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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情牵

    我转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边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和细若瓜子的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姐姐觉得如何?”

    她的话中分明指向适才敬妃与胧月一事想来她身在暗处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轻笑出声“说起来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相信做人总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这个孩子或许怀得运气了些。”

    陵容依旧微笑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嗯”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妹妹说得对。但比起有些人费尽心机却尽失人心只怕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陵容迅疾端肃了神色靠近我两步纤白的手美若白鱼几枚翡翠与红宝石的金戒光芒晶莹闪烁。她轻轻摇着团扇带着关切的口吻轻轻道:“姐姐说得极是。其实姐姐前几日在翠微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妹妹也有所耳闻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翠微宫”而不是“玉照宫”我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后来听说连皇上也盛赞姐姐贤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边心上一时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连皇上不张扬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宫——庆嫔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纪轻难免一时糊涂连皇上都舍不得责怪她我少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姐姐真的以为是庆嫔做得么?”安陵容的语气中微微惊诧“周氏虽然得宠却也还没有大胆到那个地步。姐姐细想去翠微宫里谁与姐姐积怨已久了?”

    我假装凝神思索犹豫道:“她哥哥归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对我怎样?”

    陵容摇头道:“姐姐心肠益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骤然凝眸于她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脸的红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后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

    陵容温柔的双眸黯淡垂下“姐姐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吧?”她幽幽叹息含了一丝悲凉道:“妹妹从前做过的错事太多见别人的错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姐姐刚回宫就差点被人暗算我如何还敢再隐瞒。”她带着忏悔的口气低低道:“昔日之错已经铸成妹妹只能再如今稍稍弥补了。”

    “哦?”我微眯了双眼“这话我却不知从何听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温顺安静难道也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么?”

    “姐姐”她满脸愧悔难当“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陵容了。当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与侄儿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让近身太医去服侍了可还是保不住她们的性命。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总是寝食难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们的命。姐姐……”说到此间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而在今日的这一瞬间里陵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

    我长叹一声低低道:“陵容咱们也这么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声音似受伤的杜鹃在哀鸣“姐姐我这辈子的罪孽总是赎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够平安回宫再得皇上怜惜陵容已经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谅解只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诞下麟儿。”她见左右无人又凑近叮嘱了一句“姐姐要万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从她的身体传来。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累丝绣花香囊十分精巧可爱。

    我应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会小心。”

    陵容点一点头道:“宫中眼多口杂陵容不便与姐姐久谈。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仪殿浣碧一声不吭跟着我进了内殿也不许旁人进来垂手默不作声地站着。我看她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就说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气悲声道:“她假惺惺哭了两声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

    我缓缓吹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为什么不信她?”

    浣碧又气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离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声“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里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诣要做些什么。但她今日所说未必全是谎话倒也有几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觉得庆嫔可信么?”

    “说不上可信。只是在这件事里她的确无辜不过是祺贵嫔拿了她宫里的石子儿来嫁祸罢了。若我真没了孩子庆嫔也逃不了干系是一箭双雕的事。只是她的算盘未免打得太满得意过了头。”我冷下脸道:“我本还不想那么快对她动手只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唤进槿汐“你去见了李长他怎么说?”

    槿汐低声道:“祺贵嫔与安贵嫔都是皇后身边之人然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如今皇后颇重视祺贵嫔祺贵嫔入宫虽晚也不是最得宠却已经和得宠多年的安贵嫔平起平坐了。”

    我嫌头上珠钗累赘便叫浣碧换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贵嫔不算失宠然而较于安氏性子更浅薄张扬些换了我是皇后也会觉得祺贵嫔更容易驾驭。安陵容在皇后眼里最大的长处就是家世寒微便于控制然而安比槐如今因为女儿的缘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阴狠、城府颇深与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纵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将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这样内斗的时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褪下护甲将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热水里浸泡道:“祺贵嫔在皇后身边就是阻碍安陵容进位的一块绊脚石。想来祺贵嫔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安陵容既特特来告诉了我祺贵嫔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于是低声叮嘱浣碧几句道:“你去告诉晶清叫她转告庆嫔就是。”

    浣碧应声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过来娘娘也该准备着了。”

    我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槿汐见我如此道:“奴婢方才听小允子说了帝姬对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难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气。”

    我攥紧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夫子的话当真是通达世情。”

    槿汐用柔软的毛巾为我包裹住双手轻声叹息了一句。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软罗织金平绣榴开百子的肩帛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扳过我的肩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好好的竟红了眼圈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胧月与臣妾虽为母女却并不亲近如何肯到柔仪殿来来了也不过哭闹而已。”

    玄凌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他竟以为胧月今日对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过于是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愣了一愣好声好气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伏在他怀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玄凌一会子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一会子亲自来讲笑话与我听一会子又叫人进了时新的瓜果贡品来一会子又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别的家人若见了面疏散了心肠倒也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智失常还未痊愈朕如何能置莞妃于险地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

    李长道:“甄珩虽然神智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我啜着安胎药缓缓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道:“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样是一辈子不出宫的。即便有了恩典出宫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这一天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色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的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一个时辰功夫就到了。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

    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

    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卜太医陪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陪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作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头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出一股馊味儿。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

    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

    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

    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的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上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我一听嫂嫂的名字更是伤心哥哥把披风搂在怀里低低唤着嫂嫂的闺名半晌之后却再无声音了。

    我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我柔声道:“哥哥嫂嫂已经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诉我怎样我才能帮你。哥哥!”

    他牢牢抱着披风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仪”。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

    心头豁然开朗正要说话李长进来催促:“娘娘不早了咱们得回宫了。”

    我点点头叫浣碧“赏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顾着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边道:“爹娘都好妹妹们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来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好你可记清楚了。”李长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着小厦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见我不快便向李长道:“小姐午间还没吃过东西怕饿着了。奴婢去买些松子软糕来给小姐吧。”

    李长巴不得找点事情逗我说话忙让浣碧去了。轿子停在一条巷子里。我心中烦闷从轿内掀开帘子但见一座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几乎要痛哭出来这正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门前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墙脊上停了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我强忍住眼泪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一溜笼子里挂着的鸟雀都飞走了吧哥哥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甄门何等显赫一日之中抬出了两位宫嫔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战功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点软糕吧。”

    我接过缓缓道:“浣碧这是咱们从前的家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凉如冬日晨起时弥蒙的雾气哽咽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面容。我了然静静放下了帘子。

第十七章 祺嫔

    回到未央宫中槿汐已在柔仪殿外候着双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来了。”说罢抿着嘴笑“一切安排妥当李长先娘娘一步去仪元殿了娘娘缓行即可。”

    待我到仪元殿时李长已经将卜太医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梨花带雨再三叩谢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医你哥哥的病却忘了叫人盯着以致下头的人放任恣肆违背朕的意思。”

    我见他怒气犹未消减依依垂泪道:“下面的人阴奉阳违怎么会是皇上的错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经下令那太医革职流放换了罗太医去了。温实初荐给朕的人想必不错。”

    我方才破涕为笑道:“臣妾现在别无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为皇上产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长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视吗?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说着叫人端了绿头牌上来笑吟吟道:“请皇上择选。”

    玄凌随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这里。”

    我觑着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记了太医的嘱咐。”

    玄凌看着我柔声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摇了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颊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臣妾还是去别处吧。”

    玄凌无奈便向李长道:“去绿霓居。”

    李长躬着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这就去请滟常在准备着只不过……”他为难地挠一挠头“经过翠微宫时又要听祺贵嫔嘀咕。”

    玄凌轩一轩眉毛不耐道:“她们时常在背后议论朕宠爱滟常在么?”

    “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李长陪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我为玄凌扑着扇子温言细语道:“祺贵嫔不过是吃醋罢了。大热天的皇上平白气坏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嫔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

    我漾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只点到为止便岔开了道:“臣妾回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偶然见过一次滟常在。虽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个标致人儿。”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与旁人同宫居住朕给她另择了绿霓居住着。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别扭常常不大见人的。”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翠微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玄凌见小厦子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厦子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皇上就这么偏心呢。”

    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这几年丰腴不少。”

    “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便是以胖为美何况祺贵嫔也没胖多少。”

    “朕就从不爱杨贵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宠爱祺贵嫔不过是心宽体胖罢了。只是臣妾瞧着祺贵嫔丰满些更美从前丽贵嫔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声道:“倒是容儿愈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贵嫔性子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才至翠微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采容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左侧紫檀木椅子上坐着的恰是庆嫔只拿了绢子呜呜咽咽地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皇上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子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柔仪殿来作践本宫。”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皇上小心!”

    祺贵嫔铮然瞧见玄凌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庆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玄凌怀里哭泣道:“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玄凌脸色铁青叫庆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宫里无人敢作声静得如无人一般。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玄凌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才打了她两下。”

    玄凌也不说话只问庆嫔“你说。”

    庆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宫女。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采容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贵嫔叫人去请皇上不来就拿了晶清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仪元殿请朕的么?”

    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边的景素。”

    玄凌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

    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却是庆嫔在旁幽幽道:“因为晶清从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庆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皇上面前诽谤本宫!”

    玄凌托起晶清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难怪你方才话中指着柔仪殿责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

    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的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莞妃与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庆嫔叫人扶了晶清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贵嫔责打晶清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以贵嫔的身份压着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贵嫔?她这样子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李长“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正五品祺嫔迁出采容殿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进庆嫔周氏为容华翠微宫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华喜不自胜忙叩谢恩。祺嫔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子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嫔这个样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周容华好好照顾。”

    周容华会心一笑欠身道:“嫔妾知道。”

    玄凌转头向周容华道:“给晶清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周容华欠身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仪门方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样子只训诫众人道:“祺嫔的样子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的样子都安分些罢。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莞妃也是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这样说真是折杀臣妾了。”

    胡昭仪美目微扬淡然道:“听说昨日祺嫔被被皇上责罚时莞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扬一扬唇角髻上端正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微微一动垂下的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掠过额头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昭仪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皇上早点宽恕了祺嫔才好。”

    胡昭仪盈盈一笑道:“莞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说到底祺嫔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胡昭仪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经罚过了。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胡昭仪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边是谁伺候着?”

    我恭顺道:“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领内监是小允子。”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个得力能干的。”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陵容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陵容行礼如仪侧头道:“宝鹃你和宝莺、宝鹊先下去本宫陪莞妃娘娘说说话。”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声道:“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浣碧眼色快忙拉开安陵容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顾不得脏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

    我缓一缓神气靠着亭子的栏杆坐下喘息着道:“好多了。”

    陵容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子更要好生保养才是。”说着用自己的扇子为我扑着风驱热道:“幸好祺嫔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则陵容一想到祺嫔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陵容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周容华亲自携了晶清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嫔妾才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快!”

    “本宫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对红宝金叶子耳坠来笑盈盈道:“妹妹进了容华真当是可喜可贺。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子是皇上赏的与本宫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妹妹年轻正好衬这样娇艳的颜色。”

    周容华拉过晶清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晶清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嫔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华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鸡毛掸子给打断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嫔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后头的交芦馆去了那屋子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肠。”

    周容华抿嘴一笑道:“嫔妾是觉得那屋子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最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月色下深红的蔷薇花绽开如一颗一颗流光闪烁的红宝石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细腻。”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轻又得圣宠难道小小一个容华妹妹就满足了么?”

    她修长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嫔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妹妹聪慧本宫怎么舍得弃妹妹于不顾呢?翠微宫妹妹就先打理着吧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华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子道:“小姐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子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浣碧道:“其实小姐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

第十八章 空翠孤燕

    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来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液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临水梳理。太液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来构思匠心独运。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清膝行过来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吟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我浅浅一笑“毕竟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我心下微微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来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来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她咬一咬唇带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们同年进来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来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压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吟诵之声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风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色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胸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我看了只觉得舒服。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原来如此今日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语毕微有黯然之色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她。”

    彼时她轻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浅橘红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色。我环顾四周道:“婕妤这里倒很别致不似旁的妃嫔宫中多是红红翠翠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开残了的白牡丹“嫔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访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我见她身姿纤瘦想是怀着身孕又被禁足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五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过按着应有规制来并不见奢华。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见她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书本宫倒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徐婕妤的额被汗濡湿了一抹乌黑贴在额头上她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偶然一次听敬妃娘娘说起娘娘如何美貌从胧月帝姬身上也可窥得一斑。今日一见还是在意料之外难怪皇上对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缠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宫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宫今日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

    “这个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色礼物“这些是本宫亲自跳了送来给婕妤的若婕妤不嫌弃就请收下吧。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春虚弱的身体也有了些生气双手爱惜地从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实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嫔妾不幸危犯双月禁足是应该的。皇上有孝母爱妻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说场面话反而像是真心体谅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满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饱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亦倾慕不已。今日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禁足困顿然而来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是求风光富贵的。”说罢侧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可好?”

    沉吟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不由脱口吟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处此言?”

    我温颜而笑“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我瞧婕妤赏花吟诗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们身为人母都知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嫔妾愚笨嫔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有这样一个聪明文静的妹妹本宫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扬一扬脸槿汐会意扶着我的手站起来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交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得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时间玩儿的。若是说到刺绣功夫精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按下心头疑惑换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徐婕妤的红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是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来了。只一样徐婕妤与你同住在玉照宫这宫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宫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顾着吧。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

    “瞧见了楚楚可怜的很奴婢听着那诗也觉得难过。”

    我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十香软枕轻轻道:“你只是觉得难过么?”

    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色“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禁足实在很可怜。”

    柔仪殿中蕴静含凉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金砖地上虚浮如梦。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我垂手凝眸须臾“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进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轻轻笑一笑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

    我抚着赤金护甲的尖端“咯”一声笑道:“在后宫里活着谁会没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头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第十九章 福祥之争

    正说着话玄凌跨步进来笑道:“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我忙要起身请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闹这些虚礼了。”

    我娇笑道:“臣妾正在说脚有些肿了穿着内务府送来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里便穿得随意些吧。”他扶起我的脚捡起榻下的一双猩红面的软底睡鞋为我穿上我口中笑着“怎么好叫皇上做这样的事情浣碧怎么眼睁睁看着动手自己干坐着。”身子却依旧赖着不动。

    玄凌捏一捏我的脸笑道:“瞧你着矫情样子还说浣碧呢。”

    浣碧撇一撇嘴撑不住笑道:“皇上和小姐小两口打情骂俏拉上奴婢做什么呢。”

    玄凌心情大悦随手摘下手上一枚玉扳指掷到浣碧手里拊掌大笑:“被你主子调教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小两口?说得好朕喜欢。”

    浣碧忙欠身谢恩“奴婢谢皇上的赏。”说罢知趣旋身出去了。

    玄凌与我并肩躺着“听说你今日去了玉照宫?那么大的日头去那里做什么也不怕忌讳中了暑气更不好了。”

    我轻笑道:“臣妾又不是主月的娘娘怕什么危月燕冲月的忌讳。”我依着玄凌的胳膊躺着绞着衣带低低道:“臣妾不过是推己及人徐婕妤和臣妾一样怀着身孕臣妾安坐在柔仪殿里她就被禁足伤心想想心里也老大不忍的。”

    玄凌抚着我的手道:“宫里的妃嫔见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还敢往里闯。”

    我偏一偏头掩唇笑道:“徐妹妹年轻又怀着身孕自然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臣妾不过是代皇上去瞧她罢了左说右说都说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去看望的也好叫徐妹妹宽心好好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来。”我拈了颗樱桃放到玄凌口中认真了神气道:“说句实话皇上当真不挂心徐妹妹么?”

    玄凌揽了我的肩眼中尽是笑意“朕总说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对你说句实话燕宜入宫四年朕与她的情分当真是不多若说挂心她不如说是挂心子嗣。”

    我沉默片刻即便觉得齿冷也明白是实情于是道:“不论为了什么都好臣妾不过是替皇上传个心意罢了。”说罢自己也心气消沉了只转身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扳过我的身子道:“朕晓得你多心了。你和燕宜怎么能相提并论?朕与你是什么情分如今你也怀着孩子朕心里是把你看得和孩子一样重的。”

    我“嗤”一声轻笑举了团扇作势拍了一下“皇上总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开心。”我微微凝神“钦天监说到星相是危月燕冲月皇上不能不顾虑着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该惦记着给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伤身。”

    玄凌一听不由作色道:“一群糊涂东西!虽是禁足可朕也不许缺她什么太医也日日叫看着怎么还是这样呢?”

    我婉声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儿家的心思还是要皇上多体贴着才好何况徐婕妤又有着身孕。”

    玄凌闭着眼枕臂而卧随声道:“朕何尝不想多体贴她可是她见了朕多是安静。刚开始还觉得她温柔静默可久了朕也觉得无趣得紧。说她是文静吧也文静过了头同样饱读诗书怎么她不及你解语花一般。”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处皇上久久就知道了。如今还是给徐婕妤安胎要紧。”我想一想道:“今日臣妾去的时候给徐婕妤带了东西说是皇上给挑的臣妾瞧着婕妤很高兴。如今她禁足皇上虽不方便去瞧她左右赏赐点什么也是好的。”

    玄凌温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欢她?”

    我扑着六菱纱扇细洁的扇面映着我和静的笑容“才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静且和臣妾都有着身孕难免投缘些。”

    玄凌想一想“如你所愿就是。”说着唤李长“叫小尤收拾些徐婕妤素日爱吃的给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宫多送些东西。”

    李长应声去了我扬声唤槿汐:“去取冰碗来。”

    玄凌揽着我笑道:“朕的莞妃当真是小气到家了朕来了这么一大会儿功夫了才想起来要给朕一碗冰碗消暑。”

    我一下一下扑着扇子笑嘻嘻道:“臣妾一片心意呢皇上竟这样说臣妾。方才皇上一头大汗进来若冷冷的一碗冰碗下去凉快是凉快了也要闹肚子所以怄皇上说了会子话才叫进冰碗。”

    玄凌舀了一口冰碗含着斜眼看我道:“你这里的冰碗也总比别人哪里甜些。”

    我撇嘴笑道:“皇上自己心甜罢了非去夸那冰碗做什么?左不过是些家常东西。”

    “可贵便在家常二字太郑重了总不是一家子的样子。”玄凌的衣摆随意翻着凑近我耳边悄声道:“朕今晚就留在柔仪殿里等着更甜的。”

    我脸生红晕啐了一口道:“大白天的皇上就爱拿臣妾取笑。”我正一正神色“皇上忘了太医的嘱咐了么?臣妾胎像不稳只得静养恕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我见玄凌微有沮丧之色摇着他的手道:“皇上可要做位好父皇呢。”

    玄凌摩娑着我的脸颊怜惜道:“你好好养着吧。”说罢在窗棂上扣了三扣。

    扣指三下是叫“翻牌子”的意思进来的是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躬身托着覆盖绛红色绸缎的鎏金云龙托盘上面搁着数十枚柏木绿头腰牌。玄凌顺手翻了“福嫔”的牌子笑道:“朕久久不见她了和你用过晚膳再去。”

    我笑如春花轻声道:“好。”

    用过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扬一扬脸示意槿汐请李长过来。

    果然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时分李长进来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拈了一枚缕金香药吃了方笑道:“给李公公看座。”

    李长忙道了声“不敢”又道:“皇上在福嫔小主宫里歇下了奴才才能过来娘娘恕罪。”

    我笑道:“哪里能不体谅公公的难处呢公公能抽空过来就好。”我又道:“这缕金香药做得好也拿一碟子给李公公尝新。”见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下徐婕妤的事。”

    李长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个有福的有了龙胎。只是她的福气怎么能跟娘娘比呢。”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奉承话却有着一个积年老宫人的精明与含蓄我低头一笑“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本宫打哑谜呢。”说着回头吩咐花宜“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笑道:“又叫娘娘费心了。”他搬了小杌子在我跟前坐下道:“婕妤小主其实并不十分当宠这个娘娘看敬事房的档就知道了。入宫几年若说宠爱怜惜也实在不多。”

    我指着桌上的缕金香药向小允子道:“吃絮了去换个酸酸的姜丝梅来。”方才慢慢道出自己的疑问:“徐婕妤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是可以入眼的至少与从前殁了的曹琴默不相上下。又颇有咏絮之才2本宫瞧着能诗能对对皇上也颇用心怎么皇上会不甚宠爱呢?”

    李长短短叹了一声道:“再用心皇上看不见又有什么办法?徐婕妤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道:“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我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她也不容易。本宫今日去瞧她怕是因为禁足的事心思重神色就不大好。”

    李长脸上的皱纹长年累月笑成了形状总是笑眉笑眼地看不清真实的表情“所以奴才说徐婕妤的福气抵不过娘娘厚重。”

    我笑:“厚重不厚重本宫是不晓得只是如有公公襄助那必定是不会薄了去的。”

    言毕槿汐上来道:“鱼面已经做好了。”

    我看一眼槿汐向李长道:“本宫也乏了公公请去外间吃碗面。”

    槿汐点头道:“娘娘歇着吧奴婢陪公公去就是了。”

    我微笑“也好你们几日没见自然有好些体己话要说去吧。”

    李长正要告退出去忽见他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福嫔小主那里歇下了谁知祥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祥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福嫔、祥嫔、祺嫔与殁了的瑞嫔俱为当年平定汝南王时的功臣之后同日入宫为贵人皆住在从前华妃的宓秀宫中。自瑞嫔自缢、祺嫔迁出之后只余祥嫔与福嫔二人还住在宓秀宫中。祥嫔性子张扬因着福嫔憨厚老实她争宠争不过旁人却敢抢福嫔的恩宠。每每玄凌宿在福嫔寝殿时便想尽法子把皇帝请走。而她偏偏容貌比福嫔美性子更伶俐些所以玄凌难免加以偏爱。

    我垂下眼帘道:“本宫离宫前祥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李长道:“也是福嫔小主太老实了。一个宫里住着也不肯撕破脸更是不肯向外人道出苦处由着祥嫔小主胡闹了这些年。”

    我以手支颐定定道:“皇后和敬妃也不管管么?”

    李长低头道:“敬妃娘娘……其实敬妃娘娘这些年只是空有个协理六宫的名义内里是什么也说不上话。而皇后……左不过是两个不太得宠的嫔妃闹着不痛不痒申斥两句也就过了。”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祥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本宫无协理六宫之权自然不能处置然而也不愿袖手旁观看笑话儿。”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祥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祥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出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祥嫔小主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祥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祥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哈哈大笑“你和祥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肤浅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福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福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祥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福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祥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福嫔的牌子祥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祥嫔误了。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祥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祥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祥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祥嫔略施薄惩也对福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祥嫔半年的俸禄又赏了福嫔许多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赞你。”

    我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祥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片刻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祥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饮着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后接连数日祥嫔见了我便似老鼠见了猫一般能避则避尽量不与我照面。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远远离着我勾着头似没见到我一般。当然她不是只因为糙米珍珠汤的缘故惧怕于我。甚至初初两日因着我迫她喝下糙米珍珠汤她背地里的怨言是极多的。

    那一日恰巧槿汐和花宜陪着我从永巷往敬妃的昀昭殿走永巷里多住失宠的宫嫔与不得志的宫女因而空冷寂寥常常许多房舍都是空置着的。花宜走到半路急着解手回柔仪殿与昀昭殿都远便权宜要在永巷的空舍里寻一个方便的所在。

    然而她久久不出来我与槿汐也着急便往她去的方向走去却见花宜袖手站在一堵墙下皱着眉头默默侧耳倾听。

    我一时好奇便也走了过去。在宫里久了就会现听壁脚其实是个不错的消遣法子。尤其是像我这般离宫久了的人许多上不了台面明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在无数个犄角旮旯里获得隐秘的信息。因为偌大的寂寂宫廷从来不缺乏流言也不缺乏抱怨。你可以听到宫女们相互的抱怨声怨天怨地怨主子怨命运的青睐从不降临到她们头上;也可以听到内监们的窃窃私语皇帝今日宠的是那位嫔妃今儿又得了多少赏赐那是顶要紧的事情;还可以听到小内监与相好宫女低喁而热切的亲热和某个不得志的嫔妃掏心挖肺的诅咒和求告。你可以在某一个貌似冷僻的墙角下站上一天然后熟知宫里许多原本看似隐秘的故事。

    花宜是听壁脚的好手也懂得如何适时地把我想说的话传到每一个耳朵里。这是她最聪明能干的所在。因而我一见她的神情便晓得她又听到了什么。

    祥嫔尖细而刻薄的嗓音是我所熟悉的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黎氏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像是一个宫女在好生劝说:“小主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福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祥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我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花宜小心觑我一眼我只淡然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祥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房舍空旷回声的荡漾衬得我的声音清亮而冷淡隔壁半晌无声花宜悄悄巴上墙头一看笑得打跌“旁边没有人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从此我的眼前耳边便更少有祥嫔的踪影了。

    注释:

    1缠臂金:又称为扼臂、臂钏等是一种我国古代女性缠绕在臂的装饰它用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所盘圈数多少不等一般三至八圈也有多到十二三圈的两端另用金银丝编制成环套通过它与钏体衔接后调节松紧。

    2咏絮之才:出自《世说新语》。用晋代谢道韫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拟?”道韫的哥哥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叹。后世以此来形容有才华的女子。

第二十章 锦囊计

    因皇后病着祺嫔又被勒令闭门思过皇后身边也只有一个安陵容偶尔也为皇后做一些分赏之事。

    因玄凌提过照应玉照宫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宫。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为表郑重也不叫剪秋绣夏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见了陵容出来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宫?”

    陵容满面含笑亲热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里的。”

    我蓄了浅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宫门口吧。若是妹妹愿意我宫里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愿意一起来烹茶闲话?”

    陵容笑吟吟道:“姐姐开口陵容怎么会不去呢。不过得劳烦姐姐等我完了这趟差使才好。”于是言笑晏晏携手并行。仿佛还是在从前刚入宫的时候青葱的岁月里我与陵容也是这样的交好。而如今世事变更人心也尽数变了变得残破而可怖充满功利与计算之心。这样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时的真心单纯而是虎视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着玉照宫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看着刘德仪迎了陵容进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随意进去在这等一会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来了刘德仪陪在一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痒十分难耐。

    我关切道:“刘德仪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盡在bsp;刘德仪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此时端妃恰巧领着温仪经过见刘德仪这个样子不由驻足皱眉道:“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时常伺候在徐婕妤身边的卫临。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德仪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请问德仪小主对何物过敏?”

    刘德仪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

    刘德仪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卫临神色微变看了我与端妃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端妃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刘德仪方才去了徐婕妤处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照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端妃停一停道:“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安领容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宫最早言行颇有份量。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不过多时玄凌和敬妃都赶了过来。玄凌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端妃露出赞许的神色。

    端妃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

    玄凌点一点头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关切道:“嬛嬛你也怀着身孕没有什么事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皇上放心就是。”

    他转脸问卫临“徐婕妤呢?可有什么损伤?”

    卫临道:“徐婕妤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玄凌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安陵容、刘德仪与一众侍奉徐婕妤的宫女桔梗、黄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们就由端妃安排着一一搜检吧。”他的目光划过安陵容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道:“容儿委屈你。”

    安陵容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形容绰约她纤细的腰肢微动盈盈柔声道:“臣妾并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脸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

    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骇色道:“莞妃有着身孕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

    玄凌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说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开口玄凌也不再说什么只叫端妃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卫临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刘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不过一盏茶时分卫临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玄凌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

    盘里托着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绢制的袋子轻软秀美上用褐绿色彩线绣了柳枝又用浅绿和鹅黄丝线添上细巧的叶子底下用棕线拈金线打的络子精美异常。

    安陵容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她脚下一软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楚楚可怜。

    玄凌遏制不住怒气拿起香囊厉声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尽惊吓的小兽。

    玄凌冷着脸问赤芍“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

    赤芍磕了个头道:“只有安贵嫔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

    玄凌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虽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安陵容的髻上她的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满面狼藉。陵容一脸的仓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气更盛“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自己怎么说?”玄凌胸口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俱是面面相觑伏地叩不已。

    我暗笑一声忙行至玄凌身边抚着他的胸口婉声道:“皇上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卫临肃然道:“卫太医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

    卫临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端妃长叹一声悠悠道:“安贵嫔你何以这样糊涂呢!”

    安陵容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哭泣不休整个玉照宫前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如孤舟嫠妇1一般伤心欲绝。

    玄凌见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晕厥了过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

    宝莺和宝鹊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话叫身边的卫临去照看安陵容。

    骤然横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紫檀木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声道:“皇上明鉴!”却是陵容身边第一得力的宫女宝鹃她伏在玄凌脚下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

    玄凌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

    宝鹃把香囊高举到玄凌面前哭诉道:“请皇上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皇上皇上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杨芳仪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

    玄凌一时愕然一壁叫小厦子去传杨芳仪来一壁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安贵嫔怎么了。”

    端妃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德仪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芳仪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玄凌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玄凌温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暂不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

    杨芳仪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安贵嫔的。作为回礼安贵嫔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白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玄凌面无表情只问:“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

    杨芳仪越不解只恭顺答道:“是。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宝鹃疯一样指着杨芳仪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

    杨芳仪不解其意只是看见宝鹃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宝鹃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

    杨芳仪这样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梦笙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杨芳仪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宝鹃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杨芳仪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若不是杨芳仪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宝鹃的这一声质问让玄凌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杨芳仪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安贵嫔啊!”

    正当此时陵容在卫临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容儿你可好些了么?”

    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跷若真是杨芳仪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

    宝鹃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杨芳仪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杨芳仪轻声向玄凌道:“杨芳仪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安贵嫔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杨芳仪做的手脚。”

    陵容倚在玄凌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宝鹃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宝鹃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连宝莺和宝鹊也不会。”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杨芳仪叫她百口莫辩杨芳仪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玄凌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杨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

    安陵容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徐婕妤腹中胎儿。幸好刘德仪对麝香敏感而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玄凌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李长道:“把杨氏带下去吧。”

    李长恭谨道:“请旨……”

    玄凌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复香轩。”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杨芳仪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

    玄凌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儿回去等下再回来看徐婕妤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

    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又唤宝鹃“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见她们都走了刘德仪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让卫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刘德仪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徐婕妤……”

    不知何时徐婕妤已经半倚在玉照宫门内。她在禁足之中无旨不得出玉照宫半步但她到底也没出宫门算不得违抗圣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驻足看着玄凌拥着陵容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婕妤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婕妤别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安贵嫔?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

    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我招手让竹茹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我只有这个孩子了。”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卫临就在近旁我与端妃也顾不得嫌隙手忙脚乱扶了徐婕妤进空翠堂。卫临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婕妤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

    端妃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温实初来你们一同来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儿……”我直瞪着卫临“本宫要你拿命来抵!”

    卫临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请温太医一同到此斟酌。”

    我头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请温太医到空翠堂就说本宫以当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给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黄芩“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徐婕妤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黄芩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不如叫黄芩把话传给李长叫李长去请。”

    端妃点头道:“黄芩你可要记牢快去吧。”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

    端妃微微颔径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时端妃已经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端妃喝的是一盏槟榔参草茶她徐徐饮了一口见我神色凝重便对吉祥道:“去煮一剂桑菊凉茶来。”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气。”

    我反问:“姐姐不生气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看好戏罢了。这一次虽不能助你扳倒她却又何必认真生气呢?”她叹“只可怜了杨芳仪无端背了这个黑锅。”

    “我与杨芳仪并不熟识也不了解她为人。姐姐认为她当真无辜?”

    端妃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声道:“杨芳仪性子很好。”她停一停“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宠是很应该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记录不觉感叹“她飞来横祸只怕是因为得宠的缘故吧。”

    端妃脸上泛起凄楚的冷笑“这些年里连你、连过去了的华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宠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屹立不倒的唯有一个安陵容可见她的厉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这一招连消带打、借刀杀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计良久她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咱们突然难能如此机变至此是咱们小觑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端妃窗外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我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祸杨芳仪。”我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我早告诉过姐姐她香囊中的气味和她从前给我舒痕胶完全一样所以我断定有麝香在里头。”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我沉痛道:“我当年小产固然有华妃之失然而归根结底却在舒痕胶上。”我见端妃凝神细听便接着道:“所以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比谁都害怕也更警觉。每次安陵容与我说话的时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着这个香囊。而不与我接近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这个香囊。所以我揣测她佩戴这香囊不过是想故计重施而已。能让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现时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杨芳仪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无论我是否落胎杨芳仪都迟早会被陷害只不过是一箭双雕和一箭一雕的区别罢了。”

    端妃明了她弹一弹指甲默然道:“我们原本是要刘德仪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没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为杨芳仪所赠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别的妃嫔的胎儿。如此重罪之下杨芳仪根本百口莫辩。因为孩子才是后宫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谁也不会觉得一个受宠的妃嫔会自己带着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除去得宠的杨芳仪连安陵容自己也会更得怜惜而固宠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端妃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否除去杨芳仪对安陵容来说并非是紧要的事。”

    我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姐姐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宫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携的缘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们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来这事该让敬妃帮你怎么倒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敬妃与我一向亲近又有胧月的一层关系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姐姐从来甚少理事偶尔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见徐婕妤对皇上的样子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样都是颇负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没有你这般得宠了。有时候我瞧瞧她的样子也真是可怜。”她望向窗外阴阴欲雨的天色叹道:“也不知道她这头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顾忌着天象也不多过问。”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我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注释:

    1出自苏轼《赤壁赋》。原句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兮嫠妇”。嫠妇指寡妇以此来形容哭声的悲伤感人。

第二十一章 夜雨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心中烦乱不堪一心记挂着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劝住了我“万一娘娘也伤了身子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见竹茹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我们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问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宫了?”

    竹茹满身是水从裙角淅沥滴落头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黄芩去了好几趟了连李公公都没有办法。皇上只在景春殿守着安贵嫔怕还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着唇道:“皇后身体不适奴婢根本进不了凤仪宫。”

    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

    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花宜摇头道:“宫女们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

    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我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花宜:“去告诉通明殿的法师叫他们悄悄为杨氏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摇了摇头携着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来的正是芳若她满面诧异“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芳若见我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我与眉庄衣衫头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眉儿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着身孕出了事叫谁担待着。”我与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来。”

    我与眉庄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眉庄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和卫太医都在玉照宫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将今日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处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生这许多事。好好一个杨芳仪真是可怜孩子。”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然而我望着太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脸的噤若寒蝉只默不作声。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我低一低头越不敢说话。太后看我一眼便问眉庄:“莞妃顾忌皇上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眉庄简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孙姑姑道:“从前看安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说着便叫孙姑姑“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我与眉庄一听太后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孙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傅如吟了。”太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肃杀之意。

    太后的凤辇到达玉照宫之时玄凌也恰巧赶到。见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见我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着身孕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莞妃的孩子怎么忘记了玉照宫里的徐婕妤也怀着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连子嗣都忘在脑后了?”

    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

    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临低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烧不止。再这样下去恐怕……”

    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

    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眉庄眸光悲凉低望着地上。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玄凌垂眸答应了。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我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槿汐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宫之前娘娘曾经答允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我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冰冷而艳泽的蔷薇花瓣“对徐婕妤我有不忍。所以……”我转身冷住了脸孔“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风雨潇潇我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依旧是竹茹过来满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小主已经醒了。”

    我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

    竹茹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小主的烧退了胎动不安的迹象也没有了一切都好。”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小主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本宫叫槿汐取了燕窝和茯苓出来你一并带回去吧。”

    竹茹笑着退下了。我唤过小允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皇后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我与槿汐说起昨日太后动怒之事槿汐抿着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说要责罚景春殿上下自然安贵嫔也脱不了干系。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怜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责罚。”

    我半伏在绣架上仔细为我腹中的孩子绣一件“双龙抢珠”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可是有了傅如吟这个前车之鉴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为了安氏而忽略徐婕妤的腹中的孩子就会坐卧不宁吧。”

    槿汐为我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安贵嫔千算万算谋尽宠爱却忘了还有位皇太后在真真是失算了。”

    我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点醒只怕我也会掉以轻心的。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槿汐明了地微笑“太后久不理后宫之事自从傅婕妤一事之后倒也不似从前这般不闻不问了娘娘也要多多争取太后的欢心才好。”

    我看着小小一枚银针在外头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虽然平时并不起眼然而缝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针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杀人。我静静吸一口气道:“其实太后最喜欢的还是眉庄与敬妃所以昨日会让她二人陪在皇上身边。否则固然是考虑我与端妃的身子也是太后喜欢玄凌多宠幸她们的心思流露吧。”

    槿汐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太后有心也要皇上有意才好且即便皇上有意惠贵嫔又如何呢?”

    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我扬一扬头轻轻道:“眉庄不是会轻易变折心意的人。不过经昨日一事我亦更明白安陵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槿汐微微低思量“是。以她的得宠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更难收拾。”

    我不语只仰头望着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我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念玄清。

    我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他是真的害怕怕我这样想念他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他与我一起驻足观望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玄清在送我回宫后的次日便去了上京。上京那个我们曾携手共游的地方。那些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我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我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我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我定一定神转见小允子进来于是问:“办妥了么?”

    小允子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我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绣手中的肚兜。

第二十二章 娥眉不让

    于是接连几日玄凌来看了我几次之后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玉照宫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德仪也颇得了几分恩宠。虽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宫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玉照宫而已。

    浣碧问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莳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攒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轻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贵嫔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皇上呢。”

    我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绣活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转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着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宫里说话呢。”

    我轻轻一哂大是不以为然“且不论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独处的时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太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吃力不讨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宫看看惠贵嫔吧。”

    棠梨宫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倒是莹心殿前的两株海棠愈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眉庄与我最深。

    此时宫里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内监蹲着打盹。棠梨宫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当真是巧。”说着一壁引了我进去。

    眉庄在莹心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眉庄见我进来随手从妆台上拣了枚赤金长簪挽一挽头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的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见她烦恼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太后与皇上?”

    夏热的季节眉庄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她修长入鬓的细眉如新月一钩轻扬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姐姐还在生皇上的气么?”

    眉庄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眉庄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划过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浅的音调“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眉庄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儿你对他还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回宫?”

    我起身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问?我与姐姐都是一样不值得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则无欲无求。”

    眉庄嗤地一笑饱满的红唇如一双鲜妍的花瓣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她紧一紧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这两日我也真是尴尬偏叫太后支着挤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间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徐婕妤对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却只对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觉了徐婕妤的心思么?”

    “从前我不过觉得她性子平和不是个争宠生事的人。如今处得近了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情意。”眉庄顿一顿仰起皎洁如月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

    痴心错付!这四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从前我或许会因这四字而失声痛哭。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窗前垂着的吊兰的叶子“徐婕妤对皇上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太后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劝道:“太后毕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违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自会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长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长附在我耳边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宫。”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的杨桃色蝶纹寝衣正在喝槿汐亲手煨了两个时辰的七翠羹。李长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离宫之后后宫众人视棠梨宫为不祥之地连眉庄迁居之后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对眉庄的召幸也不过是召到仪元殿东室而已。而如眉庄所言自我离宫的第一年后玄凌再未召幸过她。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宫”别说是我连曾经侍奉过眉庄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长笑眉笑眼道:“这是贵嫔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皇上从前不喜欢棠梨宫如今娘娘已然回来自然也没什么忌讳了。”

    李长的一言即刻点醒了我玄凌与眉庄此举未尝不是太后长久以来授意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徐婕妤与我专心于安胎安陵容与管文鸳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无人正是眉庄复宠的好时候。

    李长若无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宫前惠贵嫔还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说话呢。”

    李长的话点到为止我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本宫倒有一事要请教公公皇上这样宿在了棠梨宫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记档了?”

    李长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起身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我用银匙不经意地拨着汤羹“本宫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宫按理公公也该侍奉在那里的。可如今公公从从容容出来本宫便猜测或是皇上或贵嫔打公公出来的。既然公公出来了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在彤史上记了一笔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长忙陪笑道:“原是惠贵嫔说不用人在外头伺候了就打了奴才们出来。贵嫔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们也就躲懒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误事了。”

    我忙让道:“彤史误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本宫也不过是想若是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龙种彤史便是凭证。如今公公为了本宫一句话兴师动众赶去反而不好了回头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1上注上一笔也是一样的。”

    李长诺诺答允了自回仪元殿去只等天亮时分再去棠梨宫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后眉庄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问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贵嫔那里吃酒的不曾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眉庄既不热络玄凌也不急切偶尔想召眉庄陪伴却是采月来回禀了身体不适。如此玄凌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日日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请了温实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温实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温实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温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

    温实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像。”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

    温实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温实初微微变了脸色道:“碧姑娘这话错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

    温实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我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说话。

    太后的神气清爽了许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他高兴徐婕妤的胎像既稳他便少了一桩心事。

    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来笑着向玄凌道:“莞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礼数她偏不听。”

    玄凌笑容满面望着我道:“莞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打量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见大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已经羞赧低头。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来倒是比寻常那些快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珊瑚之色声如蚊讷“太医说或是腹中有双生之胎。”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嬛嬛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含羞越低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温太医所断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温太医是老实人医术也好想必是不会错的。”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玄凌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这样大的喜事该昭告天下才好!”

    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边已是万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况虽是双生之胎要是皆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则不能为皇上延续血脉又何必昭告天下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臣妾甫回宫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怀有双生胎儿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愿再无第四人知晓。”

    我的隐忧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宫皆晓对莞妃安胎也无益处等来日生产之后便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玄凌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儿子觉得如此欢喜之事若无人与朕共庆当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若真如太医所断皇上还怕没有庆贺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欢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闻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说什么?”

    我郑重拜倒恭声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恳请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怀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郁才得前番大病险些连皇嗣都保不住。为千秋万代计请皇上复徐婕妤往日之礼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忧色在他俊逸的脸庞上划过他的语中有了几分薄责之意“危月燕冲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与皇后相继病倒便是应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顺母后的。”

    “是。太后垂范于天下女子身份之贵无可匹敌无论何人何事皆断断不能损伤太后。臣妾方才说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气色好转、凤体渐安才敢进言。臣妾私心揣测天象之变变幻莫测或许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钦天监询问若当真厄运已解不会再危及太后与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迟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缓缓道:“莞妃如此恳求哀家倒也很想听听钦天监的说法难道厄运当真迟迟不去么?”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开口儿子这就去召钦天监的司仪官来问一问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过一盏茶时分钦天监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诧异之色“怎么是你来了?”

    来人低恭敬道:“微臣钦天监副司仪叩见皇上万岁。因司仪吃坏了肚子不能面圣故遣微臣来此面见皇上与太后。”他言毕退后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轻轻一哂“你倒很懂得规矩。朕此番召你来是想问先前危月燕冲月之事。事过数月不知天象有何变数?”

    副司仪道:“天象变幻主人间吉凶之变。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天象不可轻易逆转然而人为亦可改天象之势。”

    玄凌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仪恭谨道:“危月燕冲月乃是数月前的天象这数月内风水变转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隐隐可见紫光大有祥和之气已过冲月之凌厉星相。依微臣所知已无大碍。否则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于凤座之上听微臣禀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而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明此事?”

    副司仪道:“危月燕冲月月主阴乃女子之大贵。天下女子贵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皇后虽然亦属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为人事所约。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愈可见皇后娘娘之病非关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无能为力。至于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告皇上可曾听闻在其位而谋其事。而微臣则认为谋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会倚赖钦天监司仪才有俸禄可食有威势可仗。若天象从来平和皇上又怎会想起钦天监呢?不过是清水衙门而已。”

    副司仪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副司仪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玄凌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太后。太后轻笑道:“哀家久久不闻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余光落在副司仪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儿子是觉得他做一个副司仪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轻轻道:“皇上懂得赏识人才那是最好不过。”太后转头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问问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赞赏莞妃才情出众么?”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说一说?”

    我欠身正色肃容道:“臣妾闻古语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区区妇人怎能随意在皇上面前议论国事?2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员的赏罚升降自可断之。臣妾可以在后宫为皇上分忧但前朝之事万万不敢议论。”

    我说得言辞恳切且决断。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仪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玄凌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后厄气虽解。然而臣夜观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与鬼金羊二星隐隐乌此二星本为凶星主惊吓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对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双亲名中带木近日又受了惊吓灾厄的?”

    玄凌眉间一动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宫宇不少长杨宫、长春宫、长和宫、仙都宫、营寿宫都在那里。只是双亲名中带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仿佛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亲是叫安比槐不错至于她生母的闺名连臣妾与眉姐姐都不晓得。”

    太后岿然不动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惊吓灾厄还小么?”她只看着副司仪“你且说要怎么做?”

    副司仪叩道:“并无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还请静修为宜。”

    太后微微颔“她是该安静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点心上来闻言吃惊道:“皇后久病缠绵听闻一直是安贵嫔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阴虚亏损安贵嫔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会有所冲撞?”

    玄凌犹疑道:“皇后卧病以来是安贵嫔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许进皇后宫中静修几日也罢。”玄凌看着副司仪道:“既然有人坏了肚子那么且由你掌钦天监司仪一职吧。”玄凌看住那人“朕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我不动声色的微笑亦记住了这个名字。太后扬一扬手向孙姑姑道:“去点些檀香来闻了这几个月的草药气人也快成了草药了。”

    孙姑姑轻手轻脚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钦天监也说了无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为皇家诞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为何会骤然想起要为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将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怀六甲而心思抑郁饱受苦楚。且若母体心思不畅又如何能为皇上诞下健壮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换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满心不安。”

    我说话间微微侧头颐宁宫的寝殿西侧满满是浓绿阔叶的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太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良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后宫公允严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扬一扬脸对孙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过我的手细细道:“哀家原先瞧着你虽聪慧然而总不及惠贵嫔大气。自你回宫之后哀家时时冷眼旁观你提醒祥嫔小惩大戒、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见哀家、不倚宠干政、敢为徐婕妤直言实在是难能可贵。果然皇帝眼光不错你的确当得起皇帝对你的宠爱。”

    我低微微露出几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负。”

    太后愈加满意“甘露寺几年你是练出来了。”说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边是该多些如莞妃和惠贵嫔一样的贤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叶氏之流。且当日杨芳仪一事皇上关心则乱未免急躁了些其实该当好好推敲的——宫中人多手杂杨芳仪未必是心思这样深远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渐渐郑重“傅如吟之祸哀家不想重见杨芳仪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计较皇上日后留心就是。”

    “儿子也不是真要梦笙死只不过让她先得个教训罢了来日再细细查问。谁知她气性这样大儿子也甚觉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训。”

    太后半是叹息“你要真记着才好口不应心是无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如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儿子有如此贤妃母后所言的不贤之人也不足为道了。”

    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我与玄凌也告退了。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我瞥见帘子后芳若隐约的笑容我亦报之会心一笑。

    若无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怜悯徐婕妤之心。若无这些事我如何能成为太后眼中的贤德之妃得她如此赞许与疼爱。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我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注释:

    1起居注:起居注有两种含义一为皇帝的言行录;二为职官名。

    2出自《新唐书·文德长孙皇后传》。原话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愿闻政事?”牝鸡司晨比喻妇人专权。唐太宗知道长孙皇后深明大义因此下朝以后经常都要和她谈起国家大事。但她却很郑重地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是妇道人家怎能随意议论国家大事?”太宗不听还是对她说得滔滔不绝但她始终却沉默不语。以此来彰显后妃之德。

第二十三章 流言

    回到宫中对着斟了白菊桑叶茶上来的小允子笑道:“你去钦天监很会找人。”

    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乡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屡考不中才靠着祖荫进了钦天监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我扶着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拨着架子上的一只白鹦鹉从前棠梨宫那一只因无人照管早已死了。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只给我解闷。我给鹦鹉架子上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是要一个机会的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或者平步青云或者终生郁郁。季惟生赌对了本宫也赢了。”我停一停“只是本宫没想到他那样会说话。”我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本宫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以后好好用着他吧。他的才干可不止一个钦天监司仪。”

    小允子嘻嘻笑着替季惟生谢恩不提。正说着话却见花宜疾步进来悄声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

    我点一点头“知道了。”说罢起身扶着槿汐的手行至仪门外远远见朝南方向滚起一缕黑烟火势虽不大却也看着惊心。耳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

    我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怎么起火的?”

    花宜敛眉道:“小厨房用火不当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不知何时浣碧已悄悄伫立在我身边轻轻道:“当真可惜!为何不干脆烧死她一了百了。”

    我回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我轻轻叹息“我何尝不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也不愿便宜了她。”

    小允子垂手恭谨道:“这样的时气也能走水可见安贵嫔真是不祥人。”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槿汐浅浅含笑“是呢。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见安贵嫔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说天象不准那么皇后只得久久病着无法干预后宫大事。”

    我但笑不语只道:“杨芳仪虽不在了她身边的人怎么打?”

    槿汐在旁道:“寻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只杨芳仪的两个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了回去。”

    我沉吟片刻“从前见那两个丫头还妥当教李长安排了去仪元殿伺候茶水点心吧。”

    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

    “本宫偏要抬举她们叫她们多在皇上跟前说话做事。”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勾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我只笑着啐他“安贵嫔只有她的好处呢。”

    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因着我请求玄凌与太后瞒住了我怀有双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见大束腹的带子也逐渐放松看起来腹部便更显得大些。

    我亦故意不加理会偶尔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宫嫔经过向我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我明显的小腹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我只作不以为然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人人在私下揣测我大于常人的腹部。我不止一次听见宫嫔们私底下的议论“莞妃娘娘的肚子如何像有六个月的样子莫不是……”

    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莞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莞妃!”有人冷笑如锈了的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给她这样的位份?!”

    “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以跟徐婕妤快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待在甘露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才人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若姐姐真有扳倒莞妃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见了莞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皇上的龙种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

    我瞥一眼身边的浣碧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手浣碧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安主子请快来宝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安贵嫔和她身边的宝鹃听闻安贵嫔素与莞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

    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安贵嫔说出去可有咱们的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说罢提了裙子慌慌张张走了。

    浣碧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浣碧一起的品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穆贵人、严才人和仰顺仪。”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条斯理道:“记下了就好。”

    浣碧道:“小姐不生气?”

    我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冷冷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多着呢。”

    这日晌午玄凌来柔仪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

    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刀裁的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皇上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蒙胧似有若无“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玄凌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如一片浓厚的乌云覆上他的眼帘“嬛嬛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

    壶中有滚烫的热水我徐徐提着冲入盏中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下吸烟者醉颜酡红盛开在贵妃丰润醉酒的脸颊上。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皇上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坠下一点散漫的温柔“皇上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我就着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他面前“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嬛嬛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丝挽于耳后轻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得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救安乐。”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皇上来时生气臣妾企求皇上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更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派出去的小允儿和品儿、花宜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我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侧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玲玲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欢她?”

    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花宜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低掩唇道:“娘娘真是风趣。”

    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欢可多来柔仪殿坐坐咱们凑在一起多少笑话说不完呢。”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带着冶艳风姿绰约。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她一贯的轻声细语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我把素日所饮的翠羹叫品儿盛了一碗出来与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她的手温柔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种珍惜的姿态“嫔妾别无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儿便是万幸。”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只用银匙缓缓舀着七翠羹道:“徐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秋杜鹃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杜鹃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浣碧日日用来簪的徐婕妤无心之语浣碧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微笑恬静“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徐婕妤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徐婕妤笑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宫不出这柔仪殿她们又能奈我何?”徐婕妤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莞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玄凌亦对其颇为敬重。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全后宫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允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上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如此罢了。”

    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

    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玄凌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我含了几分亲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贵人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皇上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玄凌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穆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后宫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倒是槿汐说起胡昭仪虽也略有非议玄凌倒不加斥责依旧宠爱如常。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只是胡昭仪的嘴还是那张嘴皇上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槿汐闻言只扶一扶髻上通花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慕容华妃皇上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槿汐退下了。

第二十四章 合欢

    时近夏尾天气的燠热却丝毫未减人言“十八秋老虎”反而热得愈加难受。

    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处请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我也并不与旁的嫔妃多言语许是有我惩罚祥嫔的前车之鉴一干嫔妃虽然背后议论得厉害当着我的面却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贵人等神色怏怏不乐。

    一时众人散尽了我独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扶着腰行。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不过一刻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虽有轿辇跟着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宫必定是来不及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虽在轿辇上坐着不会湿了身子却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谨慎我如何不允趁着雨点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甫进亭子只觉红阑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轻声道:“娘娘这是寄澜亭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无知无觉地应声道:“是寄澜亭么?”

    寄澜亭十二曲红阑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无比光润经年久了反倒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沉甸甸的温润质感。寄澜亭正是我当初与玄凌初见时的地方呢。

    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十年人间早已不复从前。当日欢爱几多欢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却再无当时心境了。

    寄澜亭外的杏树只余了青青郁郁的浓荫如幢秋千架早不见了倒是几株合欢开得极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我目光停驻于合欢花上轻轻道:“开得再好暴雨如注终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蒙胧模糊了。

    槿汐护住我道:“娘娘站进些别着了寒气。”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裙子搜罗着什么。我一时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谁且叫进来避避雨。”

    槿汐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娘娘是滟常在。”

    果然是叶澜依她穿了一件青碧碧的绫纱斜襟旋袄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浓黑如墨的长裙乍一看还以为是玄色的裙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曲线饱满身姿曼妙。头上松挽一个宝髻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卷在脸上抖开的衣裙外幅里?了许多合欢花瓣如拢了无数云霞入怀。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顾着怀中的合欢花又怜惜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凋落的合欢花瓣。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毕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个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滟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花。槿汐无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滟常在果然脾性怪异。

    我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滟常在喜欢那合欢花你们拆了轿辇的帐帷铺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滟常在处。”我微微一笑向她道:“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尽了花儿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谢道:“多谢娘娘。”

    我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欢青绿色的衣衫每每见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娘娘很缌嫔妾的衣裳的确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嫔妾只喜欢青色。”

    我微微颔“常在的容貌颇艳其实穿红色亦美如常在所爱的合欢花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欢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这边的合欢花算是开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这里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紫奥城的信息其实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别我是永远不可能踏足的。那样美的合欢花连浣碧都见过的于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了。

    镂月开云馆如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层疑惑漫上心头我怔怔出神的片刻滟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嫔妾从前微贱连宫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随意走动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旁人闲话是旁人的事若自轻自贱便不好了。若说微贱本宫又何尝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么常在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宫着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绿霓居向来无嫔妃愿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贵步临贱地吗?”

    我本无意亲自陪她回去然而她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回绝于是道:“常在不欢迎本宫去么?”

    她扬手“娘娘请。”

    绿霓居精致玲珑望出去的景致亦好。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几只金刚鹦鹉扬着五彩绚丽的长尾悠闲自得栖在枝头并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内殿倏地蹿出一只花色斑斓的大猫来我唬了一跳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槿汐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猫养得真好。”

    滟常在微微一笑“这样蠢笨的大猫有什么好看的。”她回头张望轻呼道:“团绒呢?”

    墙角骤然滚出一团雪球来滟常在伸手抱在怀里却是一只雪白小巧的白猫踡缩起来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双眼滚圆碧绿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难怪叫做“团绒。”

    滟常在爱惜地抚一抚团绒的皮毛团绒亦无比温顺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它这一声刚停周遭十数只猫一起围拢来叫声此起彼伏。我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连忙掩饰住神色稍稍退后两步。滟常在微有诧异道:“娘娘害怕猫么?”

    我忙掩饰着笑道:“没有。本宫只是好奇团绒一叫把猫都引来了。”

    滟常在颇为自得道:“团绒不是凡物它轻易不开口若一开口周遭的猫都会被它引到近侧。若嫔妾是驯兽女出身只怕还驯服不了它。”

    我几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我会意随即道:“本宫还要回去服药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热热地喝碗姜汤才好。”

    滟常在点一点头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欢花都拢了起来。

    槿汐扶着我出来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婢了。”她比画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奴婢就想起在凌云峰那个晚上当真后怕。”她扶住我的手关切道:“娘娘没事吧?”

    我勉强笑道:“没有事。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整个紫奥城都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开重重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绣帏站起身来。柔仪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风轮虚弱地转动着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弥漫着叫人心生懒怠的气息。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紫奥城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我心里头烦扬声道:“槿汐——”

    槿汐转手出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连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未央宫。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谁的牌子?”

    小连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贵嫔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没在皇上跟前了怎么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连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娘娘今日着惊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听说今日惠贵嫔落了镯子不想巧不巧掉在仪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惠贵嫔领人去寻时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请安时眉庄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眉庄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我思量着道:“皇上对眉庄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槿汐的手沉稳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欢宫里有大方识大体的嫔妃侍奉皇上惠贵嫔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何况她是缌的人又是极力避着玄凌的怎么会把镯子落在了仪元殿周遭呢当真是机缘了。

    花宜伸手遥遥一指“娘娘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宫那里出来是惠贵嫔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是听得极熟了。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鸣声夹杂着凤鸾春恩车的辘辘轮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宫眉庄斜倚在西暖阁里采月和白苓一边一个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尽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绣五彩菊花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长裙。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彩月“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看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坠子便摇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我支着腰坐下嬉笑道:“给你备好了还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东西。”

    正说着却是李长来了见我也在赶忙鞠身行礼向着眉庄赔笑道:“给惠主子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皇上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长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李长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皇上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眉庄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皇上就是。”

    见李长出去我满面是笑道:“恭喜!”又问:“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着吊兰的修长的叶片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长而如瓷器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深绿的叶片映衬有些惊艳亦惊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仿佛终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于她是好是坏。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儿明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眉庄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日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我与徐燕宜、胡蕴蓉、叶澜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我与徐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却是眉庄与胡蕴蓉坐在玄凌近侧。玄凌笑向胡昭仪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胡昭仪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徐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叶澜依素来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乐;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玄凌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容儿相较了。”

    胡昭仪莞尔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见安贵嫔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安贵嫔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胡说了。”

    我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虽说安贵嫔近来不祥只是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胡昭仪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陵容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安陵容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仪听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安贵嫔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盈盈离去。

    她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玄凌和得宠嫔妃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拦住雨过天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她转望住玄凌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陵容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又笑对玄凌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尽快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眉庄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温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我骤然听闻既是意外又是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向着她笑。徐婕妤贺了一贺叶澜依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胡昭仪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贵嫔。”

    玄凌忙向身后的小内监道:“惠贵嫔有了身孕还不把她的菜式换成和莞妃、婕妤一样的。”小内监忙点头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别高兴忘了老规矩呢?”

    玄凌一拍额头朗声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唤李长:“去传旨晋惠贵嫔为从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儿都有了身孕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

    我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着徐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徐燕宜听我如此一说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当日莞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我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我我忙搀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三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仪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胡昭仪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徐婕妤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昭仪娘娘娇艳动人我家小主恬静温和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我对赤芍的印象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胡昭仪娇滴滴一笑“徐婕妤饱读读书身边的宫女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在圣驾和本宫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的局促不安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调教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胡昭仪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胡昭仪这才一笑徐婕妤见玄凌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赤芍掩到身后。

    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我无暇去顾及胡昭仪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第二十五章 清平调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大约是知道了圣旨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宫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宫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启迪。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黄菊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杭白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象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宫去了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一后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我暗暗叹息可惜胧月的乖巧都不是对我这个亲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来道:“如今年岁一大牢骚也多了起来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话一说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宫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玉照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李长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柳叶合心璎珞便滑了出来。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一笑道:“那璎珞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璎珞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我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宫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共纱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敬妃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芍药的热烈的性情女子。我黯然转身叹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宫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唉真是可怜!”

    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她的宫女——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我们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

    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我们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内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我们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我看着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自己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内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赤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黄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我心头雪亮。徐婕妤兰心蕙质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有祺嫔的前车之鉴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桔梗和黄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了……”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赤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我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眉庄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只是桃花依旧人面春风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回不去了。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只要一步的松懈要断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

第二十六章 东窗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玄凌的去处却听道:“后半夜歇在胡昭仪那里前头召的是滟常在。”我也不言语倒是槿汐回来说:“这两日皇后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她昨夜晚归这消息必是从李长处听来的。我“嗯”一声由着花宜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胡昭仪关系亲疏少不得要去应景儿”槿汐停一停压低了声音“还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头正要说话花宜甫学梳髻手势还不娴熟一时手上力道不稳扯紧了头我不由吃痛“哎哟”了一声槿汐忙道:“毛手毛脚的什么时候才学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着嘴道:“奴婢不过是听说敬妃娘娘去皇后宫里吃惊才失手的。不说这几日传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还见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说侍疾也是应该的本宫要不是怀着身孕按规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说皇后病中不爱见人胡昭仪是亲表妹不算怎么也会允了敬妃呢?”

    我哑然一笑看一看也含着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长进不少呢。”说着起身在臂间挽上一条绣着洁白昙花的披帛流苏道:“咱们去瞧瞧皇后。”

    皇后精神好了许多我进去时她正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皇后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苍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似虚浮在脸上。因在病中还未痊愈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而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皇后见我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还特特跑过来本宫精神不济莞妃就随意吧。”

    我谦顺微笑“娘娘的教训臣妾谨记在心感激不尽。娘娘凤体不适良久臣妾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娘娘宽恕。”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道:“莞妃照顾皇上克尽己责又让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贤德如斯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后说话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缓一口气。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宫子嗣绵延如今沈淑媛怀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泽天下之果。”我眼风微扫却见皇后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敬妃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

    皇后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一应托付给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我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娘娘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会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顿好后宫众人是不是?”

    回到柔仪殿我即刻召来温实初问道:“皇后的病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温实初缓缓道:“原无大碍后来着了恼又添了风寒头风作抑郁难解又真病了几日如今的样子是好了。”

    我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这一好只怕本宫就要多无数烦恼了。”我悄声嘱咐道:“先不理会她。旁人都以为本宫只有八个月的身孕你心里却是有数的。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催产药也是要先预备下的。”

    “这个微臣自会安排妥当保管生产的日子分毫不差。”温实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个月身孕这时候皇后也不便动手娘娘暂可无虞要担心的反而是娘娘生产之际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声思虑更重不由道:“本宫的身孕……临盆之期已不远哪怕她要下落胎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宫、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独独沈淑媛的身孕未满三月最不稳妥。如今你既照顾着棠梨宫本宫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必要保她们大小*平安。”

    我连说了几句温实初只是讷讷无语一径出神。我仔细打量他不过半月间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脸颊瘦削下巴上胡碴儿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的血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觉吓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红枣汤来方道:“温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汤定定神吧。”

    连叫了他两句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近日精神总有些短想是夜里没睡好不打紧。”

    我轻叹一声动容道:“如今你身上倚着本宫和淑媛两对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养好自己我们又要如何安身呢?”

    温实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帘外即将要秋来的绵绵秋雨“从前微臣总觉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却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见他神情大异不觉愕然担忧劝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样灰心的话来好没道理。”

    温实初颓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宫里久了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我听他这样说温然开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该来的总是要来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温实初茫然望着窗下新开的几丛木香菊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风骨。他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一蓬花以这样迷茫、无奈而怜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从不认为会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丝烈酒的熏醉气味。温实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劲烈而颓废的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一个男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无论生什么左不过默默承受、一力担当罢了——不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男人的担当?”他迟疑着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你是否会原谅我?”

    我只觉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万语凝噎只是说不出口当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错了任何事也不用我来原谅只要你问心无愧。若做不到问心无愧就尽力弥补不要再有错失。”

    他低头沉吟良久“其实有些事或许是有人强求或许是顺其自然——”他苦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论是你。”他拂袖镇静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说罢躬身一拜缓缓退出。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平添了几重萧索像风吹不尽的秋愁寂寥而温绵。

    皇后身子逐渐康健嫔妃去请安时也留着说说笑笑了。我身子日渐笨拙也不太往外头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来看我一两次陪我说话。

    浣碧笑得隐秘“大约徐婕妤产期将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当真是母凭子贵。”

    我笑着嗔她“最近总看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浣碧低头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一屉石榴去玉照宫正碰上刘德仪出来直说徐婕妤身边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着赤芍又要防着徐婕妤生气处处劝解抱怨了好大一会子才算完。”

    我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宫里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别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别人怎么劝解也是无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我转念一想又问:“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浣碧扮个鬼脸一笑对之“槿汐不在柔仪殿小姐说她能去哪里了?”

    浣碧红了脸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柔仪殿上空的鸽子“皇后娘娘凤驾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我倏地站起身来扶着浣碧的手站到宫门外迎接满腹狐疑。皇后身份矜贵一向甚少亲自到嫔妃信息何况又携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片刻皇后身后跟着端、敬二妃浩浩荡荡一群宫人低腰快步跟随进来。

    我忙敛衽艰难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随口道一声“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肃然失了往日一贯的温和我一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让着皇后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静了须臾只端然朝南坐着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无关。敬妃扭着手中的绢子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说莞妃你的柔仪殿本宫是不需来的。只是你怀着身孕到底也是你宫里的事本宫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你是三妃之一又是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顾着你的颜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宫只叫了与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过来。”

    皇后说了一篇话却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赔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我停一停方抬头道:“臣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请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宝石青的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显得清肃而端庄“本宫病了这几个月什么事都有心无力都撒手交给了端妃和敬妃操劳。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带着胧月帝姬都是自顾不暇难免有些纰漏……”她清一清嗓子“后宫安宁关系着前朝平静本宫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出在莞妃宫里本宫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谨道:“请皇后明示。”

    皇后的声音陡地严厉“唐朝宫中常有宫女与内监私相交好称为对食以致内宫宦官弄权狼狈为奸、结党史乱政、肆意横行数代君王被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篡上之事屡屡生大唐江山皆毁在此终于无可挽回。本朝治宫严谨对食之事鲜有闻说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现了这个——”皇后将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抛道:“这个东西莞妃你可识得么?”

    浣碧蹲身为我拾起不由脸色大变正是李长素日藏在腰带里的柳叶合心璎珞。我心头猛地一沉已然明了。我沉住气反复看了几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里见过?至于这璎珞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宫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气道:“你眼力很不错正是槿汐做的东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管不住东西等她回来臣妾自当好好教训。”

    “丢东西算得什么大事。”皇后一笑低头抚弄着手上缠丝嵌三色宝石的赤金戒指声音低沉“要紧的是在哪里捡到的——是被李长贴身收着。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来也不用莞妃亲自管教了。”说罢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贵嫔本要给皇上送些时令果子来谁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说同去仪元殿给皇上请安。结果到了那儿李公公说皇上在滟常在处歇午觉。咱们告辞时安贵嫔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结果从他腰带里掉出这么个东西来。”敬妃为难地看一眼皇后见她只是端坐不语只好又道:“槿汐打璎珞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来——宫女打的璎珞被内监贴身收着这个……”敬妃脸上一红到底说不下去了。

    我勉强笑道:“单凭一个璎珞也说不了什么许是槿汐丢了正好叫李长捡着打算日后还她的。”

    端妃抚着胸口的项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单凭一个璎珞是说不出什么可是柳叶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既然来了为免落人口实也为了彻查少不得槿汐的居处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惊失色忙按捺住赔笑道:“槿汐是臣妾身边的人这事就不劳皇后动手臣妾来做就是。”

    皇后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然则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说罢容不得我反驳雷厉风行道:“剪秋、绘春就由你们领着人去把崔槿汐的居处搜一搜不要错失也不容放过。”剪秋干脆利落答了个“是”转向便去。

    皇后朝我关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着吧一切且看剪秋她们查出什么来再论。”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在玄凌处得到的宠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赞誉使皇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她何尝不明白能从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归来的我必定不再是从前的我若不能一举彻底扳倒我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与我就如虎视眈眈的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可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面对时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谦卑隐藏好自己锋利的齿爪。其实哪里掩藏得住恨与爱都是最深刻的**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气。

    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对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动声色地将祺嫔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时的目标正是被我视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与槿汐息息相关的李长。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不过一盏茶时分剪秋和绘春出来了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容屈膝行礼道:“都在这里请皇后娘娘过目。”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地打开瞄了一眼“啪”地盖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镶金坠跳了两跳。她皱眉道:“当真是秽乱后宫你们也瞧一瞧吧。”端刀默然看了一眼依旧雕塑似的坐着敬妃瞥了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了两声终于还是说不下去。我打开盒盖里面堆叠着几帕柔软的丝巾丝巾里头包着几样东西。我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说人赃并获单单这些东西槿汐又如何张得开嘴辩解呢。

    皇后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既然搜出来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宫要按宫规处置。”皇后悠悠叹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样子“莞妃本宫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说你不会约束宫人你怀着身孕难免顾不到这样多且你又年轻没见过世面怎么晓得这样的东西。”皇后痛心疾“一个李长一个崔槿汐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怎么倒生出这些事来叫人怎么说才好呢。为防上行下效宫闱大乱本宫也忍不得要处置他们了。”

    我起身恳求道:“臣妾冒昧恳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说也是臣妾身边的人不如交给臣妾处置吧。”

    皇后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正色道:“莞妃这话就差了莞妃身边的人也是这后宫里头的人。既是后宫里的人就没有本宫不管的道理。何况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训了那么李长呢。他们俩一个是莞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一个是皇上身边的领内监若各自悄悄处置宫里的人就没了规矩。”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而笑了“在宫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检点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赞过的贤德之妃必然会以大局为重的是不是?”

    我面红耳赤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蜷紧手指报以同样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贤后为后宫众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会秉公办理既保住皇家颜面又能清肃后宫。”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这个自然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秉公办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养胎吧。”

    我明知多说无益只得缓和了福气肃一肃道:“恭送皇后娘娘。”

    礼罢皇后等人已经走远了浣碧忙扶着我起来。

    我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嗫嚅道:“小姐可是气糊涂了?快进去歇一歇吧。”

    我支着腰稳稳站住道:“槿汐和李长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着唇忧色满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声“我若是害怕若是由着她拉下了槿汐下一个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个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关起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她忧心不已“这事一传出去不仅槿汐没法做人连小姐您的清誉也会……”

    “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且不说皇后有心后宫里嫉恨柔仪殿的人还少么?!马不得闹出多少事端来呢!”我心中激荡厉声道:“你可听见皇后说‘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我的清誉要紧还是槿汐的性命要紧?!”我暗暗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捏得紧张的指节无论是为了与槿汐多年的情分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这个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第二十七章 逆风如解意

    午膳过后时分闻得外头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玄凌已经迈了进来。浣碧忙扶着我起身去迎我因有着身孕私底下与玄凌相见也不过是肃一肃罢了他已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浅浅“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宫门前来迎了。”

    李长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边侍奉了换了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在后头执着拂尘跟随我暗暗惊心皇后不做则已一做真当是雷厉风行。我只作不见与玄凌携了手进内殿去。

    小厦子初次当差难免有些生疏低着头一个不当心走快了一步差点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颇有不悦之色皱眉呵斥道:“你见你师傅当差也不是头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脚起来。”

    我见小厦子眼圈微红想是为了他师傅的事刚哭过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厦子才几岁皇上也跟他治气?多历练着就好了。”

    小厦子窘得退了两步差点又绊到身后的小内监身上玄凌愈不悦道:“李长不在这些人就像失了规矩一样没有一样是做得好的。——说起来朕就生气仪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烫的不是冷了就是热得烫嘴书架子上的书原本都是拿枫叶做书签的他们倒好竟给夹上了香樟叶子了。樟叶那样厚又有一股子气味怎能夹在书里?真真是一群糊涂东西。”

    “一群好马也得识途老马带着才走得平稳顺畅何况他们这些向来听吩咐做事的人。现下李长做错了事被拘着他们自然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蛊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缓和神色。我笑得浅淡而柔婉指着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当时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开菊花的时候了仿佛里头谁是很喜欢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额笑道:“是朕糊涂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两天还叫人捧了新开的菊花去棠梨宫给她赏玩。”玄凌抚一抚我的额头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荡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腾怕你难过忙赶过来了。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忧色大显微微低下了头抹珠芙蓉晶的抹额上垂下细碎的水晶圆珠冰凉光滑地拂过眉间心头亦慢慢滋生出一股凉意来。我颇有委屈之色“诚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妾有孕后心有余而力不及不会责怪臣妾。可是没有约束好宫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叹道:“若如你所说李长是自幼在朕身边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会管教约束了?他们自己做错的事朕与你也是无可奈何。”玄凌见我颇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声道:“槿汐是你身边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颜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赶来了看你你别叫朕担心。”

    我心中如猫爪挠着一样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让皇上忧心烦恼。只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没有。”

    玄凌爱怜地抚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轻轻耳语:“如今你有着身孕什么事都要以身孕要紧。皇后身子见好后宫的事就交由她看着。话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崔槿汐朕叫内务府再给你挑更好的来。”

    我听他的口风一时也帮不得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敷衍过去了。一时一同用过晚膳徐进良又着人送来了绿头牌请“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择了滟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绿霓居。

    我驻足宫门外目送玄凌走远了才进了宫苑。此际扑面的秋风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时节总让人不觉有凄惶之意。我静一静急乱的神思镇定道:“更衣梳妆咱们去玉照宫。”

    一边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来切切实实拿住了把柄又有宫规压着只怕皇上也不能说什么。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请君入瓮治本宫一个庇护纵容之罪。”

    花宜伤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牵连就更没人可以救槿汐了。”

    当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轿辇往玉照宫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转问跟着的小允子“可打听到了槿汐现在哪里?”

    小允子略略踌躇还是每件事:“暂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须臾道:“掉头咱们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赔笑劝阻道:“暴室那地方闷热异常。娘娘现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儿呢?还是避忌着点好。”

    我不以为然拨着耳坠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宫连冷宫也出入许多回了区区一个暴室有什么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劝道:“奴才晓得娘娘担心槿汐要不奴才去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亲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轻蹙蛾眉睨他一眼道:“愈啰嗦本宫亲自去看她自是有话要问她你且带路就是。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小允子若着脸躬身道:“实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热难耐娘娘怀着身孕本来就辛苦。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挡一挡暴室的煞气啊。”

    我低头温婉一笑抚摸着肚子道:“若连这点闷热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儿。只管去就是。”

    我既执着心意小允子如何还敢再劝只得引着轿辇往永巷深处走。暴室便在永巷的尽头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似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着浣碧的手下来只觉得一股热气烘烘扑面而来。浣碧诧异道:“这里倒这样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后来宫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称暴室狱。

    在外头还只觉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觉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暴室内打扫得很干净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虽然还在初秋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气。我蹙眉不已怜悯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如此一来我愈担心槿汐了。此时暴室里极静空无一人。只远远听见哪里传来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眉眼间皆是戚戚悯色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来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没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米劳役专称“舂婢”。唐时元载当了十八年宰相后来因罪没官其妻女成了“舂婢”无不凄凉叹道:“不如死也。”可见舂米劳作的繁重。甚至汉高祖的吕后深恶宠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的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来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来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还以为自己多尊贵呢!”

    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来陪娘娘说话?”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愈觉得头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妇的本宫就只问你。有个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忙道:“有有才来了两天功夫正在里头舂米呢。”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娘娘可要见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鸡啄米似的应声道:“方便、方便。”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声道:“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

    槿汐也不说话只慢慢屈身软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我二来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人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连累了我我如何还能来看你。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这地总是我对不住你。”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火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读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来意。我索性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来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

    徐婕妤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娘娘天地间早没有嫔妾了更没有将来嫔妾和皇上的孩子。为着这个缘故娘娘所说嫔妾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娘娘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自然也是为了皇上李长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则操作皇上的颜面二则皇上身边连个会服侍的人都没有了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娘娘吩咐。”

    我璨然微笑“本宫相信婕妤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这层意思带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徐婕妤微微垂头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她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

    我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从玉照宫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甘露寺下的长河之中泛舟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轿辇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别人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瑰丽硕大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我缓缓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保住槿汐。

第二十八章 示情

    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及至玉照宫徐婕妤淡扫娥眉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孟子》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她温婉一笑道:“皇上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嫔妾想娘娘所说之事宜早不宜迟。”徐婕妤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皇上是不会过去的。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通报驾到的声音传进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皇上来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

    玄凌端详她笑道:“你今日气色倒好些。”

    她盈盈道:“托皇上的福。”

    玄凌“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赤芍陪着你?”

    为防着赤芍碍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那本是个美差她自然不会推脱。

    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帮臣妾去领秋日城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孟子》不觉含笑“婕妤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

    徐婕妤略略有些拘谨此刻听见说起《孟子》也自如了些“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倒很愿意读读。”

    玄凌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婕妤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

    徐婕妤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兴致更浓道:“婕妤为何这样说?”

    徐婕妤笑得宁静恬淡“《孟子。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礼运》亦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实在大大不通。”她转脸看着玄凌“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逼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玄凌笑笑弹一弹指甲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情之处。”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欲’臣妾先觉得不通。”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情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空翠堂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的如霜白露。徐婕妤的目光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玄凌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背道而驰?”他见徐婕妤含蓄低头淡淡道:“婕妤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徐婕妤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方。”玄凌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婕妤的意思。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崔槿汐与李长之事皇后主张严惩敬妃持中不言端妃颇有不忍莞妃不便说话不知婕妤如何看?”

    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记得春日桃花之景?设计者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说何解?”

    徐婕妤颈中一串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仿佛合着她的话语应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似是而非红红白白正如桃花爱之者称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爱者嫌其轻薄无香逐水飘零。其实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朱熹眼中严蕊是轻薄妓女死不足惜。而千古之后人人赞叹严蕊侠义之风不为酷刑所逼而攀诬士大夫。正如此诗中的桃花或许朱熹眼中也不过是轻薄逐流水之物却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皇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细如聪慧过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婕妤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徐婕妤柔婉的声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逦的裙幅“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皇上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皇上乃天下职责之重休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深深看住玄凌目光像新开壳的蛋清澈明亮温润不含一缕杂技“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安慰“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沈淑媛和嬛嬛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言尽于此玄凌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仪元殿。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目送玄凌离开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亦只盈盈望着玄凌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绵绵深情从不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玄凌。而我想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从前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了。

    自玉照宫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只坐在小轩窗下有心无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花宜领着宫女们收拾殿前池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浣碧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用木齿梳蘸了皂角乌膏为我篦头。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只不过刚刚八字有了一撇罢了余下的事还不知怎么样呢。”

    浣碧笑道:“话虽这样说但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可见徐婕妤一点就透。”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犹疑“只是徐婕妤与小姐只能说是熟稔罢了并不似有沈淑媛与小姐一般的情分怎么小姐反倒把事情托了她而不是沈淑媛?”

    我扯一扯篦时披在肩上的盘金绣鲜桃拱寿云肩转脸看着廊下开着的一丛叫“佛见笑”的淡红色菊花“就是因为眉庄与我亲近所以这些话不能是她去说。徐婕妤颇有才情见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听她的话。只是……”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层忧虑——徐婕妤饱读读书才情见识自然不浅心里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还好若是一旦动了什么脑筋未尝不是一个强敌。

    浣碧久在我身边如何不晓得我的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紧的是不甚得宠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贵嫔也顶多和从前的悫妃样子小姐不必担心她能争多少宠去。”

    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争宠何必还等到往后。她是不屑于争来的那点子宠爱罢了——何况若论起家世我也不过是罪臣之女无枝可依又哪里比人家好了?”

    浣碧闻言垂下眼睑低低道:“咱们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温大人前两日来时说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里也好受些。”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只身回宫难免草木皆兵。其实徐婕妤也是个好的否则眉庄与敬妃屑与她往来了。”

    说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几乎凉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玄凌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

    我一惊忙起身笑道:“皇上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皇上罢。”

    玄凌负手站着脸上有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他随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我听着隐隐不祥含笑道:“皇上该罚没事说什么苏轼的《江城子》听着上怪凄凉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想到纯元皇后之事满心不自在起来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我话锋一转只笑盈盈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

    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转晴“朕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拿朕打趣儿。”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在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酥麻的痒。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今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读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

    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

    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我佯装一揖到底唱到:“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

    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曲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

    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

    我被他看得心中毛脸上却分毫不也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皇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

    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皇后虽非原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

    玄凌眉头微蹙“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他略略露出烦躁的寓所“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腾的孩子。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

    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得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精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上的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情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皇后是后宫这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上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

    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情义秦始皇残暴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欲?”

    我知晓他的心思顺口道:“其实论起来此事总在宫墙之内悄悄掩过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张扬到了臣民耳中岂非叫人看笑话。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槿汐也就罢了李长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朝夕相处的时候只怕比臣妾还多上许多也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玄凌低笑一声朝我挤挤眼睛促狭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怕是借着说李长的话在挤兑旁人了。”

    我红了脸道:“谁要挤兑旁人了谁又吃醋来着臣妾不过白说一句而已皇上就这样多心仿佛臣妾在为皇上早起去看徐婕妤吃醋了。”说罢扭转身子不肯和他说话。

    竹影婆娑泠泠有风吹过带来桂子浓郁甘美的香气冲淡了竹叶的清疏朗朗气息。玄凌笑着过来搂我的肩道:“是朕不好!——你也是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方才还和朕深明大义地说道理一转身又闹起孩子脾气来真真不晓得要拿你怎样才好。”

    我索性任性撒娇道:“做母亲就不许闹闹脾气了么?何况又不是嬛嬛要闹脾气都是皇上逼的罢了。皇上都是好多孩子的父亲了还这么霸道!”

    玄凌朗声大笑道:“瞧瞧你朕不过说了一句你有多少话儿等着朕了。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我啐了一口方才破涕为笑指着小腹道:“嬛嬛是女子肚子里的是小人皇上既觉得难养可都不要了罢。”

    “朕哪里舍得呢?朕想起一进来就告诉你去看了徐婕妤怕你本来为了槿汐的事不自在又添一重烦恼。”

    我横他一眼笑道:“谁要烦恼了?说起来徐婕妤即将监盆皇上也要多去看看她才是啊!”

    玄凌吻一吻我的眉心低笑道:“嬛嬛这样懂事朕也会叫你安心的。”

    我起身进内室换了件家常衣裳一壁又吩咐小连子传点心进来。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功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今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

    “知道皇上喜欢所以早早预备下了。”我含笑道“原本是要送去仪元殿的谁知那么巧皇上自己来了正好吃个新鲜。”

    玄凌大喜一时吃得痛快。过了一盏茶功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

    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奋起

    过了两日释放槿汐和李长的旨意就下来了。玄凌到底顾及皇后的面子虽然未严惩槿汐和李长也保留了他们从前的职责却也到底罚了一年的月钱小惩大戒。只是比起性命来这一点银子也是根本无关痛痒了。

    那一日我早早领着浣碧亲自去接了槿汐回来。不过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经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支离一回来便一气喝了许多水随即便默默无言了。我起先以为她会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个性外柔内刚又如何会哭泣?她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无——因为她根本不愿开口说话。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连数日槿汐只问了一句“李长可也无事了?”我答了“是”她缓缓松一口气再也不开口了连早起陪伴我去皇后处请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着。我知道她不愿意见人更知她好强之心也不愿去勉强。浣碧与花宜数次忍不住要去劝也被我一力拦下了。这是槿汐的心结若自己想不开旁人怎样劝说亦是枉然。

    也难怪槿汐不愿出门除却未央宫中安静些连这安静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出了未央宫外头唧唧喳喳的舌头无不拿这事当了笑话来说我纵然劝得动玄凌却也堵不住众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叹息了一句流言杀利不逊于任何杀器啊!连向来坚韧果敢的槿汐亦变得委顿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伤畏惧更如山倾倒会日复一日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数日不见李长整个人迅苍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伛偻了。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日受苦了。”

    李长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用!”

    我赐了他座温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宫亲眼去探望过槿汐竟不知道还有这样苦热不得见人的去处。公公如今能平安出来也算是万幸了。”

    李长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这样想的。在暴室的时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没什么顶多累着些罢了。”他的声音更低“如今奴才出来依旧在皇上身边行走倒敢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长的每一道皱纹中都掩藏着担忧和悯意哑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用绢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实心知肚明槿汐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是因为她在本宫身边的缘故。本宫自回宫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只管要拿本宫的错处。本宫一再小心了她们就去打本宫身边人的主意就是个例。”我的语气中颇有委屈隐忍“若不是本宫无用也不会牵连了你与槿汐了。”

    李长忙起身道:“娘娘这话自伤得重了。娘娘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们愈是议论娘娘的是非愈是显出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与众不同。”

    我微带着沉沉的鼻音缓缓道:“本宫前次执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见一回以后会没机会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顿责罚也是要去的。只可惜到底也没见着公公。其实公公哪里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牵了敬妃与端妃来了本宫这里说是安贵嫔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璎珞才闹出的事端。想想也是安贵嫔向来仔细事情闹得这样大连皇后都要亲自来查本宫一力想保住你们二人也是无计可施——好在皇上顾念旧情。”

    李长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是啊安贵嫔一时莽撞……连带着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复为平日恭顺而谦卑的笑容“奴才会谨记教训。”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这个教训不仅公公要谨记本宫也会牢牢记住的。”

    李长望着槿汐的住处怅然道:“那么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宫会开解她。”李长点点头默默起身告辞。彼时残阳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间隙里投下灼艳的光影。李长的悠长的身影便在这血红里慢慢被拉得愈来愈长。

    几日来我胃口甚好温实初亦道产期将近多多补养增些气力也是好的。槿汐进来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红枣雪蛤她捧着一紫砂锅的清炖金钩翅用银勺子舀出金黄绵厚的汤汁在白玉小瓷碗中。那汤是用翅针加老鸽、龙骨、肉眼、牛肉、火腿丝用文火煲足五个时辰其间要不断捞去浮油什质待汤汁成金黄色后隔渣方能用。鱼翅用此沸汤煨过令其柔糯而不烂加入好鸡汤炖沸后调以适量元贴心水和参汤方能入口。

    槿汐黯然调着汤汁静静道:“他走了?”我应一声她又道:“他老了。”我不作声槿汐再没有说别的话只把翅汤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热用些吧!”她安静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无物的空茫涣散没有一个着落的地方。

    鱼翅和鸡汤的水乳交融使室内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暖人肺腑的香气我缓缓拨动着手中的银匙仿若不经意一般“槿汐你看着宫里的人和上林苑的花儿一样多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呢?”

    “主子或者奴才。”她的话语简短而淡漠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么”我看着她道:“这些主子或者奴才里头有哪些人是你的故交好友哪些是你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柔仪殿除了李长再没有旁的人。”

    “是啊!出了柔仪殿槿汐你相熟的也只有李长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我款款看着她“既是不相干的人她们所说的话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便当是刮过耳旁的风。槿汐咱们做的事说的话只能顾得了自己顾不了人人都喜欢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说起道理来人人都晓得可是真要做起来何尝不是难上加难。”

    “因为难就不做了么?永远也不去面对?或者以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逆运算眼睛就真能外头的事都没生过了么?”我微笑着语气坚毅“槿汐你从不是这样的人。”我轻轻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潮湿有涩涩的触感。我动容道:“当初是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长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着如今这个由头断了也好。槿汐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有长久的静默我与她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槿汐是过头看着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蒙胧里也有浓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转头看我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奴婢在暴室时就对娘娘说过。”

    我颔心里漫出一丝欣慰“不错原以为只可同富贵的人竟可以共患难也是难得的机缘。槿汐你既晓得这点必然也明白你若伤心不振李长心里也会更难受。”我和静微笑“槿汐咱们好好活着不是只为了自己更是因为要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我们过得更好些不要有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天。”我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为了流言纷扰而伤害了一个爱护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灯时分窗外绢红宫灯散出蒙胧温暖的红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迹亦是一种懂得和饱满。

    次日起来照旧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当。我见槿汐房中门窗紧闭浣碧传单道:“槿汐仿佛还没有起来。”

    我点点头化了胭脂点在唇上道:“由她多睡会儿吧。”梳洗罢浣碧和花宜扶着我往皇后的昭阳殿中去。

    八月已慢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时辰还早大约皇后也没起来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嫔妃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才走近些却听见穆贵人与祥嫔的声音张扬着兴奋的短时间“祥嫔姐姐方才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未央宫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个和内监吃对食的主。那天听祥嫔姐姐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得连隔宿的饭菜都要吐出来了。”

    祥嫔得意洋洋道:“虽然皇上轻描淡写把事情给过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她如何收回这个脸面!”

    横刺里祺嫔带着宫女过来笑道:“还如何收拾得起脸面呢?都丢得满宫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仆俩一起躲起来再不出未央宫的大门。”

    几人见是祺嫔来了忙彼此见礼。因着皇后说时近中秋玄凌格外开恩把禁足的祺嫔恕了出来。穆贵人“咯”一声笑道:“她哪里还有脸呢?我瞧着她从来都是没皮没脸的。”

    祥嫔扬着娟子道:“她自己本就没脸下头的人也跟着添乱。听说皇后軂这绘春和剪秋两位姑姑亲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个东西来真真是恶心!”

    祺嫔手里拧着一片鸡爪枫的叶子揉搓着带着诡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东西是她自己用来勾引皇上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替她保管着罢了。”

    我在旁听着登时勃然大怒。浣碧气得脸色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谈得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祥嫔和穆贵人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礼。唯独祺嫔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着神情愈见倨傲。

    我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祺嫔终于出来了。”我的目光清冷扫过她身后的祥嫔和穆贵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嫔禁足的时候闷坏了一出来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嫔低头拨着衣衫上的珍珠纽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我不以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开恩为着八月中秋团圆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嫔放出来却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费了。”祥嫔不解低低“咦”了一声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为祺嫔长了教训才放出来的却不想还是这么毛躁岂非过完中秋又被寻个什么由头禁足了。”

    祺嫔冷着脸晌忽而拈起绢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嫔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边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可不晓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说话肩上骤然一暖一件雪絮绛纱披风已披在了身上却是槿汐的声音暖暖道:“早起天凉花宜也不晓得给娘娘带上披风万一着凉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颗心稳稳落定了道:“你来了?”

    槿汐的手稳稳扶住我的手肘沉稳道:“是。陪娘娘给皇后请安原是奴婢的职责前两日奴婢病着不能起身如今好了就该伺候着娘娘。”槿汐装束严谨神色亦稳重如常转而看着祺嫔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应有的端肃“祺嫔身为宫嫔方才的话是该对莞妃娘娘说的么?所谓上梁不正下梁不正娘娘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嫔尊卑有别。难道说小主昔日苛待宫人之错也是因为娘娘上梁不正的缘故么?祺嫔小主未免强词夺理了。”

    祺嫔气得噎住恨恨道:“强词夺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秽乱宫闱……”

    槿汐倏然打断含笑冷然道:“小主这话错了。奴婢是与李长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纵然不喜欢也好只是秽乱宫闱四个字奴婢万万担当不起。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说奴婢秽乱宫闱岂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纵容宫闱大乱?不知小主这样污蔑皇上居心何在?”

    祺嫔绞着手中的绢子恨得咬牙切齿“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会她只缓缓看着旁边的一众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嫔小主一般么?”

    穆贵人先低头讪讪红了脸道:“嫔妾不敢。”

    “那么祥嫔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梦魇还没好吧?”

    祥嫔忙垂头道:“嫔妾不敢妄自议论。”

    恰巧与祺嫔同住的周容华带了侍女过来见我忙福了一福。我轻笑道:“容华妹妹如今是翠微宫的主事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妹妹既与祺嫔同住有什么事也该好好教导祺嫔别让她再出了什么差错连累妹妹。”

    周容华素与祺嫔有隙她这个容华的位份也是因祺嫔的贬黜而得立刻道:“谨遵娘娘教诲。”说罢去拉祺嫔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这么不检点由着年轻的姐妹们看笑话儿。”

    祺嫔气得怔正要说话却是剪秋出来说皇后已经起来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进去了。

    一一请安过后皇后见槿汐随侍在我身边不觉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来了。”

    槿汐含笑恭顺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该好好伺候着莞妃。”皇后语重心长道:“槿汐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服侍莞妃应该格外上心别惹出什么事端来叫莞妃烦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视着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挂心了其实并不算什么事。既然连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当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缕寒光划过“是么?不过能让皇上为此向本宫开口看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说奴婢与李长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头的事千头万绪奴婢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她如此坦荡旁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将至听闻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加之莞妃与徐婕妤都是产期将近连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

    众人异口同声道:“但凭娘娘做主臣妾等不胜欢欣。”

    喉头干燥得痛像吞了颗毛栗在喉头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这样哽咽着刺痛难受。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竦的耳中只回想着那句话——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仪殿一颗心恍恍惚惚地没有个着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心头却苦得涩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这样骤喜骤悲之间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第三十章 离恨苦

    关于槿汐和李长的流言渐渐平息。传播流言的乐趣本不外乎是满足自己探究他人**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窥探当事人听到流言后的痛苦来获得自己喜悦的满足。因而若当事人对流言置若罔闻她们渐渐也没有兴味了。

    对于李长和槿汐的再度往来我与玄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我的心绪是茫然而酸涩的隐隐带点期盼。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草草歇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午睡起来时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浅青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领口绣小朵点金水绿卷须花袖口滚连续葡萄花边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外套一件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对襟褙子皆用燕子盘扣点缀。她这样精心装扮雪白的肤色映着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碧绿烟柳。

    浣碧一见是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脚乱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纵然酸涩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别脱下来。”我打开妆台上的饰匣子拣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别在她髻间又埋了几颗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色的秋杜鹃又戴上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临镜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随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踌躇道:“奴婢……不是要抢小姐的风头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纪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惭愧。我若有什么风头也只该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觉地摸一摸飞红如霞的双颊比平时更添一分艳软秾丽的小女儿情态。她打开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为我挑衣裳内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数百件织金烫银嵌玉镶珠满室皆是流丽的华彩。

    一时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后择了一件浅雾紫的轻罗衣裙莲云蓬莱花纹有种轻软繁漪的柔美衬得整个人仿若一朵轻盈的紫色的云。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流苏。想起初见那一年仿佛也是这般紫色的宫装我与玄清突兀地遇见。

    这样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颗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觉柔软了下去。浣碧低低叹息了一声在我颈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颜花链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仿佛也绽放了无数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云了。一如宫中女子暗暗流云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这句话让我夜宴时见到恁多的年轻宫嫔时更是深有感触。

    尤其是叶澜依的得宠心里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自年初便得宠至今的滟常在叶澜依不如今已是滟贵人了。

    她虽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嫔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仅次于胡昭仪连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吕昭容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滟贵人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她的衣衫永远是青绿色的为多比之浣碧的温柔表滟贵人是华贵中更见清冷疏落是隐约于繁华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滟贵人臻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汹涌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其实以她的出身能得这样的盛宠已是意外了。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满足永远是这样的冷淡的含一缕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这一日也正是眉庄怀孕满百日的日子宫中难得同时有三名身份贵重的妃嫔有孕盛宴便格外热闹隆重。眉庄在宫中众人眼中向来大方得体又得太后的钟爱如今有孕难免得人瞩目。

    一直到开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隐约期盼着什么却更添一重相见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轻唤了两声才恍然回。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手这样凉可是着了风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来觉得风凉罢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转身忽然脚步停驻眼波绵延直直飞了开去牢牢定住在远处。

    几乎是心头一颤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处正是玄清负手踏进。

    经月不见恍若数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簌簌的泪光迷蒙里他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修长挺拨的身影里带了些秋凉气息温润中颇有萧索之态。我几乎要恨自己的泪意了这样的泪光里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有什么要紧无时无刻他的样子总在脑海里。

    到底是浣碧机警侧身挡在我身前我趁机举袖掩饰好自己的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

    不过数月间他的面庞已隐隐有了支离之态昔日的翩翩风姿颇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间风骨却是丝毫未减。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道:“臣弟来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习惯了他一贯在筵席上的迟到早退随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执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风尘赶回来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处保持离我三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沉郁“到了上京着了风寒病了十数日倒不是风尘之故。”

    玄凌大为吃惊“怎么没人来报知朕?”他生了薄责之色道:“身边跟着的人是做什么的!”

    “是臣弟不叫他们说的。”他淡淡地笑“不过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经好了。”

    玄凌仔细打量他两眼颇为感触道:“瘦了这许多还说小病你也当真是缺个人来照顾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选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会只身前来了。”他的声音沉一沉“或许清此生所求只能是庄生晓梦了。”

    他的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胡昭仪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六表哥最风流倜傥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

    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怀只道:“昭仪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

    胡昭仪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将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我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淑媛安好还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庄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王爷。”

    他方才看我退开一步拱手行礼“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这一句“莞妃娘娘”简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难堪而无奈。然而再难堪终究勉强回了一礼“王爷回来了。”

    天**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奥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他静静道:“娘娘即将临盆身子可还康泰?”我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浣碧忙搀住我的手道:“王爷见谅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挥一挥手向我道:“赶紧去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脚下一个踉跄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还好吧?”

    悲凉转间深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总以为自己能忘记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还是小心为上。”

    我微微颔“是我不够稳重。”

    浣碧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小姐和王爷心里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点头拦下她的话“他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浣碧郑重点了点头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她停一停“小姐心绪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绽还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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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介绍:
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