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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不悟寻时暗销骨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重阳那一日宫中妃嫔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诸位太后庆贺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于是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又放了一个塞着茱萸的香袋皆以红丝带束了加上桑叶和榆叶覆盖做成三色礼品交到芳若手中请她为我奉于太后恭贺桑榆晚景之乐。

    到了晚间太后遣了孙姑姑亲自来看我慰问了几句道:“娘娘有着身子现在实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叫芳若来告诉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尽心竭力。”

    我谦和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重阳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宫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个月了奴婢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到了九月底的时候我一心等着有娘亲和嫂嫂可以入宫来陪伴的消息而内务府却一直音讯全无。我不免焦急问芳若她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内务府也是推三阻四没个回话。偏偏这个时节李长又来传话说近日天气冷了请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得风寒。而守卫棠梨宫的侍卫也越严谨了。我虽不晓得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寻常。百般无法之下只得寻了个机会在内务府的小内监送东西来时叫住了他。

    那个小内监显然是新来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对面坐了在缝制一件孩子出生后要盖的小被子团花蝙蝠的图案很是喜气。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我和气道:“你叫什么?从前怎么没见过的?”

    他磕一个头有些胆怯:“奴才小贵子是刚来的本来今天该是黄大哥来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换了奴才给娘娘送大毛的料子来。”

    浣碧见我眼色忙扶了他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辛苦啦这些碎银子是咱们娘娘赏你去喝茶的。”

    小贵子欣喜非常连忙叩谢了恩。我笑吟吟道:“这个算什么等本宫家里人进宫那一日本宫再好好打赏你。”

    他有些疑惑抬头道:“谢娘娘赏。可近日没听公公们说哪家的命妇要进宫啊若娘娘家人来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忧虑脸上却一丝不露满面笑容道:“是了。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他道:“奴才也是在内务府不过从前不在里头当差是在外头给守门的侍卫送茶水的。”

    我心下欢喜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最能听到消息于是担忧道:“本宫娘家姓曾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想来是不得入宫探望本宫了哪里像甄府里的几位命妇似的常能入宫。”

    小贵子眨巴着眼道:“奴才不知曾大人哪里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甄府往日里风光如今可不行了。前两天奴才进里头时就听说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狱。”我的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他却依旧絮絮说下去:“这还不止呢连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都没了甄老大人的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们的诰命之封也被废了还牵连了亲家薛大人。”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是怎么会这样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时候立了大功么?”

    他犹自不觉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当初华妃娘娘的慕容家和汝南王不就是个现成的例么?甄大人是被人告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浣碧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颤抢着道:“被谁告的?”

    小贵子见她这样吓得不敢再说浣碧哪里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道:“快说!”

    小贵子拗不过只得道:“羽林军副都统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说!管大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结亲的么怎么要去告甄大人?”

    小贵子“嗨”一声道:“官场上的事奴才哪里知道的清楚不过这事半个月前就人人都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说!”

    半个月?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浣碧待要再问小贵子寻了个由头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针直直扎进了手指浣碧“哎呀”一声忙取了白绢布来裹住落下泪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极力忍了泪道:“好!好——”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道:“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槿汐为我盖上被子道:“请问温大人娘娘没有大碍吧?”

    温实初微蹙了眉头道:“大碍是没有只是我有几句话想问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旧有隐约的疼痛吃力点头:“本宫也有话问温大人。”

    槿汐掩身出去我见浣碧目光恋恋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温实初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我半支着身子直视着他道:“今日有人告诉本宫娘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道:“一则是皇上的嘱咐二则微臣必须顾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苍白一笑:“那么如今本宫已经知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死死闭着嘴我只是平静望着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乐。然而他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我的牙齿格格地颤他觑着我的神**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他继续道:“一门爵位全无大人与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的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无言我又问:“那么致宁呢他才不过一岁是什么人在照顾?”

    他忧愁而无奈:“小公子亦随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宁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啊怎能受得下这般苦楚。他将原委诉与我听“管路告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鼠两端平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纠结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党。”

    “鼠两端?”我诧异又震惊“何出此言?”

    “娘娘可还记得有位佳仪姑娘么?她便是人证。她道娘娘虽与华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为保自身荣华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观望。”

    我大怒:“这样的话可不是‘莫须有’么?皇上难道也信。”

    温实初道:“大人当日与佳仪姑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她出为证不由人不信。”他踌躇片刻道:“观望还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后皇上对这些功臣颇为介意并不放手重用惟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却有这样的传言汝南王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怀何况管大人与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当日在水绿南薰殿会为着曹琴默一句话而疑心我与玄清。汝南王之事后他也一直未特别重用平汝南王时的功臣对入宫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宠爱只为了避免再蹈华妃之路。管路的告句句犯在他的忌讳上又有人证他怎会不信。

    而佳仪我当初只嘱咐嫂嫂和哥哥行烟花之计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轻视哥哥放松警惕却不曾安排到选择何种女子。佳仪我自未曾见过只晓得有些像陵容又晓得哥哥为她安排了善后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宫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难道……佳仪又是谁安排下的行此后着?

    我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是生生为别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连整个甄家都被人算计了进去!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家道的没落。

    温实初道:“娘娘也还罢了终究没有受牵连但娘娘也切勿意气用事。瑞嫔小主心气高傲、甚是出尘为着家中父亲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一惊其实我与瑞嫔并无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许不屑与众人相争、亦不与人交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风骨自然。我对她虽未来得及亲近却是欣赏的。

    然而……温实初见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间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来大有触动可是听闻那日是安芬仪侍驾在侧闻得瑞嫔死讯吓得当场哭了言语间似乎以为瑞嫔小主以死要挟皇上反倒坐实了罪名。”

    陵容!我几乎切齿瑞嫔与她并无过节啊何至于此!

    温实初走后我默默良久浣碧满面愁容坐在我身边轻声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强止泪颇有疑问:“小姐那小贵子说自己新到内务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娘家姓甄被咱们随便诌了曾姓也肯信怎么公子的官职倒那么清楚。”

    我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个新来的既然皇上那么‘重视’咱们宫里内务府怎么会那么轻易派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内监来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来告诉咱们若我心志软弱一点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们好恶毒!”

    我撑着坐起身取出屉中的鹅黄笺表未曾提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的泪已晕湿了纸笺。我含泪亦含了悲愤将笺表写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下芳若来替我交给她请她呈给皇上。”想一想今非昨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叹息一声将当日他送与我的那枚同心结放在笺表上“叮嘱芳若务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这样焦灼地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于玄凌肯否见我了。

    轿辇在月上柳稍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李长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仪元殿。”

    我怔了一怔终于来了于是道:“公公稍候本宫更衣后就去。”

    然而对镜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脸颊瘦削得多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

    心下荒凉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罢了罢了何必强造一分娇艳出来憔悴更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下打动心肠吧。

    于是披了见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仪元殿当真是久不来了李长引了我进西室轻声道:“安芬仪刚走皇上一个人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我敛衣换了芳若扶我进去方一进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对着我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我进来头也不回我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我谢过他又问:“芳若说你有孕后一直多梦如今睡得还安稳么?”

    我娓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么?”他愣一愣我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他只是问:“你睡得安稳么?”

    我无法只得道:“起初几月的确难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么芳若所言不虚。”

    我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

    他搀我坐下缓和道:“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么?”

    他好不好?我澹然举眸自我禁足以来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只因为我的家族性命悬于他一人之手这样尴尬而难堪的境地。我心里哪里还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眼眸在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隔了这些日子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泪水潸潸而落。

    他对着我的泪神色愈加温文咳然叹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么。”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么?”

    他的口气却生硬了“错便是错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我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凄然抬“皇上也请念在瑞嫔已死的份上吧。”

    他死死看着我“你方才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管路的话朕未必全信但佳仪是何人难道不是你为你兄长安排下的吗?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长的确与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嫔甚至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据朕所知她与你在宫只并无往来若非受她父亲所托何必要帮你!”

    我不晓得瑞嫔为何要帮我只是为了许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闲聊么?我实在语塞而对佳仪我实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实在不算冤了你兄长!”

    我力争:“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宁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长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谲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长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么?!”

    他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与清河往有所纠结了不成他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朕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说得蹊跷我砰然心惊:“皇上为何这样说?!”

    他叹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狱中感染疟疾热安芬仪再四求情甚至愿意让服侍自己的医官去为他们诊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格格而颤牢狱潮湿但时至十月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何况是安陵容身边的医官去诊治的我先不放心了。我凄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医在会尽力救治他们母子。”他顿一顿“但你的兄长结党为私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我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分颠沛流离的苦楚。

    我悲苦难言我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铁证如山还是皇上因为汝南王一事心底难解而耿耿于怀于他人?”

    他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我脸上。我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易何以乾坤?诗何以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1

    玄凌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次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除却巫山非云也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柔则。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双手无力一松薛涛笺轻如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仿佛我的孩子亦明白我这为娘的委屈为我不平。

    玄凌满怀怜惜拾起地上的薛涛笺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她道:“什么事?”

    她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来回禀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陵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张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待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吓得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也很柔顺质朴。

    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进了殿中来。

    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让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身将离开这耗尽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娶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宛宛?!”

    灰心冷意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逸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宛宛!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至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蒙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2”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谊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惟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朦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里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注释:

    1改编自乾隆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2出自卓文君《诀别书》写于她和司马相如别离之际以示二人情断全诗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第三卷完)

第一章 甘露莫愁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两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在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滋味的。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④

    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天古斗”三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左刻着“隆庆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静岸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我微微颔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我喃喃道:“不及卢家有莫愁?到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

    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

    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④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其二)》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价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第三章 雨霖铃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来口中焦渴得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来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黄的窗纸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姑子。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她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股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变故横生。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要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第四章 故人来(上)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

    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我咬的牙关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

    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够醒。”屋外的天气比里头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单薄了。我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含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觉担心“小姐还未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晓得槿汐与浣碧一心一力要护着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正是静白的徒弟忙顺板搭桥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那种狐媚子罢了。”

    我只木木听着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也不分辩更觉厌恶道:“去罢。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低头道:“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她只顾低着头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边拾边道:“拾柴火听起来是轻巧的活儿其实也不容易。”她折了几枝柴草指给我看“这种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烧。然后是白渣棉。还有一种叫‘鹁鸽蛋’长得像小竹子烧起来啪啪作响。”

    她说得草我多半没见过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记以便自己今后能分辨出来。

    莫言又道:“方才静白有句话没说错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后坡。后坡潮湿草长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烧。割前坡草为的是前坡朝阳干燥野草长得矮小敦实份量又轻烧起来耐用。”

    她手脚灵快不多时已经割了一大把了统统装在我箩筐里。我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学着割了还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着还这样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着一张脸道:“你本就没做过这样粗重的活儿慢慢学着吧。我还瞧着你们那绣花的功夫难学呢要交到我手里顶多给她绣个鸭蛋。”

    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热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时日渐渐转向中午忙了一上午两担柴火高高堆了尖虽是冬天里却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莫言一堆堆帮我踩实了道:“这些足够你烧上两天了也好去跟静白交差。”

    我拭一拭额头抬眼望向四周只见黄草茫茫大多枯萎了于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静白哪里肯不由皱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这般死撑活撑的撑给谁看。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她本是卧蚕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气蜷曲起来更觉吓人。

    我忙笑道:“好好。听你便是。”我感激不已道:“我初来时病着多谢你拿红糖来为我救急。如今更是要谢谢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声道:“说什么这样见外的话。”莫言力气大这样一记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不觉“哎呦”了一声。莫言听地不对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乌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道:“我去告诉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紧的回去抹点药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过是拾错了柴火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样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她这样羞辱你你也不晓得还手么?不晓得告诉住持么?”

    我望望她“那么如果我还手或者告诉住持又怎样?”

    她脱口而出“住持自然会好好办她!”

    我低头默默行走了几步道:“是啊。若是告诉了住持住持自然会秉公处理。然而这样一来我得罪她们也更深了。住持一个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若她们怀恨在心暗中做什么手脚我真当是防不胜防。所以只能忍耐这一时但愿日后会好一些。”

    莫言愤愤不平道:“你真当是太好脾气了若换做我必定立刻两个大耳刮子上去叫她们知道姑***厉害。”

    她说话爽利泼辣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样子。我一径只是笑:“是啊。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气自然也不会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这个自然。你瞧甘露寺里谁敢欺负我莫言么?”

    我笑着点头“自然是谁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她们总是对我这样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还有什么?左不过你年轻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得皇帝的宠爱。她们看了自然不顺眼。”她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她们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辈子连男人也没好好见过。”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上一红只作没听见跟在她身边走。然而她气力实在是大挑着两筐柴火依旧是健步如飞。要不是顾及着我身子虚弱放慢了脚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呵也只有眉庄才会这样牵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

    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脚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不又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便送进来。”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第五章 故人来(下)

    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来。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作了起来。”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来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后来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芳若的声音愈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第六章 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闲着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第七章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只要我的胧月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敬妃娘娘爱帝姬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眉庄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语气怜惜无比:“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顾我的胧月就好。

    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姑子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子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浣碧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浣碧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白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一点避讳也没有!”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然而见浣碧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新来的。”

    浣碧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新来的?莫真她们也是新来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给咱们洗这算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子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浣碧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小姐都不生气么?”

    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浣碧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子。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浣碧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污秽的事情。”她拉起我的手“小姐的手还成手的样子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小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

    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

    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浣碧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子都湿了更是难受。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子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浣碧:“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

    浣碧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小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浣碧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激怒和羞辱纠缠着我的思绪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再度摇头“别去……”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的不错。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的。”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时候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

    “你们知道么?上回我见她明明送那太医到了门口还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呢。”

    上次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我不过是嘱咐温实初为我多多照顾我的胧月何曾如她们所说的那般猥琐。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像。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大声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身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叹气温实初也不太不检点了。况且温实初来时都是光明正大的我往往连门也不关。

    浣碧愤愤不平道:“佛门之地奴婢以为是多干净的地方竟然说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出来连乡野之中的无知村妇也不如。”

    我连气愤都觉得不值只连连冷笑出来。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这样凉咱们回去罢要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别染了风寒才是。”她见我只是一味冷笑不语小声劝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气。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绪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们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

    浣碧急道:“没有啊。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我一下一下槌着衣裳似乎在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的勤了他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骤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时候午睡时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却不愿起来和他说话只依旧假装睡在窗下他却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良久默默无言。

    我总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并未对我有任何明显的表示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虽然出家却是带修行。况且……”她微微迟疑轻声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只是他如今做的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然而她有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这世间的清静难寻。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他回去了。

第八章 玉壶光转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浣碧迎上来帮我一起拍去身上的杂草。我奇道:“什么事这样呆站着?”

    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动了一动终究还是没说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爱。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我一惊脑中轰地一响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

    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浣碧吓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劝道:“小姐仔细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温言向浣碧道:“娘子心里不好过难免气急些。”

    槿汐虽是对浣碧说话但语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于是缓和了颜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气太急了些。到了这里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气了。”

    槿汐这才捧了盏茶水上来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难怪小姐生气小姐在修行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而且这些年来小姐对他怎样他从来都应该明白。”

    我怅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我不想槿汐会这样说不由回头看她一眼。浣碧也是微微怔。

    三人都只是不说话各怀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当日小姐入宫选秀前温大人亲自来与小姐表白多年情意愿娶小姐。小姐心气颇高眼光自然不会在温大人身上多停留。可是如今世事易转小姐经历过宫中多年风波皇上的情爱已经明白是不可靠的那么如今有一个愿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识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种打算。即便多想几年也是无妨的不必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他啊。”她见我只是默默抱膝不语放缓了声音劝道:“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的劝导我未必不会听入耳。而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而难为的。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

    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远远的凄凄芳草遥遥隐山淡淡红霞风轻柔若无带点冰凉的触觉拂上面庞。这天下的烦恼当真是躲到哪里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浣碧见我这个样子总是与槿汐夹一夹眼睛笑槿汐只回以轻淡而礼貌的一笑。

    三日后的午后我特意没有出门做任何事只打了浣碧出去。

    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如雪玉堆树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小说整理布于bsp;温实初还未进门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坐下与我一同吃着茶慢慢说话。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玉壶的确是十分美丽而精巧的。我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记得而显露出来他的眉目浅淡而温和笑道:“嬛妹妹的记性最好我确实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温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欲言又止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点头道:“实初哥哥说的不错。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无论妻妾都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所以实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温实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为然道:“我不过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紧。不比君王至尊婚姻关系天下与社稷息息相关。十三四岁都要大婚了。再说宫中那位清河王已经二十三了他不愿纳妃大婚连太后也拿他没法子……”

    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我是无心的。”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启唇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温言道:“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是。”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他喃喃道:“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睁眸厉声道:“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

    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见我难过劝道:“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

    我微微点头“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

    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

    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

    我再推一推。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第九章 蘼芜

    槿汐从外头抱了刚收好的衣裳进来见我只是闷闷坐着也不做声只半坐在床前仔细叠着衣裳手势娴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嘘着道:“方才温大人出去的样子真是叫旁人看着也是难过。”

    我支颐而坐静静道:“很多人瞧见了么?”

    她轻轻点头“温大人伤心过头了丢了魂似的哪里知道还要掩饰下脸色这个时辰又是去晚课的时候人来人往的。”

    我轻轻“嗯”了一声复又沉默。屋中昏暗烛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酸我换了盏油灯点上幽幽一脉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摊开了经文来一字一字默默读着。槿汐听了一会儿在旁温和道:“今日听娘子读经不似前两日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只道:“能说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否则见面终究尴尬我也不愿意。”

    槿汐默然继而道:“温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说得急了只怕太伤他的心也伤了多年结识的情分毕竟温大人对娘子情深一片咱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宫中也要他照应才是;但若说得太软和了只怕他又听不进劝要总存了这份心在那里总归对谁也都不好。总之要劝服他是要大费唇舌的。”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因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我仔细回味也笑了“一回是进宫前等我确定了是选秀的人选他才来对我说叫我不要去选秀他要来提亲;再后来两回是在宫中更是不可能;还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凄楚“我如今的心境怎会去想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温大人不如不说彼此都有见面说话的余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欢他当日就不会被送去选秀早早就会与他有婚约了。”

    我举袖向她道:“那你那日还说对我温实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见。”

    槿汐温顺地垂下双眸微微一笑“奴婢不过是说实情。只是娘子与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动自是归感动与感情是分毫无关的。娘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为了感动而勉强自己。”

    我问:“浣碧呢?”

    “知道午后温大人要来和奴婢一样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我扬一扬眉“那丫头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许以为我会应允温实初。”

    槿汐的笑温暖而平实“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会应允温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为躲避一时艰辛而曲折心气就不是槿汐一直认识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对情意的坚持与珍视是娘子最可贵之处。”

    我与她相视而笑“若说了解我还是槿汐你。”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经大大减少了。这一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边浣洗。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

    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没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来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来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来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来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没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来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来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没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来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来皆是并没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然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

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甫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想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开满路

    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摇头简短道:“不是。小说bsp;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宫中最缠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激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第十二章 三春晖

    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

    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向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让人头脑冷静而清醒。我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恬淡安静的笑容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

    芳若掰着指头边想边道:“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又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饰项圈之类么?”

    芳若凝神细想片刻后道:“有。奴婢记得纯元皇后有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中央是朵复瓣芙蓉洁白纯净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而成。娘娘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功夫?”

    芳若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黄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如果只以寻常白玉雕一朵类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寻常的翡翠雕成叶子连缀大约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寻常的东西雕工又简单大约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开久已尘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灿烂的手镯、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恳求道:“胧月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即将满周岁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想稍稍尽一尽心意。就请姑姑拿着这些饰请内务府的工匠们赶紧雕琢一块如我方才所说的项圈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边的积蓄不多请工匠也不需花费这样多。”她随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链道:“只是这个就已足够。娘子放心罢奴婢会尽力而为。”

    我叮嘱道:“我因误用纯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胧月不要重蹈我覆辙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门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她照例把我抄录好的佛经收好笑吟吟道:“听太后说起来娘子的字好了许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气大约是佛经读多了性子也过于安静了。”

    我道:“太后断字识人的功夫是极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嫔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点显出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只慢慢捻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丝毫不以为意道:“谁有没有身孕又与我又什么相干?”

    芳若道:“的确是与娘子没有什么相干。只是昌嫔的身孕原本会分去皇上对几位帝姬与皇子的关爱。如今看来别人如何咱们不说胧月帝姬却是独当圣宠谁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过一页《严棱经》淡淡笑道:“有劳姑姑费心周全。”

    “奴婢不过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罢了。此番周折连敬妃娘娘亦叹服不已。”芳若娓娓道来:“十月初六是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华殿开宴宾主尽欢。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此事本是冒险先前连敬妃娘娘也犹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后尘招来祸患。还是奴婢细细劝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谋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见皇上瞧见了帝姬的玉项圈少不得捏一把汗。谁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说眼熟竟也不生气只问敬妃娘娘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敬妃娘娘便道是前两日为帝姬准备饰现帝姬并没有玉项圈才着急让内务府做了一个叫帝姬戴上。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进宫的时候纯元皇后已经过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没有见过纯元皇后的遗物这玉项圈的做工也简单与纯元皇后那个只是远看着像近看却是不同的。皇上自然不会疑心敬妃娘娘只以为是巧合罢了。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如是奴婢才松了一口气。”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做一个形似的一则是为了不让敬妃被有心人牵连进去二则把有心的事做得无心皇上更容易相信连皇后也不会起疑。”

    “事后连敬妃娘娘亦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芳若却是欣慰“有了这个芙蓉玉项圈足见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嫔有所诞育所生子女也万万不会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笑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即便胧月将来敕封公主嫁得好驸马我也要担忧着驸马是否对她真心真意。”我略略思量问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端妃是良将齐不迟之后初入宫的名位便是贵嫔;华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进宫便是华嫔;皇后当年就更不用说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初入宫闱便被尊为娴妃。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

    芳若若有所思沉吟着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芳若摇头道:“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那么昌嫔在后宫与众位妃嫔的关系如何——有否特别亲近的人?”

    “没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恃甚高并不与人多往来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那么对安陵容呢?”

    芳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嫔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安容华放在眼里。虽然安容华的位份在昌嫔之上却是对昌嫔恭敬有加十分谦让。”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后宫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昌嫔面前自然谦让顺从。不过只要昌嫔和安陵容没有沆瀣一气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芳若把过冬的衣裳帮我包裹好起身告辞道:“娘子没什么可操心的那么奴婢也没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叶缤纷之后如期而至了。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两三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从来只以为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的妙论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是。”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

第十三章 绝代有佳人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

    “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青青河边草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容颜姣好。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

    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我竟从未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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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介绍:
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