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云蔽白日
我的神志并没有晕去我的身体被夺门奔入的槿汐慌乱抱在了怀里忙同温实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温实初满面痛悔一张脸浑无人色牢牢抓着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我……”
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他为什么会死?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翻船连尸身也找不到?”
温实初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已经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残骸那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并没有分别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经行驶生胶绳索断开船便沉没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边送他离开河浪滔滔船只无恙而行。我泪眼迷离“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并没有事啊!”
“不错。去时坐的那艘船并没有问题。据造船的工匠说船身虽然与他们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却不是了。可见是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我越听越是心惊“谁要害他?是谁要害他!”
温实初摁住我不让我挣扎急痛道:“事情已经生了是谁做的也不可知。现在宫里已着人去知会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尸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丧。”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隐隐作痛我几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尸都没有找到他是不会死的!”
温实初死死摁住我的身体“嬛儿你要镇定一点。腾沙江的水那么急泥沙滚滚之下尸体就算找到也认不出来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觉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温实初“温大人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娘子怀着身孕这样的事情即便要说也得挪到娘子生产完了再说。温大人一向体贴娘子如同父兄怎么这个时候倒犯了糊涂呢?”
温实初用力一顿足道:“我不忍心瞧她为了等那个人等不回来的人等得这样吃力。”他握着我手臂的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温柔几乎让人想依靠下去“你虽然伤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来。若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七日失魂散我会照旧让你服下去由槿汐她们报你病故。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咱们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他的眼里隐约有泪光簌簌温然闪烁“嬛妹妹我会待你好把你的孩子当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玄清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
槿汐愁容满面道:“温大人现在和娘子说这个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听不进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说吧。”
浣碧哭泣着爬到我的床头一把夺过温实初握着的我的手臂搂在自己怀里。浣碧悲痛不已痛哭着向温实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爷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爷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说罢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温实初抱着我的手哀哀恸哭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长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着他笑——不!不用每天偶尔就好哪怕他不是对着我笑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哭声字字尖锐扎在我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我说不出话来。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声几乎要撕裂我的心肺。这一辈子两情缱绻知我、爱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与我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又要呕出血来。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说了叫我伤心转头向温实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药洒在身上了温大人给看看有没有烫伤吧。”
温实初忙着掀起浣碧的裤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烫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温实初如何为她上药只一味哀哀哭泣。
温实初忙得满头大汗一壁帮浣碧上药抱扎一壁与槿汐强行灌了我安神药让我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温实初向我说起玄清的死讯罢了。然而浣碧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我记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我的失去和伤心。
槿汐见我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温大人说娘子方才太激动已经动了胎气断断不能再伤心。娘子先把安胎药喝了吧温大人明日会再来看娘子。”我茫然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秋日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他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掌纹的触觉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他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在你身后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萧闲馆里推窗看去满眼皆是怒放的他为我精心培植的绿梅。
夜雨惊雷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他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他说“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合婚庚帖还没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来……他却永远回不来了。腾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尸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睡觉时微蹙的眉头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夹着我的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温润如玉的光彩他说那些深情的话时认真执着的表情。
我再也见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依稀还在耳边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你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瞥见案几上的“长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内大恸。“长相思”还在“长相守”却是永远也奢望不到的一个绮梦了!
这样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过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经停止了温实初来了几次我也恍然不觉。
这一次却是槿汐来推我的手她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那气味微微有些刺鼻并不是我常吃的那几味安胎药。
槿汐的容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这药是奴婢求了温大人特意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灵脂、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鳖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更有一味红花娘子一喝下去这腹内的烦恼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样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条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让腹内的孽障早走一步别随娘子吃苦了。”
我听她平静地讲着仿佛那只是一碗寻常的汤药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药。药汤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晕眩槿汐的语气带了一点点蛊惑“这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无疑。不过不会很痛的温大人的医术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药递到我唇边“娘子请喝吧。”
我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我怎么能喝?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红花灌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
我惊惧地一掌推开槿汐手中的药汁以母兽保护小兽的姿态厉声道:“我不喝!”
药汁倾地时有凌厉的碎响。浣碧几乎是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凄厉呼道:“长姊!你不能不要这孩子!”她伏地大哭“这是王爷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轻轻抚摸过浣碧因伤心而蜡黄削瘦的脸颊。腹中微微抽搐我闭上了眼睛。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嗑哒”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低头原来一只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槿汐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我要这个孩子!”微冷的空气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兄长家人我都要保住他们。”再没有泪意所有的眼泪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声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甄嬛。”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我依旧要活下去。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为了死得无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寻短见了。才想到出此下策来激一激娘子。”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经不是曾经会因为伤心而颓废自弃的甄嬛了。
我安静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换过来的安胎药我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静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听见温大人这几日的深情劝说?若要和温大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我摇头“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和温实初在一起的。”我的心头凄厉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岭南我甄氏一族没有人来照顾从前清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我轻轻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温实初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辈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
我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来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还有我的父兄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疯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我切齿没有再说下去。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
“不错。”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我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我默然无语。玄凌这个记载着我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我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我才骤然惊觉我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我他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来报仇、来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
我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我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
浣碧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宫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么做?诚如小姐过去所说大周的废妃都是老死宫外无一幸免。”她的语气心疼而不忍“皇帝这样对小姐小姐还能在他身边么?况且小姐一旦回宫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小姐不是没受过。”
我低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即便要斗死在宫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旧好不过是个盘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迹、做得让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紧的事。”
浣碧脸色雪白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我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吞下槿汐为我拿来的食物。滚烫的粥入口时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我不会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剂安神药轻声道:“娘子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要筹谋的事多呢。”
我闭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此觉醒来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
温实初来时我也不对他细说彼时我正对镜自照轻声道:“我很难看是不是?”
他微微惊愕不明白我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是否姣好然而他依旧道:“你很好看只是这两天气血不足脸色才这样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着身孕气血不足对孩子不好劳烦你开些益气补血的药给我。还有从前的神仙玉女粉还在么?”
他更吃惊“好好的怎么想起神仙玉女粉来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决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小姐现在这样憔悴支离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气补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内外兼养。”
温实初静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气补血尤以药膳为佳我会每日配了来给槿汐。”他的声音沉沉而温暖“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调养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要见效的快才好我最讨厌见着自己病怏怏的样子了。”见温实初离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是”。浣碧轻声道:“若温大人要知道小姐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来拦着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因着槿汐说“桃花可以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彼时又是春上百花盛开庭院里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云霞于是槿汐与浣碧日日为我捣碎了桃花敷面。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来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玄凌一向爱美色这也是我赖以谋划的资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余日后哪怕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复过来了。
我黯然想道原来人的心和脸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容颜可以修复伤了的心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浣碧有时陪我一起会有片刻的怔怔轻轻道:“小姐那么快就不伤心了么?”
我恻然转“浣碧我是没有功夫去伤心的。”我低头抚摸着小腹“在这个孩子还没又显山露水的时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浣碧叹息一声道继而软软道:“我明白的。”
夜间槿汐服侍我梳洗柔声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话娘子别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难过并不比我少。”
槿汐轻轻叹了一声道:“娘子的伤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时候说不出来的伤心比说得出来的更难受。”
我黯然垂眸“或许浣碧觉得我的伤心并不如她我对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妆台上软弱道:“槿汐有的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槿汐拢一拢我的鬓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我本来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来。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来也不是不能。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没了这个孩子。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没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了。”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来要见娘子将来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那个人——就是李长。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来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
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来。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来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1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没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释:
1对食:原义是搭伙共食。指宫女与宫女之间或太监与宫女之间结为“夫妇”搭伙共食。
第二章 忧来思君不敢忘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
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
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李长的一连串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
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我用绢子拭了拭眼角楚楚道:“我当初年轻不懂事所以才一意离宫落得如此地步。其实日子苦些又怕什么只是心里更不安乐。”我泪眼汪汪望着李长唏嘘道:“若此生还有福气见皇上一面、见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种种还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无常皇上身边的新宠不少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
李长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实奴才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来见娘娘。”他停一停“其实自娘娘离宫修行之后皇上心里也不快活。虽然因娘娘的事斥责了敬妃娘娘、又差点儿禁了惠贵嫔的足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娘娘说皇上宠爱傅婕妤是因为旁人可是傅婕妤长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与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后抱着傅婕妤叫的是别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长觑一觑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威是而不肯低一低头来看娘娘。其实娘娘冰雪聪明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许即便有太后赞成那两年芳若能这样频频来看娘娘么?”李长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时候可是唤了娘娘的名字啊!”
李长缓缓挑破往事的脉络我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我轻声道:“皇上也只不过叫了我的名字而已。”我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道:“从前皇上每每呼唤的可是旁人的名字。”
李长垂着眼睑道:“娘娘心知肚明那个旁人在皇上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后来人可以相较的。皇上一时错口也是因为娘娘与那位旁人相似的缘故。恕奴才说句叫娘娘生气的话这是皇上对娘娘的旧情也算是最要紧的旧情。”
我沉静着气息不让它作出来几乎要切齿冷笑。玄凌的一句“长得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我不能去回想这是怎样一句踏尽我尊严的残忍的话。
李长见我默默继续道:“皇上的睡梦里从没唤过那一位以外的人娘娘可是破天荒地第一个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惊了一跳。”
清河王这个名字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纵使在极痛之中亦翻出一丝幽细的甜蜜来。
我静一静神温实初是从来不会骗我的然而即便他从不骗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确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气或许……我还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计划走下去。
我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既有人证也好找王爷来问一问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诓我了。”
李长的神情倏然被冻住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不瞒娘娘说若此刻王爷能来和娘娘说话就好了。王爷他——再回不来了!”他略略几句将玄清的死讯提过又道:“这是宫中秘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秘不丧本不该说的。可奴才心里头想着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几句。毕竟为了六王爷的死皇上也是伤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听李长证实心口亦是剧烈一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槿汐眼见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说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长面前轻声道:“你只喝湃了两次的茶水的。”
李长默默接过也不言语只把目光有意无意拂过槿汐的脸庞恍若无事一般。
滚热的茶水流淌过喉咙如火灼一般我极力抑制住心神强自镇定道:“王爷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李长叹道:“是啊!前两年太后与皇上要为王爷选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长得真是秀雅。偏偏王爷硬是推了若前两年娶下了这位正妃留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可怜清河王这一脉到这里生生给断了。不晓得舒贵太妃知道了要怎么个伤心呢。”
清河王这一脉……我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无言。
李长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五十出头这样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显出老态。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却是面无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
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说罢叩一叩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出我的支离之态。
槿汐扶正镜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艳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观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能普度众生。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仪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这样远远望下去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着山风站在凌云峰顶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梦了。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
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山风卷起佛衣的素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梦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
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
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
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
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不是是甄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
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尤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为亲昵的试探他牢牢抱住我叹息道:“嬛嬛你离开朕那么久了。”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化作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这样久!”泪水簌簌的余光里李长拉过槿汐的手引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唯有这一次要他做到对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进了许多我丝毫不意外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只要他愿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开的一瞬间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触中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他的唇舌柔软而粗糙腻在我颈中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这张床榻岂是玄凌能碰的。
我与玄清——哪怕禅房中的这张床榻简陋如斯亦是属于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与其他的男子在此欢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边笑道:“这里不好。”
我朝着南窗下午睡时用的一张一人阔的长榻努了努嘴儿。玄凌“嗤”地一声轻笑“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因为下意识的心底的抵触竟然有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他却愈加兴奋我紧紧地咬住下唇忍着把痛楚转为他的兴奋与汗水。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过是一年前玄清与我在窗下写着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任凭花开花落我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春天。
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满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边缓缓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实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细去看是与玄清有几分像的。这样微微一想眼泪已经几乎要落了下来。
玄清玄清哪怕穷尽我一生也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第三章 芙蓉帐暖
估摸着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泪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抚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这样的光洁带一点已久不习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样狰狞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会有这样凌厉的刺青唯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叹息满足而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我吻着我的脸颊“嬛嬛方才你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泪。”我微微一怔愈地含情落泪。他道:“为什么哭?”
**不过是人的一种**而已。**的结合于玄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欢之后他可以完全否认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脑后。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满足地力竭后是最容易说话、最容易被打动的。
这才是我要把握的时机。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泪道:“人人都说嬛嬛当年任性离宫错到无可救药。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当时这样做真真是半分错也没有。”玄凌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我假作不知动情道:“从前嬛嬛总以为四郎对我是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我是胧月的母亲、长得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宫中。嬛嬛这样倾慕四郎却实实被那一句‘莞莞类卿’给伤心了。”我渐渐止泪道:“出宫四年嬛嬛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四郎还对我有一分不只要一点点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无憾了。如今嬛嬛离开四郎已经四年四年未见四郎还惦记着我好不好因为听甘露寺的姑子说我因病别居还从甘露寺赶到凌云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对我有一点真心这四年别离又有何遗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愿折寿十年……”
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责“嬛嬛朕不许你这样胡说!”
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么任性了。”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你晓得朕为了你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还是像纯元皇后?我没有问出口像谁都不要紧不过是用一个影子替代另一个影子罢了。何况他再宠爱傅如吟不是也未曾为她的惨死落一滴泪么?
然而我口中却是一点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谁?她很像我么?”
玄凌吻一吻我的额头轻笑道:“像谁都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我不语一个他宠爱了一年的女人因为他的过分宠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被他这样轻轻一语抹去不是不悲凉的。
我伏在他肩头啜泣道:“是谁都不要紧嬛嬛只要四郎在这里。四郎我多怕这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胧月……我们的胧月。”
玄凌温柔的扶着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着你么?胧月很好你不晓得她有多乖巧可爱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带她出来给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亲口告诉我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实没有嬛嬛这个生母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视我须臾叹道:“其实当年你若不出宫胧月有你这个生母照顾自然更好。只是如今托付给敬妃亦不算所托非人。”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时会有灼热的温度溅起。“嬛嬛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未尝不是当年任性倔强的报应。嬛嬛虽然离开紫奥城然而心心念念牵挂的无一不是紫奥城中的人。芳若来看望时我甚至不敢问四郎近况如何只怕芳若会告诉我四郎已有新人在侧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问……只能每日诵经百遍祈求四郎与胧月安康长乐。”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继续道:“如今能与四郎重会已是嬛嬛毕生的福气了……”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我的泪珠轻怜密爱“嬛嬛朕在来时想只要你对朕还有一丝情意只要你知道你从前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嬛嬛你不仅没有让朕失望朕甚至觉得当初或许朕并不该任由你出宫。”
我默然“四郎当年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机来看你一次。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要无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日日诵经祝祷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说的话仿佛有许多柔情蜜意在里头。眼色里有柔情语气里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却在凝视他时生出轻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将脸埋于我青丝之间“嬛嬛听着你说话闻着你身上的檀香气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晓得宫里出了多少事朕连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他的声音微微悲戚“你晓得么六弟回不来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这样多的烦心事。玄清之死他与我一样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伤心。只是伤心归伤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苍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亲王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床头的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胧月、槿汐甚至连敬妃也会被牵连。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厉的目光温言道:“四郎也不想的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六王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贤王了。”
玄凌伏在我怀中沉沉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嬛嬛你知道么?从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宠爱的是他的母妃舒贵妃六弟什么都比我强、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里虽然仅次于六弟和舒贵妃可是父皇眼里只有他们从不把朕放在眼中。嬛嬛你明白那种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头凄楚喃喃自语。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没有”。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觉得六王并没有那样好先帝疼爱六王并非因为六王什么都好只是因为舒贵妃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而且就算六王小时候多么优秀如今看来亦只在诗书闲游一道精通罢了。”我停一停极力压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带来的激痛道:“何况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处处总是要以天下为先的。”
他悲叹“嬛嬛唯有你最体贴朕的心意。六弟的死讯传来之后朕也十分难过立即命滇南各府在腾沙江一带打捞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再怎么样六弟和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母后抚养他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处。”
我低低道:“六王对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经镇静下来“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六弟的身后事朕自有安排大周的一个亲王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没了。”他顿一顿“六弟的死多半与赫赫少不了牵连因此六弟的死讯必定要瞒下来将来若要对赫赫动兵先制人这是最好不过的藉由。”
我忍住心底的悲恸与恨意低绵顺道:“皇上好计谋。”
玄凌起身从衣中取出一枚錾金玫瑰簪子那是玄凌旧年赏赐中我的爱物了。那玫瑰花的样子小至花蕊纹理无一不精致华美细腻入微。更好在五其他琐碎点缀华贵而简约。因着心爱戴得久了连簪身都腻了一点经手抚摸的光滑。
“当年朕下旨废去你所有名位循例你的所有饰物与衣衫都要充入内务府重新分给位份低微的宫嫔。可是不知为什么朕当时竟下旨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封在棠梨宫中。”他停一停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朕在你走后去过一次棠梨宫除了‘长相思’你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这枚簪子也搁在了妆台上。”
我掩面唏嘘“‘长相思’是当年皇上亲手所赐的。除了相思别的身外之物嬛嬛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玄凌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长温柔道:“嬛嬛朕曾命你落饰出家如今为了朕再度妆饰吧。”
我举手正一正簪子锋锐的簪身缓缓划过头皮我抬手婉媚一笑“四郎说什么嬛嬛都是愿意的。”
玄凌扶着我素白的肩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只是嬛嬛世事不可转圜。既然你已经离宫只怕朕也不能再接你回宫了。大周开国以来并无废妃再入宫闱的先例。”
我神色哀婉如垂柳倒影切切道:“能有今日已是非份之福。只要四郎记得我嬛嬛不会计较名分。”言罢如柳枝一般柔软伏倒在玄凌怀中“嬛嬛只有一事祈求嬛嬛身为废妃能再侍奉四郎已是有幸实在不愿宫中诸位妃嫔因今日之事而多起争端。”
玄凌轻笑“还说自己是废妃么?方才当着李长与槿汐的面朕称你什么?虽然不能颁册受封这些年你在朕心里就当是从没离开过你还是朕的昭仪。”
这些年的一切当真就能一笔勾销么?我冷笑宫中四年宫外四年我与玄凌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
玄凌依旧道:“至于宫中你不愿多生事端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朕连皇后面前也不会提起。以后你的起居朕会让李长一应安排好。”
我依依不舍“只要四郎记得嬛嬛哪怕嬛嬛以后在此一生孤苦修行也是甘之如饴。”
玄凌抬一抬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坏笑“嬛嬛如此善解人意朕怎舍得叫你孤苦一生呢?”他想一想“太后病重未愈朕就下旨让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来上香就是。”
我扭着身子低声微笑“太后洪福很快就会凤体康健。”
玄凌的唇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脸颊滑落至锁骨“朕就让甘露寺为先帝做法事再后就祈祷国运昌隆……嬛嬛你瘦了许多然而容貌更胜从前……”他的声音逐渐低迷下去窗外落红如雨桃花妖冶盛放悄无声息地覆上我唇角的凄迷冷笑。
李长再度来请安时带上了不少的衣食用具满脸堆笑道:“奴才所言如何?皇上心里可惦记着昭仪娘娘呢一回宫就打了奴才拣好的来奉与娘娘。”
我彼时正在梳妆恬淡微笑道:“有劳公公了。只是如何帮着皇上瞒住宫里就是公公的本事了。”
李长忙不迭道:“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我默然不语哪怕瞒得再好玄凌每月来一次甘露寺即便以祝祷之名皇后她们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很快也会觉的。我的手有意无意抚摸过小腹泛起一丝淡漠的微笑只需要一两个月瞒住后宫中的人一两个月就好。
我转去看李长亲切道:“我兄长之事想必槿汐已经和你说了。我刚与皇上重逢并不方便开口请求皇上这件事就要有劳公公适时在皇上面前提一提了。”
李长恭顺应了一声笑道:“奴才省得。这事若是娘娘来开口就会让皇上觉得上番相会之事娘娘是有所图谋了。所以奴才已经寻了个机会提起过皇上爱屋及乌自然关怀娘娘的兄长虽说甄公子还是戴罪之身却已派人从岭南送公子入京医治了想来不日后就能顺利抵京。”
我按住心头的惊喜慢里斯条地戴上一枚翠玉银杏叶耳坠笑道:“那么我该如何谢公公的盛情呢?”
李长“哎呦”一声忙俯下身子道:“娘娘是贵人奴才怎么敢跟娘娘要赏。”
我嗤笑一声悠悠道:“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也未必给的起你又何必急着推托呢。”
李长笑而不答只悄悄打量了我身边的槿汐两眼捧起一叠衣裳道:“这些是皇上叫奴才挑了京都最好的裁缝铺子新裁制的因皇上回去后说娘娘那日穿的佛衣别有风味所以也叫奴才选了银灰色的纱绢为娘娘做宽袖窄腰的衣衫。”
我笑一笑叫浣碧收起道:“皇上有心。”我转脸看身边的槿汐不动声色道:“今日你穿得这件雪青褙子倒很合身点枝迎春花也是你喜欢的。”槿汐看一眼李长微微有些局促。
李长忙笑道:“槿汐穿什么都没有娘娘好看。”
我莞尔道:“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是公公有心了。”
李长呵呵一笑“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他欠身“奴才打心眼里为娘娘高兴呢。”
我任由浣碧梳理着髻闭目轻声道:“李长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竟然可以这样顺利了。”
李长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音“这才可见娘娘的隆宠啊皇上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呢。”他停一停“两个彼此有情意的人只要一点点机会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娘娘与皇上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
彼此有情意的人?我几乎要从心底冷笑出来不过是一场筹谋罢了。费尽了心机与谋算何来真情呢?
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却是温婉“一时喜欢又有什么用。若要让皇上对我心心念念靠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维持的柔和端庄的笑容在李长离去后瞬即冷寂下来。浣碧晓得我心情不好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只留下槿汐陪我。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顺手拔下头上的金簪恨恨用力插在木质的妆台上冷言不语。
槿汐唬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娘娘仔细手疼!”
“娘娘?”我微微冷笑心底有珍贵的东西已经轰然碎裂不可收拾。良久才轻声道:“槿汐你知道清为什么会死?”
槿汐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轻声道:“奴婢不知。”
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却成了淡漠微笑的表情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清坐的船只是被人动了手脚不错可是玄凌——”我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明明知道滇南一带并不安定偏偏让他微服而去才有今日之祸!”我紧紧握着一把梳子密密的梳齿尖锐扣在掌心“槿汐我好恨——”
槿汐把我的脸搂到怀里不忍道:“事已至此娘娘别太苦了自己才好。”
我按住小腹冷冷道:“从前把这个孩子归到他名下我总也有些不忍。可是现在半分不忍也没有了。槿汐他虽然无心可是若不是他——”我的哽咽伴随着恶心的晕眩一同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槿汐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我的手镇声道:“爱也好恨也好这条路照样也要走下去不是么?”
“是。可是恨少一点自己也好过一点。”我欲哭无泪眸中唯有干涩之意“清的死与玄凌有关可是我连浣碧都不能说。万一她的气性上来只怕比我还要克制不住。”
槿汐扶住我的肩拔出妆台上的金簪端正为我插好轻轻道:“娘娘做得对这件事告诉浣碧姑娘只会乱了大局不如不说。反正有无这件事娘娘都要回宫保全下清河王这一脉。与皇上重会之事做得很好却也只是第一步。于娘娘来说最痛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即便再苦也要熬下去。若有片刻的软弱只会叫敌人有可趁之机。”她拣了一朵粉色复瓣绢花簪在鬓边“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拢住皇上的心所以再苦再痛也要娇艳如花。”
逝者已矣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我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
第四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子宫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第五章 如意娘
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槿汐和浣碧闻讯皆是欢喜。浣碧垂泪道:“好不容易有了这天。本想着能回去先有个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为妃还要这样风风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便是从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舒贵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积云关门出去我见窗外雨丝洒落太妃半边身子已被淋湿只是恍若未觉眼神空洞望着天际默默不语。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扣动低垂的帘幕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安栖观空幽的内室。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连太妃也要这样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人送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儿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错”。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里其实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而你却不一样!”
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
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
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
我脑中一阵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寒毛也要竖起来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的触角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几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的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我安静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厉害我倒是饱尝不少了。”
舒贵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从今后我与太妃在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太妃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说:“皇上在宫里可是每日都要问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说起否极泰来宫里没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当年我被囚无梁殿也是你来服侍的如今还是你。可见我若要否极泰来总少不了你这小猴子在旁边。”
如此一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杀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又听说娘娘怀了身孕可高兴着呢。”言毕笑容满面道:“还没恭喜娘娘呢!”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的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谢过“多谢太后关怀。”我示意宫女下去“我久不见姑姑了可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跟姑姑说呢。”
芳若搀着我坐下仔细打量我道:“娘娘脱去了佛衣这样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顾不想我还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还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说话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现在是贵人且又怀着皇嗣最最尊贵不过了。奴婢虽然拘泥规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样的。”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来天前知道的皇上回来问了太后已经醒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得厉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贵嫔和管婕妤服侍在身边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诏书下来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一月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衍庆宫、林光宫、懿安宫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但内务府说娘娘有着身孕、宫里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着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进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宫和端妃、敬妃并立虽然资历最浅可是已经生育了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前途无量皇上能不着紧么?”
“此外皇上还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宫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且这些日子来政务繁忙又要看顾太后和皇后两头皇上实在是分身乏术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颜悦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务之后在后宫之中可否……”我见芳若微有探询之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与姑姑打开天窗说亮话离宫四年有余宫中选秀两次已不止是从前那些旧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点皇上身边如今是哪几位姐妹最得恩宠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扬很快恭顺垂了下来“娘娘要回宫难免会跟几位其他几位娘娘小主见面。”她顺手捋一捋髻上垂落的散安之若素“最得宠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贵嫔了出身又高长得又好。若不是还没生下一位皇子父亲家里又早破落了依着这份尊贵恐怕这三妃的空位也轮不到娘娘了。”
我听着芳若说心中飞如轮转。昌贵嫔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没有什么后患。只是若我不回宫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说的虽不是最得宠却是一直长盛不衰便是从前与娘娘交好的安贵嫔。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宫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贵嫔中有昌贵嫔、安贵嫔、惠贵嫔和欣贵嫔听着皇上的意思因着娘娘要回宫之喜皇上打算进昌贵嫔为昭仪为九嫔之欣贵嫔为昭容皆是从二品的九嫔再进了管婕妤为祺贵嫔。娘娘知道的欣贵嫔早已不得宠皇上不过是看旧日的情面罢了而昌贵嫔和管婕妤才是要紧的。从前那位殁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说了还有庆嫔、祥嫔、杨芳仪以及另外几位刚入宫的小主颇得恩宠。”
我心中飞如轮转略略有数笑道:“听姑姑这一席话当是胜读十年书。那么怀着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对婕妤小主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徐婕妤刚进宫时并不得宠还是因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祷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怜。只是那也是从前的话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顺利产下一位皇子的话自然也就能得宠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温和的笑意“那些新进宫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担心。此番太后那么爽快应允娘娘回宫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里头。”芳若幽深狭长的眸子如浮波漾过“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过驯兽女叶氏吧?”
我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称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还是选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这还罢了可居然连封号也赐下了给了个‘滟’字就号滟常在。只怕再这样下去皇上要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规矩了。”
我微微一怔脱口道:“果真给了封号么?”
芳若道:“是。难怪安贵嫔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贵嫔也只不过以姓氏为封号就因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叶氏卑微到此还在常在之位就给了封号难怪太后要动气。”她饮一口茶水缓缓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宫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转心思。”她叹一口气“娘娘不晓得为了当年那个傅如吟皇上闹到了什么份儿上。太后是很需要后宫有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见不到了。只是叶氏能以驯兽女这样低微的身份而得选宫嫔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样的标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宫以后总会见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骜非常人能够接近又因为得宠愈加目中无人。”
我一笑对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宁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叶氏出身卑微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次侍寝之后都要服药是断断不许有孕的。换言之她没有为皇家绵延子嗣的资格。即使皇上要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贵不过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银簪倚在窗边看花开映日红。“姑姑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宫改建完成也不晓得多早晚了中间这些日子我自会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来不便就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到来。”芳若抿嘴一笑“当年娘娘恨曾道八抬大轿抬着也不回宫了。如今奴婢听闻要来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仪仗呢。”
我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的桃花笑道:“昔年旧事姑姑还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说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须臾唤来浣碧取出纸笔便要写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写什么?”
我静静思量芳若说得对玄凌出宫不易如今又被琐事缠身他身边的新宠随时都会出现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册封回宫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稳。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饱墨汁笔触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写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点头“咱们现下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将来我一定小心。”
第六章 两茫茫
李长再来时说起此事很是唏嘘“娘娘书信一到皇上牵挂得了不得呢。”见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宫中一切都打点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说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样还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暂住两日再从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量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
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头却见是莫言来了如素日一般沉着脸色冷淡而孤清。身后跟着的竟是在山下长河中终日摆渡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难得你们母女一起过来。”一壁说一壁让了她们进来坐下。
莫言环顾我的禅房道:“你过得挺好到底一个人自在。”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会再回到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如此想着仿佛莫言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各自捧着一盏茶盏相对无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开了口“听说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斜茶水几乎要泼了出来。从宫外人的口中听闻自己要回宫的事才恍然觉得是真切的回宫已成不可变改的定局。心内倍生凉意仿佛冬日里饮下一口冰水那凉意沁入喉舌凉到麻木。我垂着脸低低道:“是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声“那我来得还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骤然闪烁出奇异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称呼我缓缓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应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来日叫你娘娘的人多着呢何况你心里未必十分愿意当这个娘娘。”
我但笑不语她拉过阿奴的手郑重道:“我把我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进宫去吧。”
这句话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觉惊道:“什么?”
莫言倒是很镇定仿佛深思熟虑过了只脸上有一缕浅浅的苍白“阿奴年纪不小不能一辈子摆渡为生到底是女孩儿家难不成一辈子抛头露面吗?何况她到了这个年纪平日里无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这个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这个当娘的也得为她谋一个出路。”
阿奴静静站在她母亲身边苍白的脸上有妖艳的潮红汹涌一对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渊雾气氤氲。我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莫言你我有数年的情分我也不瞒你与其进宫不如出家。宫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脸色愈加苍白仿佛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点杂色。她目中有一抹晶莹涌动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点晶莹之色在悠长而粗重的呼吸声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说她——不是干净的人!”她别过头去声音微微颤“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别的寺庙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
莫言点一点头伤心之色难掩“不错。”
我心下难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说“莫愁我好后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山下摆渡让她受这样大的罪。”
我闭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没有报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骤然尖叫起来“娘!不要说了!娘——”
我过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轻声安抚她“是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奴咱们不会再提咱们忘了它日日记着只会让自己难受。”我转过头看着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带她进宫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这孩子性子和我一样倔犟怕不好调教。”
我摇头“阿奴很聪明我自会慢慢教懂她规矩。”我望着她低柔道:“阿奴我只问你你自己愿不愿意跟我进宫?”
阿奴的神色仓惶一如受伤的小兽“我只想去没有男人的地方。:bsp;我搂着阿奴轻轻道:“你别怕。宫里只有一个男人宫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宫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怕。”
莫言不觉垂泪“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给你了。”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连最暖的春风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我伤感难言静静道:“莫言咱们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间都不能互为援手还有谁能帮咱们呢。何况阿奴若不跟我离开这里只怕流言蜚语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莫言哽咽着点点头紧紧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这一去有阿奴陪着你也多个照应。”
恍若有森冷的风凄厉刮进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落泪“莫言当初我和你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宫去……”
莫言拍着我的肩温和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自己的孩子没跟在身边。做娘的总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软悲不自胜拉着阿奴勉强笑道:“你既要跟着我去宫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儿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欢?”
阿奴点一点头语气里还些微残余的天真“从今后我可跟着你了你护着我我自然也护着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护着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间我回甘露寺暂住。依旧是那座小小院落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是用香熏过入门便是浓浓的香郁。静岸早早引人等在门外她神色如常和蔼其余人等却早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静岸叙过不提。
浣碧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怎不见静白师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头一份儿怎么今日娘娘回来暂住却不见她了?”
我唤了声“浣碧……”众人面面相觑只不敢答话到底是静岸道:“静白病着恕不能拜见娘娘了。”
浣碧冷着脸横眉不语槿汐微笑道:“静白师傅或许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罢了过几日宫里迎娘娘回去合寺毕送可由不得静白师傅病了且叫她好好养着吧。”
我当下也不理会只安静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应十分周到我只瞧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唏嘘不已。这日晨起槿汐为我梳头篦子细细的划过头皮是一阵警醒的酥凉。槿汐轻轻道:“听李长说宫里来了册封使预备着午后就要来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着镜中薄似蝉翼的鬓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槿汐笑道:“皇上这般重视娘娘只不知请了谁作册封使是国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亲?”
我漠然道:“册封的旨意要紧管谁是册封使呢?”
槿汐颔道:“娘娘说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宫有些东西娘娘是一定要舍弃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没有心。”
我转身恳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槿汐惭愧”她的温婉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槿汐白白在宫中活了数十年竟不能维护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恰如你所说有心之人如何和没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渐渐暖热的夏初天气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没有心了。”
昏黄的铜镜中我乌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压一压心口再抬头时眉目间已换做柔情似水婉转如盈盈流波。
这日巳时一刻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五月初的天气甚是晴朗连天空也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
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我依礼梳妆盈盈独自站在庭院中李长笑嘻嘻打着千儿“叫娘娘久候请娘娘接旨。”
我浅浅欠身道:“有劳公公。”
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清净的寺院里甚少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然而五月时节最美最热烈的亦唯有此花了无心无肺一般开得如火如荼整个甘露寺便掩映在这般红滟滟的浓彩里。
我跪地髻上的璎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凉意。李长的声音是内监特有的尖细: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圣旨已下终身既定再无翻转了。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边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离这个“莞”字了。
李长笑得欢天喜地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请册封使引娘娘回宫。——娘娘断断想不到册封使是哪位贵人当真是大吉大利的贵人呢!”
他小跑至门外引了一人进来道:“王爷请。”
有人踏着满地缤纷落英入内我只当是岐山王抑或平阳王一径只低了头。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懒洋洋向李长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亲自跑到寺里迎接。听闻上回册封叶氏可是劳驾公公跑去狮虎苑宣的旨。”
李长连连道:“惭愧惭愧王爷不晓得那回可把老奴吓得半死还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头除了常在谁也哄不走。”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声音?怎么会?!
我迫不及待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穿着月色底海水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负手立在数丛青竹之侧。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竹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凉得自己也晓得无可转圜了只怔怔落下泪来。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哭尽所有的艰难与委屈。
李长笑眯眯道:“娘娘可高兴哭了呢。”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声音尚未落地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王爷——”却见一个碧色的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阵悲凉果真不是我的幻觉。连浣碧也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候他回来了。
李长忙道:“哎呦碧姑娘这是怎么了?王爷好端端地回来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这样了。”说罢向我笑道:“王爷是昨日才回来的平平安安毫无伤皇上可高兴坏了直在宫中留了一宿。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齐天哪。皇上想着王爷如此后福无穷和娘娘是一样的才特特地请了王爷来做册封使哪!”
槿汐纵然意外眼见不对跺一跺脚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人家久别重逢的你在这里添什么乱快出去罢!”
李长眼珠一转一拍脑袋笑呵呵道:“原来是这个理儿我说碧姑娘怎么哭成个泪人儿呢难怪难怪!”说罢忙带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开浣碧眼眸只牢牢盯着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动声色从玄清身边拉过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湿了衣裳算什么呢随奴婢去换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爷和娘娘好好说说话。”
浣碧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方觉大为失态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爷平安无事奴婢这就给菩萨上香去。”说罢涨红了脸急急奔进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头追进去。她经过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边道:“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提醒着我此时的身份说罢幽幽一叹“一时感情用事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我怔怔地站着。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本宫已是莞妃有劳王爷亲来相接王爷一路辛苦。”
“王爷?”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四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后一步“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清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辩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启齿的缘由能告诉他么?
“一别四月?世事变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间。王爷依旧是王爷只不过本宫不再是一介废妃罢了。”我定一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嬛儿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可是我一回来却要亲眼见你万千荣宠被迎回宫去迎回皇兄身边。”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喑哑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远不要回来!”他停一停“我若不回来……”
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我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别抱1;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在以为你尸骨无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奥城回到你皇兄身边;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会等着你、盼着你在凌云峰等你归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至亲爱侣了。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清泪涌出。
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要他带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恋我的思念。
仓惶转身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芳魂何处去榴花满地红。
我只身离去只余他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注释:
1琵琶别抱——白居易《琵琶行》诗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句。后遂以“琵琶别抱”喻妇女再婚。孟称舜《鹦鹉墓贞文记·哭墓》:“拼把红颜埋绿芜怎把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这才是最准确的。
第七章 负却当年鸾锦书
是夜槿汐见我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来好言劝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她怅然一叹“王爷平安归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边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王爷怕是伤心的很。小姐……”她看着我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我拨弄着盏中雪白的银耳只觉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想我去劝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见无地再说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种种为难我却连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那个七日失魂散还在槿汐处收着……”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动不觉站起身来然而即刻惊觉悚然“我已是册封的妃子他是册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就连你和槿汐也落得个侍奉不周的罪过。”我颓然坐下抚着腮道:“我已不是一名无人问津的废妃只消我暴病皇上会派多少太医来查到时连温实初也要连累。何况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系?”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绢子不语。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个王爷足够牵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顾佳仪吧。”槿汐抚着我的背温然道:“娘娘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奴婢且请娘娘想一想这道圣旨可否不屑一顾?娘娘若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爷走哪怕来日被抓赐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几行字是正楷书写为显郑重字字皆是玄凌的亲笔而非礼部代拟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退缩……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王爷如此伤心又在气急之下有些话娘娘不能说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话多少也能让王爷断了念想。否则日后到底会在宫中碰面彼此总要留个相见的余地何苦两下里伤心煎熬呢。”
浣碧推开窗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浣碧的叹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时此刻想必王爷是伤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说他能对我断情想必也不会再伤心了罢。
我铮然转看牢浣碧清秀的面庞轻轻道:“浣碧……”
李长传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数十兵士守卫。槿汐早已吩咐了外头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旧日什物过来。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过来槿汐随手一翻靠在窗前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分明拿错了。奴婢请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换洗衣裳来姑娘却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来真真是……”
浣碧赌气大声道:“不就拿错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罢了。”说罢低低在我耳边道:“奴婢已请了王爷在长河边等候小姐快去罢。”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
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为何去了哪里?”
“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地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嬛儿……”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嬛儿……”
入夏时分荼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荼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三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三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甘露寺数年我受尽凌辱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玷了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当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也要沉尸腾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为了我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而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作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我怕你等的伤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见过皇兄便来见你谁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给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为他迎接一位新宠。”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宠便是你。”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来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第八章 掌上珊瑚怜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没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浣碧神色已是一惊。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来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没齿难忘必当报答。”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来赏赐静岸师太。”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静白亦是连连叩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
莫言微微恻然恳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李长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
我缓缓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我微一低看见自己还不明显小腹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腹中这个孩子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
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贞顺门。紫奥城自贞顺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玄清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
脚尖才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
他迎风迢迢坦荡道:“清奉皇兄之命亲迎娘娘归来可见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请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强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
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
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1六弟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乳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只听一声娇啼却见安陵容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先扑了上来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陵容早年已册封为贵嫔却只以“安”为号她却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楚楚可怜。
我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我与傅如吟的相似而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如此声势迎我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陵容恍若未觉益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玄凌的宠妃一时不能作更是尴尬。端妃冷眼片刻缓缓向我道:“莞妃气色不是上佳今日劳累更不宜站在风口说话合该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为我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见眉庄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贵嫔可欢喜过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宫吧。”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未央宫赐妹妹为柔仪殿主位呢。”
安陵容温婉一笑娇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未央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陵容生如黄鹂滴沥啼啭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莞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陵容忙低头道:“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来了呢总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第九章 未央旧客
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可当不没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玄凌环顾许久颇为满意笑道:“佛前莲花开三朵又尤以五茎莲花为珍。佛母诞子而落莲花嬛嬛仁性佛心莲花最是适宜。”
我欠身屈膝谦卑道:“柔仪殿如此奢华臣妾不敢擅居还请皇上让臣妾别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2萧宝卷给得起潘妃步步金莲的盛宠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寿殿3来。你在外头为朕受了许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过只能补偿万一罢了。”他见我双眉微蹙柔声开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简素朕把柔仪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规制来建算不得奢靡。你住着喜欢就是。”他似想到些什么停一停道:“你无需忌惮宫中言语未央宫种种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无人敢妄论。”
我澹然一笑“说什么补偿呢皇上言重皇上与臣妾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话。”我温婉言毕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顺从玄凌也只要情面上过得去便可何须如此为我大费周章。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错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来?”
“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没有她这分细心。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极口夸赞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如何圣宠不衰平步青云。我按捺住气性只想着要叫温实初看过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宫的梨香满院。”
玄凌微微懊丧“正为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莞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来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的正是小允子他磕头道:“惠贵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来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玄凌闻言慨然“论起对莞妃的贴心莫若惠贵嫔。只是她送来了小允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贵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点头我拨一拨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宫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来兴致盎然道:“朕为你建未央宫便要你长乐未央永无伤悲。”
永无伤悲么?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红墙内外只怕他终是要怨我了。
我转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长乐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才好。”
他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来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允子进来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
小允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他沉思片刻“听说为了大修未央宫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相国极力反对说……”
我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
小允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来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颐宁宫方向看去。
我连连冷笑道:“未央宫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没听得方才说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来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我点头只叫槿汐去请了温实初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鹅梨帐中香取了出来给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安心这里头并没有麝香一类伤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虑“本宫也是万事小心为上。”
“娘娘小心是应当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时并无大忌只是点此香时房中断断不可放有依兰花。”
我疑惑“依兰无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两者相克么?”
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倒不是相克只是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我不觉面红耳赤肃然道:“宫中不许妃嫔擅用媚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况依兰花更是少见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拨着香炉中半透明的晶莹香料转了话头道:“这鹅梨帐中香十分难得须以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细锉鹅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梨汁干才得香味纯郁。如缺了一分功夫这香味便不纯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这失传已久的古方不这些年擅专圣宠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失传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怅然抚过珊瑚栏杆轻轻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时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一次如今人去楼空即便书在也被虫蚁咬尽了。”
温实初温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伤感之言以免忧思伤身。听臣一句既然回来了那么不怕没有来日。”
我一时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静下心思等玄凌回来。
如此一夜温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时分便起床梳妆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礼仪辛苦怎不多睡一会儿呢?”
我笑而不语只叫挽了一个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并一朵苗银蝴蝶押。衣裳也刻意往低调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暗纹镂花连常见的衣领刺绣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
我才打扮停当已听见玄凌起来他正斜靠在软枕上瞧着我笑道:“怎么起的这样早是换了地方睡不惯么?”
我转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刚刚回宫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玄凌打个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还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对镜扶正蝴蝶押恬静微笑“这有什么呢臣妾候着皇后起来是应该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若还在病中臣妾应当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颇有赞赏之意柔声道:“即便皇后还病着哪里用得着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唤浣碧来“昨日皇上赏了许多补品来太医院也进了不少滋补养眼的佳品你去帮我挑出最好的来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给皇后娘娘。”浣碧轻快应了转身去准备。
玄凌一边捂脸一边道:“皇后那里什么没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体“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尽一点自己的心意罢了。皇上也不许么?”
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拨一拨我耳上的银嵌米珠耳坠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朕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妃子的华贵气派都没有。”
我含笑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柔声细语“臣妾终究只是妃嫔而已皇后母仪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该安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敢张扬。何况天下间最华贵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过于奢华呢。”
玄凌半是怜惜半是娇宠抚这我的脸颊道:“若后宫诸位妃嫔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没有疼错你。”
我亲自把金镶玉束带束在玄凌腰间盈盈望着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迟了只怕又要听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低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尴尬外头有些话也在情理之中。况且臣妾的确不配住未央宫……”
他示意我噤声温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话不必记在心里朕只是想竭力补偿你这些年的苦楚。”
我轻轻点一点头送走玄凌梳洗妥当便带着槿汐与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阳殿。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昭阳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爱的牡丹盛开如繁锦反射着清亮露光姹紫嫣红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轻笑道:“比起我第一次来时昭阳殿可是华丽了不少大有气象一新的感觉。”
浣碧嘴角扬一扬露出几分不屑与恨意“小姐当日初来之时乃是华妃当权皇后节节退后如今后宫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独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颔“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没了芍药牡丹就开得这样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没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们进去罢。”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宫女打了湘妃细帘出来瞧着我打量了两眼好奇道:“这位小主是谁从前倒也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剪秋已经闻声而来“啪”一击拍在那小宫女后颈喝道:“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嘴里胡咀什么小主。”
我冷眼看着见她教训完方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告诉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见礼道:“是奴婢不好没好好教导着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难怪她们眼皮子浅娘娘离宫时她们还没进宫来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气才好。”
我满心不悦然而也不作只是和气微笑“本宫怎么会和她们置气呢皇后可起来了么?”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呢娘娘来得好早请进去先坐坐吧。”
皇后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我进去坐了一盏茶时分闻得香风细细珠翠之声玲玲微动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妆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觉端庄肃穆。今日家常装束一看果然脸色有些黄黄的。一别四年皇后虽然保养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细纹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纵然意外却也十分客气“莞妃起来吧剪秋看茶。”见我坐下了又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没想到莞妃这样早就过来了。”
我恭谨道:“臣妾刚刚回宫一心想来给皇后请安。本该昨日一回宫就来的因而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颜悦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劳碌从甘露寺回来是该好好歇息。反正日后日日都要见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说话间眼神深深从我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很快又恢复那种雍容恬淡的姿态。
我欠身道:“皇后关怀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礼数。”
皇后打量我两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简净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头见皇后今日穿着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彩光绚烂与浅金云纹的中衣相映生辉。与我的简约装束相比自然是雍容华贵的。也可见皇后即便日常装束亦是一丝不苟克尽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着“多谢皇后娘娘夸奖。皇后母仪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辉臣妾怎敢与日月争辉呢。”
皇后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数年不见莞妃还是那么会说话。”
我唤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记皇后一直以来对臣妾的关怀因此日日祝祷奉了佛珠在佛前开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给娘娘保佑娘娘岁岁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盘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
皇后对着日光细细瞧了赞道:“果然是好东西。枷楠香木气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细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实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东西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聪慧知道终有一日还能与本宫再见。”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来娘娘总有去祝祷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谦卑低“臣妾的一点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纳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子流转下明丽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道:“本宫记得莞妃出宫之时并没带多少东西怎么甘露寺中也有这样贵重的东西么?”
我柔婉垂低声道:“臣妾出宫时还有些私蓄以此倾囊进奉娘娘也是应该的。”
皇后笑得亲切“如此本宫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头的宫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进来色色齐全朵朵开得正盛一应盛在一面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里。绣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请娘娘簪花。”
我晓得是簪花的时候到了见皇后伸手拣了一朵大红盛开的牡丹我忙按着从前的规矩从皇后手里接过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礼数倒周全从前服侍本宫簪花的规矩倒一点都没错。”
我谦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应当的臣妾不敢忘记了规矩。”
皇后看着我笑意微敛道:“一晃四年瞧着莞妃的样子在甘露寺里来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见风韵了当真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宫人老珠黄了。”
皇后说得客气然而话中隐有自伤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仪天下如这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若娘娘说自己人老珠黄那臣妾便是连鱼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若是因为臣妾而让皇后出此伤感之语那就是臣妾罪该万死了。”
皇后停顿片刻方笑道:“本宫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莞妃不必这样诚惶诚恐。”说着又嗔身边的宫女“染冬还不快扶莞妃起来。”
我陪笑道:“皇后说起保养容颜一道昨日臣妾回宫见太医院送来珍珠养容丸和白术增颜膏臣妾见都是好东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来献给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宫怎么会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盘中供上的东西道:“都是好东西莞妃刚一回来太医院就如此有心可见是皇上预先吩咐了。”
我神色谦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这些东西养着。其实臣妾姿容粗陋这些东西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爱妃子恭顺。仿佛我与皇后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
闲话间各宫妃嫔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东西下我紧跟着端妃坐下敬妃之后便是刚进了昭仪的胡蕴蓉依次坐下。嫔妃间互相见过礼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宫位份仅在本宫之下与端妃、敬妃并列三妃。端妃与敬妃也就罢了其余各位妹妹这几日里就该去莞妃宫里向莞妃请安见礼了。”
我显赫回宫声势隆重又怀着身孕嫔妃们莫不恭谨答应唯有胡昭仪小巧的下颌微微一扬转眼看向了别处。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来了敬妃你也该多带着胧月帝姬去莞妃宫里走走到底莞妃是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产之后胧月帝姬也该送回柔仪殿去你这个养娘再亲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黯然了几分口中依旧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环顾下忽而秀眉微蹙道:“滟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没来?”
胡昭仪俏脸一扬掩唇笑道:“滟常在身子娇弱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这里疼那里痛的这样娇贵的身子难怪老不能来向皇后请安。”
福嫔性子最敦厚和善又与滟常在居处邻近便道:“回娘娘的话听说滟常在一早起来不舒服是而不能来向皇后请安了。”
胡昭仪摇一摇团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说得如何?”说罢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嫔性子最好不仅与祥嫔相处相安无事连最难相处的滟常在也能说话可见真真是个好人。”
我心中一惊胡昭仪说话怎这样大剌剌的不自称“臣妾”反而以“我”自称可见是何等大胆了。而胡昭仪的话似有深意一语话毕福嫔微微红了脸低头下去祥嫔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见惯了争风吃醋之事当下也不理会只温言向福嫔道:“既然如此就叫太医好好照应着滟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说着目光温和转到我身上“你们都得好好学着莞妃。莞妃已为皇上生下胧月帝姬如今又身怀有孕能为皇家绵延子嗣。莞妃你有着身子要好好养着才是少走动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宫面前能免的礼数也就免了吧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要叫太医。”
我忙起身谢过众人闻言皆是默然低头各怀心事。
胡昭仪媚眼一飞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气是人人都学的来的么。”
我挽一挽上的流苏笑道:“昭仪有和睦帝姬这福气也是众人难得的啊。”再说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来众人也就散了。
注释:
1汤沐邑:一指周代供诸侯朝见天子时住宿并沐浴斋戒的封地。二指国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
2出自李商隐的《隋宫守岁》咏隋炀帝宫中守岁的奢侈有:“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汉成帝时赵飞燕住在昭阳殿后来多以“昭阳”指皇后或者宠妃;金莲花贴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3潘妃是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小名玉儿。萧宝卷当皇帝的时候为潘妃兴建的神仙、永寿、玉寿三座宫殿穷奢极欲在宫中凿金莲花以贴地让潘妃在上面行走称为“此步步生莲花也”。
第十章 澜依
我懒怠坐软轿便打了抬轿的内监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而侧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一路上新进宫嫔一一叩行礼我含笑吩咐了起来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咱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请安奴婢留神着娘娘离宫后头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场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打听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而这些人或者是太过得宠或者是善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栏杆上微微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轻声叹息“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冷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否则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没人了。”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歇息随口道:“总觉得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从前没这样热闹的。”
小允子微微迟疑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欢听鸟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自己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从前的花开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1了。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气。”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从来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怎么会因了我失态呢。”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蓬松的髻低声道:“其实小姐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我生生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从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自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诉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污蔑皇后的罪责。”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气得要死可是当着我的面依旧雍容大度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顺把从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筹谋。”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自然也是树敌无数。此刻皇后已在宫中经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却是离宫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顺。”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顺皇后对我也是心怀敌意;但我若不恭顺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当。我实在也没有本事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容许后宫因我而乱。”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虽然身遭巨变性子沉默了许多然而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之年纪小未央宫中人人对她爱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寻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泼才在有亲近之人时流露出来。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无暇开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好看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住了。”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为何要送这样名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迟疑着嗫嚅:“小姐还有别的打算?”
花宜忍不住道:“难道是下了什么毒药不成?”
我也不理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名贵非凡极是难得。而且我送给皇后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现她真的老了。
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应付真的是很劳心费力吧。
皇后开始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这些滋补的东西来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而这些本该她得到的东西她却没有。却出现在了比她年轻的我的手里再经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怎样的不甘啊!
天下之母?我冷笑出来。这位尊贵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养颜之物呢?我敢打赌她一定不敢。说不定我一离开她就把她全盘扔了出去。
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讥讽我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东西送给她。”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双眼看花道:“皇后那样谨慎怎么敢用娘娘送上的东西。”
若她真敢服用的话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可是依她的性子怎会接受来自敌人的礼物呢?
我倚栏远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
太液池沿岸风光如画阳光渐渐热烈起来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偶尔说笑几句。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雾气。花瓣粉软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的纹理。
小允子不知就里见我喜欢便凑趣道:“要论合欢花还是清河王的旧阁镂月开云馆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转见浣碧亦望着花瓣出神不由感伤难言。槿汐在旁轻声道:“若娘娘喜欢不如把合欢花瓣收起来做个香囊吧。”
我无声无息一笑伸手将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水波中轻道:“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随它去吧。”
话音刚落却见合欢树底下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我不觉一怔从来闻得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眼见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见她的装束奇特并非寻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颗琥珀色泽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礼忍住惊讶道:“这位妹妹我却没有见过。”
她抚着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样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知道呢?”
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今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罗了不少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好在宫里歇息等下日头毒了越要难受。”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关怀。”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这样多的花瓣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回来的么?”见我颔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
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小说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
第十一章 怨芳时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到晚转着。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益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我笑道:“柔仪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后只怕更懒怠现在不立规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说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我忙弯腰去扶“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我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处请安。”
“说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我此刻疑虑的心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眉庄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她是心病头风么也不过是老毛病了。”纱帷的柔光柔软拂落在眉庄面上益显出她的沉静“一个徐婕妤已经足够头疼了兼之多年劳心如今再多个你。”她的笑容再度飞扬“嬛儿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还有回宫的一天。”
我浅浅微笑“别说姐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我淡淡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怜做主。”
眉庄看着我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凉且润轻柔拂过我的鬓边。
我微微侧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我低头抚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眉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嬛儿或许我上次不该告诉你你兄长的事。”
我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若不告诉我难道眼睁睁看我兄长疯死在岭南么?”
眉庄按住我的手带着明了的体贴“我明白咱们这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不管为了什么咱们在一块儿就好了。”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宫廷万花寂寞还好有眉庄。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幸好哥哥已经被接回京城医治我也可以安心一点。”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会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们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头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头风要得更厉害了。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冲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眉庄叹息道:“若不是你说若不是这几年这样细细留心我实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这样的人。”
我只手支颐莞尔一笑手却紧紧护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贤德呢宠妃废黜后宫无子她样样都是殚精竭虑的。”
眉庄蹙眉厌恶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鸳两个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稳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声“到底如何谁也不晓得呢走着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虽未见过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则皇后严控之下如何能怀得上孩子。料来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眉庄微微摇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动“你没见过徐婕妤不晓得她的为人。她人是聪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纤弱又是头胎若是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的身子便难以预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着即便两位妃嫔都落胎也赖不到她身上去。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聪慧绝伦。”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这些年和敬妃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这个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胧月昨日见我时的生疏态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胧月的样子当真是不认识我这母妃了。”
眉庄抿嘴儿一笑“胧月从小又是敬妃抚养在身边的她生下三天你就离了她皇上又不许人提你要她如何认识你这个生母。她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还长慢慢熟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你把胧月要过来自己抚养也好。”
我正要出声蓦地想起晨起请安时皇后当着敬妃的面说的那些话心下一凉只道:“这事慢慢再说吧。”
正巧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满面堆笑道:“给莞主子和惠主子请安。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莞主子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道:“姐姐如今是贵嫔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
眉庄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
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园里头的花开到正当好的季节里哪里说得不年轻了呢。”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内务府总管真是会讨人欢心。”
眉庄道:“姜忠敏殁了之后一直就是梁多瑞在当差也还算勤谨到底是服侍过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梁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宫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梁公公。”
梁多瑞忙叩谢了我与眉庄并肩站着翻赏料子论着做什么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过来把这匹如意虎头连壁锦给绿霓居的滟常在送去她大约喜爱这些花样的也衬得起她。”
眉庄微微诧异道:“你见过叶氏了?”
我只顾低头看料子“见过了当真是与众不同。”
花宜过来收了衣料包好问:“即刻就去么?”
我颔忽然笑起来“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宫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着你去。”
一旁浣碧听见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样子了么?这样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过是看她的饰多是虎睛、猫眼一类想着她喜欢这花样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过和你见过一面你怎么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过是瞧不上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我笑道:“就你那么多话不过一匹料子而已。”转头向花宜道:“告诉滟常在大热天的不必过来谢恩了。”
眉庄见花宜去了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低声道:“我可劝你一句不必对叶氏太好。别说其他嫔妃太后就头一个不待见她的。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宫里没有与她处得来的人。”
我淡淡笑道:“我也不过是做个场面罢了瞧她的样子这两天里必然不会来给我请安我也不能当面赏她些什么。可论起来她总是皇上宠爱的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眉庄微微点头“别人也就罢了给胡昭仪的东西你万万得当心寻常的东西她未必看得上眼。”
我拢一拢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笑着掰指头道:“胡昭仪是九嫔之和睦帝姬的生母晋康翁主的小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皇上的亲表妹。如此贵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视么?”我扬一扬娥眉道:“我自然晓得该赏她些什么。”
眉庄安然浅笑“你晓得就好。”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晓得她如此得宠和她的封号‘昌’字也大有关联呢。”眉庄附耳过来细细说与我听。
看着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仪殿用了午膳。我笑道:“刚吃饱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说说话。”
眉庄笑吟吟道:“咱们这么久不见自然有几车子的话要说。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绣活说着话可好?”
我掩唇笑道:“自然是好的。我的孩子要赖着你做姨娘你不多给做几个肚兜么?”
眉庄的笑靥明澈动人“这些年给胧月做得还少么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亲自动手。若是你生上一辈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给你做上一辈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
如此说笑着却听见外头道:“敬妃娘娘和胧月帝姬到了。”
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经迅疾站了起来。敬妃一进来便笑:“好凉快的地儿皇上叫人费了三个月的功夫建成了柔仪殿果然如人间仙境一般。”见了眉庄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宫请惠妹妹一同过来的哪知惠妹妹宫里的小内监说不在也没在太后那里我一想便晓得你是心急难耐要来见莞妃了。”说着与我以平礼相见。
含珠手里抱着胧月后头跟着乳母靳娘并几个拿着衣裳与玩具的保姆。我一见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渍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
胧月一溜从含珠手里滑下来规规矩矩请了个安道:“给莞母妃请安。”
她小小一个人却十足做出大人的规矩来叫人又怜又爱。旁边跟着的靳娘已经红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们一别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泪“靳娘这些年多亏你跟在敬妃身边服侍帝姬。”我看着胧月玉雪可爱的样子更是心酸感触“帝姬长得这样好自然有你的功劳在。”
靳娘忙叩道了“不敢”。我含泪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谢今日见到姐姐妹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屈膝行了一个大礼道:“唯有多谢姐姐多年来对胧月悉心照顾、视如己出。”
敬妃慌不迭扶我起来亦是热泪盈眶“妹妹如今与我同在妃位是一样的人了怎么好向我行这样大的礼呢可要折杀我了。”一行又拉了我坐下“这些年要不是有胧月在身边说说笑笑……”她欲言又止又道:“从前看悫妃、吕昭容都有孩子连端妃膝下都有温仪我真真羡慕得紧。”
胧月行完礼早粘在了敬妃身边见敬妃含泪忙扯下身上的绢子踮着脚递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泪。胧月乖乖听话母妃可别哭了。”
敬妃破涕为笑一把搂了胧月入怀指着我道:“什么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才是你的亲母妃还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庄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亲一亲。”
我心下欢喜张开手臂向胧月微笑。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庄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见她哭急得脸也白了忙哄道:“胧月这样乖母妃怎么会不要胧月呢。”
胧月扭股糖似的挂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鬓散乱钗松环褪。敬妃紧紧搂着她哄着唯余我尴尬地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个无奈而心慌的手势。
眉庄见如此忙打圆场笑道:“绾绾过来惠母妃来抱。”
胧月泪痕满面望了眉庄一眼依旧死死搂着敬妃的脖子。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庄怀里眉庄爱怜地抚着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过多个人疼绾绾不好么?你瞧莞母妃多疼爱你。”眉庄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会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胧月月儿亲一亲我可好?”
胧月迟疑片刻敬妃笑着羞她道:“父皇一向夸你大方今天可是怎么了?”胧月见敬妃与眉庄都点头应允了方探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亲忙又缩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我从盘子里递给胧月一个金黄灿烂的大佛手胧月便搂在怀里同靳娘玩耍去了。我微笑哄她“莞母妃这里凉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儿胧月若有空可愿意常来么?”
胧月低头只顾玩着佛手笑得灿烂“胧月爱来只不过母妃来胧月才来胧月不能丢下母妃一人自己来玩。”
敬妃闻言愈加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些年若不是有胧月我这日子也不知道怎样熬过去才好到底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着过来了。”
我忙笑道:“是。多亏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应的衣衫鞋袜都不叫别人动手皆是娘娘自己亲手做的。”
我瞧着胧月一身胭脂红的樱花薄绸衣衫身上黄金明珠璎珞灿烂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爱。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晓得如何感激才是。”
敬妃让靳娘抱了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谢我么我可还要谢谢妹妹你。若不是你当时去时想的周全把一应忠心得力的宫人都留给了我只怕我要照顾胧月周全还没那么容易。”说着扬声道:“都进来罢。”
应声而入的却是品儿和小连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佩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佩儿呢?”
小连子才要说话却见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佩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敬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佩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妹妹柔仪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唤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敬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胧月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连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连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胧月。”
敬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胧月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连子做什么。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敬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的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于是招手示意小连子和品儿向敬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敬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小连子和品儿依言磕了个头敬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没有惠妹妹这般体贴莞妹妹的心思。方才一进来见小允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与敬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嬛儿打点着照顾柔仪殿到底嬛儿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气儿短哪里顾得过来。”
敬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胡昭仪有了帝姬之后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结珠胎到底也是没有那个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的色泽供着新掐回来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热烈到妩媚的红色。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我得体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为星相所困罢了。”
敬妃闲闲地摇一摇团扇只是抿着纤柔的唇浅浅微笑“说起危月燕冲月更有一桩好笑的事跟你说。端妃姐姐的闺名便叫月宾旁人说徐婕妤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又住北边所以是危月燕。所以这样论起来她冲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说那危月燕一说可不是牵强附会?为着怕别人议论前段时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声怕人说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镶金丝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扇柄上的湖蓝色流苏柔软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间的清风几许。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声端妃姐姐的为人也忒和气了这样好的气性只该守着菩萨过的。”
我饮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语。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过是不愿在节骨眼上惹是非罢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声笑嗔道:“什么菩萨不菩萨的话妹妹没睡午觉人也犯困了呢。”
我轻扬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过于小心了眉姐姐与咱们亲密不是那层意思。”
眉庄一时省悟过来微微红了脸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们说话也要留心嬛儿才回来以后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拿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皇上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出宫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笑言许久早起梳的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开最好。”
于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胧月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正说着却见棠梨宫的小宫女抱屏来了向眉庄请了个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轿辇都备下了么?”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说娘娘上莞妃娘娘这儿来了一时半会怕回不了棠梨宫便叫奴婢领了轿辇在柔仪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贵嫔越来越会调理人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那么机灵叫人瞧着就喜欢。”
眉庄“扑哧”一笑道:“我哪里会调教什么人。只不过棠梨宫向来人少若再一个个蠢笨着可就没有可使的人了。”说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刚回来太后说你有着身孕还舟车劳顿就不必去请安了。今日就和一同过去吧。”
我颔“是想着要过去呢只把不准时候反倒扰了太后清养。姐姐是最晓得太后的起居与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见我们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贵嫔同去吧一路也好照应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一边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兴见敬妃要走也不带上她一双大眼睛一转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为难一壁哄道:“乖月儿如今你就住在柔仪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胧月一听不能回昀昭殿哪里肯依愈加哭闹的厉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恋不已胧月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么要叫莞母妃回来!”
我大怔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莞妃妹妹我从未教过月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胧月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莞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敬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胧月还小……而且从前皇上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皇上不告诉帝姬也是应该的。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
敬妃慌忙安慰道:“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皇上虽然有心隐瞒……可是……终究是疼妹妹的。”说毕柔声向胧月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胧月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气了。”说着握住敬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月儿已经向莞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月儿的。”
胧月年纪虽小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莞母妃”与“母妃”的称呼。我愈加心凉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眉庄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转了微笑宁和的神气笑道:“姐姐别怪胧月原是我的不是。这样大剌剌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当年妹妹把胧月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胧月的小手。胧月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我伤心难耐亲生女儿的手却是我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敬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胧月。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胧月托付在昀昭殿劳烦姐姐照顾着。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
敬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养胎就是。”一壁说话一壁已经紧紧攥住了胧月的手。
胧月紧紧依在敬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的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儿说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胧月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敬妃姐姐看顾胧月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敬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胧月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见我只是一味地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去给太后请安我就先带胧月回昀昭殿了。”
胧月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
第十二章 成璧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放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眉庄为我扑着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胧月怪只怪皇上从不肯让胧月知道有你这个生母。你以为佩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胧月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伤心乍听之下更是遽然变色。柔仪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我见小连子与品儿垂含泪颤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小连子别过头去一脸难过品儿却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时玄凌与敬妃和胧月之间的话不觉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这样冷心肠的人。”
眉庄轻轻一哼深以为然“他怎样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眉庄深深皱眉似虬曲的两弯柳叶“纵然傅如吟死后他不再严令不许提你可是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水胆玛瑙道:“瞧胧月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眉庄扬眉疑惑“安慰?”
我轻轻颔“她这样舍不得敬妃可见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点头“敬妃爱护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为她这样疼爱胧月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护得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敬妃这样疼爱胧月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我的女儿她从不晓得有我这个母亲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听眉庄说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胧月来也是想试探胧月与我是否亲近。”我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胧月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胧月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胧月回来胧月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连连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时气盛忍不住作起来。你适才说得很对借着身孕暂时把接回胧月一事缓下来。你刚刚回宫勿要树敌太多才好。”
她话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晓只得默然点头。
眉庄柔声道:“胧月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况胧月是你亲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声道:“胧月这孩子我瞧着也是有脾气的只能慢慢来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护甲安抚住我的肩膀怜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还这样瘦削难怪温实初说你身子弱胎像不稳可别为今天的事生气伤了身子才好。”
我转勉强笑道:“幸好宫里还有个你能体恤我。”
眉庄怜惜看着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怀的是一个男胎想必皇上会更体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里关怀备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经和你说体己话儿你就这样胡说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你兴成这样子。方才听你一扣一个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绾绾就是你自己给取的偏偏一声儿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听得“绾绾”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觉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这绾绾二字有多少辛酸与耻辱我如何叫得出口。于是只道:“我去更衣罢再不去给太后请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着我道:“你这身打扮就很好。虽然太后不喜欢太素净的妆扮可是你刚回来自然越谦卑和顺越好。”
说罢和眉庄二人重新匀面梳妆备下了轿辇去太后处不提。
颐宁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眉庄是熟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芳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
眉庄笑吟吟进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亲热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药了该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说着伸手接过孙姑姑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姑姑还是我来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爱笑道:“你来得正好除了你孙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虽在病中太后却穿着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头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髻间只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久病卧床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色穿戴更显得干瘦而病气恹恹。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虽病着却自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我想起舒贵太妃对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惧之情已经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回来了?”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并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寻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礼佛一般。
我低敛容静静答:“是。臣妾回来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宫住得还习惯?”
我心下一紧“未央宫太过奢华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声道:“虽然奢华倒还不曾越过从前舒贵妃的例皇帝要宠着你些也不算什么。”她皱眉对眉庄道:“药喝得哀家舌头苦去倒掉也罢。”
眉庄只是笑容满面笑嗔道:“臣妾说太后越活越年轻呢太后偏不信非说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太后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
太后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药喝着太苦怄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脸颊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眉庄眼明手快见太后喝完药取了绢子在手为太后擦拭。太后见我还跪着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还叫跪着。”说着向我招手“你来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边的金盆已有小宫女在茶盏里备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着太后漱了口转头向孙姑姑道:“太后从前吃了药最爱用些眉姐姐腌渍的山楂不知如今还备着么?”
孙姑姑眉开眼笑道:“娘娘记性真好早就备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对您多有孝心。”说罢自取了山楂来奉在近旁。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与孙姑姑懒懒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见长了。难怪去了甘露寺那么久还能叫皇帝念念不忘还怀上了龙胎倒是哀家对你掉以轻心了。”我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要分辩。太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别数年你倒学会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道:“太后言重臣妾实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抚一抚鬓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莞妃身怀六甲君恩深厚这样风光回宫也会不安么?”
我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旧情来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经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万万不敢有回宫之念只是皇上体恤孩儿生下之后会备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脉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怜悯臣妾给了臣妾名分回宫可以安心养育孩儿。至于风光回宫一说臣妾实在惭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如此说来甘露寺一事只是你与皇上偶遇并不是你故意设计了又重博圣宠么?”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皇上与臣妾并非偶遇。其实臣妾当日未出月而离宫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两年之后因病迁居凌云峰长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见臣妾以为臣妾还病着故而到了凌云峰探望如此才遇见的。”
太后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
我忙低道:“是臣妾未及时向太后禀明情由与太后无关。”
太后也不叫起来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你当日执意离宫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间为了什么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为了家族之情也为了先皇后你连初生的女儿都可以撇下如今怎么还肯与皇帝重修旧好还有了孩子?”
太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
眉庄在旁听得着急轻声道:“太后……”
太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哀家问甄氏的话你插什么嘴!”
眉庄无奈噤声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当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虽为父兄伤心却也不至愚昧到恨责皇上。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会恨诬陷之人。”眼中有热泪沁出“当日臣妾执意离宫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臣妾伤心至此以为皇上对臣妾毫无情分因而万念俱灰。可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并非无情。何况人非草木当年一时气盛多年修行也让臣妾静下心来。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钟爱与皇上亦是有情。如今臣妾侥幸回宫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弥补过去的时光能安度余生就好。”我语中含了大悲呜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实在想念胧月……胧月她……”
我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颐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暑意只灰蒙蒙地安静洒落。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垂暮老人的病体所散的浑浊气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又吩咐孙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好这样长跪着。”说着又向眉庄笑道:“一向总说你最体贴怎么看莞妃这样跪着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来。哀家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么?”
眉庄笑道:“臣妾哪里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着也就是她肚子里太后的孙儿跪着一家人给太后请安行礼难道臣妾还要去拦么?”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数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兴。”
我忙谢了孙姑姑的搀扶道:“如何敢劳动姑姑呢?”
孙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没回宫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忙欠身向太后福礼“多谢太后关爱。”
太后道:“赐座吧。”见我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你别怪哀家苛责你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哀家也怕再招进一个狐媚的。”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只是你已在妃位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
我低眉顺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欢太过奢华。”
太后微笑颔“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哀家这些年疼你。”
我眉目间涌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时幸亏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没齿难忘。”
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宫以后就当没有甘露寺之事了。这话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记住——有甘露寺三个字在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罢看着我的肚子道:“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吧?”见我低头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听说现下是温实初给你看着温大人好脉息又伺候过你生育胧月帝姬是个妥帖的人。”
我愈低楚楚“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侧一侧身子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济没那个精神听着后宫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已含了几分怒色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她见我只默默垂一声不敢言语叹息道:“你刚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先头一个傅如吟一味地狐媚专宠哀家一怒之下将她赐死。现下又选了个御苑中驯兽的叶氏在身边出身如此低贱还封了她常在的位份。皇帝也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孙姑姑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听进去几句。”
我恭谨低“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说着拉过眉庄的手拍着她道:“眉儿这孩子死心眼儿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晓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这样说可是嫌弃臣妾服侍的不好么?”
太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着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你和莞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眉庄微微脸红只是垂敛容不语。
太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躁了些。徐婕妤不错只是不太懂得争宠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冲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气也薄。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边没个规劝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这位昔日隆庆帝的琳妃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一把龙泉青口剑虽然失去了锋刃的寒气然而并未生锈迟钝。
太后瞅着她肃然道:“光知道有什么用呢?要做到才好。”太后拉过我与眉庄的手郑重道:“你们两个若能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哀家才安心了。”
我笑意盈盈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太后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太后神色舒展颇为称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时候可遇见过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么?”
我以为她说的是玄清即刻警觉低头道:“甘露寺群尼杂居并无见到什么身份贵重的人。”
“那么……有没有什么美貌的女子?”
我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虑。想起舒贵太妃嘱咐我的那些话我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臣妾在甘露寺潜心修行并未遇见什么美貌女子所见的不过是寻常姑子罢了。”
太后微微颔“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我与眉庄正陪着太后说话却听外头芳若进来道:“启禀太后胡昭仪与和睦帝姬来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们进来。外头日头毒和睦帝姬这样小如何经得起晒。”
外头小宫女们赶紧打起帘子迎了胡昭仪进来胡昭仪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两靥“孩儿还当太后午睡着没醒吓得不敢进来却原来关上了门户和两位姐姐说体己话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头天气热就叫关了门窗纳凉。”
胡昭仪这才施施然起身与我见礼笑道:“莞妃好。”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样子我已经一把扶住了满面春风道:“妹妹生得又这样亲切我怎舍得叫这样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礼呢。”
胡昭仪笑得娇脆“莞妃这样说可要折杀我了谁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牵梦萦。”又道:“姐姐现如今有着身孕哪我怎好这么不懂事叫姐姐扶我。”说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中只向眉庄见了平礼。
我暗暗称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阶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该是眉庄向她行礼反倒她主动与眉庄见了平礼。胡昭仪笑道:“姐姐最近气色极好可是因为莞妃回来的缘故么?”
眉庄淡然微笑“有昭仪与和睦帝姬在我一见就气色好了哪里还是为了别人呢。”
太后笑着道:“芳若去拿新鲜的蜜瓜来蕴蓉是最喜欢吃的了。”
胡昭仪谢过走到太后跟前亲昵道:“多谢太后疼孩儿和睦也想着太后呢。”说着叫乳娘抱过和睦来道:“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长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两岁多正是最喜人的时候长相又酷似胡昭仪娇小圆润十分可爱。和睦探手到太后怀里含糊不清道:“太后奶奶抱抱抱。”
孙姑姑忙笑着拦道:“太后病着呢帝姬不好叫太后累着的。”
和睦帝姬哪里肯依扭捏着便往太后身上爬。太后也不生气一脸欢喜道:“抱抱就抱抱吧只别把鼻涕眼泪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仪笑道:“哪里会呢和睦最懂事不过了。”又拍手道:“太后今日穿戴得好富贵既慈祥又庄严真真好看。难怪和睦要粘着您呢打量着她这么点年纪也晓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和气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这样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这样看着美人当然比谁都晓得好不好看。”
胡昭仪微微一笑浅浅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刚为国祈福回宫我是应该去柔仪殿正式拜见的。”我正要客气胡昭仪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颔仿佛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盏“只是我素日带着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脱不开身。”
她话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虽然不悦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微笑道:“妹妹照顾帝姬要紧。我们姐妹素日都能见着何必专程跑一趟柔仪殿。只是不想今日会遇见妹妹我为妹妹备下了一份礼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别嫌礼薄才好。”
胡昭仪明媚一笑扬着唇角道:“怎么会!莞妃正得恩宠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她说得轻描淡写话中的酸意却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只不言语。
说到此节太后虽逗着和睦帝姬也不免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蕴蓉你也不晓事莞妃回来怎么连正式拜见也推托了。”
胡昭仪娇滴滴道:“一直都听说莞妃是个明理得体的人孩儿原不过是听说今日才算见真了。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后也张嘴帮着她。太后方才这话可是错怪孩儿了孩儿只是想着去柔仪殿相见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没个意思。现下在太后这里亲亲热热见了不是更好么?太后反而说孩儿不晓事呢。”
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到底是蕴蓉那么爱撒娇说得哀家都不忍得编排她了。”
胡昭仪微笑着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边道:“蜜瓜很甜太后也尝一尝吧。”
太后抚着怀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来像女孩子了刚出生那时谁看了都觉得像个皇子呢。”
胡昭仪的神色有须臾的黯然很快欢快笑道:“孩儿听说先开花后结果和睦长得英气说不定会招来一位弟弟呢。”
我骤然想起胡昭仪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恻隐微笑道:“是啊妹妹还这样年轻呢。”
胡昭仪看我一眼只是笑而不语。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实很有韵致长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颇有气势配着悬胆玉鼻妙目微横的时候仿佛有无尽春水荡漾。纵然我是女子亦不免为之注目。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三人齐齐告辞。太后殷殷嘱咐我道:“下回来把胧月也带上孩子多了热闹。”
我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颐宁宫的重重殿宇时我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着太后的老辣与沉着。眉庄不解其味笑言:“你还是这样怕热。”浮云蔽日近暮的风轻悠恬淡。时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阳光拂来满身花树成熟时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我把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的压制了下去太后面前虽然敷衍过去了然而她未必没有提防我的意思。然而即便忧心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眸子似谦卑似慵懒微微垂下只看着脚下的路。我暗暗定神唯有脚下的路才是最要紧的。
甄嬛终究还是甄嬛只是当年的莞贵嫔甄嬛早已如轻烟散尽活在人间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门胡昭仪转身娇媚一笑甜糯糯道:“听闻莞妃如今住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本宫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未央宫是专住宠妃的地方汉武帝的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宫可见是个聚宠集爱的好处所。”
我淡然一笑“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过如此罢了。论起武帝一朝唯有钩弋夫人才是后福无穷。”我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完满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钩弋夫人又号‘拳夫人’这位夫人自幼双拳紧握无人可以打开。自在赵地逢见武帝才双手展开露出一双玉钩。为此武帝对她宠爱异常封婕妤号夫人建钩弋宫。夫人怀胎十四月后生下昭帝身后荣耀至极。”我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昭仪自幼右手不能张开皇上在宫外遇见昭仪时才掰开了昭仪的手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
胡昭仪睫毛微动“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宫廷耳闻的琐事倒是不少。听母亲所说起这玉璧是本宫胎中带来的。”
我且讶异且惊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尽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仪才能与皇上结下奇缘无怪乎皇上如此喜爱昭仪。来日昭仪得空也让本宫瞧瞧那块玉璧只当让本宫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莞妃深得皇宠宫中什么宝物没有不定能说出这块玉璧的来历来能为本宫解了多年困惑才好。莞妃何时大驾光临燕禧殿本宫很乐意共赏呢。”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辇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玉璧之说不过是传闻罢了后宫夺宠争风之事早已司空见惯你何必留意她这些微末伎俩?”
“姐姐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争宠么?”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只怕野心不小。”当下也不多言上了轿辇我见无人方悄悄对眉庄道:“我瞧着胡昭仪很是自矜的一个人对你倒客气。”
眉庄抿嘴一笑拨一拨耳坠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怀和睦帝姬的时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着又不敢随便召太医来看还是我荐了温实初给她。所以她倒还肯给我几分薄面。”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为我避宠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荐的太医。”
我淡淡道:“我说呢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却肯尊重姐姐。”
“胡昭仪是过分当着太后的面如此放肆连去柔仪殿拜见也寻了个由头免了。”她微微叹息看着我道:“也难怪她生气你若不回来这三妃的空缺迟早有她的。”
我不以为意只笑道:“她要与我过不去我却偏偏要和她过得去。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是否真真和顺而不狐媚生事……”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
第十三章 倾落
去势太猛我与眉庄俱向前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突如其来的失衡让我陡然惊恐起来随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将要倾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见我与眉庄受惊惊惶失措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我眼见身边的眉庄脸色白顾不得动气忙道:“姐姐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
眉庄惊魂未定几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险!”
我眼中一热心疼道:“你这样挡在我面前万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么反说我好险。”
眉庄讷讷道:“就是要这样万一真掉下去你伤了身子怎么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样的温暖眼中热泪一动道:“我的孩子要紧姐姐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么?”转头见浣碧为挡着轿辇倾倒死力抵在轿口半透明的绿纱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见的几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关切道:“浣碧你怎么样?”
浣碧连忙摇头一脸焦灼“小姐没事就好。”说罢转头厉声喝斥“一群糊涂东西怎么抬的轿子!上边坐着两位娘娘你们做事也这样不当心么?小心我叫内务府砍了你们的狗头!”
若刚才的轿辇倾覆即便有眉庄……我几乎不敢想象。这个孩子对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乱用力一掌拍下呵斥道:“该死!”我自回宫以来总是和善温柔众人见我动怒早已慌乱跪下吓得拼命磕头不已。
眉庄按一按怒气冷道:“好好的怎么会绊了一跤不会走路么?!”
为的一个内监满脸冷汗忙叩道:“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铺成的走着极稳当。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有几颗鹅卵石混在里头所以奴才们滑了脚。”
我低头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混着几颗颜色差不多的鹅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还长着一层滑腻腻的墨绿苔藓。那苔藓还新鲜的很用力一掐几乎能掐出水来。我心下微微一动已经明白过来向身后小允子递了个眼色。小允子会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捡了几颗袖在怀里。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满嘴的胡扯往哪里走不好非要走这条道路回未央宫难道是这里最近么?你打量着蒙我!”
那内监哭丧着脸道:“奴才们怎么敢欺瞒碧姑娘。这条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里走这条路最阴凉不过。奴才们忖度着娘娘怕热才往这里走的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幸好两位娘娘没事否则奴才们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我见周遭浓荫垂地参天树木枝叶繁密日光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果真阴凉清静。我环顾四周轻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眉庄看了一看周遭声音微有凉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宫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宫室匾额上用金粉漆着“玉照宫”三个斗大的字。我一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之事。内监抬了妃嫔行走一般若无特别吩咐向来是从哪里来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气炎热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宫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当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饶了你们。等下回去再查出什么错处仔细你们的皮。”
眉庄一言不只凝望着玉照宫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么差错。”
回到柔仪殿槿汐迎上来道:“皇上方才来过了呢听说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了说晚上再过来。”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眉庄温言道:“方才受惊还是叫温实初来瞧瞧也好放心。”
我摇头“并没伤着哪里不必麻烦。”又叫品儿“浣碧撞伤了手你且去给她仔细敷药。”
槿汐听得惊疑不定忙合上门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两位娘娘神色都这样不好。”
眉庄沉着脸道:“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说着将方才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说起来还是后怕“那轿辇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么高跌下来还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宫中要铺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选过的决不会掺进鹅卵石去看来是有人……存心。如今宫里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冷笑道:“说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阳殿那位当其冲么?除了她心思最重还会有谁?”
我靠在紫绒绣垫的杨妃榻上沉静道:“若说了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没有。若说为了嫉妒我回宫的缘故那更是许多人都脱不了干系。就拿近的来说方才胡昭仪是看着咱们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来得及。”我言毕沉思只觉身上冷意涔涔如堕冰窖之中。这样往深里想去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众敌环伺叫人如何能防!
眉庄屏息片刻慢里斯条道:“我疑心皇后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记得是哪里?”
我沉吟“是玉照宫附近。”
眉庄微微点头凝视于我“你应该知道徐婕妤为何被禁足。”
“危月燕冲月”。我微一沉思几乎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过来“若我在她宫门前出事一可说是被徐婕妤所冲才出事。而月主太后与皇后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后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别说太后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冲撞了太后与皇后若再危及我与腹中之子便是祸害皇嗣那么皇上再不会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会被皇上厌弃。如此一箭三雕之事……”
眉庄接口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后的城府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槿汐忧心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还在她们就会一直下手不是咱们日夜防备就能防得住的。既然今晚皇上过来娘娘还是把此事告诉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扬声唤小允子进来道:“方才你捡的鹅卵石呢?”
小允子从袖子里掏出来小心搁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个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细看这鹅卵石上的青苔有什么古怪本宫看着不像是寻常的青苔。”小允子知道是要紧的东西忙收好赶紧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坚硬如生铁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谁既做得出来就别怪我容不得她!”
眉庄道:“你好自珍重着我先回棠梨宫免得皇上来了要与他照面。”我晓得眉庄对玄凌是避之不及的便亲自送了她出去回宫和衣睡下。
不过一盏茶时分外头一声递一声的通报进来“皇上驾到——”
我只作没听见索性用辈子蒙上头装睡。隐约听得槿汐带着众人迎了出去“皇上万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内殿睡着呢。”
玄凌进来的脚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为何不爽?叫太医瞧了没?怎么不早早来告诉朕。”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开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么不舒服了?”
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玄凌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柔仪殿烛火上佳点燃时也无分毫烟气散出。我睡得鬓松散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玄凌的面前连同我松散纠结的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蔷薇粉是很娇嫩的颜色用来做寝衣更是添了几分娇艳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几颗琵琶扣都松开了露出清凉的锁骨。玄凌喉头动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然而我抬头的一刻玄凌却心疼了。因为这样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我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惶浮动的花蕊。他在床边坐下低低道:“可是母后给你委屈受了?”
我当即否认“太后一向待臣妾极好的。”
他松一口气“母后待你好就好。”他的语气温软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到底怎么不舒服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低低道:“皇上你就这样抱着臣妾好不好?”
他的脸颊帖着我的额头沉吟片刻唤了浣碧进来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来说。”
浣碧踌躇着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去。玄凌见她这样的神气愈加狐疑道:“你只管说没人敢责怪你。”
浣碧“扑通”跪下呜咽着道:“傍晚小姐和惠贵嫔从太后处回来差点从轿辇掉下来因而小姐受了惊吓。”
玄凌惊得站起“好端端的怎会从轿辇上掉下来?”
浣碧低着头“是抬轿子的内监们不当心踩了鹅卵石滑倒。”
“是在哪里滑的?”
“玉照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里。”
玄凌闭目片刻骤然睁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么会有鹅卵石?这事不是责罚抬轿辇的奴才就能了的。”他轻声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么?”
我忙摇头惶恐道:“怎么会?臣妾不敢这样想。”我垂着脸带了幽咽的哭腔“臣妾只是觉得自己命数不济虽然承蒙皇上垂怜得以再度侍奉在侧可是随意走一走都会滑跤只怕终究还是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玄凌的口气里带了斥责那斥责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轻风“胡说咱们的孩子是最有福气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今日的事不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只怕是有人看不过朕宠爱你才故意为之。”他扬声唤李长进来沉着脸吩咐道:“去把今日给莞妃抬轿辇的内监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给朕好好审问。敢动朕的人朕绝不轻饶!”
李长躬身应了正要出去。我忙唤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凌的衣袍凄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张扬此事。”
他回头看我颇为不解“为什么?此事显然是有人要故意为难你朕若不罚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生该如何?”
我低声啜泣“即便真有人要为难臣妾也请皇上和臣妾一样相信这是无心之失。臣妾不愿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后宫不宁使皇上烦心。终究臣妾也安然无恙啊。”
他的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这样的事生。”
我轻声求恳“人谁无过。若皇上将此事张扬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让那人狗急跳墙再生出事来不如悄无声息地掩饰过去让她自己反省也好。况且太后和皇后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宫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就算嫔妃们不怨声载道只怕太后也要责怪臣妾矫情。”
玄凌道:“有过不罚此事又关系皇嗣朕心里总是不舒坦。”
风吹过花树颤颤摇曳斑驳的痕迹淡淡的映在冰绡窗纱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我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皇上就当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也当给那个人一个回头的机会若真有下次再一并罚过。还有那些抬轿辇的内监也是无心出了事他们比谁都害怕皇上也一并饶过了好不好?”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得见远处的蝉鸣在一天的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晚风穿越树叶的沙沙声响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和着殿内清凉的气息恍若还在暮春时节。殿内烛光盈然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玄凌抱着我的肩轻声赞叹“嬛嬛你总是愿意体谅。”
我温顺倚靠着他“臣妾并非大度只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烦扰皇上。前朝政务已足够让皇上忧心回到后宫皇上更应放松才是否则何来精力处理国事呢?”我带点撒娇的口吻轻轻道:“臣妾方才请求的皇上可依么?”
玄凌气消了许多道:“如此朕就先饶了他们这次。”他肃着脸色“若还有下次朕必定严惩不贷。”
玉帘轻卷浣碧沉静退下。玄凌捏一捏我的下巴轻笑道:“方才嬛嬛说朕到了后宫之中应该放松那么你说朕该如何放松呢?”
我牵着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我亲自捧了一盏酸梅汤来喂到他嘴边柔声道:“凉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腻。”
玄凌眼角飞扬道:“不过一盏酸梅汤而已就来敷衍朕么?”
我轻笑道:“哪里敢敷衍皇上呢?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开加了甘草、陈皮和肉桂制的。皇上这两天不是有几声咳嗽么?喝这个最好不过了。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瓮里用冰水湃上了。”
玄凌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难为你有着身孕还这样细心胡昭仪今日问起朕为何这样疼你——旁人哪里知道你的好处。”
我笑答:“蕴蓉妹妹这样说了么?今儿在太后那里还碰上她与和睦帝姬了。”
玄凌“哦”了一声道:“她没跟你说什么吧?蕴蓉年轻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着三不着两的。”
我道:“皇上哪里的话呢臣妾瞧着胡昭仪是极聪明俊俏的一个人呢。”
玄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漫声道:“蕴蓉的脾气虽然骄矜些人却是不错的。”
我拾过一把羽扇轻轻摇着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再去别的嫔妃处吧。”我为难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里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寝朕也陪着你睡着。”
我歉然道:“怎么好让皇上为了臣妾如此呢?”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随手扯下帐帘轻声道:“只要朕愿意。”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亦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
第十四章 庆嫔周珮
次日清晨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么?”
小允子道了声“是”又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
我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有呢?”
小允子低着头道:“花匠说了这牛毛藓容易与他物相克不易存活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翠微宫丽夕阁的庆嫔小主。因为她是蜀人也喜欢这个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
我拨着茶盖笑道:“查的那么容易还那么清楚小允子你是个能干的。”我叫槿汐“去敬事房问问近一个月最当宠的嫔妃是谁。”
槿汐办事极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经回来回话“奴婢问了最当宠的是丽夕阁庆嫔和燕禧殿胡昭仪;其次是景春殿安贵嫔和绿霓居滟常在;还有复香轩杨芳仪和采容殿祺贵嫔。”
我托着腮笑道:“这两日在皇后那里瞧见庆嫔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虚。”
槿汐为我满上茶水道:“还有一件事庆嫔与祺贵嫔同住翠微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笑道:“我到底没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来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也不会重罚。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作出来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奴婢还有一事忘了说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翠微宫了。”说着朝浣碧夹一夹眼睛。
浣碧了然摊着手道:“这事是极明白的了。必是祺贵嫔和庆嫔一同做的。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小姐如今小姐回来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没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花宜进来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祺贵嫔和庆嫔来了。”
我轻扬唇角“可见不能背后议论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换了衣裳出去品儿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来依礼道:“翠微宫贵嫔管氏携庆嫔周氏拜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从贵人成祺贵嫔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她既不倨傲也不谦卑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庆嫔已然横了一眼微微泛起一个冷笑。我也不恼只坦然道:“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想来也有四五年了。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不曾想管路会去告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气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来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话音未落庆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庆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绢子道:“嫔妾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上了来盛装拜见却原来说话这样的含酸拈醋呢。”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顿时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庆嫔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庆嫔吧。”
庆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周珮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庆嫔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玄凌宠爱。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庆嫔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庆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大周后宫中每宫若有居正三品贵嫔或以上者称为主位掌一宫事务。而主位所居的宫室亦改为殿名。每宫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驭照顾本宫之中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而这些嫔妃则称为“宫里人”要听从与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来庆嫔依仗玄凌之宠不尊祺贵嫔祺贵嫔不失为玄凌所宠亦有皇后撑腰二人在翠微宫中只怕早已势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呢。”
我听了只吟吟含笑不语。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庆嫔待腻了翠微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来。”
庆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祺贵嫔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贵嫔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有些不适就不打扰莞妃娘娘休息了。先告退。”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庆嫔已然收起方才凌厉气势换了一脸委屈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在翠微宫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拣了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从容道:“妹妹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这般宠爱妹妹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庆嫔美丽的丹凤眼愁苦垂下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怜“娘娘何曾知道为了皇上的宠爱祺贵嫔妒忌不过明里暗里给嫔妾使了多少绊子。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来多少也听说一些。若非祺贵嫔娘家明里一捧火暗里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庆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庆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来龙去脉。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来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只专心剥了枇杷赞道:“好甜!”又漫不经心道:“然后呢?”
庆嫔膝行至我面前用绢子抹着泪低声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里会怪责嫔妾不敬主位。嫔妾也是没有法子祺贵嫔专会嘴甜心苦暗中使诈从前翠微宫中住的几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宠爱和嫔妾一同进宫来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祺贵嫔都十分笼络。结果呢一个一个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废她却连一点错处都落不着。因此嫔妾害怕了想着唯有和她翻了脸万一嫔妾出了什么错处她就是当其冲逃不了干系。因而嫔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边。饶是如此嫔妾虽得皇上宠爱然而进宫多年仍处处被她压制着位份。”说到伤心处庆嫔亦是伤怀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来庆嫔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自保于危墙之下。只是为何妹妹不请旨搬离翠微宫呢。”
庆嫔冷笑一声旋即深深无奈委屈道:“祺贵嫔出身好又会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欢。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宫。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来说话就是。”
庆嫔方敢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言毕端正坐于椅上纤巧的双手掩在水红色的刺金边绡纱窄袖中安静交放于膝上。
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着的栀子花细细赏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我轻轻笑道:“妹妹既然来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那么妹妹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庆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她顿一顿“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翠微宫?”
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来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于是笑:“妹妹好志气。如今五贵嫔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怀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庆嫔微微一怔苦涩道:“若能在子嗣上动脑筋嫔妾也不必如此苦恼了。说起来惭愧嫔妾在皇上身边数年竟半点动静也无可见是嫔妾没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如果本宫应妹妹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庆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无依无靠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没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庆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嫔妾虽然蠢钝然而一见娘娘风姿已知当日傅婕妤缘何专宠如斯是以嫔妾才有今日这番话。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嫔妾今日来得突兀想来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与妹妹一见其实十分投契妹妹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来。”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来我道:“听说妹妹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的矮子松给妹妹赏玩。妹妹看看可喜欢么?”
庆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原来这样巧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可见嫔妾与娘娘真真是有缘了。”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来捧着我一看进来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旧笑着道:“妹妹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
庆嫔一颗颗看了赞道:“是呢连石头上长得牛毛藓也颜色极正当真娘娘宫里的东西比别处的都好。”我冷眼瞧她只顾着看鹅卵石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并无半分掩饰之色。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见她悄悄随晶清出去了便对着庆嫔笑道:“其实妹妹得皇上宠爱什么稀罕东西没有本宫这点东西不过是给妹妹当玩意儿罢了。”
庆嫔笑得如春风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么稀罕娘娘心细如体贴入微才真真叫人赞叹呢。”
我心思一转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缕浅笑道:“说到金珠玉器本宫倒想起方才祺贵嫔那串红玛瑙串了水头好颜色又正红当真是好东西。本宫方才听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赏的?”
庆嫔一笑讥诮道:“那是她巴结皇后巴结得好皇后给赏的。她为示恩宠十日里总有八日戴在身上。不过说起来那东西真是好的不仅如娘娘所言而且独有一股异香味道虽然淡可是好闻得紧呢。”
浣碧送了庆嫔出去回来扶着我进里间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着庆嫔与祺贵嫔不睦小姐方才一说这两位回去可有的闹了。”
我笑道:“即便没我她们关起门来也要闹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庆嫔说的话小姐可信么?”
我歪着杨妃榻上抱着菊叶软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只是我刚才拿矮子松送她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我问她“方才和晶清说了么?”
浣碧点头道:“说了。晶清还念着娘娘呢说抽空就过来回娘娘的话。”
我“嗯”了一声露出几分倦色“等我问了她再做定论。”
浣碧冷笑一声“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鸳那轻狂样子这样拿腔拿调忘了她从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讨好的嘴脸么?”
我不以为意“你以为她傻么?她知道与我积怨已深与其此刻在我面前俯称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后更不会容她。索性她学庆嫔的例与我翻了脸我反而不能立时拿她怎样。”我抚着下颔轻笑道:“左右她跟着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挣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护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触感滑过脸颊时尤为明显“你可看见管文鸳脖子上的玛瑙串了么?”
浣碧笑道:“凭她什么好东西咱们柔仪殿难道没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这玛瑙串有的祺贵嫔苦头吃——那是红麝串。”
浣碧讶异道:“红麝串?瞧着分明是红玛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腻烦与厌恶道:“这两样东西本就瞧着像。可红麝串稀罕多了只怕连宫里都找不出几串来。要不是那年随娘在珍宝阁选饰时见过一次只怕连我也不认得。方才庆嫔说那东西有香味儿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见了这东西连赞稀罕可马上叫人远远拿开。因着那红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这也是宫里为什么慎用麝香的缘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么堂而皇之的把红麝串挂在身上也没人告诉她缘故。”
“一来这东西难得寻常人分辨不出来。二来你没听见庆嫔说么那红麝串是皇后赏的即便有太医知道谁又敢告诉祺贵嫔呢。”
浣碧连连冷笑拍手道:“这才叫报应不爽呢。活该叫她投的好主子昧着良心来坑咱们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种子来再祸害旁人!”
我顿觉心寒祺贵嫔显见是皇后身边的人多年来得宠且位份颇高可见皇后对她的倚重。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备着她有孕可见皇后的处事老辣谋虑深远。想必安陵容得宠多年而无子嗣也是因为皇后的戒备吧。我微觉脑仁酸涩道:“去把备给胡昭仪的礼拿来给我看。”
浣碧捧来一对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我看了一眼摇头道:“礼太薄了再去取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来。这两对如意给胡昭仪再拿一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就说给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进来“为表郑重这些东西由你亲自送去。该说什么你自己有数。”
槿汐笑着去了。浣碧道:“胡昭仪为人倨傲小姐何必这么笼络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资本何况我笼络她不正是笼络太后和皇上么?”
我揉着额头道:“我也乏了叫品儿拿了薄荷油来给我揉一揉。”想一想又道:“方才给和睦帝姬的那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再去拿三个来一个先留着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时亲自送去。另两个一个送到吕昭容处去给淑和帝姬一个送去敬妃处给咱们胧月别显得我厚此薄彼似的。”一想起胧月我心里不免难过脸上也不由露了几分。
浣碧知道我的心事劝道:“胧月帝姬自幼离开小姐难免生疏些过久了一定会好的。”
愁云笼上心间阴翳难明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到了次日晚间时分我用过了晚膳又吩咐了浣碧挑了几个菜送去了敬妃处给胧月才慢慢在庭院里踱着步子消食。品儿扶着我的手笑道:“如今咱们宫里是最热闹的了今日一晌午就来了那么多嫔妃给娘娘请安可把娘娘给累着了。”
我笑道:“幸亏还不老来得那些人还记得住。否则哪天走到路上冷不丁窜出个人来请安本宫还眼巴巴问是谁可就叫人笑话了。”
彼时月华初升水般月色静谧自天际云朵间畅然流下光滑得似拢不住的一匹细滑绸缎。月色华光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似开出朵朵明亮硕大的莲花。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品儿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仪殿的前殿前头凿一个池子把太液池的莲花移种到这里就省得娘娘怀着身孕远走赏莲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不晓得这莲花有香气盛暑天的时候容易引小虫子再则蛙鸣阵阵晚上也不好睡。”
品儿抿着嘴笑“哪里有蛙鸣呢?皇上早早让人给扑走了怕扰着娘娘歇息。且殿阁的大小窗户上都蒙了细格子窗纱再不会有虫子飞进来的。”
我望着满池莲花心思逐渐飞远那一年有人为我在春日开出满湖莲花后来人再怎样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品儿小心觑着我的神色陪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时说那么多娘娘小主来给娘娘您请安生怕累着了您。”
我道:“那有什么迟早都是要见的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济了。”
正要进内殿小允子悄悄进来道:“晶清来了。”
我扬一扬眉道:“快叫进来。”
晶清见我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娘娘请安。”
我唏嘘道:“起来吧。本宫瞧你跟着庆嫔人像是瘦了一圈庆嫔待你不好么?”
晶清拉着品儿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无福。除了死了的佩儿和菊清只剩奴婢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不能回来伺候娘娘。昨日听庆嫔小主说是来给娘娘请安的奴婢喜欢疯了跟跟着小主的留霞换了班儿才能来见娘娘一眼。”
我叫品儿扶着她起来诧异道:“你方才说菊清没了是怎么回事?”
菊清与晶清向来如同姐妹一般亲厚晶清伤心道:“娘娘出宫去没多久菊清在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安贵嫔说菊清得了肠痨暴病死的留不得当夜就拉出去把尸身烧了。可怜菊清一向在安贵嫔面前得脸说死就死了。安贵嫔为菊清的死哭了两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晶清张望四周见都是自己人方痛哭流涕道:“奴婢自小和菊清一块儿长大的知道菊清身子强健她怎么会好好地得了肠痨。奴婢大着胆子偷偷去看过菊清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奴婢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只不敢声张。”
我道:“菊清虽然是服侍安贵嫔的人可到底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可怜年轻轻就这样蹊跷地没了只剩下了你一个。若庆嫔待你不好本宫自然会为你做主。”
晶清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靠在我膝下摇头道:“自娘娘走后新宫嫔入宫奴婢就被分到了如今被禁足的徐婕妤宫里。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庆嫔小主的。庆嫔小主待奴婢虽说不上好可也不苛待下人。”晶清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奴婢自去了翠微宫挨了不少作践祺贵嫔恨奴婢曾经服侍过娘娘动辄便打骂不休。”
晶清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品儿与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来。我心疼不已忙叫小连子拿了药酒来亲自给晶清擦拭。晶清受宠若惊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么能叫娘娘为奴婢做这些事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话你受今日之苦本宫难辞其咎做这些又算什么呢。”我叹息“本宫当年这一走虽然也为你们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终究还是连累你们。”
晶清感激不已哭着道:“能服侍娘娘一场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了。在娘娘身边那些日子咱们才得些照拂在别的娘娘小主眼里咱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命如草芥。”晶清自伤身世众人都垂泪不已一时间殿内啜泣之声不绝于耳。
我轻手轻脚为晶清擦着药酒纵然如此她还是疼得咝咝倒吸冷气。我道:“你到底是庆嫔的人她也不为你说话么?”
晶清忍着痛咬唇道:“庆嫔小主虽然也护着奴婢可祺贵嫔到底是一宫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有时候小主觉得祺贵嫔责打奴婢伤了自己脸面也会为奴婢分辩几句可是下回祺贵嫔下手就更重了。”
一宫主位权力颇大可自行责罚自己宫中任一宫人即便晶清是庆嫔的人也维护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庆嫔与祺贵嫔当真不睦已久么?”
晶清认真点了点头“奴婢去服侍庆嫔小主时就是这样。小主总说祺贵嫔借着她的方便亲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又不让她搬出翠微宫另住。”晶清低头想一想道:“奴婢冷眼瞧着其实祺贵嫔在皇上心里分量不如从前多了。每月那几次临幸也都是皇上去看庆嫔小主时才想起她的。难怪庆嫔小主瞧不上祺贵嫔当真没见过主位和自己宫里人计较争宠的。”
“那你去翠微宫时宫里有风声说本宫要回宫么?”
晶清茫然地摇头举着袖子拭泪道:“一点都没有。若当时知道娘娘会回来奴婢便是死也不会去翠微宫的。”
我唏嘘不已关切道:“本宫知道你的心。其实你在庆嫔那里过得不好本宫倒可以想个法子把你要回来。只是祺贵嫔和本宫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愿意为本宫留意着庆嫔和祺贵嫔的动静暂时委屈着住在翠微宫里。”
晶清连连点头“能为娘娘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第十五章 偶遇
到了晚间正要卸妆歇下却是槿汐领着一名宫女进来道:“胡昭仪身边的琼脂来给娘娘请安。”
那名叫琼脂的宫女颇有些年纪打扮得也贵重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耳朵上两个丁香米珠耳坠蓝绸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绸螺纹裙子手上戴着四个银嵌珍珠戒指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琼脂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搀了她一把客客气气道:“姑姑规矩十足怪不得是昭仪身边的人。只是姑姑有些眼生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琼脂笑眯眯道:“娘娘眼光真好。奴婢从前是晋康翁主的陪房跟着小姐进宫的。皇上恩典叫奴婢做了燕禧殿的掌事宫女还得请莞妃娘娘多提点。”
我笑道:“服侍过晋康翁主的姑姑哪会言行不当姑姑当真是谦虚了。不知姑姑这么晚怎么还来跑一趟柔仪殿可是昭仪有什么话么?”
琼脂恭恭敬敬道:“我们小姐让奴婢来谢娘娘昨日赏的礼我们小姐欢喜的很特意让奴婢送了回礼来。”说着让几个小内监搬了回礼上来正是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丝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精妙无双围观的宫人莫不啧啧惊叹。
琼脂颇有些得意道:“这镜架是从前开国时陈王为其生母赵太妃打制的虽说不上极尽一时之力却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费了整年才做成的。我们小姐说娘娘昨日赏的如意是极好的不能拿寻常的东西将就了做回礼所以晚了一天特特地叫人从库里寻了出来。”言毕又打开一个葵瓣彩锦盒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渤海明玉头面饰“我们小姐说这套明玉饰不值多少钱难得的是用整块玉做了这套饰颜色大方。娘娘若喜欢就自己戴不喜欢拿着赏人就是。”
我仔细瞧这一套渤海明玉的饰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数可琼脂只说得轻描淡写。那架镜架更是连城之宝不可估量。于是道:“请姑姑为本宫多谢昭仪这礼本宫心领了。”又唤小连子上前吩咐道:“外头天黑难行你打着灯送姑姑回去。”
浣碧见机取了十两黄金放到琼脂手里满面含笑道:“这是娘娘给姑姑喝茶的姑姑请笑纳。”琼脂也不推辞笑吟吟接了方才告退。
见她出去了槿汐与浣碧才与我坐下了卸妆浣碧见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不由咋舌道:“胡昭仪好阔的手笔方才奴婢没得小姐允许就拿了十两黄金给她小姐不生气吧?”
我颔道:“琼脂是晋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么身份只怕从前还是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的。给这个数是应该的少了叫人笑话。”
浣碧思忖着道:“胡昭仪回这样重的礼小姐如何想?”
我从镜中看着为我疏松头的槿汐她面容沉静只顾着手中的梳子便问:“槿汐?”
槿汐用梳子蘸了蘸玫瑰油慢里斯条道:“娘娘送给胡昭仪的礼也是极贵重的只是胡昭仪这样来回礼未免兴师动众了些。一则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则这夜深人静的只怕不到天亮各宫各院都知道了倒是胡昭仪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给谁看呢。”
浣碧努了努嘴道:“能做给谁看呢?是想让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还是要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我伸手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葵胶抹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止想做给皇上看呢。这个人我方与她打交道实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经铺好了铺盖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见人心罢了。娘娘还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宫后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遥。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端妃。
我进殿时她正沐浴过。长长的头披散着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我见她披着云肩知道是洗了头要抹茉莉乌膏了。果然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的轻盈膏体。
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端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我不由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端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bsp;端妃站起身来把玩着盛乌膏的圆钵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膏往自己头上抹呢姐姐越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道:“我不过怄姐姐笑一笑罢了姐姐反要说我。”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拿着的小靶镜看芭蕉扇面的样子紫金镶珐琅山水文饰小巧玲珑十分精致。端妃见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库房里瞧见这个玩意儿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会为了这个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温仪记在了心里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时就叫人送来了。”
我连连点头恬和微笑“温仪当真是个好孩子不负姐姐一番教诲。”
我打量着披香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于是笑道:“数年不见姐姐的披香殿一扫往日颓唐大有生气了。”
端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得多了。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
“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仪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素来敏慧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仪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要回温仪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叹息平静的双眸有睿智的温和“敬妃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女之情。你在宫外不晓得敬妃抚养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胧月病了敬妃几天几夜没睡哭的眼泪足有一缸那么多了。若那时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伤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着眼帘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说你没有尽做娘的心思连我听着也替你委屈。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端妃道:“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端妃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我劝你一句别急着要接回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语中大有深意我正低头寻思。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她瞧见了我细柔的眼睛询问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仪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正是我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我见她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点着头感叹道:“数年不见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我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温仪悄悄看我两眼转头对端妃娇怯怯道:“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这样的好的记性呢。”我向温仪道:“你小时候莞母妃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忽而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妃指着她道:“你脖子上那个璎珞圈便是前两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端妃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胧月也是一样的。”我顿一顿“只不知吕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从前仿佛也没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纪才取的叫做云霏。”
我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妃抚着鬓边的芙蓉花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容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像胡昭仪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得如珍如宝了。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当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也还没有多久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许温仪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胧月双手勾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陪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招来胧月和敬妃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道:“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她与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资历人望远在我之上其实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嘱微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曾想带胧月回柔仪殿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了呢。怎地姐姐这么快就忘了?”
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别生气。”
我反而笑“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允子听我这样说一时倒不好接口了于是道:“多个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记了谁才是帝姬的生母了。”见我只是不作声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
我心底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