师兄你别想骗我——光是‘其次’可不行。你得保证,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再关着我……还有老白。”
“什么叫‘无论怎样’?”徐朝客没好气地反问一句,手中剑速度暴涨,噼里啪啦朝他砍过去,一边连问道:“你要是故意偷懒呢?要是我没满意呢?”
谢云渡不假思索道:“那不可能!”
徐朝客一怔,笑道:“好。”
谢云渡也一怔,大喜道:“你真同意了?!”他原先还准备好了讨价还价呢。
“哪儿来这么废话,”徐朝客笑骂一句,“快上。”
谢云渡唇角勾起,忍不住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然后迅速凝神。
他的心绪已回往了记忆中的黄金树秘境——那人那天的那道剑意。
谢云渡并指缓缓抚过冬夜剑身,低喃道。
“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