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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醒     大道问鼎txt下载     大道问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舞龙门

    神域道院。

    穿过山林间的草药清气,再走过溪水边的小小一座石拱桥,便入了这片悠悠吹着和风的安静谷地。

    陆启明独自来到风露谷,循着每栋楼外不同的标志找张大延的位置,最后在西北角停下。

    他抬眼看着这栋崭新的小楼,不由摇头而笑——师父果真又换了一处!此刻回忆起来,眼前风露谷的这些栋房子,与他初来时何止是少了两三排?师父他们实在破坏力惊人。

    门虚掩着,隐约见得到老人圆胖的背影——乍一看似是在对着桌上某件东西发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双手正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不间断移动、调整着,以完成某种精密的操作。他如此专注,以至连旁人的靠近都丝毫未察觉。

    陆启明放轻脚步,站在一侧等候。

    很多人只见张大延一贯嬉笑玩闹的风格,却不知他也会有这般专注肃穆的时候;仿佛此刻连天塌下来都不可能把他惊动。张大延实在是能够沉心做学问的真正的学者。

    陆启明望了一周悬浮在张大延面前的十数支药剂,最终将目光停驻在中央那团流光溢彩的灵液上。

    灵液颜色斑斓,其他作为半成品材料的药剂也是色彩深浅各异;而随着张大延小心翼翼地将药剂凝为丝线添入其中,灵液反而逐渐变得透明清澈起来——等彻底归于无色,便是它完成之时。

    炼制这团灵液的程序复杂无比,连张大延也必须全心神投入才可能成功;可即便如此,这灵液也依然是半成品——它是“骨骼”,固化秘法的“骨骼”。

    张大延史无前例地研究出了将“术诀”脱离人体、固化制作的方法。假如能够大规模推行,这天才的创造势必对目前的整个修炼体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革。只可惜张大延属于典型的“偏才”,对战斗有关的一切都不擅长,使得他耗费数十年光阴也只成功制造出了一种大奥义境的敛息匿踪术诀。

    但在陆启明加入之后,状况已完全不同。

    张大延曾经说,如果想要将这种创造进行下去,“除非有人既有远超修为等级的境界、又有能力学会这复杂精密到极点的制作原理”;而陆启明正是完美符合两种苛刻条件的人。

    在过去的数月里,师徒二人相处的一切时间几乎都用来讨论固化术诀或者固化秘法,进展一日千里,推演中已能保证成功的术诀模型已有十余个。只是满足要求的材料样样价值不菲,在师徒二人实际制作的时候,总要选择相对值得的模型来实践。

    所有条件综合起来,他们决定选择凤族秘法来尝试;也算是为了古战场做些筹备。又在张大延的坚持下,最终选定了一种遁术。

    “徒儿啊,咱打不过二话不说就跑路,千万别跟人死磕!”

    ——张大延这句话来来回回讲了不下十遍。他自己不擅长打架,于是思考战斗的态度也与主流的修行者相反。

    面对张大延一片爱护之心,陆启明又能说什么别的?何况他自认此去古战场应不会有需要动用凤族秘法的时候;既然如此,选择何种秘法又有什么关系?那就随师父开心吧……

    这般正想着,陆启明蓦觉眼前一花,就见师父他老人家突然一蹦老高,一边叫道:“吓死我了!你怎来得这么早?!”

    陆启明:“?”

    他只不过是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刻钟而已。

    张大延拍着大腿,大撼不已:“本来想早点弄完,然后气定神闲地等徒儿你过来——方才有‘师父’的厉害风范啊!”

    “……”陆启明只好依照他的形容想象了一遍那场景,颔首道:“已经很有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大延哈哈大笑,草率地捋了把白胡子,怡然自得。

    他一挥手把炼制完成的透明灵液推到陆启明那边,笑道:“你先跟它熟悉熟悉,接下来的步骤可要换你续上了。”

    凤族的身体毕竟与人族有大不同,秘法运转的细节也只有凤族自己知道。至于张大延——虽然陆启明一点儿也不介意让师父了解凤族法诀的关键,但张大延自己却没打算知道;以他的话说那是属于“看不懂还白白招惹麻烦”的事。

    “咦……”张大延琢磨着陆启明的神情,好奇道:“咱们之前一直说的那个难题——难不成已经有解决法子了?”

    对于固化术诀或秘法而言,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将庞大繁复的细节浓缩进一件细微的宿体之中”。就如张大延曾经制作的那枚金蝉柏叶子,其中的微雕已复杂到了可怕的程度。而凤族秘法制作的难度更要远在其上——更不必说陆启明准备将其改进为一件融入身体的法器。

    理论上如何去做——这是师徒二人早已推演好的,只是想要将这么复杂的结构聚缩至普通丹药大小——即使大奥义境的修行者也没可能做到。

    而陆启明却竟然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有八分把握。还是刚不久前研究出来的。”

    说着,他已拿出了数枚空冥石。

    ……

    众所周知,空冥石与空间有关,无论是构建传送阵或者是炼制储物器具都少不了它。但是相较于珍贵的用法,空冥石貌不惊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红色,看上去像是层层血迹沉积堆叠。

    “空冥石?”张大延沉吟良久,一时想不出陆启明要用空冥石的原因。正待细问,又见他凭空挪出了一尊约半人高的古朴药鼎。

    “五行鼎——这是要动真格了啊。”张大延少见他如此郑重,啧啧感叹着。

    陆启明很快将各种材料准备妥当,解释道:“这药鼎是天地自然生养之物,五行均衡,鼎内空间稳固无比。我便准备借助药鼎和空冥石布阵,暂时构建一个半实质化的放大空间。”

    他这话外行人听了定然云里雾里,但张大延却瞬间意会了。他先是一喜,旋即却又深深皱起眉头,惊疑道:“那岂不是必须要……”

    “没错。”陆启明微微一笑,确认了张大延的猜测。

    “正是‘舞龙门’。”

    ……

    ……

    ps:大地图交替,略卡文。会尽快调整的。

第三十五章 阵道双绝

    自古阵道有两道死题——

    一绝“千重律”无人解,二绝“舞龙门”无人结。

    千重律是由无数个阵法共同构成一个圆满自洽的循环整体,使组合阵法本身“稳定”的特性达到了极致,才叫任何外力都无从介入。最典型的千重律就是陆启明在黑三角解开的那道“迷锁”。

    而舞龙门则恰恰相反。它绝不平衡、绝不稳定,但却要求布阵者通过庞杂的计算和精密的控制——将每个不稳定的瞬间连结成动态的平衡,并自始至终维持下去。

    舞龙门只有材料,没有载体,甚至连哪怕一处的固定结构都无,完全依靠精神力凭空操纵。

    虽然理论上一切阵法都能转化为舞龙门的手法来构建,但值得一提的成功先例迄今仍没有确实例子——无非某几个性情张扬的阵道天才,拿一些简单的基础阵法改编成“舞龙门”来炫耀罢了。

    但一切不能体现其真正价值的炫技,都称不上“舞龙门”。

    张大延原先以为他已足够了解自己这个小徒儿,却仍有些不敢相信陆启明竟然能在这等难度的阵法中用到“舞龙门”;当然,他还不知道陆启明早在黑三角就已完成过“阵道双绝”之其一了。

    陆启明道:“那我就开始了。”

    张大延呆呆道:“好。”

    陆启明点头。九枚暗红色的空冥石被他轻轻抛向五行鼎,再以精神力定在空中——某种奇异的细微波动无声扩散,九枚空冥石之间开始形成隐约的呼应……

    “等等!”张大延暴喝一声。

    连第一步阵图还没来得及结好的九颗石头同时往下一掉;陆启明叹气:“师父?”

    张大延激动了,断然道:“这种见证奇迹的时刻怎能没有‘留影石’?!不录下来岂不是太亏了!”

    陆启明:“……”

    张大延赶快往他这儿凑挤过来,嘿嘿笑道:“好徒儿,好徒儿,你就答应为师吧——咱们保证不给外人看,可好?”

    陆启明环视一周,看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各种草药、瓶罐和实验器械,道:“但现在也没有地方摆‘留影石’啊。”

    “嗨,这就不是事儿!”张大延胳膊一挥,直接将所有无关杂物一股脑全部丢进了自己的纳戒里,整个屋子瞬间就给搬空了。

    张大延掏出留影石和支架,眉飞色舞道:“现在咱摆哪儿?启明你说!”

    陆启明几乎是闭着眼迅速指了一个位置;然后睁开眼时见师父竟已然摆好了——还真是奥义境大术修的速度。

    再看张大延,他赫然已切换为“堂堂中武院长”的气势,嘴角带着神秘的端庄微笑。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打岔,陆启明好不容易才回想起自己原本准备做什么。

    张大延等了半晌,奇道:“启明你怎么不开始?”

    陆启明沉默片刻,如实道:“有点尴尬。”

    “没事没事,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张大延长笑三声,揽住陆启明肩膀,一边道:“来,与为师一起对留影石笑一个!”

    陆启明:“……这是已经开始录了吗?”

    张大延理所当然道:“对啊!”

    陆启明长叹了声,右手一扬,空冥石再次散于五行鼎周围。

    不知是否是错觉——张大延好像感觉到,自家徒弟这次的布阵速度,简直比上次要快一倍还多。

    ……

    之前玩闹也罢;正式开始以后,陆启明未敢有丝毫怠慢。

    他在阵道上能常人之所不能,尤其是对于迷锁千重律的破解,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特殊的计算能力;若单论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深度,他却不可能没有极限。毕竟他真正开始精研阵、丹等道,不过百年光阴罢了。

    陆启明沉心静气,专注感知着药鼎五行元力与空冥石之间的气机辉映。

    在他精准的控制下,九枚空冥石逐渐开始了韵律各异的移动;它们围绕着五行鼎高速旋转成一团光晕,像极了深色夜空中的某种暗红星辰。

    陆启明目光仍笼罩着九石阵,同时伸手一招,将作为“秘法骨骼”的透明灵液送入鼎中——灵液在进入药鼎的那刻,阵法气息蓦然大乱,却又在瞬间被陆启明以精神力强行规整;而这时,灵液竟也随着阵法凌空旋动起来!

    陆启明竟将灵液也并作了“舞龙门”的一部分!

    旁边看着的张大延早已把留影石忘了干净,眼睛盯着药鼎方向一眨不眨。陆启明还看不出有什么,张大延却已经紧张得一手汗。

    灵液原本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圆团,而在陷入阵中之后,却迅速呼啸成龙卷风似的细长模样——拉长,交缠,缭绕——最终竟化作了一个栩栩如真的凤凰幻影!

    九枚空冥石不知何时亦旋入了鼎中与凤同舞,速度之快、仅凭肉眼已难以辨出实体。药鼎的五行属性也激发愈盛,五色光芒交织辉映,如同梦幻。

    这哪里还像在炼制东西?简直是一幕幻化万千的皮影戏。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固化秘法的制作材料也远远不止这么多。

    半空中六支长颈玉瓶同时向下倾斜,其中赤金色的沉重液体在接触空气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凝成无数条晶莹丝线,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凤凰幻影缠绕而去——

    这一幕实在美丽绝伦;张大延却心中猛一沉——糟糕!要乱!

    张大延知道陆启明是想要将这些金线接入阵法,最终与凤凰幻影合并;但张大延更能看出,早在陆启明第一次将灵液并入阵法时,已极端接近陆启明能够掌控的极限,更可况此刻他要以更快数倍的速度、添加更多的东西?

    无论怎么算都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啊!

    ……

    张大延判断得不错;但他却不知道陆启明拥有短暂改变时空的能力——

    此刻,在陆启明的视角中,药鼎中的变化放缓了不止百倍——这才是他能够维持“舞龙门”的真正原因。

    如若今日的“舞龙门”与上次迷锁“千重律”一样庞大,那陆启明确实绝无可能成功。但此次“舞龙门”的阵法范围只局限于一鼎之间——正属于陆启明有能力改变的距离范围。

    “改变时空”——这种能力听来荒诞如天方夜谭,即使陆启明自己就是它的掌控者,他依然认为它背离常理。但亦因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他才有些相信宇文暄所说的“另一种修行”了。

    不过陆启明对时空的短暂更改,是任何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感知到的,留影石更是绝无能力复映。旁人只能看到他莫名其妙就完成了这个过程,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莫名其妙——这个词也是张大延的感觉。

    陆启明炼制的过程,从开始到现在,充满了各种无法理解的“化险为夷”;如果是别人定会忍不住追问,但张大延却不会如此。在他心里,一切对自家徒弟有好处的东西就都不必问,唯有对他们不利之物才会被张大延认真研究、改变。

    某一时刻,象征着“空间”的银灰色朦光蓦然暴涨,直将整个房间包裹进去。

    若此时有人回放留影石记录的影像,就会发现其中昏黑一片,寂静无声。

    ……

第三十六章 告别

    空间的变化致使留影石失效,身临其境的人却感受得清晰;他们分明在原地未动,眼前却无端换了个世界——

    深重的黑暗看不到止境,其中彩色光晕像巨大的星云,于这未知的空间中浮幽浮明。

    目光尽头显现出一滴血迹般的暗红,再以骇人的速度疯狂放大、直至冲撞而来,最后以濒临毁灭的危险距离与他们擦肩而过——而这一切却悄然无息,连呼啸的风声都无,好似一场恢宏默剧。

    瞬间看清了的暗红巨石——体积庞大如同一座宫殿;然而某一时刻张大延脑海中猛然劈下一道灵光——这分明是一枚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空冥石!

    张大延再愕然望向暗空中央那浅白色的光明巨影——那与山海同样辽阔的晶莹羽翼——这岂非正是之前的那道微小的凤凰幻影?!

    那么,这无所不在的黑暗空间……原来是身处五行鼎之中?

    “这这这——”张大延简直要惊得说不出话来,瞠目叫道:“这是什么?!你改变了空间?主物质空间?就凭区区一个药鼎和几颗空冥石?!”

    陆启明直起手臂,恰好迎上另一枚疾速飞来的巨大空冥石;而暗红的石壁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指尖——双方看似相交,实则毫无影响。

    张大延眉毛一挑,沉吟道:“这是……”

    陆启明点头,解释道:“这个阵法主要的作用改变的不是空间本质,而是我们对空间的感知。师父与我实际上也确实仍在原地,但是精神上感知到的却是被放大了的鼎内空间。”

    “但是你对这虚拟放大后的空间中的事物进行精神力干涉,也会依样映射为真实的改变。所以不是单纯的感知幻觉,而是在精神力层面的‘真实’。”张大延续道。

    陆启明笑着点头道:“正是。所以我称之为‘半实质化的放大空间‘。”

    ——这样一来,既然面对的是放大的场景,之前困扰他们的“微雕”的难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陆启明抬手一指,赤金洪流如游龙般涌向凤凰幻影,轻而易举地勾画出之前不可能实现的精密纹路,秘法的雕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完成着。

    ……

    秘密的银灰色光晕缓慢褪去。

    门窗,桌椅,五行鼎如常。空冥石化作暗红色烟尘落入鼎底,微光闪烁的精致灵珠悬于鼎中,像一枚果实。

    此前那荒诞又浩瀚的场景无声消散,他们已再次回归了对空间的正常感知。

    陆启明抬手将灵珠招了前来。

    通体晶莹剔透,与琉璃质地相若。灵珠中央有几近凝实的赤金凤凰,神态如生,似将振翅而出。唯有凤凰羽翼边缘的颜色在灵珠中忽聚忽散,像赤金墨汁滴进深水的某个瞬间。

    如果此时有感知高绝的大修行者将精神力渗入灵珠,就会发现那凤凰影子连每一片羽毛都由无数细密玄奥的金线勾画,无与伦比的精致,再放大千百倍也不会有一丝细节的瑕疵。

    “居然……”张大延喃喃。

    凤凰影子倒映在老人的眼底;他神色有轻微的恍惚,低叹道:“居然真给做成了。”

    将术诀、秘法等依靠修行者本身才能实现的东西,通过独特的炼制手段固化出来——这是足以改变时代的创造。张大延作为发明者,怎可能真的仅满足于制造区区一个敛息术诀。

    而如今师徒二人仅在数月内就完成了一件更高难度的固化秘法——且先不论秘法的效果;这件事本事,就对张大延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陆启明清楚师父此刻的心情。他心念一动,自青玉坠中取出一个方正玉盒——这是他很早之前就已准备好的,最合适拿来存放这枚固化秘法。

    张大延回过神来,奇道:“你拿出个盒子做什么?”

    陆启明将灵珠装入盒中封好,一边递给张大延,认真说道:“师父,咱们现在仍待解决的那几个问题,没有这个实例对照着研究是不行的。反倒是我——古战场而已,我确实用不到这件东西。”

    张大延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接过盒子、再次打开,然后一巴掌把珠子直接按在了陆启明脑门上——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那叫一个利索熟练——毕竟有金蝉柏叶子那次在先。

    张大延道:“用不用得到是你说了算的?”

    陆启明苦笑着摸了摸额头。还好这次他对固化秘法使用的方式特地做了改进——灵珠刚触碰眉心时就化为一道流光融入身体。否则要是还像上次一样——就算灵珠的模样再美观,一直粘在脑门上……实在看起来太尴尬了。

    张大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放心笑道:“这样才对嘛!”

    若作比较,固化秘法比固化术诀更有实战价值。

    秘法威力巨大,因而必须付出代价;有些品质过差或负担过重的秘法甚至会导致修为倒退、乃至危及性命。

    凤族秘法得天独厚,自不虞有此危难,但亦必须以燃烧灵力、精血为代价——听起来似乎无大风险;然而值得动用秘法的情境本就危急万分,付出秘法代价后,对修行者无疑雪上加霜。

    而有了这固化秘法之后,就能完美规避激发秘法所带来的沉重负担。

    张大延想着,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又遗憾道:“只可惜里面的能量只够你用一次,它自己蓄能的速度又太慢。否则你可以直接那这秘法当身法用,又哪里去不得?”

    “哪有这么奢侈的事……”陆启明忍俊不禁。正是因为材料太过贵重难寻,他们才无法炼制额外补充的能量,结果师父竟已经想象到这种深度了?“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张大延叹:“也只能以后想办法改进了。”顿了顿,他问道:“你明天就出发?”

    陆启明点头,笑道:“我前天接了几个沿途的任务准备路上顺便做了,否则作为学生的分数太低,连参选道院的资格都不够。”

    张大延道:“你怎么又想起来去做学生了?你用讲师的资格也一样能进来道院啊——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的人才不去你们世家做客卿享福、偏偏蹲武院教书?”

    陆启明默然片刻,道:“这我还真不知道……算了接都接了,刚好让小笛子练练手。”

    张大延就乐了,“你准备路上带着我小徒孙女啊?”

    陆启明点头,轻叹道:“那孩子……这次也算带她散散心吧。”

    张大延啧啧道:“听着就是准备一路游山玩水的——你妹妹肯定肯定也要跟去吧?”

    “子祺本来确实是说要去的,但毕竟是长大了——说古战场她又不够修为,还是留在武院修行的好。”陆启明轻笑道:“我很有些惊讶呢。”

    “好好好,知道用功就是好孩子。”张大延点头,又好奇道:“你那位龙族公主呢?”

    “什么叫‘我那位’……”陆启明哭笑不得,摇头道:“她有事要回族里一趟,我们进古战前汇合。”这次不等张大延继续八卦,陆启明自觉解答道:“宇文姑娘也不同行,她很早就回去了。”

    张大延这么一算,道:“那岂不是说,你这一路就带着小笛子一个?”

    陆启明点头。

    张大延道:“那你干脆先别走了。你教了那些学生两个月剑法,他们好多给我说希望你带队去古战场呢。”

    陆启明无奈,提醒道:“师父莫非忘了?我毕竟是陆家的人……”

    “诶呦,这我还真给忘了!”张大延一拍脑袋,又道:“要不然……”

    陆启明等半晌没见师父继续开口,只好问:“不然什么?”

    张大延小声劝道:“要不然这次你别去什么劳什子古战场了?”

    陆启明眨眨眼——这又是来哪一出?

    张大延也知道这话好没道理。他胡乱揉了揉自己脑袋,把原本蓬乱的头发揉得更加歪扭。他郁闷道:“这怎么回事,你还没出发,为师竟就开始想你了?”

    陆启明一怔,轻声微笑道:“真的很快就回来,师父放心好了。”

    东方,天光正朦胧。

    ……

第三十七章 禁婆讨食

    出了中武,再东行六百余里,便到了大盛王朝西北边境的浔州。

    是日雨声淅沥。车窗外是阴天日暮时分的黯淡光线、以及深夏时节的特有的闷热湿气。

    但马车车厢里却是十足清凉明亮的。

    这是一架非比寻常的马车。

    最前方是两匹高头大马并驾齐驱,神骏通灵,奔腾时星流电掣,凡俗目力根本看不清晰——正是中洲名马“汗血龙骑”。

    车身通体以栎木构建,却绝不是普通的栎木——是产自风水宝地东鞍山的灵瞳天栎。即使今日天气阴暗,木质也显现出丝绒般的柔和光泽,是一种沉静内敛的金棕色。

    更奇的是,以汗血龙骑如此的速度,马车竟仍能始终平稳如静止——这完全违背常理的一幕,若叫有识者看见,定能脱口而出两个字——阵法。

    “公子,前方就是昆阳城了!”驾车的是个年轻的高瘦小伙,活泼而健谈,一路上讲了许多周边的奇闻趣事,说话时声调总是上扬的。

    一只白皙纤细的小手飞快伸出来,“唰”一下把帘子拉开;小笛子从车厢探身往外望了好一会儿,待看清暮色里的那座山城,她回头对车里人笑道:“师父,一下山咱们就到了!”

    无怪她需要眼睛适应才能看清,原来车厢中的光线反倒比外面更加明亮。

    通过掀起的遮帘有夜明珠温暖莹润的光泽透出,车厢里萦绕着安静的茶叶清气,依稀还能看到缝制材质精美的舒适软座。

    陆启明刚刚正翻看着一卷民间书生写的精怪故事,是在上个落脚的酒楼里顺手买下的。著书人名不见经传,故事也仅流传于一郡之地,可贵之处在于文中对本地风土人情描述的细心考究。

    他听出了女孩语气中的兴奋之意,莞尔笑问:“既知道是昆阳城,也不紧张吗?”

    小笛子嘻嘻笑道:“有师父在,紧张什么?”

    离开武院前,陆启明通过讲师的权限挑选了几个于他有些价值的隐秘任务;昆阳城正是第一个坐标。

    ……

    青年车夫听着车厢里的对话,心中好奇得紧,却不敢出言发问。

    虽说做他这一行的见识过的贵人并不少,按理早已锻炼出了几份胆量;但这师徒两位却更像是贵人中的贵人。尤其是那少年,即使待人那般温和友善,也让青年下意识地敬畏,很多平日里常与客人们说的玩笑,到了这回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最让青年印象深刻的,还是师徒二人刚来乘车的时候——也不见那少年人用任何材料,好像就那么简单随手一画,就在马车上加了两个叫做“阵法”的东西,不但凉快消暑,而且原本三四天的路程竟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轻松走完——这种事,恐怕说出去别人都是不会信的。

    那少年定然是极厉害的修行者;而路上他不经意间展露的一些神通更是让青年车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青年甚至怀疑,他指不定就是传说中那种修行了几十上百年、却依旧面相如少年的神秘高人,否则同行的小姑娘看起来明明不比他小几岁,又为什么称呼他为“师父”呢?

    正胡思乱想间,青年忽听到身后小姑娘好听的声音响起:“阿磊哥,你还有没有关于这昆阳城的故事呀?”

    名叫“阿磊”的青年应了声,回头看见遮帘并没有被放下来,甚至那少年也正含笑望着自己,一时间竟莫名有些脸红,连说话都没有平日利索了。他道:“昆阳这儿……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故事,就是听人说,最近周围老是出事儿。”

    “是有人作恶吗?”小笛子眼睛一亮,忙继续问下去。

    阿磊点了点头,道:“听说有小孩子失踪。原先没当回事儿,山里头嘛。可这个月接二连三的都有十几个了,说不得有更多哩!”

    闻言,师徒二人对视了眼。在武院的任务描述中,可没有提及还有这一码事。

    小笛子继续问:“那没人管管吗?”

    阿磊嗨了一声,摇头道:“哪儿有啊!出事儿的都是偏僻地方住的山民,好多压根儿就是黑户,没一个城里的。昆阳城里可安稳着呢。”

    像这类事情,只要城里无事,官府就不会管;而官府不管,也更不会有别人管。人死了就是白死了,旁人知道了还要碎嘴句“晦气”。

    小笛子年纪虽小,却早懂得这些世态,所以听着青年车夫的话,还真不如听那些稀奇故事更有触动。

    阿磊初还担心吓着她,此刻见她神色淡淡,却又担心她真把这当成一个无聊的故事。他忍不住再回头道:“公子,我是真听说的这事儿,不是胡乱编的。您是世外高人,但要是在这儿片落脚,一定得多多小心啊!”

    陆启明笑着点头,又道:“阿磊方才所说之事,是否与附近‘禁婆讨食’的民间传说有关?”

    阿磊吃了一惊,赧然憨笑:“原来公子早就知道了啊……”

    陆启明晃了晃手里的书卷,微笑道:“也是在这里面刚看来的。恰好是作者最新添上的故事。”

    故事;一个详实如真的故事。只不知他们要找的那个“禁婆”,是否也如书中一般神通广大。

    ……

    路上少有行人。

    寂静沉暮中,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城门外悠悠停下。

    “就到这里吧。”陆启明开口道。

    阿磊本想脱口问一句“不送公子到客栈吗”,而当少年拨开车帘时,阿磊竟不再敢多言其他,只能应道:“是。”

    青年心中想的却是:“只听公子的声音倒还好;见真人的时候,反而更让人觉着敬畏了。”

    ——此刻,若有旧时在远处看到陆启明,定然会有些不太敢认。

    他穿一身暗金绣纹的玄色锦袍,剪裁质地无一不考究,掩住了他平日中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平和感,使整个人显得肃穆高傲——但这或许更符合陌生人对世家子弟的想象。

    不仅是着装,还有这一路的马车等一系列用度,统统依照世家嫡系子弟的平均标准来,保管让一切有心人都能把他的路线行程瞧得一清二楚。

    小笛子感受着不远处或隐晦或直接的视线,悄声嬉笑道:“师父,好多人呀。”

    陆启明撑开一把伞,微笑道:“走吧。”

    ……

第三十八章 离尘山庄

    昆阳城。

    城外有离尘山庄,城内有离尘酒楼。山庄如何尚且不知,但风雨交加的夜晚里,酒楼总有故事。

    天色愈发暗了,只余日落后的最后一丝余光。风携雨推灌而入,没有带来凉气,反倒叫人浑身潮湿粘腻。木窗虽紧紧闭着,却被墙壁两边的清浊气流挤搡地声响不断,好像总有谁在拼命叩门。

    ——正因如此,在房间外当真有人叩门的时候,于成然过了许久才注意到。

    于成然无声一叹。事初始而有疏漏;不吉。

    他微一摇头,很快摒除心中思绪,提声道:“进吧。”

    门这才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外面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面目平凡到模糊不清。他似是怕身上的湿重雨气扰了屋中人安稳,只在门外抱拳行礼,恭声复命。

    “庄主、夫人,他来了。”

    来了。

    于成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深闷且压抑。

    正是最熏热时的夏季,屋子里竟生着炉火。黑衣男子开门的时候,毕竟是把外面的风雨寒意带进来了。

    与于成然并肩而坐的女子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瓷瓶,拍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成哥……”

    “秋水,我没事。”

    于成然很快缓了过来。他轻轻将瓷瓶推回,对妻子和声道:“只是一时呛着了,不要紧的。”

    殷秋水又怎能相信这种单薄的安慰?她握着瓷瓶的纤长手指下意识收紧,低低劝着:“成哥,不如你先回山庄吧。我一个人就可以的,相信我。”

    “说什么呢,”于成然失笑,摇头道:“最多不过相差一两刻钟的事,早回晚回有何区别?”

    “再说……”

    他的目光平静且清明,微笑道:“好久没有武院的师弟来山庄作客了。秋水,你有没有想起咱们当年在武院生活的日子?真是怀念啊。”

    女子眉宇间虽仍有忧愁未散,嘴角也不由随着他的话绽开了真心的笑容。她回忆着,眨眼笑道:“我忽然想起,那年……也是夏天,你还欠了我一杯有里的灵果茶!”

    “好好好,让我想想配方——等回家了……”

    这对年轻夫妻低声说笑着,相携向外走去。

    于成然在门前稍作停顿,迎着风雨眯眼看过天色,接过属下递来的一柄檀色油纸伞。

    ……

    昆阳城另一头,陆启明在暗雨中缓步走着。

    他走得很慢,或许是专门让人等着,也或许是想给人准备的时间。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他撑着一柄大伞,足够遮住他与小笛子两个人;但这并非他们衣衫干燥整洁的真正原因——若有其他术修在场,就能感知到始终有轻灵的风环绕着师徒二人。

    于是雨随风去。

    再转过一个街角,陆启明顿住脚步。

    前面酒楼下站着一对璧人;男子撑伞,女子提灯,一看便知是夫妻。行人路过的时候,却皆忍不住将目光先停驻在其中女子身上。

    女子的气质柔和且有韧性,美如红梅傲雪。她的眼睛十分有神,脸颊薄薄一层粉色显得健康明艳。女子只浅笑着站在那里,竟就使人有种周围景物都变亮了的感觉。

    也只有在想“究竟是谁如此幸运能娶她为妻”的时候,人们才会把注意力转向与她并肩站着的男子。

    男子身上穿着的也同样是以质地高贵闻名的“江岳织锦”。只是太保暖厚重了,又是内敛的霜青色,便瞧着不似夏天,而是适合秋暮临冬时节的穿着。其实细看他也一样是位俊雅的人物,可惜过于清瘦苍白,更像一个文弱书生。

    二人对比如此鲜明,可偏偏他们并肩而站的时候,任谁也无法将他们拆开来看;那种独特的、不可分离的共通气场——若非是十分相爱的恋人,绝不会有。

    陆启明在远处站着望了一会儿,忽低声笑道:“小笛子,我改主意了。”

    女孩像小大人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嘟囔道:“我就知道师父肯定会……”

    陆启明莞尔一笑,牵着女孩的小手,径直向那处酒楼走去。

    彼时于氏夫妇也注意到了陆启明,立刻向他的方向微笑迎来。

    ……

    当夜幕终于将最后一线天空遮蔽的时候,两辆马车相继驶出东城门,向着更东方的离尘山庄悠悠行去。于氏夫妇正坐在前方引路的马车之中。

    “没想到陆……师弟竟是这样温和的性子,我之前还以为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殷秋水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回头向后方望了一眼过去——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那陆姓少年。她一时忘了自己是坐在车厢内。

    “秋水何以这般疑惑?”于成然望向妻子,轻声道:“世家风范,理应如此。再说,陆师弟也并非突兀前来,早在五天前他就托人送信与我——秋水你也是知道此事的;一叶知秋——陆师弟待人以礼,本是自然的事。”

    “可是他……”殷秋水咬唇,没有说下去。

    于成然思忖片刻,猜测着问她:“殷家与陆氏一族向来交好,莫非秋水曾听过有关陆师弟的传闻?”

    中洲并非只有世家,世家也不可能仅与世家交流。譬如与陆族同处盛国境内的浔州殷氏,就是与陆族有联系的家族之一。虽然仍称不上世家,但殷秋水出身的殷氏也是很有名望人脉的大姓。

    这句自然而然的推测反倒叫殷秋水怔住了。她目光显得游离,似是想向后望又临时收回。她摇头否认道:“我与家族联系不多,对陆师弟知道就更少了,只听人说过,他是个……全才。”

    于成然望了妻子很久,叹息:“秋水,我知你性子柔韧。但若要有事,你切切要与我仔细商量,千万不要一个人担着——答应我,好吗?”

    殷秋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半晌方道:“成哥,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傻话。”于成然摇头而笑,轻轻拍着女子的手,道:“有我呢。”

    殷秋水低低嗯了一声。

    安静握着丈夫的手的时候,殷秋水心中想着不久前见到陆启明的那一幕——少年面庞清秀柔和,有着令人信服的从容眼神。他还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秋水?”

    丈夫熟悉的声音将她从万千思绪中拉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双手紧握。她连忙松开,歉然道:“成哥,我刚刚……”

    于成然自不会在意这些,他只关切问道:“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殷秋水沉默许久,幽幽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位陆师弟看上去像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等丈夫再问,她深吸了口气,抬头微笑道:“没事,我没事的。”

    ……

第三十九章 暴雨将至

    昆阳城东有山名“铃鹿”,四季皆景;离尘山庄便傍依此山而建。

    今晚有贵客至。整座山庄灯火通明,于是夜深也无妨,风雨也无妨。

    殷秋水亲自拈起白玉酒壶,揽袖满上三杯。酒质澄明,香气氲而不散;酒名“瀛台”。

    陆启明接过,垂目看着这杯酒;酒面隐约漾起浅淡波纹,在灯光中幽幽明明。他微笑道:“‘瀛台’名贵,中洲尽知。我本就贸然叨扰,却还劳烦师兄师姐取此酒来,实在心有不安。”

    殷秋水与于成然对望一眼,柔声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师弟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我们夫妻俩如果还拿粗茶淡饭来,那才是不该。”

    陆启明摇头笑道:“我们不过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真要说的话,师兄师姐照看这偌大一个离尘山庄,岂不是辛苦太多?上下打点时候,一定有许多无奈之处吧?”

    于成然是离尘山庄的庄主,但山庄在本质上从属于中洲武院,以帮助武院收集外面的信息与资源;陆启明故有此言。

    这本该算是普通的客套,陆启明语气亦一如往常,殷秋水却笑容蓦然一僵,而于成然正低头饮茶,似没有意识到有何异常。空气中某种莫名的气氛渐渐堆积,只有小笛子安静喝鱼羹时、汤匙与碗壁碰撞的轻响。

    殷秋水勉强笑道:“师弟可是在责怪我们?”

    “师姐何出此言?”陆启明面露疑惑之色,沉吟道:“莫非……当真有为难之事?”

    殷秋水呆了呆,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失态,一时间既是后悔又是尴尬。

    这时于成然长叹了声,开口道:“陆师弟有所不知,山庄确有难事,可缘由却在我。”

    殷秋水一惊,失声低呼:“成哥?!”

    于成然微一摆手,淡然笑道:“陆师弟本来就是极高明的医家,你我又何必隐瞒?”

    说罢,他再次望向陆启明,轻叹道:“想必陆师弟也早已看出来了。从前还好些,近两三年山庄受我的身体拖累,诸事凋零,秋水她又一心照顾我,无暇他顾……实在是有愧于武院的信任了。”

    听到这里,小笛子忽然抬起头,笑问道:“于哥哥既然知道我师父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请我师父帮忙瞧瞧?”

    她本就年纪小,声音神态更天真无邪,任谁都会相信她此问无心。可这提议毕竟唐突,偏偏陆启明却没有一丝出言呵斥的意思,反而微笑望向于成然。

    “其实我正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于成然反倒笑了起来,不假思索道:“正想劳烦师弟。”

    小笛子暗暗吃了一惊——这与师父得到的信息并不符合。她忍不住望向陆启明,试图揣测他是如何考虑的;可是直到陆启明帮于成然把完脉,她都无法辨认出任何信息。

    ——这也是于氏夫妻共同的感想。

    殷秋水小声道:“陆师弟,你看……如何?”

    陆启明先道:“于师兄此症症因一半先天一半后天,好在师兄已在五年前更换了修行功法,加上一直调理得当,情况已算是很稳了。”

    殷秋水听了这些,心中已对他传闻中的医术信了七分。陆启明虽只是每句话正常的间隔停顿,她却已忍不住追问道:“那……还能再稳一些吗?”

    陆启明迟疑片刻,道:“恕我直言,维持现状已是最好。如果想要彻底根治,我只能给出两个答案。一,在未来晋入大周天的时候,身边有足够水准的医家相助。”

    于成然与殷秋水安静听着,面上并无异色,显然早已听其他医家说过这种解决方法。可惜于成然虽修行天赋尚可,却为病症所困,大周天显然是没有可能的痴妄了。

    陆启明继续道:“若说最快的法子,有几种五品以上的药剂有令人脱胎换骨之效,如果能设法得到,即刻就好了。”

    于氏夫妻相视苦笑。五品?五品以上?他们怎么可能得到,除非……

    霎时,殷秋水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光亮——他们是不行,但有能力得到五品药剂的人不正在眼前吗?她再顾不得想其它,猛然抬头道:“陆师弟——”

    “秋水!”于成然立刻出声打断,不让她将这种荒唐的请求说出口。

    “成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时间,女子眼眶都有些发红,再堪堪忍下。

    “师姐且先不急,”陆启明语峰一转,又道:“之前也只是我一家之言。虽然我确实想不出其他的有效法子,但我师父未必不能。”

    “是啊,张院长……”殷秋水喃喃道。她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双手已经在桌下紧握成拳,只一心想着陆启明的话。

    自此以后,“陆启明能救他、甚至可能是唯一能救他的人”——这个想法深深扎根于她的脑海中,并在她做任何决定时都如影随形,再也不可能散去。

    陆启明静静呷了口茶,忽道:“师兄的山庄负担沉重,应该不止之前那一个原因吧?”

    殷秋水心中猛地一跳——她最怕的就是陆启明提起这一茬。若想要保于成然安稳,就必须要源源不断的珍贵资源供应。于成然并无深厚背景,她也不过是殷氏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仅以他们两人的单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

    于成然也沉默了片刻,自嘲笑道:“说来惭愧,以我这副身体能苟延残喘至今,大都是靠了秋水的家人相助。”

    陆启明似是怔了怔,旋即低笑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忽然想到,盛国官府有没有故意刁难呢?”

    他这一问直接将对面两人问愣了,完全没想到他要说的原来是这一句。小笛子连忙低头舀汤,以掩眼中调皮笑意。

    殷秋水只好道:“这种事……师弟又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陆启明道:“这还要从咱们在昆阳城中的相见说起。”

    ——酒楼初见的那幕。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于氏夫妻都属于“在人群中第一眼就会被注意、第二眼就能被记住”的人。然而,即便他们的离尘山庄与昆阳城近在咫尺,城中的人们居然没有能认出他们身份的。

    这不是能用“淡泊”二字草率解释的,何况于氏夫妻并不像疏于交际的那种人。出现这种情况,显然就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进入昆阳城了。

    最容易想到的解释之一,便是于氏夫妻与大盛官府关系不好。

    殷秋水暗中松了口气,连忙笑道:“确实是这样,已经有很久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方也没有做太绝,我们夫妻就索性退让一步罢了……还有我们殷家,与大盛也是这样过来的。”

    陆启明微笑问:“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回头与族里交代几句,帮忙协调一二?”

    殷秋水迟疑片刻,点头笑道:“那我也不与师弟见外了,多谢!”

    于成然听着她这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无奈一叹——论言语试探,秋水实在与这位陆家公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殷氏附庸于陆氏一族——这件事在明里暗里都绝不是秘密。殷氏的人若真的被大盛王朝“刁难了许久”,哪里用得着等到这时、借助陆启明的同门情谊请陆氏相助?一早直接告之陆氏知道,他们自会帮忙做主。

    可惜其中的细微关窍,秋水一时之间恐怕是反应不过来了。想到这里,于成然出声问道:“哪有我们一直麻烦师弟的道理?我还没来得及问——师弟此行任务,可有我们夫妻能够协助之处?”

    于成然本来只为取得对话的主动权,却没料到陆启明竟然会真的细说。

    只听陆启明严肃道:“这也正是我前来叨扰的原因。是有关一个月前文藏系沈兴师兄的死亡——武院怀疑另有原因,方才让我再来调查一番。可我实在对附近一无所知,只好来请教师兄师姐。”

    于成然与妻子对望一眼,郑重点应道:“武院如果这样说了,恐怕其中是真的有猫腻。”

    “既是此事,我们夫妻二人绝没有坐视的道理。”

    ……

    天气没有好转。

    陆启明与小笛子刚踏进山庄客院,不待片刻,便瞬间下起了暴雨。雨声鼎沸,雷电交鸣,天空像打翻了的巨大墨砚。

第四十章 傀儡师

    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女孩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房门刚一关好,小笛子就迫不及待地拉住陆启明的衣袖,崇拜道:“师父,这真是太厉害了!”

    陆启明环视着这间屋子,随口问她:“小笛子都看出什么了?”

    小笛子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师父刚刚与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都要背下来!”

    陆启明失笑不已:“哪有那么夸张。”

    “才不夸张。”女孩的双手交握在胸口,一一细数道:“从晚饭刚开始的时候,师父说的虽然都是特别自然的客套,可是只要听到的人心中有鬼,就会忍不住辩解——可是当他们又听到师父原本没有责问之意的时候,就会心慌后悔,就会一错再错。

    “最重要的就是在对于哥哥病情叙述的时候,只要于哥哥与殷姐姐有其中一人真的关心,就一定会有心情波动——而这又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师父忽然提出山庄收益不好,他们本就心虚,这下更会以为师父已经知道他们将武院的资源贪为己用。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师父要说的偏偏是与之前毫无关系的‘大盛王朝’!

    “前面的屡次出错已经让他们不能保持冷静了;尤其是殷姐姐。这种时候,师父轻而易举就试探出了她们殷家已经与咱们陆家不再一心的事实!”

    女孩语速极快,显然已经在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说到最后时她脸颊上已燃起了两团激动的红晕,眼神炯炯地仰望着陆启明,“他们想的什么、会做什么反应——师父统统都知道,都能掌控——这简直就是艺术!”

    早在小笛子说到中间时,陆启明就已经回头凝视着她。他静静听她讲完,轻叹了声:“小笛子一直以来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女孩一怔。她听出了陆启明语气中的复杂意味,顿时有些慌张:“师父,是我说的不对吗……”

    “或许对吧。”陆启明微微一笑,又问她:“那小笛子可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

    小笛子迟疑着道:“难道不是为了得到这些信息……”

    陆启明笑道:“但这些都是咱们早就知道的啊。”

    小笛子沉默下来,苦思冥想。

    但陆启明并没有考验她的意思。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认真道:“小笛子,你要记得一句话。”

    女孩点头。

    陆启明低声道:“当你有能力决定他人命运的时候——不要这样做。”

    但是……修炼变强的目的不正在于此吗?小笛子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真的问出口。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应道:“只要是师父的话,我都会记得。”

    陆启明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重新站起来。他在屋子中四处走动,随手布置着简单的阵法,一边道:“刚刚我之所以与他们说那么多,是担心自己不小心冤枉了无辜的人。”

    小笛子连忙跟在他身后,问道:“可是他们真的无辜吗?他们显然知道一些事啊。”

    “如若不是,能让他们少做些错事、多回头几步也是好的。”陆启明叹道,“我能做的已经到此为止,以后的事如何选择就只有看他们自己了。”

    女孩轻轻皱了皱小鼻子,又道:“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于哥哥的身体情况,真就像您在宴席上说的那样吗?”

    陆启明停下来,目光落在桌案那盏明灭摇曳的烛火上。

    他摇头,道:“不。他时日无多了。”

    ……

    人总有一死。但究竟如何才能给短暂的寿命附加上更多的意义。

    ——于成然望着妻子沉静的睡颜,心中这样想着。

    他曾经请了一位高明的医师对他的身体状况做了绝妙的遮掩。如今除了他自己以外,已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身体的真实情况;包括妻子殷秋水。她只以为是无伤性命的重病——即便这样,她已经担心地夙夜难寐,若真知道了事实,还不知会做出何等反应……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于成然抬手抚摸了她柔软的脸颊,悄然从床榻上坐起,从衣架上取了外衣。

    只是他穿到一半时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额头上迅速渗出豆大的汗滴,呼吸艰难而急促,脸色却反常地惨白一片。他喉咙中发出似咳嗽又似喘息的艰涩声音,看神情已然痛苦到了极点,却仍在强自忍耐。

    然而病痛的难捱却不及他心中焦急之万一——这病原本绝不可能在今晚犯,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于成然艰难抬手,试图去抓枕侧的白瓷瓶;可无奈何手臂颤抖不止,他尽全力反复四次竟都未能成功。

    殷秋水被响动惊醒,一见丈夫情状,泪水瞬间就盈了满目。她慌忙抓起瓷瓶丢开瓶盖,小心翼翼凑到他唇边。

    冰凉的药剂散入身体,很快压下了在他体内搅动不休的暴.乱内息。于成然的呼吸迅速平复下来,眉宇间的痛苦之色也渐渐散去;然而他的视野却没有像往日服药后一样恢复清明,反而愈加昏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一切景物都浑浊不清……

    于成然心中霍然惊觉,勉强睁眼看向对面的妻子,费力道:“秋水,你!”

    女子的泪水一颗颗接连滴落。她将于成然重新扶回到床上,轻轻帮他掖好被角,低声道:“成哥,你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

    于成然的眼中第一次涌起了真正的惊恐,急促道:“秋水!不!你不知道……你不要……”

    然而,即便他急切到了极点,但声音却不可抑止地低了下去;最终转为平缓而均匀地呼吸声。

    殷秋水坐在床沿凝望着熟睡的男子,眼角眉梢尽是温暖柔和的笑意。她含泪笑道:“成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知道的。”

    她再次压了压被角,将男子的外衣重新挂好,然后起身更衣。

    外面的雷暴声嘶力竭地下着,树木枝叶的碰撞声在四方呼啸起伏;恍然间殷秋水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一片黑暗海洋之中。

    四周也确实是黑暗的。

    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对它如此熟悉,根本不必点灯。嘈杂的黑暗中,房间里隐约有细碎的衣服摩擦声。

    某一刻——当又一道炽烈闪电割破天际,房间有了瞬间的明亮——

    那里赫然站立着两个完全相同的女子身体!

    ……

第四十一章 杀死自己

    黛色衣裙在柔光下显得娴美,而在这深黑雨夜中却如幽灵幻影,与周围一切阴暗之物糅融一体。

    孤身穿过重门,殷秋水来到这间幽闭的屋子,掌灯四顾。

    凡玉,紫檀木雕,漆器表面微弱的反光,陶瓷花瓶;半新不旧。

    ——这是一间搁置普通赏玩物件的地方。其中东西皆平淡无奇,似乎既不被主人喜欢,又不被主人厌弃。

    殷秋水仔细环视过一圈,挪步至房中西侧某处顿住,俯下身注视着那一面旁人看不出异常的地板——普通大理石石质,上面刻有梅花纹样;只是其中一条对角线上的梅花五瓣中仅有其四.清晰,剩下那瓣只有极为浅淡的灰色隐纹。仿佛是当初雕刻的工匠漏了心。

    女子无比专注地凝望着石纹梅花,嘴角噙着追忆的笑意。她这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去,五指灵巧地敲出一连串极有韵律的清脆响声。

    随着她的动作,两朵梅花中缺失的一瓣同时亮起一道微光;待光芒消失后,之前浅淡的刻痕竟被补上了——与其他部分的深浅完全相同。

    不错,此处有机关。但这道机关对殷秋水的意义却绝不寻常——机关的解法,正是她与丈夫在学生时代刚刚相恋时默契的暗语。这些珍贵温馨的记忆,他们两个都从未遗忘。

    正想着,机关已彻底开启——殷秋水侧手边一处木柜向墙壁深处隐去,展露出一条幽深隐秘的甬道来。

    殷秋水经过密门时隐约感到一阵微风拂过;但她没有在意。她只是重新关闭了机关,提起灯,缓慢走入密道深处。

    ……

    ……

    墙壁冰冷而潮湿,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石质所特有的触感。陆启明与小笛子背靠石壁侧站,看着殷秋水毫不知觉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在殷秋水开启机关的间隙,陆启明带着小笛子已先她一步进入了密道。借助凤族的身法与敛息术,殷秋水绝不可能察觉。

    但“她不能察觉”并不代表着“她不知道”。

    “师父,她怎能保证咱们一定跟过来?万一咱们就偏偏不来呢?”小笛子问道。陆启明早就给她讲过可以随意讲话,所以一路上她不懂就问,一刻都没停。

    陆启明拉着女孩的手缀在殷秋水后面走着,微笑道:“既是离尘山庄的庄主夫人——他们的客人到底有没有乖乖待在自己房间,总还是有能力知道的。再者,假如咱们当真不过来,他们自有其它吸引注意的方法。”

    小笛子点头,笑道:“不过这样刚好呢。咱们一路上故意那般显眼,师父甚至还特地提前写了封信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事先做好准备、尽快采取对付咱们的法子么?”

    确实是这样。

    他们自中洲武院出发,一路向东海秦氏族地而去,再转而前往最终目的地——古战场;这一程需要在一月之内完成,除去路途已不剩多少闲时。对于这个任务,如果能省去打文字哑谜的时间直接进入正题,最好不过。

    然而,相比师徒二人赶路的心情,走在前面的殷秋水明显截然相反。

    她走得十分缓慢。勿要说是作为一个修行者,就算是与毫无内力的普通人相比,她的步速也显得太过慢了。

    小笛子奇:“殷姐姐这是做什么?”

    陆启明回想着她一路而来的整个过程,微微蹙眉。他道:“再等等看。”

    前面,女子仍然在缓慢地走着。

    ……

    ……

    时间回到之前——

    在机关密门再次紧闭的那一刻,殷秋水自丈夫床边站起,从温暖的卧室推门而出,快步走向不远处的书房。

    于成然正在沉眠,陆启明师徒暂时不会回来;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

    殷秋水点亮了书房全部的灯火。明亮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格向黑夜发散,使得这间书房在远处看好似一大盏橙红色的喜庆灯笼。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书房中的所有暗格、取出其中保存的全部秘密书信,再一沓沓依据日期顺序平摊在桌案上。

    她掌了一盏烛火坐下,先看了一遍最新日期的密信,然后目光回到最初,飞速在信件扫视着、筛选着——

    殷家;普通交易;保留。

    大盛皇族;保留。

    殷……烧掉!

    ——看到这里时,殷秋水毫不犹豫的用烛焰将那张信纸点燃。她继续看。

    大盛;保留。

    大盛、大盛、大盛;保留。

    于……烧掉。

    殷家;烧掉。

    ……

    两年、一年、半年;两个月、一个月——密信的日期与当下的间隔越来越短,殷秋水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她脸色苍白地缓缓将一月前的那张纸抽出,低声喃喃道:“武院……沈兴……沈兴师弟;烧烧掉。”

    然而她虽然与之前一样做了决定,却依旧紧紧将这页信纸攥在手心,迟迟没有伸向烛火。

    她呆愣一会儿,似在走神;然后她低头继续看信纸。

    “分部,北院十三人。”

    “南院五人。”

    “猎户李氏……幼子。”

    “粱家村四孤。”

    ……

    殷秋水低沉而清晰地念着许多名字,面无表情;然而她端庄的坐姿却一寸寸佝偻下去,全身肌肉绷紧到了极点——仿佛有某种她无力承受、却又不可能摆脱的巨力正向着她的生命覆压而下。

    她懂了。

    世间最沉重者,莫过于“人命”。

    她一边像溺水之人一样艰难呼吸着,一边将这些记录着人命的密信用力卷成一束,再用力伸向焰火。

    纸卷开始像蜡烛般地燃烧。

    殷秋水呆呆地看着,直到它烧到尽头,直到它烧进指尖、烧进掌心、烧进血肉。

    女子终于闷哼了一声,似哭又似笑地抓灭了手中焰火。

    ……

    ……

    “她加快了!”

    小笛子轻呼一声,抬手指向前方。

    陆启明也抬眼望向女子背影。

    殷秋水行走的速度突兀加快。她步履坚定无疑,像要奔赴战场,更像奔向一个一旦前往就再不能回头的崭新世界。

    受某种难以言明的气氛所感染,小笛子安静下来,只沉默地抓紧了陆启明的手。

    陆启明对女孩温和一笑,带着她跟上殷秋水的步子。

    密道中的三人在寂静中一路阶阶向上,两侧石壁的影子在他们视野中飞速倒退,逐渐模糊成一团——他们已然用上了身法。

    小笛子低声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已经很高了?”

    陆启明点头,“不久前已经过了山腰。”

    下一刻,迎面忽吹来了清凉湿润的夜风气息。女子也顿住了脚步。

    原来已到了尽头。

    陆启明也停下来,默然望向前方。

    暗蓝夜幕的背景轮廓中,依稀能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剪影。她有着纤细的腰肢,还有随风飘起的细碎鬓发。

    陆启明低低道:“不太对……”

    这时殷秋水蓦然回身望向幽黑的甬道深处。她确实无法看清任何人任何物,可是她知道。

    殷秋水端正仪态,敛身向陆启明深深一礼。

    陆启明踏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去——

    女子淡淡笑了。

    她足尖轻盈一点,安静向着万丈悬崖纵身跃下。

    ……

    ……

第四十二章 傀儡术与易容

    风声凛冽。

    黛色衣裙扬起优美的弧度,却在女子飞离甬道的瞬间便被暴雨浸透。她毫无挣扎地向黑暗深处坠落,像断翼的死蝶。

    陆启明望向她。

    女子闭着眼睛,面庞雪白,在夜幕中仿佛发着柔光;这使陆启明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神态——

    那是一种痛苦到了极致的茫然。而她的嘴唇却紧紧抿着——让人联想到了因身负使命而坚忍的献祭者。

    这一幕让陆启明意识到,无论表象如何——殷秋水是真的正在杀死自己。原来……

    剑气!剑气!剑气!

    千钧一发——陆启明几乎就要捉到女子手腕的那刻——无数道阴冷剑气齐齐向他杀来!

    天上地下,每一柄剑都有黝黑而粗粝的剑身,使得再快再狠的速度也绝不会闪出一丝锐光。暗剑披着风雨呼啸而来,如同蛰伏已久的蛇。

    陆启明神色丝毫未变。念慈刀自他手中蓦然现出,高低角度恰准好;他刀势一扫一压借了力,身子轻盈凌空一个反转,便带着小笛子无声越过了崖尖,稳稳停身在后面平整的山石上。

    原来他出手根本不是为了救人上来。他出手本就是为了出刀。

    跟随的殷秋水只是一个傀儡化身——陆启明早就知道这一点;之前令陆启明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心中思索着,陆启明并没有关注身周围上来一众黑衣人,而是回头再次望向悬崖的方向——那个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拖拽上来的黛衣女子身影——殷秋水的傀儡化身。

    或许是自认人多势众心中底气,这群黑衣人竟还有时间说闲话。

    他们之中有数个冷冷盯着殷秋水,其中一个开口讥讽道:“我的好妹妹,你就这样来了?也不知到底是为了谁的事儿忙活!”

    ——这个声音任谁听来都是普通的青年男子音色,语气却完全是一个刻薄的中年妇人。这种不协调实在令人听着浑身不舒服。

    殷秋水默不作声。傀儡分身虽然拥有主人的一缕分神,但却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别废话了,先解决他!”另一个黑衣人道。

    陆启明微一挑眉,注意力终于转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因为出声二人的声音竟一模一样!陆启明环视一周,了然笑道:“有意思。”

    树影人影森森。小笛子的目力尚无法看得清晰,便好奇问:“师父,他们是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吗?”

    陆启明笑道:“不止呢。”说着,他微一抬指,无声起了一个术诀——

    烈阳平地升。

    庞大的炽热红焰以他为中心盘旋生长,高温使倾泻而来的暴雨一瞬间就蒸腾成气雾、再无可阻挡地向四方喷薄而去。一时间,除了混沌的白与鲜明的红,人们的眼睛再无法看到丝毫。

    光明比白昼更盛。

    红焰映进小笛子眼底,使得她的目光也像是燃起了烈火一般地炽烈。而女孩却完全没有注意周身艳丽景色,只定定地仰望着身边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

    陆启明手诀变幻,低声道:“散。”

    霎时,火光随之一凝,再转瞬分化出三十二团明亮的小火球,一一对应地向四周黑衣人直射而去。

    一时间,众人皆以为是什么恐怖的攻击手段,同时大喝一声向后面跳跃躲避;难得在动作整齐划一,三十二个身影却宛若一个人。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闪躲、扑杀,那火球就牢牢悬浮在他们脸前,即使扑灭也会在瞬间再次生出一个来。唯一怪异的是,这火球虽说难缠,却只也仅此而已,既不飞走也不攻击。

    莫非是阵法?黑衣人疑神疑鬼。

    这时火焰蒸出的浓重白雾已逐渐变浅,四周景象清晰起来。只听陆启明轻笑道:“小笛子,你现在看清了吗?”

    原来周围的这三十二个黑衣人,长相、胖瘦、高矮、衣着武器——竟全部一模一样!

    世上双胞胎已然罕遇,哪里又能见得三十二胞胎?!

    小笛子乍见如此场景,心里实在好奇稀罕得很,脱口叫道:“师父师父,这实在太好玩了,他们是怎么弄出来的?”

    陆启明笑答:“浔州殷氏有两门绝技——傀儡术与易容术。这里实际上只有十六个人,他们易容得一模一样,再化出同样的傀儡分身——就成现在这样子了。我之前也只是听说,今日一见,他们这种用法还真挺有意思的。”

    直到陆启明不紧不慢地与小笛子讲完,难以置信的黑衣们才终于不情不愿地确认了陆启明的意思——居然仅仅是为了照亮他们的脸让那小孩子看热闹?!

    这下,纵然再相同的脸,也难免五颜六色起来。

    “变了变了!好好玩儿!”小笛子拍着手笑个不停。

    孩童天性里总带着纯真;可偏偏正是这种蔑视最令人难以忍受。一时间怒喝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小笛子扳着指头数道:“骂‘找死’的有六个,骂’不知死活‘的有八个——师父,他们怎么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呀?”

    “听力有进步,看来最近确实是用功了。”陆启明笑着称赞了一句。他扫了眼周围一众飞身扑来的黑衣人,轻一挥手,术诀再换——

    一切炽热焰火同时湮灭,世界再次归于森冷黑暗之中。

    术诀引出的火焰由纯净的天地元力凝聚,明亮到刺眼,适应后固然令人视野无比清晰,然而一旦再次失去——这种光暗反差带来的强烈失明感,即使是小周天境的修行者也无法规避——猝不及防间,众人下意识收剑自护,纷纷在身前用力劈砍着。

    却还没完——

    诡异寒气不知从何而生,只须臾光景、便使得刚刚犹坚实可靠的土石地表面凝结出一整片光滑至极的坚硬冰层。仓促间,或傀儡、或修者本人,竟有近十个直接跌倒的。

    看起来像是殷家众人太过无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他们却实在是有苦难言——陆启明速度实在太快太快,快到无论他用如何浅显的技巧攻击,他们都根本来不及应对——这怎么可能是小周天境界能够达到的速度?怎么可能?

    看到这一混乱情景,陆启明不禁长叹了声。

    此时他与小笛子早已不在原地。更高处的峭壁有一处向外伸展的虬结松枝,他们就站在那里俯瞰着,仿若置身事外的闲人。

    小笛子虽看不清晰,但只听着下方传来的叫闹声,就能想象出几分黑衣们的窘迫情境来。她问道:“这样不好吗?您为何叹气?”

    陆启明摇头笑道:“没想到今晚竟连一个盛家的人都没来。看来殷家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得到。”

    小笛子冷笑道:“敢背叛咱们,还以为在盛家那儿得了多大好处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早知如此,倒不如跟着她的真身划算。”陆启明无奈。仅仅是殷家这一些人,实在不值得他走这一趟。

    小笛子问:“那咱们回去?”

    陆启明沉吟片刻,笑道:“不必。换种思路也无不可。”

    小笛子好奇了,正待要再问,却被下方一声令人生厌的叫嚷。陆启明也闻声向下方望去。

    “人呢?人呢!殷秋水,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原来他们到这个时间才终于发现目标不见的事实;可他们非但不合力去找,反倒一股脑将怒气发泄到殷秋水身上。

    女子的身影被谁一路拖扯到人群中央。她安静低垂着头,宛若一具任人摆布的布偶。她的脸色完全隐匿于阴影中,无人看得清。

    “妈的,看你这幅样子就来气!”某一人啐了一口。

    “这可是你们家的事儿,结果你就过来个傀儡分身就算完了?”另一人喝问道。

    殷秋水低头沉默。傀儡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寥寥几声惊呼中,忽然一道剑气划破厚重雨幕,再狠狠划断女子的身体!

    人群有片刻的静默。

    有人迟疑道:“阿衡……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毕竟秋水……”

    “过分什么?不过是毁了区区一具傀儡而已,能有什么后果?”

    “但……”

    “都已经这样了还说什么。算了算了。”另有人道。

    人们把目光再度投向黛衣女子身上——

    被利剑劈开的身体没有血液,却像崩裂的皮革一样翻卷上来,令人看了心里不适。灵气星点散开,它最终还原为一张干瘪的、陈旧血液浸透的人型阵图。

    陆启明皱了皱眉,猛一拂袖,十五道冰凌凭空凝聚,直接向着那十五具傀儡身体透心而过。

    十五道惨叫声凄厉响起;傀儡被毁的刹那,相对应的十五个殷氏修行者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小笛子没有听清殷氏众人之前的对话,仰头轻声问:“师父?”

    陆启明道:“无事。我只是想看看——毁掉区区一具傀儡能有什么后果。”

    陆启明这句话说时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个黑衣人的耳畔。他们面面相觑的同时,发现唯有先前出言反对的那一人幸免于难。他们方才懂得,原来自己唯一引以为傲的傀儡易容障眼法,在陆启明那里根本不起丝毫用处,一时间皆有些心灰意冷。

    这时他们耳畔再次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带路,去你们殷家族地。”

    ……

第四十三章 吃人救命

    夜雨中,女子纵马狂奔。

    她忽然低低闷哼了声,唇角溢出一丝暗红血液。但她没有时间休息,只伏在马背上喘息片刻,就再次勉力撑起了身子。

    这是傀儡术被她强行切断造成的反噬;受伤自是难免的,但总比被旁人毁掉傀儡来得轻一些。毕竟都是她的族人,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怎会想不到?所以在那一剑刺向她的傀儡分身之前,她已经干脆利落地率先斩断了与傀儡的关联。

    若是从前,面对这样的族人,她或许会觉得委屈,也可能只是冷笑一声——这纯粹视她当时的心情而定。

    但今天已经不同。

    殷秋水抬手抿去嘴边血迹,面无表情地紧了紧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

    她一路疾驰,终于到达了这个幽暗山谷。

    山谷看似平凡,实际上却用了高明老练至极的匿踪手法布置。若非事先知道具体地方,殷秋水自问自己未必不会看走眼。

    她下马,沿着特定的路线独自走入密林深处。

    足够隐蔽的山洞。

    门口的守卫们见了她时皆大吃一惊。

    “夫人您……莫非是……出事了?”

    殷秋水这才想起自己来的时候竟忘了披雨蓑,这般暴雨中骑马而来,此刻她是如何的狼狈情状自不必说。

    她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过来看看。”

    她这话虽是对他们说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深且死寂的山洞深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苍白阴沉,简直像具死尸。

    见此情景,守卫们皆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多问了。

    殷秋水这般看了一会儿,沉默走进山洞。

    诸守卫在她身后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片刻,走出其中一人跟了过去。

    山洞里面的构建与离尘山庄内部的密道如出一辙,只多了寥寥数个昏黄的壁灯。走道也修砌得十分平整干净;可殷秋水刚一踏进,便觉一阵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反胃感袭来,让她忍不住扶着石壁干呕了起来。

    ——血腥味,浓重到了极点的血腥味。

    跟在她后面的守卫一脸为难,小声打着商量:“夫人,要不然您先回去,等下次……”

    然而还没当他说完,殷秋水就冷着脸挺直身子,再次向山洞深处走去。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个半掩的铁门。殷秋水顿住脚步,退回来多看了几眼,皱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里面赫然是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书,几乎堆满了一整面墙。而且是新书——殷秋水依稀还能闻到未散尽的墨水气味。

    守卫陪笑道:“夫人,这是庄主吩咐让买的。说是那穷书生……啊不,那位先生很有才气,庄主就让多买了些他的书,算是帮帮他。”

    殷秋水沉吟片刻,道:“我看看。你不用跟着了。”

    守卫略作迟疑,低头应是。

    而殷秋水哪里管他如何反应,早已挪步进去,连门都关严了。

    ……

    这是本只有民间书生才会写的精怪故事集。

    民俗细节考究详实。但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普普通通;其中甚至还夹杂了些疯疯癫癫的痴人呓语。

    “或许成哥真的只是为了帮助那个书生吧……”殷秋水这般想着,眉宇间的冰冷之色稍淡了些。

    她快速翻看着,指尖终于停滞在了最后一篇故事上。

    《禁婆讨食》。

    刚看了前几行,女子的手就不禁颤抖了一下——这分明是根据最近几桩孩童失踪的传闻编写的!他买这些书是什么意思?!

    不知想起了什么,殷秋水目光呆滞地缓缓坐倒在地,脸色白得透明一般,仿佛下一刻整个人都会像傀儡分身一样化为灵气消逝。她缓缓低头,继续看手上摊开的书,忽然口齿清晰地轻声读起来。

    “禁婆是实体与虚无之间的死物。她行走于日夜交替的溪水旁,借着冥河的气息重返人间。

    “她的脏腑是溃烂的,她的骨骼是腐朽的,却拥有一张光鲜亮丽的美人皮。见过她的人都将毕生歌咏她的美丽。

    “她走来。带着阳光的温暖和花香。她像母亲一般纯美无私的爱。

    “她微笑起来,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询问:‘我渴了。我饿了。你可以帮助我吗?’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一切我所拥有的都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说着:‘最甘甜的血,最鲜美的肉。’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我有血!我有肉!给你!都给你!’

    “她的微笑染上一抹烟霞般的忧愁;她用最轻柔美妙的嗓音叹息:‘不,我不要你,我要你娇嫩的孩子。’

    “人们带着梦幻的笑意,答:‘吾爱!拿去!都拿去!能化身为如此美好的你的一部分——正是等待的宿命啊!正是等待的宿命啊!’”

    殷秋水读到这里停了下来。她闷闷地笑了声,下一刻表情却蓦然扭曲;她用尽全身气力把书狠狠砸到了墙上,抱住头,歇斯底里地无声尖叫。

    然后她静静站起来,再次推门走了出去。

    ……

    方才的守卫果然还等在门外。

    殷秋水瞥了他一眼,继续向深处走去。

    越走越近;再几步就到了。她几乎已经能够看到腥臭血池的一角和上面污黑的一团……

    殷秋水停下。

    “夫人?”守卫低声询问。

    殷秋水别过头去,喃喃道:“什么声音?”

    守卫一脸茫然。他侧耳努力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毕竟他的修为与殷秋水差太远了。

    殷秋水眉头紧皱,猛然转过方向,急步向传出怪异声响的那处走去。

    紧闭的石门;原来是一间隔音密室,无怪守卫听不见。

    殷秋水用力去推,石门却纹丝不动;这让她心中戾气一瞬间浓郁到了极点。她暴怒地一拳砸到门上——之前被火焰烧出的伤口再次崩裂,在灰暗的石门上溅出刺目的鲜艳红痕。

    守卫深深地弯下腰去,不敢看她。他手臂微抖地按上门侧一处机关,埋头小声道:“夫人,小的这就、这就帮您开门……”

    机关是令人称赞的精妙,石门厚重,开启时却悄无声息,丝毫没有惊动密室内的人。

    ——而当那幕被石门隔绝的凄惨场景直直映进殷秋水眼底,她只觉脑海中轰鸣声一片,突如其来的强烈眩晕让她几乎软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糜烂气味。凌乱歪斜的物件,液体,衣服碎片,血,奇怪工具,淫邪的笑声和低喘。

    身形纤细的少女浑身**,手腕被绑在桌腿,一动不动。衣衫不整的男子在上面耸动着。

    “畜生……”

    “谁啊?没看见老子正……”那男子不耐烦地回头,却在看见殷秋水的刹那陷入呆滞。他浑身一个惊战,慌张爬下来,伏下身子道:“小、小姐……我……”

    “畜生!”

    殷秋水全身都在发抖。她紧紧咬着牙,唰地拔出长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砍了下去!

    鲜血四溅!

    守卫呆呆看着那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颤声道:“夫人……他是殷家的人……我……小的是真的不知情啊!”

    殷秋水恍惚了一会儿,低声道:“把它给我弄到一边。”

    守卫愣了愣,拼命点着头,踉跄过去把死去的男人和他的头颅拉扯到密室角落。地上拖出长长一道血迹。

    殷秋水脚步浮虚地走近地上的少女,两剑斩断她手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唤道:“姑娘?”

    似听到了同为女子的声音,少女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她蓦然抬头,直勾勾盯着殷秋水,歪头笑道:“我弟弟呢?”

    殷秋水后退一步,如坠冰窟。

    “弟弟!”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猛地弹起来,一把推开殷秋水,疯狂向外面奔去。“弟弟!弟弟!”

    殷秋水下意识地跟着她。跟着她出门,跟着她拐入主道,跟着她奔向中央血池。

    空气温度冰寒,血池中浓稠的暗红血浆却一刻不停地翻涌着,如沸腾一样。血池分六角,周围刻画着诡异复杂的花纹,花纹再蔓延到尖角上固定着的小小身体上……

    “弟弟!”少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失力跌坐在其中一个死去多时的男童旁边。

    殷秋水摇摇欲坠。她恨不得自己也是死的,才能彻底看不见听不见。

    少女缓缓抬头,怨毒地看向血池正中心——

    那里,在一切肮脏环绕的地方,却有一团纯净洁白的光体,充盈着鲜活美妙的生命力,让见了的人如坠梦幻。

    “是它!都是它!”

    少女抓住破碎锁链的尖锐棱角,飞身向血池中央扑去。

    “不可!”殷秋水惊慌地将她拉回来,挡在血池前,反复喃喃着一句话:“它不能毁!它不能毁……”

    少女嗬嗬惨笑着,用力向殷秋水脖颈刺去,嘶声叫道:“你们都该死!死!死!死!”

    殷秋水依旧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竟不知道躲——

    一声惨叫。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夫人?”

    “小姐……”

    “夫人……”

    殷秋水缓缓回过神来,抬手去摸脸颊溅上的温热血液——是那少女的心头血。

    **的少女扭曲地倒在地上,身体渐渐冰冷僵硬,双目至死不闭。

    “小姐?这个小贱人敢对小姐出手,活该……”

    “滚!”

    殷秋水猛然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爆炸了。她弯下腰去,用力地呕吐,仿佛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吐出来。

    “滚。滚啊——全都给我滚!”

    属下们被她惊得后退连连,纷纷仓皇远离了这里,独留她与一个死人久久对望。

    ……

    整座山洞被一种坟墓般的死寂覆压,翻不了身,叫人难以呼吸。

    殷秋水离开血池的时间比人们预料的更早一些。

    她缓步走出,神情肃然,眼神如铁。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了口气,就看到殷秋水冷静地回到她第一个进的房间,开始疯狂地撕书。

    漫天苍白书屑翻飞,像下雪。

    可偏偏做着如此疯狂之事的殷秋水的神情还是那般冷静——这一幕让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一个守卫大着胆子靠近了些,轻声问:“夫人,庄主呢?”

    殷秋水道:“你说什么?”

    守卫用余光悄然看着她的神色,踌躇着重复:“夫人……庄——”

    然而,他却再没有可能把这句话说完整了。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柄剑没入自己的心口。

    殷秋水漠然拔出长剑,任由守卫的鲜血喷了自己一脸一身。

    她推开尸体,走向门外的第二个守卫。

    ……

    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殷秋水提着一个木箱独自走出,向着昆阳城纵马而去。

    在她身后,秘密山洞已然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坟墓,再无一个活人。

    ……

    ……

    ……

    ps:不得不说,写这样的场景实在令人筋疲力尽。完成这次题目之后,我恐怕不会再选择写这种场景了。

第四十四章 最好不要

    “小殷啊,我看你年纪轻轻就小周天了,怎么不去中洲武院?”

    陆启明撑着一柄伞在前面走着,随口问着身边的青年。

    殷舒不禁再次抹了一大把汗——他真觉得自己这一路出汗出得易容的脸都快要掉了!

    他眼见着陆启明的步子像是散步一样,实在是无比的轻松悠闲,甚至还带了一个小女孩;可偏偏换了他来,必须得全力运转身法才能勉强跟得上。至于他的另外十五个族人——虽然他们都被陆启明封住了哑穴,但只要听后面拉风箱一样的粗重喘气声,就知道他们也与他一样累的够呛——不,恐怕还要难受得多。毕竟除了殷舒幸免于难外,其他人都受过傀儡被毁的反噬。

    但这仍不是殷舒导致汗流浃背的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心理压力——殷舒真的很想问陆启明一句:“就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咱这种关系居然也能聊的起来?”

    然而这话他当然是不敢真问出口的;就连在心底腹诽他还担心被陆启明看出来呢。

    于是殷舒道:“去了的,我早就去武院了。这次是做任务恰好回来家族的。”

    陆启明啧道:“那你可真倒霉。”

    能不能委婉点,殷舒想。虽然对于陆启明这句话,他内心其实特别赞同。

    陆启明忽然转过头多看了他几眼,道:“我说怎么看你有点眼熟——你是不是听过我的课?”毕竟他代课的机会没几次,医药系的课又限制学生人数,有几个熟悉面孔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殷舒早没空去想隔着易容陆启明为什么还能看出他长相;他的脸瞬间涨红了,过了好半晌才支吾道:“听过……”

    陆启明乐了,调侃他道:“你们的易容术质量还真挺好,连脸红也能透出来。”

    殷舒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

    陆启明又道:“其实你应该死活不承认的,要不然这见面多尴尬。”

    殷舒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陆启明莞尔,不再逗他,转而道:“就今天来的这些个人里,除了你,也只有殷秋水的修炼天赋还凑合——那她究竟是为何与家族关系不好,你知道原因么?”

    无论如何,只要换个话题就好——殷舒大大松了口气。他道:“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在武院,回来了也没有人谈论那件事,所以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陆启明微微颔首,没有追问,因为他本身就不需要听什么原因;他只需要确认殷秋水与殷家的真实关系。

    既然殷舒没有否认问题本身,看来殷秋水与殷家的关系确实不是一般的差了——这种情况下殷家又怎么可能为帮她处理事情而出动这么多人?之前于成然说殷家看在殷秋水的面子上帮助他的事更是无稽之谈。

    贪墨武院的资源、杀死武院的一个学生,乃至今晚对陆启明的伏杀——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殷家有胆子干出来的。

    所以,尤其是在陆启明涉入之后,这件事的性质早已不是“完成一个武院任务”这般单纯。它更应该是陆、盛两个世家之间的一次博弈,浔州殷家与离尘山庄至多算是棋盘棋子。

    只是这种级别的博弈对世家而言不过是日常的小打小闹,可对于殷家他们来说却是自由与生死——这些人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境地,实在不够聪明。

    想到这里,陆启明随意问道:“你们殷家跟了姓盛的,现在后悔了没?”

    “……啊?”殷舒脚下一滑,差点直接摔倒。不过虽然他没摔,后面却有的是摔的——只听扑通扑通声接二连三。

    陆启明不由摇头,叹气道:“你们居然还真的相信能瞒住?……算了,你们家还有多远?”

    殷舒回过神来,抬手指向北方:“是那里。就快到了。”

    陆启明顺着望过去,微微挑眉。他一伸手,忽然从后面拉了一个黑衣人出来。

    瞬间,殷舒紧张得身子都僵硬了,脑子飞快转着,费劲儿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要不然陆启明忽然抓他的傀儡做什么?

    但殷舒是想多了。陆启明很快又把傀儡丢了回去,笑道:“原来还有远程示警的用处,挺精巧。看来你们家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了。”

    ……

    早前的暴雨已逐渐弱下来,而夜幕暗沉如旧。

    陆启明停下脚步。

    站在这里,殷氏族地一览无余。前方乍看似是空无一物,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某一范围内的景象有轻微的扭曲——那是透明能量层的厚度导致的。

    纯粹的防御阵法;陆启明判断道。殷家剩余的战力正在阵中严阵以待;一个衣衫华贵的中年男人站在人群簇拥的后方,应该就是殷氏家主了。

    陆启明左右看看,忽转头对殷舒笑道:“你们殷家只出动这么几个小周天,未免太小看我了。”

    殷舒一滞,赧然道:“不是这样的,其实已经能用的都用上了。要不然族里怎么会让我来。”

    陆启明点头。他自然不可能去在意殷家是否重视自己,他只是为了从殷舒口中确认一件事——在场众人基本可以算是殷氏一族的全部了。这个事实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既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可急的了。陆启明余光见殷舒神情有异,心中了然,便问他:“怎么,是看到你们家主启动了这座既不能出也不能进的防御阵法,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殷舒低头不语,就算是默认了。他也知道自己本不该如此——更不该表现在陆启明面前。可不知怎么的,或许是殷舒第一次见陆启明是在武院的讲堂上听他讲医药知识,又或许是另一些原因,使得殷舒在这个“敌人”面前,反而更忍不住自己的真实想法。

    陆启明摇头笑叹:“孩子气。”

    殷舒神情有些不忿,却蓦然见到陆启明手中微芒一闪,十数枚金针同时没入后面殷家人的穴位。他被吓了一跳,结巴道:“他,他们……”

    陆启明道:“不碍事,定身而已。”

    殷舒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着被金针定穴的族人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却滴溜溜直转;再加之发现陆启明竟然也往他的傀儡身上用了一枚金针——这自然是毫无作用的。两两相加,一时忍不住,殷舒竟十分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你倒是心宽。”陆启明也有几分无语,道:“把你傀儡收了。”

    殷舒应了声。他召了傀儡身过来,同时向“对方”走去——傀儡身从相触的瞬间开始迅速虚幻,很快化为晶莹光点蓬散开来——又转瞬汇聚为一个手掌大小的人型符偶。人偶模样精致光滑,在黑夜中静静发散着清透的光泽,与此前被强行毁去的模样是云泥之别。

    殷舒收了傀儡,就乖乖走到陆启明身边。

    陆启明看了他一眼,道:“干什么?”

    殷舒道:“不是要点穴吗?”

    陆启明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看着他们就行。”

    殷舒“好”了一声,又小声道:“你为什么不怕我跑?”

    陆启明没有回答这个更加孩子气的问题。他看了殷舒很久,忽然抬手,随意向着阵法一个弹指——

    宛若流星划过。夜色中乍现一道温润的玉色光华,再转瞬与阵法的能量层相撞,激起层层波纹。

    陆启明回头问他:“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殷舒答:“陆氏一族的岳山指。”

    陆启明道:“没错。接下来,我准备就用这岳山指破了你们殷家的防御阵法——你明白其中含义吗?”

    殷舒沉默半晌,低声道:“是‘陆氏一族’破的阵。”

    陆启明颔首,淡道:“正是如此。从你们前往离尘山庄布置埋伏的那一刻起,我就仅仅只是‘陆族人’这一个身份。你不应该再把我看作武院时候教你课的老师。”

    殷舒一呆,眼圈莫名其妙就红了,仓促别过脸去试图掩饰。

    陆启明摇了摇头,抬步走近阵法。

    身后忽然再次响起了殷舒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大:“我觉得我相信你!”顿了顿,他紧紧握住拳头,小声恳求道:“可以吗……”

    陆启明道:“你最好不要。”

    ……

第四十五章 七指破阵

    “可是师父,您还是在教他啊。”小笛子这样说。

    陆启明摸了摸鼻子,道:“有吗?”

    女孩使劲叹了一口气,眨巴着眼仰头望着陆启明。

    陆启明莞尔,道:“一半一半吧。毕竟这个殷家有将近三十个小周天,虽当不得大用,但弃之可惜。如果最后有必要重新在殷姓之中找一个代理者,自然是要找看得顺眼的。”

    小笛子脱口问道:“师父难道不准备杀他们吗?”

    “杀他们做甚。”陆启明摇头而笑,道:“杀弱者毫无价值——他们是拿来用的。”

    小笛子闻言十分迷惑,她继续问:“但是殷家已经背叛过一次了,族里还敢再用他们吗?”

    “没有‘敢不敢’之说,只在于族里愿意与否。”陆启明笑笑,平淡指出:“唯有二者之间存在某种依赖关系的时候,才有必要担心对方的背叛。殷家没有那么大本事。它对族里而言,只是一个现成的资源罢了。”

    小笛子恍然大悟,眼神晶亮而雀跃。她想了想,又道:“那若是这殷家实力太弱小,又或者强到接近世家的程度,那是不是就要……”

    陆启明微一颔首,简单道:“那就只好杀了。”

    女孩俏皮地笑:“原来这殷家还挺幸运的。”

    陆启明则道:“那可真要看族里这次来接手的是谁了。”

    小笛子奇:“难道不是师父吗?”

    陆启明失笑,摇头道:“这种繁琐的事,族里自然有专门负责的人来代劳。咱们今天过来可不是做这个的。”

    说着,阵法的边界已近在眼前。那一边殷氏家主似乎在后方喊话,声音高亢嘹亮,但无论师徒二人哪一个都没有细听的打算。

    陆启明抬手却又顿住,指力引而未发。他忽低头对女孩笑道:“等一会儿进去了都听小笛子的,想做什么想拿什么都可以。”

    女孩不由吃惊地睁大眼睛,正待要追问;可在下一刻,陆启明已然开始破阵了。

    ……

    雨停了。然而在殷家人们的心中,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阵外的少年只随手一指,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守护阵法就被震荡出层叠的纹路——原来陆启明之前那第一次攻击远远未尽全力;可再看他此刻气定神闲的样子——难道这次就是全力以赴吗?就连殷家人自己都不相信。

    人们想到陆启明这两次都信手为之,不无侥幸地暗暗祈祷着——或许他并不懂阵法?

    当然。不懂的是他们。

    岳山指与阵法的碰撞,在其他人看来仅仅是光芒一闪、劲风一阵;而在陆启明眼中,他看到的却是天空中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细密隐线。

    “线”代表着能量流动的轨迹,它们交汇处的“节点”则是天地灵气与阵法之间的能量转换。

    陆启明抬眼望向虚空中某个节点,再出一指。

    暴雨初停的湿气分明无所不在,空气却蓦然燥热起来——就连感知力最弱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疾速汇聚而来的火元力。

    五行之火助生,加之大地源源而来的土元力,只一刹那便蓄势到了极点——竟有一片壮阔无匹的山岳虚影凭空闪现!

    若换了世家的人来看这一幕,定会误以为陆启明已经是大周天了——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大幅度的调动五行元力?也亏是殷家人大都见识浅薄,才没有自己吓自己;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阵法能否撑得住——

    在人们屏息凝视之中,那玉色的耀目光辉终还是与阵法相触——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指的气势是前所未有的惊人,然而在二者接触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被阵法吸纳,连一丝涟漪都无!而阵法非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连之前的晃动都消失了。它牢牢矗立在原地,显得无比稳固。

    阵法内的人们在短暂的寂静之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看来陆启明是真的不懂阵法;而他们的阵法也比他们原以为的更加可靠——人们这般庆幸地想着。

    而陆启明已经毫无停滞地用出了今夜的第四指;直指另一个节点。

    相融。依旧是相融。

    在岳山指指力触碰到节点的刹那,天地灵气霍然呼啸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疯狂向着阵法内部注入!

    空中隐隐传来潮汐般的轰鸣声,原本透明的阵法逐渐显露出一种璀璨至极的金红光泽,在夜色里忽明忽闪,仿佛凭空造就了一面色彩艳丽的奇特星空。整座阵法散发着威慑四方的强大压迫力。

    殷家众人怔了半晌,脸上纷纷升起狂喜之色。

    这其实也是他们第一次启动这座护族阵法。他们怎也想不到,他们殷家的阵法竟也能拥有不弱于世家的威势;虽然他们并没有见过世家的护族阵法是什么模样。

    第五指;继续相融。

    而在陆启明用出第六指之后,殷氏族地上空已俨然成了一片金光普照的巍峨皇城,当真宛若神迹一般,方圆百里皆可仰望得见。在场不知有多少人为这场景喜极而泣,不能自已。

    下一刻,陆启明再次抬手,以极轻的力道点出了第七指。

    刹那。

    繁盛至极的尽头是虚幻泡沫。没有一丝声响地,金色皇城蓬然化为漫天星点光芒飞散而去。虚假的辉煌就此灰飞烟灭。

    阵法汇聚的威势重新归为最纯净的天地灵气,轻轻拂过少年的衣袖。

    一切结束。

    他简单收回手,仿佛刚刚真的只是扣开了一扇木门。

    “走吧。咱们过去。”

    ……

    寅卯之交,城中万籁俱寂。

    身披斗笠的人影一路策马急驰,看其身形应该是一个清瘦青年。他自离尘山庄的方向而来,疾风般穿越昆阳东城门,径直来到了城中一处府院。

    此处乃世家驻地。姓陆。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急急叩响了侧门。

    半晌才有门房闷闷的声音传出:“谁啊!”

    青年压低声音道:“在下离尘山庄于成然,此行有性命攸关的要事相告。请见陆先生。”

    “于成然……”门房嘟囔一声,旋即怔了怔:“于庄主?”他这才把门缝拉大了些,再看那青年的面容,不是于成然又是哪个?

    门房惊讶不已,连忙打开门让青年进来,“于庄主这先请进。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

第四十六章 已经来了

    于成然?

    陆宇确实没有想到来的人是他。

    作为陆氏在昆阳城的负责人,陆宇对于殷家、离尘山庄阴地里干出的事最清楚不过——都到这份儿上了,于成然竟还会主动找来?还“人命攸关”的大事?总不能替姓盛的示威来了吧?但也不会亲自来啊?就算他特别想亲自来也不该客客气气敲门吧?

    陆宇使劲揉了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揣着满肚子疑问向客堂走去。

    刚一进屋,陆宇就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房间中塞满了浅淡却令人难以忽略的血腥味,与外面潮湿的雨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由心生厌。自从过来这昆阳城之后,陆宇在府邸整天大鱼大肉、妻妻妾妾得乐呵得不行,早就与那喊打喊杀的生活离得太远了。这咋一闻见血气,还真有些不习惯。

    陆宇抬眼望向前面站着的清瘦青年,他的斗笠竟到了屋里也未摘下,只将黑纱撩起,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气息不稳,看来是受伤了;病入膏肓的样子;小白脸。这是陆宇心中对于成然的点评。

    然而,青年只用一句话就将陆宇的瞌睡和悠闲全部惊没了——

    “陆先生,我有确实消息,盛玉成要来。”

    “盛玉成?!”陆宇失声惊呼,后背瞬间就出了一层冷汗。

    陆宇怎么可能不认得这个名字,盛玉成与他同辈,绝对称得上那时候中洲最有名的天才之一。他几年前便已越过了大周天这道“天人堑”——他来做甚么?!

    陆宇喃喃道:“莫非……莫非他盛家真敢坏了规矩?”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陆启明来的时候,盛家暗中出了个大周天——其中什么意思还用说吗?

    世家间早有不成文的规矩——大周天修行者之间自成一个圈子,不得向小周天及以下境界出手。

    哪家都会有令人眼红的天才人物,他们往往同境界无敌,用人数也很难堆死——也只有大周天出手,才有杀死他们的绝对保证。但是只要能被列为世家的,都有不止一个大周天,难道就不会报仇吗?

    这样下去,你杀一个我杀两个,渐渐发展到所有大周天放开了随意杀……最终结局是中洲的全体世家抱成团一起玩大灭绝。

    这种事是所有世家最忌讳的;是绝对底线。所以虽说是“不成文”,但实际上可比那些明文条例严厉太多太多。他盛家难道不怕事发败露成为众矢之的?

    “已经不是大盛王朝是否敢做的问题了。盛玉成很可能已经来了,而且他确实就是为了陆师弟而来的。”于成然低声道。

    “你说现在?!”陆宇的冷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要是因为他陆宇情报太过闭塞的原因导致陆启明在这里出事——他不如尽早拿柄剑抹了自个儿脖子来的痛快。

    陆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微眯,开口问道:“这种秘事,连殷家人都不知情,你又是从何知道的?”他在昆阳也有几年了,殷家对他来说根本没有秘密,连殷家家主前晚上在哪个妾室房里睡都如透明一般——跟大盛献媚最积极的殷家都毫不知情,他于成然又何德何能得到这种隐秘消息?

    于成然沉默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来都来了,他毕竟还是要说的:“实际上,与大盛关系最密切的,不是殷家,而是内人。”

    “殷秋水?”陆宇挑眉,道:“你继续说。”

    于成然道:“昨日陆师弟到访,我却察觉她神情有异。夜间趁她熟睡时我检查了书房的暗格,没想到……”说着,他长叹一声,继续道:“陆师弟与我们有同门情谊,更视我们为师兄师姐……我又怎能眼看这种不义之事发生?”

    陆宇听懂了,似笑非笑地略一拱手:“于庄主还真是大义灭亲啊,佩服佩服。”虽然陆宇真的很欢迎于成然来告密,但——出卖自己妻子以求富贵?这种人总归令人不齿。

    滴答一声。

    两人视线下移,同时看到了滴落在地上的那滴血液。

    青年略显不自在地收了收右手。

    陆宇简单瞥了一眼,没多少诚意地问道:“我看于庄主像是受了伤。我府里刚好有医师……”

    “只是习武不慎,多谢陆先生关心。”于成然退开一步,抱拳,快速说道:“时辰不早,在下不该再打扰了。告辞。”

    陆宇颔首,“不送了。”

    于成然的背影刚一消失,陆宇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其实他并不是对盛家的阴谋毫无觉察。但这件事实在是连盛家自己的人都一知半解,所以陆宇得到的线索也难免断断续续,更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而如今补充上了“盛玉成”这个名字,一切就完全说得通顺了。

    之前陆宇的反应不过是他不愿意相信事情恶化到这种地步而已。此时陆宇冷静下来,根本不用再次派人求证,他就已明白于成然的情报确凿无疑。

    陆宇匆匆走至桌案,快速以密语写了两张字条,一条封成密信,一条封入细小竹筒。做完这一切,陆宇对候在门外的管家招了招手。

    “两件事。一,立刻派人把这信交给启明少爷,之后一切人手无条件服从他的调遣。二,立刻把这竹筒找一头最快的信鹰递给族里。其余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管家不禁道:“老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陆宇这时已踏出了屋子,道:“我去请族里太上长老相助。”

    “不用去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屋内传来。

    还有人?!

    陆宇骇然回头,正看到一个黑袍老者静静坐在屋里,已不知坐了多久!老者坐在那里,却如幽灵般气息毫无,无论陆宇如何感知都感觉不到那处竟存在着一个大活人!

    黑袍老者的声音干涩无比,好似已很久很久未曾开口说话了。但他的语气十分平和,让人觉得安心。他道:“我已经来了。”

    陆宇的神情已经从惊吓变成了狂喜,他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不敢置信叫道:“老祖?真的是您吗?!”

    陆宇原本以为能请来太上长老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怎又会想到亲自出山的竟然是这位老祖?!他老人家可是镇守经义阁三百余年、陆氏一族最接近奥义境的大人物啊!在陆族人心目中的地位简直与神灵无异!

    想到自己竟有幸能再见老祖一面,居然能听到老祖对他说话,陆宇直接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

    稳了!稳了稳了!绝对万无一失!陆宇在心中大叫。

    什么盛玉成,什么大周天的危机,统统被陆宇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下怎么才能充分表达对老祖的崇敬、孝心,怎么完美服侍好老祖的饮食起居等等事情。

    黑袍老者微一颔首:“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有我看着。”他遥遥望向远方天际——他知道陆启明正在那个方向。

    他忽然低笑一声,自语道:“这小子,答应我的事也不知忘了没。”

    ……

    ……

第四十七章 壁画

    香檀木小方架上搁置着一枚玉石。

    玉石打磨作“龙珠”品相。玉质通体呈现出一种烟云笼罩的静谧紫色,中有似虚似实的复叠纹理,像极了夕阳里的天边云霞。正是出自东海宣州、最上品的云锦玉。

    “它好漂亮。”

    小笛子轻声赞叹着。她朝圆玉伸出手,仔细感受它光滑的表面,动作很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咪。

    她飞快转过身,开心地问身后的人:“可以送给我吗?”

    后面,殷家众人个个神色抑郁,气息萎靡。他们没有人说话,只目光隐晦地望向陆启明。

    他们有些搞不懂了。

    自陆启明七指破阵,带着一个小女孩堂而皇之步入殷家大门,其后更是势如破竹——根本看不清他的出手,人们就已挨个受伤倒地,再无反抗能力。

    这种年龄,这等实力,未免强到荒诞了。试问又有谁在十七八岁年纪就能独自一人破了一整个家族?人们根本无法理解,满脑子都是混沌的,反倒心中没什么丰富感想了。

    殷家人只想着,这下完了,灭顶之灾没跑。可又哪里知道——陆启明过来之后反而什么话也没交代,光随意走走看看,发表意见的都是他那个小女娃徒弟?

    而这小女娃,也绝不是一般的奇怪。人们最早都被她天真稚嫩的外表给欺骗了个彻底。可以说,像她这般爱演戏又爱捉弄人的孩子,他们真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且看看这间库房吧——

    房间上方悬顶调高,虽是一层,却有将近两层楼高。四周筑有正面墙的高大木柜,原本是专门为储放殷家从各地收集而来的珍品摆件之用。殷家多年积累,虽时有人情交往送出去的,但依然存下许多;刚进这个房间时,绝对称得上琳琅满目、华彩缤纷。

    然而现在——

    四面木柜上只余各个摆件的支架残留,其余已然全部被这一脸纯真微笑的小女孩搬空了!更何况这里还是她进的第三个库房,之前的金银银票、药草灵材统统已被扫荡过一遍了!

    不过无论怎样,拿东西总比拿命强。这般想着,人们都努力掩藏着自己的肉痛表情。

    而殷家族长的神情却有些躲闪。其他的倒也罢了,可是这件云锦玉它……但让他出言反对又着实不敢,只好干看着。

    小笛子似乎也发觉了异样,既不拿起,也没有试图收入储物之器,只反复摸着看着。半晌,她眉尖越蹙越深,最终还是求助地望向陆启明,“师父,这个机关怎么打开才对呀?”

    好多束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陆启明身上;人们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地看他了。

    此刻陆启明正在门口。刚刚他摆弄了两下那扇深红木门,又凭空画了几笔人们看不懂的字符;可惜人们连灵力内力波动都感觉不出,便更无从判断陆启明的真正目的。

    “遇到难题了?”问着,陆启明朝女孩走近。他扫了眼那枚云锦玉,随意以指节在最近的木柜上轻轻一扣。

    像蜂鸣。

    他叩响的手法非常特别,力度不大,却使得整面木柜的每一个微小部分同时发出了共振。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轰鸣响声,人们却皆有种骨头微微发麻的奇异感受。

    陆启明收回手,淡笑道:“这个难度你足够解的,只是方向有些跳。我可以提示一句,先向下转三分。”

    小笛子立刻收起所有的嬉笑态度,肃容应道:“是,师父。”此时她好像已换了个人。

    女孩轻轻闭了闭眼,似是在沉净思绪;然后她双手垂放在玉石两边,也开始轻叩木格。与刚刚不同的是,陆启明只简单一声,而她则是一连串鼓点般的疾速节奏。

    陆启明在一旁听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赞许。

    这种以声音判断机关大致结构的方式很有难度,更无一套节奏就能广泛适用之说,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每次都做不同的调整——天分与大量的练习,缺一不可。

    之前有一次秦悦风好奇想学,就是因为懒得练放弃了。小笛子的勤奋自不用说,但即便如此,她能在两个月时间内就初步掌握,实在有些出乎陆启明的意料。

    鼓点声很快结束。

    小笛子再次把手放在玉石上,将其向下转动三分。

    师父说的不错,这机关本身并不难,唯一关键在于解开机关的扭转方向。类似的圆球形机关往往是在东西南北这个平面上扭转,而殷家这个却能任意方向。

    想着,女孩又向西北偏上的某个角度转动了几分。然后再转。

    如此三个来回,在数秒平静之后,木柜每个格子都开始重新移位组合,最终形成一个石径的洞口,通往幽静深处。

    小笛子不禁笑道:“师父,怎么又是一个密道?”

    陆启明将周围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点头道:“咱们过去瞧瞧。”

    ……

    尽头是座石山。山有石壁,壁上有壁画。

    天光渐明。壁画的模样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它已历经悠长岁月,很多处显得斑驳脆弱,令人不敢触碰。但风霜垂打并未完全泯去它曾经灿烂壮观的模样,如今依然能看得出其自由奔放的线条以及鲜明艳丽到了极点的配色。

    这些图画再结合其巨大的幅面,极具视觉冲击力。然而相比于内容,其艺术性反倒其次了。

    它是传承。

    古老的文字,繁复奥秘的图腾,向神灵虚影顶礼膜拜的众生相,死者、棺木、亡灵,还有纯黑背景下艳红艳红的神秘符号……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沉迷。人们即便难以懂得作画者当初的真正含义,也情不自禁发自内心地向往着,神魂摇曳。没有人能够否认,这必然代表着某种古老而伟大的传承。

    殷氏家主叹道:“就是这里了。不瞒公子,我殷氏一族的傀儡术,就是从这壁画中悟得的。可惜能力所限,也仅此而已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出这壁画真正的价值。”

    陆启明没有说话。他抬眼望着整面壁画,眉心越蹙越深。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

    而这时陆启明却忽一笑,对那家主道:“你的话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

    说罢,念慈刀已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不存丝毫犹豫地——他向着前方壁画,一刀斩下。

    ……

第四十八章 寂川蝶(一)

    往往,事物最绝艳的时刻恰是在其即将毁灭以前。

    在刀锋落在实处前的那个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心情所激发,人们的视野前所未有地鲜明起来——

    此前抽象潦草的线条蓦然就立体起来;一切奇特的意象都能被人们感受到了。

    人们以想象力将其中图绘无限地丰富、充盈,使得这面巨幅壁画像是活了过来,过往无尽沧古岁月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接连闪现……

    然而,就在这精妙绝伦的美丽里,就在人们全身心地沉浸之时,他们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不协调。这种不协调迅速扩大,最终让他们的思绪重新拉扯回了现实之中——

    莫非这壁画真的有问题?

    也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陆启明这一刀的痕迹很奇怪——是自上而下垂直的一道细线,并没有向外延伸的碎裂,像是为了尽量不破坏内部的某种东西。

    里面有东西?

    后面有人不由道:“这不可能。如果里面真是空腔,我们又怎可能会听不出来?”

    “对啊,而且精神力感知也毫无异样,绝对是实心的。”另一人也道。

    但他们也只说了这两句就不得不停下。事实让他们沉默——

    透过念慈刀划开的细长空隙,人们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山壁里面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声音骤然出现,沉闷且极具力度,只振得地面都在轻微摇晃——竟像是有某种凶狠的活物在里面!

    在场皆为修行者,自不难估算出每次撞击声究竟需要多大力量才能达到。殷家人相顾间皆是骇然——自家后山居然一直藏着这等可怕凶物?

    陆启明抬指一弹念慈刀。

    锵然一声清鸣。

    念慈刀通体光锐无比,原本很难沾染上东西,而这次却例外了。陆启明盯着被震离刀身的细微粉末,深深皱眉——这粉末在空气中隐约显现出幽绿的诡异光泽,同时还有一种刺鼻辛辣的腥气,显而是剧毒之物。

    陆启明随手在粉末处划了一刀,空气在尖锐的摩擦中升温,粉末竟霍然被点燃,化为一团碧绿鬼火凌空漂浮着。

    看到这一幕,有些类似经验的人都不由浑身发冷——莫非里面竟是遍布枯骨不成?

    陆启明忽道:“都退开。”

    其实本不必他说,后面人早已离得远远的了。

    但是还不够。

    陆启明没有回头,却对他们的位置清楚无比。他皱眉道:“再退……继续退。好,任何人不要超过现在这条线。”

    ——此时殷家的所有人已然站在了百米开外。

    陆启明挥手起了一个术诀,在小笛子身周聚起一个浅蓝色的巨大气泡,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这样可以避免逸散毒物的影响。

    小笛子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泡泡——像是一层很有弹力的水膜。她看向壁画方向,期待道:“师父,这壁画其实是故意迷惑人的对吗?那什么传承是不是就藏在洞里?”

    “这话倒没错。”陆启明点头,道:“不过洞窟里除了一个‘守卫者’之外都是空的,我猜是被盛家的人取了。”

    “啊?”女孩顿时大失所望,嘟嘴道:“那咱岂不是白忙活了?”

    “当然不是。”陆启明笑道:“他们漏掉了最有价值的东西。不过要想把它们取出来,还非得破开这山壁才行。”

    稍作停顿,陆启明“不过”了声道:“里面东西不怎么好看,这次我会只用术修的远程攻击方式。小笛子不想看它就闭上眼睛。”

    小笛子嬉笑道:“听您这样说,我可更好奇了。”

    “欢迎后悔。”陆启明微微耸肩,将念慈刀收回了青玉坠。

    他向远处退开一段距离,向前轻一拂袖——

    霎时,空气中布满了尖锐刺骨的寒意,直牵动周围草木同时凝结出细碎的冰晶;可偏偏壁画四周反常地干燥到了极点——因为那处的水元力已暂时被陆启明抽空隔离。

    做完这一切,陆启明手中术诀再换——

    只见他遥遥向前方一指,正准续上之前了刀痕最顶端的那点。

    继续平移、再转直角,陆启明最终凌空画出一个完整围合的方形;而相对应的,顺着他指向的轨迹,山壁之间不断闪现雪白的光痕,宛如一柄无形之刀。

    小笛子轻声问:“师父,这就是金属性的术诀吗?”

    陆启明点头。他再退,一边道:“注意,它要出来了。”

    说着,他做了一个“收”的手势,被单独割离的山壁受了他的牵引,像一块巨大的方砖一般,缓缓从山壁整体抽离。

    小笛子的眼睛很早就盯紧了那处,而当内部洞窟完全展现在她眼前,她不由脱口道:“怎么是空的?!”

    的确。晨曦以前的光鲜虽不明亮,却已足够让人们判断——洞窟内已空无一物。可是既是如此,那可怕的撞击声又从何而来?

    “看来还残存生前的伏击意识啊……”

    陆启明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反手一覆,道:“它在这后面。”

    这块山壁虽是割离而出,但体量也绝对不小,连平常的小周天也莫想抬举自如。而陆启明以术修之法凌空控制,竟能轻松如翻动书页一般。

    他说话间,山壁已灵活地一个扭转,将背面完全展露与人前——

    竟有一个灰黑的人影死死趴在山壁后面!

    也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虽隐约有个人型轮廓,却四肢长短怪异,粗细也绝不均匀。它手脚深深抠陷进山壁,显示出极具威胁性的锋利。

    陆启明刚将山壁翻转过来,它就敏锐地感觉到了——

    只听阵阵野兽般的嘶吼,它已挟着辣毒腥风扑杀而来!

    呲——

    尖锐的摩擦声直刺得人耳膜生疼;空中不知何时升起一面明黄色的晶莹术盾。盾牌既高且宽,将那人型怪物挡在原地。那刺耳声响正是它爪子劈打在术盾时的声音。

    透过半透明的术盾,小笛子终于看清了这怪物的全貌,也立刻明白了师父建议她闭眼的原因——

    它浑身污黑而遍布黏液,四肢动作僵硬,皮肤看不清晰,像是垃圾堆里腐烂的破败皮革。面目更是可怕,五官都粘腻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前后。

    再听着不远处殷家人的阵阵作呕声,不难猜想它身上发出的恶臭是何等滋味;好在小笛子有浅蓝气泡保护,才免受其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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