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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 寂川蝶(二)

    小笛子恍然笑道:“师父一定是嫌它太脏,才用术诀对吧?”

    “一点不错。”陆启明皱着眉头,连唰四声术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暂时封住,再起了个“清风诀”将周围腥臭和山壁上沾染的污迹尽数卷走干净,这才算好。

    “它……还是活的吗?”小笛子问。

    “不,是尸傀。”陆启明往殷家众人那方向望了一眼,道:“也是傀儡的一种。殷家他们用的傀儡术虽然浅薄,但取源于自身,还称得上是‘正道’。但眼前这个可就是用修行者尸身炼制的尸傀了。”

    不过很明显,两种傀儡之法中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可能是殷家正用的这种傀儡术并不如何珍贵,才被殷家人轻易得到。

    小笛子不由道:“可这尸傀看上去也不怎么高明嘛。”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这个尸傀只有**力量,但却至少有杀死小周天高阶的本事。但你知道它生前的修为吗?武师巅峰而已。

    “这也罢了。最麻烦的在于它毒性太强。在场中除了我的任何一人,只要血液中沾染丝毫它的尸毒,就会被它迅速同化。我估计就是因为它不易对付,才会被盛家的人留在这里。”

    小笛子连声道:“那还是把它销毁干净的好,否则岂不是要到处害人?”

    “现在还不行。”

    陆启明随手在尸傀周围布置着阵法,把临时的封锁转为稳固的封印。

    他淡淡道:“恐怕洞窟中原本存在的传承,就是炼制尸傀之法,那就是已经被盛家得去了。这个尸傀留着,我找个时间研究一下克制这种尸毒的药剂。否则按这种尸毒的程度,真被谁拿出来用,那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了。”

    说话间,封印阵法已布置牢靠。

    陆启明微微一笑:“好了,咱们不说它了,去看看这次的收获。”

    女孩左瞧右瞧,无辜道:“师父,小笛子还是找不到……”

    “在山壁的夹层里。”陆启明没有卖关子,再用术诀将山壁最表面的坚硬石壳清除,露出一片缥缈梦幻的紫色来。

    那是一面由无数的小方格子整齐排列出的“墙”。每个小格子都像极了紫色的灵玉,但抚摸上去的触感则更像晶莹滑.润的芦荟果肉,冰凉舒适。四周飘散着空灵清香的美好气息。

    “这是‘寂川蝶’的卵。”陆启明道。

    “啊?!”一听居然是虫卵,立刻吓得小笛子把手移开,苦着脸道:“师父……”

    不过当她再将视线移回时,仍然情不自禁地赞叹:“还是好美啊。”

    不仅如此,寂川蝶的来历也同样富有诗性。

    在神域有名的险地——九幽玄涧的最深处,有一条神秘的河流,名为“寂川”。寂川蝶就生于那里,也只生于那里。

    它是一种极度罕见的珍贵灵物。蜕蛹化蝶后拥有超乎想象的奇异能力和无与伦比的美貌,相传是来自冥间的通灵之物,终日在亡者的灵魂之花间翩然起舞。

    即便在神域,也只有豪门子弟才有可能得到一只寂川蝶作为战斗辅助。而今日竟能在这种偏僻之地得到这么多保存完好的寂川蝶卵,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奇事。

    至于寂川蝶卵为何会与远不可相提并论的尸傀同存一处,恐怕就只有读过那些失落传承之后,才有可能解答了。

    而现在。

    陆启明看了眼天色,道:“该回去了。”

    ……

    清风习习。离尘山庄正笼罩于熹微的晨光之中。

    殷秋水不自觉勒马,似是下意识担心扰了此刻静谧。

    离尘,离尘。

    这时看,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妥帖。远离尘世喧嚣,沉静且温柔,美好得一如那传说中的桃源仙境。女子迎风微阖双眸。

    朝阳升起之时,暗蓝夜色散开干净,仿佛连那些灰黑的秘密也能一并随之消融……

    殷秋水心中蓦然涌出一种浓烈至极的渴求——如果她现在立刻回去、将那个罪恶血窟一把火烧尽,把那些可怕的罪证尽数销毁,说不定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那些孩子,她也给他们报仇了不是吗,她……说不定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还能和成哥平平安安一直生活下去……

    不。不可能的。她猛地睁开眼睛。

    如果这是一场人人放.荡的荒诞酒宴,那么她就是唯一不曾饮酒的那个。

    在殷秋水见过陆启明之后,她就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是一个仁厚之人,但也更是一个能够洞悉隐秘的智者。那昆阳城中的陆宇或许会无视罪恶,但陆启明绝不会;陆宇或许会漏掉许多线索,但陆启明绝不会。

    瞒不下去的。真的瞒不下去。

    ——只可惜,这个道理只有她一人懂。

    殷秋水苦笑,叹了口气,又归于某种平静的沉默。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拼去性命也一定要守护的东西吧。

    “如果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女子纵马而过,低喃湮没于风声。

    ……

    殷秋水转过廊角时,刚好与前来服侍的侍女相遇。

    侍女见到她竟像是从外面回来,心中暗暗奇怪,但自不敢多问,只供身行礼:“夫人。”

    殷秋水微一颔首,道:“今天就不用了,你回去吧。”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交代下去,庄主昨夜里受了风寒,你们都不要打扰。客人若是问起什么事,通报与我便是。”

    侍女应是退去。殷秋水独自推门还屋。

    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于成然还在熟睡——这是自然的。她前夜时候添给他的东西,准确来说并不算迷药,而是一种对他身体有益的珍贵补剂。不过因为药效的特殊性,没有一整天功夫他绝不可能醒来。

    一整天。足够她为他准备好一切了。

    殷秋水反手关紧房门,缓步走回床前坐下,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成哥,成哥,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但你以后是不会再做傻事的,对吧?”

    女子似是想要去抚摸他,可刚一抬起手腕就不得不顿住。

    默然片刻,殷秋水收回了自己遍布干涸血迹的手。

    ……

    ……

第五十章 杀镜(一)

    是辰时。

    殷秋水推门而出,看到园里秋海棠落了满地。

    昨夜大雨过了,今晨便比平日疏凉许多。殷秋水穿梭于山庄曲折回廊之中,净透的空气一层层铺洒过来,使她恍然间以为自己也正被不断濯洗着。

    说来也奇怪。分明一宿未眠,身心俱疲,她此刻反而觉得无比清醒。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再想用这些清醒去思考任何“大事”了。

    树叶沙沙,轻浅虫鸣,偶有叫声清越的鸟儿飞跃天空。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山庄里帮厨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们也都起得早;透过廊道的雕花窗,轻快笑语伴随桂花香气飘摇过来——这让殷秋水想起,大概是其中那个唤作“云乐”的孩子要做自己最拿手的桂花糕吧。

    “夫人?”身旁侍女轻声提醒她,“夫人不准备先看客人了吗?”

    殷秋水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错过了之前的转角。她摇头失笑,哪有在自家也能走错路的?

    侍女见她笑得和暖,猜想她或许心情不错,便也试着聊些闲话:“夫人,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陆公子他们昨夜里不就在咱山庄里住着吗,怎么今儿一大早反倒从夫人家回来的?”

    殷秋水笑容顿敛。她沉默片刻,仔细交代道:“陆师弟身负武院派遣的重要任务,行事自然是要隐秘的。你在我这里好奇些不打紧,但切记不可对外多言。”

    侍女忙低头谨道:“是,奴婢记得了。”

    殷秋水颔首,低声叹道:“走吧。”

    一路无话。

    ……

    离尘山庄的正门又开了。殷秋水走出来,静静等着陆启明一行的再次到来。

    不多时,自路的尽头驶来一座马车。马车华美又熟悉,原是殷家自用的,连车夫也同样是殷家的家仆;唯一不同的是——乘车之人换成了陆启明师徒。

    昨日前夜殷家对陆启明的埋伏,殷秋水知道的最清楚不过;而眼下的气氛却似乎与前截然相反,仿佛陆启明真的仅仅是殷家的贵宾而已。

    但殷秋水一点也不奇怪。她面色平静地看着,眼神连一丝波动也无。实际上她还应该带上些笑容的,只是她已实在强装不出了。

    马车悠悠停在门前。

    却再没动静。

    殷秋水轻声问:“陆师弟?”

    依旧没有回答。

    ——不可能有回答的。因为车里根本没有人。

    殷秋水掀起帘子,看着空空荡荡的车厢,一时怔神。

    而旁边车夫已经吃惊失声:“这怎么可能?车轻重可没变过啊!现在也没变啊!您看地上这车辙印儿子……”他驾车二十多年,活计熟练无比,平日里就连车里跳上只野猫都能察觉重量不对,没道理今儿个却连车里少了两个大活人都发现不了啊!

    既知对方是什么人,殷秋水自不至于怪罪这车夫。她扫视一周,目光停留在那面红木小方桌上——那里有一张纸笺。

    她把它拿起来。

    “变了变了!车变轻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车夫在一边叫着。

    殷秋水垂眸看向纸笺。落笔隽逸而有风骨;好字。但也唯有一字——

    “信”。

    殷秋水沉思半晌,摇头而笑。

    也是。

    她怎么就忘了,陆启明与她关注的格局根本不同,又怎会有耐心继续与她在山庄里打哑谜?相比较整个殷氏家族的处理、与大盛王朝的交锋,她夫妻之间的猫腻细节实在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即便陆启明已身在别处,而殷家的行动、殷秋水的计划依然不得不照着原样继续;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切早已没了选择——他会不会连这一点都了然于心呢?

    想到这里,殷秋水心中愈加无力。她转身冷淡问:“族里让你捎的什么信?”

    车夫一怔,为难地看向周围。族里千番交代他隐秘行事,可现在旁边站着好几个外人——虽然确实是离尘山庄的人,但人多口杂的,万一走漏了可怎么办?这大小姐怎能就直接在门口问了呢!

    殷秋水看了车夫一眼,疲惫地晃了晃手中纸笺,低声道:“看看这是什么字——你以为瞒得过他?他留这辆车过来,本来就是让你替族里传信的。说吧。”

    这一下车夫彻底想不明白了,“这……小姐,这……小的怎么就糊涂了,这到底——”

    “别问了。”殷秋水打断道:“快说!”

    车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压低声音把原本要私密讲的口信儿在山庄大门口讲了一遍。

    殷秋水听完,对身边侍卫交代道:“把他带进山庄关好。”

    “啊?!”车夫大惊,“小姐您——”然而两个高大侍卫已经熟练地捂住他的嘴往山庄里面拖去。

    “放心,不会为难你的。但你现在确实不适合见其他人。”殷秋水简单解释了一句。

    言罢,她挥剑斩断车轭,扯散了束轭的革带,索性就骑着手边的这匹马,再次驰行下山。

    依旧是独自前往。

    当耳畔只留下呼啸风声的时候,殷秋水心中蓦然生起一种奇特的感觉——

    此情此景,恐怕就是余生的全部写照了。

    如果是往日,如果这话是她从别人处听来的,她肯定会暗自觉得好笑的;可是今天……

    她果然还是轻轻笑了。

    ……

    林间掩藏着一座简陋却结实的小木屋,与寻常猎户搭建的别无两样。

    ——这就是殷秋水依照车夫的转述、所到达的地方。

    就算那车夫确实是殷家的老人,族里能够赋予他的信任依旧有限,他自以为背负重任,实则传达的也不过是一个地点而已。负责给殷秋水传递机密信息的,另有其人。

    也不知来的会是哪一个族人。殷秋水想着,下马,快步走过去;而她一推开门却不由一怔,嗓音柔和下来:“福姨?”

    局促坐在木屋中是一位体型微胖的中年女子,她是殷秋水母亲当年的陪嫁丫鬟。

    殷秋水母亲去世的早,所以殷秋水可以说是福姨照顾着长大的。她们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比许多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感情更深。

    能在这种时候再见到“福姨”,殷秋水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家族素来只信任血亲,何时敢将重要事情托付他人?

    殷秋水很快就听到了答案——

    “出大事了!”福姨拉住她的手,唉声叹气道:“那个陆家的小少爷本事可真是太大了!他不知道怎么整出了个阵法,现在只要是有殷家血脉的族人,谁都出不了族地!”

    “族地?”殷秋水蹙眉。依据血脉限制的阵法,殷秋水也知道一些,但……她问道:“是整个族地的范围吗?如果这么大,仅仅布置也需要很长时间,难道族里人就一个也跑不出去?”

    “不是不是。”福姨连忙摆手,道:“是老爷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小陆少爷布置了这个阵法啊!都是人家走了,才发现出不去了……这才没别的办法,只能叫我们这些不姓殷的出门办事。”

    听着这些句叙说,殷秋水心中嘲讽,她都能想象得到——族里有些人当时一定为陆启明“什么都没做就放过他们”而弹冠相庆吧?哪里知道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

    殷秋水摇了摇头,轻声问道:“福姨,在殷家的时候,他还有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诶有了!”福姨回想着道:“我听他们好像说,那小陆少爷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刚开始直接把整个家族的钱财宝贝都给搬空了,可是他们临走时候——那小姑娘却又让所有东西一股脑全还了咱殷家,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殷秋水无声叹息。这哪里是还给殷家?分明是留给他们陆家啊。

    很多东西一旦知道了,也就失去了继续往深处想的力气。殷秋水低声道:“福姨,族里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福姨望着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过去,道:“这信是族里写给朝里一位大人物的。秋水,现在族里有资格见他的,也只有你一个能去了。”

    殷秋水静静接过信,低头反复翻看着信封两面。是密封好的,明显不允许中间人私看。

    福姨琢磨不透她神情,但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就小声劝她道:“秋水啊,你从小都心善,对族里一些腌臢事儿总是不招惹,这一点福姨也是赞同的。但这次的事儿可不一般啊,万一族里真不好了,咱们也没法儿过好,是不?”

    殷秋水抬头,温柔笑道:“福姨就放心吧,秋水省得的。”

    “哎!”福姨便也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

    殷秋水起身道:“福姨,那我这就先去了。”

    福姨连连点头,柔声道:“路上记得慢点啊!”

    殷秋水最后再次朝她回以一笑,离开木屋,翻身上马。

    ……

    再转过一条山道时,殷秋水停在了林木阴影中。

    她从袖中取出密信,毫不犹豫地撕毁了密封,将其中信笺打开来读。

    ——信中所写正是陆启明见到后山壁画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奇事。

    读罢,殷秋水指间内力一震,信纸信封瞬间化为湮粉,无声散入风中。

第五十一章 红尘是道

    天光微明。人们依旧生活在这个早晨。

    有几个背着书箱的稚嫩孩童都向着街道的一个方向走着,想来那里应有一座声名很好的学堂。街旁他们经过的早点铺子,蒸笼开合的时候升腾着鲜香的白色雾气。

    昆阳城随人渐醒。

    今日陆宅的门开的早。又有来者;是少年和他身边的小女孩。

    陆启明在门外望见院里那片边缘轻微蜷起的落叶缓慢飘落。他步入府中,有瞬间的停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而平静已经被打破了;不,应该是更绝对的寂静。

    门外挑担的农家客仍在迈着摇晃步子,马车车轮辘辘转动,风叶,鸟雀振翅……分明那大开的门就在他的身后,一切鲜活的声响却同时被某种无可撼动的力量隔拒在外——

    天地失声。

    ……

    死寂亦能成为一种可怕的攻击手段。它将人紧紧包裹、拼命挤压,它无所不至无可阻挡。

    女孩忍不住再往陆启明身边贴近了一步,才能稍稍有些安心。其实她很想要用力抱住他的手臂,却怕自己干扰他的应对。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却听不到声音;实际上她根本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这种声音被完全抽空的感觉,使得她纵使张开嘴巴使劲地呼吸,仍有极端压抑的窒息感。

    发生什么了?是谁?这到底是为什么?袭击吗?

    小笛子慌张地望向陆启明,渴望得到答案。

    陆启明神情凝定——并不是凝重,而是出于尊敬的心情而表现出的一种郑重。但他却在持有这份敬意的同时,毫无退让地向前方迈出一步。

    同一时刻,空气蓦然沸腾!

    寂静彻底崩碎了。

    洪然一声长鸣——

    气浪平直地向着陆启明推涌而来,只一瞬间就奔腾至了眼前;却在相触前的一瞬间哗然而上,终如烟火在高处灿然绽开。

    五行元力也在沸腾着,某种妙不可言的缥缈意韵融汇其中,随气流一齐喷薄八方,仿佛这刹那已贯穿了天地。

    因这磅礴异象而生的是绵长不绝的奇特声响——

    气流的震颤无处不在,声音便无处不在。它们或细微、或汹涌,或尖细、或浑重——最终交响成复杂而又无比和谐的合声。

    在声音的海洋中,小笛子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曾经熟悉到了极点的,这难道不正是像极了那清晨的小集市中、最平碌最凡常的熙攘人声吗?

    她以为是自己想错了,抬头时却望见了少年温和而平静的眼睛。

    于是女孩便知道自己是对的。因为她从陆启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世间”二字。

    她过去总是觉得师父高如皓月,不该是凡尘中人。但此时此刻,至少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她终于明白地感受到,师父确实是真实生活在这个世间的。

    且远比其他人们更真实。

    ……

    这是一道题目。

    ——陆启明微笑想着;而且是一道他很喜欢的题目。

    他早在入府停顿的那时便已经认出了这位出题人的身份——在经义阁守护家族三百余年的大周天巅峰修行者,陆族辈分修为最高的族老之一,陆枫山。

    对于族中可能有大周天修者前来的事,陆启明此前有些猜测。毕竟这一路他罕有地高调行事,虽然他自有把握,但族里却无法放心。但他也的确没有想到来的竟是这一位。

    至于这道题目的内容……陆启明望向那在树下闭目静坐的黑袍老人。

    看来老人隐居经义阁三百年后再入世行走,于修行上又有新的感悟。

    老人以之为题目的这道生活之音,平凡中带着温平安稳,也正是他此刻心境的展露了。自古修行界对于“出世”“入世”的争论无止无休——但这二者原本是没有必要区分的。

    陆启明垂眸感受着周围灵气的波动,忽抬手一揽再一拨,仿佛存在一柄无形之琴。

    五行元力被他的气机所牵动,凭空激起一道锐利鸣音,再往前直迎而去!

    这鸣音入耳,却是一阵骏马嘶鸣当先开了局——有一驾马车不知自何处而来,穿过人群熙攘的集市;人们连忙向两侧推搡避让,再望着马车继续远行。

    小笛子睁大眼睛看着前方层叠气流交织的虚空,满脸不可思议——仅仅凭借这些,怎么可能创造出如此真实细腻的声音变化?她闭上眼睛时,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变成了那个揽着竹条篮子站在集市中的卖花小童,听到的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

    树下的老人脸上露出一丝由心的笑意。这道题目是他方才随性为之,出了后才暗觉它过于困难,对感知力和精确控制的考验太过苛刻了。但陆启明再一次远远超过了他的期待。

    他轻轻一个弹指,空中细密的纹理随之再变——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之物,在他手中却如温顺的布匹一般无二。

    于是声音继续着——

    周围气氛渐渐沉静,隐有竹林摇曳。马车车轮悠悠停转,友人相携步入这座雅致酒楼。

    做完这一切,老人抬眼望向陆启明。愈是静谧的背景、纤细的变化,愈是难以掌控自如;他这次又会如何应对?

    陆启明有很多种选择;但他只会选这一种——

    他闭目凝神,纯粹以精神力感知周围的一切。他微微虚抬双手,起术诀。

    漫天汇聚而来的是水元力明澈的蓝色,再轻柔淌入这方天地。

    如若说此前的那些声音只是极度相像,而下一刻入耳的则是震惊四座的真正神韵——

    每个人都仿佛来到了临江酒楼蓦然推开窗子的那一瞬间,身心皆被清风拂了个透彻。

    窗外有江河东去,远自天地尽头。

    老人霍然抬头。

    他早知陆启明在感悟上的境界极高,所以他本不该震惊至此;但他更知道——陆启明做到的这种程度,根本不是小周天的修为可能完成的;再看陆启明使用术诀时根本不曾借助灵媒,难道……

    陆启明再挥袖一拂——空中升起丝竹声幽静,席间低语对谈。然后他回望向树下老人。

    老人摇头一笑。因了那片刻的晃神,到头来反倒是他这个出题人没有及时把这曲子续上。

    他沉静思绪,重新将心神专注此刻,然后覆掌一压——

    一切声音再次转入低微;却绝不单薄——更像是万物茂荣伸展的盛夏。

    陆启明抬眼望向前方,却没有做任何动作;因为这既非内力亦非术诀,而是完全以精神力的全面掌控。

    变化;难以立刻察觉却无所不在的变化——

    环绕周身的那些声响缓缓升腾着,像呼吸一样平缓地起起落落。

    如同向着四面八方逐渐铺展开来的潮水,低微的声音变得广阔起来。方寸之地恍然化为了无尽汪洋!

    人们的视角仿佛从房檐下的某个角落骤然升高,越过屋瓦,穿过树梢,直至在九天之上俯瞰整座城市——

    朝阳清灿,生命苏醒。

    存在于世上平常生活的本质中的,是如此正和光明的道。

    老人沉默良久,最终仍是任由这一切随时间自然散去。

    他明白,在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论道之中,他已经无法再给出任何后续了。

    ……

    ……

    ps:我想要把这段情节的每一章每一句话都写足全力,这才是我认为自己作为作者最根本的责任。最近更新进展很慢,在这里需要向怀有期待的朋友说声抱歉。但这并不是懈怠,请大家明白我的心意。真的感谢。

第五十二章 万里贺书(一)

    依旧是石质、柏木与玉的简单组合,因了建造时取用的材料品质与匠人手艺都是上佳,便使得这间寻常的修炼室也有了不寻常的安适质感。

    而对于此刻身在其中的二人来说,这修炼室的意义也仅仅是一个“静”字罢了。毕竟只是在昆阳城的一处小小驻地,自不可能有族里相当的条件。不过既然并非修炼的情境,这种程度的静室倒也足够。

    ——陆启明正在炼丹;正是去年在陆府经义阁中承诺老人的丹药。

    陆枫山已修行四百年有余——如此漫长的岁月,即便是对于他这样一位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也已接近暮年;可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陆枫山在陆氏一族中无比崇高的地位。陆族是一个善于铭记的家族,他们铭记外敌仇恨,更铭记长者族人为家族所奉献过的一切。

    陆枫山身上的是三百年前那场死战后留下的旧伤,本身又有大周天巅峰的境界;那一方丹药连陆启明在内力不足的情况下都没有炼制成功的把握——足以窥见所需药材的珍贵——而陆族却只在区区数月内全部寻得,这绝对是倾全族之力的成果。

    如今药材齐备,陆启明这位丹师的人就在这里,而陆枫山的身体经过半年持续不断的温和调养,亦已达到了服用丹药前所需要的最佳状态——

    天时地利人和齐聚。

    毫无疑问,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立刻炼制丹药,助陆枫山旧伤痊愈,再次恢复全部实力。

    这件事的重要程度,是一千个殷家加在一起也不可能相提并论的。尤其又已知道大盛王朝的另一个大周天就在附近,那么更应尽早完成此事,以保万全。

    ……

    静室之中,丹香清雅出尘。炼丹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有余。

    陆启明这时选用的丹诀很特殊。

    视线穿过五行鼎的风孔,入眼的并非是赤红的一团火焰,反而是清透如琉璃的薄薄一层,鼎中空气随高温不断曲曲幻幻。

    丹药被透明火焰环绕中央,丹纹浑然天成,通体呈现出烟云竹海般的缥缈淡青色。

    若按照陆启明当时写下的丹方,炼丹进行到此时已接近完成;但他想要做一个使效果更加完美的更改——

    他准备将丹药的状态向更加接近五行本源的“灵气质地”转化。

    丹道起源于陆启明前世的那个世界。他们那里的修行者也会与天地自然沟通,是通过精神力、境界感悟与天道产生共鸣的方式。而在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之中,境界突破至大周天以后,修行者自身的能量就能够直接与外界天地构成一个完整的大周天循环。

    ——依据这种不同,陆启明就在考虑一个问题,如果使用丹药的修行者境界达到大周天以上,那么是否就可以设法省略掉丹药以“食物”的方式被人体吸收的过程,从而将丹药转化为类似于灵气的状态、最终被修行者以运转功法的形式直接吸收?

    陆启明最初产生这种想法还是在中洲武院时候、他在药盟分部验证炼药师资格的那一次。他当时炼制的是一种名为“千门锁”的四品药剂,就是借助瑶山罂粟的特殊效果,最终把药剂转化为接近气态的轻盈质地。

    只不过当时那次仅仅是形态的改变,而这次他却准备从本质入手。否则以陆枫山身上暗伤的时日之久,仅凭原先的丹方并不能保证绝对万无一失。

    陆启明再一次在脑海中过了遍完整的过程,心念一动,自青玉坠中取出一支紫檀盒子。

    木盒轻浮于半空。在盒盖无声滑开的同时,整间静室瞬间被冰雪般的冰凉覆盖,随之逸散四周的灵气令人心神蓦然一清。

    静静放置于紫檀盒中的是一方霜白色的灵玉,有名“睦月雪”。

    “睦月雪”非极寒、极灵、极洁之地不可生,是十分罕见且珍贵之物,可遇不可求——仅仅这一方手掌大小的灵玉,价值就已然超出了丹药原本药材的总和。

    若真让陆启明自行寻找这种材料,还真要费一番大功夫;不过这“睦月雪”原本是黑三角那时迷锁的构件之一,他只需在临走前拆了带走就好,自然是得来轻松愉快。

    丹药原本的效果,再融了这方“睦月雪”,应该就能达到陆启明所期待的效果了。

    这般思量着,陆启明手上已换了新的丹诀——

    在丹诀的牵引下,“睦月雪”从边缘开始星点散开,丝丝缕缕向五行鼎缠绕而去;丹药仿佛完全浸入了一泓澄静月光之中。

    陆启明感受着其中变化,心知已经稳妥了。他持丹诀不变,闭目养神。

    之后就是等待了。

    ……

    转眼两个时辰再过。

    同一间静室之中,陆启明目光安闲,始终显出游刃有余;反而是陆枫山这位大周天境的修行者,全程神情严肃且专注,仿佛此刻正在炼丹的人是他。

    无论是陆启明此前对“道”的领悟、陆启明此刻展示的丹道抑或是陆启明这样的存在本身,陆枫山心中唯有四个字——

    闻所未闻。

    其实自从经义阁一别,他已知自己不该再将陆启明简单当做家族里的一个优秀后辈;但他仍然没有想到,他现在甚至已无法再把陆启明当年轻人来看待了——而是正视,绝对对等的正视。

    于是陆枫山早已收起了教导晚辈的姿态,转而对陆启明炼丹时的每一个步骤都持以同为修行者的态度。晨时那一场论道令陆枫山清楚,大周天巅峰又如何,世上多得是他无法理解的事,他并没有任何足以自傲之处。

    正因于此,纵然这两个时辰内陆启明仅仅变过三次丹诀,五行鼎内的变化也肉眼难见,但陆枫山依旧心平气和地观察着,不曾漏去丝毫片段。

    然而下一刻——

    突兀地,在陆枫山的注目之下,那枚淡青色丹药竟完全消失了!

    这个瞬间,纵容是陆枫山,心中也难免微微一紧。他望向陆启明,却见少年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陆启明撤了丹诀,转以术诀召集五行元力,迅速在丹药消失的地方凝聚出一个透明盒子;陆枫山再看时方才意识到,这丹药的形态竟不是固定的——恰如此刻它还原成了最初的圆润丹型,却又在下一刻再次无声匿于虚空。

    陆启明抬头望向他,微笑道:“接下来,就要老祖多费心了。”

    陆枫山便问:“怎么做?”

    少年手指向上一指,笑说:“咱们要到天上去。”

    ……

第五十三章 万里贺书(二)

    长天碧洗,苍云已在脚下。

    一老一少并肩立于虚空,纵观远处山河寂静。

    陆枫山再次望向下方昆阳城,道:“真像。”

    陆启明微微一笑。他明白老人语中含义——二人此前那场论道,虽是行了“御气鸣音”之法,但那种由高处俯瞰全城的感受——与此刻亲眼所见几无区别。

    陆枫山收回目光,语气中不无慨叹,“开始吧。”陆启明刚刚已经将丹药的诸多改变与他解释清楚,此刻已万事俱备。

    陆启明略一停顿,再次补充道:“这次恐怕会有大动静,到时还请老祖及时收势。”

    以丹药愈伤而已,又能有多大动静?但这想法只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陆枫山并没有额外过问的意思。他只简单道:“好。”

    陆启明点头,后退了几步——

    原来这二人并不仅仅是浮于空中,而是陆枫山以天地灵气凝结出了一片宽阔的悬空台面,使他们即便身在万丈高空之上,亦能像平地那般自如行走。

    陆启明看老人开始结印运转功法,顺势一拂手,将此前封住的丹药送了过去。

    下一刻,他轻轻闭上眼睛。

    丹药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之后,已无法再被肉眼观察,唯有借助精神力去感知。

    那是不计其数的晶莹光点,汇聚成一淙淙清亮的光河;又像极了一道半透明的奇异布匹,微微闪耀着柔美的丝缎光泽。

    ——丹药化作的灵流,就这般向着黑袍老人拂笼而去。

    ……

    随着丹药药力一分分纳入身体,陆枫山过去内息中的滞涩之处迅速如冰雪消融,最终连最后一丝旧痕也了无踪影。再加上陆启明炼制时额外将“睦月雪”聚灵的特质保留了下来,此刻这里已俨然是一片灵气的海洋,陆枫山身处其中,身体逐渐被这些灵气荡涤透彻。

    陆启明也同样在感受着。

    修行到了大周天境界的后期,对天地道理领悟较为精深的一小部分修行者,有可能体现形成自己的“领域”——即,将一定空间范围纳入自身掌控的能力。陆启明此刻就处在陆枫山的领域之中。

    在双方意念都无丝毫抵触的情况下,“领域”就是提高晚辈修行领悟的最佳手段。正如此时,陆枫山正在感受着的一切,陆启明也能同时感受得到——他现在几乎是以第一视角来体悟大周天巅峰修者的修行——这些即便是对于陆启明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体验。

    时间流走。在丹药药力不断消耗着的同时,陆枫山的周身气息也再次恢复了大周天修行者原本的圆融流畅。

    过程十分顺利,诸事皆在预料之中。

    然而,就在这一切即将完成的前一刻,异变突起!

    毫无征兆地,天地灵气悍然沸腾——竟是陆启明突兀发动了攻击!

    天空的蓝色刹那间黯淡了,唯见无穷无尽的火元力奔涌而来,瞬间在四方掀起海啸的狂澜。火之奥义玄之又玄,而在凤族血脉与天地的微妙感应之中,竟自九天之上恢弘降临——

    仿佛虚空破了一个巨大洞窟,炽红瀑布流泻而下;这已不再是虚幻的意境,而是足以具化在人眼前的真实力量。

    凤族灵诀引,持苍天臂助。

    此名,赤金之泽。

    ……

    武诀?术诀?

    都不像。

    陆枫山望着这一汪赤金色的浩大泽海,目光平静,并无动作。陆启明选择在他的领域之中发动这个奇异法诀,便已足以说明自身善意;更何况,进展到此刻,陆枫山自己亦有所感。

    ——奥义境,竟然是奥义境!隐藏于陆启明今日所为背后的,竟然是这般连陆枫山自己都不敢想的野心。

    陆枫山确实早已是大周天巅峰的修行者,可他暗伤积累多年,又已寿数将尽,再加上陆氏一族并没有奥义境的前辈能给以引导,所以他对晋升奥义境一事早已不存奢望,只求暗伤减退,让他能在自己最后的几十年里再为家族、为后辈做些事。

    然而陆启明却用行动在告诉他,他正是应该立刻成就奥义境,他正是应该立刻成为陆氏一族的第一个奥义境修行者!

    赤金汪洋之中,陆枫山望向少年微笑的眼睛;他分明未发一语,而陆枫山却在其中读出了掷地有声的六个大字——

    就在今日此时!

    这一刻,陆枫山心中豪情顿生,翻涌在胸口的是遗忘多年的壮志热血。

    站在元力洪流中央,老人畅然长笑,喝道:“好!”

    紧接着,他阖起双目,持灵台清明,全心意感知着身周明炽艳绝的元力之泽,感知着天地间的一切,感知着他自己的道。

    他早已不再去想小周天何以能引动天地规则,不再去想陆启明何以对火系奥义领悟如此之深,不再去想陆启明此举有无隐患,不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突破周天桎梏。

    只有去做。

    ……

    陆启明无声一笑,放下心来。

    他已经看得到结果了。

    一切都是相互的——早晨鸣音论道让陆枫山知晓了陆启明对道的一些领悟,陆启明自然也能够推断出陆枫山的修行。开放的“领域”让陆启明感知到陆枫山的体会,那么陆枫山也同样能够借助“领域”感受陆启明对火之奥义的领悟。

    家族必须有奥义境。这是陆启明决定已久的事。

    陆氏名声很大,但陆启明以为——名声已经太大了,几乎已经到了名不副实的程度。

    中洲世家,姜、秦、陆三氏并立。然而姜氏已经确定与医家圣地茯苓古地有所关联,秦氏更是神域当年大风水秦门的后人——陆启明绝不相信这两家没有奥义境存在;论底蕴,他们更是出身中洲的陆家无法相比的。

    陆启明很快就会离开中洲;至多半年。那么在此之前,他会尽自己所能,让家族在顶尖修行者的境界上,至少与姜秦二氏并行。

    实际上陆枫山早已具备了一切条件,陆启明所做的只是激发。

    他用出的那一式“赤金之泽”属于凤族灵诀,之所以能突破“小周天无规则”的死律,依靠的是凤族血脉的天赋能力——这些规则确实体现的是陆启明自身的感悟,但真正发挥威力的却是天地间游离的无主规则——这是唯有三灵族才可能完成的事。

    如果是陆族中的其他长者,陆启明亦难以保证绝对成功;但陆枫山不同。他主修的正是五行之火。

    ……

    层云尽染之时,一切重归宁静。

    陆枫山成功了。

    陆启明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庞,轻声微笑道:“恭喜。”

    小奥义延寿两千年;从这一刻起,陆枫山已不再是那个枯瘦的垂暮老者。

    陆枫山没有说什么。他察觉并理解了少年语气的变化,也同样回以微笑。

    下一刻,他向东方望去一眼,再向西方望去一眼。

    东秦,西姜。

    光如惊鸿掠过漫长天际。

    ——有贺书远自万里来。

    ……

第五十四章 以名为敕

    从天边到眼前只在须臾。

    青色束光准确停驻在陆枫山手边,凌空徐徐展开。这道纯粹以规则和木属元力凝聚而成的“贺书”,却展露出了与真实书页毫无差异的质感。

    这封贺书来自姜氏——

    “姜子苓为枫山兄贺。”

    看到这个名字,陆枫山神情有瞬间的恍惚,慨然而笑:“原来是子苓啊。”

    陆启明轻声问:“旧人?”

    陆枫山点头,喟叹道:“你们已不曾听说他了。子苓与我是同辈人。”

    人人皆有少年时;陆枫山与姜子苓也是有旧谊的。只是三百年前陆氏一族遭逢大难,陆枫山非但自身修行受阻,更有敬慕的长辈因护他离世——诸多变故下,复杂心境难与人言。陆枫山避居经义阁,也确有几分心灰意冷的意味。此后便与外面人事断了关联,只偶尔指点族人修行。

    不曾想重叙老友竟是在今日这般情境,实在让人无法不感慨。

    再往下看,陆启明忍不住微笑道:“这位前辈应该也是很活泼的性子吧?”

    “确实。”回想当年,陆枫山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他再看了一遍姜子苓的贺书——只是十数句简单的叙旧问好,应该看不出什么吧?他便问:“莫非这贺书还有什么玄机?”

    陆启明笑答:“即使是奥义境,跨越万里传书也是十分困难的事。姜前辈已是小奥义中阶的修行者,可是想写出这几行字,恐怕也非要用尽全力不可。”

    陆枫山哑然失笑。他方才还奇怪怎地三百年不见、姜子苓说话竟简练了这么多,原来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此刻再看这封“简单”的贺书,陆枫山脸上笑意更浓。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贺书上还有一个奇特的符印——

    符印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淡青色,衬在姜子苓书末署名之下,几与贺书整体融成一色,粗略看时根本不会引人注意。而当陆枫山特意注视之时,感知中却突兀闪现了“林中鹿”的灵动意象——分明是蕴藏了高深的木规则运用;其中更有微妙的精神力印记,显然是防止他人伪作之物。

    陆枫山沉吟片刻,正待要问,却见又一道玄色流光——

    这次是东海秦氏的贺书。

    “秦渔……”

    陆枫山低声念着这个连他也无甚印象的名字,简单掠过贺书大同小异的内容,将目光停驻于书末——果不其然,那里也有一个独特的符印。

    看来这种符印代表着奥义境修行者之间的某种规矩。陆枫山感受着秦渔符印中沧海星辰的意象,心中如是判断。

    “是‘名敕’。”

    陆启明轻声道,“在神域,每一位奥义境以上的修行者,都会凝练出独属于自己的符印,也就是‘名敕’——以此在命令或书信之中明示自己的身份。”

    “名敕……听起来像是类似于世俗官员之间‘名刺’的意思?”陆枫山道。

    “不错。”陆启明解释道:“之所以取用‘敕’字,是因为奥义境本身在神域就代表着权利。在神域绝大多数地方,奥义境的修行者都是有一定特权的。”

    陆枫山挑眉,“这么说,奥义境在神域也并不是很多。”

    “远比中洲想象的少,”陆启明点头,又轻笑道:“只不过在神域有地位的仅仅是奥义境修者本人,而不是拥有奥义境的势力。”

    “原来如此。”陆枫山微一颔首,再问:“那名敕与名敕之间也定然有差距存在吧。”

    “确实。名敕是通过一种特殊的传承法诀凝练,就像这种——”

    陆启明说到这里,以术诀在空中显化出一篇由古文字书写的玄奥口诀——正是凤族传承记忆中的一种名敕凝炼之法。若是功法灵诀,人族修者自无法与凤族通用;但名敕一物原本就是人族的发明,使用时倒无所谓凤族人族了。

    将法诀展示与陆枫山后,陆启明继续道:“名敕的凝炼过程并不完全受修行者意志控制,成形之后也极难改变,是以神域大多数人都对名敕十分看重。若是有经验的人,通过名敕就足够判断一个人的传承背景和修行潜力。”

    “哦?那是要很郑重了。”陆枫山眉头微蹙,抬手指向前方两封贺书,“依你看,他们二人如何?”

    陆启明不假思索道:“姜前辈的修为比秦前辈高出一个小境界,踏入奥义境时的年龄也更轻。但无论是传承还是此后潜力,都明显是秦前辈更胜一筹。”

    “传承?”这个答案出乎陆枫山意料之外,但他很快恍然,叹道:“原来秦家也与神域势力有渊源。”

    “岂止。”陆启明微微摇头,道:“大风水秦门全盛之时,曾是神域最有能量的武宗大姓之一,只是后来被灭了族,仅余一线血脉未绝——就是如今的东海秦家了。若论真正的传承底蕴,姜家只是沾了一丝茯苓古地的福气,仍远远不能与秦家相比。

    “当然,就算是秦家的——”

    陆启明一指空中浮动的凤族法诀,微笑道:“也远远不能与这篇相比。”

    陆枫山尽管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陆启明亲口说出这么一句,还是不由心神摇曳——这个连他也看不懂的自家晚辈,在神域究竟还有着什么身份?这些分明早已超出了“中武院长的弟子”可能拥有的能量。

    陆枫山沉默半晌,最终只向他确认道:“可有隐患?”

    陆启明笑:“无。”

    陆枫山简单一颔首,直接开始凝炼属于他的名敕。

    既然姜、秦二氏万里传书相贺,他不能不回礼。但小奥义原本是没有能力将感知范围穿越万里之遥的;初晋奥义之后会出现短暂却强烈的“天人感应”——这也是另两位小奥义能够锁定陆枫山准确位置的原因;而陆枫山同样要借助这种“天人感应”完成回信。

    越早越好。

    ……

    在中洲东方陆地的尽头,是没有尽头的汪洋。

    她有一个寄托人们浪漫憧憬的名字,唤海。

    人们如此虔诚地相信着,只要在唤海海岸向远方真诚祈祷,终有一天,他们能得到神明的回音,能够实现心中珍藏的愿望……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想要的可不是你的回音啊!”

    孤帆之上,女子的声音懒洋洋响起。

    ……

第五十五章 一叶知秋

    不同的奥义境修行者,其性别及性情自然也是有很大不同的。

    秦渔就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有着波浪般的栗色长发,白皙莹润的皮肤,和微微上扬的妩媚眼角。

    秦渔不情不愿地从船上半支起身子,瞥向面前同样跨越万里而来的回书,眯着眼笑起来:“不错,红色——我喜欢。”

    她确实喜欢红色,就像她今日也穿着一身正红色宽摆长裙。她认为美人就是该穿红色;而她,就是美人。

    “陆枫山……这人谁啊?没听说过。”

    秦渔视线继续下移,直至停在书信落款——

    形如枫叶的火属名敕,淡红中带有流金的规则光晕;一叶知秋。

    “啥?!”

    秦渔盯了那名敕半晌,猛一下弹坐起来,拍着船舷怒喝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的人,你看着这一个个的,压根儿就没有被人示威的自觉啊!”

    这时海面上隐约现出涌动的暗流,很快变得明显起来——随着四处飞溅的浪花,秦悦风终于又一次从海底游了回来。

    他一边扶着船沿大喘气,一边也没耽搁好奇心。他眼睛盯着这封远道而来的回书,连声问着:“这是怎么啦?他们很嚣张吗?”

    “看看这名敕——就我刚刚给你解释过的这东西。”女子慵懒地托着腮,呵呵笑道:“就几分钟前我还打赌这陆家的乡巴佬肯定不会咱这么高级的玩法,结果呢——”

    “打脸真是打得啪啪地响啊。”秦渔甚至还顺手轻拍着脸颊——她连嘲笑自己也是从来不懂客气的。

    “这事儿可一点都不奇怪。”秦悦风不假思索地说着,暗中试图再度蹭上船,“肯定是因为启明的缘故。”

    “嚯——怎么又是他!”秦渔大翻白眼,身子一仰放松躺回原来的位置,捏着耳垂叹道:“你说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悦风趁机又往船上靠了点儿,继续说话时的语气却装得一片认真:“真的,我说真的——您想想看,像这种牵扯到神域的东西,陆家怎么会知道啊?不像启明,他可是三天两头就往道院跑……”

    “瞧你出息!”秦渔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羡慕之意,抬手往他脑门上蹦了一个暴栗;然后再躺回去。

    她猛一睁眼,豪迈指着天,气壮山河地道:“不就是神域么!秦悦风你快给我立刻修炼到归元境,咱大秦门说杀回去就杀回去!”

    秦悦风在一旁干笑。

    “得,不逗你了。不过这次我可不是开玩笑。”女子指了指那个枫叶名敕,皱眉道:“咱们秦门再不景气也还是秦门,有些传承虽然没给你们这些小辈看,但保存得还是相当可以的。就像这凝炼名敕的法诀,神域还真没有几家比咱们的强——而且还敢强这么多……这可就太没道理了。”

    秦悦风奇道:“您是说,这法诀不是张院长给的?”这时他已经趁秦渔走神,不知不觉重新坐回了船里。

    “肯定不是。让我想想,火属的……”秦渔摸着下巴,忽然问:“那小子,他真是五行俱全的体质?没造假?”

    秦悦风这次才是真奇了,反问:“这有什么好造假的?他才没必要造这种假。再说,我亲眼见了好多次呢。”

    女子默然片刻,缓慢盘膝坐直,喃喃道:“难不成他娘的那传闻,居然是玩儿真的?”

    “您说什么?”秦悦风没听太清。

    “我得告诉你一个重大秘密。”秦渔的神情极为严肃。

    秦悦风还没见过她这般郑重过,也赶快跟着她一起坐正,认真听着。

    秦渔道:“你整天说个没完的那位‘启明启明启明启明’——他不是人。”

    秦悦风呆了一呆,以为是族里这位“女老祖”的跳脱性子又犯了,就讪讪笑道:“渔姐,咱这话也不能这样说吧……”

    ——秦渔当然不是秦悦风他姐;她做个太祖奶奶都还嫌小呢。然而秦渔非要他这样称呼,喊错就一脚直接踹到海底,秦悦风也实在无力反抗……

    果然,听到这次秦悦风喊对了,秦渔也不计较他怀疑自己的说法了。她大笑道:“怎么,这年头还不准人说实话了?陆启明他真的不是人——是个凤凰,就能飞的那种。”秦渔还忽闪着双手给他比划了几下。

    秦悦风懵了一脸,结巴道:“什、什么意思?”

    秦渔耐心地给他解释:“我前段时间不跟你讲过了,咱秦门当年就是被那伙儿脑子有病的灵盟给灭的。灵盟呢有三大台柱——口误哈,是三大灵族——凤族就是其中之一。再然后呢,陆启明就是凤族的成员啦,还是特核心的那种——你现在心情复杂不复杂?”

    复杂。

    秦悦风已经复杂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早说?”——他连“您”都不“您”了。

    秦渔一派坦然,直接说:“因为我以前不信啊!”

    任由秦悦风在一旁纠结着,女子使劲一拍大腿,突然大喝道:“妈的!真爽!”

    秦悦风无力地瞥了她一眼——他感觉自己再也跟不上她神奇的思维了;好在秦渔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感叹。

    看秦渔满脸都是羡慕。她发自肺腑地反复絮叨着:“瞧瞧人家,这投胎投得多好!我也想当凤族啊!为什么不是我啊!为什么不是我!”

    秦悦风:“……”

    他双手捂住自己混乱的脑袋,喃喃道:“你不是刚说了有仇么!”

    “有仇归有仇,但这跟我羡慕他们有毛关系?”秦渔反而理直气壮得很。

    她看了秦悦风一眼,毫不客气地打击道:“我看你也甭想跟人家比了。知道不?他们凤族就算压根儿不修炼,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只要成年就直接是奥义境……唉!为什么不是我啊!”说到最后,秦渔又忍不住重复吼了这么一句。

    秦悦风怔了好久,选了一个最不费脑筋的问题:“那启明他不就要成年了吗,怎么才小周?”

    “你想什么呢!”秦渔摆摆手,道:“人家凤族活个差不多二百岁才算成年,他才多大?”

    秦悦风“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在同一艘小船里对坐着,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秦渔见秦悦风一脸“被打击到了”的恍惚表情,难得良心发现,道:“那什么,仇不仇的,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秦悦风缓缓看向她。

    秦渔道:“凤族是出了名的只干好事儿,正义感高得莫名其妙。除非有些白痴主动撞上去,还真没听说凤族无缘无故灭谁族的。咱秦门当年的事,我约莫着也跟他们凤族没什么关系。”

    秦悦风深沉地望着她,惆怅道:“没事!渔姐您不用骗我了!”

    秦渔喜欢让别人抓狂,而她自己其实也特容易抓狂。一听秦悦风这架势,她觉得自己的头唰一下就涨大了十倍;一头大她就口不择言——

    她脱口道:“陆启明这事儿算什么?就这你受不了啦?你亲姐还跟着咱家真正大仇家走了呢!”

    这话刚一出口秦渔就暗叫不好。她本意是为了让秦悦风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现在这注意力倒像是转移成功了,但……

    果不其然。

    下一刻,秦渔就见秦悦风倏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往后使劲一仰——直挺挺摔躺在船上,发出“砰”地一声。

    女子无辜地眨眨眼,身子悄悄趴过去,支着脑袋观察他的表情。捏了捏腔调,她难得温柔地道:“秦悦风?小悦风?你还好吧?”

    秦悦风用梦游般的缥缈语气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对,这是梦。睡一觉就好了……”嘴上说着,他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秦渔感到自己真的十分体贴,便柔声道:“好,你睡你睡。”

    然后她坐到了船的另一头,抱膝望向广阔唤海。

    天空很蓝,海面无边无际,湿润的风静静吹拂着她的长发……

    嗯?

    秦渔脸色一变,沉声道:“不对!”

    秦悦风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秦悦风——”

    女子的声音阴森森响起,“你想给我偷懒是吧!”

    要遭!秦悦风脑海中思虑电转,拼命想着对策——他真的不想再被秦渔丢进海底修炼了啊!那滋味太可怕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这瞬间的无法反应就已经给了秦渔答案。

    “你!居然!敢耍我?!”

    秦渔暴喝一声,扑过去一把将他揪起来,咬牙切齿:“演得真像啊!嗯?”

    亏她还真以为这臭小子大受打击需要安抚,她居然真信了!

    秦渔恼羞成怒。

    说干就干。她把秦悦风高高举起,下一瞬就要把他塞进海里——

    “走你!”

    秦悦风骇然道:“老祖您听我解释——”

    “老祖?!你居然还敢说我老?!”女子顿时柳眉倒竖,娇喝一声:“滚你丫的!”

    她手腕一转,把秦悦风凌空甩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再一松手——

    秦悦风果然还是没有摆脱海底修炼的命运。他嗖一下就消失在了海面,干脆利索,不曾溅起一丝浪花。

    秦渔这才算有点儿满意。她拍了拍手,嘴上犹在嘀咕着:“看来这臭小子心理承受能力好得很呢,训练任务要改!还要改!”

    平息了一下心情,女子站起身,负手望向南方天际。

    那里是古战场。

    她刚刚没有说的是,就在与陆枫山万里传书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因古战场异变带来的环境改变,居然已覆盖了小半个中洲、即将蔓延至陆枫山所在的位置了。

    秦渔轻阖双眸,掌心向上,双臂缓缓展开,大红裙摆无风自动。她起卦。

    日夜瞬转,海上升辰星。

    只片刻;女子略带茫然地睁开眼睛,眉心紧蹙。

    “九万年寂灭之地/

    今日为永恒主宰之归来而欢欣/

    新主将至/

    至即无限/

    众生立迎立恭迎。”

    她沉默良久,心中想道。

    不。

    这绝不是卦。

    ……

第五十六章 杀镜(二)

    风中枯叶化蝶。

    低矮的格桑花一簇簇往身后掠远。天际云层堆叠出庞大围城,任地上的人再如何拼命奔逃,也绝无突越的可能。

    殷秋水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她就这样在空旷寂静的景色中策马疾驰,已有很久了。

    昆阳东南二百余里有一座行宫,依山傍水而建;重檐叠宇,富丽非凡。

    殷秋水就在此处勒马。

    她沉默仰望宫殿了片刻,然后沿阶梯正中开始一步步地往上走。可是她真实的心情远不及表面上的平静;她知道,盛玉成——那个大盛王朝的大周天,此刻就在这里。

    大周天境界的修行者自不是任谁想见就能见的,殷秋水虽然已得了求见之法,但也实没料到竟连等候召见的漫长过程都不需要——

    “夫人来的真是巧。”接引宫女如是说着。她抿嘴轻笑,“咱们王爷最喜与民同乐——殿里这时候正要起‘京华芙蓉舞’,夫人可是有眼福了。”

    王爷?

    殷秋水方才想起盛玉成虽已是大周天,但是非常年轻,只与当今盛皇同辈,远不合适用“老祖”这样的称呼;加之传闻中盛玉成仍然对世俗权力热情未褪,盛皇便予他了一个实权王爷的封号。

    京华芙蓉舞?

    名字有些耳熟,似是近几年出名的宫廷乐舞吧。殷秋水莫名地想笑,这些日子昆阳、离尘和殷族三地风雨声阵阵,而在区区二百里外的这座行宫之中,却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他果真是胜券在握,权当来避暑的么。

    与民同乐?

    殷秋水想着自己这段日子或许是肠胃不好;她又觉得恶心了。

    一路并不专心地走着,她随接引宫女穿过重门,终于来到盛玉成所在的大殿。

    殿内远比宫宇外观更加奢华。踏入殿门的那一瞬,殷秋水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的世界——

    繁花开放如盛宴;不同时节的珍品在这里逆转了自然规律,却又融合成和谐美妙的沁人香调。

    殿内建造有大面积的水池。池中水清澈净透,却有着晶莹的金色和醉人的香气——直到这时殷秋水才震惊地意识到,池中装的竟全部是珍贵的美酒!她原本以为这种事只可能出现在说书人夸张的形容中,没想到今日竟会亲眼见得。

    池中酒面漾着轻缓的波澜,透过影绰的倒影,能够看到上方流光溢彩的悬顶壁画、精致雕刻的红彤灯笼。

    乐阵之盛大更胜帝王规格,乐师、乐器不知其数。他们共同倾力鸣响的乐曲在整座大殿内起伏流转,令闻者心神沉醉。

    ——更令殷秋水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分明像是不久前刚刚筑建的。不必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恭迎盛玉成一人之到来。

    这一刻,殷秋水忽然对大周天强者在世俗中的影响力有了更深的体会。

    接引宫女躬身退去;殷秋水孤身站立在大殿之末,目光越过那群翩然作舞的曼妙女子,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的盛玉成。

    盛玉成与她昨夜易容见过的陆宇年岁相近,但面貌身形却仍维持着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模样。他此刻正放松斜靠在宽软舒适的坐榻上,眼睛专注而赞美地望着舞女们款摆的腰肢,丝毫没有往殷秋水这边瞥上一眼。

    殷秋水便也站在远处,既不跪拜也未问礼,也与他一样往那大殿当做的舞池望过去。

    一曲京华芙蓉舞,便要动辄上百人。而这些“舞女”,竟无一不是修行者,至低也是武师;当先作舞的五位女子修为甚至比殷秋水更高一筹——也必须如此,否则她们怎能展现出如此仙逸出尘的舞姿、更怎配起舞于盛玉成面前?

    殷秋水最终望向的还是唯一领舞的那一位——

    她容颜娇媚而不失高贵,眉心点一滴嫣红朱砂,却妆为剑眉入鬓,不以水袖、反持长剑作舞。她旋舞腾挪间身形翩若惊鸿,剑法高明令殷秋水不觉屏息——然而越是看,殷秋水越以为她眼熟……

    画像!殷秋水见过这女子的画像——她竟是大盛王朝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永乐公主!

    认出“舞女”身份后,殷秋水怔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她的身份与永乐公主的差距已然宛若云泥,又怎么可能与那高高在上的盛玉成有平等对话的机会?既是如此,她今日所求岂不是更是痴妄得可笑?可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若不能成她又该如何挽救?

    殷秋水双眼望着歌舞,思绪却无可抑制地飘往未知之处。围绕她周身的是恢弘奢华到了荒诞的巨大殿堂,这让她的心从勉强的冷静渐渐迷茫,渐渐慌乱,最后几近陷进真假难辨的夸张幻境。

    她实在很难理解,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实。

    就这样——直至歌舞结束,直至永乐公主带领一众女子向盛玉成恭谨跪拜后徐徐离去,殷秋水仍然魂不守舍地僵立在原地。

    然而,气氛的剧变不由得她不回神——

    由极致的喧盛到极致的死寂只在一瞬间。随着盛玉成懒散的一个手势。整座大殿蓦然间就不再有一丝声响——所有舞者、乐师与侍者尽皆退去,舞台整个撤下,乐器依次搬离,连门窗也一一紧闭。偌大殿宇顷刻间空旷寥落,若不是酒池闪烁的淡金光泽仍能证明,殷秋水几乎要以为之前一切都是她不存在的幻想。

    这般猝不及防地,大殿中只余殷秋水与盛玉成一站一坐。

    “你叫殷秋水是吧。”

    盛玉成缓缓将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含义莫名地上下扫视着。“——怎么是你?”

    这是盛玉成第一次真正看向她——也就在此时,殷秋水才知道大周天修行者居然仅凭一个眼神就能给她以如此之大的压迫力;这一刻,她甚至难以站稳、不能呼吸。

    在她极力保持思维清晰之时,她隐约意识到——盛玉成对昆阳诸事的关注重点并非她之前以为的那般简单;如果仅仅是殷家或离尘山庄本身,盛玉成定然不会愿意单独与她对话。

    殷秋水尽量控制住呼吸的平稳,勉力答道:“成然身体有恙,又不敢耽搁王爷行事,所以……”

    盛玉成笑了声,直接打断了殷秋水准备说下去的话,凉凉道:“我看你是别有目的——自作主张来的吧?”

    殷秋水心中顿冷。

    ……

第五十七章 杀镜(三)

    殷秋水死死盯着酒池倒映出的大红灯笼,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寂静中,她忽道:“是。”

    盛玉成挑眉,再次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子。他终于发现原来这殷秋水也是个绝色——非但不比之前的永乐公主差,还更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连眉宇间的疲惫也让她格外显出惹人怜爱的柔弱风情来。

    盛玉成开始有了点儿兴致。他勾起唇角,很耐心问:“是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殷秋水低垂下头,道:“我们夫妻和整个殷氏家族都已被陆启明逼至绝路,求王爷出手相救。”

    盛玉成顿觉无趣。他身子往后一歪,重新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淡声道:“我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除掉那小子,你这不是废话么。”

    殷秋水闭了闭眼,咬牙道:“恳请王爷尽快出手,并赐令牌与我殷氏为证。”

    “哦,这是不信我啊。”盛玉成摸着下巴,玩味道:“难不成我亲口说出的话,还不及一块死物管用?”

    殷秋水尽力站稳,继续重复道:“恳求王爷赐令牌与我。”

    盛玉成一笑,伸手从靠枕下面扯出一方紫色锦帕——也不知是哪个美人的贴身之物。他随意在上面写了“令牌”二字,手一扬,帕子便轻飘飘向着殷秋水荡了过去。盛玉成微笑道:“喏,令牌。”

    殷秋水沉默以对,未接。余光中锦帕落入酒池,字迹很快氤氲一团。

    盛玉成不以为意,兀自悠然笑道:“其实你也不必这样。你看你们殷家的家财,我大盛可是一厘未动——足以见得我们是最宽仁的主家,怎么也不会亏待你们呀。”

    他正拿着一柄精巧的小剪子修指甲,一声声脆响分外刺耳。

    殷秋水一直低着头,忽道:“那自然是因为你们早已在殷氏族地得到了更好的东西。”

    盛玉成手上动作未停,随口问她:“什么?就那壁画么。我看过拓本,那东西就不值一文。”

    殷秋水心中想着密信内容,低声道:“壁画之后呢。”

    盛玉成弹了弹指甲,道:“早还在京城的时候,于成然就来见过我。他不是说这事儿不让你牵扯进来么,看来也是言不由衷啊。”

    殷秋水握拳的手微微一紧。她回忆起前段日子于成然那次远行时告诉她的理由,一时无言。

    盛玉成没有注意她的神态变化,继续道:“我就再给于成然个面子——你回去吧,但那壁画后面仍是实心的,给我好好记住了。”

    殷秋水没有动,反而道:“那王爷可猜得出,它为什么是‘实心’的?”

    盛玉成眼睛微微眯起。

    而殷秋水说完这一句便再次沉默。

    盛玉成倏然笑了,点头道:“很好,你很好。说吧,你想得到什么——郡主封号怎样?如果这信息足够有价值,就算是公主也无不可……哦,忘了,你已经嫁出去了——那诰命?”

    殷秋水道:“只求王爷赐令牌与我。”

    “你不会真的那么天真吧?”盛玉成笑道:“难道不知道令牌这种东西,得是我承认才有用。我若看不顺眼,那它就是一块废铁。”

    殷秋水只重复道:“求王爷赐令牌。”

    盛玉成盯了她片刻,忽道:“你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声音,根本由不得殷秋水不情愿——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她身上,迫使她仰头与高处的盛玉成对视。

    盛玉成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不错不错,你该庆幸自己长得够漂亮。来,先把你知道的说来听听,我看看值不值当。”

    殷秋水道:“在山壁中另有一道夹层,其中是一种中洲从未出现过的灵玉。”稍作停顿,她补充道:“家族已经把它转移到了一处秘密所在。”

    “‘秘密所在’。”盛玉成品味着这四个字,哑然失笑:“就凭你们……何必麻烦。依现在这种情况,除了我大盛,你们又能与谁交易?谁又敢接?”

    殷秋水道:“中洲武院。”

    盛玉成脸色有短暂的阴沉,但很快又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是在开玩笑吗?你们武院叫沈什么……沈乐的那个死在这里,于成然还敢回去求武院?据我所知,陆启明过来不就是调查你们这事儿的么?”

    殷秋水瞬间气得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指着盛玉成,“你——你居然,你居然还……无耻!卑鄙之极!”

    盛玉成一脸无辜地笑道:“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

    “天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殷秋水泪水夺眶而出,拼命按住心口,一字字咬牙道:“明明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沈兴师弟啊!成哥他做错了什么?他一直尽心尽力帮你们做事,到头来却要被你们这样栽赃?你们还有哪怕一丝的良心吗!”

    盛玉成从面前果盘里拈了一颗葡萄,悠哉笑道:“你急个什么,于成然他不也没说不愿意嘛。既然他心甘情愿,我们又怎么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他甘愿……”殷秋水脑海霎时一片眩晕;她几乎能感觉到血腥气涌至喉间:“这种话你居然也说得出口?!他甘愿?他甘愿?!”

    盛玉成嚼着葡萄没有开口,只随意点了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殷秋水悲愤到了极点,反而笑出了声。

    她神情忽然安静下来,冷冰冰道:“不就是你们拿殷氏全族逼迫他么?但是我殷氏一族有哪里对你们不起,要被你们这样对待?”

    “无论是陆家还是你们盛朝,一个个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她哭了又笑,声音却始终清晰无比,“在你们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被明码标价的货物,随时都活该准备着被交易出去的——是吧!”

    “我们殷氏一族是远远不能与你们世家相比,但也是全部族人、多少代人的努力和牺牲才换回来的!家族兴衰,身家性命,全部族人守护的一切!全部都选择托付给你们!我们付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助力!但你们呢?!”

    殷秋水笑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续道:“你们仅仅想从族里得到陆家的情报,仅仅是想给陆家添堵,然后就毫不在乎地把殷氏全族的真心弃如敝履!对我们那等简单到可怜的恳求从未理睬,却绝对不会少那些永远没有尽头的进贡、利用。

    “最后,到了现在——

    殷秋水踉跄着一步步走过去吗,笑着问道:“先以我们逼成哥承担沈兴师弟之死,然后再把谋害陆启明师弟的罪名按在我们头上——直到把我们所有人的全部利用价值压榨干净,连命都不剩,才算结束!对吗!”

    ……

    ……

    ps:先发一章补昨天的,今天应该能把之后的场景写完

第五十八章 皆荒唐

    啪。啪。啪。

    盛玉成从柔软舒适的坐榻上起身,拊掌笑道:“哎呀,这听得我都差点儿惭愧了。没想到我们堂堂大盛竟然这般恃强凌弱,罪大恶极。”

    殷秋水冷笑:“难道不是?”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她早已不在乎什么了。

    “好口才好口才,真是人不可貌相——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易也能被你编成一出苦情戏来,实在太了不起了!”

    盛玉成看她表情,笑着摆手道:“你先别急着否认。今天我心情不错,就给你理理——

    “首先别把你们说那么高尚——什么真不真心的,讲出来你自己不腻歪?你们殷家原本在陆氏底下待得好好的为什么找到我们大盛?说白了不就是嫌陆氏不重视你们,发展不起来么?

    “再者也别说什么家族世家的。哪个家族生下来就是世家啊?要想比什么家族血泪史,我现在就给你找个人讲三天三夜成不?无聊不无聊?而且凭什么你们想让我们信任你,我们就得照做?更重要的是——你们真的有被信任的价值?”

    “敌对世家的叛徒——那也是叛徒。”

    盛玉成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着。

    “我告诉你,事实证明‘背叛’这种事可是有惯性的。要是这一局是他们姓陆的胜了,你们殷家扭头就立刻再换条大腿抱,绝对不带犹豫的——你信不信?”

    殷秋水沉默很久,低声道:“事情没有发生,又何必做这种假设?既然王爷有赢了这局的信心,又何必白白扰心?”

    “嘿我就奇了怪了,”盛玉成忍不住笑起来,问她:“谁给你说过我有赢的信心了?你比我还懂?”

    殷秋水不由脱口道:“难道你不是要去杀陆启明师……吗?”

    “妇人的思考方式还真是猜不透,”盛玉成啧啧称奇,“谁又给你说过我不是去杀他的?”

    殷秋水一怔,只好道:“既然确实如此,王爷的修为已臻至大周天境界,又怎可能……”

    盛玉成笑道:“原来如此,大周天对小周天,你就觉得我稳赢了?想得也太简单。如果陆启明真好对付的话,又何必我来?再说,规矩摆在那儿,我明着杀他岂不是找死?我赌我绝对活不过当天——真当陆家吃素的了?”

    殷秋水再一怔,心中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一时无言。

    “给你讲个笑话——族里让我找个机会干掉陆启明还不能被陆家发现。”

    盛玉成不知何时再一次躺回了软榻。

    他嘴里大嚼着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骂道:“他奶奶的,你能你上啊!真他妈难为死老子了。我们族里那一帮老不死的就跟……对了,就跟你们殷家家主一个模样的蠢!闭关闭的脑子都烂了,睁开眼就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想一出是一出。我看啊,大盛再被他们胡乱指挥下去铁定要完,也就等着我这一个明白人力挽狂澜了。”

    盛玉成先不管不顾地扯了一大番牢骚,呸呸呸吐光嘴里的葡萄籽,再将目光转回殷秋水身上,向她眨眨眼:“怎么样——听到这里,有没有觉得自己的愿望快要落空了?”

    殷秋水十指下意识收紧,咬牙道:“王爷……王爷说的是。如果王爷真想除掉陆启明,有所差遣在所不……”

    “打住打住。”盛玉成翻了个白眼,无趣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差得很?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装个屁的假。你是真的想陆启明死?我看你只是想催我去跟他死磕吧——再直接点,你是催我早死的吧。”

    一瞬间,殷秋水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她强笑道:“王爷说笑了,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盛玉成再次伸手打了个响指,笑道:“这句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正想不明白呢。不过无所谓,反正我早准备好了出人不出力——你看看这行宫,刚弄出来的。”

    他指着四周奢侈到了极点的装潢,满脸洋洋自得:“这钱哪儿来的,就让我准备干掉陆启明的——不过现在已经花光花净喽!”

    殷秋水不知如何接话。盛玉成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差别太大,以至于她此前的一切准备都毫无用处。

    盛玉成也未必真的是在对她解释。

    他兀自冷笑不已:“这世上蠢人太多。他们就只知道我把钱花在这地儿上太荒唐,可他们也不用脑子想想——耗费多少代价去杀陆启明,就更要赔本千倍万倍——到头算来,到底谁更荒唐?”

    殷秋水默然。她最初确实以为盛玉成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但……

    “至于我到底准备做什么——”

    盛玉成哈哈大笑:“这你可是别想打探出来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做事可从来不讲计划的。

    “虽说我是为了杀陆启明而来的,”盛玉成勾起唇角,半真半假道:“但方便的话我也可以跟他拜个把子什么的。当然,要是我现在有个亲生闺女,结个亲家那才最好啊!”

    殷秋水怔怔的望着他,早已彻底无言。

    盛玉成摇头叹气道:“好不容易来了个心思复杂的美人聊天,结果你这就听不懂了?真是没趣……算了,说点儿你能听懂的。”说着,他一拍脑袋,笑道:“看我,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刚才最重要的还没说呢,关于于成然的——你想不想听啊?”

    殷秋水别开目光,淡声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这么冷淡嘛,”盛玉成耸了耸肩,戏谑道:“于成然那事儿,你还真是误会我们了。首先那姓沈的死小子,于成然只不过是帮助收了收尾,这算什么栽赃,说同谋还差不多嘛。”

    殷秋水气得嘴唇发白:“你——”

    “我什么我,我还没说完呢。”盛玉成嬉皮笑脸道:“而且他也确实心甘情愿得很,连犹豫都不带犹豫呢——不过是处理这么一件小事,就能换来活命的秘法,他简直赚大了好吗!”

    殷秋水心脏剧烈一跳,她想起了之前从书房暗格中那几份语焉不详的书信,想起了雨夜中的那几幕场景,想起了被她毁去的殷家密信……无数线索在她脑海中仍然是一团乱麻,但她心中已经充满了极可怕的预感。

    盛玉成继续道:“要不是看于成然有些能力,死了确实可惜,我才懒得理他,又哪里来的这种便宜好事?”

    殷秋水下意识摇着头,喃喃道:“什、什么活命?”

    盛玉成斜睨她半晌,才道:“于成然病得都快死了,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殷秋水忍不住退了一步。

    盛玉成使劲一拍手,叫道,“哟我去,真不知道!”

    他眯着眼笑起来,“这下可好玩儿了——你有没做什么不可挽救的事?”

    殷秋水茫然地抬头望向他。

    “哦,还没啊。” 盛玉成点头,叹气道:“真没意思。”

    他瞥了眼下面魂不守舍的殷秋水,摩挲着下巴自语道:“既不是这又不是那,真是奇怪啊,那她到底想干什么?”盛玉成回想起女子从开始就算反复说的那个要求,沉吟着问她道:“你还想要令牌?”

    而下一刻,盛玉成脸色霍地变了;他猛一拂袖,整座宫殿的所有门窗蓦然大开——

    远空火烧连云。

    浓烈的红色倒灌进来,周围景色瞬间如被血液浇灌,艳丽得几近令人头晕目眩。

    盛玉成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眼神沉凝。

    寂静中,他望向昆阳城方向。

    是谁?

    ……

    ……

    ps:心情复杂……就因为盛玉成这一个丑人导致我之后好几张纸的设定全都要废otzotz趴桌子上垂泪

第五十九章 了了斋

    傍晚尚未至,天幕已遍染了夕阳般的灿然金红。

    陆启明从窗外收回目光,道:“这一架恐怕是打不起来了。”

    一旦过了奥义这道坎,修行者对于外在天地的影响力岂止更添百倍;陆枫山又是初入,规则力量尚不能掌控自如。是以即便陆启明事先提醒,这场晋升的动静依旧不小,天地异象覆及方圆数百里。

    对于盛玉成此人,陆启明此前了解不深,只隐约听人议论过他性情颇为乖张,常有惊人之举。

    但无论性格如何,只要盛玉成此刻在昆阳城附近,就必然会感知到天地间五行元力的激剧波动,便能够对陆枫山的存在猜测几分——盛玉成未必能想得到奥义境的高度,但至少也明白这绝不是与他平级的修行者有可能做到的。这种情况下,盛玉成总不至于宁冒性命之险也非要行刺杀之事。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可是觉得遗憾吗?”

    她这时正砌着一壶新茶“夕雨”;是浔州此地的特产茶。虽比不得“长山露”那等的精细,却独具一种源出天然的清新滋味,饮之倒也颇怡人心。

    陆启明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边微笑道:“盛朝的这个大周天保住了,于家族自然是有些遗憾的。不过我个人而言,倒是不如少了这一事的好。”

    小笛子抿嘴一笑。她将茶盏静静捧至陆启明手边,不再言语。虽然从陆启明炼丹开始,女孩并没有跟随他身边、见证陆枫山成就奥义境的整个过程,但她却清楚陆启明一定做了很多很重要的事,现在最需要好好休息,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

    ——然而还是有人来了。

    房间的门刚一被人扣响,女孩的眉头就紧紧皱起,下意识想将来人斥开。陆启明笑着一摆手,道:“进。”

    着青衣的侍女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低头呈上两卷一模一样的画册。

    若是殷秋水此时就在这里,一定能认出画册中记录的内容,赫然就是她昨夜暗中前往的秘密血窟。

    ……

    家族的人手就在身边时,处理起事情来确实能够节省不少时间。

    正如现在的画册。

    这是陆启明炼丹之前交待下去让他们做的,到此时陆启明需要的一切信息都已整理成册放在了面前。过去陆氏没有收集这些信息,只是因为太不重视离尘与殷家诸事;若单论这方面的行事效率,中洲武院也不可能及得上这些世家。

    从山洞内部整体的结构、机关的构造,到工匠的派系出处以及猜测人选;死者名单、死因和身份籍贯;最新发生的人为改变——甚至是昨夜殷秋水毫无规律的行走路线、触摸过的石板——使阅者只要看着画册,就能够知道殷秋水在山洞时的一切细节;最后,则是血池中汲取“生命源力”的那个罪恶阵法。

    术业有专攻,即使是陆启明亲至,也不可能做到比这些更为详尽了。

    这一类信息画册的编制都是有历循的规范,最后呈现出来的成果清晰简练;只是绝大多数内容都以专业的文字来描述,没有经过训练的人阅读时难免枯燥难懂。小笛子只翻看数页便失了兴趣;她抬起头望见陆启明正在看附在尾页的阵图,便也跟着将自己那册翻到同样的位置。她快速将阵图旁的文字分析看过,奇道:“师父,这阵法难道真的能凝聚什么‘生命源力’?”

    陆启明莞尔笑道:“在某种程度上它能减缓死亡时间,但说什么‘生命源力’就太夸张了。”

    小笛子埋怨道:“那他们还这样写,害人家误解。”

    “推测而已。”陆启明摇了摇书卷,解释道,“他们整理时信息的排列顺序素来是从‘确定’到‘不确定’,像这个阵图被列在最后,就是他们没有能力准确解答的含义了。”

    “原来是这样,”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又道:“不过,能减缓死亡时间——也已经很厉害了呀。”

    陆启明用指尖沿着阵图随意划了几笔,沉吟道:“这不算常规的阵法,应该夹杂了某个古老氏族的密术——若真如此,那么结阵的具体时辰也要考虑——不过这就是仅凭推测不可能得到的信息了;除非让我亲手检验阵法凝聚的那件东西。”

    小笛子插话道:“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确实。”陆启明颔首,道:“还记得殷氏族地的壁画和尸傀吧,这阵法极有可能与它们是同源的东西。那所谓‘生命源力’,恐怕是要将活人的肉身转化为近似尸傀的状态——与其说是救命良药,不如称之为‘剧毒’来得贴切。”

    小笛子“啊”了一声,不解道:“居然有人自愿变成尸傀那种秽-物吗?”

    她回想着于成然的模样,犹豫着道:“虽然只刚见过于哥哥一次,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人。”这还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小笛子真正想说的是,于成然恐怕是宁死也不愿意变成那种样子的。

    “他未必知道真正的后果。”陆启明微微一笑,随口道:“让我来猜一猜,恐怕是盛朝在得到了壁画后的传承之后顺便得到了这个阵法的建立方法,再以此交换——让于成然夫妻为他们做事。”

    说着他已覆手合上了书册,起身道:“走,咱们再去一趟离尘山庄。”

    “是。”小笛子也站起来,却忍不住道:“可是现在就去吗?师父您真的该再休息一会儿的。”

    “只去取一样东西,这又有什么辛苦的。”陆启明笑,道:“而且尸傀的毒,还是尽快制出解药为好。”这种毒他自然不惧,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一旦被盛朝不计后果地放出来,后果堪忧。

    小笛子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又变成制解药了?”

    “我想盛朝那些人恐怕误会这阵法的作用了。”陆启明笑道:“这阵法正是与尸傀之毒的解药有关。”

    “只是‘有关’?”女孩年龄虽小,但对于信息的捕捉已经非常敏锐。

    陆启明颔首,道:“另一件有关的东西就是寂川蝶蝶卵。”

    小笛子眉心蹙起,摇头道:“那般好看的壁画却只是伪装,将真正的传承封存在山洞里故意不让人感知到,好不容易制作出一种厉害的尸毒,却又留下了更珍贵的东西让人解毒……师父,当初设计这一切的人到底在想什么?这也太古怪了。”

    “想必又是一道题目了。”陆启明说了这句,又不由笑道:“似乎无论那个地方的修行者,都很喜欢‘缘分’、‘考验’这一套。”

    小笛子虽不懂陆启明笑容的含义,但也笑道:“总之,就是好事咯?”

    “还真不见得。”陆启明对应着凤族传承记忆中内容,道:“我看这行事风格还有寂川蝶这样的手笔,倒很像神域中一个非常奇特的势力——了了斋。”

    小笛子笑嘻嘻道:“这名字听着好像一家商铺啊。”

    陆启明莞尔,颔首道:“倒也没说错,不过了了斋做的向来都是一锤子买卖。”

    小笛子道:“他们难道很霸道吗?”

    陆启明笑笑,负手走在前面,边解释道:“了了斋最喜欢在天下散布些环环相扣的题目,每一次人们以为自己得到了最终答案,殊不知后面的环节还多的是。”

    听到这里,小笛子拍手笑道:“这样一想还真是——殷家得了壁画还有外面最次的傀儡之术就以为是全部机缘,而盛朝虽然看出了壁画的伪装,却也以为自己的尸傀之毒和半个阵法解药就是全部。而且咱们刚看到寂川蝶蝶卵的时候,不也以为不可能再有更好的了吗?”

    “没错,但题目并不是真的没有尽头。”陆启明稍作停顿,微笑道:“而当解出了最终答案之后,却又有更加让人两相为难的事情——解开题目就能找到一枚了了斋的令牌,就是联系了了斋的信物了。”

    小笛子不解道:“信物不好吗?这有什么两难的?”

    “重点就在这里了。”陆启明饶有兴趣道:“将令牌交给了了斋的人,就必须得到他们给的一种东西——可能是富可敌国的财富,可能是法器灵丹,可能是最顶级的功法武诀,可能是任何珍贵之物;但同时也可能大麻烦,比如让你刺杀某个的世家风头最盛的少年天才,也有可能去偷某位绝世强者的贴身之物,或者干脆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给了了斋,还有被要求为了了斋无偿炼器一千年的——当然,也确实都是持令者能够做到的要求——我说的这些事样样可都是曾经发生过了的。”

    小笛子直听得合不拢嘴,奇道:“他们难道就不能拒绝?”

    “绝不能;至少还从未有过先例。”陆启明摸了摸下巴,也有几分好奇:“无论那人身份修为,了了斋最后总能让人无法拒绝地乖乖照办——能做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容易,了了斋的历代‘斋主’一定都是奇人。”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小笛子眼睛炯炯有神,不禁问道:“师父,如果这次真的是了了斋的令牌,您准备去找他们吗?”

    陆启明看她一脸跃跃欲试,调侃道:“所以说——了了斋评得就是人们的侥幸和好奇心,小笛子可是已经着了他们的道了。”

    女孩顿时嘟起了嘴。

    “不过,”陆启明语锋一转,轻笑道:“等几件必须做的事完成,我还真准备去试试。是挺有意思的。”

    虽然事情还远得很,小笛子竟已经忍不住激动起来;但听陆启明果真有去的意思,她又忧心起来:“万一他们看师父本事大,偏偏要出难题怎么办?”

    “那也没什么,愿赌服输。”陆启明一笑,道:“再者,有寂川蝶在先,也算提前得过他们的报酬了。”

    “可是……“小笛子耿耿于怀,忽道:“万一他们忽然送一个女人非要嫁给师父怎么办?万一他们的斋主爱慕您,非要您娶了她可怎么办?”

    陆启明一呆,失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再者,了了斋的每个成员都行事神秘,更不用提斋主了,小笛子又怎知道他是男是女?”

    小笛子理所当然道:“能想出这么曲曲折折、蛮不讲理的规矩的人,肯定也是个女人。”

    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无论是什么吧。现在想这些未免也太过早了,连是否是了了斋都还未确定。一切到时候再说。”

    “肯定是!我有强烈的预感呢!”女孩抱住他的手臂,难得地撒娇道:“只是一个假设嘛,师父就假设一下——假如真的是这样,那您准备怎么办?真娶了她?”

    陆启明看着她无可奈何,忽然笑道:“若真是个大美人,为什么不娶?”

    “师父耍赖!”小笛子不依。

    陆启明忍笑,道:“好吧。那我就赖账吧,带着小笛子逃之夭夭。”

    小笛子笑了,又道:“但师父刚刚还说已经得了他们的报酬呢。”

    陆启明叹气道:“现在我真的有些相信了。”

    小笛子问:“相信什么?”

    陆启明笑道:“‘了了斋的斋主是位姑娘’啊。”

    小笛子一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走了。”

    ……

    ……

    ps:1,这章字数很多:)2,这章前半部分是我在实习过程用手机二指禅打的!!留作纪念:)

第六十章 续弦

    殷秋水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的奇异天象。

    盛大的赤金光辉笼罩了她能看到的整个世界;仰望远方天际,浓密云层复杂堆叠,光芒映衬中,仿佛是一座巍峨宫城升入了天。

    ——是神明现世吗?如果是,那祂可听得到她内心最虔诚的祈愿?

    直至盛玉成重新关闭门窗,一语不发地回到软塌坐下,殷秋水眉宇间的恍惚之色仍挥之不去。其实连她自己也隐约觉察到了。自从孤身来到这座堂皇行宫,她失神和迷茫的次数实在已经太多太多;可是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京华芙蓉舞的悠扬乐音仿佛仍在耳畔,华丽到近乎虚假的殿宇,盛玉成的荒唐行径,以及她眼睛中残留的无尽金红云海……

    所有的这一切。她到底要如何相信这一切原本是真实?

    殷秋水情不自禁地反复想着——或许都是梦吧,全都是梦,从一开始就是梦。

    要是这样该有多好。

    她双手用力握紧,指甲刺入掌心时的轻微疼痛再度给了她暂时的清醒。她道:“是。”

    盛玉成心思已不在这里,早忘了此前自己问了她的话,反而问她:“你‘是’个什么?”

    殷秋水再道:“请王爷赐令牌。”

    盛玉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冷冰冰地垂眼看向她;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很快便又舒展开了眉心。男子勾起唇角,遥遥一指殷秋水,悠然笑道:“站得那么远——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殷秋水僵立半晌,终还是挪动了步子。她孤零零穿过空旷的大殿,走到阶梯之下。

    她刚顿住脚步,盛玉成便朝她勾勾手指,平淡命令道:“上来。”

    殷秋水闻声望去,正对上男子居高临下的目光。沉默片刻,她开始略显艰难地一步步向上走,直至走上最后一阶,缓缓跪伏在地,再次开口道:“请王爷……”

    “再近点儿。”盛玉成打断她的话,笑道:“你离那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吗?”

    女子茫然地抬头。之前她确实与盛玉成远远相对,但此刻她就跪在高台之上,与盛玉成仅有不到两米远。他们真的已经靠得足够近了,

    盛玉成随手一拍腰带,摸着下巴笑道:“都嫁人了,真连这都不懂么?”

    殷秋水依旧神情迷惘。或许她并非真的猜不对,而是绝不能猜对。

    盛玉成好奇问道:“你既然长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自愿一个女子孤身前来,难道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说着,他已笑得愈发邪气,一字一顿道——

    “装什么装。”

    殷秋水脸色瞬间苍白,不敢置信道:“你,你已经是大周天……”

    “嘿我就奇怪了,”盛玉成笑着反问:“难道我大周天就不能是男人了?”

    殷秋水僵直了很久,喃喃道:“王爷身份原本高贵,又何须折辱我一个妇人?”

    盛玉成冷笑道:“你知道我最看不顺眼你们什么吗?”

    殷秋水垂头不语。

    盛玉成自顾自道:“明明一心想要害人性命的是你,我不过侥幸有些脑子没被你害死——结果到头来,我只是稍微使唤你一下,你就苦大仇深受不了咯?难不成我明知道你想我死,还不准我仗着修为欺负你解解气?又不是要你命。”

    殷秋水闭上眼睛,淡淡道:“那你杀了我吧。”

    “那可不行——谁不知道我盛玉成从来不杀女人?何况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实在是最稀缺的宝物。”盛玉成摇着手指,沉吟道:“不过这世上的男人倒多得杀之不尽;要不咱先从于成然开始?”

    殷秋水身子微微颤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已经对盛玉成的性情有了几分认识——她知道自己越是愤怒,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起劲。所以她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当自己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傀儡,听不见也说不出。

    但盛玉成却不可能这般简单地放过她;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多大的决心,都会被修为的差距轻松压垮。

    “你要是脸皮儿薄,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呀。”戏谑笑着,他再次一勾手指,无形的束缚之力随之紧紧缠在了女子身上。

    殷秋水已惊恐到了极点,却根本不可能挣脱。她身不由己地向盛玉成越滑越近,直至膝盖都碰到男子的脚尖。

    盛玉成微微俯身,贴近到能听见女子散乱的呼吸声。他附在她耳边低笑道:“我给于成然的活命之法,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没告诉他——你真的不想知道?”

    殷秋水身体已抖得如筛子一般,几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盛玉成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也不着急,反而耐心道:“其实,只凭我猜到的你的一些想法,就足够诛你九族了。我知道你不怕死,那于成然和你那些族人呢?——还是,你不会寄希望于被你们背叛的陆氏吧?这样算来,你受一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服侍我——还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便宜呢。”

    一行殷红血迹从女子紧闭的唇边渗出。她依旧一动不动。

    “说不定,”盛玉成微笑道:“你若能让我满意的话,你的小计划——我还能帮帮你呢。”

    “天啊……”殷秋水蓦然失力坐倒,掩面哽咽道:“为什么……”

    盛玉成嘴角的笑意迅速扩大。

    他往后放松靠在软塌上,懒洋洋道:“你自己来吧。”

    殷秋水双目无神地呆坐半晌,缓缓抬起颤抖的手。

    盛玉成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这双白璧无瑕的手,笑容满面。他看着它们在半空中停了又停,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等殷秋水终于触碰到他腰间玉扣之时,盛玉成忽然握起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将她的手移至侧边玉佩,加重语气捉狭道:“于夫人,你要的不是令牌么?这手往哪儿摸呢。”

    “你!”殷秋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到了极点。

    她呆滞片刻,猛然剧烈挣扎起来,拼命想将双手挣开,盛玉成却怎也不放,只微笑牵引着她的手将自己玉佩取下,再塞进她手心紧紧握好。

    盛玉成刚一松,殷秋水就触电一般甩开了手,狼狈地摔倒在地。

    盛玉成拍着大腿放声狂笑,指着她道:“瞧把你吓的,我只不过是逗你玩儿呀!”

    殷秋水下唇已经咬出了深深的血痕。她猛然抬头,冷冷道:“我也是骗你的。画壁夹层中的不是什么灵玉,也根本不在殷家——你永远也别想再从我们殷家得到任何东西!”

    “知道知道。”盛玉成却毫不吃惊,轻笑道:“就算真有什么宝贝,也早被陆启明取走了吧?我大盛都看漏眼的东西,只凭你们又有什么本事发现?我刚刚也不过是陪你玩玩儿而已。”

    殷秋水怔神良久,最终惨然一笑,闭口再不言语。

    盛玉成伸手把女子捞过来,捏紧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男子恶毒地微笑着,轻声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既无奈,又别无选择,乃至连最后一丝侥幸也都没了?”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殷秋水再不想听到盛玉成的任何话,可是这三个字却不断在她耳边呼啸,硬生生钻入她的脑海。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殷秋水明明对盛玉成的恶意再清楚不过,可是对于他的这句话,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无奈。无可选。无侥幸。

    ——因为这就是事实。

    殷秋水眼睛逐渐失了焦距,泪水静静淌出,她自己却无知无觉;仿佛魂魄早已飘远,留在原处受苦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知道这一切该怪谁吗?”盛玉成单手抚摸着女子的脸颊,声音平缓而低沉:“改怪你自己。”

    殷秋水的目光微微波动了一瞬,又再次归于沉寂。

    盛玉成道:“你好像很善良,但其实也没那么善良;好像聪明,其实又没那么聪明;似乎无私为他人付出,却又放不下自私之处。你反对你家族投靠我们,但反对得也没你说的那么坚决;你明明多的是机会发现于成然做的恶,但你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你也觉得杀死别人救自己性命是错的,但你却做不到真的毁去于成然活命的可能。”

    “你看,”盛玉成笑着,语气却无比冷漠:“你什么都做得不彻底不坚决,永远犹疑,不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极限就永远做不出决断。”

    “但你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吗?太天真了。最终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盛玉成松开了手,任由女子无力跌落。

    他平静道:“这就是你的命。”

    殷秋水喃喃:“命?”

    盛玉成淡淡一笑,站起身,绕过她径直往殿外走去。

    “玉佩你拿去吧。你想证明我的身份,没有比这件东西更合适的了。”

    殷秋水视线缓缓移了过去,盯住它沉默。

    “于成然确实娶了个很不错的妻子。所以我可以破例帮你们一次。”盛玉成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听不出其中情绪。

    “如果你这次真能成功,我就做主保了于成然和你殷家平安无忧又如何?”

    稍一顿,盛玉成忽地放声大笑。

    “还有——我会好好帮他于成然再续一弦的。”

    说罢,他已一把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

第六十一章 杀镜

    红日西山错。

    殷秋水到山庄时已是傍晚。

    女子缓缓穿过曲折回廊的昏暗光线,下意识朝向自己熟悉的房间走着。一路似乎有好些下人向她行礼,她却提不起力气如往日那般微笑回应;她甚至看不清那些人脸。

    推开门,再反手紧紧关上。

    殷秋水背靠着门怔怔站了很久,抬头环视一圈灰沉阴暗的房间,然后挪步直桌边把烛台点起了一支。烛火燃起,也是昏黄的。

    殷秋水转身走向妆台,对镜而坐。

    镜中的那个女子鬓发散乱,双眼呆滞无神,脸颊看不到一丝血色;她就这样与殷秋水长久对视着。

    殷秋水看了她一会儿,拉开抽屉,取出一支雪白的团花象牙盒子打开。空气中隐约发散着鲜花露水的清浅香气;盒中盛有玫瑰色的胭脂玉膏。

    她取玉簪挑了一点儿,用掌心温度化开,再用无名指点了匀抹在唇上。

    殷秋水抬眼入镜,仔细再看。

    看着,她猛地站起,用尽力气将妆台掀翻在地,在死寂中发出尖锐的巨大撞响,细碎物件散落一地。

    殷秋水蹲下身,缓缓拾起了一柄匕首。

    ……

    ……

    陆启明第二次来到了离尘山庄。

    此刻正值美丽的的夕阳时分,天上的霞光反而淡了。遥遥望去,远方是一片浅青色、蓝和金橘晕染的柔和暖调,让人看了心里安宁。

    “夫人恰好回庄不久呢。”侍女对暗涌的诸多猫腻无知无觉,依旧温软笑语迎着。她生得娇俏,看向陆启明时的目光便格外不同,前去通报时脚步很快,生怕陆启明误以为她怠慢。

    然而她回来得却更快——

    “陆公子,夫人她……她……”侍女好像见到了什么可怖至极的场景,脸色都被吓白了。她踌躇半晌,就算知道这样不合适,最后还是带着哭腔恳求道:“陆公子,请您帮帮奴婢吧!”

    陆启明与小笛子对视一眼,颔首道:“你带路。”

    侍女连连点头,轻提着裙摆,转身小步往回跑去。

    三人很快来到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里面似有一盏昏黄孤灯,在单薄的窗纸上映照出两个同样纤细的女子身影;而任是谁只要瞥上一眼,就能明白年轻侍女如此惊惧的原因——

    她们的影子在灯光中被拉长成诡异形状,却仍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赫然正用匕首疯狂刺入另一个的身体!

    偏偏凶戾至此的肢体动作却始终未发出丝毫声音,更令见者汗毛倒竖。

    小笛子问道:“殷姐姐这是在杀人吗?”

    侍女不禁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再次往后退了几步。小笛子说的正是她所以为的,这种时候她是绝对不敢自己一人去扣门的。

    她原以为这小女孩也会害怕,却没想到小笛子紧接着说:“那她也杀的太慢了。或者是另一个姐姐早已经是一具尸体咯?”

    这几句话本身好像没什么错处,只是女孩说话的稚嫩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其中的好奇心却纯粹到近乎残酷——这反差倒让年轻侍女觉着,论诡异,两边分明不相上下。

    陆启明却叹息道:“都不是。”

    小笛子还准备再问时,陆启明已当先向屋子走近。

    而就在这时变故再起——

    只看见屋内殷秋水的身影晃了一晃,竟与那个被她砍刺的女子一同牵绊着向地上跌去!

    哐然响过,屋中自此再无动静。

    陆启明眉头紧皱,加快步子走过去,侧头对侍女吩咐道:“你快把门打开。”

    侍女一怔,旋即领会陆启明需要避嫌,只得点头,咬着牙上前把门猛地推开;然而在看清那张被刀锋划破的凄惨人脸之后,她再受不住心中惊惧,尖叫一声拼命往后退倒——

    那居然就是殷秋水的脸!

    等看到了那具残破的身体,连小笛子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被刺的人才是殷秋水!

    而当女孩好奇地望向那个手持匕首行凶的女子的时候,眼睛却又一次不自主地蓦然瞪大——

    居然也是殷秋水的脸?!

    呆了呆,小笛子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的不对之处——那具身体残破至此,地面上居然没有哪怕一滴的血迹;她飞快抬头望向陆启明。

    陆启明颔首道:“没错,是傀儡。”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破败的傀儡身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单薄,灵气散逸开来,很快还原成了一张旧符纸。

    殷秋水昏昏沉沉间咳出了一口血,终于彻底昏死过去。

    小笛子问:“她是装假的吗?”

    “这次不是。”

    陆启明俯下身,目光在地上那枚刻着“盛”字的玉佩上停驻了片刻,用手指搭住女子的脉腕。

    下一刻,他讶然挑眉。

    小笛子:“师父?”

    陆启明微微苦笑,叹道:“这下可不太好办了。”

    思忖片刻,他取出纸笔。

    “还是先写个方子吧。”

    ……

    ……

    ps:终于写完这个题目otz中间添了太多东西,是我这次结构把握的不好。最近这段情节文青病情怀病一起犯了,从下章起拽回来。

第六十二章 十两银子

    自从昨日那场延漫万里的红霞过了,空气就变得格外舒爽清透,资质灵秀的修行者甚至能直接感知到天地间漫溢的五行元力。

    在昆阳城生活着的人们一觉醒来,皆觉精神充沛远胜往常,全身仿佛使不完的力气。也正因这样,虽然现在只是清晨,街道间已充盈着轻快热闹的人声。

    ——尤其是城东的那座戏台。

    虽说是戏台,却筑建得十分粗壮结实,大多时候都拿来做演武台来用;毕竟昆阳只一座小城,哪里会额外建什么专门的武场。

    此时此地正有一场比武。

    既是比武,自然是需要有两个人的。可无论是台下正在瞧着的、或者是从远处赶来观战的更多的人,他们的关注重点都只有一个——

    那位穿深蓝布衣的俊秀青年。

    他已在这里连续与人交战五场,观者已能看出他应该有武师修为。联系上他年轻的面容,这等资质虽不可能与那些顶尖的世家子相提并论,但放在这昆阳城却稀罕得很。加之他衣着打扮一看就有着良好的家世,很有可能是哪个官宦子弟出门游学的,便愈加引人注目了起来。

    昆阳城不算大,本地人又天生着山水之间的悠闲心性。比如这蓝衫青年才算初来乍到,就几乎传遍了全城武人的耳朵。

    人越聚越多。

    蓝衫青年很快又赢下了第六场——现在他已赢下了足足十两银子。虽然青年本人看上去不像缺钱的模样,但对于台下的许多人来说,十两已足够他们絮叨一整天了。不少人心里头开始蠢蠢欲动了——若是趁着这蓝衫青年连比六场的疲惫,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把这赏金赢到自己腰包;可惜也只是想想。毕竟蓝衫青年看上去一点儿不像疲惫的样子,仿佛刚刚打了六场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那么,到底哪一个还会在第七个上场去呢?

    ……

    陆启明独自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在离台不远的地方站定。他抬眼看向蓝衫青年,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此时那青年正向四方行着江湖气地道的抱拳礼,脸上却还挂着大男孩般的腼腆笑容,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显得十二分温良无害。

    他一看见陆启明,笑容立马变得更灿烂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再不移开。

    人们顺着青年的视线望去,很快望见了那个在人群中同样显眼的玄衣少年——

    议论声有一瞬间的炸响,又骤然压低至冰点。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汇聚在少年身上,却只能强自按捺住兴奋与近旁的人交头接耳。

    因为他们已认出这正是两日前亲临昆阳的那位陆氏公子。

    一看到陆启明,许多自以为知悉世情的人便对着那蓝衫青年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这青年一定是为了吸引陆家人的注意;他们如是想。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猜测也不算完全错误。

    蓝衫青年忽然端正仪容,向着陆启明行了一个严格的邀战礼。

    说来也怪,这青年不过是一洒衣袖、一展衣角,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一转——分明仍是那一身平常内敛的深蓝布衣,青年却蓦然变得气派、高贵起来。他与陆启明遥遥对望时,眉宇间尽是针锋相对的昂然傲意。

    ——这一下人们可就看不懂了。既然蓝衫青年敢做如此的开场,显然不是那等平庸的攀富贵之人。那么,陆启明会作何答复?

    人们的目光再次转回少年身上——

    陆启明却早已消失在了原处;再定身时,他正与蓝衫青年在高台之上相对而站。

    陆启明且先不急回礼,只微笑道:“盛先生何时也变成按照规矩来的人了?”

    盛玉成朝他眨眨眼,勾唇笑道:“就今天。”

    ——他气质竟又第二次变了!此时无论让谁来看,都要以为这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少爷。

    盛玉成四处看看,压低声音问:“咱附近有没有哪位大前辈在盯着我?”

    “我可以说没有,”陆启明笑,又道:“只是不知道盛先生信也不信。”

    “信!怎么能不信呢。”盛玉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折扇,下意识展开扇了两下,又合起来指向戏台外放赏金的地方,悠然笑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跑路了。咱规规矩矩比上一场,哪个赢了就把银子拿去,如何?”

    “十两?”陆启明挑眉,含笑道:“盛先生没有少说一个‘万’字吗?”

    “果然料事如神!”盛玉成伸了一个大拇指,哈哈笑道:“原来是有这么多;不,还不止——可惜已经被我吃吃喝喝花了个光,早连影子都没有了!就这十两,还是我刚刚新鲜挣回来的。”

    他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道:“怎么样,这可是我亲自挣得第一个十两,就不值得你来一局?”

    陆启明一怔,忍俊不禁道:“那确实挺值的。”说罢,他也含笑还了一礼。

    盛玉成奇道:“你就不怕我乱用修为以大欺小?”

    陆启明笑而不语。

    “不行不行,”盛玉成摇头道:“你想要我用什么修为?你得说一个。”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那就请大周天中阶吧。”

    盛玉成摸了摸下巴,笑道:“这是在祝我长寿么?”他现在只是初入大周天的修者,就算想用中阶修为也是不可能的。

    陆启明摇头失笑。盛玉成若真的非要这么理解,他当然也无所谓。

    盛玉成想了想,道:“我还是与你一样好了。”说着,他气息微微波动,已从刚开始的武师境变为了小周天巅峰。

    陆启明叹气道:“盛先生看错了,‘与我一样’应是小周天高阶才对。”

    “那多不公平,”盛玉成嬉皮笑脸道:“你武术双修,待会儿动起手来岂不是相当于两个你打我一个?那我可亏大了。”

    陆启明挑眉,这才道:“原来盛先生这次是认真的。”

    “喂不是吧,”盛玉成叫道:“你直到现在才信我?”

    陆启明微微一笑,道:“既然这样,等我赢了这十两,便请盛先生喝茶。”

    ……

    ……

第六十三章 宿月七团圆

    冷锐至极的白。

    ——在空中骤然出现的是一柄狭而薄的雪白弯刀。

    这柄弯刀是一套刀器的一个部件。整套便能够组合出威力煞人的复杂刀阵,名“宿月七团圆”。

    陆启明回想着有关这套刀阵的资料。

    宿月每一柄刀皆有刃双面,削铁如泥一词也绝不足形容其锋利;却无柄,是极易噬主的凶物,唯有纯粹以意念操控才有可能不为其所伤。盛玉成既非术修又非丹师,可见是晋入大周天后才修行的了。

    两柄弯刀相嵌合即为一“团圆”;七个团圆便有足足十四柄,也不知盛玉成随身携带时,究竟是将这七团圆藏到哪里去了。

    盛玉成这第一刀,在昆阳城人们的眼里自是疾、狠到了极点,但对台上两位当事人而言,却皆知是做不得真的。

    也不见陆启明如何轻一拂手,弯刀就无声反向它的主人回去。陆启明悠然笑道:“此刀本为杀人之器,却被冠以‘团圆’之名。盛先生倒是好雅兴。”

    弯刀这次的速度丝毫不快,连戏台下面的人都能看得清晰。却没想它甫一靠近盛玉成,飞行的轨迹就突兀中断,简直像凭空消失一般——这下又不禁引出一连串惊叹了。

    但外人的心情早已入不得这二人耳了。

    “非也非也。”

    盛玉成好整以暇将自己的刀暂且收起,笑眯眯回道:“世人通常生时不得相聚,唯有去死才能得到永恒团圆。我这名字难道取得不贴切?”

    陆启明“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般情真意切,看来盛先生也是那群‘千古伤心人’中的一个了。”

    “再‘非也’,”青年模样的男子微带腼腆地一笑,道:“我只会成全别人。”

    陆启明笑问:“比如我?”

    盛玉成叹了口气,惆怅道:“不敢。”

    陆启明一笑了之。

    说话间,陆启明也已取出了念慈刀。

    他淡声道:“来而有往方为礼。”语毕,他已干脆利落一刀斩下。

    一刀燎原。

    鲜红的火光自刀身腾起,于天地灵气的灌注中彻底迸发开来。烈火藤蔓借着刀势肆无忌惮地向着盛玉成笼压过去,犹如凭空绽开的巨大亡者之花。

    而存在这至烈之火中的,却是杀意。

    ——但盛玉成从未见过这般平和中正、却又这般冷静漠然、更这般毫无破绽的杀意。

    “至善则无情么?”盛玉成注视着少年人清澈无尘的眼睛,嘴角勾起含义莫测的笑容,低声道:“居然真有走这种路子的人,也是见识了。”

    而他嘴上啧啧称奇着,眼神却极其慎重。虽然盛玉成早猜到陆启明能用出“大周天伪境”的技巧,却不想他居然随手一击就能有此威势。

    盛玉成一抬手,半月弯刀再出——

    嗡!

    尖锐的莹白光芒随之扬起,瞬间与鲜红火海交缠在一起。

    感受着其中力量,盛玉成眉宇间沉色再添三分,却勾唇笑道:“对我也这样无情啊?”

    今日他们这一场,其中涵义早已在各自心里,所以陆启明便也不急着继续出手。他平静看着二人刀势缓缓随风散尽,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不可能有大周天会因‘自行压制修为’而死。”

    盛玉成接道:“但确实有很多大周天因‘打了小的来了……长的’而死。”他原本下意识要说“来了老的”,却在最后关头堪堪换成了“长者”的“长”字。

    陆启明莞尔,看来陆枫山的存在已经令盛玉成太过警觉了。他轻笑调侃道:“盛先生的措辞一贯如此谨慎吗?”

    “没办法,”盛玉成倒是承认地干脆,嘿笑道:“我在族里可是惜命出了名的。他们这次叫我来,还真是叫错人了。”

    只是他虽嘴上这么说着,空气中已再现白刃——

    这次是呈十字型一齐而现的双刀。无声出现又无声而去,远不如先前掀起的巨大波澜——却是真正的杀人刀!

    冷厉却留有足够掌控余地,窥探敌人要害务求一击必中。这绝对是精彩绝伦的飞刀;而台下的人却无缘得见——

    只因太快。

    但这自然远远未至陆启明的极限;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比凤族更善于速度的生命种族。弯刀尚未至,而它即将划出的轨迹却早已现于陆启明心中。

    他抬眼,出手便是两刀——连续两出再两收,气机运转竟无一丝的滞涩。

    不约而同地。念慈刀亦只显露出加持阵法中凝实而内敛的暗红微芒。刀势几无一丝外泄,沉定归真,却危险至极。

    盛玉成瞳孔微缩,猛一拂手,飞刀再变!

    宿月第一对“团圆”还未建功,却已决然收回;然而在它们回旋的同时,第二对弯刀悄然腾起!

    几乎毫无时差地——在大周天修行者强大精神力的控制下,第一对弯刀巧妙避开了念慈刀势的最险之处,凌空陡转一个尖角,再次向着陆启明冲杀而去!

    四柄弯刀刀势快速相融,宿月刀阵已初现雏形。盛玉成并不是一个平庸的修行者,更维持着大周天境的精密控制力,此刻无论念慈刀以何等速度、何等角度使出,都绝无破坏刀阵气机的可能。

    面对盛玉成极富挑衅意味的目光,陆启明只淡淡一笑。如此笃定,看来是忘记他也是个术修了。他的掌控范围可不是只有原地——

    而是天上地下任何位置!

    在四柄弯刀结阵的同一时刻,在刀阵气机呼应中最紧要的那个节点——就像那样,猝不及防地暴起一团炽火!

    精神力本是无形无质的存在;然而在这个瞬间,盛玉成却分明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像极了被点燃的丝帛,根本不受控制、无可阻挡!

    四柄宿月弯刀与盛玉成的联系在一刹那便被切断;雪色刀身在空中僵立片刻,如破碎纸片一般无力向下跌落。

    盛玉成脸色阴沉。原本五行相克总有个限度可寻。虽然五行之火天生克制他的金属性,可小周天的火却无法克制大周天的金;又怎能想到陆启明的火属性如此邪门,简直像是他们二人的修为反过来了似的!

    之前他遗憾宿月刀阵的品级未至法器,此刻他却只有庆幸;否则他必然会受到反噬,更绝无可能再轻易恢复对弯刀的控制。

    就算再快,盛玉成再度牵引起那四柄弯刀总会耗去一些时间;陆启明却不必等他。

    由静转动的过程只在顷刻——

    念慈刀幻出一片虚影,再稍稍凝实时已直接越过二人距离,刀尖直指对手檀中要穴!

    陆启明一招一式皆简单到了极点,偏生却任谁都难想出有效的破解之法。

    只有一退再退。

    盛玉成足尖一转,身法瞬起。宿月七团圆十四刀同时散布于空中,以眼花缭乱的速度结出完整刀阵,在最后关头及时架住念慈刀锋。

    盛玉成与陆启明对视片刻,忽笑道:“听说你并不擅长近身交战,看来是我大盛情报的那帮人欠整治了。年纪轻轻,倒很懂得藏拙。”

    陆启明微微一笑,平静道:“或许对于盛先生来说称得上擅长,但与我本人却未必。盛先生是以己度人了。”

    ……

    ……

    ps:只剩一门好过的考试和实习的那些图纸了,至少心理压力不大。我试试不断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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