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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金风玉露(下)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修行长长的头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北游

    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我便带了阿晋与你同游上京如何?”

    我迟疑道:“可是我身着佛装尚在修行中。”

    槿汐在旁笑道:“娘子日日闷坐在这凌云峰里也无趣不如去散心也好。反正咱们独自住在这里谁又晓得咱们在不在了。娘子的佛衣换了就是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带了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槿汐温和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大周建国伊始曾在阳京定都过十二年亦称“上京”。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阳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往往边民家园被毁、横遭战祸苦不堪言。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何况连年征战刚刚平息国家正欲休养生息之际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如同从天而降霎时各个只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任由期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顿时国中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力劝太祖退居长江南岸与赫赫划江而治苟且守住半壁江山。

    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迫得他跌下马来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元帅左都监阿不离率军再度攻打雁鸣关齐不迟率军据守雁鸣关在关右侧筑垒称“灭赫坪”并在地势险要处筑隘设置第二道防线严兵以待。十年十二月齐不迟与赫赫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及彼退守第二道防线。赫赫将士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齐不迟与其弟齐不退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赫赫军赫赫军攻势不减齐不迟派部将慕容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赫赫军左右翼。十一年一月初一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阿不离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再攻赫赫军队。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太祖钦命丹青妙笔画其画像悬挂在上京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甚至当年落铁山附近若有孩儿顽皮啼哭不止只消大人哄一句“齐不迟来了!”孩子必定吓得不敢再哭闹了。

    可惜天不假年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含笑九泉。其后人虽然被太宗以富贵荣荫化解兵权不再手握大周万千兵马然而身家富贵宠遇优渥经历百年不衰。直到本朝乾元年间齐氏一族渐渐人丁凋零家族才逐渐式微。然而将门百年积威犹存名声显赫。而齐不迟的后人如今在宫中的即是端妃齐月宾。这也是何以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在雁鸣关一战后不仅折损元帅和数万兵士连大汗也命殒途中。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

    齐不迟死后大周其实已五多少可用之兵加之雁鸣关一战于国力民生的损耗亦不是三五年间就恢复的过来的。巴不得赫赫来议和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于赫赫和大周的中界河池双方歃血会盟史称“河池会盟”。

    大周和赫赫分别在上京和藏京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双方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还规定了大周与赫赫双方人员往来路线和设立“互市”等具体事项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落铁山左近各五十里设有“互市”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茶马司的职责是:“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又6续开设马市十三处“每岁贡马一次以二月为期”。

    然而建元十年赫赫兵临城下的情景太祖依旧历历在目建元十二年一月太祖迁都如今的中京建筑“紫奥城”居住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如此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中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到底是秋凉天气早晨起来禁不得寒玄清随手为我搭上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我对镜左右顾盼不由笑道:“好喜气的颜色。”镜中的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愈加显得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春月照柳。

    我回打量他两眼唇角不由澹澹扬起含了几分情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穿这个颜色。”

    玄清的手按在我肩上足足把我本不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我隐约觉得如今浣碧的笑容越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她更爱低着头性子愈柔顺隐忍的样子。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

    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看出来就更像了。”

    我笑着戳一戳玄清的手臂不觉红了脸吃吃笑道:“哪里有人这样问话的也不害臊。浣碧是在取笑你了呢。”

    玄清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轻轻道:“我果然是觉得咱们像的。”

    我听他这样说更不好意思理会他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髻的。”她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全部拢好然而盘到一半她凝神思索又重新拆了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为我挑选一枝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赤金的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浣碧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此时窗下一盆秋海棠开得正娇艳。寻常民间的秋海棠自然不如宫里是纯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花瓣是斑驳纷杂的粉红零碎重叠却依旧十分娇艳动人。玄清折下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

    浣碧恍若未见只挑了几枚点蓝点翠的梅花钿儿埋在我丝间如隐约其间的一点春心闪烁。

    我对镜自照粉红的颜色团团明艳照得人的容色亦如春晓映霞仿佛有无限明媚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这样的自己我自己亦是不曾见过的。他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我依在他肩头只是一味盈盈浅笑。我甚少穿粉红、粉霞这般艳丽娇嫩的颜色总觉得太俗气而喜悦了些。然而此刻穿着只觉得粉红那样世俗的颜色也有无限的欢喜、无限的好在里头才衬得起我此刻的心境。宛如鬓边秋海棠的花朵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一起整颗心亦是这样柔软而欣悦的。于是索性又择了一条绯红绣并蒂海棠的手绢别在衣裳排扣上。

第三十二章 江山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八景”。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辉山晴雪”风景最佳。然而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唯见玉山横亘如卧龙横倒阳光辉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几日来游览浑河晚渡、塔湾夕照、万泉垂钓不过是稍稍胜于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觉得只是普通。如今听玄清一说不由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可好。”我顿一顿心底明亮恳切道:“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

    我俏丽一笑道:“那怕什么?”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不敢去接我指着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细细说与他道:“赤金也就罢了这颗明珠至少抵得过十筐你手里这样的貂皮你不会亏的。”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这样好的明珠换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不过也是就是一颗明珠而已。”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你这样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来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这趟差事咱们是不去的。”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

    浣碧凑近一闻蹙了眉头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玄清道:“是蛇药。辉山山顶冰雪满山却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他郑重了神色“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这样东西的。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的。”

    其实山路并不难行辉山山脚遍长葱茏苍翠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再往上去树木愈加森森颜色也往苍黑色中去多为松柏地下落了绵绵满地的松针一脚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地毯上一般。然而松针的颜色或苍绿或松黄却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更见天然风趣。再往上碧绿的长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皆是举头仰望满山冰雪皎洁出阵阵惊叹。

    方才山下还是初秋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寒气如刀浣碧身子已经微微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请娘子做主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笑着睨他一眼嗔道:“越爱油腔滑调了实在叫人讨厌。”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要去。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我帮他结为貂裘上的结子貂皮油光水滑拂过手背时只觉触手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他却也正好瞧着我眼中温柔神采直胜于貂裘的温暖柔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头盈盈一笑低声道:“做什么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无论风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极暖和的温度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这样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身上光华沐浴。

    我的笑容满满地绽放开来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齐骤然盛放。我低低道:“好。”

    我与他十指紧扣一根根地交错着扣在一起。这样牵手的姿势是他说过的“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我虽然走得吃力却也大笑“这样风趣的事又怎会曲高和寡呢。”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雪压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为壮观。

    山顶寒风凛冽然而站立其间。见赫赫境内大漠无尽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而大周境内同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之后是近乎纯白的颜色纯白之后却是灿烂绚丽繁复似蜀锦的霞色光影。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烟热闹。钟鸣鼎食之家晚景时刻轻烟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墙瓦。那些人家应该也正上奏着丝竹管弦享受着人间富贵情趣吧。

    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我无心去欣赏如此好霞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拢一拢我的身体问道:“冷不冷?”

    我心中辽阔激荡兴奋得脸色通红。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直取上京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第三十三章 蛇毒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看一看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景也已经赏了不如赶紧下山去吧要是太晚还滞留在山上就不好了。”

    我默然点一点头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只见玄清低头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面面相觑皆不知道生了什么事。然而见玄清神色大变也晓得不好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

    我与浣碧到底脚程慢奔到怪声出之地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浣碧心下害怕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

    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一时想不到该从何处去找到那人的伤口况且被蛇咬啮的痕迹本就细小。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倏地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以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我既得一头热汗只得去看玄清。他立刻会意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那名女子似乎十分痛苦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口中已经不能言语只能“呜呜”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我瞧她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似乎欢喜似乎痛苦诡异到难以言语。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瞳孔都已经散大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哀伤道:“没用的。”

    “没用的”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入巨石潜底一般。我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是要救她的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只隐隐觉得不祥。

    我正想着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却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那匕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那匕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已经迅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人杀完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

    “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

    “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

    “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

    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我狠狠笑道:“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力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杀她亦是救她。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而出“此时此刻是否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

    我寻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地耀眼。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

    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地刺耳。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多谢。”他说得真挚而恳切。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

    “不错”他点头。“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

    我微笑欠身慢里斯条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而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更遑论十分擅长了。而军士皆在营中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辉山上游荡。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白漫山冰雪越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结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小说整理布于bsp;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色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色越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结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第三十五章 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第三十六章 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髻间螓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他的眉毛轻扬含糊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髻抬手拔下一根长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注释:

    1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一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

第三十七章 九张机

    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

    “是”。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甜香。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的。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道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可怖玄凌他竟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徕恩宠。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秘制的**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电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慢慢道:“可是宫中不爱惜皇帝的妃嫔也有很多。”

    “是。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其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缢杀并且将傅婕妤一族废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与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确凿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与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为她开脱也不得。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宫中侍疾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一次你的名字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死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所以你会写这样的七张机给我是不是?”我轻声道:“那么在皇上的睡梦里常常呼唤着的人可是纯元皇后?宛宛是么?”

    “是。然而并不是在睡梦中。皇兄在养病时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颔冷静道:“他的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他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时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感受他温暖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第三十八章 杜鹃啼

    他颔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我也和了一七张机看怎么罚你?”

    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

    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不当真的。”我想一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着我的长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些什么给你。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正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

    “不错”他负手吟哦“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几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我问:“她很不得宠么?”

    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的吧。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是我们身为嫔妃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关切道:“想什么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刚你来时我正要和你的九张机却被你打断了。”

    玄清笑道:“那么眼下和一便是。这也难不倒你。”

    身边两棵遒曲老树年久天长长得绞索在了一起如连理双生一般我心头一动笑盈盈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

    我低头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温柔如水轻声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我仰头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我心中欢喜而平和只觉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执着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很好。

    山巅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我仰头有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由飞翔。我忽然笑起来“总听说山里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猫之外却没有见过一只半只。”

    玄清夹一夹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头。凌云峰、甘露峰、缥缈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连皇室贵胄都有来焚香参拜的怎么会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总在屋子里待着难免有些闷。”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兽之戏。我认识宫中一名驯兽女师下次请她来清凉台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驯兽女师很老了吧?”

    他还未解道:“不过十六七岁吧。”

    我吃吃地笑拖长了声音道:“哦难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龄少女你怎会相熟呢?”

    玄清用力夹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劲倒是见长只是吃那没来由的干醋。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晓得你不会才这般和你玩笑。若你当真风流我理都不会理你。”他闻言只笑紧紧拥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回见浣碧站立在我身后三尺举目仰望天际浮云默默不语。我并不晓得她是何时过来的来了多久只觉得若被她看去了我们方才的亲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饭已经好了小姐和王爷同去用吧。”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浣碧松松挽着的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秋杜鹃的花瓣太过柔弱娇怯其实并不适合簪戴况且又是这样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样子仿佛是喜欢的紧对于玄清的随口赞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过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们一同回去吧。”

    耳边杜鹃声声啼鸣秋日如年仿佛永远没有过完的一天。这样宁静恬美的时光里我几乎忘了杜鹃是离别悲泣的鸟儿啊。

    过了两日浣碧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有些年岁的古籍了装订的十分考究半点虫蛀霉迹也无必定是书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书籍。

    我奇道:“你怎么抱了这样多的书来?从哪里来的?”

    她略略思量还是道:“奴婢斗胆私自求了王爷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晋送来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几本解闷的书就够了清极有眼力拿来的几册书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闲来品读是最好的。你怎么还去向他要这许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读书好不好?”

    我闲闲翻了一下她抱来的书籍大多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更有偏些的四六骈俪南北艳赋不免更有些讶异。从小浣碧就被爹爹亲自允许了陪我在书房读书因此府中的侍女里她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个头挑的。只是娘说毕竟是丫鬟难得还能读成女状元不成。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静更爱女红针黹些所以读书的事也渐渐耽搁了下来。虽然能识字但吟诗作赋还是不成的。

    我于是更意外“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诗书上多用心么?怎么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学起来了。”

    浣碧脸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点诗书不好么?小姐一向爱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点也能多陪小姐解解闷。”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小姐现在有王爷陪伴自是神仙眷侣一样难道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么?”

    我一时被她说得语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下顿时明白笑道:“你别编派出一堆话来摆道理。前两日我与清和诗你是否在后面听见了?”

    浣碧脸色微微红恰如鬓边她簪着的一朵秋杜鹃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瞒。小姐和王爷懂得这样多成日价对答如流奴婢什么也不懂又听小姐和王爷和的诗这样好只觉得自己总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释然笑道:“你愿意上进博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只要你愿意我也千万个情愿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怅然:“女孩子家多看诗词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绪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着窗外神色异常宁静如水波不兴只微笑道:“总也比无知无觉好许多了。”

    她这样一点怅然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我瞧见她鬓边艳艳一朵杜鹃暗暗有些惊心。自玄清赞了一句她簪杜鹃好看之后她日日簪在鬓角间的除了寻常的押连珍珠也不用了只别着一朵秋杜鹃或红或粉色色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涌着的心思我不是没有隐隐察觉的。只是玄清自然不会留心她亦不会沾染她。那么我连她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也不许她有么?陪着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凄清了。

    况且要我如何对她开口呢?她的隐秘的小心思并没有妨碍到我与清的相处啊。怜己悯人我终究是缄默了。

    为这着缄默我的眉心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笼上了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即便我晓得玄清对浣碧只是因为我而敬重。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装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却不打算对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了想必也会同我一起尴尬若我们尴尬连浣碧也不自在。既然她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给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闻了。

    如此闷闷的任由时光荏苒而过待到秋深时节红枫盛开如最华美的一幅锦绣。却是阿晋驾着马车而来欢欢喜喜道:“王爷说屋子里待着闷来接娘子去赏秋呢娘子请上车吧。”

    我不过上回无心一句他却惦记在了心上。外头的天地繁花堆锦连空气也是甜蜜的。我不由心头大动更衣上车。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车来对槿汐道:“我服侍着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无异议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与浣碧二人以白纱覆面秋游人间。京中的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再度看见恍若重生一般。玄清则青衣小帽打扮得如书生一般。

    再怎样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迹稀少的朗苑闻得那里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点点泪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红如血点点如泪迹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泪”。我感叹道:“眼见时真叫人感怀不已。”

    浣碧伸手抚摸着道:“当真是如眼泪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着道:“娥皇女英为舜之死洒泪而成湘妃深情可见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与湘妃竹相映生辉耳上一对翡翠环更显得她面容白皙。她低声道:“舜的福气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也幸亏她们是姐妹才能这般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确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舜的福气并不是人人能有。于我等凡人而言得一个一心人相守到老于愿足矣。”说着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于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也可为长姊放心了。但愿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护长姊。”

    浣碧这样的言语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因她这句话而铭感终身。她有这样的沈沈心意我何必还要计较她鬓边的一朵秋杜鹃。

    如此一身轻松欢畅游览完朗苑趁着天色还早一同尽兴而归。

第三十九章 顾佳仪

    上车时车中有些闷热遂让浣碧卷起帘子透气。我自马车中掀帘旁边正停驻着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花纹式样其实也普通只是那帘子的料子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从前京中各府命妇入宫车马上最爱用这种零霓缎的料子沾雨不湿。更妙在阳光底下这零霓缎自然而生光泽仿若霓虹故称零霓缎十分希罕。且它辕马华贵连驾车的侍从也是人高马大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护送两旁说话的言语也一声也无想来是豪门之家的奴仆伴随主人外出。

    我轻轻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门的千金出行这样豪阔?”

    浣碧摇头笑道:“不晓得总该是世家之女才有这样的排场。”

    外头牵马的仆从听见我们说话笑呵呵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是留欢阁的顾姑娘。”

    我一听留欢阁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绯红已经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浣碧却是不晓得追问了一句:“留欢阁?是什么地方。”

    那仆从“嗤”一声笑道:“两位娘子一定处在深闺难怪不晓得这留欢阁嘛是男人最爱去也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窝。”

    浣碧“呀”了一声已经明白失声道:“那是青楼呀。”说着自己也觉得失态道:“她是烟花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

    一时玄清上车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和悦微笑道:“尝尝看是什么?”

    我拿起一闻不觉笑生两靥“是荣福记的桂花松子糖。”于是取了一颗吃了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滋味半点不曾改变。”说着看向他道:“方才跑下去就为了买这个么?”

    他只是望着我“你不是那日说起从前爱吃么。”

    我低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过那天随口说一句偏你这个人当正经事记着。何必特意跑过去买。”

    他笑言道:“荣福记在小巷子里难不成要驾着马车大摇大摆进去么?”我轻轻看他一眼只是含笑不语。

    浣碧半是欢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说的什么都记在心上。”

    玄清看着浣碧一笑又拿出一包东西给了浣碧道:“嬛儿说你喜欢荣福记的梅子糖我也帮你拿了。”

    浣碧不觉微笑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

    于是融融洽洽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咱们走吧。”

    车夫答应一声吆喝着正要催马前进忽然回头苦笑道:“那边顾姑娘的车要先行咱们怕是抢不过。”

    我笑道:“那有什么抢不抢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就让她好了。”转头问玄清“清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微微覆盖上我的手背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好。”

    那车夫于是让开几步回头笑道:“娘子与相公当真是恩爱。我的车子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娘子相公同车赏秋唯独见娘子与相公是最和睦的不仅和睦而且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像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吹下帘子乘车去了。帘外阳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然而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过神来那车夫大笑拍手道:“顾姑娘艳丽不仅吸引男人连娘子这样也看的不住吗?”

    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嗯”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有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

    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知晓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1。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2。”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女子身世飘零人生失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遥想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搂住我双肩。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

    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注释: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

第四十章 结爱

    佳仪之事我与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尔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只待来日。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日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桌上一个素白大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薰得绿梅益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日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难走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日就要走了么?”

    他侧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嗯”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bsp;“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就这样昏迷七日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

    “是。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此番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完满解决了。”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正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族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州。这几年天灾**民心浮动。况且滇南出玉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交战是十分要紧的地界。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奸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而我生母出身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1”

    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2”

    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些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色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会的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

    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地长。”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只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

    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侮我。真真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

    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干的。”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再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

    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沉吟“陌上花初开风光何等美妙。”

    他与我对望一眼心意俱是了然想起那一年他来探我我却赏春去了不在于是他写了一张纸笺温情无限却是这样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肉与我的皮肉贴合在了一起。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一声埋在他怀中。想到只消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清起床赶回王府的。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子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无限情深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

    他微微颔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别离已觉别离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不分开了。是不是?”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可是那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的急了。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过了这些日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肉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碎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地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

    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日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注释:

    12出自唐代孟郊《结爱》。全诗为:“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第四十一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急俯过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有朝廷官员去送。阿晋跟着王爷两人是从灞河便上船。”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

    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色。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清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言毕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来。

    就如昨日烛下之盟。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他回来。于是一壁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得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怔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风卷的它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许怅惘来。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日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一般。

    我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来。

    玄清所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泠泠七弦来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侧偶尔在听琴时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逸出。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色便有些萧索道:“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对。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的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无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算是神仙眷侣啊。”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凌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却是释然了侧头微笑:“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问:“当年皇上和纯元皇后也想我和清郎现在一般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摆道:“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听到的些许传闻。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轻轻道:“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她做了一辈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亦是得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时人又称之‘嫕有妇德美暎椒房’。”我越说越是心惊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宫的端妃、6顺仪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之事了。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只觉得整个宫里没有比纯元皇后更善良没有机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而立道:“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灰。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该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约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做皇后也不习惯做皇后。”

    我微微冷笑却也佩服:“说到做皇后没有比现在的那位皇后娘娘更胜任的了。”

    槿汐道:“不错。奴婢在宫中服侍娘子时常常劝娘子要狠心有决断就是因为如此。纯元皇后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终。”她淡淡道:“当然这是从前的话了。”槿汐望着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脱离苦海了。来日王爷能让娘子脱离这佛海无边长久在一起奴婢也没有遗憾了。”

    我微微颔想着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欢悦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愿了。”

    槿汐满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时娘子可别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们三人同甘共苦总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欢喜“若真有长久服侍娘子和王爷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气了呢。”说罢又掰着指头“还有二十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呢。”

    手中的“长相思”是最初坚持的梦想而玄清的“长相守”是梦想的最终。回漫漫长路而来即将走到梦想的最终心中起伏难定。唯觉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此想着手下的“长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拨起曲意婉转。

第四十二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上)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盘指算来离他回来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这一日见大雪融化日色明丽去安栖观看望了舒贵太妃回来正坐着喝茶听得外头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莫愁师太有宫中贵人到访。”

    我与浣碧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莫愁师太”便是我。而宫中人会是谁呢?芳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排场的。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披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风毛蓬盛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眉庄却听得采月道:“惠贵嫔来了。”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兜头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来。

    眉庄比从前略略丰腴了一些梳着如意高寰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的六叶宫花横簪一支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细瞧的星星点点白边加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虽是寻常服色却益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却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贵嫔娘娘金安。”

    话还未说完眉庄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泪来“嬛儿是我不好到如今才来看你。”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的泪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来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别来无恙。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见了眉庄已经喜不自胜懒得为静白这些人扫兴也不忍住持为难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这里来养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静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静白连连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来的。”

    眉庄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且出去候着吧本宫与莫愁有些体己话要说。”众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罢了静白师太身体强壮就为本宫扫去回宫必经山路上的残雪吧。”

    采月抿嘴儿笑道:“为表诚意对贵嫔娘娘的这点孝心请师太独力完成吧。”

    静白面色白此时虽说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积雪残冰还不少眉庄回宫必经的山路又远要她一人去扫的确是件难事了。

    我见静白一行人出去笑着向眉庄道:“何苦这样难她?”

    眉庄不答只拉着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尽了委屈罢?”

    我摇头“并没有。”

    “你便是太好性儿了还这样瞒着我。打量着我都不知道么你是从宫里被废黜了送出来的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况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庄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来看你那个叫静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劝阻一说天冷又说路滑。我见了你才说几句话她就心虚成那样可见是平日欺负了你不少。我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你的面落了她一则叫她有个教训二则也不会以为是你挑唆了我更为难你。”

    我心下温暖道:“难为你这样细心为我打算。”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气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好了。”

    眉庄看不够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忽而落下泪来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吃足了苦头又听住持说你大病了一场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过来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见你气色既佳形容更见标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装束果然服彩鲜明愈加欢喜道:“听说你晋了贵嫔我可为你欢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轻扬却含了一点厌弃之色道:“贵嫔又如何?若没有当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许还会欢天喜地。如今这贵嫔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区别?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庄原本绮年玉貌脾性温和心气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见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难过问道:“即便你不在意贵嫔之份又何必一个人搬去棠梨宫住?”

    眉庄似笑非笑只摸着手腕上了一串玛瑙镯子轻轻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她眉目间有淡如烟雾的厌倦道:“棠梨宫是你住过的地方他是不会再踏足更不会叫住在棠梨宫的我去侍寝于我这是一件好事。”眉庄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庞轻声道:“你一走我在宫里连个知心相惜的人都没有敬妃虽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让我守着你住过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点念想。”

    我唏嘘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庄抚一抚脸颊道:“很苦么?我并不觉得。你走之后皇上也召过我两次侍寝然而对着他我只觉得烦腻。我这样清清净净的身子何必要交给他这样一个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烦腻连我自己也讨厌了起来。所以保留着嫔妃的名位与敬妃一同照顾胧月为你伺机谋求而不为他侍寝于我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眉庄的笑意凉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辈出皇上也顾不上我只对我待之以礼。不过也好有了贵嫔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饰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为玄清重新妆饰之后因凌云峰的禅房并无什么人往来因此也并不常穿着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饰出家了么?怎么还这样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对眉庄出口于是笑着掩饰道:“下着雪衣裳换不过来了才取出从前的衣衫先穿着。”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饰出家我又何必事事听他的话。”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来听我与眉庄说话一壁且悲且喜着容色引开了话头:“惠主子不晓得我们小姐也是牵挂您的紧往常每每芳若姑姑来看望小姐除了问候帝姬便只问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着泪道:“我们小姐何尝不是为了娘子出宫一事想尽了办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还惹恼了皇上。要不然这些年下来早进了贵嫔了。”

    我心中隐隐酸道:“我离宫之前千叮万嘱要你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你怎么还是不听为我惹恼了皇帝呢?”

    眉庄脸色微微青似一块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为着你叮嘱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作了。只是我再隐忍再不愿去求皇上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宫的日子我帮不上你被废黜出宫我也帮不上你可我总能为你求一些名分让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毕竟有没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许多的。”眉庄目中冷光一闪犀利道:“可惜君心无常他不仅不肯看在胧月的面上恢复你的名位也不顾他从前欠我的情分我几番求情差点又把我禁足起来。我总以为他待我薄情当年那样宠你总与你有些情分不料却凉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静了一静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庄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叫人觉得冷。“不错确实无须再提这种负心薄幸之人。”

    眉庄这般为我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不已柔声道:“芳若姑姑能常常来瞧我也是因为你求太后的缘故。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我……”

    眉庄摆一摆手道:“若换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这般为我的。我听了你的劝这些年收敛锋芒不叫皇后她们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与敬妃照顾胧月。只为找一个时机可以一举帮你洗雪沉冤奈何她们的马脚当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庄眉心一跳忽而浅浅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无所作为。”

    她浅浅而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心地画着圈儿木质温润平实的触觉让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宫中可有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之人?”

    眉庄摸着衣襟上柔软的风毛淡淡道:“世上有几个慕容华妃呢?敢与皇后分庭抗礼。皇后执掌后宫端、敬二妃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只能安心抚育各自的帝姬谋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经心道:“那么晋康翁主家的昌贵嫔呢?”

    “你是说胡蕴蓉?她的来头倒是不小?晋康翁主的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连皇上对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虽然入宫时位份低了点如今也是贵嫔了。”眉庄微微沉吟“我瞧着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着妃位。若是生下了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饮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来吧?”

    眉庄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什么法子也没有。”眉庄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着她能生下个儿子来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来了。”

    我扬一扬眉毛漫不经心道:“温实初和你说了?”

    “说了只是都瞒着胡蕴蓉我也不许温实初和旁人说一是怕胡蕴蓉脾气闹上来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连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庄的心思日渐沉稳我不由赞道:“很好你势单力薄谨慎些是不错的。”

    眉庄优雅的敛一敛手轻声道:“自从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安耽无忧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几分疑问。

    “不知芳若有没有对你说起便是上一次选秀入宫得尽宠爱的傅婕妤。又因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赐死了一门俱被牵累的傅如吟。”眉庄的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其实选秀那日一见大家都以为傅如吟必定是选不中的。”她幽幽唏嘘道:“因为她长得实在和你太相像了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脸庞轮廓一看见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这些年那么气你连敬妃偶尔提了一提就遭了训斥。如今来了一个和你相像的皇后当下连脸色都变了。”

    “可是她偏偏被选上了还得尽宠爱。”我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冷笑。眉庄没见过纯元皇后的而宫中皇后又讳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选不是因为长得像我而是像另一个与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错。当时人人都以为皇上还在生你的气傅如吟必定不会选上。唯有端妃说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选’。”眉庄目光微微一转精光微闪“她在那届入选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宫当日即被召幸虽然不及你当年的椒房之宠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内连升数级又要晋封贵嫔几乎连最得宠的胡蕴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脑后若不是朝臣力谏只怕连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实即便没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宠至此六宫怨愤只怕也是活不长的。”眉庄的护甲有意无意划过木质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几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死。”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专宠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该这样宠她触及太后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眉庄轻哼一声不屑道:“太后赐死她之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宠过这个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宠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责你却宠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后又丝毫不怜惜。”

    玄凌怎么会怜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眉庄又道:“傅如吟其实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会当真是个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宠皇后便越是怏怏不乐。我虽然不能帮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伤心难过现成就有一个傅如吟。”

    我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你多半是怂恿了傅如吟去争宠了。”

    眉庄妙目微睁蕴了一缕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不错。我不过略施小计而已她便更加得宠了。安陵容和管氏风光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们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浅浅笑随意取过一枝绿梅花轻嗅“我原本以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你会对她格外怜惜。”

    眉庄骇笑“起初确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在宫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帮胧月稳固恩宠她不过是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而已。”眉庄忽然止了笑意怅然道:“只是这位空心美人被赐死之后宫中再无人能轻易动摇皇后一党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爱惜地抚一抚她的手“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样多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顾好自己要紧。”

第四十三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中)

    今日得以重见眉庄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欢喜极了。然而欢喜之中更是有难言的酸楚。一别四年终于能彼此见上一面然而玄清回来等他回来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离开甘露寺离开凌云峰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再也见不到眉庄了。想到此处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离愁如这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迫出两行清泪来。

    眉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起来。”

    我含泪道:“你总是这样为我……”

    眉庄忙不迭地为我拭去眼泪放柔了声气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来就是和姐妹一样。你的胧月我便也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没有见过胧月不晓得她有多可爱。若没有她我在宫里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见过胧月呢?每隔两月玄清便会为我送来胧月的画像她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这话当着眉庄是不能说的于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总是放心的。”我缓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问道:“出宫不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的?且还在正月里。”

    眉庄的神色骤然复杂而不分明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瑞嫔么?”

    我一怔过往的记忆分明在脑海中划过。瑞嫔洛氏那个如流星样灿烂又刚烈的女子那个会说“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眼神澄静无波的女子。终究一语成谶一索自缢表明清白。

    眉庄道:“瑞嫔是自缢而死的。宫嫔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拨坐实她挟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后梓宫一直停放在延年殿连送入妃陵安葬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些年了因为皇上皇后都没有开口所以谁也不理会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昌贵嫔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热不止虽然看了太医可通明殿的法师说是有妃嫔亡灵未得度所致算来算去只有瑞嫔一个因为是死后获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度只得把灵柩送来了甘露寺。”

    我道:“这事在正月里办终究不吉利怎么交给了你?”

    “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度这种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庄你当真是只为了送瑞嫔的灵柩来甘露寺度顺道来看我么?”

    眉庄慢慢沉静下笑容对着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彼时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犹有未化的残雪零碎散落在路边石上积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乌沾染了无数尘埃犹觉不堪入目初时的洁净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觉了我也不能再瞒你这次出来见你我是煞费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点热的药又买通通明殿的法师说起瑞嫔梓宫要度一事还要长久不得宠幸的妃嫔护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见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烫喉头微微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

    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气逼人的哥哥他怎么会疯了?怎么会?!他只是流放岭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么会呢?!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眉庄也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眉庄的护甲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知道了!”

    眉庄容色深沉压低声音道:“问题便出在这里明明是瞒得纹丝不漏怎么清河王前脚去了滇南后脚岭南那边就走漏了消息?”

    我心思电转刹那分明恨道:“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定是宫里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机把嫂嫂和致宁的死讯露给了哥哥!”

    “不错”。眉庄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边动得手脚出了她们要么是管氏在外头的人。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们竟还这样穷追不舍。”

    我身上一阵阵冷嘶哑了声音沉沉道:“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哥哥刚流放去岭南时没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还有人穷追不舍。”

    其中种种加之去年秋游时见到顾佳仪种种不解与哀痛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眉庄用力把我按着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你兄长已经被人暗算焉知下一个她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虽然在修行中已远离宫廷还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为什么想尽办法出来见你的缘故。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长从岭南接回来医治悉心调理或许还治的好。你与清河王不太往来想是不熟这事我会想办法和敬妃告诉清河王等他回来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医治。”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眉庄你说的对。死者已逝要紧的是为活人做打算。为哥哥医治的事我也会尽力想办法。”

    眉庄意欲再说些什么外头白苓进来道:“回禀娘娘时辰到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宫去的。该启仪驾了。”

    眉庄点一点头“本宫晓得。你让轿子先准备着吧。本宫与莫愁师太再说两句。”

    白苓欠身道:“是。娘娘别误了时辰就好。”说罢恭敬退去。

    眉庄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静道:“我要走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好好保全自己。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用力点一点头热泪不止“我晓得。若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说去为别人打算。我一定好好的。”

    眉庄动容道:“你兄长的事既已生那么再伤心也无用了。总之咱们回一齐想法子。”

    我点头含泪道:“宫中险恶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眉庄闻言伤感不已微微转过脸去“只要彼此安康见面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采月为眉庄披上鹤氅又唤了白苓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了眉庄出去。眉庄频频回不已终究礼制所限再不能多说一句上了轿去了。

    眉庄的暖轿迤逦而去。我极目远远望去群山隐隐深翠零星有残雪覆盖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数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转我甄家的苦难便这般无穷无尽么?

第四十四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下)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来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不仅没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来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来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等清儿回来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你别忧心太过了。”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来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已经是二月里了。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来……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来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没有减轻。舒贵太妃急急奔出来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羞涩低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来的触觉叫人妥帖。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没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来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来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来只等清回来。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我招手让她过来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郑重允诺“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来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来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来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没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

    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来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来的消息也没有。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没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来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

    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没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就算尸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来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来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第四卷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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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介绍:
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