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浣碧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书。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我晓得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脸上**辣滚烫起来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然而在我心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不啻于价值连城。”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阿晋抓耳挠腮红了脸嗫嚅道:“这个……”
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摇一摇头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见问到他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御风”的马鬃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若离了我小姐孤单一人即便有槿汐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今日我已坦诚说了小姐是我的长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有些话王爷大可说的明白。”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的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
浣碧见我脸色大变不由也着了慌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小姐……”
玄清的唇色微微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轻声道:“我的法号是‘莫愁’。”
莫愁这个名字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如今我是带修行的莫愁呵。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默默松开手去。
我淡缓了语气“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后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她依着一株杉树身姿笔直而立道:“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一次说清楚了就是。”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咬着唇道:“阿晋你坦白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不由面红耳赤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
浣碧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断断不会嫁给他。哪怕她多喜欢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这心思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但愿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浣碧狠狠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当众说这样的话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玄清也是懊恼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
我心中担忧浣碧口中道:“不要紧的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个纱袋中“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再存起来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清浅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爷是为我打算。”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了配给小厮呢。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道:“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
“那么……”我问:“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
“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当日初来甘露寺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当然王爷的品性相貌、气度学识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可是……”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倒了下来。我沉默继而淡淡道:“我何尝不晓得他是他的弟弟。况且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着我的身子道:“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
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在宫里还是宫外他都帮了我这样多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浣碧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或许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于是下意识的再不往长河边去。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却有几次现她往长河边去回来时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于是出口询问她只说:“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她停一停“毕竟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
我默默只道:“浣碧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讪讪道:“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那么”我问“你见到王爷了么?”
“见过几次”她低头拨弄着衣带“然而他只看着河水出神都只是阿晋和我说话。我也无法开口致歉。”
我“嗯”了一声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第十六章 出其东门
那一日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小姐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饼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释: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第十七章 病心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
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再无后患。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只是可怜了胡德仪!”
“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
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看着就晦气!”
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
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
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
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
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
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
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说是肺痨只是咳嗽的厉害。”
“可有在吃药么?”
浣碧扶着我的身体道:“照药方抓着吃了还不曾见效。”
一个小姑子道:“莫愁这样日夜咳着总有大半个月了其实早两个月她就在咳了只没那么厉害。若不是肺痨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好呢?”
众人附和着道:“你瞧她这样瘦一咳起来脸又红成这样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痨断断不能和她住一块儿了。”
住持环视众人神色悲悯而无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这样不好大家又断断不肯再和你共处不如还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经无亲无故现下一时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
浣碧悲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听着一群姑子乱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软了。”
浣碧话音未落静白已经一步上前劈面一个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责的么?!”
浣碧又羞又气捂着脸死命忍着哭牢牢抓着我的手。浣碧的手微微抖她与我都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听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痨还不知晓只是娘子现在这样病着”她瞧一瞧天色“外头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时间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几日呢?”
槿汐一说完以静白为的姑子们一径嚷嚷了起来杂乱着道:“她这样病怏怏的怎么和咱们一起住!”
“日咳夜咳咱们还要不要睡了!”
“她可是个贼今日偷燕窝明日还不晓得要偷什么呢!”
最后汇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们都不住了。”
我见住持头如斗大左右为难。一时激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礼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该叫住持为难。只一样我并不是贼这燕窝也不是偷来的。”我回头向浣碧与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们咱们走就是了。”说着吩咐“把箱笼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泪答应了一声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静白跨上前促狭道:“既是贼那这些箱笼咱们都要一一检查过万一被你们夹带了什么出去……”
住持道:“静白莫要再说了!”
静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终究没有再动手。
我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黑脚步软。只得斜坐着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冲进一个人来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
我点一点头道:“是。”
她冷冷环视众人道:“这种地方不住也罢。我送你出去!”说着手脚利索地帮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来。
住持微微叹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云峰那里还有两间禅房你先去住着安心养病吧。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再不济也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点头。
东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脸色这样差怎么走去凌云峰外头的样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说着一把把我背起来便向外走。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浣碧“哎呀”一声抱怨道:“这可怎么住呢?”
三间小小的禅房一明一暗两间卧房并一个吃饭的小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只是仿佛很久没人住了破败而肮脏。
槿汐打量了几眼道:“收拾着还能住的院子里又有树夏天住着不会热朝向也还可以。只是要自己辛苦着收拾了。”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吧。”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她拍一拍手“那有什么你住这里也好省的天天被静白那些人聒噪折磨好生养着吧。”她想一想又道:“你别怪住持她有她的难处。”
我点头“我晓得并不怪住持。”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胸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冷笑道:“佛寺就建在俗世里能少了是非么?好了你且养着吧脸色这样难看。”
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浣碧和槿汐趁着落雪前拾了些干柴火来烧着。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可依旧是冷小小的火盆的热量几乎无法烤暖身子。浣碧和槿汐就着火盆坐着能盖的衣裳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我的身子依旧微微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我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地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浣碧和槿汐的手冰冷地轮流敷上我的额头我沉沉地迷糊着。恍惚中仿佛是浣碧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疼。
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我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下我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我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第十八章 不辞冰雪
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髻有些散了束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
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
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
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
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
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
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
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
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
“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第十九章 再相逢
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重了整日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又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十章 萧闲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玄清亦在自己的绿野堂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王爷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王爷这样子是奴婢服侍了十来年也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王爷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采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小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王爷便是我和采蓝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小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采蓝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这可误会大了。一则咱们只是服侍王爷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王爷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二来奴婢与采蓝姐姐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
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才心里头爱的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和采蓝知晓浣碧是我贴身侍女自幼一起长大连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采蘋忙笑着道:“浣碧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采蓝姐姐了。”
采蓝正一正容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妾侍侧妃的。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颔:“王爷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和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本作品独家文字版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采蘋又道:“萧闲馆是清凉台最精致的屋子了而且离王爷的绿野堂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第二十一章 子夜歌
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
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
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他笑道:“来时刚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她只惦记着你。”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这只是前三。”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
我微觉疑惑道:“怎么只唱这几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王爷怎么知道?”
他却淡淡一言以对“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也不难的。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下守着。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了。”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无路可处去。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绿鬓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绿鬓生’的一日。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人和之数只在人为而已。”
“那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无边不得生。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带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注释: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子夜歌》是后主入宋后的作品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大意为:“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由得双泪暗洒。亡国后的日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
第二十二章 碧玉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第二十三章 丁香结
我的匆促离开玄清必然是晓得的。然而他没有来寻我。
我感谢他这样的懂得因为这懂得哪怕我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亦能获得稍稍的平静在平静里麻木我混乱的心。
归去时凌云峰的禅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齐妥帖庭前栽花植树欣喜迎接病愈归来的我。
日子便过得这样波澜不惊。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把从清凉台收集来的夕颜花的种子细心播入泥土眼看着它们抽出浅绿鹅黄的芽丝。
槿汐微微叹息着陪伴在我身边终于一天她问:“娘子自从清凉台养病回来好像人都不一样了。”
我看着新生的嫩叶一星一星嫩绿地绽放在枝头轻轻道:“病了一场或许又消瘦了。”
槿汐无声地凝视我“在清凉台上可是生了什么事?”
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么都没有。”
槿汐道:“若真没有怎么温大人如今常常来了而王爷却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温实初的确是常常过来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温和道:“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还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缩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着我“嬛妹妹我总觉得从清凉台回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郁郁寡欢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何必要扯上清凉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或许是我多心了。可是你离开了清凉台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错”温实初的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我总觉得清河王是一种危险让人易受蛊惑。你还是不要和他接近为好。”
“蛊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担心我被他蛊惑么?”
“不不不”他摆手“我只是为你着想而已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慵懒地伏在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桃花淡淡道:“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在意。”
桃花开的夭浓多姿我忽然觉得厌倦红艳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绿梅的清雅怡人呢。
这样想着任由桃花开桃花落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纷纷余香坠地的时节。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又想起“长相思”的琴弦损坏后一直放在舒贵太妃处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时间想来也该修好了。于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栖观中修行的舒贵太妃。
却不想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的却是玄清正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他的身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我的眼帘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与他已经三个月不曾见了啊。
清凉台与我的住处并不十分远。我暗暗想想见的时候天天可以见一旦刻意避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可以是天涯两隔的。
这么想着不由心下一惊脚步便停滞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积云却看见了我笑吟吟迎上前来道:“娘子好久没来了呢。”
玄清闻声转头看我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朝我颔示意。心底无声地想着一别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于是亦迎上去向舒贵太妃福了一福方回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气好你也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这样闲聊几句。三人并立于后庭闲看庭中落花委地无声于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转但见玄清负手站着长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觉得十分宁静。
良久舒贵太妃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赏赏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倒是比春花更可赏些。”
玄清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
舒贵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缓道:“这样落花时节听着花落无声倒想听一听琴呢。”她说着唤积云去内堂向我道:“上次损坏了的琴弦已经修好了你也正好试试称不称手。”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万一……
我“万一”的念头还未全冒出来他已经道:“正好。儿子随身携带着‘长相守’可以与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与娘子合奏《长相思》之事清时时记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谦道:“‘长相思’的旧主人在此我怎么敢夸口自己的琴技呢当真是班门弄斧了。至于与王爷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爷不说我都几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舒贵太妃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后我也再不碰‘长相思’。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听闻过了。”
我寻辞推诿道:“佛门之地弹琴奏乐怕是不太合适罢。”
积云在旁劝道:“太妃与娘子不过是带修行王爷也是个富贵闲人既然三人都通乐理又不是在这观里作靡靡之音其实也是无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询。我心下虽然不忍拒绝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许自己答允。
我正要说话舒贵太妃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那么甄娘子请全一全我这个未亡人的心愿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听一听‘长相思’与‘长相守’齐齐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我再不忍拒绝于是道:“好。”
玄清注目于我和言询问:“奏什么好呢?”
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宫中弹琴疏解心事那半阕无力继续的《长相思》却是他在遥遥的偏殿外应接了下去。于是脱口而出:“《长相思》吧。”
不料话一出口他也是兴冲冲说出这样一句:“《长相思》可好?”
舒贵太妃莞尔而笑“你们俩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只因琴名‘长相思’是而我与王爷到想到了此处。”
他亦道:“母妃最爱取笑。我与娘子倒不是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应景而生情罢了。”
舒贵太妃笑道:“十分好。我虽然不太通文墨。李青莲的《长相思》还是知道的。不如就这一好了。”
我应声而允调一调弦试音方缓缓舒袖拨了起来。同一瞬他的笛声亦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如人的心房。
这样熟悉的笛声。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舒贵太妃侧耳倾听似是十分入神。我弹完一阕听得他的笛声并无停滞歇微之意微一转头却见他扬眸向我浅浅一笑。我一凝神转瞬已经懂得曲调又随着他的笛音转了上去从头再来一次。
却听一把温婉的女声随着我与他的合奏轻声拍着唱和道:
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连我的琴声亦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而舒贵太妃的歌声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一曲终了只觉得心头舒畅什么心事也随着曲声倾倒尽了。
舒贵太妃含笑如迎风花蕊颔道:“自先帝去世后很久没有再听到‘长相思’与‘长相守’合奏的声音了你们俩却很不辜负这双琴与笛。”
我含笑谦道:“年余不弹琴了手势难免有些生疏幸好还不算玷污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双琴笛爱怜地轻轻抚摸过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听我总算放心了。从前不过以为你貌美聪慧皇帝才把‘长相思’赐予你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若你是那琴艺粗陋的那可当真是辜负了我的‘长相思’。如今听过我竟要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个相得益彰的好主人爱惜它了。”
我忙忙道:“太妃过誉了叫我怎么敢当。”
舒贵太妃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夸你。”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今日再闻琴笛合奏很有当日我与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贵太妃说者无心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偏偏积云又道:“太妃说的是呢。别的琴笛便也罢了咱们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却不一样非要考较弹奏者的功力与技巧光有功力与技巧还不够还要合奏时心有灵犀彼此知晓。更要紧的是要有情致在里头要不然哪里有相思、相守的韵味。”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听积云姑姑这样说倒是叫我瞎猫碰上死老鼠给撞上了。可不是误打误撞么我只和王爷合奏过一次要说彼此知晓还说得过去若说情致韵味那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话。”
积云姑姑笑道:“是我说的高兴望了分寸了娘子别见怪才是。”
我忙道:“怎么敢呢。”
舒贵太妃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淡淡笑道:“话说回来合奏者最考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艺再高终究是也是枉然。总之今日得以再闻‘长相思’与‘长相守’二者和鸣之声我亦无所遗憾了。”
玄清伴在舒贵太妃身边亦笑道:“从前不过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还有母后歌唱当真可算是完满无缺了。”
我亦笑:“诚然若王爷所说琴笛合奏只能感受其间韵味不若直接唱出《长相思》歌词更是别致。世间的情意于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胜于隐约婉转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开眼笑慈爱地揉一揉我的头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这样说可见是真心疼爱我了。”
舒贵太妃笑着抚一抚玄清的肩头为他掸落数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来你和甄娘子也能谈的上几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论起几句诗书史论来儿子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了娘子下风真是惭愧不已。”
舒贵太妃骇笑指着我道:“甄娘子看着温柔婉约不想言辞口锋这样厉害能叫我儿子甘拜下风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爷谦虚得口不择言呢太妃也信么。王爷不过是当您的面哄我两句罢了。转过身去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玄清闻言急道:“清当真是说实话的断断不敢笑话娘子。”
如此说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辞送我下山去。
玄清走在我身边阿晋牵着马远远跟在后头山路弯弯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风中隐隐闻得一丁点马脖子上铃铛的叮铃之声远远的像是谁唱着一叫人愉快的歌曲。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满路。我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并行谁也不说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长明晃晃的阳光似瀑布飞洒下来阔大的芭蕉叶如即把蒲扇凑在一起一样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阳光下本就翠绿的颜色愈加浓翠盈盈直要滴落下来一般散着生长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气味。芭蕉树中央有几枝刚抽出的新叶嫩黄的颜色新鲜地卷曲着似几支燃烧着的巨烛。地下长草中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枝丁香花淡紫或浅蓝的颜色开得纤细柔和如含羞带笑的二八少女。
我见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与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1王爷可在笑这个?”
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不知该夸娘子聪慧呢还是说娘子可怕?”
我的笑从心底满满漫出“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说我侥幸猜对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轻嗅不已“清正是想起这一句才笑。眼前虽然丁香与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与娘子皆是心情舒畅未见离愁相思这句话实实是不应景了。”
我笑着指向怀中所抱的“长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应景。这琴本就是叫‘长相思’的。”我看着他手指间的一朵丁香轻轻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怜惜的回向我清颐而笑:“的确很美然而清并不打算赠与娘子。”
我笑言:“虽然我并不打算要可是还是很想问问为什么。”
玄清的目光从丁香移到我的脸庞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沾染相思王爷多虑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间我道:“‘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
“没有”他摇头道:“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我隐约猜到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从前在宫中他与我说到此间从来都只是点到即止不留分毫尴尬。然而今日却大异往常径直说了下去。“这只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他说的这样平淡而从容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这样的心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对我说么?
我掩饰这笑笑别过脸去道:“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他认真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长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胶凝的质感。我避无可避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无奈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难忍耐着不去寻你。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他说的话顷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从前是宫中的宠妃那么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宫墙亦脱离不了宫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齐大非偶莫愁是从宫里出来的残躯实在不愿和皇室贵胄再有沾染纠缠不清。”
“因为你曾经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宫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只问你一句昔年在宫里可曾有一日过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我心中骤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着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宠爱。我过着的哪一日不是刀锋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着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见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开怀过。连哭也要极力忍耐着。”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无处可躲。他问我:“过去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么?”
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实他和玄凌长得并不像。玄凌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温润如玉的线条和气度。我几乎要落泪“怎么会不同呢过去……我已没有当日的小儿女心肠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过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颜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宫闱带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气息那样近兜头兜脸包裹着我“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撇开在宫里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从前和现在一切并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的心。”他的话泠泠如水滴石穿的声音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从前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勇敢、无所畏惧的甄嬛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我低低自问亦像是问他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她死了那样的甄嬛早已经在家破人亡的那时候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躯壳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积在心里太久的话掷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这样溺水人的稻草他说“你方才说人非草木那么孰能无情你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会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语“王爷误会了。因为多年来王爷对我种种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爷对我的心意。可是明白归明白我对王爷却只能是当个知己。若因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爷的名字叫王爷误会那么是我的过失。”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声道:“王爷曾说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沛国公家的小姐虽然德行出众、娇美无俦你却偏偏不喜欢。那么今日恕我冒犯说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这句话当真是十分好而我对王爷的心思也是一样。王爷虽然贵为天家之子天潢贵胄、近宗亲王文才武略俱是凌于众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肠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却也偏偏不喜欢。”
石壁冰冷而光滑坚硬地硌在背心。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那样凉仿佛小时候玩雪将手掌浸在冰雪之中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
我多么害怕看他多么害怕。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我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我怕被他瞧见牢牢藏在身后用力蜷缩成一团。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良久他把丁香别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我狠狠心说完踉跄奔出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
注释:
1出自唐代李商隐《代赠》全诗为:“楼上黄昏**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原诗是一七绝写思妇之离愁。这两句是说芭蕉的蕉心没有展开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含苞不放同是春风吹拂而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比喻愁思郁结、思念甚切的离愁别绪。这既是思妇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
第二十四章 夜笛
我的泪在回到禅房时已经干涸了。我不愿槿汐与浣碧洞悉我的软弱和悲伤哪怕她们是隐约知晓些什么的。
我原本以为说出了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推离了他也能安抚住自己偶尔不安的心魂。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的沉重了。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你的身子明明是好了的。怎么如今心绪又这样坏呢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黄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
“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拉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情韵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情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
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槿汐倏然开窗我目光所及之处院中的夕颜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头大震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
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
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嬛儿我盼了多少年!”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
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其实并没有你说的这样好。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送我至禅房时槿汐与浣碧都等在门外见我与玄清携手而至心下都是了然。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了现在。”
浣碧默默片刻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吧。”
我笑道:“我倒不饿现下只觉得乏得很。”
玄清道:“一夜没睡好好去睡会儿吧。”
我点一点头柔声道:“你也早些去睡吧眼睛下都是青的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向浣碧笑道:“我可把你家小姐交给你了。”
浣碧笑一笑道:“王爷吩咐了敢不尽心么。”
我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注释:
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一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
第二十五章 沈心如醉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肤都是被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我。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游荡不眠不休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艰难。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树一树全是鹅黄浓绿的叶子脆薄柔嫩的鲜艳着。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滴沥鸣叫着让这山谷中空冷寂静的黄昏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生机。山间有了几株新开的凤仙花隐约开在杂草丛生里明媚鲜艳如火。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晦暗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我脸上一热越口不择言。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
是因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
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我低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
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太妃笑着抚我的头道:“你若说宫里出来的咱们三人连着积云谁不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没有往事呢。大周开国百年没听说过废妃再回去的。与其老死宫外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些想过的日子吧。人生百年能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动不已玄清搂一搂我的肩与我相视一笑。
正巧积云端了红枣银耳过来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样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红枣银耳。”
舒贵太妃笑着推她“傻子吃红枣银耳是有由头的你且瞧瞧他们俩。”
积云见我与玄清携手而立又惊又喜道:“果然该吃红枣银耳的。太妃好福气啊。”
太妃颇为自得笑道:“如何?”
积云笑得合不拢嘴“王爷千条万选总定不下一个正妃来果然眼力这样好。娘子第一回来时奴婢就同太妃说娘子瞧着和咱们王爷是一对璧人没想到果然有今日。”说着忙忙向我行礼。
我大觉羞赧忙扶起积云道:“姑姑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总说你这样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赞成的。”
太妃笑道:“你们俩的缘分不容易。清儿你可要好好待嬛儿才是。”一轮明月照着窗清辉流淌了一地烛火摇曳其间太妃柔美的容颜如被镀上了一层明洁的光晕。
玄清郑重道:“是。即便母妃不嘱咐儿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
我诧然道:“什么?”
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悦中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良久寂静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么好端端这样说?”
我笑道:“我从前便这么认为只不过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
玄清和悦微笑道:“母妃的美并不是天生的。或者说从前在摆夷时母妃不过是颇具姿色而无这样的风情”他见我疑惑遂解释道:“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并且也被爱着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在大周的后宫中清敢断言母妃是唯一经历过完整的爱情的女子。”
我会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爱情来过的印记。
借着月光玄清与我携手而行“在宫里的时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宠妃除了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曾经十分绝望却也十分希望你的脸上有我母妃一样因为爱情而带来的美丽我希望皇兄可以给你这样的美丽。可是除了忧伤和心计我从没看过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嬛儿在宫中的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你有几次是真心愉悦的。每一次见到你那种欲哭无泪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玄清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眉毛郑重无比道:“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让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脉脉道:“我也全心全意地这般对你。”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
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
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
“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
“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第二十六章 碧玉小家女
天气炎热我便把头挽一个太虚髻。我并没有断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修行。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日在我提壶花间浇灌夕颜的时候浣碧站在我身边悠悠道:“小姐一向聪明过人为何会问王爷这样浅显……”她迟疑片刻“或者说是愚蠢的问题。”
浣碧说话一向谨慎这样尖锐的与我说话实在是很少有的。
我于是转身眼中已蕴上了浮云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惧也不如她一贯一般低头只拿她那逐渐幽深的目光望着我轻轻道:“王爷为何会这样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我仔细审视自己的心回味着浣碧的这句问话。“因为王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乐、悲欢忧愁上那么您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纤毫毕知呢?”
是啊。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
灵犀一点。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浣碧的目光并未从我的身上移开竟有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清凌凌道:“小姐其实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问?”
我的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夕颜之上久久不能转移视线。那样洁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渐渐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颗心。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时候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这样问他一句:“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答案我早就知晓我只是不愿意自己亲手去揭开谜底。或者我内心的深处是希望他自己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是为了你呀。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切实的相信相信他是这样的爱着我即便我的身份那么让人尴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来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只浅浅笑“浣碧你越来越喜欢分辨人的心思了。”回夕颜淡淡的清馨拂上脸颊在我唇边亦开出一朵花来。
浣碧的话语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后才问了出来的“小姐从前拒绝王爷时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诵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抬头看她:“如何?”
浣碧是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淡薄如凝在夕颜花朵上一点露光靡丽“小姐回绝时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只差两句意思却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你想说这个是么?”
浣碧微微点头她浅绿色的衣裙被风缓缓扬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颜的枝叶之中“小姐你当时可曾想到呢?”
我仔细回想或许真是机缘巧合于是郑重摇头道:“真的没有。”然而我的回绝之后又有这样的变数就如《碧玉歌》的迭变情词峰回路转。于是这郑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轻柔的语调。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微微笑手指绕着碧绿的衣带声音柔弱“小姐我早觉得你和王爷会走到这一步。”
我惊异她今天这一番突兀的话不觉沉思问:“浣碧你究竟想说什么?”
浣碧淡淡的笑开放在风中似一朵娇柔的夕颜迎风微微颤动“奴婢总是在想当日小姐虽然回绝了王爷可是心底或许却是这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的迟疑吧。难道小姐当时回绝王爷时真的对王爷一点心意也没有么?”
我说不出来或许是有的只是那时我是多么迟疑。
而浣碧什么时候已经变的这样敏感而细腻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浅浅道:“奴婢觉得多懂得些事真好。跟在小姐身边听的诗书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她温柔一笑“浣碧能明白这样多还得多谢小姐常常愿意讲些诗书给我听叫我不是一味懵懂无知。”
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姿这样轻盈飘飘若举只是步履却隐隐沉重与她的笑语和身姿都这样不合。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而当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后槿汐只道:“别问浣碧也别把意思露出一点半点来只作一个糊涂人罢。”
见我不解槿汐直截了当道:“娘子与王爷的情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只问一句娘子有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我不假思索“没有。即便我有这个心思清亦断断不肯。”
“这就是了。浣碧服侍在娘子身边多年娘子的这点念头她是清楚的。奴婢瞧她在清王爷身上留心那么王爷的心思她断然也清楚。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说娘子也不要问。除非娘子是想让彼此尴尬或是要想法子打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与我的情分不同寻常我身边只有她她也只能依靠我我怎么舍得叫她尴尬难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就是了。奴婢冷眼瞧着浣碧姑娘是个明白人王爷与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断断不会开口。这两日碧姑娘的样子只可说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槿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瞬时头脑清明“那么依你的意思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是这样彼此也能相处下去”。槿汐恭顺道:“王爷也不是个糊涂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点半点都不晓得。只是看王爷的样子也只作不知道那么娘子何必把那层窗户纸撕开。若真到了要说穿那一天自然王爷会说娘子不必牵扯进去。”
我心中清明如镜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总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笑道:“这件事里娘子与碧姑娘与王爷都是当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观者清了。何况三位都是聪明人就当难得糊涂一下吧。”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注释: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第二十七章 秋夕(上)
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
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嗯”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
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1。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与周遭亭亭如盖的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第二十八章 秋夕(下)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比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嗯”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上)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束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
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
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她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