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盅惑
大都城的风波似乎也影响到了几千里之外的临安府,卯时刚过辰时还没到,天色渐渐地亮起来,早起的百姓都在城门附近聚集,以图能赶上第一拨出城或是入城。UU小说,www.uu234.com
相反的方向上,一队禁军在一个指挥的带领下急急而行,看上去像是换防的巡兵。到了城南的一个坊市,坊门还没打开,那个指挥打出一个手势,身后的禁军分散开来,悄无声息地把守住各个路口,指挥这才带着人进了坊,然后直奔一处宅院而去。
“都看住了,休要走脱一个。”指挥下了马,看看门额上的字,知道找对了地方,摆摆手说了一句,带来的军士立刻包围了整个宅院,他等到所有人都到了位,才朝着大门一呶嘴,一个手下快步上前,拉着门上的铜环使劲地敲了起来。
这番动静很大,惹得很多百姓驻足围观,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打开大门朝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无他这外头的人也太多了一点。
“几位虞侯到此,不知有何事?我家主人还未起呢,可否稍待一二。”他看着外面的军士面色不善,心中忐忑不安地问道,谁知人家根本不同他答话,上前一脚就踢开了门,人也被撞倒在地,这执法水平也太过粗暴了些吧,围观群众纷纷议论。
“镇抚司办案,闲杂人等一应回避。”指挥听到了身后的碎语,有些不满地四下一看,粗着嗓子喊了一句,谁知除了几个胆小怕事的,大多数百姓根本不惧,看到大部分都没走,先开溜的几个人也悄悄返了回来。
“镇抚司?这是什么衙门。”天子脚下的百姓自诩见多识广,可这个衙门一听就十分陌生,要说京师最多的就是官府,一般来说,能使人拿人的近的有临安府、浙西帅司,远的有刑部、大理寺,这个什么镇抚司还真是没听说过,
“嘘!小声点,那可不是一般的衙门,听说坐镇的是一位皇亲。”知道底细的人故作神秘。
“哪位皇亲?”知情者并没有作答,只是以手指天,好事者都是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未必真的了解了什么,可是谁也不愿意露怯,反正这种事对升斗小民来说就是个谈资,谁会去管是不是真的呢。
谢堂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突然成了网红,喔不,是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名人,早上的行动很快就结束了,收获非常丰厚,姓王的被擒拿在家中,手下的几个伙计无一逃脱,名下的几间铺子和那所宅子被查封,而禁军军士们则得到了不少的浮财,个个心满意足。
“将这个送去刘府,就说是人家退回去的。”他将一纸契书拿给一个亲信,那上面是一间绸缎庄,曾经被拍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天价,谢堂是亲眼所见的,如今干脆物归原主好了,反正官府最后也是要发卖,那几个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事情已经结束,一应卷宗最后还是要移交临安府,他拿着自己的镇抚使大印,重重地盖在了上面,这是他以镇抚司名义办的第一件案子,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件了。而这个官儿,他并没有多在乎,因此在得到姑姑的召见时,没有像往常那样着慌,而是不疾不徐地处理完这一切,嘱咐他们送到了临安府,才换上朝装进了宫。
“这不是谢大使吗,好大的威风,天不亮就纵兵为掠,抓了人还抄了家,查出了多少银钱啊?老身竟然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真是给谢家长脸。”慈云殿里,谢氏满脸寒霜,柱着长杖,恨不得点到他头上去。
谢堂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任她数落,面上始终保持着一个很平淡的表情,完全不像他往日那样子,谢氏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因为这种事情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干得多了就成了应付差事,倒是对他今天的态度有些诧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怎么哑巴了,平日里你不是话很多吗,想想一会怎么应付御史上书吧,若是不成,就自行上书待勘。”谢氏摇摇头,依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忍得住。
“你平时不是这样的,那人倒底如何得罪你了?”
“姑母,他没有得罪侄儿,不过他却犯了国法,一切自有有司审理,侄儿没什么可辩的。停职就不必了,这个镇抚大使,姑母还是收回去吧,也省得有人再说嘴。”
谢堂有些无所谓地说道,他干这件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答应了刘禹,本来早就应该实施的,可是一直以来忙着琼州方面的事,直到最近那些银钱都被装船运走,人才闲了下来,突然想到这件事还没办,于是就干脆做了,至于为什么如此张扬,其实也是有意为之,现在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推掉这个两浙镇抚大使,他另有打算,不说这本就是个虚职,官场里的那些也让他十分厌恶。作为太皇太后的亲侄,谢家的家长,他身上袭着侯爵,要升上国公,只需要成为执政即可,因此这个大使就是他的踏脚石,而他现在对此突然不感兴趣了。
“噢,你有何打算。”谢氏吃了一惊,她看得出这个侄儿不是假意推脱,而是真的萌生了去意。
“若是姑母应允,侄儿想去南边。”谢堂含糊地说,他怕直说了姑母会着恼,谢氏听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几分,他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居然也想着往那里跑,莫非真的如百姓所说,中了邪么?还是那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收起你的心思吧,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老身都不避嫌,你假撇清个什么劲,好生呆上一阵子,等有了合适的机会,便补入枢府中去。这件事你还是要拟个条陈递上来,话说得委婉些,对上对下有个交待便可,别的事就无须你操心了。”
谢堂从来没有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语,他的姑母好像转了个性子,言语间不再那么生硬,似乎多了些亲情在里面。仔细品味着这番话,谢堂感觉出了姑母心里的那份萧索,固辞的话怎么也无法再说出口,只能是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成命。
搅得鸡飞狗跳的不光是临安府,建康城外的一处大营,也有一番热闹可瞧,不过却没有寻常百姓的份。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军士,被他们围住的,则是人数远远超出的战俘,原因则是这些战俘突然被告知,元人没有将他们交换回去的打算。
其实按草原的规矩,被俘的就是胜利者的战利品,简单地说就是奴隶,元人现在也是这套做法,他们不光会将战俘贬为奴隶,就连新占的地盘,也随时会将那些百姓连同脚下的土地赐给某个功臣,所以当听说无人来赎时,已经在这里呆了数月的战俘们就有些骚动了。
在临安谈好的和约里,这些战俘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将用于换取目前还在鞑子治下的南康军以及荒无人烟的池州,但是眼下宋人的使团还在同元人交涉,而最新的消息已经被传回来,元人不打算继续履行这份和约了。
要说忽必烈不想要这些人肯定是假话,相反这些有经验的老卒是他十分需要的,可如果按照约定签字谛约,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立马就撕毁,然后翻脸南下,所以在合适的借口找到之前,只能是像目前这样子先拖着。
但是元人拖得起,这些战俘却已经拖不起了,宋人不是慈善家,更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对于毁了自己家园、杀害自己亲人的敌人,能做到不屠杀就已经是极限,指望他们会有好的待遇?别逗了,粮食可精贵着呢,李庭芝自己还要耍手段蓄粮,哪来的多余地给他们吃。
于是乎,原本的半饥半饱就成了隔天才有那么一顿,还是汤水居多,比之赈灾还不如,不过勉强能吊着一口气罢了。负责交涉的元人官员看不过眼,直接找到了城中的招讨司,却连李庭芝的面都没见着,将他打发给通判张士逊,后者倒是见了他们,可来来回回就一句话“城中自己都还不够吃,如果你们自己能运来,那就最好,别的本官也无能为力。”,竟是推得干干净净,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从鄂州运粮食来。
在这样的对策下,营中的人越来越虚弱自不必说,江南本就多疫病,一个大营里堆了数万人,一人得病就会传染一片。从和约谈成那天算起,不过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又有六千多人丧生,大营中天天有尸体往外抬,元人官员急得跳脚,到最后却连大营都不敢再进去,生怕自己会变成下一具。
这么折腾了一番,再顽强的人也老实了下来,大营里倒是平静了许多,就连李庭芝举全城之兵往池州转了一圈,营里都没有发生任何异动,战俘们似乎都认命了,只等着被救出的那一天,又或是死去的那一刻。
最新传来的消息击碎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元人不要他们了,那意味着宋人也不会再管他们,保不齐明日就会断炊。现在宋人根本不用动刀,就能让这些人活活饿死,或者他们自相残杀相食而死,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所有能站起来的人都奋起了最后的力气,想要看看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某看火候差不多了,孙管事,你打算怎么办?”张士逊站在自己的军队后面,看着大营里的发生的这一切,所有的军队都已经准备好,对付这些路都走不稳的饿殍,他相信只有一个结果,可是身边的这位孙管事显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营里还有足足两万五千多人,经过了残酷的生存考验,全都是有底子的精壮,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劳力啊,怎么能让他们白白地变成肥料还要占一块土地呢。孙七从来没有同时面对过这么多人,而他们的性命,居然是自己一言而决,巨大的操控感和虚荣心让他心潮起伏,却没有多少畏惧,而是充满了兴奋。
来这里之前东家嘱咐的话一一浮上心头,做得好他就会一步登天,成为东家重要的臂膀,听说前任的两位先生,如今都已经各自独当一面,手底下管着成百上千的人手,他孙七正经的秀才出身,又会别人差到哪去?努力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建功立业光辉门楣的思想给了他无比的勇气,孙七拿起一个喇叭,推开面前的人墙,朝着大营的入口走去。
“静一静!大伙都静一静。”本身已经饿得不成人形的战俘们,根本喧哗不起来,他们的说话声都透着一股死人声,阴沉沉地叫人渗得慌。
孙七跳上一个石墩子,举着喇叭大声说道,第一次用这玩艺,声音之大连他自己也被惊到了,好在很快就适应过来,没有这种声震四野的喇叭,今天的事还真是不好办,就算这样,传播的范围也有限,只能保证前面的大多数人能听得清。
“想必诸位也听说了,你们的大汗没有签约的心思,一拖再拖之下,哪怕最后真的签了,这里还能剩下多少人,诸位比孙某要清楚。我大宋官家仁慈,不愿做那有伤天和之事,可是诸位,城里已经没有粮食了,你们的大汗又不肯送来,不用某说,最后大伙是个什么下场?要么就拼了这条命杀将出去,看看能不能有条活路。”孙七的话毫无修饰,直接说到了战俘们的心里,“要么,就在营里等死,或许还能拖上个一两天。”
欲扬先抑是刘禹教他的,把事情最坏的结果先展现出来,一则是做到坦坦荡荡,以示心中无私,打消他们的顾虑,二则也含着威胁之意,四周的宋军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怕他们行险一搏。果然,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下面的骷髅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这个穿着青袍的宋人官儿已经成功地引导了他们的思维。
“不瞒诸位,孙某此来就是为了给大伙指一条生路。”已经快饿死的人不需要再吊胃口了,孙七接来的一句话就让他们生出了希望,这种情况下,人家有什么必要骗人吗?哪怕是根稻草,也只能紧紧抓住,孙七有意停顿了一下,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过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
“不久前相信大伙都知道,从这营中挑选了数千人去南边,他们去做什么,还有多少人活着,孙某说了不算,你们也不会信。但是随某过来的就有当日前去的营中之人,他们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吧。”说着,孙七将手一挥,一行人从门口鱼贯而入,他们当然不是军士,而是穿着一身苦力的衣衫,显然营中许多人都认得他们,纷纷发出了一些声响。
这些人是从泉州坐海船前来的,它们与海司的船队一同起行,当海司船队到达京师临安府时,他们这些船则放空了继续上行,延着大江来到了建康府,为的就是运送大营里的这些人。
当时刘禹找李庭芝一共要了五千多人,全都用于琼州的建设,他们同当地百姓、夷人、罪囚混编在一起,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安生做工,出意料死亡的没有多少个,因此这些人的现身说法,要比孙七的口舌花花更有说服力,眼见当时报名的同伙都还活着,身体比他们这些形同骷髅的战俘不知道要强多少,哪里还不明白,上面这位孙先生是什么用意,所谓的生路又是什么?
“诸位都亲眼看到了,这些先走一步的都是你们自家兄弟,他们没有累死也没有饿死,相反一天做完定量的活,就有足够的饭食可用,做得好,还另有奖励,不光是能活,还要活得好,这就是孙某给诸位指的路。”孙七很满意眼前的效果,他分明看到一双双突出的眼珠里,闪着绿油油的光。
“这位先生,你说吧,要咱们做什么?”一个身材高大却瘦成了竹杆的人出声问道,下面的人纷纷相合,既然能活下去,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吗?
“这就说来,这就说来。”孙七压了压手,让下面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同上回一样,五年!”他伸出了一个手掌展开,然后接着说道:“只要干满五年,你们就可脱身,到时候回北边也罢,留下来过活也罢,都随得你们,某看你们都还年轻,区区五年算不得什么吧,是不是大伙说?”
话说完了,下面一片寂静,没有孙七想像中的欢呼雀跃,他以为自己说得太过了,没想到下面的人是被这优惠的条件给听愣到了,不过付出五年的辛劳,哪怕是干的累活重活,好歹也能看到希望,相比这里的绝境,怕不是有天壤之别,现在突然间一听到,让人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某去。”
“小的这就报上。”
“先生可答应某了,一定要带上。”
......
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涌动,孙七差点就被人给拽了下去,一旁的张士逊吓了一跳,赶紧命人将他护了出来。余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就在大营的门口,依次摆开一溜桌子,所有报名的战俘都会签下文书,为期五年的卖身契约,签一个走一个,上船之前会有一顿不大的吃食,以防他们虚脱,而只有活着到达目的地的人才有资格履行合约,这些人刘禹压根儿就没打算还给元人,他们的命运从进入战俘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第八十二章 张狂
“事情都办完了?”
听到脚步声,李庭芝没有抬头,而是又在一份批件上仔细写了一会儿,这才停下笔墨。⊙頂UU小说,www.uu234.com来人的脚步很轻,似乎是怕打扰到他,不过他一听就知道是谁。
“......嗯,孙管事好口采,一番打压下去,又空口白牙许了个诺,愿意走的排得满满当当,直到这会子还有人在登记呢。”张士逊抬头看了看,李庭芝削瘦的脸颊在烛光里忽隐忽现,只余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
“不愿意走的那些人,你估摸着还有多少?”没想到李庭芝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
“不过千把人,除了三百多个小军头,还有些是什么什么家的家奴,想要等着家主来赎呢,再余下的就是些蒙古人了。”张士逊的记忆力很好,都不用去翻帐子,随口便能答出。
这是意料之中的,李庭芝甚至有些奇怪,要知道被俘的不光是汉军和新附军,还有近三千蒙古骑军,几乎都出自一个部落,他们也是一样的待遇,到了现在只剩了一半左右,而听张士逊的意思,竟然也有为数不少的蒙古人愿意去做工,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搞了一天,整个登记差不多已经结束了,但是上船还在继续,因为人数实在太多,码头上一时只能停靠那么些船,连夜弄下来,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去了,不管怎么样,能去了这么一个心头大患,李庭芝还是很满意的。
这也是之前两人商议的结果,不管元人有何打算,刘禹都不会将这些人送回,他们大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有着包括宋人在内的所有汉人特性,盲目、服从性一流,是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炮灰人选。
报出了数字,张士逊就住了口,大堂上除了李庭芝,还有他幕府中的僚属,各地的呈报不停地被送进来,除了军事更多的则是政务,需要他拍板的地方实在太多,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否则他何必要弄一个被称为“小朝廷”的幕府。
“等他们走后,这些人就即刻处置掉,本相会签发一份谕令,你带人去做,就说营中有疫病,为免祸及江南,不得已行此下策,事后将那地方浇上火油烧了,不......”李庭芝的话让人听了惊骇不已,不是因为做事的狠辣,而是语言的直白,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张士逊要的只是一个暗示,而不是什么放在明面上的谕令,此刻打断他的不光是堂下谨立的张士逊,还有周遭所有的幕僚,他们一齐站了起来。
“大帅万万不可如此。”幕僚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李庭芝这么明目张胆地干,等于就是将“作死”两个字贴在额头上,城中走马几乎每日一报,今天做了明天京师就能收到消息,这可不是扣粮那么简单的事,得罪的也不只是一些权贵,而是涉及了两国邦交,朝廷交待不下来,可就不光是撤职查办的事了。
“本相知道你等所想。”李庭芝站起身走下来,摆了摆手说道:“府内有疫病,渐成蔓延之势,才会将他们转到别处,这么做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安危考虑,不用他人,本相的奏章今日便会发出,至于元人......”他将手一挥。
“沿江及辖下各州府,即日起转入战备,关防收紧,盘查要严,所有元人都暂时羁押,一旦鞑子南下。”李庭芝扫了众人一眼,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跟了许多年的。
“本相需要他们做祭旗之用。”杀气腾腾的话语让堂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李庭芝想干什么不会瞒他们,因为事情需要他们去做,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讲得清楚明白,而他们这些幕僚想阻止的,也不是大帅的行事手段,而是他行事的方式。
这样一来,李庭芝就将所有的退路都断了,不光是元人那边的,还有身后朝廷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重兵在握的边臣应有的作为,简单地说,这已经不是“养寇自重”,而是到了“擅起边衅”的地步了。
“扬州那边,叙之,你辛苦一趟,盐税应该发解到府了,你到了那里,持本相谕令,叫他们先不要送上来,随便报个什么,总之要缓行。”
接下来他的话更是让人不解,被他点到名的那个幕僚看着自己的东家,似乎一下子变得那样陌生,不能怪他这样想,因为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改换旗帜,称兵造反了?
“江南今年大熟,秋收将尽,粮价应该低了许多,拿上这些钱去买粮,不拘多少本相都要。”他大概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上一次扣粮,城中各种仓里都已经装满了,足够全城军民吃上一年,现在还要买粮,这不是作反的节奏又是什么。
“这一次不同往日,我等要做好被鞑子围困三年以上的打算。”往日里善于听取旁人之言的李大帅突然间变得专断跋扈,众人震惊之余都在想,三年之后呢?
李庭芝无法向他们说明,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刘禹在大都城里的遭遇和他北行的所见所闻,已经充分说明了,元人只怕连敷衍的表面功夫都不会做。大变就在眼前,他只能行非常之策,朝廷盼着那点盐税能解燃眉之急,可一旦战争打响,还有什么意义,他心里要做好的不光是建康被围上三年,而是京师临安府如果失陷了,要如何稳定这江淮的人心!
“行文楚州刘兴祖处,本相不管他用何种方法,从淮水一直到宝应县,所有百姓都要开始撤离。即日起,扬州、泰州、通州所有州县都要做好接济难民的准备,安置不下的就编入乡兵中,有胆敢推诿不力的,本相先摘了他的印信再行上奏朝廷。”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仿佛被某个青年才俊附了身,被他一番话语打击得目瞪口呆的众人们,已经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而前者显然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一条条的指令被发了下去,直到堂上只余张士逊一人。
“大帅何必如此,鞑子尚未有动作,这番举动传到京师,相公们不会轻纵的。”眼见已经不可挽回,张士逊的言辞不知不觉也变得直接起来。
“他们能把某怎么样?免了么,那倒是省心了。”李庭芝自失地一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劝说,“没有那个时间了,此时早一点动手,百姓就能少死几个,鞑子要就粮于敌,抢不到粮他们就会杀人,放心吧,淮东之民早有明悟,刘兴祖那里问题不大。”
张士逊望着李庭芝,后者的眉头深深皱起,显然还有不遂心的事,想了想他便有了决定,事情不能让大帅一个人扛。
“那事属下会去做,大帅就不必明发钧令了,事后下官会向朝廷上书解释,不过一个小小的通判,相公们也未必会放在眼里。”张士逊说完就行了个礼告退下去,李庭芝看着那个背影摇摇头,他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论是不是出自帅府,在政事堂诸公的眼里,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与其是那样还不如自己担下来。
李庭芝的奏章同建康城中的走马快报几乎同时到达了临安府,一份是陈述的所见实情,没有任何的感**彩,另一份则是解释前因后果。事涉使相,经手的官员连封都不敢拆,就这么直接给送入了政事堂王熵的案头。
“李祥甫这是生了退意?”留梦炎看完之后十分不解,面带疑惑地看了一眼王熵。
“还是汉辅你沉得住气,若是陈与权在此,肯定会拍案而起,直呼此人‘张狂、跋扈’。”王熵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不过二人的脸上谁都没有笑意。
“不瞒平章,某心下也是作此想的。”留梦炎苦着脸摇摇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事情出了,现在要怎么办?难道真得免了他,那换谁去接那个烂摊子。
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明白,这个和议恐怕真的没有那乐观了,之前使团就传回了消息,一个江州的交接,几乎变成了一场战争,实际上已经打起来了,好在事态没有扩大,但是对边帅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事后,安庆府的张世杰、无为军的刘师勇、和州的许文德等人都发来了奏报,众口一辞地指责鞑子背信弃义,意欲挑起事端,如此看来,那一纸和议真的能束缚元人?两个都是精明过人的老宦,哪里会不了解,不过是抱着万一的想法而已。
李庭芝动不得啊,若是鞑子无意南下,他的所作所为也就是遇事不明、调度失策而已。若是鞑子真的不顾和约发动了战争,江淮防线一旦崩溃,元人打进了两浙甚至兵临京师城下,政事堂就要为今日的决定负责,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负得起责任么?
当然,他这么做,已经走上了孤注一掷的道路,就算是最后元人真如他所说的开战了,而他又守住了建康一线,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高勋厚爵回家养老而已,这么简单的推论,李庭芝会不知道,两人当然不会相信,那么问题来了,他图得又是什么。
“贾师宪死了,还没有出福建路,这是金明从泉州城发回的,凶手已经被他捉拿,发在军前效力,此人是会稽县的一个县尉,自称是出于公心。”王熵边说边唏嘘不已,他倒不是可怜贾某人,不过一朝权相落得如此下场,总会有些感慨。
“平章是说,此事没那么简单?”留梦炎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轻轻地用手指了指左边,王熵没有任何表示,不过眼神里已经透露了一切,李庭芝会不会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意?陈与权打算做到哪一步,那就只当事人才会知道了。
在他们看来,一年之内就会见分晓的事,没有必要为此大动肝火,元人来也好不来也罢,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做不到的也只能是无可奈何,毕竟谁都不是贾似道那样的权相,什么样的人都敢下手。
“人放在哪里?”王熵想了想,竟然没记起里面提没提到。
“一个岛上,走马的消息说,人是坐船走的,海船。”留梦炎翻翻呈报说道,李庭芝的奏章里说得是安置于海外一个孤岛上,看来走马的消息没有错。
王熵点点头没有言语,人还活着就好,万一被人追究也能有个遮掩,若真的是全都处置了,无论什么样的功劳都是抵不了的,御史们的上书就能淹了它,众口烁金到时候全身而退都只能是个奢望了,王熵并不想他落到那个下场。
留梦炎却想得更多一些,要一次运走那么多人,海船的数目肯定不少,联想到前些日子的海司大阅,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两件事说不定就有着什么牵扯,要知道,琼海也是一个岛。
“张狂!”
“跋扈!”
陈宜中的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就传入了房中,伴随而来的是他怒气冲冲的身影,王熵同留梦炎看到他少有的失态模样,前者愕然不已,后者却是转头掩笑,不过那背影一耸一耸地,如何掩饰得住?
“留相,你还笑得出,这是枢府方才收到的扬州急递,平章,你们都看看,然后再笑得出来,陈某就服了。”陈宜中将手中的一封文书扔到了几上,口中呼呼地直喘气,可见这文书对他的刺激有多大。
“与权,稍安勿燥,你是一国宰辅。”王熵轻轻点了一句,就拿起文书放到近前,他眼神有些不济了,看得很是吃力,然而直到看完,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情绪,倒让留梦炎有些好奇,里面倒写了些什么?
“淮东大雨,道路不行,各处盐税上缴缓慢,肯请宽宥一二?”留梦炎接过来一边看一边读着,他一时间还没有想到这种事情怎么会引起陈宜中的失态,王熵却是明白了,他的手放在之前的那两份奏报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那边下了雨吗?”留梦炎出声问道。
“下了,不过若是留相有兴致,出外游兴都无须打伞,江南烟雨、秋风落叶,或许会得一首好诗词也不一定。”可能是不忿他之前的笑意,陈宜中不由得出口讽刺了一句。
王熵用眼神制止了留梦炎,不过是一点小误会,一旦起了口舌之争,就会闹得满朝皆知,他并不希望看到,特别是眼下这个时节。
“你怀疑这是出自李祥甫的授意?”王熵直接点出了他心中所想,陈宜中现在最着紧的就是钱,没有钱他就完不成加强京师防务的重任,故此才会那么着急。
陈宜中重重地点了下头,让他生气的不光是盐税收入可能会延缓,而是李庭芝的态度!他心里所想的是:“你tm就不能编个靠谱点的理由,这么敷衍了事,真当别人是傻子么。”
此时的两淮盐务还达不到后世明清之时的盛期,因为现在的两淮都处在前线,没有办法进行大规模地作业,否则万一有了战事,要么就会被破坏殆尽,要么就是便宜了敌人,但这也并不是说盐税就不重要。
这笔收入,在他的预算里,早就被划分得干干净净,如果收不上来,那些计划就全被打乱了。陈宜中到这里来,将事情夸大一些,就是为了寻求二人的支持,毕竟他的资历还不如人家,光凭一个相位是无法压服的。
“与权打算如何做?”王熵没有再去求证什么,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
“以官家的名义下旨申斥。”陈宜中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王熵在心里暗叹,这人是真急坏了。
“申斥他什么?道路失修还是贪墨了公款。”留梦炎冷冷地插了一句,且不说这样的申斥有没有作用,光是理由就很拿得出,毕竟人家都有了明面上的解释,你若是不信,也只能派人下去查,有了实据才能下结论,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不得不说,他已经接近了李庭芝的真实意图,像他们这种相公级别的争斗,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官家还没成年,太皇太后又只会平衡之术,想要扳倒一个手握重兵的文臣,光是明面上的交锋就得数个回合,一年两年都未见得有结果,所以李庭芝才会显得有恃无恐。
“扬州仓司是他的人么?”王熵看了一眼奏报上的名字,心里没有任何印象,他不由得望向留梦炎,这人的记忆极好,素有神童的美誉,果然后者略想了想,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仓司是“提举常平茶盐司”的简称,在一路中专管常平仓和茶盐之利,以李庭芝手里的人才之厚,推举几个自己人是应有之义,淮东各州县大都是他的旧属,扬州做为本营,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就行文申斥此人,让他上书自辩,然后再找御史弹劾,汉辅这件事你来做。”王熵马上就有了决断,此言一出,房里的两个相公都细想了一下,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第八十三章 夜探
都总管李仁辅这些天变得越发得小心,因为陛下的心情最近不太好,而陛下的心情不好,那么皇后察必的心情也会跟着低落,虽然皇后宽仁,不会轻易迁怒于宫人,可是真要出了什么错漏,他这个都总管也不得不痛下狠手,以免那种不痛快会殃及自身。
二十多年前从家乡咸镜道被元人掳走,同乡的一百多个男女,大部分都在这宫中执事,他更是因为侍候得法,一路擢升至了内侍省都知,皇后宫内的都总管,管辖着殿内外数百名宫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同族的高丽人。
“抬出去吧,去广惠司找人给他看一下,他的那摊子事令旁人去做。你们也是,做事都要仔细些,没听到前朝传言吗,好几个蒙古老爷都掉了脑袋,你们这些奴才打死了不过就是破席子裹着,乱葬岗上一扔,便宜了野狗的肚子罢了。”
由于生理的原因,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就像一只鸭子被人踩着脖子发出的那样,这番说辞,哪个宫人听了不赞他一声心善,只有了解底细的才会清楚,此人有着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痴好。
他命人将刚刚被鞭打的一个宫人抬出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碰在了点子上,才不得不动刑。又指挥着人将这一切的痕迹打扫干净,免得被人看到那就该他自己吃瓜落了,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黄门匆匆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出行了,几时的事,多久回来。”李仁辅顿时就有些不悦。
“总管,听迭刺老爷的家人说,去往了辽东,这一回恐怕要去些日子,因走得急,没法等到总管回府,只能先告罪了。”小黄门苦着脸,学着人家的口吻说道。
“那我要的东西呢?”李仁辅眉头一皱,辽东他怎么可能不熟悉,到了那里,离着家乡也就不远了,问题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个把月功夫,他哪里等得及那许久。
“就是这个不好说,迭刺老爷走前交待过了,南边出了点事,东西可能要晚一些,他着人另备了一份厚礼,已经送到府上去了。”
李仁辅听完了摆摆手,什么厚礼,无非是些财物罢了,他虽然也很喜欢,可是同那些东西相比,就有些兴致索然。钱他早就已经不缺了,再多的钱对于他这种人又有什么用呢,一想起那些东西,李仁辅就有些心热,没有新货,府里的旧货也勉强能对付,他琢磨着是不是趁着哪天休沐回去一趟。
消息传到刘禹这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因为李十一还没有回来,无人敢于拍板,就连刘禹得到消息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行险一搏。
倒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厉害,关键是他一直就在宫里当差,哪一天会回府没个准日子,如果错过了今天,又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有信儿了,一旁的雉奴瞧见了,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地转。
“不行,你今夜哪里也不能去。”这根稻草压垮了刘禹心中最后的那头骆驼,小女孩的心思就写在脸上,他哪舍得让她去冒险?
“不去就不去,难不成你还不睡了?”雉奴小声嘀咕了一句,她知道卖萌这招对禹哥儿不好使,不过却是另有主意。
“说什么呢,就算睡觉,那也要跟你一块。”刘禹瞪了她一眼,口不择言地说道,小女孩无所谓撇撇嘴,她没有听出旁的意思,俩人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不过是单纯地睡觉而已。
两人今天还真就睡一块了,雉奴和身躺在那张大床上,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刘禹瞅了瞅她酣睡的小脸,慢慢地倦意就涌了上来。硬着头皮撑了一刻,只能怪这里的娱乐太少,连个打发时间的电视节目也没有,有心去城里过过夜生活吧,眼下的身份又不太方便,因此这些日子的睡眠都是有规律的,生物钟到点了,扛是扛不住的,一根烟才抽到了一半,他就歪着头靠在了床头边。
几乎在他鼾声响起的时候,雉奴就睁开了眼,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了地,将靴子提在手里,转过去看了禹哥儿一眼,忍住了将他抱上床的心思,蹑手蹑脚地退出房去,轻轻地将门掩上。边上那个值勤的禁军看了她一眼就转了头去,雉奴二三下穿上靴子,抬头望了下天,一轮明月正隐入云层里,变成了一个弯边,慢慢地消失不见。
大都城里是有夜禁的,当然禁的是普通的汉人,有身份的不在此列,至于汉军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本来就是巡夜的主力。溜出门去的雉奴身着一套百户的装束,带着跟班老狗子钻出巷子来到大都城的中街上,转眼间就恢复了常态,大摇大摆地挎着刀,朝着目标的方向走去。
城里的坊市布局同宋人的差不多,区别在于并没有高大的坊门,那些倚在墙头打瞌睡的坊丁们一见到他们两个,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至于真假,谁敢上去验证?活腻歪了么。
“人还在里头么?”雉奴来到街角的一个僻静处,蹲下身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不等跟随在身后的老狗子答话,边上一团黑影突然动了一下,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呢。
“戌时进的门,之后再没出来过,也没人再进去,姐儿你怎么来了,这活有咱们干就行了,你去照应侍制吧。”黑影低声说道。
“行了,我去后门转转,你继续盯着。”雉奴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就站起身朝前走,老狗子连忙跟上,那团黑影晃动了一下,又缩进了角落里,依旧一动不动地矗在那里。
这所府第占地很大,远远地绕了一个圈,才到了另一头的角门处,不出所料那里也有自己的人在盯着。此时天已经黑了,门自然是紧闭的,雉奴往远处瞧了瞧,没有人行走的迹象,她走到监视者的身边低头说了一句,就带着老狗子摸了上去,院墙太高了,没有旁人的襄助,她是跳不上去的。
府里的地形早已经被他们探明,何时会有巡丁,何处可以藏身,虽然谈不上轻车熟路,但大致的方位还是了然于胸的。雉奴上了墙头,并没有着急下去,而是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她伏下身去,一把将老狗子拖了上来,两人沿着墙头慢慢向前爬,直到一处拐角才撑着两边的照壁摸了下去。
与平日里不一样,府里的人手明显多了一些,特别是穿过了花厅来到后院,被怪石嶙峋的假山包围的一溜儿七间瓦房。当中的那间房门大开,嘻笑之声隐隐传来,门前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时不时地就有端着酒菜的侍女进出。
“连前院的一块算,不下五十人,姐儿,今夜不行。”老狗子默数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雉奴知道他的意思,抿着嘴没有说话。
自己这边人数当然更多,可是眼下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这里离皇城不远,是鞑子夜巡的重点地段。而要无声无息地解决这么多人,然后在干掉目标之后安全撤出,事前没有一个周密的计划是不行的,雉奴恰恰缺乏这方面的历练,她更擅长的是临机应变。
“来都来了,看看再说。”说倒底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是雉奴心知不能鲁莽,否则至少也会牵连身边这个几乎等同兄弟的人。
老狗子无奈地跟上她的脚步,靠着那些假山的掩护,两个人渐渐地潜到了后厢,那里种着许多花木,却没有一个走动的人,让老狗子的心放宽了不少。
因为距离很近,房里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似乎男女都有,雉奴弯着腰摸到当中的一扇推开的窗户下,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十分奇怪,她取下了头盔,大着胆子抬头偷偷一望,顿时就红了脸。
几乎就在窗下的一张坐塌前,一个男子敞着衣裳横坐着,怀里伏着一个女人,身上只披了条薄纱,连肚兜的颜色都看得清楚。男子眯缝着眼睛,一股很惬意的表情,手却隐在了女人的身体中,不知道在干什么,让那女子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声音,这就是她方才听到的那种。
“啊!”雉奴正想低下头,没曾想屋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她还以为自己被人看到了,刚刚隐到窗户下面,准备要找出一条快捷的逃跑路线,只听到里面又响起了男子的声音。
“疼了?”
“奴不疼,求老爷再赏些。”女人的声音让雉奴一愣,听上去很是年轻,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样。
“算了,老是你们几个,都腻味了,等明儿迭刺忽失送些新鲜的进来,你们收拾收拾,去侍候别人吧,没意思,回宫去了。”男子说完就推开身上的女人自顾自走出去,完全不顾那女子的哭泣哀求。
等了一会儿,屋子里再无其他的动静,雉奴这才抬起头悄悄地打量房内,几个坐榻上还摆着酒菜,方才的那个位子上,一个女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布满了泪痕,从侧面看上去,尽管涂着很多的脂粉,可身量和面相无一不说明了,她远比自己要小,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
第八十四章 到访
从锦州往东走,一旦过了辽河,就从人烟稀少变成了荒无人烟,等到了鸭绿江一带,到处都是莽莽的原始森林,几乎每一棵都有参天大小,让江南出身的李十一等人看得惊叹不已。
眼下这种地界,什么地图都不好使,因为根本就没有路,如果不是老丁头这匹识途老马的带领,他们就是带了东西也没地儿交换去,谁知道哪个旮旯里就猫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部落,为首的头领看起来还同老丁头有旧。
“色愣格,我又来了打扰了,这是你的小那布吧,都能下地了,哈哈。”老丁头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女真话,迎了上去,两人没有拥抱在一起,而是拱拱手然后相互碰了碰双肩。
“丁,我的朋友,哈迷失部所有的部民都欢迎你的到来。”名为色愣格的中年男子长得很高大,一头密密的胡须布满了双颊,整个头顶直到双鬓都是光溜溜地,只在后面留着一撮小小的发辫。
“他们是?丁,你有了新的主人吗?”李十一等人是他素未谋面的,色愣格开了个玩笑,不料已经很接近事实了,老丁头笑得有些尴尬,李十一虽然听不太懂,却也猜出了应该同自己有关系,于是朝后头扬了扬手,两个手下抬了个木头箱子上前来。
在他们面前将箱子翘开,里头放着几柄崭新的刀斧,良好的作工让色愣格等人一看就爱不释手。李十一用汉话在老丁头耳边说了一句,就负起手打量这个不大的部落来,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们,才猛然醒悟过来,出来迎接他们的连同色愣格本人在内,竟然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就是他本人。
这些人和势力最鼎盛时期据有中原和整个漠北的金人不一样,他们哪怕在金人最盛时也不过是其中最底层的一份子,征兵征物年年都有,分钱分地盘就没了份,不然怎么可能还窝在这种鬼地方?现在上面换成了蒙古人,他们的命运还是一样,真要发达起来,还得等到“我大清”的时期。
“好东西,可惜部落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了,他们拿走了我们最后一张毛皮,还有山参。这还不够,就连寨子里的小伙子都没有放过,为了招待你们,我不得不派出年轻的女人去打渔和狩猎,才能不让远方的客人怪罪色愣格失礼。”
中年男子的语气有些低落,这一回的征兵力度尤其大,部落里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被收了进去,不够的还要拿东西去抵。他们这么一个小部落,总共也就能出一百来人,可元人连这一百多人也不放过。
“色愣格,你误会了,这些是我的东家送给你的礼物,不需要你拿任何东西来交换。”老丁头按照李十一的吩咐说道,让中年男子一下子就转忧为喜,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那怎么行,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色愣格不会让他的朋友空手而归。”老丁头将这话翻译过去,李十一想了想,对着他说了一句。
“我的东家说,如果可以他想讨一杯酒吃,这些就算他初次上门的礼物,怎么样?”
色愣格没有再同他争辩,人家也许不在乎这些东西,也许有什么别的要求,不管怎么样,自己都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他表示了谢意,然后将李十一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居所,一处木结构的搭棚里。
真正的女真人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他们往往逐水而居,比如鸭绿江两岸、上面一点的大同江、图们江,乃至海边,也不是纯粹的渔猎民族,他们会开垦土地种上庄稼,也会饲养家畜,还会捕珠养鸟,总之很难介定。
而实际上,这个称呼都只是一个泛泛意义上的,指的就是广居在这一带的大小部落,现在才元人初建国,对辽东一带的控制并不算严,更多的时候是当作附庸在看的,肆意盘剥,无非是不想让他们有壮大的机会罢了。
李十一这一次来,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满归不满,指望这么个满眼妇孺的小部落举起反旗?那才是痴人说梦,说不定人家还在做着南下之后抢一把的发财梦,因此李十一并不着急,他一边客客气气地同主人饮着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套着话。
“丁,你这趟来得太早了,我这里的样子你看到了,再往山里去,那些地方都和我这里差不多,只怕你要白跑一趟了,不过如果你能多等上一段日子,也许会有更大的收获。”色愣格看到了他们身后的大车,不得不先将实情说出来,以免自己的朋友白跑。
李十一等人知道,他说的进山就是身后那座长白山,从这里上去一直到兴安岭,到处都分布着这样的小部落,元人在本地设立了多个宣慰司,以掌管这广大地域的民政事务,而不久之前还将其升格成了行省,打算要努力变成如中原一般的治下。
“应付完了薛禅汗,还有北边的兀鲁思汗,丁,你知道吗,因为他们之间的不和,我们这些小民都遭了殃,你看着吧,可能明天北边的贵人就会来问罪,到时候不知道又要交出什么才能免祸了。”
这一回不光是李十一听不懂,就是老丁头也不太明白,在他的示意之下,老丁头耐着性子同色愣格打听,总算听懂了大概的意思,他敬了对方一口酒,然后转过头向李十一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后者一听就心中一动,手里的酒杯也差点洒了出来。
“老丁,后面的事情你来做,那些东西都归你支应,不拘多少日子,将这附近的大山走遍都行,不必急着回去。”
“头儿,你要走?”老丁头诧异地问道。
“嗯,这会就走,你同他说一声,帮某告个罪。”
李十一站起身,婉拒了对方的盛情,他并没有循原路返回去,而是顺着鸭绿江向下,一边策马一边打开传音筒,试图同海上的姜宁联络上。
第八十五章 听曲
“砰”地一声,刘禹将二层楼间的窗户一把推开,晨曦透过窗子打在他的身上,伴随而至的是一阵新鲜的空气,清凉而又香甜,让他混浊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不少,也稍稍疏解了心中的郁闷。UU小说,www.uu234.com
雉奴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她回来的时候刘禹并没有醒,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反正禹哥儿不会像他兄长那样打人,说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让刘禹感到郁闷的并不是雉奴偷偷地跑了出去,而是她嘴里所说的那些话,这个阉人居然是个该死的变态,专门欺凌幼女!不是雉奴和他妻子那样的未成年少女,而是十岁都不到的幼女。
现在才知道,那个色目商人就是被李十一他们解救出来的那批女孩的买主,而他之所以要买这些女孩就是为了送给那个阉人蹂躏,由此刘禹甚至想到了晚霞她们,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她们被卖得早进了青楼,才没有落到那个变态手里。
“这个阉人一定要死!”这一刻,刘禹对他的恨意甚至超过了直接动手的那个蒙古百户,如果让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他都不知道穿越过来还有什么意义?从雉奴的角度望过去,禹哥儿的脸上泛着潮红,手上无意识地抓住了窗延,她知道这是后者愤怒已极才会有的现象。
“禹哥儿。”雉奴拉了拉他的手臂,眼神中带着一股期待。
“不行。”刘禹非常地干脆否诀掉,他知道雉奴想干什么,这一回绝对不行,那已经超出底线了,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让人呕吐,为了打消她的念头,刘禹不得不使出了少有的强硬,丝毫不让地盯住了她的眼睛。
“雉姐儿。”刘禹看到了她眼中的倔强,却丝毫不敢心软,万一那个阉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他已经失去了姐姐,根本无法想像如果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出一点事,一念及此刘禹的口气又硬了起来:“若是你执意妄为,我会告诉所有人,有谁敢再告诉你消息的,一律赶回大宋去。”
他没办法将雉奴赶回去,不代表赶不走别人,对于那些军士来说,东家不要他们了,这比什么威胁都要重。雉奴看到了他的决心,没有再争辩什么,她又不蠢,怎么会听不出那一片浓浓的关心。
“对付那样的人,没有必要搭上自己,那不值当。等那人再出宫,李十一也应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想个妥善的法子,好不好?”硬话一出口,看到女孩低下了头,刘禹的心顿时软了下去,雉奴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眨出了笑意,让他无法直视。
整天对着一群未成年少女,刘禹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点问题,连个初中生也会动心,他有些自嘲地转向窗外,日头渐渐升起,大都城变得喧嚣起来,他突然之间不想再呆在屋里了。
“忍着些,这就完了。”
大都城皇宫靠近宫门处的一处屋子里,一个宫人正趴在榻上直哼哼,他的后背露在外面,上头密密地全是鞭痕,一个中年男子正在为他敷药,手上端着一瓷碗,另一只手从里面捏出一些绿色的汁泥,轻轻地涂到那些患处上。
“成了,这几日就不要碰水了,若不然还有得罪受,过几日吧,过几日某去你那屋子,为你再上一道药。”他将最后一个伤口处理完,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才将碗放到屋子当中的桌子上。
“耽误了关经历的事,哪还敢劳你亲至,这番出去,可是又有新曲子了么?”也不知道涂了什么,受伤的宫人感觉伤痛少了许多,他见那男子正打点行装,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可说,不可说,等日后你有假,自己去园子里看去。”关经历虽然嘴里这么说,面上却有些得色,他飞快地收拾了一下,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长衫,扎了个黑色的襥头,哪里还有方才妙手回春的郎中模样,简直就是个锱铢必较的商贾。
这里是太医院下属的广惠司,出了屋子不远处就是宫门,守门的军士看来同他很熟,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放他出门而去,这位关经历看来确实有急事,匆匆地脚步不停,几乎就要变成小跑,竟是一刻都等不得。
“唱不唱的,还要等到几时啊!”
“就是,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来。”
“正主儿没到,先让小娘子来上一段,不拘什么,只要唱得高兴,老子重重地有赏!”
......
刘禹带着雉奴从二层的楼间往下看,大堂里一阵鸡飞狗跳,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不住作着团团揖,口中直叫“告罪”。这里有点像老式那种戏楼子,当中是一个不大的戏台,下面围着一圈茶座,二层则是包间,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台子上的情形。
进到这里也是纯属无聊,他没想到会在这大都城看到开戏的广告,上面没有画,只是很直白地用文字标明了戏码叫什么,谁演的什么时候开始,当然这会还不能叫“戏”,准确地说应该叫“曲”,也就是后世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并称的“元曲”,反正也是闲着,就当是尝个新鲜了。
“老少爷们,让大伙等了这许久,小的在此再谢一回,不过诸位可知今日上的可是关经历的新曲,方才他已经到了,这就开锣嘞!”管事的拖了一个长音,紧接着一阵锣鼓之声就响了起来,大堂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等着看究竟会是什么新曲儿。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几个伙计各自将一面粉牌放到了戏台子的一角,雉奴的眼神不错,看到了上面的字,慢慢地念了出来。刘禹听到她的语气就明白她想到了什么,伸手将她的一只手握住,还好只是脸色苍白了一点,情绪倒没有太大的波动,她回了他一个浅笑,便转过头去看那戏台上的变化。
“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随着幕后的一句念白,走出一个头戴四角帽,身穿罩衫,鬓插红花,面上敷了粉的男子,一边走一边介绍着自己,用的全都是市井俚话,就连刘禹都能听明白。
对于被后世各种神剧熏得死去活来的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个很平常的故事,一个青楼女子想要从良,舍弃了没有功名的穷书生,选择了某个花花公子吏二代,结果遇人不淑惨遭家暴,不得已求救于旧时的姐妹,也就是那位赵盼儿,好吧这只是巧合,刘禹进来前根本就没看到今天要演曲目。
这戏的形式和后世的京剧差不多,分成了几幕几折,有各种男女角色扮演,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原型,反正就刘禹所知道的来说,同宋人那边的瓦子戏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他能知道这些还要拜已经去世的爷爷所致,家中父母都不怎么看戏,印象中只有爷爷经常抱着个电子管收音机,跟着里面播出的名段子哼哼,平日里时不时地就会来两句,在那个年代这几乎是唯一的娱乐方式。
刘禹没有看过这出戏,但不妨碍他看了开头就猜到了结尾,青楼女子以已为饵,智斗浪荡子,最后在清官的帮助下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被她相救的姐妹也得到了好归宿,整个一大团圆结局,就连雉奴都渐渐地看了进去,心情随着剧情的转折而跌宕起伏。
“噢,马泰奥叔叔,这简直太棒了,我一定要将他记下来,整个罗马都不会有这么精彩的剧情,你看到了吗,他们把一个舞女作为故事的主角,天哪,这要是在威尼斯,会被送上火刑架的。”
一个略显夸张的声音传来,说的什么刘禹不知道,但他能肯定不是英语。刘禹放开雉奴的手,朝着下面看了看,两个装扮怪异的男子占据了一张桌子,就在他的下面。之所以说怪异,是因为他们不是汉人,不是蒙古或是色目人,看那样子,应该是这大都城中都极为少见的欧洲人,那区别太明显了,刘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年青一些的男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鹅毛管子,好吧那是笔,时不时地朝着桌子上的一张纸写上那么一下子。另一个中年男子则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在喝茶吃东西,光是看他们点的东西,就知道这两人囊中不丰,否则就应该上二楼来了,而他们周围的那些人似乎见怪不怪,根本没有看上一眼。
刘禹为自己的思维定式感到惭愧,这时空的欧洲人还生活在他们自己形容的“黑暗”中,神权统治着整个大陆,思想被禁锢,文艺复兴还要等上一百多年,莎士比亚还要差不多三百年才出生。所以,两个欧洲穷小子在这里的表现,和后世华夏大妈去倭国买马桶盖是差不多的性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楼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各种打赏更是络绎不绝,刘禹也不例外,他找人换了一撂元人发行的宝钞,扔到了伙计端上来的托盘里,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侧目,紧接着那个伙计就伸出头去,冲着下面喊了一句。
“丙字三号房,有贵客赏赐一百贯文!”
这话说得刘禹就是一愣,尼玛掏多了,他本来想拿十贯的,不过都已经扔出去了,也只能心头滴着血,面上带着笑,还要装出一付洋洋得意的模样接受别人的景仰,只怕人家还在心里鄙视一番,这货,真二。
等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也就到了该走的时候,同来的几个护卫在雉奴的带领下为他开路,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不过人家进来并不是看他装逼的,注意力都放在今日新炉的曲子上,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首演。
出到楼外,刘禹回头看了一眼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出口,不管什么时空,娱乐都是百姓最需要的精神食粮,有点小钱的能进场子看戏,没钱的就只能蹲在外面瞧热闹,一样也是津津有味,别小看这个,社会能得已稳定它居功不小,就像后世的网络论坛什么的。
“官人烦请留步。”刚转过身,一个叫声在后面突兀地响起,他诧异的回头,那个收了他赏钱的伙计追了出来,他记得自己结了账的啊,一行人都驻足不动,雉奴更是不动声色地朝前踏出一步,将那人挡了下来。
“几位恕罪。”伙计追得急,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适才关经历要小的无论如何请几位稍待片刻,他要亲自前来致谢。”
“不必了。”刘禹见是这个理由,摆摆手说道,看来人家正主儿也知道自己装逼装成了二~逼,想要安慰一下受伤的小心灵,那他就更不想多事了。
伙计见留他们不得,又瞅在几个彪形大汉的虎视之下无法动作,唯一个稍矮点的,更是当自己是仇人一般地盯着。正没奈何间,一个人影从身后窜了出来,动作之迅速,雉奴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唐突唐突,在下别无他意,不过请小哥引见一下这位官人,若是关某这曲子还入得眼,就请宽宥一二罢。”说罢就矮身揖了一下,刘禹不禁有些愕然,这不就是台上那个反派男主角么?
“你这厮好没道理,都说了不必......原来是你这负心浪子,来得正好,吃我一锤。”雉奴显然也认出了他,她的情绪还停留在戏里面,不由分说照头作势就欲打去,还好刘禹反应及时,一把给拦了下来。
“先生莫怪,某这长随有些直性子。”这下想走也走不成了,刘禹只好赔了一礼。
“无妨无妨,若没小......哥这般恼怒,如何显得关某心诚?”那人的脸上还涂着白~粉,嘴上抹着胭脂,不过脸皮皱巴巴地,估计年岁也小不了,刘禹倒是不稀奇,雉奴却看傻了眼,她以为是个年青小伙子呢。
难怪别人会误会,这位关先生行为动作,甚至声调,都还保持着曲子里的状态,让人看了十分别扭,偏生他自己还不觉得,刘禹在心中暗笑对方可能是个戏痴。
“先生大才,一出戏唱尽人间冷暖,在下不过随心所至,不值当先生高看,想必楼里还有贵客要招待,不若下回再行请教可好?”
这里是楼门口子上,刘禹不想一群人堵在这里让人围观,他已经瞧见了跟着后面的那些尾巴都站了起来,打量着他们这边发生的事,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致,只想着赶紧摆脱了好去别处。
“官人谬赞了,实不相瞒,某观你一身打扮,应是打南边儿来,有心请教一二,既然不方便,那某也不便强求,可否留下姓名,他日容某登门拜访。”原来是这样,刘禹心下有些释然,南北不通,各有千秋,人家不过以为自己是个懂戏的而已。
“不敢,在下姓刘,单名一个禹字,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他大方地告诉了对方名字,反正也是萍水相逢,未必会再有什么交集,没曾想对方一听就低下了头,似乎在细细咀嚼什么。
“可是建康城中那位少年英雄、大宋国里的祈请正使,刘禹刘子青?”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刘禹固然没有想到,雉奴等人更是吃了一惊,几个人一合拢,就将后者夹在了当中。
“莫要误会,在下姓关,在宫里任一个小小的郎中,贵使在城中一应接待,关某都有份参与,故此才会知晓,至于说那件事。”他连连摇手解释道,脸上的白~粉欶欶地掉落,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某是打这里看来的。”说完他拿出一本小册子,刘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本就是他的杰作,没想到这声望都刷到了北边,倒让他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都是些市井之言,其中多有不实之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关先生名为经历么?在下记得了。”刘禹拱拱手逊谢道,这番做作看在对方的眼里,又变成了谦虚,要知道他可是正四品的大宋朝臣。
“在下姓关,小字汉卿,经历不过是讨生活的饭碗,既然刘郎君还有事,某便不再耽搁功夫了,方便之时还望不吝赐教。”对方纠正了他的话,然后回了一礼,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应该是分别告辞而去的节奏了,可是刘禹听完,好像被施了什么咒法,脚下一动不动。
雉奴站得近,一眼就看到,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而她不知道的是,刘禹的脑中明显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这个名字甚至要比忽必烈给他的震撼还要大,因为人家的写的作品已经上了中学的课本。
“阁下就是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紧接着,他就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甚至包括了他的语言对象,后者喃喃地品味他的说辞,脸上现出了一阵惊喜,显然那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第八十六章 危机
不过才三日功夫,发往扬州的申斥文书就到达了建康府,再加上将文书上的人召过来,又过去了两日,李庭芝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风暴将临的危机感。⊥UU小说,www.uu234.com
“到了?叙之怎的不见与你同行,上来吧,先歇息一下,没什么急务。”李庭芝热情地招呼着自己的老部下,对他的急色视而不见,来人却无法做到从容,他来之前就被告知,政事堂明斥他昏聩无状、尸位素餐,这已经是无法再严厉的批驳,下一步只怕就是免官去职了。
“属下惶恐,让大帅见笑了。”来人不得已坐下喝了口茶,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大帅至此之后就埋在了那一撂文书里,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许是这份从容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来人的差遣全称是提举淮东常平茶盐司公事,简称就是“淮东仓司”,在一路之中,同帅司、漕司、宪司等一块构成了互不统属的监察机构,要说其上司是谁,大可以直溯到政事堂。这句“属下”,更多的是表示对于老上司的尊重,毕竟是大帅亲手提携的,意谓是他的人。
“叙之先生往楚州去了,有些事他不放心,说是要去襄助刘观察。”过了一会儿,见大帅放下了公文,来人这才站起身拱拱手说道,李庭芝点点头,将一封文书递了过去。
“京里发来的,你先看看。”
刘兴祖那边的动作较大,李庭芝也确实担心他会应付不过来,自己的亲信跑上一趟是乐见其成的,不过建康这里的事务更为繁杂,还真是离不了人手。
“看完了?有何想法,不妨直言。”来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显示是里面那些话语给了他压力,李庭芝不看都知道写了些什么,但是站的角度不同,得到的感触也会不一样。
“属下......属下这就上书自辩,有什么责难,都冲属下来便是,大帅切莫要为难。”来人略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扛下来。
“可想清楚了?这只是开头,等到你的辩书递上去,接下来只怕就是弹章及身,再也脱不得干系了。”李庭芝没有其他的表示,反而又把问题往严重里说。
“那也罢了,只要不连累到大帅即可。”来人摇摇头,考虑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事情是自己做下的,朝廷要追责也只追到自己身上,做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没想到政事堂的反应会那么快而已。
这就行了,李庭芝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淮东大多数官员都出自他的引荐,虽然不一定就都是他的人,但朝廷上下肯定不会这么看。此人也是幕中出身,放到那个位置上一年有余,虽然守着一个肥缺,可据他所知,除了一些常例孝敬之外,并没有主动伸手的劣迹,这件事一出,要想再继续下去就难了,李庭芝的心里也有些可惜。
“你的位子保不住了。”李庭芝走到他的身边,将实情托出,来人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这道喻令,明着是发给你的,里面申斥的却都是本相,他们想籍着这个由头插手扬州事务,若是往常倒也罢了,本相将整个淮东都交出去也无妨,眼下么,却是不成。”
来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大帅的神情,这里头有着极为难得一见的霸气,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出自当初主动上疏要求“两淮分治”的祥甫相公之口啊,李庭芝没有注意他的眼神,扬起手臂继续说道。
“辩书就不必写了,要绝了他们的念想,唯有你主动请辞,言语嘛要激烈一些,越是委屈越好。嘴皮官司,本相同他们去打,你该做什么仍旧去做,等到尘埃落定,就到建康来,在本相幕中先屈就一个参议,一俟事情过去了,江东路还缺个转运使,你长于筹划,便接了此职吧。”
“一切但凭大帅吩咐,属下这就回扬州去。”来人听完惊喜交加,大帅这么说,等于是让他迁了一个位置,级别还有所上升,毕竟江东路是留都所在,他如何不满意。
“急什么,写个辞章而已,在哪不成?去找个相熟的陪你在府上用个饭,本相得了空,晚间再置酒与你接风,左右无事,索性在城中好好呆上一阵子。”李庭芝笑着将他劝回来。
“是是,属下糊涂了。”
也不用去别处找,堂上当下就有相熟的幕僚上前将他带走,看着他们的背影,李庭芝感觉到一阵疲累,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刘禹的那些话始终在他心头绕着,大宋已经没有时间了,容不得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宝文阁直学士、刑部侍郎、淮西安抚制置使、本路兵马都总管、知庐州李芾接到来自建康府的谕令时,天色已经黑了,忙了一天的他回到府中后院的书房里,展开大致看了一遍,眉头就深深地皱起来。
到任快三个月了,他的政令仍然难出庐州一地,即使这样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了,至少在表面上,夏部的那些旧将们并没有多少违逆之意,而他却知道还无法达到出京时相公们的心理底线。
民事先不管,各州府都有自主权,大部分时候他这个路臣只能起到协调的作用,而像淮西这种边地,能否掌控路内兵马才是他这个制置使是否合格的标志,否则就庐州这一地的兵马,哪有资格被称为“李帅”?
就这一点来说,文臣有天然的局限性,他不是李庭芝那等做了数十年,旧部遍及各州的老资格,初来乍到之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让那些骄兵悍将心服,身心俱疲的他,这才多少明白了当日陈宜中那番话的意思。
淮西一地在册兵马就有八万之多,最盛时则超过了十万,经过夏贵的几次挫败,眼下至少也有五万历战之兵,这些人如果不能为朝廷所用,他此次的任期就可以是一种失败。
除开陷于鞑子之手的黄、蕲二州,沿江的安庆府、无为军、和州,他辖下的仅有庐州、光州、濠州、安丰军和镇巢军五处,其中有三个都在前线,那里的镇将能听他的么?李芾摇摇头,只怕自己手里的这份谕令,那些地方也同时收到了。
这位李相的手伸得也太长了些吧,李芾心里不无怨念地想着,真当自己一统江淮了?鞑子是否有异动,他这个近在咫尺的淮西路臣不知道,远在建康府的李相公怎么就与闻了,还煞有介事地整兵布防,淮西当面之敌真的有十万之众?李芾突然感到了一阵背凉,意气归意气,大事上他从来都不会轻忽。
“去,将刘都统叫来。”谕令上的话就像针刺一般,扎得人心痒而又鲜血淋淋,他一下子失去了胃口,脱口叫过一个亲兵吩咐道。
庐州都统刘孝忠是他从潭州带来的亲信部将,统领着三千多荆湖子弟,这些人才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此刻天已经黑了,刘孝忠又在城外的大营里,过来总要一些时间,李芾在等待的时候,强令自己咽了几口饭食,他现在有大事要做,身体是万万不能有恙的。
“制帅,你这饭又么吃上两口,如此下去,怎生是好?”刘孝忠一口的荆南口音,说得又快又急,如果不是相处久了,根本就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不妨事,呆会子饿了再说。”李芾摆摆手,将已经冷了的饭碗放到一旁,毫不在意地说道。
刘孝忠无奈地停了嘴,他跟在李芾身边很久了,哪里会不知道后者的习惯,如果没有人管着,这饭是肯定不会再吃的。
“你先瞅瞅这个。”李芾递过一份文书,刘孝忠接来一看,一如他之前的模样,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上面......”刘孝忠指指文书,很想问一句,“那位李相是不是在危言耸听。”当然话并没有说出口。
“你营中兵马可能一战?”李芾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疑问,因为自己也没有答案,叫刘孝忠过来,是有别的事情相询。
“难说,据城而守应当可用,再多就......”刘孝忠不会欺瞒他,大营中除了他带来的三千人,还有最近招募的本地淮民,总数已经达到了八千多,不过全都是生瓜蛋~子,没有见过阵仗的,拉出去也是送菜的下场,战争来不得半点虚假,这个道理李芾是懂的。
“孝忠,时不我待啊。”
“制帅是说,李相所言是真?”刘孝忠有些不敢置信,庐州虽然不是挨着前线,可上面的安丰军,下面的安庆府,都只隔了一个州,一旦动兵说打过来就打过来了。
“偌大个州城,这点子兵是不够的,本帅明日会去巡边,庐州就交给你了,回来之后,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大营里至少也要有万人以上,可做得到?”李芾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他不得亲自走上一趟,否则真的等到战事将起才知晓,那就太晚了。
“制帅放心去吧,只多不少。”
刘孝忠的豪言并没有抵消他的忧虑,等前者走后,他靠在椅子上愣愣地出神,李庭芝会危言耸听么?他当然希望是的,可理智却告诉他,那位李相公根本无需那么做,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突然袭来,让李芾有些不寒而栗。
第八十七章 试探
同样是过了五天之后,关汉卿就来到了宋人使团所在的驿馆,他根本不需要找任何借口,只要提着药箱子即可,为使团服务本就是他的职责之一。UU小说,www.uu234.com
刘禹得报后亲自到楼梯口相迎,同五天之前相比,他换上了一套汉官服饰,脸上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脂粉,倒是显得相貌堂堂,不过那一脸净白无须的面庞,加上他的来历,怎么看怎么容易让人联想到宫里的那些差役。
“汉卿,这就来么?”进得房来,刘禹掳起右手的袖子笑着问道。
“试试也无妨,不过你伸这右手却是何意?。”关郎中不客气点了点他的手,刘禹打了个哈哈换上了左手,他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这个家伙还真是个大夫。
“脉像虚浮,肝火上升,舌苔厚苦,湿重体虚,睡眠不济,尊驾思虑过盛,还是要多注意调养才好。”关郎中将手指搭了半刻就收了回来,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刘禹不由得有些惊讶,这也能断出来?
“还不是贵主,一晾就是半个多月,见也不说,不见也不说,哪还能睡得好?”
刘禹回了他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这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关郎中还在人家手里讨生活,自然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借着上茶的功夫,双方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次事,侍候的军士退出之后,房门被人掩上,只留了他二人在内叙话。
到现在为止,刘禹也不知道对方何以这么有兴致,自己是敌国的使者,等闲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主动地贴上来,难道无意之中散发了王霸之气?什么练出的这种境界,居然能杀人于无形了。
“不瞒郎君,关某对做曲儿更有兴致些,这医术却是平平,好歹还有自知之明,不欲做那等杀人庸医罢了。你等是打南边来,又位居高品,对南都当是熟悉,不知那一边可有什么不同。”
原来并不是自己的缘故,刘禹微微有些失望,这是个历史上有名的戏痴,自然关心的也都是本门本行的事,可他自己很少去逛瓦子,南曲是什么情景,史书上也没说啊,刘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想,这才字斟句酌地开了口。
“关先生问倒在下了,但先生既有此问,某也不能不答。实话说,大宋蜗居东南,时时有风雨之摇,依某的本心,诗文曲赋都是末枝,当不得国强民富,此言唐突,先生可能知否?”
刘禹的话让关汉卿一愣,看着对方坦坦荡荡的眼神,他不由得心生敬意,对方此言,是表明了自身立场,谈风论月不是不可以,眼下却不是合适的场合。
“郎君风骨叫人景仰,怪道能传诵万里,关某实是见猎心喜,故有此问,郎君无须挂在心上,恕罪则个。”关汉卿倒底是个洒脱的人,毫无尴尬之意,站起身就是一揖,刘禹赶紧起身相让。
“先生误会了,在下说得不是这个意思,南曲晦涩难懂,某听得较少,在临安府日久,也不过听过秀娘子一曲。倒是前些日路过那酒楼,无意中听到你新制的曲子,感到有些兴致,方才驻足一观,果然别有意趣。”
要说元人里还有几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关汉卿肯定能排得上号,在他的故事里,大多数的主角都是社会底层人物,什么青楼女子啊、婢女啊、童养媳、寡妇、小门小户的弱女子啊,而反角基本上都是权豪势要、皇亲国戚、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衙内公子、鸨母嫖客、流氓地痞之类,刘禹这话也不完全是奉承,此人在后世的评价就说明了一切。
“秀娘子。”关汉卿没有听到他后面的那些话,将这三个字细想了一下,抬起头问道:“可是名闻扬州的珠帘秀大家?”
刘禹点点头,他是在那一回拍卖会上听过的,人是杨行潜请来的,大致上是叫这个名字,至于真名反而不显,更不会想到她的名声地位如何,对娱乐业刘禹的兴趣不大,只知道那个圈子有些复杂而已。
“着啊,早就听闻秀大家之名,今日又从郎君口中再闻,他日有瑕,定当登门拜访,方不负平生所愿。”关汉卿突然拍一下大腿,激动地嚷了一句,声音之大,甚至惊动了守在门外的雉奴,她一把推开房门走进来,狐疑地在前者脸上扫了扫。
许是知道了自己有些激动,关汉卿讪讪地看了看这个不素之客,谁料那张面容让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地伸出手指着雉奴,刘禹不禁摇摇头,想起了一句诗来,“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尼玛又是一个熟人。
“这位小哥.......姐儿,关某无意冒犯,实是你的容貌,让某想起了一位故人,肯请恕罪。”之前二人就见过了,只是那时关汉卿的注意力都在刘禹的身上,这一回近距离细看,差点没吓到他,雉奴将眼一横就欲发作,刘禹赶紧拉了她一把,将她让到了自己的身后。
“像,太像了。”雉奴一脸怒容的模样,让关汉卿忍不住喃喃自语,刘禹明白他的感触,他当初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看是极不礼貌的,关汉卿叹了一句就转过了头,正好瞅见刘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他疑惑地分辨了一会儿,蓦得站起身来,这一回的激动更甚方才那一次,因为刘禹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
“德庆楼”。
“原来郎君也听过此楼之名,可惜了,自从那一回......此生再也无法一睹二姝之绝唱,实不相瞒,某这一出《救风尘》,本就是为她二人打造的,可惜呀可惜。”
关汉卿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惜,哀痛之情溢于言表,此人应该没有说谎,历史上他就是个流连风月的烟花浪子,和宋人中的柳永有些相似。
“绝唱。”刘禹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难怪他会以盼儿为主角名,难怪另一女子受尽了虐待,而她从良之前被设定为一个歌者,这不就是朝露么。
“郎君也许不曾与闻,德庆楼中二绝,朝露娘子的歌、晚霞娘子的舞,哪个看了听了不赞上一声?”说罢他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家哪得几回闻。”
刘禹默默地陪了他一杯,说实话,他当时是看过也听过了,不过歌词没听懂,舞蹈也光看人去了,根本谈不上欣赏,如今再听人说起来,只有不胜的唏嘘而已。
“其实盼儿小娘子的歌也唱得极好的。”关汉卿又添上一句,刘禹一听就知道要糟。
“闭嘴,休要再提姐姐的名字。”雉奴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清叱,手自然而然地搭到了刀柄上。
“你?难怪如此之像,你们此来莫非还有内情。”他看了看房里的二人,编剧的思维一下子就发作了,居然猜了个**不离十。
“不成的,那人已不在此地,再说了你们也奈何不了他。”说完又自言自语地摆摆手。
“若是某说那人死有余辜,先生以为然否?”刘禹不动声色地说道,看在关汉卿眼里,等于就是承认了他方才的猜测。
“那厮。”他倒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仿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隔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那人在城中恶行无人不知,怎奈其人为大汗宿卫,宫中又有人庇护,实在遮掩不住了才被打发出去,要除掉他,怕是不容易。”
“此人暂且揭过,宫中都总管有一人名为李仁辅者,先生可识得?”
刘禹试探了几句,答案不出所料,这才轻轻地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很显然,对方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一时间愣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出声。
第八十八章 反击
丁家在大都城外硕果仅存了一处庄子,里面除了十多家庄户、几间仓室以及周围的数顷田地之外,当中还有一处极大的院落,院中的几间厢房此刻都住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负责照顾她们的则是一对中年夫妇。
夫妇中的男子看着在院子里边干活边嘻笑的女孩子,眼中充满了慈爱,这群女孩子共有十余人,他原以为是东家买来的,后来听她们交谈才明白是被人拐来的,最大的一个也只有八岁,眼中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还有冷漠。
“李三,这里一切还好吧,你那婆娘呢。”丁应文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笑着同男子打了个招呼。
“好着呢,我那口子在地里忙活,一会就过来,东家有客么,可要小的去置些吃食来?”男子恭身行了个礼,见丁应文点点头,他高兴地转身跑了出去。
“这人可靠么?”跟在丁应文身后的李十一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个庄子离大都城太近了,万一出什么问题,可能反应都来不及,他要不是没有足够的人可用,根本不想让丁应文的人来插手。
“放心吧,老人了。”丁应文似乎不愿意过多地解释,这句话被李十一认为用身家替那人做了担保,于是不再多问什么,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落落寡欢的女孩子,心里一动,脚下不停地朝她走过去,丁应文不知其意,只能转身跟上。
李十一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为此姜宁特地同他挑选了一艘快船,他们伪装成货船,利用解家的身份,一路上不用东躲西藏,再加上顺风顺水,因此速度很快,只用了六天就穿过了内海湾,在直沽口上了岸,再经过一日一夜的狂奔,终于赶回了大都。
“官人是来看奴的么?”很明显,李十一的出现让那个女孩子很是惊讶,脸上也多了些笑容,看到她这几日因为伙食或是其他原因变圆的小脸,李十一的心中还是很欣慰地。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过得可还习惯?”女孩的眼睛看上去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清澈中透着纯真,只有李十一明白,这不过是假象。
“奴还以为官人是来带我走的。”女孩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对之前来可说是世外桃源了,但她并不想过这种平淡之极的生活,因为再好的日子也敌不过失去至亲的孤单。
“急什么,有件事或许还要你相助,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真的么,官人可得说话算数。”女孩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这份变脸的功夫,让李十一都自愧不如,他笑着揉了揉那个小小的脑袋。
“不骗你,安心待着吧,到时候会来找你。”
扔下一脸激动的小女孩,李十一走向了另一处厢房,两人的对话被丁应文尽收眼底,他感到的不是什么温情,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冷意,李十一这么说肯定就有事情会发生,尽管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脱不花呆呆地坐在窗前,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平心而论这里的防守在他看来算不得有多严密,可他一点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那感觉就像是某个地方,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无处藏身。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送饭的人来了,不料一转头就看到了询问自己的那个男子,在脱不花的心中,害怕、期待兼而有之,竟然都忘了开口问出来。
“你没有说实话。”李十一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是怕那人听不清楚,而脱不花则惊呆了,他都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这人明明是个汉人,连自己的蒙古话都听不懂,怎么就能那么肯定呢。
“他说他不明白你的意思。”丁应文将他的话翻译出来,李十一冷哼了一声,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脱不花一脸地无辜样子,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直到丁应文将身后的房门掩上。
“那个色目人,并不是你的真正目地,你只是想利用他,你要找的另有其人,我说得对么?”
李十一没打算同他绕圈子,他来这里的目地就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但是最后要怎么做,还得进城去报与侍制知晓,只有刘禹才有权力决定。
脱不花听完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他终于能肯定,对方不是在诈他了,可是那么机密的事情,就算是他带来的那些手下都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汉人又是从何得知的?脱不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李十一口中的那个色目人。
“他说,迭刺忽失,就是那个色目商人,不管说了什么,都请你不要相信,他愿意支付赎金,请你开个价。”
听完了丁应文的翻译,李十一一言不发地围着脱不花转了一圈,后者感觉他的眼神说不出地诡异,就像在看一只被屠宰的羔羊一般,脱不花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可惜啊,你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兀鲁思汗永远也等不到你的到来,让我好奇的是,就算我现在将你放了,你要如何去面对海都汗的责难?”
李十一的话无情地摧毁了他最后的信心,人家连他最**的底牌都揭了出来,可笑他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脱不花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出门而去,直到大门再度被关上,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跳了起来。
“他说,请不要走,他想和你再谈谈。”李十一摇摇头笑了,这话不用丁应文翻译,他也能猜得出来,只不过自己试探的目地已经达到了,他要马上进城去,没时间在这里耽搁。
刘禹接到消息后立刻带人赶了过来,依旧约在了之前的那个酒楼里,他没想到李十一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因为照行程,这一去怎么也得以月计才对。
“事情交与老丁头了,那老小子比属下在行,路程、人头都熟,只是依属下所见,咱们之前想得有些偏差,元人对他们防范甚严,寨子里连个成年男子都没留下,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李十一简单地交待了他的事情,这个情况的确出乎刘禹的预料,他原本也只是想在元人的后院搅上一把,让他们疲于应付就最好,哪知道人家早有准备了,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出来,一下子就给化解掉了。
尽管如此,李十一还是决定按计划去打通那一带的路子,现在没有机会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有,做为毛皮、山珍的主要货源地,辽东一带在商业上的价值也是不小的。刘禹关心并不是这些,听完后也就明白了,他在转换话题的时候,甚至都没留意到李十一还有话想说。
“你回来得正好,那处宅子雉姐儿带人打探过了,事情有些棘手,之前的那个计划可能实行不了。”
刘禹这么急着处理这件事,并不是他耐不住性子,而是怕再拖下去,雉奴就会自行其事,到时候又无法将她拴在身边,眼下两人共处一室,已经惹得杨磊的手下侧目,就是杨磊本人都曾隐晦地提过那么一嘴,因此他很想尽快解决掉。
“不瞒侍制,早在去辽东之前,属下就曾观察过几天,位置太过不利了。周遭都是大户人家,非富即贵,一旦有个动静就会闹大,再加之离皇宫又近,很难做到不动声色,不过方才属下隐隐有个想法,要到那附近再去看看才能拿定主意。”
这个时候?刘禹看了看窗外,已经是晚饭时分,暮色渐起,天就快要黑了,难道他打算亲自去探上一回?李十一没有说自己想的是什么,估计心里也不太有把握,只是面上的神情,刘禹有些熟悉,他这个想法应该有些日子了,反正都已经出来了,干脆陪他走上一遭吧。
出门的时候,刘禹使了个障眼法,让一个身材相似的手下穿上他的衣衫,带着随行的护卫先行出了门。等到他们将那些尾巴带走,刘禹才和李十一一块悄然离去,当然不会少了小跟班雉奴。
这条路雉奴来得比较勤,她转眼就走到了前面,为二人带路。在黑夜中,刘禹和李十一都被她带得有些晕,她自己却像是在自家园子闲逛一般,三步一拐,五步一转就来到了巷子口,而这时,坊丁们才刚刚准备去出巡。
奇怪的是,李十一并没有上前,而是隐在一处角落里,拿着千里镜仔细地观察,从他的角度刚好能同时看到正门和侧门。刘禹和雉奴没有打扰他,不明所以地跟着看了半天,才大致了解了他在观察什么。
“看那些巡丁,每五人一队,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巡一次,照这样算来,整个坊市总有二十七条大小直道,每条至少有两队来回巡梭,总数不会少于三百人。坊外大街上,巡兵百人一队,一旦接到示警,封住路口也会在短时间之内,这个时间有多短,属下一试便知。”
李十一说完,就拿出了传音筒,朝着里头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远处就响起了一声叫唤,听起来像是有人被袭击。紧接着警哨之音大作,整个坊市突然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刘禹等人赶紧藏进了街角里,在黑暗中看着一队队的巡兵往那边冲过去,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担心。
“不妨的,他们循别路退却了,路线是一早就勘察好的。”李十一大概猜到他心里所想了,轻轻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就抬起手看着上面的表盘,心中默默地开始计数。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禹就听到了大队人马进来的声响,当先的是一队骑兵,没有作任何停留直接冲了过去,紧接着大队步卒封住了坊门和各个路口。李十一等到外面的动静小了些,才放下了手,腕上的表盘里,带荧光的指示符显得绿则幽幽地,照得几个人脸色忽明忽暗,刘禹的表情有些凝重,他没想到一个不大的动静,元人居然会如此警觉,这种反应速度,已经堪比后世的110了。
“不到一刻钟。”李十一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他估计到了这个时间不会长,可没想到会这么短,之所以有误差,是因为元人竟然在城中派出了骑兵巡夜,一下子就提高了反应速度。
大概是事情不大的缘故吧,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元人就恢复了正常,真可谓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外头再无动静,三人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一齐看着远处的那所宅院,都没有说话。
结果比想像得还要糟糕,硬来已经基本上不可能,除非冒着全体暴露和折损大量人手的危险,正像刘禹对雉奴说的,为了这么个阉人,根本就不值当。
“属下有个想法,方才不敢说是还不确定,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了。”李十一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在雉奴身上,刘禹心里陡然就是一惊。
“此事恐怕还要着落到雉姐儿的身上。”果然,接下来他的话就让刘禹面色一沉,而雉奴则是一愣。
京师临安府,留梦炎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接到了来自建康府的马急递,由于不是什么紧急军情,用了两天多才到,他一看之下不敢怠慢,直接找到了王熵的府上。
“辞章?”
王熵几乎将烛台放到了眼皮子底下才看清上面的字,然而这一看却是吃了一惊,来得根本不是他们要求的辩书,而是本人直接请辞“淮东仓司”的辞呈。
“还有这个,李祥甫的保书。”留梦炎点点头,将另一封文书递了过去,王熵没有接过,他知道内容就行,已经不需要看了,李庭芝这么做,就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留梦炎知道他心里所想,原本是想籍着这个由头试探一下,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激烈,一下子就逼上了要么罢手,要么直接对着干的地步,完全不符合斗争的策略,更与他们心目中那个“公忠体国”的李相公大相径庭,莫非此人被穿越客夺舍了?两人心中都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李庭芝的意思很明显,淮东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不容他人插手,表现在行为上就是,你们可以罢人,他也可以再推人,能说这不符合规矩么?人家至少明面上还是给了政事堂诸公面子,只是这个面子,比打脸还要**祼。
这样一来,那些后招就用不上了,人家连差遣都不要了,你还弹劾他什么?王熵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完全不明白最后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就是陈宜中也不曾这么强硬过。
“他保举何人?”过了一会儿,王熵才悠悠地说道。
“原仓司提勾。”留梦炎的回答不出所料,副职接任正职本就是理所当然,这样的保举任是谁也挑不出错。仓司这个差遣,本官并不需要多高的品级,政事堂如果再为此去否了李庭芝的保举,在外人看来就成了意气之争,就连留梦炎心里也清楚,这是要不得的。
他到王府来并不是问计,而是将这结果告知王熵一声,事情到此就要结束了,否则太皇太后那一关就过不去,更要命地是,会充分暴露政事堂掌控朝政不力,真到了那时,只怕李庭芝的位置不会变,而诸位相公就要挪挪窝了。
“算了,让陈与权同他去掰扯吧,你将这个发到吏部去,自己就不要出面了。”
王熵的话是中肯的,为留梦炎这个相公的面子,将事情推给吏部是借坡下驴的做法,只要事情没有浮到明面上就不算丢脸,这也是留梦炎来的目地,闻言他点了点头,借口王熵需要休息告辞而去。
等他走后,王熵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他确实是想休息了,心累身体也累。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始终猛地涌上来,伴着一阵撕心裂肺般地咳嗽,王熵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拿着的那方锦帕上,鲜红的血渍如此清晰地在提醒他,自己命不久矣。
“任忠,就只有这些了,你尽量省着些,先打个底子,旁的事日后再说吧。”
陈宜中还没得到消息,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明悟,淮东那笔盐税,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拖上一时,但是补充御营已是刻不容缓,势在必行之事。
经过一番折腾,他能交到苏刘义手上的只有二十万愍,这点钱,在两浙这种富庶之地,连一万乡兵都募不到,更何况是有着身体技艺要求的御营禁军,因此他深知后者的为难,不得不加以安抚。
“相公,末将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否。”苏刘义知道他的难处,就这点钱也是好不容易抠出来的,哪里还敢奢望太多?
“但说无妨。”陈宜中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
“末将想去淮地招兵,还请相公恩准。”苏刘义的话让陈宜中愣了一下,摸着颌下的青须略一思索,他便缓缓点了点头,这倒是个省钱的法子。
第八十九章 怀疑
“经历?经历!”
“欧。”广惠司一处厢房内,关汉卿恍如从梦里醒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咱家这身子可是有不妥?”
“没有没有,大铛只是偶感风寒,一会儿某开个方子,回去后吃上两付,再好生睡上一觉,明日醒来就会神清气爽,不复今日之苦了。”
关汉卿歉意地笑笑,将搭在人家脉上的手指收回,在一个宫人狐疑的目光里展开一张纸,唰唰地几笔写就递了过去。那人接过一看,不过就是些寻常的怯寒去热的药物,这一下他面上的疑惑更甚了,若真是这等小病,有必要思虑那么久么?
“对不住,只因有位债主突然找上门,猝不及防之下,适才就有些走神。”听到他的解释,宫人这才稍稍放了心,神情一松顺口就关心了一句。
“哪个人如此大胆,难道他还敢闯进宫里来?”
“唉,不就是前街头上的吴管事,上回吃酒不合与他相扑,输了几贯文,说好了一月之后给的。谁料到这会子就找上来,如今才是中旬,月钱都不曾发下,却叫某去哪里给他变出钱来。”
一脸苦笑的关汉卿无奈地摇摇头,事涉银钱,宫人正待说两句便宜话就拔脚离开,突然被其中某个关键词闪了一下,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清。
“前街色目老爷府上那个吴管事?”宫人打断了他的絮叨,状似无意地问道。
“可不是,你说说看,又不是许多,没得好像某家会赖他账似的。”关汉卿点点头,一脸气愤填膺的模样。
“莫急,这是宫里,他如何敢乱来,得空了咱家找人为你说合说合,宫里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宫人拍拍他的手安慰了一句,就借口去抓药起身离开,关汉卿将他送出门,嘴里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一直目送对方消失在宫道上,这才收敛起笑容,换上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大都城外的丁家庄子,丁应文带着雉奴走进那所院门,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前者不知怎么地有些怵她,雉奴虽然对他没了杀意,却也没想给个好眼色。
进门之前就能听到里面有些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可当她现身站在院子当中时,原本还有些玩心的女孩们都安静了下来,三三两两地分做几堆,目光迟疑地打量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雉奴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自己一身的汉军百户装束,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威慑力的形象,再加上她做不出温柔的表情,目光冷冷地扫在这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身上,不过才几岁的孩童,任是谁都会如此。这一刻,在这些女孩身上,她甚至感受到了当年姐姐的无助。
每一个被她扫过的女孩都目光躲闪地要么低下头、要么避开,只有角落里的一个女孩,毫不畏惧地同她对视,女孩的双手握着一柄柴刀,脚下有几片被砍开的柴火。
雉奴脚步缓慢地朝那个女孩走去,她看到女孩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慌,手里的柴刀由于太用力,变得沉重起来,刀头微微地发着颤。随着来人的临近,女孩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眼神愈发惊恐起来,要用牙紧紧地咬住下唇才不致发出尖叫,雉奴的眼中闪过一阵痛惜,脚步却丝毫未停,眼见着女孩已经靠上了院墙,再也没有了退路。
“你.......你要做什么?”直到这时候,女孩都没有想到去寻求帮助,哪怕救他们回来的那个丁善人就在院中。
“你不是杀过人?为什么不砍下来。”雉奴有意掩饰,装出了一付粗声粗气的声音,低声喝道。
“你不要过来,我真的会......”女孩下意识地举起了柴刀,发出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会什么?想一想,你爹娘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穿着这身衣甲的人所杀,你能干什么,手里拿着刀,却不敢砍下来。下一回,他们还会将你捉了去,杀死你的家人、烧毁你的屋子、抢走你的东西,你能做什么?你还在等什么!”雉奴的声音越来越大,女孩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啊!”突然她大叫一声,用尽全身之力冲了过去,恶狠狠地朝着那个身影劈下来,就在她以为会砍中的时候,面前的影子一下子消失了,她一刀砍空,柴刀咣铛一声掉在一旁,人也跌坐在地上。女孩怔怔地看着它,心里的那些个愤怒、恐惧一下子都喷涌而出,泪水在眼眶中凝聚,一粒粒地滚落下来。
“哭有什么用,杀不死恶贼,唤不回爹娘,世上最无用的,便是你这等只会哭泣的女子。”雉奴的声音有如流水击石,清澈而又冷咧,听到她的本音,地上的女孩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抬起头呆呆地望向了她。
“看着。”
雉奴的话音还未落下,身子就已经动了,她的人影在空中转了半圈,蓦地刀光一闪,院中的一棵小树已经拦腰而断。地上的女孩惊得目瞪口呆,她已经听到了提醒,却还是没有看清其中的变化,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还刀入鞘的雉奴负手而立,仿佛方才的动作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丁应文看着那个俏生生的身影,心中闪过的却是一抹红色的飞旋,同样是那么地惊艳,让人无法直视。
“求你,教我。”女孩在地上跪倒,毫不迟疑地说道,此时她哪里还不明白,这人前来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她心里突然升出一股希望,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同这位姐姐一样,拥有不逊于男子的技艺。
“起来吧,从今往后,不要再求他人,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雉奴的脸上现出一个笑容,一把将她拉起来,这个女孩太瘦弱了,年纪又小,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力量大增,那就只能从别的方面入手,一边想着雉奴一边转过身,目光扫过周围的其他女孩
“还有谁,想为爹娘报仇的?”
大都城里的某间酒楼里,刘禹还在为李十一的话吃惊不已,他没有想到,李十一这一趟出去,收获之大,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料。
兀鲁思汗是谁他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大元朝从建立之初就内乱不断,海都纠缠了他一生,代表的是西北诸藩各部宗王的力量。这个兀鲁思汗则让他更为头疼,甚至于七十多岁高龄还要御驾亲征,倒不是说此人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的封地就在辽东,离着统治核心之地太近了。
这个人就是乃颜,他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嫡脉,却同样是黄金家族的一员,问题在于,历史上他发动叛乱还要到十年之后,怎么现在就有些蠢蠢欲动了?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海都派了一个人万里之遥跑到大都来,肯定不会是打听消息那么简单,难道是......
“某要见一见那人,你去安排。”刘禹顿时坐不住了,他感觉到历史有可能出现了什么偏差,这种偏差没准就会派得上用场。
“属下这就去办。”李十一当然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否则他也不会提前跑回来。
由于后面有尾巴,刘禹不方便出城,相对而言,将人偷运进来更加保险一些,哪怕由此产生一些意料之外的风险,此时也顾不得了。刘禹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那几个盯梢的几乎毫不掩饰他们的存在,是谁会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自己?他心中浮现出一张面孔。
不得不说,他的感觉是对的,那些个跟在他身后的人,根本不是出自忽必烈的授意,人家一天忙得顾不过来,哪还记得他这么个小角色。实际上,这些人全都是来自礼部各司充任杂役的小吏,自然谈不上有多专业,而他们奉命这么做,不过是廉希贤的好奇罢了。
“关汉卿?”
“禀尚书,此人在宫中有些名声,不过并非医术超绝。”一个属下拿出几页纸,上面当然不是什么人物履历,而是一套散曲,廉希贤读了几句就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个伶人吗。
得到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上门去找过刘禹数次,名义上是因为宋人使团里有几个水土不服,产生了身体不舒服的症状,这些都有医案可查,他的手下都认为没什么可疑的,循例报上来而已,廉希贤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可正当他打算放下那份报告时,没来由得心中一动。
他一直怀疑刘禹同大都城内某个高官有旧,在监视了大半个月之后,这种怀疑渐渐地就有些淡了,剩下的变成了好奇,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当时在临安城,总有一种被人窥探的心理一样,他想知道换成刘禹会不会有同样的想法。
宫里人、医生、伶人,廉希贤突然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误区,能接触机密的不一定就是高官,类似的侍者一样能做到。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要能时时出现在某些场合,听上那么一言半耳,慢慢地就会得到很多高官也无法知道的消息,纸上这个人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
“这个人,身份、来历、与宫里哪些人交好,所有的一切本官都要知晓,不过事情要悄悄地做,万万不可让人察觉到。”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廉希贤的思想渐渐被打开,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事情都浮了上来,他的嘴角现出了一个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第九十章 引诱
脱不花被人提出庄子的时候,还以为要被对方撕票,几个汉军将他捆作一团,又蒙上了眼睛,然后塞入了一个麻布袋子里,如同货物一般扔在大车上,咣铛咣铛地就这么赶了出去。
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段行程,一直到耳朵里充满了各种人声,听着像是进了某个城镇,他才隐隐放下了心,人家真要杀他,肯定不会运到城里才动手,没等这种感觉消失,他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不知道这一趟,是凶是吉?
“解开。”听着似乎是进了某个地方,被人抬下来之后,身上无端端挨了两脚,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还有些耳熟。
蒙布被人拿下的同时,脱不花就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眼前乍见阳光,自然是刺得什么都看不到。茫然中他只得低头避开阳光的直射,等适应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跪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体,光从侧面看,脱不花也能认出是谁,然而看到那惨白的肤色,死鱼一般的眼睛,地上那一摊干涸的血渍,他只感觉浑身一阵发冷,这人不但死了,而且死前很痛苦,甚至可能对其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
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张木制的案台,上面摆个巨大的牌子,汉字他只认得简单的几个,但这形制确是知道的,明明就是汉人用来祭奠的灵堂,如果说那一溜摆在盘子里的人头都是祭品,边上空出的那几个,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到来?
“求......求......你......们,补......要......虾......我。”生怕人家听不懂,他一字一顿地哀求道,可惜那发音还是让人蛋疼。
背对着他站在案台前的刘禹闻言一愣,他对这种老外发出的汉语并不陌生,一听就知道对方在求饶,可他没打算杀人啊,选择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清静罢了,此人又不是他的仇人,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效果。
“你在海都那里,所任何职?”刘禹没有回头,为了防止出意外,李十一挡在他身前,丁应文则在一旁充作翻译,其余的军士都散开了,各自守着几个方向。
“他说的名字属下不知道如何转述。”丁应文有些困惑地摇摇头。
“端......屎......官。”脱不花生怕对方不满意,自己充任了解说,没想到众人听了一愣,然后都低头掩笑起来,无他,这名字也太扯了,简直和弼马温有一拼。
“断事官?”刘禹看过资料,自然知道他的本意,于是帮他说了出来,脱不花感激得连连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明白,今天是生是死,只怕都握在这个只能看到背影的汉人身上。
“西北那些宗王作乱,海都出兵了吗?”刘禹接着就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才是他想要亲自见面的原因,如果没有海都的帮助,这次叛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平定,因为元人比历史上反应还要快,他心里虽然有些猜测,可还需要得到当事人的证明。
脱不花愕然了,他没想到一个马贼头子会关心远在万里之外的形势,这完全颠覆了他心目中的形象,他还等着对方说出一个天文数字的赎金,然后自己怎么样才能求他少一点,愣了一会儿,身上就被李十一踢了两脚,让他赶紧回过神来。
“他说那些人造反之后,就派人前来联系,海都汗开始没有答应,在观望了一阵,收到了西边的一个消息后,马上决定出兵支持他们。在他来之前,他们一方的实力已经占了优,元人的军队被逼回了自己的境内,双方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现在都在等待增援。”
“增援?”
刘禹敏锐地抓到了他话里的意思,海都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只怕这个人都不十分清楚,这样一来,西北的乱局就将会继续,忽必烈派出了伯颜这个自己最倚重的将领,至少短时间内他回不来了,那么一旦他们决定南下,谁会是大军统帅?
海都的加入改变了实力对比,忽必烈会不会将注意力转到那一边?或者能多牵制一些他的力量,这些对于大宋都是十分有利的,来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说有个察什么汗叫都哇的,是他们大汗的盟友,在他来之前,大汗就写了信过去,如果一切顺利,此时他们应该得到了增援,不过对此他并不敢肯定。”
丁应文的翻译让刘禹放下了心,若是此人没有撒谎,这将是元人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没有之一,两个汗国加上一堆宗王,在实力上已经超过了之前的阿里不台,忽必烈的麻烦比他想像的还要大,而且,这并不是唯一的。
“海都让你去找乃颜,是想怂恿他起兵响应吗?”
刘禹的话像草原上的一道惊雷,劈得脱不花失去了思考的力气,这个秘密他是准备死都不会说出来的,可是人家仿佛像是拉家常一样,那口气根本就不是同他求证,而是告诉他,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迭刺忽失根本不是去做生意的,他是你的引见人,那些货物全都是带给乃颜的礼物,海都的条件是什么?整个辽东么。”
刘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自言自语地在那里说个不停,一桩桩一件件都像石头砸在脱不花的心坎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剥光了准备宰杀的牛羊一般,让人无地自容,而接下来听到的,则让他惊得麻木掉了。
“目前来说,乃颜不是一个好的结盟对象,你不知道吧,忽必烈征发了辽东每一个部落,没有放过一个成年男子。乃颜没了羽翼,此刻最好的决策就是等待,如果你们能打到哈刺和林,逼得忽必烈全力对抗,不用送给他任何东西,他都会起兵。”刘禹摇摇头接着说道:“而眼下你送上门去,他极有可能将你绑给忽必烈,好让后者安心,你是个聪明人,想一想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阁下的意思是......”
“其实你们还有一个更可靠的结盟对象,它地处偏远,对你们没有威胁,信誉良好,又不算强大,而且还很富有。最重要的是,迭刺忽失能做到的,它都能做到,对你们的帮助,更是远远超过,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刘禹就像用一颗棒棒糖在引诱无知小女孩,脱不花脑子里茫然一片,这短短的时间里,对他来说就像重生了一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了解这个世界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第九十一章 虎口
国与国之间的事情不是过家家,俩人插根香就算是结拜了,海都需要的不是什么远在天边的盟友,而是实实在在的支持,任是谁面对着这时空的位面之子,那种实力上的巨大落差,都会让人绝望,而刘禹想给他的,就是坚持下去的信心。UU小说,www.uu234.com
能给忽必烈在后方制造一些麻烦,他当然不会放过,具体该怎么做,得等到脱不花自己醒过来。没错,那人已经晕厥过去了,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接收的信息量太大给撑地,当时就没能站起来,刘禹将他安置在了丁应文的宅子里,由丁家的人照看着,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关汉卿那里传来了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对于他,刘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虽然自己当时告诉他,是想通过李仁辅走一走宫里的路子,以便能让忽必烈早一点接见,可是这个理由即便人相信了,萍水相逢,又有什么必要去相帮呢?
利用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李仁辅在宫里的时候更久,一呆就是数月,什么时候会出来根本没有一个准日子,在得知关汉卿的身份之后,刘禹就产生了这个想法,现在结果如他所愿,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人家现在可能不知道,等到事情一出来,哪还不清楚被人利用了,更严重的可能会因此受到牵连,而这并不是刘禹愿意看到的,毕竟人家不欠他。
“如果没有了窦娥冤,那不光是华夏人民的遗憾,更是世界文学史的一大损失,对此你要负上历史责任地。”刘禹仿佛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干部服装的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在他面前挥舞着手臂,而他的胸前别着一枚徽章,上面写“时空管理局”几个字。
“侍制,侍制。”
李十一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一瞧就知道他走神了,喊了好几句,刘禹看看他自失地一笑,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就开始想那些有的没的。
“人手都到位了吗?”
“准备好了,只等那边发出消息,咱们就可以动手。”李十一见他这么问,便知道自己的计划通过了,虽然不致于喜形于色,可那份雀跃言语间还是多少流露出来了。
“记住,在这城中行事,一定要仔细些,动静越小越好,非是万不得已,不能直接相抗,一旦被缠住要脱身就难了,到那时你要当机立断,随时做好放弃的准备。”
刘禹没有那么乐观,这世上哪有百分之百成功的计划,更何况敌众我寡,他的这点人手扔在大都城里连个水花都掀不起,能平安到现在全赖对方的不知情,如果露在了明面上,恐怕只能退回宋境去,毕竟有些破绽是经不起推敲的。
更让他不满意的则是执行者,刘禹甚至都没有勇气去看她们一眼,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心软,那不是什么未成年人,而是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心中却是怀着血海深仇,抱着洋娃娃的手,拿得却是杀人的利刃,可他还有别的选择么?只有按李十一的计划才可能做到智取,可刘禹心里却有一种深深地耻辱感。
“侍制勿要忧心,那个阉人伤不了她们。”李十一明白他心里的疙瘩,出言解释道。
“你怎知道?”没有看过东方不败的人,怎么能理解阉人的厉害之处,刘禹倒是希望他能给出让人信服的解释。
“姓吴的说过,此人之所以只要年纪尚幼的孩童,是因为再大一些的女子,他便制不住了。”
不是吧,刘禹有些不敢相信,那还算是个男人吗?难道他被阉掉的不光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连男儿的雄风也没了,不过联想到后世那个国家尽出娘炮,没准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也不可冒险,这一回,某不要活的,该如何做,你等可自行决定,多勾划几条退路,不管最后用不用得上。”
已经决定了的事便不能再后悔,刘禹只能尽量将权力下放,给他们最大的自由度,李十一闻言恭身行了个礼,带着人匆匆下楼而去。从窗外望去,大都城好像一头蓄势而发的老虎,如果说虎头是被高大城墙围起来的皇宫,那延着宫门伸出来的几条大街就是张着的血盆大口,他们这番行事,不吝在虎口里拔下几颗牙齿,刘禹深知,不论成或是败,都会惊动皇宫里的那位主人,之后的事情将会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落。
城外的丁家庄子里,雉奴带着几个小女孩正在练习搏击之术,她们两两一组捉对儿厮杀,看上去与孩童打架别无二样,只是出招更为迅速和狠辣而已。
“你力小,就不能硬扛,闪转腾挪,攻其不备,方有一点胜算。”
“多用肘、膝,多借力,这么小的拳头能打疼谁?”
“上眼下阴,才是要害之处,掌击指戳,看好了,要这样子,再来。”
......
针对她们的特点,雉奴进了强化训练,短短地几天下来,一招一式已经有了些模样。当然,这么小的孩子,不要说军士,就是一般的青皮也能轻易撂倒他们,可是没有办法,给她的时间太紧了。
这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子练得特别苦,在她的带动下,除了吃饭和睡觉,她们几乎没日没夜地在对招拆招,来来回回就那么些招式,雉奴就是要让她们不断地强化记忆,以求成为身体上的本能反应。
为此连自己都没有睡好,因为她深知那是什么样的险境,一个不好就会葬送这里的所有人。她的脸上挂着寒霜,嘴里不断地在喝斥,所有人都被她骂哭过,可是没有人敢退出,更没有人敢停下。
“好了,你们四个过来。”她指了指其中四个最大的女孩,让她们围着自己站成一圈。
“看着我,这身衣甲夺去了你们所有的一切,现在我就是你们的仇人,一起上,打倒了我才有饭吃。”
四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四个方向上一齐冲了上去,扳腿拉手一个个涨红了脸都没能撼动她分毫,雉奴站在那里感受着身上逐渐减弱的力量,突然一扬手一伸腿将她们全都放倒在地上。
“原来你们的爹娘就是这么死去的,我站着不动你们都毫无办法,看看你们的样子,只配让人遭践。我教你们的那些呢,为什么不使出来,来呀,用尽你们所有的力气,杀了我!”雉奴的眼神中带着轻蔑,声音越来越大,直似要吼出来。
许是被她的话激起了火气,最大的女孩子咬着下唇起身一头就撞了过去,雉奴被她顶得堪堪站住,身后却中了一个膝撞,顶得她腿上生疼,紧接着一个肘击打在了腰间,痛感还没有传上来,膝弯处就重重地着了一下。雉奴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没等起身,一个身体攀到了她的背上,她本能地抬起手肘,不料被人一口咬住,隔着皮甲都感受到牙齿的尖利,可见用力之大,若是没有这一挡,雉奴觉得脖子嗖嗖地发凉。
见她倒在了地上,其余的女孩子都停了手,只有最大的那个还死死咬着她的胳膊不放,雉奴正打算用个背摔将她弄下来,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过来,将那个女孩子抱起,女孩在空中挥舞着手脚,嘴里不住地喊着,眼睛红通通地,透着一丝疯狂。
“我要杀了你。”女孩的声音尖利无比。
老狗子听着这话眉头就是一皱,手上一松将她扔在地上,抬起腿就准备踢过去。
“慢着。”雉奴摆摆手制止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蹲在那个女孩的身边,看着她涨得通红的小脸,犹自不忿的神情,嘴里还有自己的衣屑,眼睛中却没有了恐惧,更不曾有泪水滑落,不由得笑了。
“看,你已经杀了我。”
雉奴抬起手肘,外面的罩袍已经被她咬破,露出里面的轻皮,如果不是年龄太小咬不动,只怕这胳膊上已经多了两个窟窿,女孩睁着眼睛看了半天地,才回复了怯怯的表情。
“我们赢了么?”
“嗯,你们赢了,去吃饭吧。”
雉奴的话让四个女孩欢呼起来,她们牵起地上的那个,一齐朝着院子走去,老狗子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了解雉奴,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她们白白去送死。
“可是要行动了?”因为人手不够用,老狗子他们都被征用了,他现在出城来这里,不可能是为了看住自己,那就只余了一件事,城里已经准备就绪了。
“嗯,目标随时可能出来,侍制让你们即刻进城去。”老狗子点点头,回答不出她所料。
“知道了,让她们吃完这顿饭吧。”雉奴暗叹一声,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宁愿自己上,可不论是身边的这个,还是城里那一个,都不会让她去,一想到这些小女孩就要以身犯险,她的心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感觉就像是自己将她们推进去一般。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着她们无事。”雉奴在心里起誓,她当初没能救下姐姐,今天就不会放弃她们任何一个,那股倔强被老狗子尽收眼底,心知不管是谁都难劝得住她了,这一刻,他所想的竟然同雉奴的一模一样。
第九十二章 拔牙(上)
都总管李仁辅的府门外,几名护卫佩刀而立,大门下的台阶上,一个宫人面色焦急地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朝着街道的方向上张望,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眼见着天色慢慢沉了下来,他的脸色愈发不好看,直到远处有了动静,他直直了看了一会儿,才双手合什地面露喜色。
“阿弥陀佛,我说吴管事,你们这是打哪来?怎么这会子才到。”宫人的声音尖尖细细地,有点像是女子在埋怨什么,再配合那些动作,让人看了直起鸡皮疙瘩。
来的是一辆马车,两匹骏马拉着一个装饰华丽的车厢,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色目老爷府上供他专用的,果然,车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了吴管事那略带苦笑的脸。
“可不是嘛,打从城外来,接了人就直奔你这处,紧赶慢赶,好歹在落锁之前进了城,否则又得寻人说情,耽误了总管的事不说,我们老爷那处,小的也不好交待。”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下车,而是头朝里吩咐了两句,紧接着就从车厢后下来一行人,全都是身量尚小的女孩子,除了最后那一个。宫人看着前面几个,笑意挡都挡不住,等到最后那个下来,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二、三、四,这四人倒还凑合,人瘦了点,不过养养就好了,至于这位嘛。”他走到雉奴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脸蛋瞅着还行,身上黑了些还罢了,这年龄也太老了,老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总管好哪口,这是打算鱼目混珠么?”
雉奴被他这番点评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又不能发作,想想此行的目地,硬生生地逼出了一个笑脸,对着那个宫人说道。
“奴是她们的妈妈,都是刚生养的孩子,没有调教好,怕冲撞了贵人,我们老爷特意吩咐让奴一块前来照应着,你看是不是......”雉奴的话让那宫人一阵狐疑,他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妈妈,又瞅了瞅车上的吴管事,后者朝他尴尬地点点头。
“不是咱家不给面子,你们老爷也知道,总管最看不得这样的老女人,你还是回去吧,进了府她们就是进了福窝,我们总管最会疼人的,这满大都城哪个不知道。”
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就急急地带着四个小女孩往里走,雉奴咬着牙强忍着动手的冲动,眼看着她们就要消失在大门后,最大的那个女孩子突然转过脸朝她笑了笑,还眨了眨眼睛,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请她放心!
来到后院的门口,宫人叫她们先稍等一下,自己进去叫了一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出来,看到她们四个稚气的小脸,出来的女孩面上有些不忍。
“你先看看她们身上干不干净。”原来宫人是叫人来搜身的,女孩在她们四个身上一一搜拣了一番,没有什么发现,朝着宫人摇摇头。
“带她们去沐浴,这些衣服就不要穿了,另拣好的与她们换上,人就交给你了,总管一会就回来,咱家还得去门口候着呢。”宫人扔下一句吩咐,就脚步匆匆地走了,四个女孩听懂了他的意思,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府门外的马车已经离开了,车厢里当然不只吴管事一个人,老狗子提着一把尖刀正对着他,以防他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雉奴上了车一言不发,脸色气得鼓鼓地,倒不完全是人家不让她跟进去。
“雉姐儿,休听那厮胡说,就你这样貌,这城里也没几个比得上。”老狗子好死不死地出言安慰道,换来的却是雉奴的一道白眼,自己很黑很老么?连你也这么认为。
“你先带他回去。”到了一个路口,雉奴扔下一句话就从车门后跳了下去,老狗子追赶不及,只能先照她的话去做,将这个吴管事送到城中的一处地点,他知道雉奴去干什么,心里倒不是很急,因为那个宫人说了,目标还没有回来。
城中已经开始了夜禁,雉奴小心地躲避着巡兵,身上的女装让她行动很不方便,因此好不容易才到了那处宅院侧后方的一处街角,李十一带着人守在那里,正在做着最后的规划。
“雉姐儿,你怎的来了?”当听到大门外的手下报来消息,说四个女孩很顺利地进了府时,他还以为雉奴会和马车一起回去,没想到她中途跳下来,还赶到了这里,李十一的面色沉了下来。
“我要进去接应她们,你的人在哪里,让他们帮我一把。”来不及换装了,雉奴将裙子的下摆撕开,然后用绳子一圈圈地绑上,李十一等人背过身后,不敢看她的动作。
“不行,这里一切都布置好了,你要去只会添乱,雉姐儿,某着人送你回侍制那里,他身边没有人,某有些不放心。”等她收拾妥当,李十一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诚恳地说道,他相信这是一个足以打动她的理由,果然,雉奴一听就迟疑了。
“禹哥儿那处不紧要,有杨大哥和禁军弟兄护着呢,快告诉我你的人在哪里接应,我要去同他们一起。”到了最后,雉奴还是摇摇头,她的眼神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李十一没来由得心里一紧。
雉奴等了良久不见他答话,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几个路口的监视者倒是没有变化,仍旧在那里蹲守着,可周围街角处那些可供藏身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雉奴转向李十一的面上,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不自然。
“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没有打算去接应她们?”雉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李十一对着她的眼光,怎么也说不出想好的托词,只得缓缓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这样?”雉奴震惊了,她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如果这是禹哥儿的主意,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慌。
“不是侍制的吩咐,某自己做的主,她们此去凶多吉少,很难全身而退,不如就这样行事。”李十一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某问过了,只要能报仇,她们并不惜命,再说......”
“我惜!”雉奴几乎用吼了出来,李十一被她打断了,紧接着她一把抽出了李十一的佩刀,刀光在黑暗中闪着异彩,映得雉奴的脸忽明忽暗。
“你听着,我金雉奴决不会抛下她们,要么你同我一起去,要么你带人滚开,不要让我再看到。”
说完,她转身就朝那府的后门处跑去,李十一愣了一会儿,狠狠地一跺脚,转过身朝着手下喝道。
“所有人听令,照原计划,准备接应。”
第九十三章 拔牙(中)
同雉奴想像的不一样,刘禹此刻没有在驿馆中,这么大的行动,他不放心,又不能去盯着,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能去的地方。~UU小说,www.uu234.com
“刘......刘公子。”老鸨子一脸的诧异,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接待他,搞得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哪里还有半点风月场上老行者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夜色如水、灯火依旧,刘禹带着两个护卫没有理睬她,脚步不停地走进门中,看得出来,楼里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连伙计的招呼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刘禹直接上了二楼,他不是来找女人的,只是想找个地方喝上一杯。
“公子可要找人相陪,楼里虽然有些新人,可......”老鸨子忐忑不安地解释着,似乎害怕他会突然翻脸。
“不必了,上面那间屋子有人么?”刘禹随手一指,老鸨子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赶紧陪上了个笑脸。
“没有没有,自从......”
“就那间吧,置些酒菜来,无事不要进来打扰。”刘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絮叨,老鸨子毫不在意,反而喜笑颜开。
“公子同那丁大官人都是念旧的人哪。”
刘禹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听到身后的老女人嘀咕了一句,他收住了脚,有些诧异的转过头。
“丁......那人也在?”
“可不是吗,午后就过来了,同公子一样,在那屋里一个人喝闷酒,也不叫人陪。让我算算,光这个月就来三回了,上个月?似乎还要多些,你说吧,怎么好好的人她就......”
刘禹没在搭理她,转身推开了隔壁的一间房门,等他一进去,身后的护卫就把住了门口,将准备探头探脑的老女人挡了出去,然后将房门掩上。
他认得这间屋子,当初第一回来,就是在这屋里,大小同隔壁那间差不多,摆设略有不同,当中的摆着一张大桌子,足可以坐下七八个人,而此时却只有一个落寞的背影坐在那里面,充耳不闻地自饮自酌着。
“你来了。”丁应文明显有了醉意,他看着刘禹在身边坐下,举起酒杯笑着说道。
“某不如你。”他自嘲地摇摇头,伸出手臂指向前方。“那天你为了一个窑姐儿花了那许多银钱,某心里还想着你是不是太过傻痴了,而某自己呢?她就在那张床上,死得极惨,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某,害怕,你知道吗,某是真的怕了,只想着逃出去,看不到就好。”
刘禹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那天的事,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丁应文的眼神空洞无物,似乎就连魂魄都已经不在身上了。刘禹拿起桌上的酒壶,帮他添上,自己也倒上了一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酒香甘醇,回味绵长。
“某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为她出头,我丁应文就是个笑话,丁家也是。”丁应文哈哈一笑,收回手拍了拍刘禹的肩膀。
“还是你行啊,快意恩仇,在这大都城里都敢杀人,杀得还是不可一世的色目人,他一句话丁家就要乖乖地送上祖传的产业,而在你眼中他不过就是条狗,想着那天任某宰割,心里就痛快,真的,好些日子没那么痛快过了。”丁应文有些语无伦次。
“你醉了。”刘禹摇摇头,如果有得选,他另可成为别人的仇家,因为那就意味着,失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某没有,某清醒着呢,你今日在城里有事要做吧,某就想看看是哪里。”丁应文嘴里冒着酒气,脑子却还有几分清明。
“那日你家着了火,隔得老远都看得见,可是某束手无策,今天该轮到那些人了吧。烧吧,烧得越大越好,最好一把火点了这大都城,将那些狗日的全都葬了去,我丁应文陪他们一起死也甘心。”
也只有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他才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情绪,这积怨压在心中怕是很久了,竟然一点都不比刘禹的要小,今夜会不会如他所愿烧起来呢?刘禹自己也不知道,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意腾腾而起,似乎真要从心里烧起来。
隔着半个大都城的总管府内,处处都在张灯结彩,府内的下人们都知道这是府中有新人进献了,而早就进了门的四个小女孩经过一番沐浴更衣之后,被另一个大上一些的女孩领到了厢房内,她们将在这里等待召唤。
“一会见了总管,不要哭丧着脸,他不爱看,也不要同他顶嘴,若是惹得他发了火,可不是耍的。”看着这些一脸椎气的小女孩,她不知不觉就多说了两句。
“总管会让我们做什么?”四人中最大的那个女孩开口问道,她的脸上有种恰到好处的好奇,以及惶恐。
“一些......你们可能不喜欢的事,但是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要哭闹或是反抗,那样只会让他更生气,若是痛得受不了,叫喊一下也是可以的。”大些的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暗淡,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她有心说得更明白些,可那些话语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如果总管生气了,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子么?”四人众之一指了指她的胸前,在系着抹胸的上身,露着雪白的肌肤,本是赏心悦目的事,可是如果上面却有遮掩不住的淤青,那就会看得人心惊胆战。
大些的女孩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样,她看着眼前这些单纯的目光,忽然把心一横,一把将抹胸扯了下来,饶是四个女孩有所准备,一看之下仍是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要知道,在一个女孩子最为宝贵的领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伤痕和淤青,会是怎样令人痛惜的感觉?
“痛么?”四人众最大的那个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像一个大人一样上前帮她擦去了泪水。
“痛又如何,除非不想活了,慢慢地就会习惯,越是反抗,就越是遭罪,给你们看到就是不想让你们像姐姐一样,听我一句劝,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不会时时在府里的。”
大些的女孩像是在讲述与已无关的一个故事,从被送到这里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相比受到的虐待,她们更害怕的是被送走,因为对方是一个恶魔,不但要遭践你,还要生生取走你的性命,可是明知道如此,对她们这样的弱女子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过了今日,你们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叫做......算了,像我们这样卑贱的人,不配得到别人的香火,如果有下辈子,哪怕投胎成为牛马,也不要再做女人。”
女孩是头一回在生人面前放下心防,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最后都望着那个最大的女孩,她纠结不已地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没有什么比任务更为重要,她们自己能否逃出生天都未可知,何必再拖累几个无辜女孩子呢?
“哎,你们好了没有,总管都进府了,还不赶紧出来伺候着,要死了么?”正在这时,之前那个尖细的嗓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来,唬得大些的女孩就是一跳,她赶紧给自己穿戴好,然后再帮四个女孩换上了新的衣衫。
李仁辅的确回来了,不过比平时要晚一些,他怕自己出来太早了,会让皇后有事找不到,那就是大罪过了,因此一直等到梆子声敲过了二更,才急匆匆地从宫里赶了回来,他很想知道迭刺忽失这个家伙送了什么样的货过来。
总管府后院当中的主房此时房门大开,十多个护卫在阶下站成两排,虎视耽耽地看着四周,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分晓,毫无经验的四个女孩都有些紧张,然而在这些护卫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们见过远比这更夸张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
没有人再去搜她们的身,因为四人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里面只有一件亵衣遮体,这本应该是一个女子最为诱人的体态,可身为男姓的护卫们没人多看她们一眼,无他,年纪太小了,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就算是赤身露体,又有谁会有兴趣?如果有那么答案只能一个,变态。
李仁辅恰恰就是这么个变态,四人一进大堂,他的目光就紧紧地追了过去,张着嘴一付垂涏欲滴的样子,让人看了只会无比地恶心,四个女孩却是毫不在意,最大的那个还露出了一个微笑,她看到那个阉人准备站起来,赶紧快步上前,拿起几上的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嘴边。
“好,好,好。”李仁辅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主动的新人,以前的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怕得要死,而越是那样越能激起他的暴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他满意地连说了三个好字,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的心里像是吃了个苍蝇,但是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因为堂上除了这个阉人还站着两个膀大腰粗的护卫,可见他有多么怕死。
“不是我们姐妹好,是迭刺老爷调教得好。”女孩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一边说一边借机打量这间屋子,李仁辅坐在正当中,身后是一扇绘着花鸟图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溜的推窗,两边则是卧室,用帘子隔开,隐约能看到里面的床榻。
四个女孩轮流上前,不是喂酒就是夹菜,将李仁辅伺候地心花怒放,都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个护卫依然没有出去的意思,女孩一边耐心地同他周旋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对策,这个死变态不会睡觉都带着护卫吧,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第九十四章 拔牙(下)
总管府的院墙太高了,没有工具助力,雉奴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老狗子此刻也不知道在哪里,她一想到几个女孩子就在里面,不由得有些心急。
“雉姐儿,踩着我。”正没奈何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李十一靠着墙蹲在地上,将后背晒给了她,雉奴知道巡兵马上就会过来,也不客气,一脚就踩到了他的肩上,李十一等她站好,这才慢慢地撑着墙壁站起来,两人的身高加在一块,刚好能让雉奴攀上墙延。
“算了。”雉奴在心里叹了口气,李十一主动伏了软,她本就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心里已经将之前的事揭了过去。上了墙头,她伏下身去一把将李十一拖了上来,然后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七八个人都跃上了墙头。
地方太小,藏不下太多人,万一让人发现了就是弄巧成拙,因此,李十一低下头吩咐了一句,下面的其他人手都各自隐入了黑暗中。就在他们刚刚消失的一刹那,一队巡兵打着火把走了过来,雉奴等人赶紧伏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下面过去,这一刻,肾上腺开始大量分泌,兴奋和紧张感同时涌上心头,这里是鞑子的心脏,他们的主人离些不过几百步,还有比这个更刺激的活儿吗?
总管府的后院正房内,酒宴仍在继续,李仁辅侧身躺在坐榻上,他的手脚被四个女孩分别握着一阵捏拿锤打,面上露出惬意的神情。
“总管老爷,奴侍候得可好?”糯糯的稚音里带着一丝柔媚,听得李仁辅浑身酥软,那份曲意的逢迎简直堪比烟花柳巷的红牌伎人,他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既是如此,那还等什么,被迭刺老爷催得紧,奴可是赶了一天的路,不信你瞅瞅,腰酸腿疼的,再待会儿可就真没精神了,若是那样,总管老爷可不得怪罪奴。”四人中最大的那个女孩笑魇如花,撒娇一般的语气更是让人心动,李仁辅恨不能扑上去亲上两口,无奈手脚不能动弹,被她轻易地就躲开了,正待要发火,女孩红着脸呶了呶嘴,他眼神转动,看到了堂下自己的两个护卫桩子一样矗在那里,顿时明白过来。
“你倒是比咱家还急。”李仁辅站起身,捏了一下女孩的下巴,然后朝下面挥挥手说道:“咱家累了,这里不用你们侍候,去外面守着吧。”
没等二人应声退出去,他一把搂过女孩,另一只手朝着身上就摸过去,还未及体,那手突然就被人一下子抓住了,他沉下脸一看,三张同样饱含椎气的笑脸迎面而来。
“老爷好偏心。”
“奴不依。”
“奴也要。”
......
“好,好。”李仁辅哈哈大笑,方才的那一点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侍候别人的阉人,最渴望的其实就是让人家侍候,往常所见的大都是不情不愿,就是从了也没多大意思,哪有现在这么爽,他在心里感谢了一下那个色目人,这次的货物太令人满意了。
“都去都去,一会让老爷好生疼疼你们。”不是他警惕性低,这四个女孩一看都是不满十岁的,最小的只比自己的腿长点,最高的这个也才及腰,他觉得没有多大威胁,再说了,一门之隔就是自己的护卫,只要房中有异动,都会冲进来,这种情况下还不安全?那他也不用活了。
原本想着就在这里解决的,谁知道四个女孩七手八脚地拉扯着他进了旁边的卧房,这里毕竟离着大堂远一些,万一出什么动静也会小一点。李仁辅看着那张大床越来越近,心头一阵火起,哪还有什么其他的念头,原本是女孩们拽着他,一下子变成了他拉扯着女孩们,大力之下将人拉得跌跌撞撞。
最大的女孩走在后面,她一边打量房中陈设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如何才能不让他发出声音,动静又不能太大,眼见姐妹们被拉到了床边,她们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僵硬起来,情急之下忽地灵机一动,一抬手解下了自己的脚上的绣鞋。
“总管老爷,奴好看么?”
李仁辅火急火撩地转过身,正待下手,突然听到一个娇柔的声音。最大的那个女孩就站在他身前,一只手提着自己的绣鞋,一只手从头上缓缓而下,停在了胸口处,薄薄的纱裙被她轻轻分开,从肩头两边滑落。在那一瞬间,李仁辅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张嘴结舌地呆在那里,似乎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动作。
好像感应到他的想法,女孩马上就动了,一只小巧的绣鞋被她执在手上,飞快地塞进了张开的嘴里,鞋子的不大不小刚刚好堵住了口腔。李仁辅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欺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想要拿出嘴里的鞋子,两只手分别被人给按住了。
“动手。”
身前的女孩子笑吟吟地拍了下手,李仁辅茫然地抬起头,只听得耳后风声响起,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击得他头冒金星,视线越来越模糊,女孩的笑脸变成了重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怎么办?”
突然之间就得了手,几个女孩子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们此行抱着必死的信念,早已经不再担心自身的安危。可说到杀人,这四人里面唯一有经验的就是那最大的,她光着脚丫房中四处寻觅,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下手工具,其余的三人都紧张地看着昏倒在床上的李仁辅,生怕他突然醒过来。
就在这时,外间大堂的门“咣铛”一下子被人推开了,四人猝不及防之下都是低呼出声。过了一会儿,没有出现她们想像中的一群护卫冲进来,一个比她们几个大不了多少的身影出现在珠帘后面,一伸手将帘子挑开,看着房中的情形,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们......他死了?”来人就是领着她们沐浴更衣的那个女孩子,她上前一看,李仁辅仰面倒在床上,双目紧闭,吓得差点呼出来,还好反应得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更大的女孩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反应,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来人愣愣地看了看,才明白这人还没死,她的头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让我来。”她推开身后的女孩,从窗前的桌子上拿起一支烛台,一把扯下上面的蜡烛,露出了锋利的铁钎子,一下子冲到床前,咬着牙猛地朝那人胸口戳去,由于力气不够,烛台没有完全插进去,剩了大半截在外面抖动着。
许是疼痛将李仁辅惊醒过来,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疯狂地挣扎了起来,几个女孩子一齐上都渐渐压不住了。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冲上去一把将烛台拨出,换了一头高高举起,“砰”地一声砸在那人脑袋上,眼见着他还没死,又举起砸了下去,鲜血飞溅到五个女孩子的脸上、身上,她们却浑然不觉,四个人死死地按住手脚,一个人拼命地猛砸,一直到床上的人血肉模糊,再也动弹不得,五个女孩才像虚脱一般地坐倒在一旁。
“总管,总管!”的呼喊伴随着敲门声响起,房中的几个女孩子眼神都是一黯,方才的声响太大了,已经引起了外面护卫们的注意。
“打开窗子跳到屋后躲一躲,这里都是我做的,与你们无关。”后进来那个稍大一些的女孩子站起身催促道,四个女孩一齐摇摇头,她们本就没打算活着,再说了手脚酸软,方才已经用尽了全力。
已经来不及了,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下子撞开,门外的十多个护卫齐齐冲了进来,眼中看到的情景让他们吃了一惊,随即恶狠狠地盯着房中女孩们,就像要将她们生吞活吃一般。既然逃不过,那害怕也没有用了,年仅七八岁的几个孩子们毫不掩饰地轻轻笑了,为她们今日的壮举,纵然是死也不再遗憾了。
看着举刀走近的护卫,最大的那个女孩心里有些遗憾,这才是她们做的第一件事,再也没有机会跟着那个师傅学习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等着刀锋落下的那一刻。
“趴下!”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出现了幻觉,女师傅熟悉的叱责声突然响起来,她本能地就倒在了地上,堪堪避过了迎面而至的刀锋。而那把刀的主人则感到胸口一痛,一支羽箭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入了他的后背,箭簇撕裂了他身上所有的防御,血淋淋地露在了胸前。
“动手!”李十一看了一眼房中,毫不犹豫地对着传音筒吼道,与此同时,八个人头在推开的窗户后面现身,一身汉女装束的雉奴手持强弓,正在不停地发射着,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房中的护卫刹那间崩溃了,死的死逃得逃,不一会儿房里就再也没有立着的人。
“雉姐儿,你只有半刻钟。”说完,李十一就抬起手看了一眼表盘。
雉奴从窗户里跳进去,快步走进卧房里,脚步不停地来到床边,伸手探了一下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确定已经死得透了,才从地上的护卫那里拣起一把刀,将那个首级割了下来。
“愣什么,快走,没时间了。”五个女孩子傻傻地看着她做事,她们还没有从死里逃生的境地里缓过气了,雉奴扯过一块布将人头包好,对她们的迟钝又好笑又好气。
“来了。”
德庆楼上,刘禹一把推开窗子,本来还有些迷糊的丁应文被灌入的凉风吹了一下,变得清醒了许多。他站起身来到窗前,虽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大火,可却惊奇地发现,好几条火龙正向同一个方向上汇聚,人喊马嘶之声隐约可闻。
“那是?”
“一个阉人而已,看来他们得手了。”刘禹饮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
第九十五章 十一
刘禹说得没错,李仁辅是个阉人,可他却是大都城里最有权势的阉人......之一,所以刘禹此举打的是整个大元统治阶级的脸,尤其是站在顶端的那个男人,他叫做忽必烈。⊙頂UU小说,www.uu234.com
从直线距离来看,二人相隔还不到三公里,一个正常体力的人,跑完全程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此时的忽必烈当然不会想到,始作甬者离他如此之近,他的眼前只有黑暗中跳动的火光,还有就是越来越大的喧闹声。
“察必,还是把你惊动了。”在款款而来的察必眼里,自己的男人没有想像中的愤怒,看到她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的人出了事,不亲眼看一看,怎么能睡得着?”察必将自己的手放到丈夫的手里任他握着,感受着依然有如从前的温暖和厚实,只不过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出来光芒里已没有了热切,哪怕她贵为这世上最强大帝国的女主人,再大的权势也终究敌不过岁月。
对于忽必烈来说,这里没有其他人,他不需要将愤怒写在脸上,至于最后的结果,他有着足够的耐心。而当这耐心耗尽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会做出什么,汉人总说什么“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不认为自己是天子,而应该就是那个汉人嘴里的......上天!那么天之怒,又如何?
“别担心,真金带人过去了,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忽必烈轻描淡写的话并没能安慰察必的心,做夫妻这么多年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会猜不到,让一国太子去处理这种事情,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现在她只盼着后果没那么严重,否则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收场。
太子亲自过问,大汗在宫中等待结果,事情当然处理得很快,而回来报信的就是真金本人,一看他的脸色,察必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然他匆匆跑上石阶,在忽必烈面前单膝跪倒。
“人死了?”忽必烈的问话比他来得速度还要快。
“是,一伙贼人袭击了李都知的府邸,他的护卫死了九个,本人被杀,头颅被人带走。”真金老老实实地告知了结果。
“他们抓到几个贼人?问出是谁干的没有。”
忽必烈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语调没有多少变化,察必打量着儿子的脸,32岁的真金依然没有学会掩饰内心的想法,他的表情就已经出卖了一切。
“据巡视的坊丁和城中军士所言,贼人在袭击总管府的同时,也攻击了他们,有两名坊丁和一名军士受了箭伤,当时他们还没有得到总管府被袭的消息,因此......”
“因此就被人调开,最后使得袭击总管府的那帮贼人全数逃脱,连一个人都没能留下,等他们发现上当赶回来的时候,府里只剩下一地的护卫和李仁辅无头的尸体,对吗?”
忽必烈打断他的述话,不过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而已,汉人的智慧还是有的,往往就体现在这种小聪明上,真金有些惶恐地抬起了头,如果他不是知道阿瓦一直就呆在这里,肯定会认为他跟自己一样去了现场,因为这番话就是自己打算说的。
“起来吧。”忽必烈摆摆手,他知道真金在担心什么,宋人喜欢将一国之都的最高行政长官赋予皇太子或是亲王,比如开封府尹和临安府尹,元人的制度也差不多,真金就是名义上的大都府尹,领着一路的达鲁花赤和都总管,实际上是不理事的。
如果只是一般的治安事件,根本就不会有人报到宫里来,死得的人身份太高了,案发的地点又离皇宫如此之近,与其等到事后让大汗斥责,还不如现在就让他知道,反正还有太子在前面顶着,总不好就这么一锅烩了吧,这才是忽必烈恼怒的真实原因。
“那他们找到了什么线索没有?”真金既然回来,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忽必烈感到自己的手被反握住,他的怒气也生生压了下来。
“据活着的护卫交待,李总管回府是为了几个侍女,她们是从一个叫迭刺忽失的商人府中被送来的,有人反应这几个女子就是导致李总管之死的凶手,而且她们还有人接应。”
“那这个商人查了吗?”忽必烈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查了,本人不在家,据说去往辽东一带置货,送人的是他府中的一个管事,可是儿臣带人去抓的时候,那个管事已经不见了。”真金的神色有些沮丧。
“那个叫迭刺忽失的商人我认得,他进宫送过一些东西,这个人和李仁辅交好,怎么会去害他,其中只怕另有隐情。”察必在边上插了一嘴,她说得还是有所保留,那个色目商人在大都城交游广阔,李仁辅这样的人物,巴结还来不及,有必要这么做吗?还是在大都城里。
就是因为有一些不寻常,忽必烈才会感到,如果对方不是失心疯了,那就是对自己的蔑视,城门已经关了,他们不可能逃得出去,这会应该就在城中的某个角落里,嘲笑着自己的无能吧。
“你去传朕的口谕。”他招手叫过一个宫人。
“那个坊中的所有巡丁,每十人一队,一律执行十一法,若是明日还查不到人,余下的九人再抽一,过一日后八抽一,直至最后一人。”忽必烈的脸上没有发作的迹象,语调也平平无奇,不过每个字都像是带着杀气,听得几个人不寒而栗,真金刚想张嘴说什么,察必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用脚轻轻地踩了他一下。
“左、右警巡院院使以下均降一级,罚俸半年,当值的百户打一百鞭子,降为士卒,千户鞭二百,降为百户,大都路总管府亦依此例。”
忽必烈一口说完,宫人的记性很好,复述了一遍才领旨而去。真金望着阿瓦的脸,仿佛是第一次见识了他的冷酷无情。一句话,就决定了数百个人的生死,十天之内找不着凶手,这数百人就将丧命,他感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仁者爱人,何其难也。
“好了,天色不早,你们也各自回去歇着吧。”
忽必烈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朝着察必母子俩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去了,望着丈夫的舆驾远去,察必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虽然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可到头来心里还是无比酸楚,帝王的爱就像草原一样宽广,指望他属于一个人,怎么可能?
“额吉,为什么不让我说,那些人不应该这样死去。”
“傻孩子,他们不死,死得人就会更多,你阿瓦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等你坐到了那个位子上,就会明白了。”察必看着儿子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丈夫,叹了口气说道。
“我不信,师傅们说过,一个仁君不应当随随便便降罪于自己的子民......”真金犹自不服气。
“住嘴!他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君王,你要学的是他,而不是那些无用的大道理。”
察必严厉地喝止了他的无礼,虽然蒙古人并不在意这样的直言,可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传到了丈夫的耳中,她不敢深想下去,只能用母亲的身份去压制儿子心中的那些火花,帝王家中的无情,不需要汉人来说给她听,草原上一样有无数的例子存在。
被城中动静惊醒的还有廉希贤,他们家的府第离得更近一些,就在相邻的另一个坊市中,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来报告后,他的第一反应就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感觉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宋人那边有动静么?”廉希贤坐不住了,尽管已经是夜里,他仍然想法子将派去监视的人找了过来,一问之下,果然就出了状况,今天夜里那个人居然不在驿馆中。
“此人约摸是申时末出的门,小的们奉命一路跟着,一直到了海子市附近的一座青楼,就是上次他前去瞧热闹的那里,人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都这会了还在盯着呢。”
廉希贤摇头而笑,他知道这小子是新婚燕尔,不过分开了一个多月而已,就已经耐不住了么?可越是这样正常的表现,越是让他犯嘀咕,事情未免也太巧了,城里刚好就是今天出了事,不过打死他也想不到,刘禹为什么会去招惹一个宫里的都总管。
“你们能确定他在里头?”廉希贤有些怀疑。
“弟兄们借故打听了一下,人确实上了楼,包了一间房还点了酒菜,他的随从守在门口,人应该在里头吧,尚书若是不信,要不咱们想个法子闯进去?”手下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不在里头会在哪里?
“算了,就在外面盯着吧,他总是要出来的。”廉希贤当然不会去做那样的蠢事,真要做了,除了自取其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再说了,他不过是起了荒唐的念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佐证,刘禹是疯子才会在这城中杀人,他不怕被捉去砍头?还是以为自己的使者身份百无禁忌,若真是这么天真的人,他廉希贤何苦还要巴巴地将人弄来,让他自生自灭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