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北伐(九十六)
“大汉?”
忽必烈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字眼,他的汉话说得还算流利,怎么说也被人奉为“儒宗”,不好太过粗疏,显得很无知。www.uu234.net
“无非是拾人牙慧罢了,汉朝灭国千余年了,后世的什么成汉、羯汉、前朝的刘知远、岭南的粤汉,哪一个成了气候?如今又拿出来,谁会认。”
廉希贤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真是这样,为何北地的百姓几百年来都以汉人自居?”
这话一说,汉臣们顿时低下头,偏偏忽必烈并不打算放过他们,没有再看廉希贤,而是对着姚枢说道。
“姚卿,你是大家,你说说。”
姚枢定定神,一拱手缓缓说道:“秦亡天下,高祖奋勇,遂有汉室,何尝上承千古,三皇五帝,夏商周哪一个不是渊源流长,也未曾见有后世子孙争相见复者,何也?汉室仁德著于天下,虽王莽之流不可侮,光武中兴,又是两百年,威服四夷,就连匈奴、羯胡也以赐姓为荣,纵观史书,以汉为国号者凡十余次,远超他国,到了前朝,晋人割燕地于辽,后又没于金人,直到我朝定都,百姓为中原王朝所弃逾三百载,他们不称宋人、不称辽人、不称金人,却独独选了一个千年之前的旧号,可见心之所向,如今伪宋覆亡在即,冒出一只所谓北伐军,想要以此为号,不过是投机取巧,混淆视听,欺骗愚夫愚妇罢了,但凡有识者无不心知肚明,唯有我大元才堪天下之主。”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番话说得忽必烈也是心下熨贴,他的手里捏着一张揭帖,也就是俗称的“传单”,此物最近频频出现在大都城的各个坊街巷市,上面当然都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直斥他们是鞑虏,而这些汉臣则是汉奸,号召百姓们起事,推翻异族的统治云云,如果说以前刷在江南那些村舍屋瓦上的标语,他还能置之一笑的话,如今这些眼皮子底下的事物,就十分令人惊惧了,很难说,离开富丽堂皇的宫殿跑到京郊的大营里来,究竟与之有多大的关联。
“姚卿是大儒,素以直言著称,朕相信他说得是心里话,这些年来,朕广纳名家,推崇儒门,鼓励读书,重用士人,自认并不苛待百姓,也从不偏袒族人,当得起一个公允的评价,然而贼人呢?他们在荆湖、河南、河北等地都做了些什么?欺凌乡绅、鱼肉百姓,种种不法,罄竹难书,居然还口口声声以汉室子孙自居?若是汉高祖当真有此不肖子孙,怕是会气得从陵山里跳起来吧。”
周围响起阵阵轻笑,恰到好处地为他做了一个注脚,忽必烈脸带轻蔑地扔掉那些揭贴,状似无意地用靴子将它们踩进泥里,这一带群山环绕,西山、玉泉山、瓮山、石径山等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半圈,拱卫着大都城的北大门,而山脚下,大片大片的军营连在一起,布满大大小小的山谷。
按照他的命令,中书省各地的戍军早在数月前就在向大都城集结,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物资,粮食、军械、马匹等等,随着北伐大军进入河北,局势日趋紧张,大都城内也是风声鹤唳,直到前些日子,他颁下勤王令,全城戒严,
所有的百姓按户籍征调,从十四到六十的男子按照每三丁抽一丁的原则,组成一只为数超过二十万人的后备队伍,有点像是金人的“签军”,哪怕无法上阵,用来做辅助也是很需要的。
如今最困扰的不是人力,而是粮食,这个工作早在山东变乱就开始了,当时的阿塔海奉命进剿,麾下二十万大军的供给就是由中书省各路征集而来的,为此,河北、河东、山西甚至是陕甘等地都在催发,整个北地的百姓结衣缩食,供养着近百万大军的用度,早就搜括得山穷水尽,如今还能盘剥的余地不多,影响也更为严重,或许会触碰到他的基本盘,也就是眼前这些汉人世家的利益,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
对此,姚枢自是心知肚明,等他稍微转过身,赶紧上前一步,低头作礼。
“老臣家中还有些积蓄,愿输捐粟米一千石,充作军用。”
他一带头,一干汉臣顿时群起响应,纷纷上前,一千、五百、三百、一百地报出数字,忽必烈冷峻的面容渐渐展开,笑言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诸卿急人之所急,慷慨解囊,这份心朕都记下了,这些粮食算是朝廷借的,等到局势稳定了,朕用江南的贡米偿还,决计不让忠臣吃亏。”
他转过头,叫到一个色目人的名字:“阿合马。”
“小臣在。”
“你带人去把这些粮食运出来,朕的大臣都带了头,城中那些大户想必也会争相效仿,好好同人家去说,不要动粗,明白么?”
阿合马抚胸弯腰,谦卑地答道:“小臣一定好好向他们宣扬大汗的仁慈。”
这是要釜底抽薪了么?姚枢心里一跳,赶紧低下头去,遮掩脸上变幻的表情。
解决了军粮的问题,忽必烈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欢欣,在一队怯薛的护卫下,他来到西山的火器工坊,这里已经处于停工状态,因为原料的供应断了。
郭守敬的面前摆着三枝火枪,准确得说是两把加一堆零碎,其中一枝被他拆开了,幸好工艺不算复杂,否则光是那些内六角螺丝就得把这个上过国际天文行星命名的科技工作者难倒,饶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些做工精细到了极点的钢铁零件,他也是不知所措。
是的,就是不知所措,内行看门道,大到一根无缝钢管,小到一个合金扳机,哪怕不知道物理定律、化工材料、制作工艺、电子制图等等,对于机械颇有研究他也能将构造和原理猜出个大概,有些东西一旦想清楚了,心里反而更不托底,就像人类突然发现一艘外星飞船,上面的黑科技足以令人兴奋,可兴奋过后呢?是不寒而栗。
因为这样的事物他造不出来,哪怕有了实物的参考他也造不出来,而宋人有十几万枝,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随便捡来的两三枝,几乎一模一样,拆开之后零件可以互换,拼拼凑凑也能用,这是怎么做到的?想不通的科学天才就这样呆了很久,直到被人叫醒。
“这便是李世安带回的火枪?”
“嗯。”郭守敬下意识地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行礼。
“不知陛下到此,臣失礼了。”
忽必烈却如恍若未觉地绕过他的身边,走到大案前,伸手拿起一枝火枪掂了掂,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这么轻?”
表情与他之前刚拿到时的一模一样。
“约摸七斤一两半。”郭守敬答道,三把的重量相差不到五钱,这应该是使用后造成的差异,刚出炉时还要精准些。
忽必烈半晌无语,无论之前的回报有多惊人,也不如眼前的实物来得震撼,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弄出了近百斤的铁枪,需要三四个人抬着才能动作,平时只能靠驮马来运,操作极为繁琐,可人家呢?
“听闻你想了两天,可想明白了?”
“臣想明白了。”
“说来听听。”
忽必烈把玩着那枝火枪,眼神却落到了他的身上。
“大汗,走吧,咱们不成的。”
郭守敬的话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手上也停下来。
“三个月的功夫,咱们集中了最好的铁匠,日以继夜,也不过打造了三千枝可用之枪,需要一万五千人来操作,需要两万驮马,发射一次需二十息以上,打十发就要浇水,以防枪管子发红变形,宋人的枪,一次可以打上一百发而无恙,更不必说,他们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忽必烈喃喃接道:“他们还有火炮。”
“正是,大汗,宋人既有利器,又不畏死,咱们很难相抗,不如暂避一时,徐徐图之。”
忽必烈沉下脸,睁着他看了一会儿,对方丝毫不曾躲闪,眼中饱含诚挚。
“是该走了,不过不是朕,郭卿可愿带着这里最好的工匠和样枪,避往漠北?”
郭守敬一愣:“和林?那陛下呢。”
“朕还不能走,留下来与他们决一死战,才对得起这么多忠勇的将士。”
郭守敬不敢犹豫,拱手答道:“臣愿追随陛下左右,任凭差遣。”
“那好,这里所有的工匠除了你选中的,一律编入火器营,他们会造想必也会使,你连夜就走,朕会派人护送,他们的主力被吸引在昌平一线,你们绕一下,走檀州、古北口出去。”
“下臣遵命。”
事到如今,郭守敬也只能是顺从,等他们走后,忽必烈叫过一个蒙古男子,低声嘱咐道。
“月儿鲁,派一个怯薛百人队,务必要人送出去。”
玉速帖木儿恭敬地答道:“这里呢?”
“等人走了,一把火烧掉。”
忽必烈背着手朝外走去。
第一章 神通
作为辽东最大的城池,辽阳城经过数十年的建设,已经颇具气象,坐落于城北黑虎山脚下的辽阳王府则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府邸,几乎囊括了整片山区,附近的百姓谁不知道,府里的主人不光有那位十七皇子辽阳郡王殿下,还有他的生母辽阳王太后。www.uu234.net
也就是先帝后宫中最特殊的一位妃嫔,金贵妃。
先帝驾崩已经两个月了,辽阳城中依然是满城素缟的国丧景象,从郊外的机场缓缓驶来一列车队,除去护卫的军车,位于车队最中间位置的,是一辆体形修长的红色座驾,就算不认识车头的龙形标志,光是这种涂色,已经表明了来者的身份。
明红是大汉皇室的专属涂装。
叶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闭着眼睛养神,坐了将近五个时辰的飞机,虽然也曾睡过一阵,可心里头藏着事,怎么也不可能休息得好,眼看要到地方了,不知怎么得心情反而放松下来,这困意便上了头,一搭一搭地直犯瞌睡。
岁月不饶人哪。
“圣人,圣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声轻呼唤醒,眼前是一张清秀的面容,正是她侍从女官张溪渚。
“到了么?”
“到了......”
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叶奇怪地问道:“人不在?”
“是,辽阳王府里的从事说,郡王离府快一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老十七失踪了,为什么没人禀报?”
“只怕是另有内情。”
张溪渚附着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如今府里头,只余了一个小郡主,就连王太后也在昨日匆匆离去,听闻是有了消息,前去接应了。”
“哎,当真是祸不单行,希望他们吉人天相,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叶扶着她的手下了车,看着巍峨的郡王府,叹了一口气。
“去同他们说,今日咱们就在府里歇下了,晚饭前,你去把郡主请来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人呢。”
按照她的指令,王府的大门洞开,她的侍从们已经早早地进去安排了,叶在张溪渚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进大门,府里到处都悬挂着白幡,满眼白茫茫地一片,这不光是国丧,还有家丧,想到那个双重打击之下的孩子,她的心又软了几分。
过了辽东郡向北,人烟便逐渐稀少起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汉朝建国不过五十余年,做为主体人口的汉人从建国初期的五千余万,发展到如今的近四个亿,完全要得益于高效的医疗保障和卫生习惯,只不过,相对于整个世界,这点人口东撒一点西撒一点,平均下来就不够分了,像是辽东一带,除了沿海的各郡,没有人愿意跑到寒冷的三江平原去开荒,因此那里基本上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态,甚至可能比之前还要退化,因为曾经强势的女真人、渤海人、人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余下的野
人部落成为了散布在山林间的主体,寻找起来并不容易。
一架嫦娥三型直升机沿着牡丹江流域向乌苏里江的方向飞行,这种直升机是在早期引进的直八f仿制后经过多次改进后的最新型,如今成为了使用最为普遍的一种多用途中型直升机,具有维护简单,操作便捷,适航优秀的特点,犹其是在高寒地带,得到了使用者普遍的赞誉,这架灰白色涂装的嫦娥三隶属于驻辽东的陆航第五军,它的前身就是大名鼎鼎的忠武军。
“太后,看,他们在那里!”
一身黑色飞行夹克的金雉奴从机舱玻璃往下看去,果然发现了升上空中的三股彩烟,在灰白色的大地之间异常显眼,她沉着地推下操作杆,庞大的机身轻盈地转了个向,朝着信号的发生地飞去。
信号不是刘开放发出的,他原本只联系了最近的驻军,没想到那些人为了找他,都快急疯了,乍一听闻,马上如临大敌般地行动起来,一面派人与他接上了头,一面直接通知了远在辽阳的王府,同时限制了他的自由,无论怎么威逼利诱,这些老娘的老部下根本油盐不进,直到辽阳王太后老人家亲自到来。
不等飞速旋转的旋翼停下来,金雉奴便拉开舱门跳了下去,顶着不断被吹起的尘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刘开放刚刚站起身,眼前一晃,“啪”得一下重重地打在脸上,好险没有摔倒。
“娘!”
这声呼唤让她的第二下停在了半空中,看着这个自己四十岁高龄几乎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幼子,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还知道有个娘,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一走就是一个多月,音讯全无,你的老娘和你的幼女天天在府里等着,无数的人在到处寻你,刘开放,你这个逆子,既不慈又不孝,枉为人子,枉为人父!”
“娘!”刘开放双膝跪地,抱着她的双腿嚎陶大哭:“对不住,儿子不孝,让你担心了。”
金雉奴高举的手轻轻放下,摸着他的头说道:“娘是怕你过不去啊,映雪已经走了,你要是再有个好歹,让娘和晨曦怎么办?这三个多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刘开放哽咽着说道:“儿子找到了。”
“什么?”
她没有听明白,刘开放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睛,金雉奴先是疑惑,接着心中一惊,低声说道:“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找到?你父亲试过所有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成,你当时也试过,记得吗?”
“我记得,那是五年前,你拿着这串链子,说是父亲送与我成亲的礼物,儿子当时很高兴,便把它转送给了映雪,她走了以后,这条链子就成了遗物,一个月前我带着它开车进山打猎,无意中发现了它的不寻常之处,娘,你说会不会是父亲看到儿子太难受了,才会赐下这份神通?”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金雉奴喃喃地念叨着,突然一扬手,让所有的人都退下山去,然后一把将刘开放拉起来。
“现在没人了,你是如何做的,让娘看
看?”
刘开放当着她的面,将那个光圈弄出来,金雉奴惊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乳白色的光晕在周身萦绕,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就是它,就是它,天哪,我又看到了,要是你爹还活着,该有多好啊。”金雉奴涕泪交加,喜不自胜。
光圈慢慢地消散在空中,她也慢慢地收住了声,趁此机会,刘开放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发现,一个从未听闻过的世界,当金雉奴看到手机上的照片时,与他之前的反映一模一样。
“像,太像了,如果你不说,娘真会以为是她在世,只是面相黑了些,所以这些日子,你一直同她在一起?”
“嗯,儿子知道不是她,可一看到那张脸就无法视而不见,我该怎么办?”
金雉奴将手机放到他的手上,平静地说道:“娘能理解你的心情,就像是一件心爱的事物失而复得,你舍不得,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娘都会支持,它能在你手上显灵或许就是天意,只不过,除了我,不可再告诉他人,特别是你的兄长们。”
“三哥和十哥也不能说么?”
金雉奴摇摇头,刘开放不禁愕然,皇三子齐王刘铮与皇十子鲁王刘锵与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母亲居然要求连他们也瞒着,这却是何道理?不过很显然,母亲没打算与他细说,而是提到了另一件事。
“你的嫡母应该到了,不见一面,她是不会走的,如今你是个什么打算,不妨先同娘说说,也好有个准备。”
“太后来辽阳了?”
说来也巧,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叶太后,与他一共见面不超过五次,最近的一回还是在先帝的丧礼上,琼州与辽阳之间,隔了整整一个中土大陆,年近七十的叶太后亲自驾临,要说是为了他这么个闲散郡王,鬼都不会信。
“嗯,昨日便得了消息,这么远的路,她又上了年纪,不见一面不好。”
“太后找儿会有何事?”
“你傻么,映雪走了快一年了,难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单身下去?”
金雉奴无奈地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自己已经算是清心寡欲了,没想到生出来的儿子,比她还要浑浑噩噩,联姻这种古老的政治手段,哪怕再不新鲜,也是最容易想到的,事情很明显,他们冲得并不是地广人稀的辽东,而是自己在整个北华夏故土的影响力。
刘开放讪讪地说道:“儿子没有续弦之意,再说了,先帝大行呢,怎么也得守上三年孝吧。”
“这些老规矩,国朝早就废除了,你要当真没有那个意思,拿出来当个借口也罢,不过娘舍了这张老脸,与你先顶着便是。”
“娘才不老呢,儿还要靠娘一辈子。”
“傻孩子。”
金雉奴宠溺地的按按他的头,心里头却转起了主意。
第二章 回来
辽阳城北黑虎山南麓的神女峰,一条小溪从山间流出,溪畔的山林间安放着一座陵墓,墓地周围遍植一人多高的梅树,正值冬季,还没有开始结苞,不过再过些日子,就会是一片鲜花盛开的景象。www.uu234.net
沿着大理石铺就的甬道,一个老者带着随从走过来,老者身着一件老式的陆军军服,头发花白、腿脚也有些不利索,不过背部挺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只是看到那块一人多高的玉石碑时,才露出了一丝哀伤。
石碑上刻着“爱妻姜氏映雪香陨之所”下首是一行小小的题名“拙夫刘开放谨立”。
国朝早年一直倡导火化,就连那位大行皇帝留下的遗旨,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朕要长伴四方五洲。”,因此在他驾崩之后,遗体除了留下一个月的时间供人瞻仰,之后便送入了火场,然后遵照遗旨用军机飞往各地,在每一处留下一捧,也算是全了心愿。
皇帝带了头,自然无人不遵,像是眼前这种旧制的陵墓,还公然占据了如此美好的青山绿水,其实已然违了法,落到那些民意代表的眼中,定会写成厚厚弹劾书,或是放到报纸和网络上,供人口诛笔伐,最终导致的结果很难预料,如此情况下,依然这么干了,可见对于墓主人的用情之深。
老者凝视着石碑良久之后才蹲下身,伸出手抚摸着碑上的刻字,一行浊泪从眼底涌出,在满是皱纹的面上横流不止,嘴里喃喃自语。
“阿雪哪,爹来晚了,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你一定在怪爹吧。”
“映雪是个好孩子,她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更不会怪你。”
老者愕然回头,金雉奴已经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一束干花放到墓前,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一柱香,在手中点燃了,递到老者的手边。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做着一切,很快,袅袅香烟就让墓地周围的景象变得时隐时现,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结伴走出墓地,沿着甬道往山下去,为了迁就老者的步子,她有意走得很慢。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走了几步,金雉奴平静地开了口,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说话,这个男子会一直陪她走到头,也不会出声。
“昨天,你不在府里,听闻辽阳王走失了?”
“什么辽阳王,他是你女婿。”金雉奴横了他一眼,老者笑笑没有说什么。
金雉奴神色黯然地低下头,看着甬道上光洁的白玉石子,那是她的儿子亲手所选,一铲一铲地铺到地上,可是做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人已经回不来了。
“你知道么,那一日,阿雪传来音讯,说她有了意中人,那种兴奋和喜悦,隔着一个大洋都听得见,可我一想到,心爱的女儿要永远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与陌生的男子一起过日子,便空落落地很是难受,她娘死得早,我又时常在军中,哪里管教过,若是嫁的人家嫌她粗鲁,这日子可要怎么过,那些时候啊,愁得跟什么似的,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直到飞过来,看到了本人。”
金雉奴的心里,浮现出一个孤老头子絮叨的模样
,不由得一酸。
“直到发现他是我的儿子,才放心了么?”
“开放是个好孩子。”老者的话让金雉奴一怔。
“你不怪他?”
“阿雪自出娘胎便有不足之兆,我只是没料到,这个傻丫头,竟然瞒着你们,拼了命也要为他生个孩子,我怪他?我更怪自己,没有及时阻止。”
“阻止不了的,她与你一脉相承,都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性子。”金雉奴悠悠地说道:“开放自己便是妇科医生,你知道他为何要去学医么?”
“他与映雪何等情份,焉能看不出她有心悸之症,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学的医,内科、外科、妇科、产科,一个大男人竟然把这些尽皆学了,而且每日里都为映雪调理身体,成亲五年,足足等了四年,才让她怀上孩子,可谁能想得到,竟然还是保不住。那天映雪走后,他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人不说不动,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先帝的丧礼,也没能赶上,为此,不知道惹了多少闲话,一年之内丧妻丧父,我真的担心他撑不住,三个月前,人突然就没了影,连个字句都没留下,可怜我带着晨曦日盼夜盼,你不知道,那丫头乖巧得让人心疼,一直在说,阿婆,爹是不是去寻娘,不要我们了。”
老者怔怔地看着,泪水从她眼中流出,一滴滴地落到甬道上,他伸出去的手停了在半空,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
“好好地说这些做甚,让你见笑了。”金雉奴用衣袖擦了一把脸,毫不在意地抬起头。
“雉......王太后,人找到没有,要不要我带人去寻寻。”
“找到了,这会子与圣人在府里说话呢。”
别扭的称呼让金雉奴很是难受,可旧称又太过轻浮,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将听将用罢。
“这些年,你就没想着再续个弦?”
老者摇摇头:“映雪她娘跟了我四十年,为我生了三子一女,如今连孙儿都成了家,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还有几年的功夫?何必误了人家的青春呢。”
金雉奴话一出口就明白不妥了,可说出口的又收不回,只能唯唯揭过。
“你这次过来是奉召还是......”
“都堂想要听我说一说新洲之事,一半也是私心,想来看一看映雪的后事,还有她的孩子,落个心安吧。”
“新洲那十三个郡?是不是闹得不像话。”
“矛盾由来已久,是非曲直一时也说不清,有政策上的偏差,也有人为的怠误,总之是一言难尽,那里地广人稀,国朝前前后后移民百多万,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模样,若是一味得弹压,只怕会激得一发不可收拾,毕竟在那里动兵,隔了一个大洋,后勤上就没法保障,再加上苏人在一旁作祟,怎么处置,还是要谨慎些才好。”
金雉奴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态度,可明白归明白,她却不好表示出什么倾向,以免给都堂的施政带来影响。
“依我说啊
,你把这年纪,也不要再缩在那么远的地儿了,回来吧,找个好地方养老,闲了咱们还能说说话。”
老者一愣,这算是邀请么?
金雉奴说过了便说过了,也不怕别人说什么,至少在这北边之地,敢说她的嘴,是要一定勇气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山下,让老者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带他去与随从会合,而是来到了路边的栏杆边上。
凭栏远眺,山河大地呈现出一种黑白分明的色调,老者正不知道她是何意,只听到一句话清晰地传入耳中。
“那里便是金州的方向,我曾经找了两年一无所获,那时便知你一定还活着,姜宁,回来吧,你走得够久了。”
辽阳王府后院的中堂,梳洗一新的刘开放坐在暖榻上,一边逗弄着女儿,一边回答太后的问话。
“......你这孩子,一声不吭地走掉,把你娘急成了什么样儿,我从来不知道,你娘竟然也会哭,要不是隔得太远,我都想亲自跑一趟,看看你究竟跑去哪里了,难不成,真像外间传言,要殉了......”
叶没有说出那个字,因为看到了依偎在他脚下的小女孩,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竖着小耳朵。
“这孩子,怪可人疼的,这么点子年纪,离了爹娘,竟也是不哭不闹,让我想起了你大姐,当年也是这般文静,甚少让人操心,你生得晚没有见过,那时她可是最得先帝喜爱的,只是福薄,走得太早了。”
刘开放心知,她是在委婉地告诫自己要善待家人,文昌公主刘思然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嫡女,却连三十岁都不曾活到,人是怎么没的,其中有什么秘辛,到他出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什么传闻都烟消云散了,哪里还打听得到。
“圣人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你呀,先帝在世时,当你如孙儿一般,俗语言,抱孙不抱子,抱女不抱儿,你是唯一个他抱过的孩子,这份殊荣,就连我那大哥儿,每每也不无酸意呢。”
先帝的嫡长子刘镱,也就是如今的新帝,生于大汉立国的那一年,大了他足足三十岁,就连皇长孙都同他年岁相近,对于先帝而言,可不就孙儿么一般么。
“那是因为孩儿自小顽劣,先帝仁慈,逗着玩儿的。”
“你确是有些皮,不知道打了我多少盅儿呢。”叶笑着打趣道:“那会子规矩立起来了,人人都是谨言慎行,也就是你,还时常能让先帝有点笑声,这一晃儿,你这猴儿也长大了,还有了自己的孩子,真快呀。”
刘开放低着头,女儿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圆,像极了妻子,他的心里一痛,忍不住偏过头去,一双小手攀着他的小腿,不住地扯裤角,当他握住那只小手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事物贴到了手背上,原来是女儿用小脸蹭他的手,像是一只小猫一样。
叶瞧着这对父女,明明都很贴心,偏要视而不见,可她毕竟不是亲祖母,有些话只能点一点,不好说得太深。
第三章 来意
“圣人。www.uu234.net”
刘开放的称呼刚一出口,就被她打断了。
“你生得晚,没有经历开国之初,本朝破旧立新,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僻如说这称呼,不过称一声皇后,或是太后罢了,就是皇子,愿意的叫一声母亲,不愿的,也是一般无二,什么官家圣人都是他们翻出来的老黄历,新旧之争,不光是争一个称呼,还有阶级、利益这些。二十年多年前,你还未出世,这个国家曾经差一点分裂,如今提起来,依然讳莫如深,真相总有一天会揭晓,正如当下,先帝走了,你大哥即了位,那些被压下去的暗流就开始蠢蠢欲动,新洲那等化外之地,不过是个线头罢了,拔了这个线头,带出来的是什么,谁又能知晓,你知道么,他们将你的岳丈召来了,这会子或许就在琼州呢。”
刘开放一愣,新乡侯姜宁已经七十多岁了,当年就连他们成亲都不曾来过中土,后来还是他们小两口飞去了新洲,这才全了礼数,对于这位老岳丈,刘开放唯一的印象就是刚正,也有些害怕。
当年的新洲一行,也让他见识了那片广袤的大陆,与中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为了开发与繁衍,让汉人占住脚,先帝顶着朝野上下巨大的压力,连续数十年不动摇地向那里强制移民,甚至不惜封了整个秦地,将关中百姓尽数迁过去,就连长安这个伟大的名称,也成为了新洲的首府所在地,大汉帝国的五都之一。
如今,先帝刚刚故去,那里就掀起了不小的风潮,对于刚刚登上帝位的太子刘镱来说,不吝于一个考验,难怪从不踏足辽地的太后都亲自飞了过来,打着关心自己的名号,实则不过是为了寻求一个同盟罢了。
这样的心思,连一根筋的母亲都看得出,刘开放又岂能不知,不过他并不想掺合其中,一个郡王而已,管得又是辽东这等蛮荒之地,他不认为自己有被人拉拢的资格,左右说什么听着就是,除了自己的亲事,别的都无所谓。
“太后是以为,他们在新洲掀起动荡,是冲着先帝去的?”
“都说你聪慧,果然一点就透,先帝故去,他们骤然发难,想要动摇大汉的根基,你们都是先帝的孩子,这个时候就更应该团结一心,若是让人一挑拨便起了内讧,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可不是天下之福。”
刘开放的心里有些腻味,无论闹得有多欢腾,也轮不到自己这个边荒郡王,怕是上头的两个兄长,让太子忌惮了,当年太子与秦王争宠,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秦王失势,连封地都被一窝给端掉,变成了人人笑话的空头皇子,比他这个蛮荒郡王还要不如,皇家里的那些龌蹉事,不会因为科技的发展或是世界的进步而改变,权力伴随着血腥,都是他极为厌恶的东西,刘开放突然有些怀念异时空,那些为了追求自由和解放而走上战场的女兵们。
他的心不在焉,看在叶的眼中,就成了另一番解读,好一点是胸无大志,难听一点就是得过且过,自甘堕落,这也难怪,小儿子难免被父母宠着,没有严格的管教又怎么能成材,不过死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哪里像做大事的料。
“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说了,可有句话,你娘不好说,我这个做嫡母的却不得不提,你如今还没有后呢。”
刘开放心里哀叹了一声,终于来了,他不得不放开女儿的手,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太后教诲,敢不铭记于心。”
终究还是不肯叫自己一声母亲,叶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出一付欣慰的样子。
“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只管同我说,我为你作主。”
“谢过太后。”
他仍是一板一眼地谢过,左右只要自己不肯,没得硬塞一个王后来吧,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府中的最高主事者,辽阳王太后老人家回来了。
“哎呀,你可是稀客,我一听就赶紧回来了,连城里的庙会都没去逛呢。”
金雉奴声到人到,刘开放松了一口气,赶紧带着女儿向她见礼。
“我同圣人叙叙话,你们爷俩下去吧。”
刘开放如蒙大赦般地赶紧溜走,临走前还与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金雉奴心领神会,来者不善啊,回过头,叶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是你将老十七接回来的么,怎得自己反倒不见了。”
“哎,不耐烦回来,就去外头透透气了,你来怎得也不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啊。”
“咱们俩见个面,还要准备什么?”叶上前拉住她的手,啧啧称赞:“都说你出身军旅,同样的岁数,活得可比我年轻多了。”
这倒不是假话,如今的金雉奴,看着也就是五十出头,面上的皱纹都不十分显,站在一块儿,说是两辈人都有人信,原本粗疏的双手,竟然也细嫩了许多,这简直是逆生长啊,哪像自己,不精心梳妆个把时辰,连门都不敢出,人都不敢见。
偏偏金雉奴还得意地一笑:“那是,吃得好心情好,人自然就长得好,哪像你,操心的命。”
“我是真羡慕你,这辈子什么都得到了,还活得那么自在,他怕委屈你,连宫苑都安在了外头,封号独一无二,连生的儿子也是独一无二,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是什么铮、铿、镱,他却叫做开放?”
“因为你说了啊,他独一无二。”
金雉奴的话逗笑了她,叶拉着她坐到暖榻上,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种出嫁之前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尽捡一些双方共同经历的话题来说。
“要说先帝的这些女人里头,也只有你让我生不出多余的心思,还记得那一年,你千里迢迢从敌国回来,就为了让我有个活下去的希望,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如今老大即了位,照例要封赏的,你这尊号也该上了,老十七还是个郡王,等过年改了元,升亲王自不必说,封号定了个辽字,你觉得怎样?”
“辽王太后?还不如现在的叫得顺口。”
叶“扑嗤”一下笑了声:“你这性子,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金雉奴笑而不语,对于她的来意,虽然有了猜测,不过总也要等到说出来才会知道,她不急。
“我知道你素来不在意这些,当年得封贵妃也是先帝自己过意不去,可这些事情,别人会在意,比如亲人,家人,孩子,咱们现在不就是指望他们了么,你一直呆在辽阳,老三老十可是颇有微词了,说你只顾小的,不给他们尽孝的机会。”
“屁,那两个小兔崽子,别的没学会,规矩倒是一套套的,我才不耐烦去他们府上,还是这里舒坦。”
“这不就是了,都是你的亲子,你不在意的事,不等于他们不在意,这其中的分寸,你应该理会得。”
金雉奴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她搬到偏远的辽东,就是为了躲那些烦心事,没想到,事情还是找来了。
新帝登基,政权交替,是国家最容易滋生动荡的时候,她在北中土的影响力无人能及,三个儿子当中,两个封在中土要地,自然是新帝最重要的拉拢对象,对方这是逼她表态啊。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同你说句实话,他临终前,我答应过,有生之年会为他守着这个国家,所以你可以放心。”
叶长出了一口气,只要得到这句话,就不枉她如此高龄还要飞这么远跑一趟。
在国内,金氏是真正的军旅世家,大司马金明当年掌着全国之兵,在军中一言九鼎,这位金贵妃也是国朝唯一一个封了妃位还能掌兵的后宫女子,如今金明虽然已经逝去多年,可他的子弟旧部依然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更不必说金雉奴本人了。
好在他们从不与文臣结亲,一直以武勋世家自居,这才不为君王所忌,如今新君初立,只要有了金氏的点头,就等于得到了军方的全力支持,纵然有些不开眼的想要闹些乱子,也不足为虑。
解决了一件大事,叶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言谈之间也随意起来。
“老十七这事还没过去?我可是想为他物色一个,就怕你看不上。”
“只要他乐意,我有什么看不上的,可你知道这孩子一根筋,没那么容易过去,且等等吧,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劳你费心。”
“那就说定了,若是有一天他要娶妻,你可不许瞒着我。”叶郑重其事地说道:“其实我来还有一事想问你。”
没等她问出口,金雉奴飞快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对不住,我答应了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被她堵了回去,叶莫名地有些吃味,这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内心,还是很有几分妒忌的,原因就是,最心爱的男人,将秘密付予了他人,却不是自己这个结发妻子。
为什么?
刘开放牵着女儿的手,走在自家的后院里,一岁多的的小女孩连话都说不利落,走起路自然也是摇摇晃晃,需要他经常留意,以免不慎摔倒。
刚开始,小女孩似乎有些怕他,总是鼓着圆圆的小脸,小嘴紧抿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刘开放松开手,朝前指了指,示意她自己走几步,小女孩眼珠子眨了眨,有些不情不愿地朝前走,边走边回头看,本就走得不当,这样一来还没走上两步,身体便“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刘开放慢了一步没接住,赶紧上前一把扶起,出乎意料的是,孩子摔得实在,却没有哭出声,扬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泪花在眼睛里打转,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
“傻孩子,疼就哭出来。”
小女孩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把小脸蛋挨在上头轻轻地蹭来蹭去,刘开放忍不住抱起她,小女孩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软软得香香得,让人舍不得放手。
“主公!”
当他抱着孩子走上后院的长廊时,两排仆役装束的男女跪坐于地,朝他深深地低下头,这种礼节既不是古汉礼,也不是现时提倡的稽首,而是来自于两个附庸部落的自创,颇有些画虎类犬的感觉
部落是对于周边那些小国的统称,一个是朝鲜半岛上的高丽人,另一个则是隔得不远的倭人,这些人再加上辽东那些大山里的野人,海岛上的琉俅人,全都是他这个辽阳郡王的附庸,这些仆役便是部落里进献的,在名义上废除了奴隶制的大汉帝国,属于没有奴隶名份的奴隶,生死全在他一意之间,毫无人权可言。
“你们抬起头来。”
他走上台阶,向跪在左边的仆役开口说道,那些男子剃着一种奇怪的发型,周围剃光再把头发梳成一个朝天的髻子,用绳子扎起来。
“主公,请吩咐。”
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倭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就是极为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做得不好,自己就会给自己肚子切上一刀,比一海之隔的高丽人要刚烈许多,用得极为顺手。
看着那一张张虔诚的脸,他很难相信,这些矮脚倭人会在某一天登上大陆,向远远超过他们人数的中土进军,什么样奇葩的王朝才会孱弱到那种境地啊。
最终,刘开放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目光让这些倭人感觉到了陌生,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心里愈加惶恐不安,要知道这位郡王的一句话,也许就意味着部落里千万人的性命,哪里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
步入大堂,里面赫然站着一个魁梧的背影,在对方面前,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刘开放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
他本想将孩子放下来,不曾想抱了许久,孩子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嘘。”
姜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将孩子接过来,就这么放到臂弯里,一脸慈爱地看着那张小脸,让刘开放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十分惊讶,这位传说中的孤胆英雄,几曾有过如此和熙的一面。
摇了一会儿,等到孩子睡熟了,他赶紧唤来乳母命人带去安歇。
姜宁恋恋不舍地看着孩子被抱走,良久之后,似乎才发现他的存在。
“哼,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小婿无颜以对岳丈,请大人责罚。”
“责罚?”姜宁冷冷地说道:“映雪选了你,我纵然再不愿意,也只能由着她,因为这孩子倔强,自小又没了娘,我有负于她,可是交与你才几年的功夫,人就没了,当初听闻这个噩耗,她的几个兄长当即就想来找你,老夫也很想宰了你,去下面陪我的女儿,可是没下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晨曦?”
“哼,不全是,你自己看看你的作为,扔下寡母幼子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像是人干出来的事吗?若是当真殉了,我也赞你一个有情有义,如今怎么着,跑了一圈发现舍不得死?”
“小婿惭愧。”刘开放黯然答道,当初他是真得心痛欲死,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你命不该绝,是因为映雪求我,放过你。”
什么?刘开放愕然抬头,却见姜宁一脸的沉痛,陷入了回忆当中。
“生产前的一天夜里,她打来电话,告诉我自己的情形,那时我便知道不好了,可她执意要为你生下孩子,你知道么,晨曦是她拿命换来的!”
刘开放怔怔地坐在地上,听着老者的话一字一句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自己身上。
“她哭着求我,不要找你的麻烦,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这个傻女子,她哪里知道,你日后再娶新嫁娘,一转眼就会将她忘得干净,而晨曦也成了没娘的可怜孩子,一点都不值得。”
姜宁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说道:“你说,你哪一点配得上我的女儿?”
“小婿错了,小婿错了。”
刘开放泪如雨下,甚至希望对方施以拳脚,可最终却被老人扶了起来。
“是我错了,不该送她去琼州读书,哪怕留在新洲不嫁人,平安快活地过一辈子,也好啊。”
刘开放扶着他在堂上坐下,自己束手站在一旁,姜宁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看着这个有几分木讷的女婿,怎么也无法再生气,毕竟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
“我要去琼州参加改元大典,你娘不准备去了,你呢,是个什么主意?”
“我要在山中结庐自守。”
姜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也好,朝堂那趟混水,你这性子,踩进去也是个麻烦,不如就在一旁,看着他们闹腾吧。”
思虑再三,姜宁还是没有把压在心底的那一丝疑虑问出来,不光是由于女儿的嘱托,还有一些说不口的原因,算了,人已经走了,让他们置身事外也好。
刘开放惊讶地看到,老人刚毅的面容中,那种须发骐张的虎虎声势,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和。
凛然。
第一章 决战(一)
帝都昌平区南口,卫戍区警备三师坦克团驻地,号称“御林军”的这支部队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其前身可以追溯到秋收起义和井岗山革命根据地时期,做为首都防御的重要力量,保卫着共和国和党的中央机关,曾经多次参加国庆阅兵,可以说从49年开始,便见证了新华夏军事装备的革新史和现代化进程。www.uu234.net
凌晨时分,冬夜的星星十分稀疏,看起来既不浪漫也不美丽,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越过重山峻岭,在空气中发出阵阵咆哮。
刘禹毫不意外地缩起了脖子,将皮夹克的领子竖起来,放下皮帽的耳朵,重重地哈了一口气,感受一下相隔八百年的空气质量区别,似乎除了冰冷,还有一种微微的酸意。
看来今年的雾霾形势从一开年就不乐观啊。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不准备下来了?”
钟茗扬起脸,由于光线的原因看不清表情,不过刘禹能猜出几分。
“仰望星空,思考人生,领袖的情怀,你们这些普通人是不会理解的。”
他跳下下舷梯,周围并没有亮灯,应该是出于保密的原因,不过隐约能看到巡逻的身影,似乎还有军犬的低吠,钟茗身后站着两名军官,年纪大约三十多岁,肩上扛着两杠三星,为首的男子似乎还处于震惊当中。
“介绍一下,楚团长、张政委,他们负责你在京期间的住宿和安全保卫,具有一定的知情权。”
两人显然只有部分知情权,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他一下,双双举手敬礼。
“首长好。”
“为.......”刘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好在反应迅速,上前与他们一一握手。
“为了我的事,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都是组织上交待的任务。”
和他们一块儿走出停机坪,刘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排排的履带、钢壳、棱角分明的车身、圆滚粗_黑的炮筒子,在夜色下闪着令人窒息的光泽,似乎随时都能吐出死亡的气息。
两排坦克面对面排列,高高扬起的炮管像是敬礼的手,让走在当中的他肃然起敬,原来这里并不是他以为的直升机停机坪,而是坦克训练场,见他走得很慢,楚团长还好心地为他介绍。
“这是99式的最新型,还在定型阶段,全军只有我们团装备了一个连,它的对面就是99a,太黑了看不清楚,明天你一看就明白,差不多是两种型号了。”
“这个不算保密范畴吗?”
“当然算了,不过对于你是公开的,不然干嘛要把任务下达到我们团,政委你说是吧。”
张政委笑着点点头,他们团是有外事接待任务的,全军最新型的装备只要到了他们手中,也就离正式曝光不远了,所以只要不是拿着手机拍细节发朋友圈,普通范围内的参观都是允许的,刘禹回头看了一眼钟茗,后者忍着笑,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上头把你当成狗大户了。”
刘禹一愣:“这玩艺也卖,多少钱?”
“这是现役主力装备,外贸版的vt4大概是6
00一辆,五十辆以上打九五折,一百辆九折,配一个基数弹药,一百辆以上一次付清的送人员培训,配套后勤八折,发动机没得折。”
钟茗如数家珍,小嘴嘟嘟往外冒,不光刘禹听傻了,两个团级主官也是一愣一愣的,感觉就像西单商场买大白菜,还是批发价一样。
“600不贵啊,现学来得及吗?”
钟茗白了他一眼,一个字一个口型:“万......刀。”
“也不......什么?”刘禹一个大喘气,悻悻然说道:“也就是一辆豪车钱,可比豪车牛掰多了,可惜上不了牌。”
“就是就是,还是低配版,没esp、上坡辅助、abs、双气囊吧。”楚团长深有同感。
张政委也在一旁凑趣:“指定没有,什么全景天窗啊、真皮内饰啊、语音导航啊、立体音响啊通通都得加钱。”
说笑了一会儿,钟茗好奇地问他。
“上得了牌也来不及了,你打什么要用到它?”
刘禹笑笑没说话,为了准备已近在眼前的大战,他需要海量的资源,穿过训练场和宿舍区,他们来到指挥部大楼,走进早就准备好的会议室,将一个小小的存储卡塞进笔记本电脑,联接到投影仪,很快就出现了令人震惊的画面。
飞行器航拍的战场被两百寸的屏幕显示出来,给人的感觉无比震撼,因为画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鲜血还有残肢,以他们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破碎的是炸药所致,完整一些的或许是枪弹,也有可能是刺刀或是刀枪,高空大角度全景式的拍摄到局部的小细节,无一不显示出战争的残酷,两个主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不像是非洲啊。”
“中东?看那个大坑,像不像82迫炸出来的?”
“不像,看他们的武器,还有刀枪箭矢,跟个古战场似的,不会是群演吧,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么大的密度,得多少人来装尸体,难道是吹气人偶?”
“这道具水平,赶得上拍三大战役那会了,记得咱们刚入伍,我还分到了一句台词呢。”
张政策很不客气地戳穿他:“就一个字,啊。”
“那也比你强,你连个近景脸都没有。”
两人互揭疮疤,钟茗却瞧得很认真,眉头深深地皱起了。
“多大的规模。”
刘禹的精神有些不好,说话有气无力:“我方一个军,敌人差不多八万。”
“结果呢?”
“我的主力军被打残了,敌人伤亡过半,光是尸体就扔下近五万具。”
听到他们的谈话,两个主官停止了说话,诧异之情溢于言表,楚团长大着胆子开口。
“真事?”
钟茗没理他,继续说道:“怎么会这样?”
刘禹的面上有几分自责:“都怪我,膨胀了,把敌人想得太简单,把自己想得太强,其实他们在历史上就碰到过火药,宋人把大炮架到城墙上,也没能挡住自身的
灭亡,这个王朝正处于上升期,军队的组成和战斗意志都是时代之冠,想用区区枪弹吓倒他们,怕是不够。”
“所以你想要坦克?”
“来不及了,战斗或许已经打响,与其去学那玩艺,还不如加强直升机,我要外挂机炮、火箭弹巢,导弹就算了,没什么性价比,机舱够大,弄些大炸b好了,最好全自动的。”
楚团长听了不对劲:“武直?那玩艺可比vt4贵。”
钟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是想亲自上阵吧。”
“有问题吗?我不信他手下还有个家伙叫郭靖,一箭能把直升机射下来。”
“那玩艺我还不会开呢,你知道得训练多久才能把机枪打到地下而不是乱飞?”
钟茗直接否定了他的装b计划:“你不清楚自己的价值吗?万一有个机械故障,你觉得从一千米掉下来和八百米掉下来,死得会不一样?”
“我开了这么久,不也没出事?”
“出事就晚了。”钟茗毫不客气地怼回去:“现代化的前提是工业基础,先进装备需要海量的后勤保障来支持,就以你的直升机来说,每次飞机不是在基地里做的保养,那么多机械师全都是从全军选拔,他们是全华夏最优秀的团队,比一号首长的待遇还要好,就是生怕你会出危险,躲还来不及呢,你还自己往上找,你说我能答应吗?”
话说到这份上,刘禹也没辙,毕竟人家是为了他的安全在着想,最终也只能妥协,梦想中的武直大战拉斯维加斯是不用想了,不过普通一点的要求也写满了好几张纸,大致上包括。
7.62步枪机枪通用弹五万发。
67式木柄手_榴弹十万枚。
60mm迫击_炮弹两万五千发。
6.5mm轴承钢珠二十万枚。
标准药包5克装二十万袋。
工程塑料护甲大、中、小号各五万具。
抗感染、凝血类、麻醉、破伤风类等药物十吨。
纱布、针袋、手术器械、标准双人担架、消毒水若干吨。
散装白酒两百吨。
燃料油类一百吨。
军用口粮二十万人份一个月供应量大约一千五百吨。
还有帐篷、农具、兽用饲料、防疫药物、调料等等乱七八糟的杂物若干吨。
钟茗只看了一眼就交与两人:“你们只有24小时,第一批物资就从后勤仓库调吧,两小时后到位。”
楚团长接过来,张政委靠近他,两人越看越是纳罕,又听到她的话,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出去带上门之前,张政委回头看了一眼大屏幕。
“这......是真的?”
没有人回答,刘禹趴在大条桌上,眼皮子早就阖上了,钟茗从里间找了一条军用毛毯,轻轻地为他盖在身上,男子疲累的样子,让她看得入了神,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两兄弟其实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至少侧睡时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章 决战(二)
牛栏山,海拔不到百步,算是一个大一点的丘陵,位置却很紧要,离着不到十里便是顺州的州治怀柔县城,十三世纪,山下还没有什么大的产业,只有一个中等规模的镇子,山上也显得十分荒芜,唯一的建筑是辽代时期的一座佛寺,为数不多的挂单僧人被人清理出去,关在了一间耳房里,寺院内外布满了实枪荷弹的军士,他们穿着绿色的棉大衣,内里却是双排铜扣的大红上装,头戴宽檐圆帽盔,盔顶一丛豆大的红缨,宛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在慢慢开始吐绿的山野乡间。m.www.uu234.net
雉奴带着四小丫步入院中,先期到达的张通跑出来向她禀报。
“老总,已经安置停当。”
她“嗯”了一声,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地走上大雄宝殿,外殿供着一尊千手观音,造型妖娆,仪态万千。
“人呢?”
“就在里面。”
张通见她没有进去的意思,赶紧进去将人带出来,来人是个北地装束的老汉,见了她便是一揖。
“小老儿姓丁,与老总有一面之缘,不知可还记得?”
雉奴笑了起来:“自然记得,辽河边上,咱们一起捉了那......”
她的眼神随即黯淡下去,话也堵在了嘴里,老丁头虽然年纪不小,眼神却还不错,一见她面色有变,当下也不再多说。
“小的此次奉主事之命前来,一是做为向导,二是负责联络,不知老总带了多少人到此?”
“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一个亲兵都,各军主力正向通州一带逼近,听到你们的消息,我自已过来,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据城中传来的消息,鞑子大军正在向昌平方向集结,那是他们北逃的退路,咱们的人也正在赶地过去。”
雉奴在脑子回想了一下大都城的地形,大致明白了当下的战略形势。
“那我军的任务呢?”
“不敢,城中转来的主君钧令,忠武军应当沿卢沟水布防,接管大都城南、西两个方向上的防务,留下不少于一个厢的兵力,中军在控制东路的同时,堵住东北方向上的鞑子退路,伺机歼敌。”
“那为何,你让我们避开怀柔县城,跑到这个山疙瘩上做甚?”
怀柔县正当要冲,潮河和白河这两条大水在此交汇,古时的河道就是商道,官道也大都沿河而修,更不要说行军走马,那是一天也缺不得水的,因着战事的关系,山下的官道没有什么人迹,从山上很轻易便能看清。
“城中一个内线来报,他们奉命护送一个商队出关,走檀州、古北口,若是知道咱们拿下怀柔县城,必定会另择他路,那样就拦不住了。”
“商队?”
雉奴皱起了眉头,原本以为是什么重要军情,没想到是个商队,哪里需要劳动自己出手,甚至亲兵都都显得多余,正待发火,不防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一下子闭了嘴。
“伪装的商队,内中有个人是主君点名要留下的人。”
顺州,隶大都路,始建于辽代,金人划置,下辖怀柔一县,也是州县同治的附廓县,做为京城周边的重要据点,守军原本就不少,在宋人大军来临时,城防非但没有加强,反而有所削弱,就连例行的城门审查都有几分敷衍。
解呈贵穿着一件毛皮袍子,为了骑马方便,下摆做了修剪,胯下的骏马显然是精心挑选过,并不是体形瘦小的蒙古马,肩高蹄阔,膘肥体壮,既能负重又能持久,马后一条绳索牵着另一匹同样的好马,同时也驮着他的兵器给养,与他一样的行装的还有上百人之多,除了坐马和备马,还有上百匹驮马,装着行商惯用的箱笼,一行护卫者除了他这样的汉人,还有不少蒙古和色目人,看起来就像一支西域行商,从大都城贩货,卖往塞外漠北一带。
与他同行的也是一个汉人,年纪相仿,面白无须,眼睛左右乱看,似乎透着兴奋。
“老五,你这是第一次出门?”
听到解呈贵的话,董守忠转过头,有些羡慕地说道:“你解二郎江南都转了一圈,哪知道咱们的苦,整日价地圈在府里,连个日头都看不着,要不是大汗开恩,这会子还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呢。”
“节哀。”
“你也是一样。”
解呈贵在心里笑了笑,明面上,解家族人是抵抗到了最后一刻,阖族尽灭的,也因此博得了一个忠烈满门的美名,而董家只跑回来这一个,董守忠是董文炳次子董士选的五子,荫恩进了怯薛,前后不过两个月,而他已经是两年的老人了,级别更是到了千户,虽然在蒙古人掌权的怯薛无法成为实职,若是放出去,至少也是个实职万户的不二人选。
然而在这只小小的怯薛百人队里,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军士罢了,被怯薛长玉速帖木儿指派奉命护送重要人物出塞去,不光为首的是个汉人,护送的怯薛也有一多半都是汉人子弟,全都是各大世族的直系嫡脉,在样的形势下,选中的人都清楚,这一趟怕是赶不及回来了。
从大都城出来,第一站就是怀柔县城,为了防备不测,他们几个前出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看到城头上的旗帜依旧才算放心,通州左近已有敌踪出没,辽东出关的路算是堵死了,要想走也只有东北面的檀州一途。
消息传回去,得到的命令却是绕过县城,昼夜不停直达檀州,这就不是一两日的路程了,解呈贵觑了个空子,从前路的哨探位置退下来,理由也是现成的,既然要连夜赶路,就要保持体力,自然是大伙轮着来,没得将一个人使到死的道理,他们虽然是汉人,那也是有身份的汉人,并不是随意可以驱使的牲口。
绕过怀柔县城,沿着潮白河一路向东,不过十里地就到了牛栏山山脚,这条官道从山脚下经过,边上就是河床,一行百余人近千骡马在路上排成长长的纵列,占据了大半路面,好在没有什么人争道,倒也不觉得拥护。
解呈贵与董守忠等人落到了后头,除了大队驮马箱笼,还有一队四五十人,多数都是汉人,为首的男子是认得他的,主动开口说道。
“你是解家二郎?”
“正是鄙人,郭都使,这些都是你的家人么?”
解呈贵明知故问,郭守敬一身商贾装束,身后的竟然有几个深目凸鼻的色目人,不过还是以汉人居多。
“几个家仆,不值一提。”
郭守敬并不想与他多说,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条路上没什么干系吧。”
“方才看过了,没什么异常,郭都使不过是运些货物贩去关外,就算有什么盗贼马匪不开眼,也有咱们弟兄呢,哪里就有干系了。”
他看着那些箱笼,状似无意地问道:“里头有什么奇珍么?”
“没有干系就好,一路辛苦你们了,若是当真遇上劫匪,些许财物,失了便是,无甚要紧。”
解呈贵点点头:“都听都使的。”
郭守敬重重出了一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朝后边看了看,大都城高大的城墙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再看上一眼。
没等他一口气出完,前面突然间响起了爆豆般的声音,众人俱是一惊,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人喊马嘶,前路一片混乱,眼见情形不对,解呈贵从腰间拔出刀子,一刀砍断了马后的绳子,几个骑兵飞马跑过来,嘴里不住地喊着。
“宋人来了,快退,快退回去。”
“”几声,这几个骑兵便连人带马仆倒在地,郭守敬睁大了眼睛,丝毫不顾眼前的混乱,竟然想要下马去看,解呈贵在马上将他拉住,拖着笼头就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的董守忠吓得懵了,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赶紧追上去。
“”
枪声越来越激烈,他们只顾得上死命地奔逃,好不容易声音小了些,前前后后已经没了旁人,就连方向都脱离了官道,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董守忠手中的刀子都在哆嗦,郭守敬心神未定,突然想到了什么。
“宋人怎么会在前头?”
解呈贵正在警惕地看着前方,远处的枪声似乎已经停下来,只是偶尔才会响起,他突然问了一句。
“都使说什么?”
“宋人怎么会等在前头?”董守忠心惊地替他说话,不妨听到一个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那是因为,某告知了他们。”
“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转过头只看到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身上猛得一痛,低头一看,一柄长刀从腰腹间捅进去,“噗”得拔出来,鲜血激射带走了全身的力气,董守忠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下来。
“你?”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郭守敬反应过来时,那把血淋淋的长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对不起了,郭都使,上头指名要你,这份功劳,某家劝之不恭,只能收下,你莫要乱动,活着总比死了值钱。”
郭守敬没有动弹,不是他怕死,而是看到了远处围过来的宋人,无论是奇异的装束还是为首的女子都没有放在眼中,反而是军士们手中平端的火枪,让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因为与李世安送来的相比,样式又有很大的不同,似乎更加精致和紧凑。
雉奴慢慢勒住马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大眼睛在两人身上扫过,停在郭守敬的身上。
“禹哥儿要的人,就是他?”
“正是此人。”
为了不引起误会,解呈贵扔掉刀子,举起双手,他已经看到跟在后面的老丁头,后者像他使了个眼色,表明这个女孩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属下还有一事禀告,大都城中,咱们的人已经掌握了一座城门,人手不在少数,若是能得到大军的接应,未必不能一举而下,请上官斟酌。”
雉奴的眼睛一亮,这个消息可比眼前的什么人重要多了。
第三章 决战(三)
昌平县城,经过三天的努力,战场上数万具战死者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后掩埋,只有翻起的泥土还残留着异样的颜色。m.www.uu234.net
随着援军的陆续到达,城下除了前厢、左厢、右厢,后厢与后营也赶到了城外,至此,射声军主力除了留在荆湖地区的后厢一个军,全部在这里了,他们遗留下来的空缺,被随后的忠武军接过,忠武军的两个厢负责扼守大都城的西面和南面,另有两个厢在郑德衍的带领下,与后营一起来到昌平城下,至此,城下集结的人马已达七万之众,而他们的对面,鞑子的大营从西山、玉泉山一直绵延到榆河关、太平庄一线,方圆上千里,超过五十万众。
此时,整个县城俱已被清空,所有百姓移居城外,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顶厚实的帐篷,家中贫寒无依的人家,还分到了御寒的棉衣,在十三世纪,布匹与银钱也是差不多等价的,棉布更是贵重,棉花的普及还要等到明清之后,当然,这也不是无偿的,他们便是清理战场的主力,除此之外还要干些杂务来换取口粮。
郑德衍受到了马应麟等将校的亲迎,一路走走看看,嘴里啧啧有声。
“贵军这一路,仗没少打啊。”
“那也不及你们,在京东路坚持了三年多。”
对于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汉,马应麟并不敢怠慢,眼中骄傲,说出来的话却是谦逊之极,身后的几个厢指也是想尽办法吹捧。
“当年在琼州,话匣子里可没少说京东路的事迹,咱们都与有荣焉。”
“可不怎的,年前还有你们的人过来进修呢,哎,旁的不说,那酒量可是够呛。”
几个忠武军的厢指都是去过琼州的,当下就有相识的接上。
“怕你们丢了面子,咱哥几个还没使上全力呢。”
“那一会儿再试试?”
“试就试,酒桌上,咱还没怕过谁呢。”
一路走走说笑,眼见到了行辕的门口,马应麟一抬手:“里头已经准备好了,老帅请,诸位请。”
郑德衍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去,又迟疑了一下。
“主君呢?”
“城外补给场,运气好,两个时辰能碰上一回,全军的补给呢,不过他留下话了,老帅和忠武军的弟兄,要好生招待,不可怠慢了去。”
郑德衍看着里屋,一排明显是拼起来的长条桌子,足有两步见方,上面摆满了闪亮的不锈钢盆子,里面全都是硬货,一只鸡只切开两半,带皮的肘子足有半个盆子大小,一盆最多能放下三个,还有大块大块的肉条切成两指见方,用手指起来便能咬下去,正是他们最喜欢的做派,而那些装在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清澈一眼能看到底,仿佛透着瓶子都闻得见香味。
“这......委实过了吧,某记得军纪上是不许饮酒的。”
马应麟呵呵一笑:“是不许过量,酒能御寒,也能消毒,平时军士出哨,也是可以喝上一小口的,这次两军会师,一则是喜事,二则嘛,大战在即,总要有个动员,这点事物,除了酒是定量,一人只有一瓶,多了没有,鸡鸭是收缴自敌产,不是百姓的,这肉嘛,全是鞑子的战马,健壮有嚼劲,味道不错,呆会大伙可以多尝尝,一准满意。”
“那就却之不恭了。”
郑德衍本就是个豪爽的性子,闻言不再推托,在马应麟等人的刻意交好下,双方本就不多的疏离感,经过酒肉的中和,很快就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一大批冷冻的马肉连同别的吃食、酒水送到了忠武军的营地,这些马肉是最近两三天才宰杀的,又经过了低温的保存,与新鲜的也没甚分别,何况又是军马,饲养的时候便是精饲料加纯天然,长时间接受负重和奔跑锻炼,富含不饱和脂肪酸,是最理想的健康食品,只是卖相不太好,很多肉上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洞,有的时候还会吃出一两块铁片,每当这个时候,军士们便会笑做一团,称吃到的人是中了头彩,好在军纪有规定,各人的酒水配额按职务高低递减,普通军士最多只有一杯二两左右,倒是不必担心会喝醉,因为天气依然寒冷,哨位上的军士平时就会有一定的配额,这同样写入了条令。
城外的补给场,占地足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这还只是空地,空地的周围,则是堆积如山的物资,还有一排尚未卸完的车辆,车门上原本打着“帝都卫戍区”的标志,不过被贴纸给盖住了,一万多名随军的民夫忙上忙下,还有数千名女子负责分发和统计,特别是那些识字的。
“军用睡毯一千条,口粮一万五千箱,护具一万五千领、点算完毕,送往左厢驻地,不要搞错了。”
董秀贞带着一群女子核查过后,在每个包装箱上用彩笔做出标注,具体到每一个军,因为他们的驻地相隔有些远,可以直接送到位,而不是到了左厢再分发一回,那样的话人手就不够了,整个后勤都是后营在管,由她们将货物入帐,再通过另一组出账,两本账目只有做平了,才会最后送到听潮那里汇总,以保证分毫不差。
从范阳到房山,再辗转来到昌平,离大都城是越来越近了,她们这些后营的女子却是越来越少,最多的时候曾经超过两万人,如今还剩了八千左右,绝大多数都已经与射声军的军士配上了,算是军属,享受的待遇与军士无异,有身孕的还会更好些,像她这种没有跑又没婚配的只有一、两百人,大都是破了家无处可去的,而她却有。
董氏自董俊这一房,长房董文炳子孙都在老家,次子董文用的家眷在大都城,反而得以幸免,可那毕竟是二房,隔了一层不说,也绝不可能再过回千金小娘子的生活,因为,她曾经身陷敌手。
光耀门楣是男子的事,报仇血恨也是男子的事,能保全清白就已经是万幸了,不知不觉这个军营成了她的庇护之所,董秀贞发现,在这里她还能做更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的事情。
分配好一批物资,她将清单交给负责运输的民夫,这一块涉及到骡马和人手的调配,归保障都管辖,上百吨的数量,需要的动力是很大的,这一切在后营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则,接过后营总管这个差使的听潮更是忙得不可交,要协调好每一批物资的归属,确定各军之间的优先级,按照动力的大小分配时间,核对每一批物资的数量等等,这一忙就是三天,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子想要喝口水,一拿杯子发现里面空了。
“尝尝这个。”
桃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圆罐子,上面画着一头斗牛,她十分熟练地扭开拉环,“啪”得一声,一股水汽喷出来,空气里都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这是发给你们技师提神用的,我怎么能喝。”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竟然沙哑了,桃儿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中,又递过去一张纸:“左厢的物资分配清单,你看看对不对?”
听潮抿了一口罐子里的饮料,将冒烟的嗓子润湿,一个一个地比对上面的数字,发现无误后收到文件夹里。
“这单子是谁给你的,她怎么不自己来。”
“一个罪属,她没资格接近这一带,吴老四的人看得可严了,根本不留情面,我看她都要哭了,就顺手帮了一把。”
听潮没有作声,后营里的军属居多,没有几个罪属能当组长,仅有的几个都是她见过的,自然印象深刻,不过这个道理在吴老四那里说不通,因为主君随时可能出现,任何有可能的威胁都不被允许,听潮也没辙。
既然没辙那就不想了,她奇怪地看了桃儿一眼:“你们通讯都的事儿完了?这么有空。”
“奉命前来接收物资,主君亲批的,你不知道么,估计还在车上没卸下来,干脆就来你这儿等着,一会儿省得再跑了。”
“主君回来了?”
“回来了,正和一个宋人谈话呢。”
听潮一愣:“宋人?”
“嗯,淮东来的,和忠武军一起到,一来就说要见主君,似乎还带了什么相公的书信,与咱们主君相识,他运气不错,一来就碰到主君返回。”
听潮见她兴致不高,多问了一句:“你认得他?”
桃儿摇摇头:“没见过面,不过听人说起过。”
她的眼神有些迷惘,原来被管道升心心念念了两年的男子就是这个样子啊,可是很显然,男子对于她的姐妹并不怎么挂念,连多问一句都舍不得,要说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她其实也不知道,更不打算同旁人说起了,因为新的一批物资送到,听潮很快又忙碌起来,她也扔下那些小心思,投入到工作中,现在都比不上眼前的大战来得重要。
“我来帮你,这是什么,不是我们要的......”
第四章 决战(四)
赵孟的表情有些错愕,出仕以来,他跟过的上官并不算少,无论是真州时的苗再成、楚州时的刘兴祖还是大老板李庭芝,文武都有,武人的粗疏自不必说,文人或许要讲究一些,可是再怎么样,也不如眼前的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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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他搜刮肚肠,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这个词来形容,无他,委实太奇怪了。
此刻的刘禹,身上穿着带毛领的飞行夹克,紧身裤加厚底靴,一头长发扎成马尾,修剪齐整的胡子布满腮边,妥妥的中年文艺范儿,双腿交叉靠在一堆箱子上,嘴里还叨着一根烟卷,眼神透出不羁的沧桑,绝对通杀涉世未深的校园少女。
“李相......可还安好?”
从书信中,看不出多少情绪,不过他很清楚对方一定是知道了,因为北伐军的声势极大,京东又隔得近,绝不可能瞒得过淮东,否则没有必要来这么一封书信,通篇都是问候的话,话题也是过去的一些共同经历,像是老友之间的絮叨,充满了好久不见骤然相逢的喜悦,可他却笑不出来。
赵孟更觉得尴尬,拱拱手嘴里嚅嚅半天,一个称呼硬是说不出口,人家都自立了,“抚帅”什么的不好再称呼,“主君”则是万万叫不出口的,一时间便僵住了。
刘禹一看便知,笑了笑:“你我也算认识了,我称你一声表字子昂,你可以随着李相公,没到三十吧,我应是痴长你几岁。”
赵孟松了一口气,不过那感觉更是怪异,一声“子青兄”怎么也叫不出口。
“李相公他,很不好。”
“怎么说,鞑子的压力很大么?”
“扬州一战,淮东兵马损伤过半,伤者无数,鞑子重围之下,又威胁淮东腹地,李相公殚精竭虑,头发几乎全白了,好容易撑下来,虏帅塔出主动撤围,沿运河直趋淮水,就在洪泽湖一侧,楚州形势与骤然吃紧,鞑子在淮水上架起浮桥,日夜不停地过河,原以为他们意在京东路,可没曾想,却是冲着大都城去的。”
刘禹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塔出所部离大都路最近,也是最有可能回援的军力,忽必烈回京时,只带了侍卫亲军也就是“怯薛”骑兵,留下的步卒经过几年的消耗,怎么也应该还有三十万以上,塔出不顾一切地回师,所带的兵马至少也是十万级别的,以如今的淮东还真是不好应付。
“淮东安全了,不是好事么?”
赵孟苦笑着摇摇头:“不瞒刘公,开始,诸君也是这么想的,塔出带走了淮西兵马,连江东路算一块儿,约摸二十万众,前后绵延数百里,若是此时趁机进军,不光是淮西,建康城也是一鼓而下,两浙诸路亦不是不可指望的,可是李相公,他......”
“他一力主张,阻击塔出大军,使其首尾不得相顾,难解大都之困是么?”
刘禹不是战略高手,但基本的智商是有的,一猜就猜出了大概,赵孟点点头。
“在下过来之时,淮东军已经在淮水沿岸展开攻势,破坏了鞑子多处浮桥,李相公有一句话让在下带给公,淮东会尽最大努力,将塔出留在淮水南岸。”
刘禹默默地收起信,话说到这份上,什么都没用处了,他拍拍对方的手臂。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看看,等仗打完了,把好消息带回去,比什么药都灵。”
“那就叨扰了。”
赵孟并不推辞,向他郑重地一揖,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新奇,完全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淮东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鞑子大军,在这里只不过是人们嘴里的乐子罢了,他一路上亲眼所见,鞑子在离大都城这么近的地方,连阻拦都不敢,战事之所以没打起来,不是鞑子不想,而是他们自觉兵力不够,没到十倍以上,这是笑话么?他觉得不是。
这里,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幽燕啊,宋人心心念念了整整三百年的幽燕啊,在北伐军的营中,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这话对宋人来说是梦想,对人家来说是实实在在的行动,他从前营走到后营,既看到了战兵,也看到了民夫、伙夫、马夫、甚至是女人,无论是哪种人,脸上都充满了希望,那是淮东最缺乏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普通人,对于战争的热忱,他们没有乡土之念,没有亲人要守护,凭的究竟是什么信念?
也有比较熟悉的,那就是位于后营最里头的伤兵营,在这里叫“野战医院”,与通营的红色不一样,这里是白色的世界,白色的营账、白色的被面、白色的纱布、白色的地面、就连来来往往的医者,也会在制服外头,罩一身白衣,同样的营地,在淮东也有一座,印象最深的就是对于清洁的要求,雇佣了不少妇人,恨不能一天洗上八遍,在那样的环境里养伤,心情都会好上不少,伤势恢复也要快些,那些繁琐的制度,他曾经好奇过,如今才发现,这里才是源头。
踏上北伐的征程以来,云帆还从来没有在营地里躺过这么长时间,不用早起操练了,也不用安排前哨、后路了,没有行军计划了,也没有作战要求了,听不到熟悉的号子声,前几天他连觉都睡不着,好容易能睡着觉了吧,冷不丁地被人一吵,原来是到了新的物资,那些熟悉的事物,让他心痒难耐,恨不能立刻便披挂上阵。
“不成,你这伤,起码得半个月功夫才能痊愈。”
在这里,什么职务都不好使,琼州出来的那帮妇人丫头自不必说,后来招进来的慢慢也体会到了,战士在前头拼命,她们同样不畏矢石,每每从死人堆里把人扒出来,不知道救下多少条性命,有了这一层在,伤员们天生就要矮一头,再加上人家都是女子,有力气也使不出,声音大一点的,人家直接给怼回来,丢了面子事小,下回换药别想再温柔了,一准给还回去,如此这般几回下来,军中便流行起一句话,“另得罪吴老四,莫得罪他娘子”,传闻被他看中的,就是其中某个医师,据说之所以会看对眼,是因为某日某女卸掉一条人腿,血淋淋地提在手里,面不改色地大吃大嚼,彪悍的形象顿时深入男心,可谓一见钟情,在军中传为佳话,成没成得先不说,至少没有明确地拒绝,这在琼州就算是有门儿了,当然也不排除人家是畏惧他的凶狠,不敢说出口。
哪怕是闻名的英雄军,这些医护也没留什么情面,云帆的要求被拒绝,想要找自家媳妇儿走个后门,结果人去了巡诊,一时没有回来。
“云军使,嫂子在也是
不成的,主君亲自吩咐过了,前厢第一军哪怕是伤愈了也不得归队,全数充做护卫之用,由主君亲自掌握。”
见他有几分沮丧,又安慰道:“你们现在总共不到五百人,上去了也不过是个指挥,能干什么使的,还是留下来吧,有你们第一军在,咱们也能安心不是?”
这就没法子了,主君肯定是好心,想为他们第一军留下种子,将来人员一扩充,以现有的人员,搭一个军甚至一个厢都没什么问题,只是一想到即将要与鞑子决战,就让人心痒难耐,恨不能马上好起来,哪怕是摇旗呐喊敲敲边鼓也成啊。
做为军中首席医师,赵三娘子负责的不光是伤员的医治,还有全军的防疫和诊治,其中也包括了一群特殊的人物。
俘虏。
当然一般性的俘虏是不会随军的,至少也得有些名气,具体就是武将千户以上,文臣州府的总管以上,这种人在元人那里都是精英阶层,自然不会太多,从半岛打到大都城下,统共也就两三百,一多半都是半岛上的战果,进入河北之后,几乎没怎么添新人,反而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病死了几个,眼下还有三百不到。
既然是俘虏,活着总比死了强,每隔一段日子,也会组织一次巡诊,主要是后营里的辅兵,自然也包括了他们,否则万一来一流行病,就会祸及全军。
这回生病的里头,包括了阿里海牙这个最大的头子,当然这并不是劳动赵三娘子的理由,在她眼里,病患没什么等级之分,只有难度之别,阿里海牙患得不是外伤,他腹痛。
“赵师,他还有救么?”
廉希宪不无担忧地问道,甚至用上了敬称,要说哪个宋人人在俘虏中最有威信,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绝对是一个,即使脸上冷冰冰地,治起病来从不含糊。
赵三娘子收回手,又在他的腹部按了按,心里有了几分数。
“可能是痈症,若是要确诊,需得做个超声,取过来怕是来不及,抬去医院吧,我让人准备手术室,一到就可以开刀。”
“开刀?”
廉希宪听得心惊,顾不得仪态,连连哀求:“赵师手下留情,他只是吃坏了肚子,就算没得救了,留个全尸也算是一份功德,何必要让他尸骨不全呢?”
几个军士挡在她身前,手上的火枪平端着,目光充满了警惕,以免出什么意外,听他这么说,赵三娘子还没开口,他们先是轻蔑地一笑。
“蛮夷就是蛮夷,赵师何等人物,那是天上的菩萨,活人无数,岂会做那样的事。”
“他当分尸呢,就你们这种尸骨,埋土里都嫌脏,谁耐烦动刀子?”
赵三娘子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命人抬了送去医院,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教学型的手术案例,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让他死。
“一会都看仔细了,别怕,当初我就是这么学的,对于,去中军找一下,有一种录影的机子,就你了,让吴老四送来,跟他说,咱们要使一回,主君那里我去说。”
“哎。”
被她指到的女医师面色通红,一溜烟跑了。
第五章 决战(五)
榆河,发源于西山山脉中段,流经昌平、怀柔、直到通州汇入潞水,是大都城北一带的主要水系,两军相隔不到五十里,饮用的是同一江水,只不过北伐军位于上游,若是放点什么毒药,会让人防不胜防。m.www.uu234.net
榆河一侧的榆河关,并不是那种传统的关隘,只是一个不大的镇子,也是距离昌平县城最近一处驻点,不过两百来户人家,自战事开始后就逃得差不多了,元人主力向昌平方向集结之后,余下的也被清理一空,他们就没有对面的百姓那么幸运了,只能打包家中稍稍值钱的家伙什,成群结队地踏上离家之路。
李大椿的手底下还有八千多人,从昌平一路退下来,好容易在这个镇子上扎住脚,李庭又给他补充了两千左右,凑足一个万人队,至于他本人,带着四万多步骑驻扎在稍后一点的太平庄,相距不到五里地,以骑兵相互联系,从大都城过来的主力大军陆续到达后,依山傍水,布置在西山、玉泉山、石径山、瓮山、以及榆河、易荆水之间的广大地区,也包括了忽必烈的中军大营。
“人马的饮用只能用镇子里的井水,河水只可做洗浴,不得入口,把树都砍了,墙垒还要再筑高些,壕沟挖深些,掘开河岸,把水引进来,下头插上签子,宽度不够,至少得一丈有余,不能让人一跨就过来......”
李大椿站在镇子外头的濠沟边上,阴沉着脸踩踩脚下的泥土,濠沟里面站满了人,一多半是他手底下的军士,还有一些是当地的百姓,被强征为民夫,他们已经干了三天,总算在镇子的正面挖出一条大半人身一步左右宽度的沟渠,照他的吩咐,沟里将会从榆河引水灌满,起到护城河的作用,濠沟后头是一堵一人高的胸墙,烧砖是来不及了,只能用传统的夹板夯土砌成,正好可以用上沟里挖出来的泯土,在他不懈地努力下,三天的功夫,胸墙的建筑已经颇有些形状,墙后用木头搭起架子,上面可以站人,镇子的四周每隔上几十步便搭起一座哨楼,高十余步,做为最优先建成的事物,为军心的稳定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里时常会浮现出那天的战事,宋人并不是不可战胜的,虽然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但是随后出现的铁鸟摧毁了他们的信心,弓箭射不到,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被屠杀,没有人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再加上宋人的援军抵达,到手的战果就这样飞了,一多半的人丢在了昌平城下,逃回来的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宋人停止追击,说明对方的人数并不多,可他们也丧失了再战的勇气,李大椿发了疯一般地督促手下,总觉得沟不够深,墙不够高,便是这种恐惧扎根心中的表现。
镇子周围所有的树木被一砍而光,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木料和石块被送上来,整个大都城周边都在进行疯狂的砍伐,就连用于宫殿扩建的木料也不例外,这场被后世史书称为“华北生态浩劫”的灾难持续了不只三天,到最后,西山、玉泉山等名胜
全都变成了光秃秃的石头山,几十万人都在伐木、采石,将这方圆几百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工场,唯一不曾参予的就是那些骑兵。
从后方到前方的道路已经被深深的车辙印所覆盖,为了赶时间,再也没有什么路面、田地或是荒野,到处都是运载木头和石料的大车,运到各个营地之后,再由色目人带着工匠加工成各种器械,从挡车到投石机等等,不一而足。
而再靠后一些的大都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粮食送出城,以供应军中的需求,巨大的供应量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无论是大户还是权贵的积蓄都是有限的,撑不起这么大的规模,可是在忽必烈的心中,显然还不够。
“每一个人都有义务为国家奉献一切,看看我们的对手是怎么做的,他们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人。”
忽必烈语气冰冷、寒意从每一个听者的心底升起。
“把京郊所有的牧场都关掉,无论它属于谁,马场也不例外,若是失败了,这一切只会便宜宋人,还不如吃进肚子里。”
“告诉阿合马,我给予他一切权力,无论是什么样的权贵,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勋,或是哪个贵胄之后,都必须上缴一千石以上的粮食,交不出就拿牲畜来抵,牲畜不够,就把他们的坐骑、战马牵来宰掉,让朕的军士大吃一顿,也算他们为国尽忠了。”
在中军大帐里交待几句,他就带着侍卫亲军去往各个营地,五十多万人的营地,自然不会聚在一起,而是沿着水源地和几个要点分别驻扎,按照战场的宽度逐次推进,这么大的正面,当然是越宽越好,可是当他转了一圈才发现,宋人竟然从几个方向堵住了去路,正在一点一点地挤压他的战略空间。
“大汗,我军北面的白浮山、石槽镇一带已经发现敌踪,相距不到三十里。”
李庭忧心仲仲地禀报,忽必烈皱着眉头,就算没有舆图,离着京城这么近的地形,又怎么可能想像不到。
“你的意思是说,从桑干水到双塔镇、新店镇、再到昌平县城、再到石槽镇,全都出现了宋人的踪迹,告诉朕,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按照已经发现的旗号,不少于五万人。”
“也就是说,无论是你的当面之敌,还是远处的这些敌人,都不会超过一万人?”
“末将也有此意。”
忽必烈从马上向远处眺望,明明知道三十里外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他还是隐隐感到了某种威胁。
“李庭,告诉朕,他们的补给线长达万里之遥,是如何撑起五万以上人马之用的?”
“大汗是想以轻骑袭扰,甚至是截断宋人的补给?”
“你觉得可行否?”
李庭略一思忖,
斟酌着答道:“末将想过此事,宋人绝不可能从万里以外运粮来此,那样所费民力几何?昌平一战末将注意到,他们的随军民夫,只有极少数,这点子人绝非粮道之用,故此有了一个推测,他们在河北各路停了两个月之久,除了咱们的人拼死抵挡以外,未必没有就粮于敌的打算。”
这个推测还是靠谱的,忽必烈点点头,或许宋人对那些大户痛下杀手,目的就是夺取他们的存粮,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而大都路的大户全都集中在大都城中,他们还有多少储备可用?
李庭又说道:“宋人的火枪厉害,护卫粮道不在话下,只需要数百人就能拒我万人大军,如此,若只是轻骑,很难达到目地。”
“轻骑不成?那朕的亲军呢。”
李庭没有回答,怯薛是蒙古人的精锐,更是他们的信念所在,至今为止还没有败绩,或者说是没有真正与宋人对阵过,他不想说出什么违心的话,忽必烈熟悉他的性子,也没有再逼问下去。
太平庄一线的防御让他十分满意,唯一不满的可能就是过于谨慎了,又宽又深的濠沟前,竟然还布置了拒马,宋人哪里来的骑军?
不过仔细看,又与普通的拒马不一样,更像是一丛荆棘,深深地植根在泥土中,镇子里的工匠还在日以继夜地赶工,看上去,李庭是打算将镇外的空地全部变成荆棘遍布的丛林,忽必烈不置可否地看着这一切,与往常一样,他的到来引起了阵阵欢呼,无数人匍匐在脚下的满足感就像美酒一样让人陶醉,成吉思汗让曾经一盘散沙的蒙古人成为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力量,他必须证明自己无愧于先祖,哪怕是兵临城下。
只不过从军士们的脸上,依然能看得出惊魂未定,战事的过程也许远不像奏疏里描述得那样,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便说明人类的词汇已经穷尽,这也是他并没有将这支军队转移到后方的原因,恐惧是会传染的,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勇气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忽必烈满意地看到,他的整个前沿,从榆河关到太平庄一线变成了一片堡垒群,李庭他们用尽方法做出坚强的防御,将每一幢屋子都当成了掩护,以镇子为支撑向两边延伸,一条条濠沟联接所有的营地,形成一个上百里的宽阔正面,强大的防御让他想起了建康城,那个被他围困了三年都不曾攻陷的坚强堡垒。
“李庭,你在等他们来攻吗?”
“是的,我的陛下。”
“假如他们不来呢?”
“绝不可能。”李庭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们一定会来,因为侦骑没有发现他们修筑任何防御措施,包括营地。”
没等忽必烈想好怎么回答,一阵极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某种号角,李庭神色凝重地望向北方。
“大汗,他们来了。”
第六章 决战(六)
整个北伐大军以昌平县城为中心,向左延伸至桑干水,向右一直到怀柔县,从西北两个方向压向鞑子的大营,像是一只猛禽张开翅膀,锋利的爪子便是驻于双塔镇的前厢,离鞑子最近的榆河关只有二十里地,伸伸脚就能赶到。
如今的前厢只余了四个军,恰好一万人,正当面的敌军也是一个万人队,通讯都架起的临时指挥中心将设在前厢的指挥部联进网络,使得他们可以实时分享所有的情报,虽然没有指挥中心那样先进,通讯方式也只是语音,不过已经是惨绝人寰的黑科技了。
指挥部里集中了全厢所有的中高级军官,包括一个厢指、四个军指、二十个指挥使、二十五个文教,正好五十人,再加上通讯都安排的技术工程师,将临时用做指挥部的帐子挤得满满当当。
驻军的营地里,各个军以都为单位,围绕树立在营中的大喇叭排成整齐的队列,齐唰唰地抬起头,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广大射声军、忠武军、羽林军的将士们,我是刘禹,被你们叫做主君的那个人,从琼州上船到现在,八个月的时间里,你们在广西路、荆湖南路、北路、京西北路、东路、河南府路、汴梁路、河北路、京东东路、西路,纵横整个中土大陆,大小数千仗,歼敌十数万,解放数万里之地,兆亿子民,令敌人闻风丧胆,无愧于铁军之名,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的声音从绵延一千多里的电线、音响线里传到遍布各军大营的数千个大喇叭中,再通过这些大喇叭的扩大,无论他们的旗帜上画得是两把火枪、一匹骏马还是一朵滴血蔷薇,无论他们来自于哪里,广南、荆南、北地还是京东,都昂起了头,脸上洋溢着自豪之色。
“这一路上,我看到了你们的英勇,也看到了你们的无畏、你们的牺牲,现在我要求你们全力以赴击破当面之敌、打破他们的幻想、踩着敌人的尸体、粉碎敌人最后的堡垒、还记得上船前咱们的目标吗?”
大喇叭里的声音陡然消失了,在安静了几息之后,一下子爆发出来。
“踏平大都。”
“光复中原。”
“踏平大都,光复中原!”
“踏平大都,光复中原!”
声音从每一个军士的嘴里迸出来,渐渐汇成一股大潮,响彻千里,欢呼声久久不歇,刘禹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声音平息下来,他才再度开口。
“将士们,现在就让我们去踏平大都城,彻底消灭敢于挡在你们面前的敌人吧。”
“我命令,总攻开始,全军前进!”
昌平县城的临时行辕,一套实时战场通讯系统包括了整面墙的大屏幕、联接中央处理器系统的无线信号将战场实时景像传回来,这些景像由全军各个方向发出的飞行器摄像头取得,再由信息处理模块转化为战场实时动态示意图,将交战双方的态势和进展一一呈现,以供他们决策。
从画面上看,一排排红色的箭头向代表敌军的白色方块进逼,首当其冲的就是榆河关、太平庄一线,他们的当面分别是射声军的前厢和左厢,也是战役中最早和敌人接敌的部分。
“把前厢当面敌人的阵地调出来。”
这套系统的自动化程度很高,基本上不涉及编程方面,界面也尽可能地照顾了他的情况,设定所有的操作人员都是科盲,华夏在这方面同样有着丰富的设计经验,给出的东西让他十分满意,他的命令被通讯都的操作人员执行下去,不过在触摸屏上轻轻一指,就将标记着榆河关的地形调出来,显示在大屏幕上。
飞行器从一百五十步的空中飞过,速度在八十左右,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过欺负下面的人看到也射不到而已,超高分辩率的摄像头将地面的景像巨细无疑地拍摄下来,一条长长的濠沟布置在镇子前方,沟前散布着各种障碍物,鹿角、拒马什么的,濠沟后头是一堵胸墙,挡住了守军的大半个身体只露出头部,镇子里驻扎着大量守军,外围用栅栏挡住了营地,一排杠杆式配重投石机被人推着向前移动,布置在胸墙后头。
“镜头下潜一些,那是什么?”
刘禹敏锐地发现投石机的后面,一个色目人带着一群汉人工匠在忙活,手推车上捆着一个个大黑罐子,被他们推到投石机后边,从车子上解下罐子,将一种黑色的液体倒出来。
“那是火油。”
郑镇国站在他身后,几个原汉人将校也辩认出,刘禹被他们一提醒顿时想起来,他在建康城中就用过,宋人的火油是一种轻质石油,产量有限,大都是东南亚等国的贡物,元人的地盘更大,也会从西域等地运来,做为灯油照明是其最重要的一个用途,大都城中用量不小,平时的储量自然不会少,刘禹冷着脸看着大屏幕,每个陶罐差不多有三十斤重,一辆手推车能装四罐,这些手推车又是从马拉大车上卸下来的,一大车能装二、三十罐,拉得马儿直喘粗气,可见有多份量。
以元人的势力,十三世纪原油产量的八成都在这里了吧,他不无恶意地猜想。
“把图像发给前厢,其余各军也是一样,阶级敌人不会自动退出舞台的,总会使出吃奶的力气顽抗到底,只有铁拳才能教会他们,与人民为敌,死路一条。”
郑镇国等人原本还有些担心,见他开始胡说八道,全都暗自轻笑起来,很快,各厢指挥部就收到了提醒,从敌人的军力构成、防御特点到濠沟的宽度,胸墙的高度都得到了精确的数据,也让各厢的指挥使更加信心十足。
“就这点子伎俩,也敢在咱们面前显摆,前厢是主君最锐利的一把刀,北伐以来,哪一仗少了咱们的份?没了第一军,咱们前厢还是前厢,主君把咱们放在最前头,都给老子打出样子来,给你们一个时辰,达不成突破,主君不罚老子也不放过你们。”
前厢的都指是从虎贲军调来的老人,一口大嗓门带着唾沫星子乱飞,底下的几个
军指都是讪讪地,心知他心里有火气,不撒出来怎么行,尤其是第二军,如今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前部,回到营地又把这话原样吼了出去。
“军中都知道,前厢这铁军的名头,是第一军打出来的,咱们第二军,是站在人家后头干吆喝,不敢上前拼命的主儿吗?今儿厢指发了话,一个时辰突破前面的鞑子阵地,对不住了,俺只能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咱们第二军的军旗要是插不到镇子里,俺先罚了你们,再去向厢指领军法!”
“军使,你这不是埋汰人么,半个时辰突破不了,俺老韩把头砍给你。”
“好心气,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要掏了他的老巢,他们肯定得跟咱们拼命,主君不也说过,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可战术上得重视,咱们弟兄的性命不能白白断送了。”
“你就放心吧,有了天上的转转,鞑子放个屁都瞒不过咱的眼,要这样还打不赢,不如一根绳子吊死算了,省得给咱们前厢丢人,不过你得和厢指说好了,把火炮都加强给咱们。”
出身北地汉军的军指自是满口应承,嘹亮的军号声在营里响起,前厢的四个军一次就排出了三个军的攻击波,留下一个军为预备队,第二军占据了最中间的位置,朝着榆河关的镇中心前进。
双方相距最近也有十里远,宋人的军号能听到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千步以内,这也是肉眼所见的极限,即使没有千里镜,只要天气晴好,无雾无霾,纵使一眼看不清脸,那么密集的队形,那么鲜艳的色彩,还有亮瞎眼的旗帜,又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忽必烈的眼神,用后世的标准,没有1.5也有1.2,登上镇中最高的屋子,一眼就将宋人的阵势看了个通透。
简单,简单得令人发指,就是最普通的三排到四排横队,由于装束到武器都一致,看着就像是一堵火墙在缓缓移动。
和宋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野战、城战都没少打,宋人的阵型一向都是以复杂著称,甚至发明了阵图,让将领们依图摆阵,到后来,北方的威胁越来越大,阵型也就朝着克制骑兵的方向发展,前排枪盾后排弓弩,像只长满刺的刺猬,那样有用吗?
眼前的宋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走过来,他们只有自己十分之一的兵力,可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更像是占据着绝对优势一般。
“大汗,宋人就要打过来了,你还是......还是......”李大椿欲言又止,他转头看了一眼。
“你守不住?”
“末将会坚守到一兵一卒,可大汗你不能有失啊,宋人的炮火厉害,打得又远,他们的步卒进入一千步,后头的火炮就会开火,这里无遮无挡,末将岂敢让大汗受此无妄之灾?”
忽必烈本想着亲眼一睹的,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坚持,毕竟自个的命金贵,要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后头的仗就没法打了,果不其然刚刚带着亲军离开镇子,第一批炮弹就落下来了。
第七章 决战(七)
吸取北伐以来的经验,特别是昌平一战时的教训,这一次在后世购买的物资,刘禹又做了一些要求,重新配置的胸甲增加了强度和韧性,重量却比之前还要轻一些,除此之外,他们还装备了之前在南洋战事中广受好评的单人防暴盾,重5斤左右,由优质透明聚碳酸脂pc材料制成,能抵御硬物、钝器的冲击或是穿刺,通过安在背面的握把挂在军士的胸甲扣具上,为了方便取用,使用了活扣组件,取用的方式也很特别,每个军士除了火枪、刺刀、枪弹包和火药包等物品以外,还根据战场上的敌人防御特点,增加了破障工具,工兵铲、开山斧、破门槌等等,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铝合金组合云梯。
“全体右转,枪上肩,齐步......走。”
第二军的二千五百名军士,便是身着这样的装备整队出了营,他们先是以火枪背负的姿态排成四人一行的行军队列,经过六到七里的行军到达战场,离敌一千步左右转为战斗队列,火枪由背负改为单手托在肩上,以军旗为中心,形成一个一里宽的攻击正面,为首的第二军军指也改变了指挥方式,将一柄铁哨子咬在嘴里,用力地鼓起腮帮子。
“啾啾......啾啾......”
军士们以哨声为准,按着“一二一二”的节奏向前踏步,差不多每息三步,厚重的包钢皮靴抬起又落下,泥土一点点地溅起,直到覆盖整个靴面,然后是小腿、膝盖,虽然没有下雨,不过化冻后的泥土还是有些松软的,几千双靴子踩过去,便是一片泥泞。
跟在他们后头的火炮都就没有这么严格的要求了,全军原本只有五十门60迫击炮,得到了加强之后做为正面主攻数量扩大了一倍,按照一门炮两名炮手三名弹药手的配置,总数五百人的队伍形成一个同样宽的正面,两名炮手一人背着9斤重的炮身和两枚3斤重的炮弹,一人背着15斤重的炮架和座板,每名弹药手身背一个弹药箱,箱内装每枚重3斤的60mm迫击_炮弹6枚,三人合计负弹18枚,另有超过一千的民夫为他们提供持续性的弹药供应。
这个加强过后的火炮都由原第一军的都头指挥,他们也是第一军中唯一参战的军士,当步卒进入一千步的攻击线时,负责指挥的老都头已经收到了后方提供的射击参数,下发之后很快被各炮的炮手形成诸元,超过一千步,又是曲射,他们根本看不到目标,也看不到射击后的效果,但并不妨碍他们迸发出最大的热忱,一百门迫击炮被安放在地面上,炮手们转动方向轮和高低架,将角度调整到规定的数值,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息。
“发射!”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百门60mm迫击_炮弹飞过一千步的直线距离,从近两百米的空中划过,落到榆河关的镇子中,工匠们正拉拽着一架投石机,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斜斜地插进泥地里,边上正好站着一个
色目人,碧绿色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只见“嘣”得一声,球磨铸铁的弹体在一瞬间炸开,火红的亮光在眼中乍现,巨大的气浪升腾而起,将他和那架投石机连同工匠们掀上半空,许多运送火油罐子的手推车被掀翻在地,粗陶烧制而成的罐体破裂后,暗青色的液体流了一地,随着炮弹的不断下落,火油被点燃了,地面上燃起熊熊大火,升腾而起的黑烟形成高达十多步的烟柱,笼罩了整个榆河关的上空。
“快,快,灭火!”
李大椿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一面唔着嘴,一面招呼手下,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怎么冒着炮火前赴后继,大火却越烧越猛,很快就点燃了那些屋子,先是门、窗、然后是炸塌的梁木,在这个木头成为主要建材的时代,火灾是最容易夺去生命的灾难,早在六百年前的隋唐就在城市中配备了专门的救火部门,甚至连水龙车的应用也成为常态化,更不必说军营里,只不过当他的人发现,抽上来的水浇在火油引起的火头上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火势时,便注定了徒劳无功。
“飞行器画面不清,视野受阻。”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无法再提供更精确的目标数值,郑镇国等人见刘禹的神情还算轻松,笑着凑趣道。
“鞑子这是算准了吧,故意让咱们炸火油罐子。”
“没准当真呢,鞑子以前征战时,就喜欢用干马粪点狼烟,借着风向,遮盖战场视野。”
刘禹也笑了笑:“他们不蠢,这一招如果有用,下次就会主动点燃火油制造烟雾,影响咱们的炮击和射击精度,咱们也要跟着变,战争是最容易学习和提高的地方,不能掉以轻心。”
“主君说得是。”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嘛。”
刘禹被这些家伙拍得很舒服,人类果然是感性动物,明知道人家言不由衷,还是感觉不错,没准以后是个昏君的干活呢。
“主君,咱们的人要接敌了。”
某昏君赶紧看向大屏幕,只见黑烟的边缘,一条细细的红线正逐渐在接近,像绞绳一样越收越紧。
对于正向敌军突进的前厢第二军来说,榆河关方向上的大火不吝于一个明确的信号,炮声一响,指挥者的哨子就跟着响起来,军士们顿时加快了脚步,在大约五百步距离上碰到了第一重障碍,由鹿角和拒马组成的荆棘丛林,第一排军士马上拔出挂在腰间的多功能开山斧,“咔嚓咔嚓”一边劈砍一边前行,一斧头下去,就是铁架子也能劈断,何况是木头桩子,随着他们的动作,那些障碍很快变成了一堆碎物,被他们的皮靴一踩,全都陷进了泥里,破开障碍之后,距离已经到了三百步之内,前面不远处是一条丈余宽的濠沟,指挥嘴里的哨音连续响起,队伍停在了濠沟的一
侧,他将手一挥,前面的两排接过云梯,立刻向前方跑去,将梯子架在河面上,而后两排的军士一蹲一站,举起手中的火枪,向胸墙的方向瞄准。
“啾啾啾”
长音响起,随着他的命令,第一排火枪被击发,密集的枪弹立时覆盖了远处的墙体,打得泥土“砰砰”直落,他们的枪声掩护了前面的军士渡过深濠,连续两阵排枪过后,渡濠的军士已经在对面集结,他们同样分为两排,用排枪为后面的军士做掩护,在军指的带领下,迅速收枪越濠,他们没有去收架在沟面上云梯,而是动作飞快地冲向胸墙,这时候,距离已经不足百步,墙头冒出了守军的身影,箭矢稀稀落落地射出来,几个面上或是腿上中箭的倒霉鬼倒在地上,更多的人冲到墙下,两人一组,分别取下各自背上的防暴盾,前后首尾相连,一下子搭成了一道斜长的便桥。
“军旗,上!”
第二军的军指取下嘴里的哨子,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喝一声,身后的旗手飞快地窜了出去,与进攻的军士一起踩着盾面冲上墙头,与残余的守军短兵相接。
下面的军士依然在有条不紊地举枪瞄准,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以火枪的准头轻易就能达到十发九中,要是站在墙下,枪头甚至可以直接捅到敌人的身体上,打完了枪弹用刺刀捅,很快就将残余的敌人赶下去,越来越多的军士跃上胸墙,军旗被稳稳地插在墙体上,兴奋的军指怒吼着朝通迅员大叫。
“电告厢里,我第二军已经突破正面敌军,用时......”
他捋起袖子看了看表:“两刻又七分。”
他们的战况,被阵后的厢指挥部看得一清二楚,当通讯器里传来他的吼声时,前厢的厢指毫无得色。
“不过刚刚突破围墙而已,得意个什么劲儿?镇子里还有大量敌人,若是被人赶出来,老子看他们有什么脸,就按这原话发过去。”
片刻之后,北地汉子的吼声夹着笑声,震得整个指挥部他众人的耳膜“嗡嗡”直响。
“第一军能守住昌平县城,我第二军也不是孬种,半个时辰拿下全镇,若是多出一分,若是少了一间屋子,你拿老子的头去当尿壶玩。”
厢指笑骂了一句:“狗日的尽瞎放屁,不过他说得有道理,各军照着第二军的样子来打,一刻不停地发起攻击,火炮都全线前移,把炮口顶到鞑子的卵子上,最好能把他们炸得欲仙欲死,不要怕误伤,我相信弟兄们都是好样的,一定能把步炮协同做到最好。”
一声令下,所有的迫击炮被迅速收起来,也不分解,被两名炮手扛在肩上向前跑,弹药手们背起箱子赶紧跟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镇子里的浓烟消散了许多,天空的视野渐渐清晰,也为他们获得了更准确的参数。
第八章 决战(八)
总攻刚一打响,昌平县城就关闭了三个城门,只留下正面的一个供人出入,城外大军调动频繁,城内也是严阵以待,清空百姓之后,所有的民居都留作了野战医院的护理床位,后营中的女人被组织起来,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和消毒,摆上一张张支架床,铺上洁白的床单,然后被分成一个个的护理小组,等待分配任务,她们大多数都经过了初级的培训,有些已经在历次战争中接触过伤员的护理,自然顺理成章地担任小组长,还有一些没有护理资格的,也会安排做一些浆洗和搬抬的活计,董秀贞便是其中的一员。
根据战场的划分,野战医院也分成了数个病区,由新创的三级诊断制度,覆盖超过一百里的正面和二十里的纵深,第一级便是前线,由各厢的医护兵完成抢救和首诊,然后根据伤情的轻重分别送到各个病区,由分布在各病区的上百名医师做进一步治疗,伤情严重者当场便可以动刀子,再由民夫组成的担架队送到县城来,交给护理组看护,这是第三级,也是最要紧的一级。
当第一批手术后的伤员送到县城时,赵孟正与几个淮东同僚朝外走,在城门处被守兵拦下,他们其实也是伤员,不过伤势较轻,负责为他们做向导的张德全上前交涉了几句,弄清情况后让他们等在路边,向他解释道。
“担架队快到了,各位请稍等片刻。”
“无妨,客随主便么。”
赵孟等人是从指挥中心出来的,那些震撼人心的实时画面还没有完全消化,便传来了前方各军达成突破的消息,时间显示才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不是不相信而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刘禹毫不在意,便让张德全带了两个军士作陪,顺便向前方的战士带去他的问候,这样做可以显得郑重其事,也不必占用宝贵的通讯线路。
“来了,注意避让。”
正门的守军是由第一军的剩余人员组成的,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去了前方的野战医院,从医院送来的伤员被担架抬到城外,再由那些女子接手送到城内的各个护理区,类似于接力的方式,一环扣一环,显得有条不紊,看着那些扛着担架从眼前跑过的女子,赵孟的心潮起伏,不亚于在指挥中心所看到的一切,这样的战争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发挥作用,连女人和孩子也不例外,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不光不嫌累赘还充分地加以利用,变成自己的助力,他更没有见过这样的战争,每一步都计算精确,在规定的时间里达到规定的目标,由小及大,慢慢地变成胜利。
避过担架队之后,他们继续向战场的方向行进,一路所见全都是由民夫组成的辅兵队伍,要么是送伤员,要么是送弹药,每个队伍连线路都做过规划,避免堵塞和抢道,由于普及了无线通讯,不需要靠传令兵来回跑,也与他想像中的不一样,渐渐地枪炮声越来越近,他心里的期待感也越来越强烈。
榆河关的战斗还在继续,
冲入镇中的第二军遇到了顽强的抵抗,第一批需要动刀子的伤员就是从他们这里送过去的。
“第二队上,掷弹手准备。”
一幢像是大户人家的院落,高大的院墙塌了一半,里面被炮火犁过一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可是当他们冲进来时,从几个方向射来的弓矢依然造成了伤亡,其中一名大腿上中箭的伤员血流不止,被诊断为动脉受损,马上就被担架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因为这里没有办法输血。
战斗减员让汉军出身的军指很恼火,于是攻击力度再度加大,无论什么样的屋子,无论有没有毁坏,砸开门后先扔一颗手榴_弹再说,硝烟还没有散尽,军士们就举着120公分高的防暴盾冲了进去,紧随而后的步卒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趟过每一个角落,用刺刀将藏在里面的人找出来,好在镇子里的百姓在开战前就已经逃得差不多了,他们不必担心会有什么误伤。
“轰”
手_榴弹在主屋中炸响,隐隐能听到人的哀嚎声,李大椿的动作很快,从后窗翻了出去,几只手臂将他托住。
“万户,赶紧走吧,宋人就要围过来了。”
“给我。”李大椿伸出手,眼睛依然盯着屋子里,他的手下一愣。
“什么?”
“你的弓弩。”
接过一把劲弩,李大椿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将屋子里的身影套进去,弩身上有一种简单的瞄准装置,与后世的三点一线极为相似。
“噗”
按下铁掣,一枚小小的无羽铁箭激射而出,他瞄得的是头脸,不到十步的距离上,他有着极大的自信,宋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抬起头,铁箭已经扎进了他的眼中,李大椿惊奇地发现,对方只是眨眨眼,而他射出的那枚铁箭似乎被什么挡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掉在地上。
“快跑。”
心知不妙,他扔下劲弩,整个人伏到窗台下,双手双脚一齐发力,像仓鼠般地向前爬去。
“砰砰砰”
头顶上响起一阵排枪,几个手下躲避不及,被打得浑身颤抖哀嚎不已,李大椿不敢抬头,更不敢停下动作,手脚飞快地从屋后的院墙坍塌处爬了出去,镇子里到处都是宋人的身影,火枪的声音不时地响起,他连滚带爬地钻进另一幢屋子,被几个手下接进来。
“宋人刀枪不入?”
李大椿还沉浸在之前的一刻,手下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摇摇头。
“小的亲眼所见,他们被弓矢射中也会流血。”
“伤在何处?”
“面上、腿上、手臂。”
李大椿咽下心中的疑惑,惊魂未定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看上去这处屋子
还算是完整,屋子的一角堆放着一些黑色的罐子,他猛地记起来,从大都运来的火油就堆积在靠外侧的几间屋子里,那也就是说,这里离镇中心有些距离了,或许不远就能跑出宋人的攻击范围。
“嘣”
上了栓的大门被斧子劈开,几个冒着黄烟的手_榴弹分别从窗子、门口滚进屋子,几下巨响之后,屋子里硝烟弥漫,两名军士举起防暴盾冲进去,他们的作用是吸引敌人出手,从而暴露其位置,再由后面的火枪逐一解决,这一招屡试不爽,军士们也用得越来越娴熟。
屋里没有人声,只有他们的靴子踏在某种碎片上发出的“吱吱”声,硝烟遮挡了光线,没有办法看清里面的情形,两人正准备再走进去一点,一阵劲风突然间当头袭来,他们下意识地一低头,只觉得什么事物砸在盾牌上,原本透明的盾面黑糊糊的一片,紧接着明亮的火光升腾而起,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只听到身后的同伴惊呼连连。
“着火了,快退。”
两人反应极快,扔掉盾牌矮身滚倒,身后的火枪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屋子里突现凄厉的惨叫声,连续几阵排枪过后,声音慢慢沉寂下去。
由于液体的关系,持盾的两人身上还是溅到了火油,火苗顺着衣袖和裤脚向上漫延,他们在地上连续翻滚,身边的同伴也脱下衣物为他们拍打,总算将火焰扑灭。
“不必冒险了,呼叫火炮都,轰平狗日的。”
虽然伤亡不算大,第二军的军指还是理直气壮地呼叫了身后的火炮,正在搜索前行的军士们马上伏倒在地上,用防暴盾挡住身体,以避免破片杀伤,一阵“轰轰”的巨响过后,镇子边缘几幢残余的屋子也被夷为平地,有些屋子燃起大火,显然里面装了不少火油,轰炸声一停,第二军再度前进,将为数不多的剩余守军赶出镇子,在一片光秃秃的田野里拼命奔逃。
“”
身后的排枪催命般地响起,李大椿至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逃跑的时候,弯腰低头用力地向前跑就是了,至于会不会被打中,只有交给老天了,身边不断有人栽倒,他更是不敢回头去看,只觉得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偶尔会夹杂一阵低低的尖啸,“嗖嗖”地飞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和枪声了,他才敢躲到一个山丘后面,偷眼朝后望去,只见远处的镇子上空飘扬着一面赤红的大旗,宋人的欢呼声从好几个方向上传来,看样子,不光是他的榆河关主阵地,侧翼的几个阵地也完了,溃兵三三两两地朝自己这个方向跑来,加起来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千人。
莫名地,李大椿捂住嘴,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失去了一个万人队和坚固的阵地,比起昌平之战,宋人再一次表现出无比强大的战斗力,让他尝到了一种深刻而惨痛的失败。
名叫“绝望”。
第九章 决战(九)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战争开始一个时辰就在主要方向上达成了突破,还是让郑镇国等人惊诧不已,因为他们看到了敌人的防御,只怕比坚城也不差多少,守军并没有因为炮击而崩溃,每幢屋子都发生了战斗,这样的一个阵地,只守了不到一个时辰,实际上可能还要更短些,毕竟他们在攻击开始前,要走上十多里的路。www.uu234.net
“前厢第二军完全占领了榆河关,第三军、第四军也突破了侧翼,正在追剿残敌。”
“左厢攻占了太平庄外围阵地,正向中心突进,右厢的进展差不多,还没有完成占领。”
刘禹眼前的大屏幕上,红色箭头缓缓前移,而代表敌军的白色方块正在一点点减少,每一点减少都代表了至少一个百人队的消失,更让他注意的是已方的减员,到目前为止,动作最快的前厢伤亡不到两百,阵亡不到二十,还算在预料之内。
“太平庄方向至少有三个半万人队,他们慢一些是很正常的,再给他们一个时辰好了,一个时辰后无论结果如何,第二波攻势都将展开。”
刘禹在第一波投入了两个满编厢加一个缺编的前厢,他们的任务就是突破榆河关和太平庄的守敌,然后由忠武军的两个厢加上射声后厢组成第二波,持续主动进攻,进一步挤压忽必烈的战略空间,这也是为什么选择在昌平一带做为主战场的原因,第一军据守昌平县城的结果,是将他们置于战场的外线,为了争取到战争的主动权,全军几乎打残,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正是因为战场空间有限,尽管忽必烈拥有绝对的数量优势,也只能将军队一层层地排列,这样的态势又怎么可能逃得过郑镇国等人的眼睛,于是,不等敌人有机会展开,他就主动发起了攻击,两个时辰之内,他要再向敌军突进三十里,将他们压向瓮山、玉泉山一线。
就算敌军退进大都城他也不怕,城墙挡住的不仅仅是攻城方,还有守军本身,守城方具有的优势与劣势一样明显,至少数量上的优势不会像野战那么大,反而失去了迂回的空间。
为了避免太过于突前,前厢在攻占榆河关一线后就停止了追赶,一边休整一边等待太平庄方向上的战果,没等完全肃清残敌,敌人的增援就赶到了,两个万人队一个朝着榆河关一个朝着太平庄,得到增援的李庭死死顶着猛烈的炮火,在将近二十里长的战线上苦苦支撑,他手中的兵力要多出不少,面对的压力也大了一倍,手下的军士全都经历过昌平之战最残酷的一天,他们习惯了炮火和枪弹,甚至想出了一些对抗的办法。
不到一刻钟,两个厢的五百门火炮向敌人的阵地倾泄了上百吨钢铁和火药,整个大地就像不停地在发抖,要扶住墙才能勉强站住,头顶上震落的灰石泥土,让全身的甲胄失去了本来的色彩,不过李庭已经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了。
“元帅,宋人的炮火越来越近,他们打得极准,不会超过两百步,一下、最多
两、三下,屋子就被炸塌了,弟兄们死伤太大,一个百人队,不到片刻便没了一半,前面不住地求援,这样下去不成啊。”
“屋子这么明显,宋人如何会放过,告诉他们,屋子里不要放太多人,以濠沟为主,就算失守了,也要将火油点燃,留给他们一片焦土。”
李庭面无表情说道:“咱们没有退路了,打输了,宋人不放过,投降,大汗不放过,为了大都城的家人,要么死守,要么战死,把援军投进去,告诉他们,想要不挨炮子儿,就不要堆作一处,也不要躲进屋子里,以屋子为依托,利用濠沟和地道,出奇不意地打击,才是唯一的指望。”
他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新到的一个万人队刚进镇子就分成了上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都不超过百人,一点一点地从濠沟向前面的阵地补充,这种类似于交通壕的战术是太平庄主阵地支持了一个多时辰的主要原因,整个阵地从镇子到两边的侧翼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濠沟,它们联接起每一个挖在地下的洞穴式半隐藏型掩体,不过一个简单的战术,极大地分散了攻击者的目标,那些七弯八拐的濠沟,也让火器的威力大打折扣,需要投入多得多的资源,逐屋逐路地进行争夺,这是所有的进攻一方最不愿意打的那种烂仗,敌人不知道会从哪里钻出来,冷不丁地射出一支箭或是捅上一枪,如果不是他们在战前加强了防御,伤亡一定不会少。
“不能再等了,忽必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有足够的人手往里面填,可我们没必要这么耗着。”
刘禹与他的幕僚们合计了一下,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发布当天的第三道命令。。
“左厢和右厢的攻击速度不变,持续保持便可,前厢休整了半个时辰,应该回复了体力,命令他们立刻出击,击溃当面之敌后,向左攻击,合围太平庄守敌,榆河关交由后厢接管,电告忠武军所部,做好出击准备,半个时辰后向战场进军。”
终于接到了出击的指令,远道而来的忠武军诸将校都是兴奋不已,郑德衍却给他们浇了一瓢凉水。
“最难的仗,友军在打,战况你都看清楚了,半个时辰突破外围,一个时辰拿下榆河关,咱们能做得到么?更不必说,太平庄那咱种战事,主君这是心疼咱们呢,可咱们不能心疼自个,条例条令都记清楚了,别见了鞑子,枪子都忘了上,给老头子丢人,给你们老总丢人。”
他的话让手下一下子就炸了锅,前厢都指陈五贵跳着脚喊道。
“老帅这话说得不差,可咱们哪里就不成了,太平庄那种仗,合该咱们来打,就是没了火枪,拼刀子咱们忠武军会输与鞑子?这些年,咱们与他们打了多少仗,弟兄们哪一个是孬种,老帅不信,就去向主君请命,一个时辰,老子拿不下太平庄主阵地,军法处置。”
郑德衍呵呵笑了:“有种,不愧是咱们京东出来的兵,射声前厢号称铁军,你陈五贵
敢不敢打出一支钢军,敢老头子就厚上一回脸皮,去主君那里说项说项。”
“有何不敢,老帅只管去,老陈这就回营整队,别的都不要,把那种一扔就炸的手雷多给些就成。”
忠武军成军不久,无论是火枪还是火炮都不算熟练,实战经验更是缺乏,他对火炮都的近距离支援不怎么放心,却很喜欢手_榴弹,威力不小又好掌握,郑德衍瞧出了他的心思,自然无有不允,刘禹没有让他们第一波出击,就是想让他们先观战,可做为军人,最难受的便是友军在拼命,自己无所事事,陈五贵的反应正是他想看到的,当下便用通讯与指挥中心取得了联系,向刘禹表达了下面的请战意愿。
“陈五贵早在五年前就是元人的百户,素以敢战闻名,前厢又是雉姐儿亲自带过的,厢中以老卒居多,最合适与敌肉搏,反而火枪要生疏许多,如今太平庄一线陷入胶着,正需生力军打开缺口,前厢愿意换下友军,一个时辰之内解决战斗,请主君思量。”
刘禹几乎没怎么思量,火枪的特点,注定了并不适合这种烂仗,既然人家有把握,又是主动请命,怎么也不可能打击积极性,至于那点小小的要求,根本不成要求好不好,立刻便有成箱的手_榴弹被一车车地送到忠武军的营地,等到两个厢的军士整队出发,每个人的脚踏车后头都捆上了两三捆手_榴弹,全军依靠这种便捷的交通工具,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战场,在友军逐渐退下来的空隙,陈五贵利用大喇叭,做了一个简短的战前动员。
“弟兄们,别人不知道,俺们京东人在鞑子的皮鞭子下过得有多惨?自从宣帅来了之后,带着咱们打大户、分田地,多少家里过上了好日子,多少单身狗娶上了媳妇,如今在北地谁不说俺们京东好?三年了,咱们被鞑子大军围攻了三年,终于盼到了反攻的一天,还记不记得出征的时候,咱们的父老乡亲拿出家中的粮食、衣物,只求你们多杀几个鞑子,弟兄们啊,主君说过,打完这一仗,天下就是咱们汉人的了,再敢没有人敢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欺凌咱们,抢去咱们的田地、收成、女人,今天,那些王八蛋就在镇子里,像乌龟一样缩着,像耗子一样躲着,老子要带你们去把他们揪出来,扯出他们的卵子砍成八段,这样的杂碎只配扔到阴沟里去喂狗,在咽气之前,踩着他们的零碎告诉他们,只有咱们汉人才是天下的主人,”
“嗬!”
所有军士一齐发出呼喊,手上有什么拿什么,火枪、盾牌甚至是手_榴弹被高高举起,陈五贵拾起一捆手_榴弹挂在胸前,单手执起防暴盾,将火枪扔给亲兵,拔出腰间的斧子,向前一挥。
“现在,老子要带你们去斩死这帮王八蛋!忠武军,前进。”
“斩死这帮王八蛋!”
无数军士像他一样,呐喊着向前冲去,如同潮水般扑向沟壑纵横的敌军主阵地。
第十章 决战(十)
当敌军退下去的时候,李庭甚至不敢相信,随之那些扑天盖地的火炮也消失了,阵地上一片死寂,他自己扶着泥墙缓缓坐下,虽然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战斗,感觉却像是打了一天一夜,从身到心俱是疲惫之感,接过亲兵递来的水馕,往嘴里倒了几口,才感觉到冒烟的嗓子好受了些。www.uu234.net
“还有多少人?”
“五成上下吧,大部分地区都得到了补充,不过咱们还需要更多的援军。”
“会有的,只要坚持下去。”
李庭知道下面的人怎么想,可是战场只有这么大,上来再多的人,也不过是给敌人的炮火一个更大的目标而已,炮火给他们最大的伤害往往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无处躲藏的恐惧,巨大的爆炸声让全身始终处于紧之中,不亚于做了一场真正的运动。
“让弟兄们好生休息,做些吃的送上去,或许还有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嘹亮的军号响起来,李庭扶着亲兵的手挣扎站起,从空隙处朝外望去,只见远处出现了大片身影,他们动作迅速,奔跑有力,身材高大,与之前端着火枪小心翼翼搜索前行的宋人大不相同,不多时,当先的战旗被风卷起,舒展地呈现在眼前,他记得之前的旗面上绘着两把交叉的火枪,而眼前这面却是一枝鲜艳的花朵?
“那是京东军。”他的手下大都跟着阿塔海围攻过济南城,也见识过他们沿运河北上进入大都路。
“他们的首领是个女子,一个吃人的女罗刹。”
李庭是后到的,对他口中的女罗刹所知不多,但那些街头的传闻也听人说起过,既然是一个熟悉的对手,他便不再多说。
“再派人去催,宋人的生力军上来了,咱们需要更多的援军。”
沿着弯弯曲曲的濠沟,忠武前厢的军士们一路猛冲,经过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才与敌人接上火,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激烈的短兵相接。
与射声军的打法不一样,忠武军的进攻简单粗暴,冲在最前头的全是孔武有力的勇士,他们大都出身于楚州城下的汉军俘虏,宋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而北伐军给了他们胜利的希望,经过第二次换装,他们的身上穿着轻便的作战服,两片式的胸甲护住要害,手上的防暴盾更是能遮挡全身,透明的材质让他们的视野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宽而长的盾面甚至可以用来覆盖陷阱,一路冲过来,前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第四都的都头毛虎就看到了不下三处这样的陷阱,他是原万户毛璋的家仆,跟随老主人反正之后获得了自由,便投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开始,一路升上都头,属于京东百姓中的受益者,家中不但分到了田地还娶到了原毛府的一个婢女为妻,如今有儿有女,自然不希望这种好日子被鞑子夺去。
“铛铛”
从前方飞过来的箭矢砸在盾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透明的表面现出一些划痕,还有一些细微的裂纹,他稍稍低下头,从胸前拔出一枚手_
榴弹,上面的盖子已经被全数拧开,等到第二轮箭支飞过,他用牙齿咬住拉环,使劲往后一拽,探出身体奋力向前掷去,冒烟的手_榴弹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飞到二十步开外的濠沟中,他和身后的将士迅速伏倒在地。
“冲!”
爆炸声一响起,他便挺身而出,迎着四散的弹片冲过去,手_榴弹爆炸后的硝烟弥漫在濠沟中,前方二十步远处倒着几个身影,地上散落着一些弓矢和箭支,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浸透后十分松软,一踩便是一个脚窝子,经过一段直路,濠沟在前方分成了平行的两股,他和手下也分成两部,继续向前突进,远处出现了一面墨绿色的旗子,熟悉北地军制的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面千户旗,毛虎的脚步陡然加快。
胶州行军千户贺祉是益都人,自小便做为质子居于大都城,而贺家身为当地大户,自然受到了最严厉的清算,成年男子几乎无一幸免,家产田地更是被瓜分殆尽,那些泥腿子夺去了他的一切,也让他的仇恨值爆棚,另可放弃尊贵的怯薛身份,去做一个普通的千户。
按照李庭的命令,来援的一个万人队被分成上百队,每队不超过百人,经过阵地的稀释,此刻由他直接掌握的,还不到五十人,宋人的攻击有如水银泄地,在每一个方向上都发生了激战,他的千人队也不例外,宋人炮火毁灭了一切,他的千人队在瞬间就消失了一小半,他所在的掩体也几近倒塌,好不容易从泥土中爬出来,敌人的生力军已经近在眼前。
这支军队与他之前所见的迥异,几乎不怎么使用火枪,一上来就是迅猛地突击,那种手抛的掷雷虽然不会太远,可是异常精准,几乎无从躲闪。
“掷雷,闪开!”
经过血的教训,守军已经知道了它的威力和躲避办法,那就是趴到地下,能不能中看天意,至于爆炸范围以内的生灵,只能自求多福了,很不幸地,贺祉就是其中之一,眼见一个黑影飞过来,他已经来不及逃离,只能本能地拖过一个手下的身体挡在身前,然后向后翻滚。
“轰”的一声。
倒霉的替死鬼四分五裂,也为他挡去了炸药和弹片,死里逃生的贺祉惊魂未定,几个身影已经冲了过来,他反手一刀劈过去,刀锋在空气中被硬物挡下,不得寸进。
“还有个没死?”
毛虎的盾牌被长刀击中,正好打在裂纹处,透明的盾面一下子迸裂开,他的手上只剩了半截护手,长刀突破盾牌当胸而至,他退步后撤,贺祉腰身一挺,长刀随身转了一个圈,再次朝他袭来,由于距离太近,他只来及用手_榴弹一挡,铸铁的弹体与长刀相撞,迸出一串明亮的火花,巨大的力量让他拿捏不住,脱手掉落在地上,一连向后退了几步。
“这便是所谓的掷雷么?”
贺祉捡起来,长长的木柄托着一个小小的圆柱形弹体,拿在手中颇有些份量,尾部的盖子早就被拧掉了,露出一个小小的拉环,他学着宋人的样子拉出来,尾部突然冒出一股
青烟,伴随着“”的响声,正当他想扔出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的枪声,他的胸口冒出几个血洞,人一下子瘫软下去,冒烟的手_榴弹落到脚下,就他的眼前。
“卧倒!”
毛虎扔下火枪,从手下那里接过一面盾牌,身后的军士忙不迭地伏在地上,他蜷缩身体低下头,双手用力将防爆盾斜着挡住身体,爆炸声募得响起,感觉就像一柄重锤打过来,支撑的双手无法拿住,“啪”得打在身上,狠狠地朝后退去。
“日他娘,差点就殉了。”
毛虎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扔掉炸裂的盾牌,取下腰间的斧子,走到敌人的掩体前,两三下砍断旗杆,将那面千户旗扯了下来,按照条令,夺下敌人的战旗等同消灭一个千人队,军功奖励都是不少的,或许还能换好些田地呢。
忠武军亡命般的突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手_榴弹、火枪、开山斧甚至是军用锹的打击下,躲在濠沟和掩体里的敌人再也无所遁形,他们沿着敌人挖出来的濠沟迅速前进,将一个个百户、千户或是万户的据点拔除,直到其中最大的一处。
李庭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神呆滞无神,战事才打了半个多时辰,敌人已经突破了大部分的表面阵地,那些飘扬的旗子一面面消失,枪声、爆炸声越来越近,而援军却迟迟不至。
“元帅,快走吧,宋人就要围上来了。”
“走,往哪里走?”
“撤回大都啊,咱们尽力守了这么久,人都打没了还没有援军到来,大汗不会怪罪的。”
李庭的眼神一黯:“走不了了。”
他的亲兵们不敢相信:“趁他们没有围上来,从镇后走,咱们愿意留下挡住一刻是一刻。”
“走不了了。”没曾想李庭还是那句话:“援军不到,说明他们被宋人拦截,宋人,已经断了我太平庄一线的后路。”
“那怎么办?”
“你们跟随某多年,家中有老小,不必死在这里,出去投降吧,宋人未必会杀俘。”
李庭解下佩刀放在膝盖上,抚摸着上头的花纹,他突然想起三年多以前,那个在大别山龟峰隘关墙上的宋人将领,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走到了这一步。
亲兵们纷纷跪倒:“元帅!”
“走吧,你们尽力了,非是贪生怕死。”
见他拿定了主意,亲兵们只能含泪退出去,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枪声爆炸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把拔出长刀,赫然站起身。
冲进来的忠武军军士端起火枪对准他,毛虎分开众人,冷冷地看着那把刀,伸手制止自己的手下。
“不要浪费子弹了。”
“多谢。”
李庭转过身,举刀架在脖子上,用力向后一拉。
第十一章 决战(十一)
李庭料得一点都不错,援军离他们其实很近,只不过过不来,榆河关方向上的一个万人队还没有靠近镇子就被迎头痛击,当时他们正处于行军当中,队形都不曾展开,从前锋到后卫如雪山一般地崩溃,跑得比兔子还快。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也以难怪,这些军士没有对阵火枪的经验,又毫无防备,身处野地毫无倚仗,对面的射声前厢号称“铁军”,虽然经过了一番激战,不过也歇息了半个多时辰,补充过吃食休养过身心,士气正盛,一阵排枪加上冲锋,不到一刻钟就被打垮了。
打垮了榆河关的援军,射声前厢依照刘禹的指令向太平庄方向转进,又挡住了增援太平庄的第二只万人队,双方都处于疾进当中,毫无征兆地撞在了一块儿。
“”
来不及转为横队了,处于最前方的第二军一边移动一边开火,无法形成宽阔的正面,一阵排枪下去只打倒了不到十人,更多的敌人经过短暂的惊愕后,“哇哇”叫嚷着扑上来。
“立盾,后排准备。”
北地出身的军指吼叫着,第二排的军士马上从前排的同伴背上取下防暴盾,然后将自己的火枪交给他们,双方用极快的步伐交换了彼此的位子,他们马上将盾牌下顿,底部两个尖角刺进泥土里,双手弯曲着撑进握把,单膝跪倒,用手肘和膝盖的力量支撑着盾牌,挡在整个队伍的前方。
“蔌蔌”
急速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大约三十多步,敌人的弓矢射速极快,反应比火枪还要迅速,军指的指令便做了一些改变,先防御再进攻。
“铛铛”
箭头砸在盾面上,就连撑住它的军士也感受到了力量,一些箭矢飞过盾牌射入队伍中,几个手臂或是腿上中箭的倒霉家伙捂住伤口不敢出声,其余的或是落了空,或是打在帽盔、胸甲上,根本无法造成什么伤害。
“预备,放。”
第二阵排枪密集了许多,冲在最前面的敌军步卒哼都没哼地栽倒在地,更多的军士向两边展开,一排排的防暴盾立在泥地里,每一面盾牌后头,都架起了一把到两把火枪,正面的宽度越来越大,到了第三阵排枪响起的时候,已经有上百支火枪一齐打响。
“”
那些身披重甲、手持厚木盾的步卒们被一片片地打倒在地,双方的接战面越来越长,敌人从几十人到上百人,然后是整整一个千人队,不要命地向上冲,在连射武器没有出现之前,这样的密集冲锋就连栓动步枪都无法挡得住,更何况是前膛燧发枪,熟练军士最多能做到五息一发,最精锐的前厢甚至能达到三、四息的极限射速,可还是无法形成冲不破的火网,眼见敌人越来越近,军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掷弹手,准备。”
最后一排的军士拔出插在腰间的手_榴弹,拧下盖子套上拉环,只听自家军指的北地口音嗡嗡直响。
“全体卧倒,前方二十步,掷。”
那些膀大腰圆的掷弹手平时没事都能帮着火炮都找炮弹箱子,单手掷弹三十步远是基本要求,二十步自然不在话下,一声令下,数百
颗手_榴弹飞上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过双方军士的头顶,落到敌军的大队人马当中。
“轰轰轰”
战场上空被大片硝烟弥漫着,遮住了双方的视野,前方二十步左右的的区域,变成一个弹片横飞血肉模糊的死亡地带,不等硝烟散去,弹片还在头顶“嗖嗖”飞过,军指用力咬下嘴里的铁哨子。
“啾啾”
尖利的哨声盖过战场上的嚣闹,完成了上弹动作的军士纷纷爬起身,端起火枪朝着前方射击,“”的枪声响成一片,持续不断地加速死亡的过程,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不断地吞噬着生命,在他们两侧,第三军、第四军、第五军全数与敌交火,战场一下子扩大数倍,敌人的增援不断地上来,像是永无止境一般。
“传令,射声后厢自榆河关出击,掩护前厢的侧翼,忠武军突破太平庄之后,左右两厢立刻前进,越过太平庄,向敌军的侧后迂回,看看能抓住多少敌人。”
飞行器传来的画面十分震撼,可是哪怕升到极限,也无法勾勒出整个战场的全貌,从天空看下去,敌人的兵力连成一条长长的黑线,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朝这里赶来,激烈的战斗也意味着后勤压力的大增,特别是炮弹和手_榴弹,消耗得极快,上万民夫在几十里长的战线上来回穿梭,赶着同样数量的骡马,将弹药源源不断地送上前去,几千女子背着担架往回拉伤员,这些无比真实的画面,让刘禹想起后世战争片里的一句话。
淮海战役的胜利,是无数辆手推车推出来的。
当然了,那说明人民群众对于解放军的支持,而他却基本上得不到这种支持,所有的民夫都是从后方跟随而来的,那些女人也是无家可归者居多,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用一场泔畅淋漓的胜利,在举目皆敌的敌人心脏地带打开一个缺口,一举建立起北伐军无敌的形象。
一个时辰之后,太平庄主阵地传来了胜利的消息,也让郑镇国等人松了一口气,说实话,站在这么大的屏幕前面,看着这么真实的画面,比亲临前线还要让人紧张,因为有劲使不出,他憋得难受。
“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忠武军的战力不差啊。”
“某看也是,这样的烂仗,几乎尽是贴身肉搏,手雷就在眼前炸响,这哪是不要命啊,简直没当一回事儿。”
刘禹听着他们的赞许,同样点点头:“这支队伍与鞑子打了三年多,哪一场不是以命相搏,他们不怕死,但咱们不能让人家去送死,你们瞧瞧,这一仗打下来,光是盾牌就炸坏了上千块,两百多万人民币呢,还有手雷,扔出去三万多?销毁价也不老少了,不过,打得好,要向全军通报表彰。”
郑镇国等人已经习惯了新军的制度,特别是这种即时的奖励,也就是所谓的通报表彰,比如赫赫有名的前厢第一军,就在好几场战事中都得到过这种表彰,不过一篇文章几句话,便让整个军队的士气高了一层,一个赛一个地比较,如果能得到主君的亲口表彰,比分得财物田地女人还要值得夸耀,通过一次次的表彰,慢慢地在军士们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种名为“军人荣誉”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会让他们为之不惜付出生命,视怯弱为耻辱,像瘟疫一样在
军中传播起来。
“主君要向全军广播么?”
刘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马上就有人为他设置好频率,把调音台上的开关打开,捏着高保真的麦克风,他在心里酝酿了一下,正打算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开关给关掉了。
“备车,我要去太平庄。”
“主君要去前线?那这里怎么办。”
“让马老总回来坐镇指挥,有什么委决不下的,通讯器里说。”
刘禹一边说一边朝外走,为了怕他亲身冒险,钟茗扣下了那架直八k,连他的最低要求,一辆加强型的92式步兵战车也没答应,没办法,他只能借了一台新款的战旗1.5l升顶版suv,整车不到十万块的便宜货,想当冲锋车是没可能了,也就是代个步而已。
二十里路,对于suv来说,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怕路上翻车,刘禹坚决制止了吴老四的驾驶**,自己开了大半路程,只是在快到的时候才换给一个亲兵,是所有的亲兵里驾驶技术最好的一个,平时也没少摸过这辆车。
车子在颠簸不平的泥地上跳动着,除了有个外形,基本上不具备越野能力的车厢里,他不得不抓住横杠,才能避免弹出去,战争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就是让本来就不平的地面更加坑坑洼洼,还有满地的尸体要避让,并不比骑马快上多少,一刻钟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剩下装逼一个效果了。
“天哪,是主君。”
“主君来看咱们了。”
太平庄主阵地上的枪声已经渐渐消失,忠武军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濠沟、掩体甚至是泥地上,就着水壶吃干粮,突然看到这么一辆车子开过来,后头还跟着大队骑兵,旗手将他的帅旗高高挑起,让人远远地就能看到。
郑德衍和一群将校赶紧跑过来,他们刚刚才接到通知,没想到人就到了,虽然铁车在京东路并不多见,可他们连天上飞的铁鸟都见过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刘禹示意亲兵放慢速度,他自己拉着横杠站起来。
“老爷子,上来。”
郑德衍惊愕地被他拉上来,顶替了一个亲兵的位置,车上只有五座,除了司机和吴老四雷打不动,只有后座还有空,刘禹将他拉上来,与自己站在一起,慌得老爷子什么似的,这可是君位御座啊。
“战事我都看了,忠武军打得很好,我想着,一定要来看看将士们,老爷子作陪可使得?”
“那如何不使得?”
听他这么说,郑德衍笑得眉眼都没了,车子开得很慢,那些纵横交错的濠沟已经被军士们填出一条路,正好可以供车子驶过,老爷子身子还不错,适应了之后,也能自如地站直,一边走一边与他介绍战事的细节,每到一处,那些或坐或站的军士纷纷站直了身体,拄着火枪或是盾牌望向他,刘禹平静地向他们挥手,迎来提最热切的回应。
“万胜!”
声音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近及远,慢慢地汇成一股,在整个太平庄主阵地的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