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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相见欢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来。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

    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是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来。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来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没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没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籼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来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路上胼手胝足地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来的人。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

    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

    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来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如果没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我问:“你们认识很久?”

    “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上鬓间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唯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没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若有来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

    我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我缓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颔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浣碧——”浣碧闻声急急跑来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来?”

    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我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浣碧为我系紧披风的流苏道:“那么咱们赶紧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经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说上京风物。玄凌低低问我:“怎么如此功夫才回来?”

    我忙浅笑道:“适才略略觉得有些累所以歇了会儿才过来。”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关切“还好吧?莫不是孩子乱动?”

    我不愿在清面前与玄凌过分亲近只婉声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环顾四周却见近旁滟贵人和胡昭仪的座位空着玄凌笑道:“蕴蓉哪里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语只听玄清的话语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仿佛还是些许年前与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忆。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中秋家宴上我与他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与他共话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场景杯中还是我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听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忙道:“皇兄笑话六哥都尚未娶亲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

    语罢只见胡昭仪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耐不住偷笑了一声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坏了。”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脸色微红“倒不是臣弟偷闲也不敢要皇兄这样费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庄总是端庄的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依旧是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们俩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我喟叹想起来玉姚和玉娆也不小了。玉姚已经二十一玉娆也十六了。远在川蜀之地自然寻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听爹爹和玄清隐隐约约提起玉姚经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边的浣碧见她终身如此耽搁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说着微笑着向徐婕妤身边递了一眼。

    盛装的徐婕妤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徐婕妤知情识礼想必调教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此时滟贵人业已回席胡昭仪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皇后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低头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胎儿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踌只差要落下泪来。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白道:“是。臣妾也觉得很好谢娘娘为赤芍做主。”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婕妤。”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桔梗扶着徐婕妤先起来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徐婕妤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拥翠阁住进去。因赤芍本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胡昭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着拥翠阁真当是居如其人!”

    此时玄清早已停了说话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却十分悲悯惋惜。眉庄亦微带悯色摇一摇头朝我看了一眼有。我如何不知有了拥翠阁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

第三十二章 向来痴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早先开席时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滟贵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不及安贵嫔天籁之间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边近年从未听你唱过一曲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叶澜依妩媚一笑丹凤眼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献丑。”她从来清冷今日一笑明艳如此虽然众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宠却也个个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与群兽为伍真当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其实陵容的歌声已是皇宫一绝加之这些年来刻意为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眯有安陵容的歌声珠玉在前除非纯元皇后在世更无出其上者更遑论一个从不修行歌艺的叶澜依了。然而细细品味陵容的歌声虽然得益于精巧却也失于精巧过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真味。而叶澜依不过随口吟唱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那种越女对着王子倾吐心声的思慕之情那种在你面前你却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踌躇与忧伤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水的河水忧伤蜿蜒。

    一时间重华殿中都默默不已是在她悠悠反复歌吟不绝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着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运许多了。无论如何我所悦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样明白他。这样想着微一抬头却见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觉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却见叶澜依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的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也调教得机灵。”

    滟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她向来神色冷淡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滟妹妹所长也很能讨皇上喜欢。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仪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得花枝乱颤“安贵嫔的意思说滟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枝淫巧来讨好皇上?”

    吕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淫巧啊!安贵嫔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安贵嫔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安贵嫔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仪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已经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长了语调道:“是呢——安贵嫔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碍着胡昭仪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敬妃只作没听见哄着抱了个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眉庄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昭仪别失了分寸。”

    胡昭仪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颤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皇后只淡淡温言道:“安贵嫔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蕴蓉你也不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胡昭仪明眸皓齿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眸光娇嫩得似能滴出水来。她软绵绵道:“表哥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他看一眼吕昭容身后的宫女道:“昭容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玄凌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吕昭容身上。胡昭仪微微惊愕很从从容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吕昭容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端妃黯然摇了摇头啜饮了一口桂花酒她却是从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满面绯红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玄凌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陵容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玄凌所说。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胀屈膝福道:“多谢皇上关怀。”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玄凌感激不尽。

    胡昭仪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安贵嫔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该要她来。”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仪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滟贵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与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胡昭仪出身高贵从不将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陵容身形微微一颤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一众妃嫔对陵容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滟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胡昭仪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红艳艳的酒汁愈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眉庄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安贵嫔这副嗓子莫说是皇上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新欢最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安贵嫔如此声似天籁。”

    胡昭仪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我暗暗觉得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赤芍之事烦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徐婕妤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婕妤着人送去吕昭容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玄凌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

    说着叫桔梗好生搀着下去。李长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拥翠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她旧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已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轻轻一颤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徐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徐婕妤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其实皇上对徐婕妤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对徐婕妤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莞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徐婕妤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皇上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玄凌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虽然不语却是望着徐婕妤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玄凌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端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

    端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吕昭容的样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呢?家世恩宠不及胡昭仪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唇亡齿寒温仪帝姬尚且还不是本宫亲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吕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然而若非皇上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徐婕妤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牵挂徐婕妤便吩咐了轿辇先往玉照宫去。待轿辇行到玉照宫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玉照宫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圆月愈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我才入仪门见桔梗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桔梗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姐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赤芍那个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么赤芍如今她是荣更衣别错了称呼害你们小主!”我唤过黄芩:“你来说。”

    黄芩口齿爽利道:“皇上今儿个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来叫人来收拾荣更衣的东西。小姐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方才脸色就不好。如今她们乱哄哄收拾了东西走想是惊扰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给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徐婕妤生产之后何必这样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声宽慰道:“皇上也不是这样急性子的人多半是荣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着你们小主素来和气益登头上脸了。”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进的贴身丫环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觉涨红了脸愈加着恼。

    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么?眼下有什么比婕妤的性命还要紧还不快去请卫太医来!”我想一想“温太医也一同请来本宫进去瞧你家小姐!”

    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劝道:“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怀着身孕怎么好进去!”

    我回头叱道:“胡闹!还没生呢何来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气郁结这样生产何等危险我怎能不去瞧!”说着一把推开她手径直往内堂走去。

    徐婕妤素来清减不爱奢华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连应时花卉也不多见绿影叠翠晚风拂动室内轻软的浣溪素纱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朦胧中看见外头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被月光照得似卸妆后的一张黯淡疲倦的脸。那红光投在暗绿的内室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华衾堆叠中的纤弱女子无力倾颓身子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纤手绵软蜷曲在湖蓝色叠丝薄衾上似一个苍冷而落寞的叹息。她愁眉深锁疲惫而厌倦地半垂着眼帘偶尔的一丝呻吟中难以抑制地流露深深隐藏着的痛苦。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声道:“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何苦呢?”

    她的肩膀瑟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半张脸伏在被子里我看不见她的泪水只见湖蓝色的叠丝薄衾潮湿地洇开水渍变成忧郁的水蓝色。我轻轻道:“伤心归伤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半晌的静默之后她嘶哑的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我的性命他何尝有半分牵念呢?”

    我不觉心下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贪新忘旧是常有的事何况是皇上妹妹难道如此看不穿么?”

    “如何看穿呢?”徐婕妤吃力转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装着眼不见为净皇上却连睁一眼闭一眼的余地都不留给我。”她满面皆是泪痕勉强维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渗出一种水流花谢、曲终人阑的悲伤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三春繁华之景都已堪破了。她的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览无余的悲哀之外再无其他。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绝望的样子整个人如凋零在地的一萼白玉兰被雨水冲刷得黯黄而破碎。

    我柔声安慰道:“你身子不适先别说这些话好好请太医来看才是正经。”

    她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甘心一般燃着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紧我的衣襟喘息道:“甄嬛有些话我从未说过如今……如今……”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宫以来我一直称你‘娘娘’然而这一声‘甄嬛’已在我心里颠倒过了无数遍。自我第一日入不听说你无数人都把你当作笑话说我心里却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样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边我便更好奇。”她的呼吸有些混乱的急促脸色暗红如潮卷“皇上心里没有我我从来就明白。我晓得我不够美不够乖巧唯一的好处不过是饱读读书。然而这又算什么论起读书来已有一个才华卓绝的你。宫里又有万分得宠的安贵嫔我用心再深也难得皇上时常眷顾。后来皇上有了傅如吟我一直想不明白傅如吟如此浅薄皇上怎会对她爱幸无极。后来傅婕妤死了我才隐隐听说她像你相处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皇上是何等想念你、牵挂你——虽然他从不告诉任何人。直到那日我看见你我才肯想念傅如吟和你那么像皇上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视线含笑凄微“莞妃姐姐您何其有幸虽然你远离红尘候选可是皇上并未停止过思念你。皇上偶尔愿意来看我不过是喜欢看我坐在窗下看书的样子。你知道么?”她忽然凄艳一笑如雪地里乍然开放的一朵泣血红梅“皇上一向最爱看我着紫衫执一卷读书在轩窗下静静看书。直到你回来我才晓得那侧影像极了你看书时的样子。也唯有这个时候皇上才会最温柔地待我。”

    我于心不忍这样的痛楚被人视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晓。只是不同的是我的真相是夕之间被残忍撕开而徐婕妤却一直是自知而隐忍的。我怔怔想要多深的爱才能容忍这样明知是错觉的情意。我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骤然惊觉她是这样的瘦一根根骨头在掌心崎岖凸显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折断一般。心下沉静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兼之赤芍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敏感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经得起这番波折。

    “只要你愿意尽管叫我甄嬛就是一切名位荣华本就是虚的。”我柔缓道:“你既然这样不快乐早早学端妃也是一条出路。”

    徐婕妤的目光倏地一跳轻轻摇头。她那样脆弱无力摇头时有碎散落如秋草寒烟凄迷唇角的一缕微笑却渐次温暖明亮。“我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他待我情意浮浅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呢?”她的眸子底处越来越沉醉有华彩流溢“我还记得选透那一日我在云意殿第一次瞧见皇上。他在遥遥宝座之上那么高大那么好。他很温和地问我的名字虽然之后他就忘了。可是在他对我说话的那时候在我心里这世间再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触动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里这世间亦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满心满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系魂之所牵。念及此不由也怅惘起来。

    徐婕妤牢牢盯住我“姐姐对皇上也是同样的心思吧?所以才肯历尽艰难回宫来。若换作旁人曾是废妃之身又家世倾颓如何还敢再回这如狼似虎的后宫来?”

    徐婕妤的心思到底是简单了。而当着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驳。她伏在床上吃力一笑“初见姐姐时我虽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皇上如此喜欢。而姐姐对皇上的情意亦是投桃报李一片赤诚因而我只为皇上高兴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为赤芍如此计较?”

    她颓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经艰难当倍加珍惜才是。然而姐姐与我都为他怀着子嗣他转头又有新欢。从前我总以为没有姐姐在皇上才多内宠如今姐姐既在皇上尚且连轻薄佻达如赤芍的也收在身边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语未完泪又流了下来。

    徐婕妤气息不定身边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赶了出去我见她神气不好情绪又如此激动愈加担心不已。此时她穿着家常玉兰色的寝衣我无意将手搁在榻上忽觉触手温热黏稠心下陡然大惊掀开被子一看她的寝衣下摆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我失声唤道:“浣碧——”

第三十三章 爱怨结

    温实初和卫临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到来温实初把一把脉又看了舌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卫临更是叫立时切了参片含着。

    我一听用参便知道不好也不敢当着徐婕妤的面露出颜色来只道:“温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当年本宫的胧月帝姬早产温大人都能保得本宫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顺顺利利。”我口中宽慰心下却也不免忧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么还不过来?别叫那些偷懒的奴才们路上耽搁了。”

    徐婕妤虽然伤心然而初次临产总是害怕知道早有宫女去请玄凌眸光不自觉地总盯着朱漆门外流连。

    内堂已经乱作一团徐婕妤极力克制的呻吟越来越痛苦幽长。浣碧再四进来请我道:“宫里的产婆已到了热水也烧好了小姐快出去吧产房见血是不吉利的。”

    我纵然担忧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本宫就在外头看着有那么多太医在不会叫你和孩子出半点差错。”徐婕妤似乎没有听见只死死盯着门口进出的宫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倾等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欲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皇上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里却连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玄凌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温实初见如此情状也是心知肚明温言道:“娘娘快出去吧!这里交给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红低低道:“你尽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温实初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不会不顾子息只怕被人痴缠住了娘娘再请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来我沉声道:“有了上次安贵嫔的例想来皇上不会耽误。只是你再亲自去催一催吧皇上来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应却听宫门外脚步喧闹玄凌已然到了。我心头一松忙屈膝行礼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虚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经生了么?要不要紧?”

    我才要说话地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我这才觉皇后也跟在玄凌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我本想将徐婕妤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皇上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他“嗯”一声看着我笑道:“倒是你先过来了。”说着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脚程慢了。”

    我只作不觉皇后的尴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过来一看才晓得要临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刘德仪身上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刘德仪与徐婕妤同住玉照宫应该多多上心的。”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回禀皇后刘德仪从未有生育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还是要娘娘来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们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顷刻间卫临已经到了回话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脚要选出来了。”

    玄凌脸色大变急道:“怎么会这样?!”

    我心下大惊不由与浣碧对视了一眼。

    卫临以寥寥一语对之“小主动了胎气以致如此。”卫临说到“动了胎气”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轻声道:“今日晋封荣更衣是朕心急了一点。若不然……”

    皇后心平气和的话在深夜风露中听来格外平静“没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点不是在宫里晋封嫔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轻了难免沉不住气些。”

    众人皆不敢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枯萎枝丫的声音。我胸口几个起伏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风来。”浣碧忙把一件软绒衔珠披风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来了不仅臣妾等能安心里头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软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顺遂。”

    玄凌沉静些许镇声向卫临道:“你和温实初尽力去为徐婕妤接生再难再凶险的你们也不是没见过。当年吕昭容能顺利产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决然“绝不能保不住。”

    卫临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徐婕妤凄厉的叫声更觉不忍耳闻。

    皇后默默摇一摇头觑着玄凌的神色低婉道:“听着徐婕妤吃这样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开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贤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听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对徐婕妤的评价心中更是不忿。我见玄凌只是默不作声心知皇后的言语虽然对徐婕妤加意贬损然而对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尝不是一种开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宠若再被皇后言语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结。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绿玉髓曲金别针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尘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书达理并非一味爱牛酸吃醋的人。今日动胎气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缘故若真是钻了牛角尖为荣更衣一事生气只怕也不到今日才作了。皇上说是不是呢?”说罢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这是头一胎又受了上回险些滑胎的惊吓心里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着紧来玉照宫连带着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听说心里着急的紧当下就赶过来了。:bsp;我心下晓得他是从拥翠阁过来路途遥远难免耽搁当下只转头向桔梗道:“快到里头跟你小姐说皇上到了请她安心就是。”

    一旁刘德仪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顺产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消息的事外头夜凉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经叫宫人们准备好茶水了。”

    玄凌点一点头道:“徐婕妤生产朕是定要在这里等消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声道:“你自己也怀着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语中颇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个什么朕真是经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辞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软愈想躲懒了。”

    玄凌谆谆嘱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宫去吧。”

    出了玉照宫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胸也稍稍开朗些。我愿坐轿辇只扶着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得帝后和位份贵重的妃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浣碧扶了我出来慌忙跪行让路。我只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允子在前头领着小内监们打灯。夜风沉寂浣碧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怜。”

    我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徐婕妤聪慧灵秀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说到聪慧难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泽却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济论到恩宠小姐总是独一份儿的。”

    我低抚弄着手指上的海水蓝玉戒指“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我倒情愿生于山野做个村妇无知无觉一辈子。”我回头遥望宫宇飞檐重重并不华丽恢弘的玉照宫掩映其中丝毫不起眼。

    浣碧眉头微拧“这么一闹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着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宫呢。”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我迎风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是没弄下这孩子那就只等着今日见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个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还在后头呢。”我叹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样了?”

    浣碧低道:“那么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还是帝姬?”

    “都与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后半生也可平静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长大。”我侧仰一仰酸的脖子微扬唇角“只是私心来论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飞快地看我一眼“这事奴婢与小姐思量的一样。虽说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争宠的依靠可是奴婢想咱们回宫已是众矢之的总得有人在前头挡一挡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睑“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论她这般爱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里有点分量也算成全她一点痴心罢。”

    浣碧的手倏地一缩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说过您既然回来就已经没有心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经没有了。所以该如何做我都不会迟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来那么就是命该我要成为众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们以后筹谋费心的日子更多着呢。”夜色中周遭景色隐隐绰绰白日里的风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内不免黯然叹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心中如斯想着口中也不免怅然若失“咱们哪里还能奢求有平静的日子呢不过是活一日斗一日罢了。”

    白露生愁玉阶生怨宫廷锦辉繁绣中的阴毒哀怨永远无穷无尽。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伤感中透出一丝缠绵“咱们最好的日子已经在凌云峰过完了。”

    月光清绵若他的目光五内缠绵如凌云峰顶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不觉喃喃“那样的好日子……”往事的丰盈与美好灿烂在眼前我终究还是无言了。

    永巷的转角处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仪殿的必经之路。空气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时才漫生出的清冷所处如乳如烟的月色之下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

    浣碧环顾四周皱眉道:“白天还觉得景致不错一到夜里就觉得这儿阴森森的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点头笑道:“日日来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我忽然凝视驻足道:“仿佛是什么花的气味这样香?”

    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浣碧轻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欢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这里附近并没种金扇合欢呀。”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隐约的一声轻笑我正疑惑间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猫叫一声胜一声凄厉地响了起来。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丝月光照亮隐隐看见墙头瓦上站立着数十只猫弓背竖毛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呜不已。小允子“嗐”了一声骇然道:“哪里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猫!还不快护着娘娘!”

    我骤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骇得寒毛倒竖紧紧抓着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将要冲出口的尖叫。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色的黑猫从永巷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种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痛得我弯下了腰。浣碧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样了?!”

    我只觉得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那种熟悉的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见扶不动我一时惊怒交加、气急败坏一脚朝黑猫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脚去势凌厉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气。那黑猫被他一脚踢得飞起撞在朱红宫墙上有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凄厉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声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开来。

    我厌恶地转过头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让我越来越心慌。我极力挣扎着扶住墙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快去找温实初……”

    温实初到来时我已辗转在柔仪殿内殿的床榻上。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我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八月中旬的天气温实初的额头全是晶亮如黄豆的汁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脚心疼道:“什么时候了娘娘还在意这些。”

    强烈收缩的疼痛逼得喉头紧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你是太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

    温实初“嗐”了一声也顾不得要拿绢子举袖便去擦。他见四周忙乱趁着把脉的时分悄声道:“看脉象不是吃了催产药的缘故怎会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按捺着痛楚道:“大约是今晚事多损了心气左右日子到了生下来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皇上一听急得不得了丢开了玉照宫赶来了。”

    我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催产香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激着我昏沉的头脑。温实初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他不时抬袖云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

    他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产婆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他顿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皇上不便进来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娘娘要自保还是保胎儿?”

    我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临产的人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着失声道:“温实初我以我们十数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伤到我的孩子。”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来问你一问。”

    我心力疲乏见他如此神情亦不觉心软“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不过是一瞬我昂起头厉声道:“我只要你记住——能保得住我们母子三人是最好不过!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则你便让我活了下来我虽然身为妃嫔不得自成说但你知道的若失去这了个孩子我必然会做出比自尽惨烈百倍的事情来。今日你虽叫我活了下来到时也必定会后悔万分!”我大口喘息着“你晓得我的性子我说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气恼脸色铁青叱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没轻重的话不怕不吉利么?!”

    温实初一向温和敦厚甚少这般对我疾言厉色我晓得他是气极了一时也低了头哑声唤过槿汐道:“皇后也来了么?”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宫守着徐婕妤皇上带着端妃娘娘来的。”

    胸腔一阵气息翻腾失声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宫只怕徐婕妤的胎会保不住。”

    浣碧急得顿足“小姐疯魔了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顾别人么?!”

    我横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每一呼吸几乎都牵扯着腹中的阵痛身体要裂开来一般。我沉声道:“槿汐既然皇上来了你就去回禀说本宫若然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不要顾念多年情分断断不要犹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顿一顿咬唇道:“再禀告皇上若本宫当真无福养育子女但请皇后收养这苦命孩儿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关爱。”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禀这样不吉利的话呢!”

    槿汐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语如何能调虎离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云了很快进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不过皇上已命人去请皇后来未央宫照应。”

    我微微松一口气“槿汐你必然把话说得极稳妥。”

    槿汐低眉顺目“奴婢只说娘娘再三请皇上断断不要犹疑切莫顾念年情分。”我心上一松只觉身上力气也用尽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我勉强道:“那么徐婕妤那边谁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请去了玉照宫。”槿汐稍稍踌躇颇有担忧之意“听说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了。”

    端妃行事沉稳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觉长叹“我已经尽力徐婕妤能否无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怜了……”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

    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春深似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开处照宫闱那明艳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开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腻湿了头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

    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大约是熟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熟稔的轻责。床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荧光闪烁仿佛是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城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

    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春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我在甘露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菊花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泪眼迷蒙的瞬间瞧见眉庄欲横未横的眼波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嗔怒却别有柳枝摇曳的柔婉向温实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用重药么?”

    温实初跺一跺脚不觉长叹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预备下的催产药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否则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会亲自送来就为防着有这一日。只是……到底药性霸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切不能轻用。”

    眉庄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涌起与清冽她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温实初的双眼“既是男儿身做事何必这样畏畏尾!哪怕药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时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权宜为之!你一向护着嬛儿如同性命一样如今节骨眼上怎么倒犹豫起来了?!”眉庄待温实初一向客气几曾这般厉色说话。她大约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缓一缓神气忧道:“王府的东西自是好的我只担心总好不过宫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没成家立业何来留心这些只怕吃下去无济于事!”

    温实初满面紫胀只低了头默默不语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自然是极好的物事数月前就交到了我手里。”温实初不自觉地看我一眼很快别过头去敛衣道:“烦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几味药就来。”

    我听得清河王府四字心头骤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许。温实初寥寥几语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原来……原来……他伤心离京避开这伤心地时也早早为我做好了万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晕眩中精疲力竭。

第三十四章 双生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烛光刺得我甫睁开的双眼涩涩痛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已听得浣碧的声音欢喜叫了起来“小姐醒了!”

    视线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时认不出来。我什么都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桩只含糊着道:“孩子!孩子呢?”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余音殿内仿佛有无数人跪了下来欢天喜地地磕头贺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双生子。”

    我愈加牵念才一挣扎便觉得头晕不已浣碧与花宜忙扶了我坐起来塞了几床软被让我靠着。唇舌间还残余着催产药的苦涩舌尖阵阵麻槿汐早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汤盈然立在床前。我焦急地四处张望“都是皇子还是都是帝姬?”

    那明黄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蒙蒙花他朗笑的声音里有无尽欢欣与满足拥我入怀道:“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帝姬!嬛嬛你送给了朕一对龙凤呈祥。”

    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上心田仿佛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满满腾腾被为人母亲的狂喜包裹住。我急切道:“孩子呢?快抱来让我瞧一瞧!”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调都是飞扬的“皇子出生得早些。乳娘抱去喂奶了片刻就能过来。”

    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如浸润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轻松愉悦。须臾才想起是在人前欠身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玄凌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儿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劳。”

    我掩袖低嗔道:“皇上那么多人在呢。”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剑眉轩然长扬“你是朕身边第一要紧之人腾与你新近些又有谁敢妄论?”

    我见众人皆在近旁独不见方才尚在身边的温实初与眉庄不觉问道:“眉庄姐姐方才还在怎的一转身就不见了连温太医也不在?”

    玄凌抚一抚我的眉心笑道:“还说一转身呢你足有半个时辰才醒。淑媛跟着皇后去看顾燕宜了她那里倒还没好消息过来!”

    浣碧在旁笑盈盈接口道:“温大人如何敢走呢?在后头亲自看着煎药呢。”

    我温婉而笑“臣妾没有大碍与其劳温大人亲自看着煎药不如让温大人也去玉照宫看顾吧。徐婕妤也不知怎么样了?”

    玄凌微一踌躇柔声道:“你自己才产育完又牵挂操心。卫临在玉照宫若温实初也走了谁照顾你与朕的孩子呢?”

    有裙幅微动的声音却见一个半老妇人先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奴婢给皇上道喜、给娘娘道喜。”

    我仔细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忙笑道:“姑姑来了。”

    孙姑姑指一指身后宫女手中捧着的贺礼笑容满面“太后听闻娘娘产育母子三人平安欢喜得不得了。太后本要亲自来看娘娘的奈何夜深露重只得先遣奴婢来问候娘娘、看望皇子与帝姬。”

    我见跟在孙姑姑身后的宫女手中皆端着滋补养身之物只笑着谢过“太后有心请姑姑代本宫多谢太后。”我恳然道:“若太后真为了本宫深夜移动凤驾岂不是折煞本宫。明日本宫就叫乳母抱着皇子与小帝姬去给太后请安。”

    玄凌只含笑听着忽然打量着孙姑姑笑道:“姑姑这一身衣裳倒很有心思。”我这才留心去瞧孙姑姑穿着暗红绣百子图案刻丝缎袍十分应景。

    孙姑姑不觉含笑“皇上和娘娘大喜奴婢自然要讨巧儿。今日娘娘的喜事可是宫里头一桩的也盼皇上和娘娘将来多子多福我大周朝福泽绵延、万年长青。”

    玄凌笑着抚掌道:“姑姑当真好口彩。”说罢就要赏赐。

    孙姑姑抿嘴一笑福一福道:“多谢皇上夸奖。奴婢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占个头彩先瞧一瞧皇子与小帝姬也好回去向太后回话。”

    我含笑道:“这个是自然的。”说罢转头吩咐槿汐“想必在乳母那里喝饱了快去抱来给姑姑看说来本宫也还没看过呢。”

    乳母平娘与钟娘不过都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诚实的样子皆是内务府早早出来数十人里再三甄选的又暗中留意了两三月才肯留在身边。如此精挑细选只防着一着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祸起萧墙。

    不过片刻但见平娘与钟娘一人怀抱一个织金弹花襁褓喜滋滋上前请了安抱到我跟前先向玄凌行礼“皇子与帝姬给皇上、娘娘请安。”停一停才又俯身道:“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抱在了怀里浣碧急起唤道:“小姐身子弱当心着呢。”她口中虽急然而目光温柔只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

    玄凌见我产后体弱手臂微微颤忙抱过一个嘴角已不自觉地含了饱满的笑意道:“什么时候要抱不行偏在这个时候要强。”

    两个软软的孩子身量都比胧月出生时还小些。胧月本就是八月早产的孩子这两个更是自在我腹中以来便饱受折腾。如此一想更是怜惜不已。

    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地避着光线。玄凌抱子的手势甚是熟惯想是这两年胧月与和睦出生他也抱了不少。玄凌一味看个不够孙姑姑亦近前端详良久凑趣道:“皇上请看小皇子那眼睛鼻子子继父貌简直和皇上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像极了。”

    玄凌脉脉道:“别的也就罢了。皇子的额头和下巴像他母妃帝姬是和嬛嬛眉眼相似。”

    不提则已一提起眼睛我的心头狠狠一揪。好在孩子还小眼睛尚未睁开我倒不觉踟蹰起来脸上依旧笑着道:“孩子都还这样小哪里能看出什么地方像臣妾来皇上只管哄臣妾高兴。”

    玄凌凝神望我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情意缠绕“若是将来帝姬像你自然是一位美人不说;若是咱们皇子像你怕是更要丰神俊朗倾倒天下女子了。”

    我斜斜飞他一眼笑道:“有皇上这般丰神俊朗的父亲自然是虎父无犬子!”

    玄凌轩然扬眉展颜道:“父亲看儿子自然是越看越爱。”他慨然握住我潮湿而蜷曲的手指“嬛嬛多谢你。”

    我含笑粲然“臣妾如何敢居功何况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玄凌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予漓大约像她母亲悫妃实在是一个资质寻常的孩子即便皇后悉心教养也不见有多大长进。”

    我柔声劝道:“皇长子到底还小等年纪大些也就好了。”

    玄凌还欲再说我忙向孙姑姑递个眼色孙姑姑笑道:“可别累着皇上和娘娘了还是叫乳母抱着吧。”说罢细细看了一会儿孩子旋即去太后宫中复命了。

    玄凌看着一双小小儿女声音里迸着不可抑制的欢喜眉梢眼角皆是蓬勃似凤凰花的绚烂笑意:“嬛嬛你晓得朕有多高兴么?你一下子给朕带来了两个孩子!”

    身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强烈地冲袭着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了可是生下胧月的时候是怎样凄凉的情状如辗转零落在皑皑上的深黑碾痕格外凄切而分明。那个时候我初为人母的一点喜悦全被即将要离散的母女之情耗尽了我一心一意只想着要为我胧月谋一个好的前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如今才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感受一个母亲看着新生儿的喜悦。这两个孩子我千难万苦才保住了他们生下了他们。何况我的心口微微一热还是他的孩子。

    平娘和钟娘一边一个把孩子抱在面前玄凌爱也爱不过来似的抱着这个又看那个兴奋道:“宫中从没有这样双生子的喜事而且又是龙凤胎可见朕福气不浅!”

    玄凌话音未落槿汐已经满面含笑跪了下去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奴婢听闻龙凤胎是龙凤呈祥、天下太平的好意兆皇上的福气即是天下的福气连奴婢们卑微之躯也得沾荣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凌本在兴头上槿汐这般巧言恭贺玄凌顿时大喜连连笑道:“崔恭人说得好今日六宫上下宫人各赏两个月的月例绸缎一匹未央宫上下各赏半年月例绸缎十匹也算赏你们尽心服侍主子的功劳。”

    合宫宫人忙跪下谢恩个个笑逐颜开。未央宫中上下一片欢庆。

    玄凌握着我的手道:“嬛嬛谢谢你给朕这样做父亲的喜悦。”

    我望着他诚挚的目光这样殷殷看着我心下忽然一酸:这样做父亲的喜悦他是感受不到了吧。现在的他也知道我诞下双生儿的事了么?他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这样的心思和伤感我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我于是微笑微笑着伏上玄凌的肩膀“臣妾能为皇上做的事不多实在无法回报皇上多年来对臣妾的恩宠只能尽心竭力为皇上照拂子嗣绵延帝裔。”

    玄凌的声音徐缓在耳边像春水一样缠绵而温热“嬛嬛你为腾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他似想起一事眼中兴奋地耀起灼灼星火样的光芒:“嬛嬛朕要册封你为贵妃你要做朕最钟爱的贵妃!”

    我愣了一愣生子而晋封是宫中惯例我循例也不过是从一品夫人而已。即便玄凌私心宠爱不过是封号隆重些、赏赐更丰厚些罢了。而大周后宫中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妃皆为正一品。然则四妃虽然同为一列但贵妃为四妃之。从隆庆一朝开始更独有贵妃冠以封号玄清的生母舒贵妃便是如此。因此贵妃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最尊贵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要拒绝忙婉转道:“皇上若要给臣妾贵妃名位臣妾实实不敢受。臣妾即便因生子要进封按照祖制也只能进位为从一品夫人贵妃乃是正一品的名位一跃进至此位臣妾实不敢当也怕后宫诸位姐妹不服。”

    玄凌笑着把我拢在臂中温言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别人若要不服气尽管能和你一样为朕诞下龙凤麟儿能和你一样聪明贤惠成为朕时时也舍不下的‘解语花’朕也像疼你一般疼她。”玄凌眼中的温柔似要绵绵化了一般“在朕心中除了你再无人能担当贵妃的名位。”

    于是挣扎着要起身玄凌忙按住了我惊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情切推心置腹道:“嬛嬛知道四郎真心关怀。可是四郎细想端妃姐姐进宫最早、资历最高敬妃姐姐也比臣妾先封妃数年两位姐姐都是协理过六宫事务的功劳不小。若她们只居妃位而嬛嬛跃居贵妃难免寒了宫中妃嫔的心。”

    贵妃的名位自是尊贵只屈居皇后之下多半能让皇后忌惮。可是这样当其冲又是新生下了皇子皇后不要处心积虑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何况皇后本就是从贵妃之位登上后座的难免要刺心。我便是乐得让她刺心难受也不能为一时之快动摇了长久的根基。而且端妃、敬妃若因此和我生了嫌隙可是大大不妙。

    心念电转然而有了当年皙华夫人的例玄凌再不曾立过一位夫人我自然不愿惹玄凌不快于是道:“臣妾绝不敢忝居贵妃之位请皇上体谅臣妾一番心意。”

    李长一向知晓皇帝心思又最会左右逢源忙在一旁赔笑道:“莞妃娘娘这样苦苦推辞皇上也为难。恕奴才多嘴一句正一品的娘娘里头只要不是贵妃皇上可随意在其余三妃中择一名位给莞妃娘娘既成全了皇上对娘娘的爱惜又成全了娘娘对皇上的心意正好两全其美。”

    皇帝看了李长一眼笑道:“你这脑袋瓜子倒机灵不枉朕和娘娘这么疼你。”他思量片刻道:“贤妃不好德妃在四妃之末倒是朕自登基以来从未立过淑妃。”他沉吟着道:“淑妃淑德有慧给你最是相宜不过了只是到底有些委屈。”

    我眉蕴春色含笑道:“多谢皇上臣妾喜欢的很呢。”

    他略略想一想“四妃之中唯有贵妃可有封号以示于妃嫔之中独尊。嬛嬛是朕心头最爱自然例同贵妃于淑妃位份之外更存‘莞’字为封号。”

    这个“莞”字是旁人眼中的何等尊荣我心中却如割裂一般清晰分明。微微侧的须臾见窗外满地明月如霜真如霜雪被身一般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温热的掌心有脂粉的轻俏甜香安抚住我的肩头怜惜道:“好好地怎么打起冷战来了可是冷了?”

    槿汐眉心一动已然转头出言呵斥窗下侍立的宫女“娘娘刚生产完如何能开窗万一受凉可怎生是好!”

    那宫女是新挑进未央宫的斐雯她素来只在外殿服侍今日大约人手不够也进来了。她大约也吓糊涂了慌里慌张张口辩道:“方才接生婆婆说内殿里血腥气重才叫开一丝窗缝的……”

    玄凌不觉蹙眉打量了那宫女两眼道:“出去!冻着了娘娘还敢顶嘴掌嘴二十。”

    宫人们何等乖觉见玄凌微动怒色立时拉了满脸委屈的斐雯出去纷纷跪下贺道:“恭喜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在这响遏浮云的山呼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微微含了一缕且喜且嗔的笑意低声呢喃:“这个莞字宛如太液池春柳杏花下初见四郎。”

    玄凌面色转霁眉目皆是春色“嬛嬛莞尔一笑犹胜当年初见。”他转向李长道:“传旨六宫未央宫莞妃进正一品淑妃封号仍存于皇子满月之日同册嘉礼。淑妃出月后赐协理六宫之权。”玄凌看着我道:“嬛嬛你喜不喜欢?”

    我半是娇羞盈盈望着他道:“皇上的恩赏臣妾自然喜不自胜。”耳后根怦怦热了起来淑妃的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协理六宫的大权更重要。

    如今皇后执掌六宫端妃、敬妃与我三人共同协理六宫只要我们三人齐心皇后再想谋害我和我的孩子也不得不顾忌三分。我微微沉吟端妃倒是无碍只是敬妃……

    李长存心要来凑趣笑吟吟道:“奴才斗胆向娘娘讨赏娘娘这般恩福两全随便赏奴才点什么也好让奴才沾点娘娘的喜气。”

    我取过枕边一把安枕用的玉如意亲手递至李长手中笑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把玉如意还是上回庆国公的夫人送进来给本宫安胎祈福的如今皇子和帝姬平安落地这把玉如意就赏你吧也算是对你多年来尽忠皇上的犒赏。”

    那把玉如意原是用紫玉精工雕成刀工细腻温和更难得是用一整块紫玉晶莹剔透触手几能生温。这是极大的恩宠了李长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跪下磕了头道:“奴才原是玩笑娘娘这样重赏奴才实不敢受。”

    我笑盈盈看着他道:“这样赏你还有个缘故在里头……”我见玄凌也是一脸不解不由笑着望了一眼槿汐玄凌恍然大悟我抿嘴笑道:“这样大的恩典应该皇上来给才体面。”

    玄凌笑得畅快:“正是。李长从前为了你和崔恭人的事叫你们俩受了极大的委屈既然今日娘娘开了口朕就正式把崔恭人赐予你做‘菜户’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也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我微笑道:“皇上说得正是。宫里难得开这样大的恩典你们自要惜福。这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们的贺礼了。”

    昔日皇后借着槿汐与李长之事大做文章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更逼得槿汐十分受辱在一众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亏得她性格刚毅否则只怕早已一条白绫悬梁。如今我重提旧事更请玄凌公开赐了槿汐与李长做“菜户”也是给他们最大的脸面再不能有人为难他们。

    李长听得玄凌亲自开口欢喜得几乎愣住了。还是槿汐先醒悟过来满面通红拉了李长一同谢恩。李长拼命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谢皇上、娘娘厚爱崔恭人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既然赏与奴才奴才一定对崔恭人好。”

    花宜在一旁捂着嘴直笑:“公公还叫姑姑是‘恭人’么该改口叫名字了。”

    我心下一动亦微笑着打趣道:“槿汐是本宫身边的恭人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内廷总管管领着宫中所有的内监宫女岂不是本宫的恭人还是要处处以你唯命是从半点不像夫妻的样子了。”

    玄凌拊掌大笑:“嬛嬛这话朕是听明白了怕日后槿汐被李长其余总不成到时再向娘娘来诉苦了。”玄凌想一想道:“槿汐是正三品的恭人此番嬛嬛进为淑妃槿汐的职责亦要进为正二品慎人。”

    我推一推他娇嗔道:“李长是正一品内监总管臣妾的槿汐总归是要低人一头了。”

    李长何等伶俐忙又跪下道:“奴才也不愿委屈了槿汐。皇后身边正一品惠人槿汐自是不能担当。只是槿汐自幼在宫里服侍奴才打一句包票去管束几个宫女还是成的。”

    我斜斜飞一眼玄凌软语娇俏道:“皇上瞧李公公多会疼人哪。槿汐真真是好福气谢皇上为槿汐指了个好依靠。”

    玄凌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话都听得入耳“宫女中有正一品尚仪管领宫中所有宫女只是辛苦些。”

    李长连连谢恩口中道:“槿汐受了皇上和娘娘这样大的恩遇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我笑着推槿汐道:“还不谢皇上的恩典。”

    槿汐依言谢过烛火掩映下倒也稍有欢喜之色。玄凌道:“李长你这位爱妻如今可与你平起平坐了你可要好生疼惜着。”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槿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事了。只盼你以后平安喜乐也不枉你为我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一众宫人见皇帝给这样大的体面给李长和槿汐一窝蜂地涌上去给他们道喜。我欢喜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地向李公公和崔尚仪要酒喝去。”

    众人正闹着外头有小内监跑进来磕了个头满面堆笑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于热闹喧嚣之中几乎没听清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那小内监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在申时一刻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喜道:“申时一刻比淑妃的皇子还早了一刻出生。”他用力抱了我在怀中大笑道:“嬛嬛你听!你听!燕宜也为朕诞下了一位皇子呢。”

    我心下一松她到底是平安诞育了她与玄凌的孩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保她。然而旋即一紧她生的也是个儿子呢。但是面上依旧和静微笑“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他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交握着双手疾步转了两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嬛嬛你一回宫就给朕带来了这么多的福气。朕真心谢谢你!”

    我从容谦道:“皇上过奖了。皇上天命所授这福气自然是不用说的。臣妾倒觉得皇上今日连得二子可是极好的兆头呢以后皇上定会有更多的皇子。就许臣妾先占个好口彩先恭喜皇上了。”

    玄凌这才想起来问:“既是申时一刻徐婕妤先生下的皇子怎么到现在才来报?皇嗣诞育之事也敢延误么?”那小内监一时被吓住了忙忙磕头连说“不敢”。

    我在一旁劝道:“皇上息怒玉照宫离未央宫极远想来他们也是着紧赶来向皇上报喜了。大喜的日子皇上可千万别生气。”

    那小内监忙道:“奴才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刚到时听说淑妃娘娘也诞下了皇子于是未央宫的公公们也拉着奴才一同领皇上的赏说是沾小皇子的喜气奴才不敢不领啊。”

    我笑道:“可是皇上的赏延误了他们的腿脚呢皇上还怪罪他们真真是可怜见儿的。”

    玄凌哑然失笑随口向那小内监道:“你起来吧。”

    我依在他怀中轻声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徐婕妤?她此时一定也盼着皇上去呢。臣妾想二殿下一定和徐婕妤一样长得极白净可爱。”

    玄凌略一迟疑“那那里有太医看护着呢朕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笑道:“皇上要陪臣妾的日子长着呢只怕皇上腻味。徐婕妤初为人母皇上要多多关怀才是。”

    玄凌这才起身由小内监服侍着披上披风含笑道:“嬛嬛最识大体不愧是朕的淑妃。”他握一握我的手“好好歇着朕明早再来看你。”

    我唤了李长过来道:“别只顾着自己高兴好好送皇上去徐婕妤那里吧。”

    李长殷勤应了一声一行人送了玄凌过去。

第三十五章 胜算

    黑甜香沉的一觉醒来已不知天光几许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这一觉足有一天一夜。”

    我随意拢一拢鬓懒散靠在床栏上含笑道:“难得能好好睡一觉。”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会躲懒这一觉下来躲开多少请安问候的烦琐事呢。”

    我想一想不觉失笑“是呢。本宫这一生产各宫自然要来过一过情面。”

    花宜拧了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道:“皇上只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宫娘娘小主的礼。”

    温热的毛巾叫人觉得温暖而松弛我问道:“小皇子和帝姬呢?”

    槿汐一色簇新的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整个人亦明快鲜亮了起来笑着上前道:“皇上屡次来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许惊动娘娘带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处说话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烦难事只不便开口转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会睁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本宫一时不想见那么多人何况她们不过是那些场面话儿本宫也懒怠费神。若有嫔妃问起就说太医要本宫多多静养。”

    槿汐会意“这个奴婢会应付。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只是眼下得宠的滟贵人和胡昭仪不能不敷衍些许。”

    她提起滟贵人不过是笑语我生生愣了片刻痴想中心念如轮急转蓦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跹想起她爱惜地收集那样多的合欢花想起她说“最美的合欢只在镂月开云馆”……电光火石的瞬间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豁然清亮开朗竟原来——她有着和浣碧一样的心思……

    清晰之下种种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更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仪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罢了。那情意婉娈的“心悦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对“王子”而的啊。

    而她那只温顺无比的“团绒”虽不伤人可是它柔媚幽长的叫声却最能引聚群猫。更何况那一日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饰不住的对猫的害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觉了蛛丝马迹何至于要对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间有幽凉的气息流转一丝一缝牢牢透进天灵盖里须臾竟是一缕浅笑浮上脸颊。

    他自爱他的她亦爱她的未必息息相关。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

    我微微侧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将渐凉的萧瑟秋风漫卷在了外头只余柔和的清盈似珠的荧光柔和闪烁迷蒙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觉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进来道:“敬妃娘娘过来了小姐可要一见。”

    我微微沉吟阖眼思忖着道:“眼下我也不乏着去告诉敬妃谢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亲自请她来小聚。”

    众人素来知道我待敬妃客气她又是胧月的养母身份自不一般听我如是婉拒皆是纳罕不已。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带皇子与帝姬过来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只安静躺着养神。果然不过一炷香时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来了脸上的笑容还不及退去见我醒来更添了一重欢悦。

    我含笑欠身“倒有劳皇上先带着皇子和帝姬去给太后请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还用说这样生分的话么?”又问:“可觉着身子好些了?”

    他这样亲昵的口气我脉脉含笑道:“那么夫君劳累了且喝口甜汤润一润吧。”

    他顾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晓得咱们的孩子有多乖巧乳母抱着到面前竟一声儿也不哭母后欢喜极了。”

    大约是起风了监窗的树枝敲在朱色窗棂上“笃笃”轻响欢快如鼓点。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极为辛苦听闻又落了产后失调皇上今日可也带了二皇子去给太后请安?徐妹妹必定欢喜。”

    玄凌提了提我盖在身上的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笑道:“晓得你是顾虑周全的人若不带沛儿去燕宜吃心不说你更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儿?二皇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么?”

    他颔随手舀着盏中的银耳笑道:“燕宜很喜欢这个沛字。”

    我嫣然莞尔“丰足为沛是很好的意思。臣妾听了也很喜欢。”我停一停拉着他的手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那么也请皇上赏个恩典给臣妾一双儿女定个名字罢。”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们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个极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负。”他微微垂下脸脸颊有光影转合的弧度无端添了一点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产后就怏怏不乐难得有她高兴的事朕也自然会顺她的心意。”

    我微微觑他的神色试探着道:“听闻徐婕妤产后失调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好好将息着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这般就好了燕宜产后郁结不堪唯有看见沛儿时才高兴些。因着这些郁结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荣更衣的事伤了她的心。”他略略有几分亏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兴头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特例晋封她为贵嫔之外朕也会好好替她择一个封号。”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却已然释然了仿佛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说得也对燕宜的心胸的确是小了些不是嫔妃该有的气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亏欠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如天边的一片浮云。然而我只微笑道:“往后多历练着些也就好了谁没有这样年轻的时候呢何况徐妹妹又是这般冰雪聪明的。”

    玄凌不觉释然顺手折下榻边青瓷螺珠瓶中供着你的一穗铃兰簪在我鬓边含笑道:“论起诗书文墨来燕宜大约是和你不分伯仲的只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晓罢了。”

    我闻言端正神色低道:“皇上殊不知妇人干政乃是后宫大忌臣妾如何敢称通晓政事呢?如此说来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摇头道:“妇人干政这句话原是防备那些心怀鬼祟、恃宠生骄的人嬛嬛最能为腾分忧难道多读几本政书就成了邪魅之人了么?!”

    我怯怯忧然转牵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诞下孩儿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谨言慎行?譬如四郎方才的话原本是称赞臣妾的可是人多口杂、以讹传讹安知他日臣妾是否会因此事而受宫规家法严惩臣妾实在承担不起任何流言蜚语了。”向来天子明黄衣裳皆用金线织成锦绣山河那金线本是织了金丝的丝线不比寻常丝线的柔软服帖总有一股刚硬气。

    然而我晓得这世间的刚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听罢不觉色变连连冷笑“说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气你怀孕进宫之后多少流言在朕耳边刮过说你腹大异于常人所怀必定非朕之子。如今你诞下双生子恐怕她们到了你面前连舌头也要打结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这话好刻薄!听闻宫中诸位姐妹都曾想来给臣妾道贺只是臣妾实在无力相见罢了。时至今日相必众人的误会都已解了大家见面时依旧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们还有什么舌头可嚼只得拜在你脚下俯而已。成王败寇、表里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会用。”

    我伸手抚一抚玄凌的眉心柔声道:“岂能事事尽如人意面子上转圜得过就好了。”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眼底有浓密的柔情汹涌上来他忽然拥抱我用力地“嬛嬛你与朕是夫妻但愿不会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轻轻低吟“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只要四郎时刻相信嬛嬛咱们就是至亲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凉的触觉触觉之外更觉他唇纹的凛冽深邃。我蓦然一惊缓缓闭上了双眼。

    须臾的宁静时光簌簌地随着错金小兽炉里的青烟袅袅摇过似无声的风烟。打破这宁静的是玄凌的一句话“朕一直有句话想问你那晚你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就要临产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日子么?”

    我知他起了疑心缓缓松开他的怀抱捋一捋鬓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语。浣碧远远侍立在窗下听得这话不觉唇角微微一动见她方要启唇我微一横目已经笑颜如花“浣碧去端燕窝来嘴里苦想吃些甜润的。”转看向玄凌道:“大约臣妾身子重脚步重些惊了永巷瞌睡的猫那猫受了惊吓昏撞在臣妾肚子上虽说虚惊一场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后必定格外当心。”

    他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果真么?”

    “是”我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皇上方才还说要相信臣妾那么臣妾现下所说皇上就该相信——没有旁人只有猫。”

    他的目光良久滞留在我的面庞上真实的如冰坚冷渐渐化作秋日静水般的沉粹无奈他摩挲着我的面庞“无论是人也好猫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后宫再起风波。然而……”他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这事原本是无头乱子你又执意不肯说朕不深究也罢。只是种种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闲极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们还要嚼出哪些闲话来!”他怒气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则朕的后宫岂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传出去叫万民笑话!”

    我心平气和瞧着他愈加低柔婉转“皇上不要生气罢。后宫女人多闲极无聊说几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再论起来后宫的事再大也不过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这趟浑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实。——终究皇后娘娘是最贤德良善的。”

    最末的话我说得轻缓然而极诚恳字字扎实落在了玄凌耳中。他不觉失笑“你还怕落人口实——满宫里谁不晓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们晓得才不敢再轻视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皱里凝住了几分失望与不满“皇后从前是担得起‘贤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软了不知是否年纪大了的缘故。”

    我容色谨慎“皇后娘娘丽质天生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

    “三十许人?”玄凌轻轻一嗤“皇后比朕还年长——昨日见她眼角也有皱纹了。”

    我静静听着不语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说起这些伤感话来了。臣妾只说一句请皇上喂臣妾喝了这盏燕窝罢。”

    玄凌嘴角轻扬却也微笑了如此一盏燕窝吃完却听得门外小允子禀报“皇后娘娘凤驾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贵向来不轻易到嫔妃宫中上次为了槿汐之事大兴风流如今——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厌烦不已。

    皇后顷刻已经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气满面春风道:“淑妃好好躺着就是如今你是咱们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说罢忙向玄凌见礼。

    皇后着一身红罗蹙金旋彩飞凤吉服在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的夺目珠光中容色可亲仿佛欢喜不尽的样子。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母仪教人不敢小视。我忙谦道:“臣妾如何敢当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与皇后的郑重和威仪相比正在养息的我自然是容仪清减不过是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头上钗环几近于无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作点缀。皇后看见槿汐在旁倒是很高兴道:“听闻皇上赏了你和李长好大的脸面果然给你主子争气。其实尚仪也还罢了你年纪不小有个好归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谢过只依依侍立在我身边。

    皇后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身上可觉着好些了?生养孩子虽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养息着来日才好继续服侍皇上。”说罢又问我如今吃着什么汤药用些什么滋补之物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玄凌本只淡然听着不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着皇后道:“皇后这话若有心问一问太医岂不是比问嬛嬛更来得清楚倒费她说话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灿烂若花对玄凌的话仿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吟吟道:“太医归太医臣妾身为皇后为皇上打理后宫之事理应关怀嫔妃。”

    皇后的话自矜身份说得滴水漏我纵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城府与沉稳。我不觉看了玄凌一眼轻轻道:“多谢皇后关爱。”

    皇后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难产伤身少不得要好好调理了身子只怕一月两月间还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着要该如何说才好。

    果然玄凌悬心道:“沛儿如何?!朕早起去瞧过还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耸额前的几缕碎亦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双眸“二皇子现看着甚好只是太医说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积弱一定要好好抚养只怕一个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这话太医却不和朕说……”

    皇后露出几分谦和体贴的神色婉转道:“皇上正在兴头上太医如何敢来泼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过是求个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谨慎些才是。”皇后轻轻叹息甚是贤良“这些年宫中在子嗣上十分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三个皇子更该当心养护。”

    玄凌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的银耳甜汤沉吟片刻笑道:“皇后虑得极是是该如此才好。”

    我不动声色只含笑吩咐槿汐“这银耳甜汤不错去盛一碗来奉给皇后娘娘品尝。”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封过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虚悬已久如今甄氏是头一个出挑的臣妾想淑妃当年册莞妃之礼也甚是简单如今既要册为正一品淑妃又借着两位皇子一位帝姬降生不能不好好热闹一番。臣妾已经叫礼部去拟单子来瞧不日便可拿来与皇上过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辞道:“臣妾不敢承此厚爱按着规矩做已是过分热闹臣妾觉得还是更简约些才好。”

    皇后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话。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册封礼都要清减些其他妃嫔晋封不是连酒都喝不上一口了么?”

    我破格晋封淑妃已逾乱世皇后如此主动提及不仅无一言反对之辞更极力主张热闹我心下更是不安。玄凌却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赞许:“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浅浅一笑眸中露出几分鲜亮的福气恰如春柳拂水“臣妾与皇上二十余载夫妻如何敢不体贴?”

    玄凌淡淡一笑对之只絮絮与皇后说着册封礼上种种事宜间或问我几句。槿汐捧着银耳甜汤上来皇后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缠花玛瑙盏手指上的九曲金环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玎玲悦耳。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极细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咽下了才问:“银耳煮得很软和怎的味道这样淡?”

    我不觉讶然问槿汐道:“不曾放糖么?”

    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这甜汤和方才皇上所饮是同一锅炖的以新鲜蜂蜜混了绵白糖和枣泥入味。”

    皇后将缠花玛瑙盏往身边高几上一搁手上一弯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晃得如碧波荡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颜悦色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本宫倒也罢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汤本宫只是担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出清脆的“铃铃”声我只盈盈望着玄凌道:“是臣妾不当心。”

    玄凌也不多话只从皇后盏中舀了一点抿了抿笑容如天际浮光挥洒四落“已经足够清甜比在别处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盏呢。”他转看向皇后不以为意道:“总在旁处吃那样甜的东西也是腻足了。”

    皇后有瞬间的尴尬旋即笑起来“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还是淑妃细心。”

    玄凌虽是无心我岂不知这几句话大大刺了皇后之心。暗暗叹息一声我与皇后之间只怕积怨更深了。然而……我微微冷笑我与她之间怨结重重早已不可化解还怕再多几许么?且看我与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闲话几句皇后起身道:“只顾说话了原是想着来看看小皇子与小帝姬的说起来本宫还没瞧过一眼呢。”

    我正要出言推诿玄凌听到孩子便已眉开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着于。朕方才才从太后处带回来。你是他们的嫡母正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臣妾也没有旁的可给这双孩子倒是从前姐姐在时有几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了臣妾臣妾已经叫工匠连夜赶工制成一双玲珑玉璧给两个孩子保平安用。”

    玄凌的目光有几分凝滞他原本剑眉星目此时那星也如笼了湿润的雾气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觉道:“纯元她……”然而也不过一瞬他已然笑道:“她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给孩子用也好倒是你舍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过的长睫覆下宁和而深沉的影子连那笑意也逐渐深了仿佛匿进了唇角的细纹里“姐姐留给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时不时拿出来细看一番也是姐妹间的情分。”

    玄凌深以为然“这个是自然的。”他看一看皇后颇有歉疚之色“朕也数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灭了眼中一抹浅淡的无奈之色从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黄远不及年轻的妃嫔们体健适宜生育皇上闲暇时可多去胡昭仪处走走再不然敬妃也还算不得很老。”

    皇后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说得极是臣妾与徐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皇上许多年轻姊妹如周容华、刘德仪、福嫔她们都是好的”我下意识地踌躇然而很快笑道:“胡昭仪和敬妃都好连安昭媛处也可常去走走。”

    玄凌淡然转“你还不知道——安氏吃伤了东西嗓子已然倒了。”他颇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诧异心下旋即安危以胡昭仪的性子既摆明了得罪了安陵容必定不会再给她翻身的机会。

    皇后微一横目瞧着我道:“原不过是着了风寒将养几日也好谁知药知下去反而伤了喉咙只怕以后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胡昭仪手段竟如此之辣么?到底无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罢何必失声。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许是伤风得厉害了叫太医好好看着总能有转机罢。否则真当可惜了。”

    玄凌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罢朕倒是有几日没去看淑媛了如今嬛嬛和燕宜皆已生育只等眉儿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颔凤头步摇口中衔着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兴点点宝光流转“是啊如今只等沈淑媛了。”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珑点缀的华丽花边沉静微笑道:“但愿也是位皇子呢。”

    玄凌是与皇后一同离去的看过了孩子玄凌便道要陪皇后去整理纯元皇后的遗物。我自晓得其中的利害当年玄凌一怒之下逐我出宫泰半就是为了无心冒犯纯元皇后的事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脸来。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轻轻手着肩道:“小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多不值。”

    我紧紧抿着嘴唇良久才冷然一笑声音清冷如冰裂“好厉害的皇后!难怪当年华妃和本宫都折辱在她手里真真是咱们技不如人活该吃亏!”

    槿汐含笑摆手“其实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她沉稳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胜算是什么?”

    浣碧轻笑一声“她不过仗着有皇后的身份又抚养着皇长子罢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长子不是皇后嫡出实在当不得什么。且皇后这个位子么……”我不觉看向槿汐。

    槿汐会意掰着指头道:“皇后的位子多年来屡屡名存实亡前有华妃后有端、敬二妃都曾掌过协理六宫之权。且皇后并不承欢于太后膝下也不得皇上的宠幸不过是面子风光罢了若真论起宠爱来尚不如敬妃娘娘。皇后能够至今屹立不倒还能多得皇上几分顾念皆因为她是先皇后亲妹的缘故。娘娘可听清楚了皇后方才那些话?”

    我莞然失笑“一个纯元皇后够朱宜修坐稳一辈子的皇后宝座了。这才是朱宜修最大的胜算呵。”念及此我不觉恨恶切齿“只要她一日是纯元皇后的妹妹本宫就一日也不能扳倒她!”

    槿汐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轮轻轻在我手上滚动摩挲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们就有出头制胜的日子。娘娘且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除开前头的傅婕妤宫中还有谁比娘娘更肖似纯元皇后呢。”

    她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我心头还是猛地一刺仿佛整颗**滚烫的心在仙人掌刺堆里滚了一圈那痛楚虽细却半分亦挣扎不开。槿汐也不多语只细心为我戴上一套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仰脸看我道:“奴婢出言无状娘娘若生气只管戴上护甲狠狠打奴婢的脸出气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渐渐僵硬抚着冰凉坚硬的护甲良久不一言。许是殿内的沉香熏得久了吧那弥蒙如缕的袅袅浮上了心头浮得眼底微微涩。我抑住鼻尖的酸涩拉起槿汐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唇角牵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说我既要再回紫奥城必得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既然没有心……”我抚着自己的脸颊“惟妙惟肖地做一个影子是下下之策言行容貌相似也只是中庸之道否则皇上对傅婕妤之死也不会不足为惜了。若论上策么……”

    唯有做自己而又能勾起他对纯元的回忆才是长久的存身之道。

    槿汐低头思索片刻拨一拨耳上的点翠坠子低声在我耳边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当心今日皇后亲自探望皇子与帝姬皇上在倒也罢了。只是若以后咱们一个不当心……”

    “没有不当心的!”我打断槿汐“咱们既回了这里就只有事事当心人心可怖甚于虎狼凶猛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决不容任何人伤他们分毫!”

    浣碧安静听着忽而道:“小姐既要保着帝姬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诉皇上那猫是人指使的好让皇上彻查六宫咱们也可借机引到昭阳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么?我莞尔不语。与其如此我宁愿玄凌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胜于只顾眼前痛快。然而这话是不方便说开的我只侧身道:“我乏得很去叫花宜来给我揉一揉罢。”

第三十六章 旧欢如梦

    小皇子的名字不日便定了下来大周历来以水为尊又常道:“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因而皇子的名字循例从水部名为“予涵”。小帝姬的封号本容易取不过是择吉祥美好的字眼就是然而玄凌晓得胧月自小不在我身边养大于女儿份上自觉亏欠便叫我自己选一个封号。礼部选定的是“荣慧”、“娴懿”、“上仙”和“徽静”四个玄凌笑吟吟傍在我身边温然道:“礼部拟了十个来朕斟酌再三留了这四个你自己喜欢哪个?”

    彼时我已经能起身披着一件浅妃红的长衫立在摇篮边望着一双儿女微笑拿了一个小拨浪鼓逗他们玩耍口中道:“礼部自然挑好的字眼来凑都是一样的。”

    帝姬安静只好奇看着拨浪鼓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予涵却不一样小哥哥倒很想用手去抓模样十分活泼可爱。我瞧着予涵心底已然安心这孩子一双眼睛如乌墨圆丸一般并无一丝殊色。

    我爱怜笑道:“帝姬的性子沉静倒是咱们这位皇子只怕是顽皮的。”

    “一动一静正好。朕倒觉得皇子要活泼开朗些好想起予漓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见了朕就像老鼠见猫一般。”

    我回眸佯装嗔道:“皇上自己要做严父罢了不怪孩子害怕。”

    “那么朕答允你在他们面前只做慈父罢。”他笑:“你也正经想一想给咱们帝姬择个名号才是。”

    我如何舍得移开看这双孩子我只道:“皇上喜欢哪个?”

    “朕觉得上仙二字甚好。”

    “上仙帝姬?”我低低念了几遍回身笑道:“徽静也尚好。只不过……”

    他笑吟吟牵过我的手抱我在膝上“只不过什么?”

    我揉着额头娇笑道:“礼部定的封号不过如此罢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玄凌一个个读了几遍不觉大笑“上仙?咱们的帝姬难道比不上神仙么?礼部一个个腐儒当真是酸得紧了。”

    我故意叹口气“左不过是位帝姬罢了不拘叫个什么名字好养活就行。”

    玄凌抵在我的额头上“你这促狭妮子明明自己对小帝姬疼爱得紧还拿酸话来堵朕的嘴。”他吻一吻我的脸颊轻悄道:“咱们自己的孩子自己起个名字就好你且想个好的。”

    月白色的乳烟缎攒珠绣鞋轻轻点着地上的一盆水红的秋杜鹃“皇上给涵儿定的名字甚好涵者沉养也希望这孩儿将来懂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玄凌颇有欣慰之色自得道:“朕为咱们皇子的名字费了五六天的功夫才定下这名字来。涵者包罗万象希望这孩子能不辜负朕的期望。”说罢俯身慈爱地逗着予涵。

    我心头突地一紧隐约猜到些玄凌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只低头抚一抚帝姬娇柔的小脸。许是我的刻意吧我的眼肿看去这两个孩子的眉眼颇有几分酷肖他们的父亲皆是那样清嘉明和有至真纯的眼神。

    我不觉嫣然含笑低低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帝姬的封号便叫‘灵犀’可好?”

    “灵犀?灵犀!”他朗声念了几遍蓦地抱起摇篮中的小帝姬高高举起大笑道:“朕与你十年来心有灵犀咱们的女儿就封为灵犀帝姬。”

    玄凌这样高兴窗外如血的枫色映在他的脸颊上愈加添了红润。近年来朝政固然忙碌然而他亦夜夜笙歌佳人又加之前些年误食五石散之故昔年英挺的面庞上时时或有疲倦而苍白的影子。我几乎有些一丝恍惚。这些日子留心看来他是真心疼爱这双子女怎么会不疼爱呢?我是真以为是他的孩子是他盼望了许久的皇子和帝姬是兆意祥瑞的龙凤双生。

    心里忽然漫过一缕几乎不可知的冰冷的畏惧如果……他知道这双孩子不是他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咬紧了踌生生把这一丝恐惧压了下去。不!永远没有如果!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秋光渐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清苦的气息。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任时光无声如鸟羽翼渐渐收拢安静。宫人们皆守在殿外唯有浣碧侍立在鲛绡纱帷下垂拨弄着紫铜鎏金大鼎内的百合香。天气疏朗殿内香烟袅袅飘忽不断连眼前之景也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柔和气息。

    浣碧见玄凌抱了灵犀一晌笑着迎上前道:“皇上也抱累了交由奴婢来吧。”浣碧一色莲青的衣裳身姿楚楚。鬓边簪一枝半开含蕊的秋杜鹃倒愈加显得她一张秀脸白皙如玉娇如荷瓣。玄凌把灵犀交到她手中不由多看了两眼道:“这丫头跟了你许多年倒是长得有几分像你了。”

    我斜靠在美人榻上抱过一个十香团花软枕轻笑道:“这话多年前皇上就说过了说浣碧的眼睛长得像臣妾。”

    玄凌“嗤”地一笑看着浣碧退下的身影道:“从前只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罢了纵使眼睛像你也是个只知穿红着绿的丫头。如今年岁大了与你在气韵上也有一二分相似了。”

    我索性靠在枕上不起似笑非笑看着玄凌道:“皇上今日怎么了对着臣妾一个侍女就这样没口价地称赞没的叫人笑话。”

    玄凌失笑摩着我的肩道:“做母亲的人了反而小气起来她若不是你的近身侍女朕还未必肯说这几句话——不过是见了浣碧想起胧月来那孩子越来越大样子倒有几分像你了。”

    我扶一扶髻后欲堕未堕的一支白玉珠钗道:“其实胧月是像皇上多些与臣妾并不十分相像。”

    玄凌凝眸于我声音轻柔得如新绽的白棉“胧月的下巴很像你隐隐有两分傲气。”

    我心下微微刺痛胧月这孩子——我缓缓道:“胧月是天之骄女从小在敬妃悉心照拂下长大有两分傲气也是理所当然臣妾却是自问并没有傲气。”

    玄凌的手指绕着我散落在脖颈间的几绺碎手势温柔“你们母女都是傲气胧月的傲气是因为金枝玉叶是朕的掌上明珠。你却是身有傲骨才有傲气有时候朕对你的傲骨真是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他这一语很是真心的样子我不觉伤感了伏在他肩上。他的衣间袖上隐隐还是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久了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初入紫奥城的那几年迷醉不知的日子。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见烟霞白的窗纱外旖旎一树红枫如泣血一般离宫那年的情景如锥扎般扎入心底我不忍去想就势在玄凌肩上咬了一口面向他时已是且娇且嗔的神色“臣妾也恨不得狠狠咬一口皇上才解恨呢。”

    他不怒反笑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轻轻抚着我的垂道:“朕是真心疼你。如今你有了三个孩子除了胧月暂时养在敬妃处这对新生儿只怕也让你分身不暇。”他停一停“所以朕也是为难。你与胧月是骨肉相连若一直由敬妃抚养只怕你们母女情分上生疏得很。可若是接回柔仪殿你亲自带一来这两个孩子已经够叫你操心二来胧月和敬妃情同母女这样生生分开了胧月哭闹恼恨不算敬妃也要伤心的。三来……”他的声音渐次低柔下去透着无限宠溺“这是最最要紧的朕还想再给涵儿添个弟弟。”

    我“嗤”地笑一声别转头道:“皇上后宫佳丽虽无三千数百还是有的还怕没人给涵儿添好多弟弟么?别的不说眼前沈淑媛也是快要生产的人了。眉姐姐福泽深厚必能为皇上诞育麟儿。”

    玄凌揽我揽得更紧他的叹息如微笑落在耳边一点凉一点暖“朕只要咱们的孩子。”

    我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答允才是良久方轻若无声道:“只是胧月她……”抬头见玄凌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影着我妃色锦绣的华衣仿佛有一抹乌金流转。我晓得他心下转折为难并不亚于我。胧月是数位帝姬中最得玄凌欢心的他断不肯叫她受委屈也不肯叫我难过。

    而我心中更有另一重不安堆如累卵。敬妃……我微微沉吟低头靠在他“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啊!”

    他点点头“也是。终究是你的女儿。”他停一停“等胧月长大些再说吧。”

    帝姬以“灵犀”为号玄凌为她取了小字名唤“韫欢”。我也颇为喜欢笑向玄凌道:“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又可得欢喜天地皇上疼灵犀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玄凌笑着拢我入怀“灵犀的母妃是朕后宫第一才女做女儿的岂能太逊色了比作谢道韫也不为过。”

    我笑着去羞他的脸“皇上自卖自夸真要把韫欢宠坏了。”停一停又牛起了针线缝百衲衣。缝百衲衣的碎布皆是槿汐亲去民间贫苦人家一家一家讨来的又领着浣碧三蒸三曝而成绝不假手旁人。民意传闻穿百衲衣的婴儿可平安长大百毒不侵也是讨个好养活的意思。我道:“哪里求什么才高八斗、巾帼英豪呢只盼韫欢能平安嫁作人妇就好。”

    玄凌笑道:“这个心愿也着实容易朕的女儿还怕嫁不到一位好驸马么。等朕来日好好给灵犀选一个她心仪的就是了。”

    我低笑着啐了一口道:“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呢皇上就尽想着凤台选婿的事了。”

    玄凌抚着灵犀的小脸道:“你岂不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子自然要严加管教至于帝姬朕也不过是寻常人父罢了。”

    玄凌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我不觉停下手中针线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伏我此刻复杂的心思。良久他亦这样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棠梨宫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微微一笑起身去握他的手温然道:“总在屋子里闷着也不好外头秋高气爽的咱们去瞧眉姐姐罢。”

    玄凌挽过我的手从紫檀架上取过一件云锦累珠披风搭在我肩上一同漫步出去。

第三十七章 明月昭昭

    胧月的事每日总是悬心加之敬妃的缘故时日一长不免成了一桩极要紧的心事。我身子渐好也常与来请安道喜的嫔妃应酬如此过了十来日未央宫日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趁着清闲我好好思量了一番向为我梳妆的槿汐道:“等下去请敬妃来说话就说几日没得空了今日天气好请她挪动玉步来柔仪殿一聚。”

    槿汐用篦子细细篦着我的头淡淡笑道:“娘娘终于下定决心了么?”见我但笑不语又道:“若是敬妃娘娘带着胧月帝姬过来只怕就不好说话了。”

    我随意拨着梳妆匣中数十枝步摇拣了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上轻描淡写道:“我这几日总对敬妃淡淡的她不可能觉察不到自然明白我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敬妃来得很快盏中的茶水还未凉下来锦绣帘幕一闪她娉婷的身影已然端庄伫立在面前。

    我屏息静静看着这个女子走到身前。敬妃出身望族幼承庭训软而轻盈的织金飞鸟染花长裙清爽的攒心广玉兰花样上垂着疏疏的蜜蜡珍珠若稍稍走得乱些便会有簌簌的声响。然而她缓步行来静如寒潭碧水那是宫中女子的“莲步”意韵姗姗风姿袅娜。她走得一步也不错恰如一枝亭亭的剑荷凌波湖上次第开放。

    初次见她她还是明哲保身的冯淑仪安居紫奥城一隅与所有人都若即若离。然而因着从前对华妃的恨意因着她的三妃之位更因着我与胧月她也终于落到是非泥淖中来了。

    走得近了才觉她玲珑如蝉翼的鬓角微微蓬松心下明白她得我邀请必然急遽赶来。敬妃素来闲雅于装束上也较寻常嫔妃简约些许常常是六七分新的衣裳还穿在身上连珠翠也简单大方何况她与我是这样熟络了。而今她却正装而来却在这简素随意中多了不少生疏。

    我心下微凉。我与她到底也是生分了。

    待她走近我已然微笑起身“难得今日有空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罢。”

    敬妃含笑道:“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敢不到?”说罢瞧着我“淑妃娘娘甫生育又要应付种种礼仪琐事只恨不能分身我也不敢常来打扰。”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姐姐如今叫我娘娘可见是真要生分了。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人‘淑妃’不过奴才们嘴里叫一声我如何当得起姐姐这句‘娘娘’呢。”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拢好袖口曼声道:“纵然妹妹客气到底尊卑还是在的。”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虚悬十余年到底是妹妹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见皇上是真心疼妹妹——还破例准许保留封号那可是贵妃才有的礼遇啊。”

    我亲自斟了一盏茉莉花递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若论起品德资历来姐姐难道做不得四妃之一么?何况……”茶香袅袅如雾有着清逸怡人的温热芬芳“何况那个莞字……”

    敬妃怔忡的瞬间竟流露一丝浅浅的艳羡之色“那是个很好的封号。”她的手安静伏于膝上白得与丝带上系着的一块羊脂缠花玉玦一般无二“妹妹离宫那几年里皇上偶然有一次说起初见时妹妹于初杏新柳的上林苑中莞尔一笑嫣然无方令三春失色……”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裙幅平静道:“皇上过分赞誉了。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容色倾城、颠倒众生否则如何能在宫中占一席之地呢?”

    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并不是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的——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而已谁又能挽得住最好的年华呢?再好的皮相也总有朽败的一天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而已。

    紫奥城中的女人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站在开头就已经猜到了收梢。

    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只卷起帘栊看着窗外秋色如妆澄明欲醉。

    未央宫内地气和暖刚入九月宫中早已遍笼暖炉走到哪里都是春意融融的温暖。加之玄凌嘱咐未央宫中务必花树要常开常新因而所植诸如樱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命御苑花匠送来五色梅、折鹤兰、玉蝶洒金等奇花异草赏玩。因而眼下虽近初冬未央宫内仍是繁花似锦、盛意无限兼之这几日天气晴好花树吸饱了明璨日光愈加娇艳明媚。更有两株南诏进贡的名“夜落金钱”的花树开金黄如稠的花朵色泽艳烈如火鸟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缤纷落地犹如地面遍撒金钱令人惊叹不已。

    侍奉在侧的人早被我打了出去敬妃的含珠亦远远陪侍在殿外。我缓缓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偌大的柔仪殿繁丽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橘皮时汁水迸溅的声音。寂静里敬妃的声音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秋光沉醉竟胜春朝”她随手拾过床边的一柄秋扇“都深秋了淑妃妹妹身边怎么还放着扇子?瞧这做工精细想是平日赏玩的。”

    我瞟了那团扇一眼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凭栏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似工笔描绘的白牡丹花儿清约可人。旁边题着两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柄是白玉镂空刻花的底部垂着一股杏子色的流苏落在敬妃清雅素丽的衣袖上隐隐显得单薄。

    我微微一笑“哪里为着好看呢?不过是为了时时给自己提个醒罢了——秋扇见捐连班婕妤绝世才情都不过落得个独长信宫的下场遑论咱们姐妹。”

    敬妃微微变色尴尬笑道:“淑妃妹妹都说这样的话可叫我们怎么好呢?”

    “姐姐如何与我一样?”我微笑注目于她“皇上给我这样高的位份荣宠外人看来何尝不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然而姐姐心细如知道我已无娘家可靠不过是风雨飘萍、如履薄冰而已。”

    “皇上他……”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冽“登高必跌重。如今我越是风光来日一旦被谗言所害必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我看着敬妃手中的团扇轻轻道:“喜欢的时候便是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一旦不入眼了便是一般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不过和这秋扇一般罢了。”

    敬妃微笑道:“旁观者清妹妹也听我说一句——皇上心里有妹妹才会这样几年放不下。”

    “那么……”我索性挑开了话头“敬妃姐姐一向慧智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既然明知皇上对我还不算轻视为何还要与我作对?”

    敬妃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从高耸的螺髻底下垂落下来被冷汗腻在脖颈中髻上一只温润厚重的和田白玉凤凰口中衔着一长串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璎珞和几乎是纹丝不动。

    而她此刻的心情未必有这样平静。

    须臾她抬牢牢看住我神色败若死灰静静道:“你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历来沉稳可是如今失算了。”我停一停“槿汐与李长之事便是姐姐告诉皇后的?”

    她不语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有神色无奈。我徐徐道:“我一直在想当日是谁走漏了风声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来。李长和槿汐都是谨慎的人处处小心。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一日那枚柳叶合心的璎珞被你看出了是槿汐的手艺。当日在场之人除了我唯有眉庄和你眉庄自然不会在这些事上留心。而敬妃你却在那些日子时常出入皇后的凤仪宫。”

    她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着手中的团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凄然笑道:“淑妃冰雪聪明既然都已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姐姐为何不否认?”

    “如今你权势煊赫圣眷隆重自然有你的耳目灵通我否认又有何用?”敬妃长叹一声忽而一笑“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终日悬心为难寝不安。我这样害你终是我对你不住。”

    心下微微恻然相交多年敬妃终究不是恶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不争圣宠也甚少与人交恶当年华妃独大之时亦可忍辱保身。今日种种不过是为留住胧月在身边。”

    敬妃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无胧月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圣宠优渥即便失宠皇上也不曾真正将你忘怀。你如何能明白那种隐没于深宫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觉。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礼遇的妃子而那礼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实意。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吗?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其中三十一块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这每一块我都数过无数遍否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鲜亮的秋色里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其实一早就明白我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华妃的一枚棋子罢了。华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礼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敬妃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她抬望住我“当年你离宫时把胧月托付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自我入宫我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我没有绝世姿容更无子嗣可依。应允抚养胧月一则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二则也可打长日寂寞。可是……胧月这般可爱在我心中她已经和我亲生女儿无异……”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回宫……”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宫何止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连旁人的人生也无端被我打扰。然而她对胧月的爱护真真让我感动。

    我静一静神轻轻道:“姐姐方才说我耳目众多才知晓姐姐出入皇后宫中之事。”我轻嘘“姐姐岂知并非我有意留心姐姐行踪而是皇后昭然明示与我。”

    敬妃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与之辈但她又何苦如此?”

    我轻轻颔“是否善与之辈我不知晓。我只告诉姐姐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为姐姐好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姐姐曾在凤仪宫频频来往。可风声却明白无误传到柔仪殿——姐姐细想就是。”

    她沉思是片刻悚然惊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们自相残杀!”

    “姐姐聪慧。”我低低叹息一声“胧月在姐姐膝下数年皇后如何不知姐姐有多重视这孩子——而我身为胧月生母回宫后必然要把女儿接回身边。只消稍稍在其间挑动我与姐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鹬蚌相争……”

    敬妃颓然叹息“那么必定是皇后坐收渔利了……”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轻轻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宠我只希望胧月能多在我身边几年可是我瞧你这样疼这孩子势必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只怕她早忘了我这个养母了……”她垂下目光“我不过是想借槿汐一事叫皇上觉得你不适合抚着帝姬……”

    许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换作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让人更何况是掌上明珠心头娇肉呢。我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开口帝姬下嫁前都由敬妃抚养不许我时时探望。”

    她的沉默印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只是唯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胧月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从前的悫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换皇长子的前程落个冤枉了断莫非姐姐也要学悫妃的糊涂么?”

    她言及胧月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没有旁的选择。”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胧月直到帝姬下嫁。”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胧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

    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示。”我郑重其事“韫欢与涵儿甫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胧月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敬妃道:“胧月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敬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嬛儿多谢你!”

    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胧月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胧月。”

    我微笑“姐姐对胧月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姐姐肯为我照顾胧月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敬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我递至敬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皇上独独赏给华妃的欢宜香为御香局特为华妃所制。我曾在华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

    我不觉冷笑“华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华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

    敬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荷包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

    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我淡然道:“华妃死后宓秀宫中一切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这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

    “当年华妃为引荐丽贵嫔侍奉皇上枕席曾让她在宓秀宫中住过两三月。丽贵嫔得皇上钟爱却无所出反而是别居他所不太得宠的曹琴默有了身孕——难怪!难怪!”她的眼睛血红欲要沁出血来喉中荷荷有声牢牢捏住那个荷包几乎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你只告诉我是谁?是谁!”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敬妃她从来是从容恬淡的。然而不得生育是她的永殇。

    “当年我因小产失子也是深受麝香之苦。我原以为是有人在我平日所用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想意外查出欢宜香之秘。我本可以不告诉姐姐难得糊涂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今日她既要把我与姐姐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我又何须再做忍耐?!姐姐只想一想当日是谁让姐姐与华妃同住宓秀宫?而我素来听闻那一位入宫前便善知药理更与安贵嫔有志同道合之处喜爱调弄香料。”

    敬妃怔怔良久连连冷笑。她笑得那样淋漓仿佛不曾受过这世间的苦难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皇后我从前真当看错了她!”

    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为时未晚。”

    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喉结然散落于地。她在这样碎冰般硌心的声音中伏在我怀中痛哭。热泪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入宫十载我从未见过敬妃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恨意随着泪水薄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紫奥城中永无断绝。

    我未尝不曾这般绝望痛哭过也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和一。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全然没有温润恬和的气息。她的喉咙干涩哑然“我一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皇上知道么?”

    我略一低一低头终究恻然“没有他从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但愿他不知道否则这十六年的情分当真是一场笑话了。”

    我心下寂寥而伤感“这句话只说给华妃听罢。”

    她深深看着我“从前我只羡慕你盛年得宠后来怜惜你屡遭变故。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

    敬妃深深吸一口气“你早知她这么对你却能忍耐至今。换作我在你这个年纪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只看端妃姐姐罢了况且在甘露寺礼佛数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冲动。”

    敬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她眼底有默然深沉的恨意“怕只怕我来日见到她会狠狠一掌掴上去。”

    我莞尔“若在当年姐姐必定会这样做。只是如今姐姐断然不会逞一时之快。何况姐姐还要安心抚育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冯若昭即便是十七岁的冯若昭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掴下去以免扑空。”

    我笑一笑“宫中妃嫔无数皇上当初选姐姐牵制华妃未尝不是看中了姐姐这长处。”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辞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静一静。”

    我端然坐着道:“姐姐自便。”

    敬妃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来时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秋阳明暖拂落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贴画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第三十八章 同心

    数十盏明灯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与端妃相对而坐各自执了棋子对垒分明。眉庄身形渐显只做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子上要绣的花样。偶尔砖头看一眼我和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和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声端妃笑起来:“观棋不语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学男子观棋不语。”

    端妃执着棋子笑“原我瞧着你老实敦厚岂不知你已学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当真如今只你一人怀孕皇上越把你宠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说眉姐姐也就罢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只去三个地方你的柔仪殿徐贵嫔的空翠殿还有便是她的莹心殿。你们都知晓了结果皇上整日日念叨着淑媛能再添一个皇子就好燕窝是流水样送进莹心殿去还怕不知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紧——只看着淑媛呢。”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到:“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何尝是疼我不过是看肚子里的孩子的情面罢了。”

    端妃的眉目在烛影下显的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是看景春殿那位——听说得面些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和在冷宫有什么区别。”

    眉庄轻轻一横头也不抬“姐姐就心疼她我却不心疼。先别说谁没熬过那样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尝疼她只不过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听说胡昭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没下那么重的手。”

    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来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到:“皇后……谁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作母亲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作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我执起一把小剪子减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也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来连枕头被褥被泪水打湿了。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她顿了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望向均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没瞧见昨日惊人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疯。”

    烛影摇红愈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是司空见惯即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够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生!”眉庄怀孕以来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哪怕她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生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袖子“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eb用户请登6.net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6bsp;眉庄折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嗡然看着我到:“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来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颌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来。”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望住墙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颜是否已久只觉得侧影如见比当年清瘦了些许。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秀的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记忆中穿来看着我到:“方才看着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点头“我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你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氏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爱打哑谜了。”她停一停“我只知傅婕妤入宫那一天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风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姐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

    “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唯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晓我的意思“当日之事实在蹊跷。我总想不出五食散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宫里她与皇上一同服食总不会一无所知。”

    端妃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慢条斯理道:“如若她也觉得时时有被人夺宠之虞一心想要固宠又不愿只凭容貌承恩于殿上再有人从旁诱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终究也是逝者了个中情由实在不必多加揣测顾好自己才要紧。”

    端妃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敬妃联手我太晓得她的脾气未解此仇她是不能罢休……”

    “她不会冲动的姐姐安心。”我笑盈盈望着端妃。“其实姐姐是最睿智的……”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放心我断断不会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气沉静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来洞若观火最能冷眼看清乱局。再者若让姐姐沾染了是非来日我若有不虞也怕无人说得上一句公道话了。”

    这日天起清爽寒意却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了。我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灵犀和予涵正看着谨汐和浣碧在后院里翻晒着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头阳光耀目晒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我兀然抬头却见敬妃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仰望远远天际却不晓得是何时进来的。不觉笑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就进来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生一般“也没什么只觉得同样的日头在柔仪殿看就是比在均昭殿看舒服。”

    其实均昭殿并不富丽唯一的好处就是日光充裕即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均昭流霞”更是紫奥城胜景之一独独赐予敬妃所居可见玄凌对敬妃的重视。

    她转念向我笑一笑“带我去看看韫欢和涵儿好不好?”

    我点头牵她的手进去锦绣堆褥中灵犀和予涵一边一个安静睡着乳母支颐在旁轻轻拍抚。

    敬妃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睡梦中孩子绯红的小脸声音轻微得似柳梢溅起的涟漪“人人都说均昭殿日光丰美仅逊于皇后的昭阳殿都说当年华妃之下皇上最爱重的就是我。可是从那日我知道皇上不过是携我以衡华妃之势时我的心里便再没有见过阳光明媚的时候了。”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和华妃同住一宫的那些日子我直到今天做梦还会惊醒过来你想不出她那样一个人会弄出多少下作的手段来难为你既然皇上的恩宠不可靠我只疯一样想要个孩子让往后的日子不那么孤苦无依。”她的手指微微抖“我总当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后来新人6续进宫皇上也不大理我了我只好了断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声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敬妃点头鬓间饱满的白玉凤凰微微颤动“我总当是的。你离宫之后我有了胧月。”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温柔得似能沁出水来“她刚到我宫里时那么小软软的一团。那天下着雨送他来的内监不当心半个襁褓都湿透了胧月冻得直哭。他们又欺负靳娘是新来的乳母给她吃的肘子里下了许多盐害得靳娘都没有乳汁饿着胧月。我恨极了抱着胧月在均昭殿前动了宫规把那起子奴才个个打断了腿从此再无人敢轻视她半分。我要叫这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胧月帝姬并非没有生母爱护在我冯若昭处她便是均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动要抚育废妃之女还要叫人不敢轻视敬妃的确是煞费苦心。

    睡梦中的灵犀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怀她的手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船把灵犀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睡得舒服灵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灵犀放入小床中凝视她小小的脸“那时候胧月日夜哭个不休非要人抱着才肯睡。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个不信一个不靠只和淑媛一同陪着胧月乱流去抿一抿。”她一笑“我这样说并非炫耀妹妹可别吃心。胧月到底也不是我亲生的若是亲生的或许要被我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胧月教导得很好。”

    敬妃神色复杂附在我耳边道:“当年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无数苦药甚至在宫里偷偷养了个小相公。”我闻言变色忙把平娘和钟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疯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来为宫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后知晓不治姐姐一个秽乱宫闱才怪。”

    敬妃静一静道:“不过是个手脚会动的檀木娃娃我只为求子之用当是也是病急乱投医一两月后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敬妃冷笑一声“近日旧事重提并非说我当日昏愦我爱子如命谁害得我今生无望我誓不与她善罢甘休。”她手中“咯”地几声脆响面上依依含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来其实手指上戴着的几枚琉璃白玉护甲被生生扼断在手里零落在地上。

    我拢一拢鬓边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办了。”

    我挽着敬妃进了柔仪殿重烧了暖炉又叫小厨房炖了贝母乌鸡汤来一同用点心。浣碧服侍着我们吃了又打了几个小宫女换了瓶里的菊花我斜坐着看他们忙碌说笑也觉得有趣正与敬妃闲话玄凌已经进来笑道:“远远听见你这里语笑喧哗好不热闹。”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这热闹引来了。”敬妃见玄凌到了当即起来行了一礼。

    玄凌爱怜地拢一拢我道:“你在这里朕怎么舍不得你不来呢。”又看敬妃“你本来就和淑妃交好是该多走动。”

    我笑着斜他一眼柔声道:“秋凉了皇上一路过来必觉得冷拿热毛巾焐把脸把。小厨房里做了什锦蜜汤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尝尝?”

    玄凌道:“正好渴了你倒想着。说来也怪明明朕有时想着你劝朕要雨露均沾往别的宫走可是无论到了哪里什么点心汤水总觉得是你这里的最好。”说罢唤小允子捧了上来。

    我婉转看了敬妃一眼娇嗔道:“敬妃姐姐在这里呢皇上也不害臊!”

    敬妃抿唇而笑“皇上说的也是实情别说是皇上连臣妾也——惦记着淑妃妹妹这里好无事也要来走上两三趟——只怕妹妹嫌烦。”

    玄凌点头而笑“她怎么会嫌烦。你把胧月带上涵儿和灵犀都是她的弟妹孩子们总在一起好。”

    玄凌这话说得体贴婉转我亦感激。若说为我叫胧月来只怕敬妃吃心而论手足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微一思索索性把话挑明“方才臣妾与敬妃姐姐商量了涵儿和灵犀都还小少不得臣妾照顾实在是无暇养育胧月了。只得请敬妃姐姐辛苦几年待得胧月来日出阁下嫁再好好写敬妃姐姐就是。”

    玄凌不意我有此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扬唇笑道:“甚好!你既与敬妃商议定了朕也不用总是为难。左右均昭殿与柔仪殿也不远多走动就是了。”

    敬妃见玄凌欣然应允忙起身谢恩。玄凌抬手饮了一口什锦蜜汤抿嘴道:“的确不错。”又道:“这汤里有菊花菊花性凉你还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颌轻笑“臣妾晓得原就是预备下了给皇上的皇上国事操劳喝些清新下火的东西最好。”

    他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还是你最有心。”有瞬间恍惚仿佛还是那个人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与我说笑我几乎微微怔。玄凌道:“好好地怎么呆着可是不舒服么?”

    “臣妾没事……”我正欲说下去却是内务府的内监到了行礼到:“启禀皇上给徐贵嫔的封号已经拟好了请皇上御笔亲选。”

    玄凌道:“朕看了一天的折子眼睛正酸。”说罢看我“嬛嬛这是拟给燕宜的封号你读给朕听就是。”

    我含笑答应接过红纸一看用金漆写着三个字分别是顺恭珍三字。

    我方念一个顺字玄凌微微颌而笑道:“这个字不错。”

    我方要赞成心中一动骤然响起往事恰好撞见敬妃看我的目光晓得她也已经想到了。果然敬妃浅浅咳了一声道“皇上先头华妃的谥号就是这个顺字现在徐贵嫔用恐怕不吉。”

    玄凌微微作色道“不错换过一个也就是了。”说罢向我道:“再念。”

    我曼声道:“是个恭字。尊贤贵义曰恭执事敬让曰恭。”

    玄凌微微点头“这字用来说燕宜很贴切先放着再念下一个。”

    我恬和微笑道:“是个珍字。”

    “哪个珍?”

    “珍珠的珍。”我笑扬了扬纸“徐妹妹为皇上诞育了二皇子皇上必然是爱如珍宝了所以内务府定了这个字。”

    玄凌轻轻一嗤“珍字虽好可是用来对燕宜……虽然她辛苦为朕诞下了皇子可是她在朕心中还算不得如珍如宝这个字未免过誉了。”

    我心头一怔初次见到徐燕宜的情景蓦然浮上心头。一片郁郁青青的浓密翠色之中她孤影而立吟诵令人伤怀不已的《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她是真心爱慕着玄凌的啊可是这份真心……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贞字好不好?”

    玄凌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哪个贞?”

    我娓娓道:“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皇上觉得珍珠的珍过誉了那么臣妾倒觉得同音的贞字就好。徐贵嫔入宫多年皇上也说过宠幸不厚。而徐贵嫔一心一意为皇上诞育皇嗣忠贞可嘉。不如就赏她这个贞字做封号以全她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敬妃微含赞许之色玄凌笑着捋一捋我柔软的鬓道:“既有出处又贴切又有褒奖之意朕还有什么可驳回的。”说着踢一踢底下跪着的那个小内监道:“淑妃娘娘的话可听明白了去罢。”那小内监忙不迭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去传旨了。

    敬妃察言观色笑吟吟起身道:“臣妾想先去玉照宫向贞贵嫔讨喜先告退了。”

    玄凌挥一挥手想了想又道:“你去告诉燕宜说朕明日再去看她叫她好好养着朕要看她在册封礼上精精神神的。”

    敬妃屈膝退下顺手合了殿门。我见玄凌笑吟吟坐着喝蜜汤不觉失笑:“不过一盏蜜汤而已皇上何至于高兴成这样。”

    玄凌用力一拉把我拉到他膝上坐下颇有几分感慨“蜜汤不过是入口甜而你所言所行则是叫朕入心而甜。”他握住我的手臂拥我入怀“你疼惜胧月自是母女之情然而如此顾念敬妃与燕宜朕实在欣慰。”

    “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不能不为她打算。”我温然道:“事事都勉强不得臣妾总要以胧月为先。敬妃姐姐眷顾胧月良久为人又忠厚爽朗臣妾与她亲厚也是应该的。”

    玄凌笑:“你与贞贵嫔不甚往来倒很喜欢她。大约她饱读诗书你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的。”

    我低声音温柔“臣妾瞧她很爱重皇上时时以皇上为重臣妾很是感动。如今她几经辛苦才为皇上诞下二皇子……”

    玄凌按住我的唇“正因如此朕才特别赞许你”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样苦心周全着实难为你了。”

    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玄凌面上有奇异的贴心的色彩。这样的贴心若是在数年前……

    他的呢喃渐次低下去“你一切安心朕总教你如意即是。尚有一份惊喜你必想不到……”

    我良久无言静静靠在他肩上。如何惊喜呢?我的日子永远是惊多于喜。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第三十九章 荣极

    我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安陵容失宠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动连管文鸳也无所动作。收藏~顶*点*书城书友整~理提~供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我越觉得不安。仿佛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作叫人骨子里开始慌。

    温实初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我与一双子女。

    时光弹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我与徐燕宜同行册封嘉礼。

    天未亮我已起来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我册为贵嫔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生的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花宜帮衬着在髻上簪上十六簪钗。昔年流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饰得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荣极一时流朱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销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淑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人宝篆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已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着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似的服制她静默的微抿的神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的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

    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阳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日盛礼愈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让辇之德么?”

    我笑意莹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

    他携我的手声间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花宜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淑妃一向聪颖**善识大体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也该好好将息。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顾一双儿女不日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不语玄凌笑语不解“朕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抚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说罢笑看着我声音愈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物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淑妃么?”

    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嫔妃之即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信我满脸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好好用着您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他凝神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进皙华夫人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升更衣笑声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与我自柔仪殿接回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重华殿早已饰一新远远便于工作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红纱飞扬玻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已到齐按位就座。眼见玄凌引着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已知道其实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没有有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她怎样好好到我有单纯而至真的快乐。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惧。而滟贵人那个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全文完)

第一章 却教移做上阳花

    礼毕已近黄昏时分,丝竹声悠悠扬起欢颂之调,我与徐婕妤各自回宫更衣,准备夜来的合宫夜宴。

    因夜宴多为宗亲内眷,也不必按品大妆,只雍容华贵即可。劳碌整rì,予涵和灵犀赖在rǔ母怀中贪婪吮吸rǔ汁,我偷闲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匀面梳妆,槿汐则将各府公卿送来的贺礼一一清点。

    槿汐笑道:“东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里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来么?还怕娘娘看不上眼。”

    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润,赤金牙云盆里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愈加衬得纤手明白如玉。花宜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给我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我闷在毛巾里道:“槿汐眼光极佳,只拣你看得上眼的告诉本宫。”

    槿汐徐徐道:“晋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触手生凉,跟玉似的。”

    “胡昭仪事事不肯落人后,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样的。”

    槿汐又道:“平阳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绿翡翠珠链,颗颗翡翠珠浑圆通透,十分均匀,雕做孔雀的翡翠sè泽又绿又润,做工和成sè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个心思留心女儿家的东西,那是庄和德太妃肯费心。这样的好东西,想是先皇积年的赏赐。”我停一停,“稍后把本宫那串金丝香木嵌蝉玉数珠送去德太妃那里,就说本宫谢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声“是”,“还有一双沛国公府送来的文犀辟毒箸是极好的,虽说银箸也能测毒,却远不及这个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无比,防不胜防,到底沛国公有心思。”

    我蓦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国公尤家?”

    槿汐点着礼品单子,转首笑道:“除了他们家,哪还有别的?”

    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静娴,原是要指给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么?”

    小允子笑着上前道:“这个奴才可知道。还没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愿出阁,至今还耽误着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一紧,瞥一眼在旁拣选衣裳的浣碧,暗暗摇头。偏生浣碧耳尖听见了,为我拣过一袭暗朱sè金罗蹙鸾华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与六王了么?天下倾慕六王的女子那么多,王爷连她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过吧!”

    小允子尚不知浣碧为何动气,不由暗暗咋舌。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听清楚了么,皇后今rì用什么首饰?”

    小允子打一个千儿道:“打听了,纯用赤金。皇后已经更衣,准备着出门了。”

    我淡然点头,“那就好,本宫也无意和她在今rì冲撞起来。”趁着浣碧为我更衣的间隙,我轻声道,“方才为何动那么大气,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别过头道:“奴婢便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着六王似的,叫王爷难堪。”

    我轻叹一声,“她也可怜,好好一个公侯小姐。”说罢更衣毕,只斜倚在贵妃榻上,套上海水玉护甲道:“贺礼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东西,那些寻常玩意儿收起来留着赏人。”

    品儿半蹲着为我佩腰带上的香囊,笑着凑趣说:“别的也就罢了,只一样清河王送来的珊瑚手钏,奴婢瞧着jīng致得不得了。”说着递过来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洁白的雪绢上静静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钏,粒粒浑圆饱满,做九连玲珑状,宝光灼灼似要灼伤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刚一触目,心中一阵绞痛,拾在手中细细把玩。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怎会不懂得?怎能不懂得?

    心中想着,手上已不自觉将它套在腕上,淡然道:“起驾,咱们去重华殿。”

    我被众人簇拥着徐徐步入重华殿内,皇后早已端坐在玄凌身旁,正红sè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sè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我着次一sè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贞贵嫔用更浅一sè的绯红蹙银繁绣宫装,玉sè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除此,在座嫔妃内眷皆不得穿红,连相近的橘粉之sè亦不允许。

    岐山王生xìng好sè,近年来每每宫宴总不携正妃出席,身边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轻侧妃,他亦深以此为傲。清河王与平阳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饮酒而已。我的目光轻轻与他一触,旋即低头,笑盈盈向玄凌问安。

    玄凌拉过我的手,神sè亲厚,附在耳边低笑道:“你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会哄臣妾。”

    说罢饮酒开宴,歌舞如云。觥筹交错,宴饮至尾,我已经觉得酒气上涌,满面皆是chūnsè,一旁贞贵嫔更是不胜酒力,玉峨倾颓。我倚在玄凌身侧,轻声道:“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顾妹妹。”

    玄凌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还残留着“玫瑰醉”的嫣然之sè,含笑低声,“朕想去柔仪殿。”

    我推一推他,婉声喁喁,“贞妹妹产后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天长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声音越发柔腻,“臣妾不争一时。”

    玄凌淡然一笑,侧首低低向贞贵嫔耳语几句。贞贵嫔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庄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时候便告辞回了棠梨宫歇息,我一时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宫去。

    四帷金铃翠幄软轿已在外头候着,夜风一吹,只觉得两颊滚滚烫上来,头晕目眩,脚下也虚浮起来。骤然手臂一暖,只听一把清凌凌的声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后劲却大。娘娘想是酒气上来了呢,还是走走好,坐轿越发要头晕了。”那声音虽清冷似冰珠,然而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头去看是谁,却听浣碧不咸不淡道:“滟贵人安好。”

    滟贵人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我见惯了她素rì浓妆冷艳的姿态,乍然一见亦觉惊艳,然而心头一突,骤然想起旧事,不动声sè推开她的手,道:“滟贵人也要离席了么?”

    她粲然一笑,贝齿分明,“今rì是娘娘的好rì子,娘娘都要让爱于贞贵嫔,嫔妾怎能这样没眼sè。早早回去抱我的团绒歇息便了。”

    她说起“团绒”,我心下愈觉奇怪,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贵人的团绒极是可爱,不知长大了些没有?”

    滟贵人浅笑盈盈,“娘娘若有兴致,不如移步去嫔妾的绿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她口中说笑,一双凤眼似一对黑曜宝石,暗暗流光溢彩,不胜妩媚。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动辄无数人跟着,兴师动众,只怕把嫔妾的团绒给吓得不敢吭声了——团绒最妙便是它的叫声呢!”

    我听她有意无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索xìng笑道:“今晚夜sè如醉,这样好的月sè,不乘兴同游实在是辜负了。难得贵人有这样好的雅兴。”我转头吩咐小允子,“不许跟着来,本宫去滟贵人处坐坐。浣碧来扶我。”

    我向来言出必行,小允子他们自不敢相劝,浣碧素来不喜滟贵人,一径扶住我的手,三人逶迤前行。

    绿霓居偏僻,原是玄凌意yù滟贵人避开后宫诸人才择了此处。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时芙蓉花皆已凋尽了,唯余柳sè曳地纷纷,凝住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柳sè愈翠,愈觉秋凉伤感,可以想见来rì枝条光秃的荒芜景象。

    皓月临空,浮光霭霭,行过水仙桥便到了芦雪榭,芦雪榭一带芦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银。此处与绿霓居已经不远,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朱缎镶着珍珠的云丝绣鞋踏在被露水洇湿的甬道上,连着裙裾碰触的声音,沙沙轻响。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sè,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芦花纷扬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

    不知甘露寺长河边,芦花是否依旧?

    记忆纷叠的瞬间,喉头骤然一凉,一把银亮的薄锋小刃已无声无息贴在颈边,映着浣碧的大惊失sè,滟贵人笑靥如花,“娘娘别小瞧这把匕首,可是波斯进贡的珍品。从前嫔妾驯兽时被一头不知好歹的豹子所伤,嫔妾身子康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豹苑,偷偷割断了那头豹子的喉管。娘娘可也愿意试试?那豹子的血又热又腥,十分黏稠。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样的呢?可也如你的心一般冷冰冰没有温度的?”说罢娇媚地横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来,我手里的匕首也会不小心割断淑妃娘娘的喉咙。”

    浣碧的惊呼被生生吞进喉中,我怒极反笑,强逼着自己身子纹丝不动,“何必吓唬浣碧,你千方百计把本宫骗到这里,又许浣碧一人跟着,自然有万全之策。何况这里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听见。”

    她眼波yù横未横,似宛转的流波,轻轻“嗯”了一声,“娘娘好聪明,所以嫔妾即便在这里失手杀了娘娘和您的侍女。前头再走数百步便是交芦馆,嫔妾大可推到与您结怨已深的祺嫔身上去,嫔妾自担不了任何干系。”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嫔想杀娘娘的心也不是一rì两rì了,嫔妾只当成全她。”

    匕首贴在喉头有冰冷的凉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xìng命。我逼迫自己静下心神,微微含笑,“难道滟贵人与本宫不是结怨已深么?否则那rì在永巷何必使团绒引了那么多猫来要本宫和腹中孩儿的xìng命,只是本宫命大罢了!”

    “娘娘已经猜到了么?”她说话间香风细细,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还能隐忍嫔妾那么久,是嫔妾低估娘娘了。”

    髻边簪着一只硕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风动,细细的触角相碰有玲玲的响动,我淡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宫,而是事情已然过去,本宫也不想为难你一片痴心——你已是皇上的宠妃,若因清河王而杀本宫,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sè微微一变,眸中的腾腾墨sè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

    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视着她,“贵人终rì只着青sè衣衫,爱合欢花胜过自己xìng命,兼之有人告诉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际,是他请太医来救的你。王爷慈悲心肠,安知自己救了一个蛇蝎女子,若王爷此时知晓,不知心下作何想法?”

    我话音未止,浣碧神sè倏然大变,怒道:“最毒妇人心!难为王爷昔rì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滟贵人面上,“你如此蛇蝎心肠,也配喜欢王爷么?”

    唾面乃是奇耻大辱,浣碧激愤之下不顾后果,一时自己也惊住了,顿时面sè苍白,仓皇地瞧着我。滟贵人若无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声,“怎么方才你家小姐说我害她之时你不曾激怒,一说起王爷便如此情急。”她悠然扬眉,眼角生chūn,“碧姑娘只着碧sè衣衫,碧sè同与青sè,不知是否与我同一缘故呢?”

    浣碧满面晕红,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会胡说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岂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丝狠决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缘分,娘娘何必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边。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贵胜于他的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弃与恨意,“嫔妾自识王爷,从未见他有如此真心欢悦的时刻,也从未见他这般伤心。从娘娘回宫那时嫔妾就开始疑心,直到那一rì中秋家宴……”

    “那天在树丛后偷听的人是你?”

    “嫔妾留心王爷行踪已久,那一rì又机缘巧合。”她横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为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喜欢王爷,难道淑妃就配么?她空有如花皮囊,不过是无情无义之徒,尚不如御苑猛兽还有念旧之情!我杀了她,不过是教世间少一个无心之人罢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猫?”

    她不以为意,仰起线条优美的脖子,“王爷为你如此倾心牵挂,你竟为贪图富贵攀附皇上,还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过就是这个孩子罢了,我便要叫你没了这孩子重受冷宫之苦,教你rìrì夜夜痛哭后悔!”

    浣碧惊声低呼:“你疯了,你若让这孩子没了,你便是杀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当时有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条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爷他……”浣碧喉中荷荷,双拳紧握,“那你便等于要了王爷的命!”

    滟贵人微微一怔,眉间微有不忍之态,很快掩饰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爷再牵念这般无情之人。”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池边的菰叶菱角清香肆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sè的光晕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这个名字而有了温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神采,“他虽是天潢贵胄,其实与我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这些年来,唯有他对我好,肯怜惜我。在御苑时人人对我呼喝打骂,驱之若兽,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即便如今,宫中上下何人不视我为妖孽祸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莹的一点光亮,似对月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所以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轻声道,“你杀了我,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还要把一切推到祺嫔身上去,岂非白白为他做了那么多?将来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对祺嫔而不是对你,你的一番心血岂不辜负。”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杀了我,他会恨你一辈子!”

    她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右手不动,左手猛一用劲,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惊之下不觉惊呼,耳边有飒飒的风声刮过,一个黑影倏然跃来,衣袂轻扬间,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怀中。

    滟贵人轻笑一声,“王爷可别抱错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抛,将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怀中。我脚步一个趔趄,已被温暖的怀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气味扑面而来。我深深一怔,仰起头,以我落去惊悸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一绺鬓发从碧玺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风姿。他一手早已放开浣碧,扶住我道:“没有事吧。”

    他的语气温暖而关切,叫人如沐chūn风。我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即刻站稳离开,欠身道:“多谢王爷。”

    滟贵人顺手折过一枝鹅黄的月季簪在鬓边,临水照花,意态娴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转首,面有戚戚之sè,“原来不管她怎样对你,你都是这样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呜咽之声,恨然道:“王爷,她方才拿着匕首要杀小姐,连上次小姐在永巷早产,也是她唆使猫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sè发青,惊惧之sè未减,“王爷,她是疯子!”

    玄清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澜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干脆,没有分毫感情的牵连。

    叶澜依纤手微摆,卷着鬓边垂发,“王爷不要生气!”她的语调凄苦如晦,笑靥却和鬓边月季一般明艳夺目,叫人为之神眩,“不到这一刻,我始终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开淑妃身边一众宫人,王爷不能放心,势必会远远跟随。”

    玄清怒气未减,双眉紧蹙,把我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你若伤她,我必然不顾昔rì之谊。”

    我望住他颀长的背影,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间,别无他法。

    月sè如一掬清水,悄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远处水红sè的宫灯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yù坠。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她不想杀我。”我轻轻吐出几字,转脸看着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会刀刃朝下,刀背抵着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会只放一只猫来扑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这样明目张胆自己动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xìng命。”

    浣碧皱眉嫌恶,“不会!”

    我看着滟贵人,心平气和,“因为你知道,即便没有我,清也不会喜欢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着她道:“其实皇兄很宠爱你。”

    “很宠爱我么?”她清冷的神sè在月光下凛冽如冰,似残缺的漏月,格外触目惊心,“我若不喜欢他,宠爱于我不过是囚牢束缚罢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chūn风缠绵着花朵,“王爷,你对人太好。你对我的这一点好或许只是你的怜悯,可是对于我,已是毕生难得的温暖。”她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盯着浣碧,“我已经明白,王爷此生再不会爱护谁胜于淑妃。真是可怜!”她幽然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旁人。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浣碧身子一颤,默然望着湖水出神,“我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她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左不过从此以后,我也会尽心护着王爷倾心所护之人,就当报答昔年之恩吧。”

    她只身离去,良久的静默,玄清看着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钏,轻轻道:“你戴上了。”

    我轻轻“嗯”一声,月sè如霜,照亮洁白的人心,愈加显得这手钏鲜红盈盈yù滴,像极了心口的朱砂痣(张爱玲语:那白的时间一长便是衣服上的饭粒,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这是唯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yù出的留恋不舍,“要说的话从前皆已说尽,宫规森严,身份有别,告辞。”

    我疾步离开,带动身边花枝簌簌,逃避开他所有的气息。

    。

第二章 暗香微度玉玲珑

    浣碧扶着我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望见柔仪殿前烛火通亮如白昼,一颗心才渐渐地安定下来。浮生若斯,柔仪殿不啻于一所华丽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绪如扇尚未收拢,却见小允子喜孜孜(喜孜孜形容喜悦高兴的样子,喜滋滋形容内心喜悦的样子。一个指表面神sè,一个指内心,所以“喜孜孜”更贴切)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来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宫不过和浣碧往园子里逛逛,醒醒酒,凭他什么事,难道候不得一刻么?这样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还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大姐姐——”

    浣碧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三小姐!”

    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长得如莹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与她一照面,直如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我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大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浣碧,唤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道:“三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二小姐也来了呢。”我举目望去,果见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泪不止。家中数年来变故无数,比之玉娆,我更心疼玉姚锦绣年华被管家辜负践踏如斯,以至今rì依旧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良久,她才轻轻唤了句“大姐”。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sè半新不旧的秋香sè流云纹褙子,眉眼低垂,神sè凄苦。虽依旧是从前温柔文静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他们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温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没有……”

    我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再不说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为娘娘高兴,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两位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我环顾四周,问李长道:“怎不见本宫父母,他们可也来了?”

    李长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为着叫娘娘宽心,两位小姐rì夜兼程先过来了,想必不出几rì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家父乃是罪臣,皇上虽然开恩召两位老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倒叫他们奔波劳碌。”

    李长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体贴娘娘的心意,虽没让老大人官复原职,却已叫人修缮了娘娘娘家从前的宅子,请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颐养天年。”

    我点头不语,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摇头。

    我静一静神,温和道:“皇上此时在贞贵嫔处,你也不必去打扰了,本宫明rì自会前去谢恩,你且退下吧。”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是。还有一桩事——六王爷说娘娘今rì册封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智,悦颜sè,娘娘rìrì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我心下一动,随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三小姐头一rì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的事儿呢。三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rì,我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玉姚素rì爱静,又不喜见人,便择了最偏僻的印月轩住。

    这rì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姚儿和娆儿来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罢了。”

    眉庄淡淡横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须说这些场面话儿。”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里是母凭子贵。”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rì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时光似一江chūn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rì的影子。然而比之我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坚毅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

    玉娆闻言顿时蹙眉,深有嫌恶之状。我知她为昔rì甄府变故和我出宫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也不忙着去谢恩。”

    眉庄拈着茶盖,牢牢盯住我道:“我觉着……”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娆儿怎么长得有几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动已然明了,不觉震动,强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讨厌?”

    玉娆好奇,“傅如吟是谁?”

    眉庄微叹一声,“皇帝从前的宠妃,后来被太后赐死了。”

    玉娆不屑地蹙眉,“姐姐从前是他的宠妃,后来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宠妃,到头来也被赐死,可见做皇帝的宠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

    我微微横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风波,皇上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荣更衣,然而不能不防着。”

    我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便道:“她们虽奉召入宫,到底也没有封诰,也不需特地去谢恩了。”

    玉娆一听,不觉眉间宽了两寸,笑浮两靥。我不觉看她,沉声道:“喜怒不形于sè方是闺阁女儿的修养,何况是在宫里。”

    玉娆低头绞着衣带不语,倒是玉姚沉静些,安静答了声“是”。

    眉庄拨着小手炉的盖子,低头沉吟道:“既来了,不去拜见帝后也罢,太后那里总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规矩。”

    我颇为难,踌躇道:“若说厌恶傅如吟者,宫中莫过于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娆是玉娆,总不能混为一谈。眼下咱们就一同去,若太后心里真有什么,说说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娆,随手抚摸着香炉上细腻的花纹,深以为然,“还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们装束也太清简些,只怕失礼,若要梳妆更衣起来,只怕得叫姐姐再等半个时辰。”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sè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别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这两个人就好。”她语重心长道:“你才册封,两个妹妹又这样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颔首赞道:“若论稳妥,唯你而已。”

    于是我搀住眉庄同行,领着玉姚和玉娆往太后宫中去。太后才念了佛经在与庄和德太妃说话,见我与眉庄进来请安,不由笑道:“今儿倒很热闹,只你身后两个俊丫头看着眼生,不像是寻常命妇。”

    眉庄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两位妹妹,奉旨进内来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气爽,兴头颇盛,道:“自先帝几个帝姬出嫁,许久没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转转,且上来仔细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两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不懂规矩,还请太后教诲。”

    太后拉着玉姚的手细瞧一回,见她拘谨的模样,不免怜惜,“可怜见儿的,长得甚好,只是瞧着身子骨儿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调理着。”

    庄和德太妃亦笑着凑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气秀静。”玉姚依言谢过,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转首,只拉着玉娆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这手就细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儿,模样就更不必说了。”说罢看玉娆的脸。

    玉娆不骄不怯,依礼伶伶俐俐唤了声“太后”。太后兴致勃勃,然而一见玉娆的脸,刹那面sè一白,只怔了片刻,转脸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边的茶盏亦停住了,颇有惊诧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样,连咱们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玉娆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当真好模样儿,很明快活泼,不像娇生惯养的孩子。”太后微微叹息,“巴山蜀水凄凉地,倒磨练出个美人儿来。”

    玉娆闻言敛容,轻轻道:“多谢太后怜惜。”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向太妃道:“咱们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娇贵些,可知孩子们幼时只读书识字也不成,要多多历练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太后说笑了,豪门千金轻易连大门儿也出不得,何况咱们宫里的金枝玉叶,哪里来的历练呢?”

    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靠在手边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隐隐有些猜到,也不便点破,口中笑道:“太后这话说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时可沉稳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孙姑姑赏了盘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虽不知你小时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当初也不会逊sè。”说罢停一停,摘下手上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拢在玉娆腕上,那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还不快谢太后,这可是她多年的爱物儿了。”

    玉娆忙谢了恩,太后悠悠道:“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这孩子很好,红酥手遇翡翠镯,总算没辱没了这镯子。”说罢看之不足,又叫孙姑姑取了一对事事如意簪来,向玉姚道:“身子太单薄了,装束也清淡,只给你润sè妆奁吧。”

    眉庄与我皆不意太后会如此喜爱玉娆,目光相触时皆有意外之喜,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眉庄半靠在椅子上,拢着杏子红的团锦臂帛笑道:“难得太后这样喜欢这对姐妹花,不如为她们在京中择个婆家可好?rì后也好和淑妃常常见面。”

    太妃有些讶然,道:“还没婆家么?”

    眉庄道:“淑妃爱妹心切,哪里舍得把她们嫁在巴蜀呢。”

    太后闻言不觉失笑,“好!好!咱们这对天聋地哑的老婆子没旁的本事,保媒说亲却是最好的。”

    太妃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如今咱们正好放出眼光来挑挑。”

    我剥了个蜜橘奉到太后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经长成,虽说还要留两三年,可是总要挑起来了。不如太后先过个瘾,拿了玉娆试试手吧。”

    太后一手指着我,掌不住笑道:“什么淑妃,竟越发猴儿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却说得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说罢一径对玉娆说:“得空便来哀家宫里坐坐说话,平rì除了你姐姐宫里,淑媛、敬妃、贞贵嫔处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见面又是一番行礼规矩的麻烦得紧,无事就不必让她们到跟前去了。”

    。

第三章 寥落悲前事

    如此闲话了告退出来,彼时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竟是咱们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见了玉娆片刻说不上话来,心道坏了。谁知两位却半分也没想到傅如吟,还很投缘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纯元皇后,此刻玉娆得太后眼缘,多半是让太后想到了纯元皇后的缘故。我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玉娆似一只轻灵的蝴蝶蹁跹于上林苑中,安慰之余亦轻轻叹息了一声。

    眉庄兴致颇高,指着一处银桂笑道:“你初进宫时棠梨宫里的金桂甚好,如今看着这银桂竟也毫不逊sè。”

    我凑近嗅了一嗅道:“的确不错,更胜在香气清雅,闻之五内俱清。”说着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几枝,预备着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儿。

    正说笑着,却见前头一位宫装女子携了几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里赏秋。待走得近了,却见是祺嫔。她自禁足出来后,再不复当年之宠,亦深恨于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她心内忿忿,又有些气xìng在,不肯自称一句“嫔妾”,我当下也不计较,只道:“祺嫔起来。”

    玉姚闻得“祺嫔”二字,又听她自称“管氏”,身子微微一摇,不觉脸sè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脸庞,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们兄妹长得很像。”

    祺嫔微微疑惑,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不觉扬唇冷笑,“二姑娘回来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口中却笑道:“有个好消息还不曾告诉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怀州曹判的女儿蒋氏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当真是托赖淑妃与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语气愈加轻柔,“哥哥娶亲的rì子,正是姑娘与家人到江州的rì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达,这rì子可当真是个好rì子。”

    她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容sè愈发艳丽。正得意间,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脸上,正是一脸忿恨的浣碧。

    祺嫔顿时大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顿足指着浣碧道:“好!好!凭你一个低贱奴才竟然敢掌掴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住我道,“淑妃这般纵容下人,如何能协理六宫,嫔妾要向皇后申诉,嫔妾不服!”

    浣碧满脸怒容,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凭你也敢称二小姐‘姑娘姑娘’地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称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来了!你可是想越过了太妃去么?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主如今这番模样儿,必定是父兄不教之过了。奴婢虽不识礼,却也劝一句小主,别行动丢了你们管家的脸。纵然都知道是没脸的,好歹也给父兄存一点面子。何苦来哉,谁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儿是踏着多少人的身家xìng命上去的!你若为了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诉,我们便也去听听是谁不知礼数不敬太妃。”

    眉庄盈盈一笑,嗅着手中一枝银灿灿的桂花,击节赞道:“好,好!去了一个伶牙俐齿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来了,且句句在理,是读了好些书的样子。”

    我亦不去理会祺嫔,只向眉庄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这丫头行动就抱着书,夜夜点灯夜读,快要读出个状元来了。”

    浣碧红了脸,“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眉庄眼角飞扬,“你调理出来的人儿,能不读出几本四书五经来么。”

    我笑着拉过含悲的玉姚,含愤的玉娆,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两个小冤家烦着都不够。如今玉姚和玉娆来了,她们三个在一处读读书也好,正巧有个伴儿。”

    我们一径说笑,只把祺嫔晾在一边。过了许久,祺嫔再忍耐不住,扬声唤道:“淑妃……”

    眉庄缓缓转过头来,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祺嫔既惊且怒,却不敢反驳,只得忍气吞声道:“嫔妾交芦馆正五品祺嫔管氏。”

    眉庄冷笑一声,柳眉倒竖,“你要仔细!本宫是从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们说话,怎容得你小小一个祺嫔插嘴多话,后宫竟没有规矩了么?方才你说淑妃纵容下人,本宫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纵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顿一顿,“淑妃宽厚,本宫却不肯厚道。采月,给本宫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后问起来,本宫自有话去回。”

    采月假意劝道:“小姐切莫生气,好好的万万别动了胎气。前头安贵嫔就是几番冲撞了小姐,人还没什么言语呢,皇上就不许她再出自己的宫门,祺嫔小主何苦来讨这个不痛快。”

    祺嫔听得这话不好,不得已跪下身来。眉庄犹未解气,恨道:“她仗着娘家有些军功便不识眉眼高低,在本宫和淑妃面前张狂起来了。她是忘了从前华妃的例,凭她什么娘家,皇上的眼里可容不下沙子。话说回来,若是从前在华妃面前这样子,照例便赏了‘一丈红’了。”

    祺嫔一惊,不敢回驳这话,忙咬唇更低了头。我微微一笑,挽着眉庄的手道:“什么‘一丈红’不‘一丈红’的,姐姐千万别气伤了身子。祺嫔娘家的确有功,本宫哪里敢杖责她,见了面还要给她留三分情呢。只是规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边的石阶,道:“那里风好水好,不会憋气,你带着祺嫔跪到那儿去,拿老子的《道德经》给她读读,叫她静静心,别太失德。待祺嫔读完了,你再回来。”说罢与眉庄同行,笑道,“我宫里的秋菊开得很好,咱们一同去看看。”

    才行两步,却听身后的祺嫔忿然道:“娘娘要罚,嫔妾自不敢驳。只娘娘别得意过了头,位高人愈险,娘娘以为坐得稳淑妃的位子么?”

    我转头看她,不觉失笑,“本宫的位子稳与不稳,自然不是因为你。”

    祺嫔深深一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几分倔意,道:“嫔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难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么?”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在玉姚身上拂过,“吃里爬外的人多着呢,娘娘偏能眼里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我听着她的话似别有深意,立时喝道:“花宜好好看着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话,狠狠掌嘴。”说罢,自带了人离去。

    行得远了,玉姚忍了半rì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抽抽噎噎的哭声夹杂在呜咽风声里格外叫人生怜。

    我温言安慰道:“她说的那些都是疯话,你别往心里去。这样的rì子跪在太液池边吹风念经,够她受得了。”

    玉姚闻言神sè大变,更是掌不住哭了起来,抛下众人掩面便往未央宫奔去。玉娆xìng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着急,忙向小允子道:“还不快追上去!”说罢便匆匆向眉庄告辞。

    才至未央宫大门,槿汐已满面焦急迎了出来,道:“二小姐一路哭着跑进印月轩,关了门也不许人进去。奴才们怕出什么事,顾不得规矩闯进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悬梁了。”我头上一阵发晕,耳中嗡嗡直响,槿汐忙扶住我,“娘娘安心,已经救下来了,亏得发现得早,不打紧。”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轩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别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绪不安,已请温太医喂了安神汤药,只怕这会子要歇息呢。”

    我这才稍稍放心,提着的一口气缓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亏有你——”

    槿汐忙道:“并非奴婢,恰巧温大人来给小皇子请平安脉,否则拖得一时片刻可怎么好。”

    我在印月轩外头,隔着窗棂见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着进了柔仪殿。槿汐手势熟稔,点上瑞脑香,为我揉着额角,轻轻道:“方才出去还好好儿的,怎么二小姐忽然寻起短见来?”

    我心下急痛,“还不是祺嫔那贱人,专挑刺心的话来说。玉姚从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还要被负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嫔,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xìng软弱,若换做……”

    玉娆一步踏了进来,朗声怒道:“若换做是我,必饶不过害我之人,怎会伤了自己xìng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娆招手道:“你来了正好。我正有话问你,从前在江州,玉姚也是这样寻死觅活的么?”

    玉娆满面哀伤如晓云愁雾,“被管家悔婚自是奇耻大辱,自到江州,爹爹虽还是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据。我那时还年幼,爹爹与娘又年迈,家中都是二姐尽心竭力照料。只是二姐她终rì啼哭,这五六年间并未转圜。”玉娆恨极,鬓发间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钗上的须翅栗栗颤动,“管家负婚也罢,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厮太负心薄幸,咱们家被贬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rì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听得“负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动,想起方才种种,祺嫔话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两下里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内沉静如水,快入冬的天气,黄昏时分的光线似厚厚的yīn翳,叫人透不过气来。殿内渐渐昏暗下来,仿佛有一根针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进,要挑破郁积已久的那滩脓血。槿汐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灯火。我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听来格外疏落,“娆儿,你要告诉我实话!”

    仿佛是夜里睡得不足,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缓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轻轻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缓缓点一点头,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紧。玉娆,我们去看你二姐姐罢。”

    坐得久了,膝上有点酸麻,站起来时晃了一晃,浣碧赶紧扶住我,“小姐小心。”

    远远传来“哐啷”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惊心,印月轩那头隐隐有呼喊哭闹之声。我顾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轩门口,只见灯火通明,仆妇宫人乱作一团。玉姚只穿了一身素sè的寝衣,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蓬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碎瓷片抵在喉头,满脸泪痕斑驳。

    玉娆面sè雪白,忙冲进去道:“二姐,你别糊涂!”

    合宫宫人吓得劝的劝,跪的跪,呼号磕头不止,玉姚只哭个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颤抖着,却半点退意也无。指缝间隐约滴落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触目惊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层怒意来,厉声喝道:“由着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过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寻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亲人伤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颤,倒退两步倚在床栏上,眼中泪水更盛,滚滚滴落下来。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缓缓跪下身去,扑倒在床边埋首呜咽不止。

    我凝眉肃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谁敢往外乱传一句,本宫便割了他的舌头!”

    槿汐忙领了人掩门出去,玉娆仍旧牵挂着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缩的样子似一只受伤而无处可逃的小兽,我扶了她两把,她只执意于哭泣,不肯抬首。我静一静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她泪水汹涌的面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她的哭声在耳光中戛然而止,只静静,静静地看着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剧烈的气息如海cháo起伏,我极力压抑着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怜,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恶果深重却只知逃避哭泣是昏聩!你若伤了自己叫父母伤心不安,更是不孝!我这一记耳光打醒你,只告诉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甄家的女儿虽不聪明,但不能失了志气!”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头的哽咽,脸上五个红肿的指印痕迹分明,眼中的伤心、委屈与愧恨愈加浓郁,一双温婉双眸似被浓雾笼罩了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她的手不自觉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温热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随之沁入了我的心底。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这样的麻木也是习惯了的。玉姚骤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伏在我怀中号啕大哭,唤道:“姐姐!姐姐!”

    那样悲痛的哭声,仿佛积蓄多年的沉痛,无数的悲与愧都迸发了出来。

    她的哭声,如一记记重拳击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觉悲从中来,抚着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泪来。

    遇人不淑!一个“不淑”要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断送无数期盼的、热烈的、纯挚的心!

    不过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泪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够了,方缓缓拉了她起来坐下,温和道:“从前你或许还有一分痴心,如今祺嫔的话你已经听得分明了,管溪负心薄幸,不过视你为棋子而已。”

    玉姚咬着唇,凄然道:“原本再怎样,心里总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许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话未说完,又滚滚落下泪来。

    我抚去她脸颊的泪水,沉静道:“今rì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为这个畜生伤心——不值得!我只告诉你一句,嫂子和致宁惨死,哥哥在岭南也已被人逼疯了。姐姐现在问你的话,你愿意答便要句句老实。如若不然,只要你觉着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从小养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无话可说,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瑟瑟道:“哥哥他——”

    我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你放心。我已着人接了哥哥回京医治,只是咱们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虽不足惜,但爹娘年迈,难道要带着洗不清的罪名去见甄家的先祖。甄门家破人亡,管家虽不是始作俑者,然而为人爪牙,忘恩负义,断断容他不得。”

    玉姚凄惶垂下眼睑,双手把绉绸裙子揉得稀皱,“我罪孽深重,只盼能稍稍赎罪,过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着她,屏息道:“你只告诉我,管家为何能知道哥哥与薛家和瑞嫔娘家洛氏来往的诸多细节,以致当rì告发哥哥时冤他谋反观望,虽无尤为明显之据,然而微末之事却能一一对上?”

    玉姚垂首,几乎要把头抵进胸口去,声如蚊讷,“是我。管溪问我,我便说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甄家闺训甚严,怎容你和他想见就见?难道你真曾与他会面?”

    玉姚的指尖不自觉地揉搓着,双颊绯红如烧,“那年母亲带我与嫂嫂去上善寺进香,机缘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轿子,正是管路与管溪陪着老夫人前来进香。因哥哥与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与娘闲话了几句,又听他家老夫人极力夸口,赞管溪孝顺……”

    “那时你便留了心?”

    玉姚慌忙摇头,极力道:“我不过以礼相见,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里渐显柔婉的神气,轻轻道:“半个月后,我与茗儿同去珍宝阁看首饰,谁知挑拣的东西多了,反而把姐姐从宫里赏出来的多宝戒指给弄丢了,我心里急得了不得。谁知正遇见管溪在珍宝阁外间选扳指……”

    “他便帮你寻着了?”我瞧一眼她无所装饰的手指,“既然是我从宫里赏下的,你又那么重视,丢了也非寻着不可,想必不会轻许了人。”

    玉姚愈发低头,红了眼圈,“那rì他寻着了却不肯还我,只把他的扳指给了我做交换,又道咱们是世家熟识,不必拘礼。于是……咱们就这样认识了。不久,管家就来提亲,哥哥问我的意思……”

    玉姚眉眼间虽是神sè凄苦,却不失一分沉醉之sè,想必当初,少女chūn心初动,自有无限旖旎风光。我轻轻叹息了一句,拔下银簪子剔一剔烛火,“你自然不会拒绝了。小时候看戏文,每每见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识,结下缘分,总不过以为是戏文罢了,或是那家小姐从未见过世间男子,才会不辨贤愚,一心栽了下去。”我心下有气,“闺阁间来往,好不好的男子你总也见过几个的。”玉姚愈发局促不安,眼泪汪汪地嗫嚅着只不说话,我终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云,我何曾能辨贤愚好坏,不由道:“罢了罢了,情之所钟,谁还顾得上旁的。总归是咱们命薄罢了。”

    玉姚低声道:“我总以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几面之缘就急着来提亲的。既定下了婚事,虽不能由着咱们见面,可是后花园一墙之隔,他常常隔着墙头来与我说话。有时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给茗儿一封书信,或者趁我与娘上香时偷偷在佛寺外见一面,咱们就这样……”

    “你胆子倒是大。”

    玉姚窘得难堪,“只给玉娆见过一次我和他写信,也被我糊弄过去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她以为糊弄去了玉娆,岂知玉娆自幼是个伶俐的,怎会轻易瞒得过去。我顿时起疑,“你们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么不文之事来?”

    玉姚慌忙摆手,紫涨了脸,“没有没有,我总以为终身有托,而他也往往只问我些哥哥与爹官场上的事。我不懂那些,只得告诉他爹爹与哥哥常和哪些人来往。”

    我心口恶气上涌,用力握紧手指,牢牢盯着玉姚道:“你竟是个糊涂的,你和他统共就见了两次,他家就来提亲,这本就有些仓促。以至rì后相见或者鸿雁往来,他只问你些官场之事,探知爹爹与哥哥的事,你竟丝毫也不起疑?他若心里真有你,难得见了怎不问问你安好,倾诉衷肠,倒只念着这些?”我思前想后,气极难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涂油蒙了心,竟连真心假意也不会分了,只一腔痴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

    话音未落,玉姚复又嘤嘤哭泣起来,我怜她痴心,怨她糊涂,又恨管氏一族太过狡诈,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泪来又有什么用!”

    烛火被我的掌风带得重重一跳,烛芯渐渐长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颗心,迫得烛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渐渐止了哭,只神sè呆滞望着窗棂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sè凄迷。我轻轻道:“他既问了你这样多,言谈之间不会一句都不提到他们家的事。你细想想,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说给我听。”

    玉姚极力思忖,断断续续说了四五件事出来,我只凝神不语。

    夜半时分格外地冷,那更漏声也似冻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里的红箩炭渐渐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点红光。

    玉姚的手这样凉,我想起一事,轻轻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

    她下意识地拢住衣领,道:“扔了,去江州那一rì我就扔进了灞河里。”

    我点点头,伸出发凉的手,拿起一把小银剪子铰下乌黑的烛芯,徐徐道:“你瞧这烛芯,烧得乌黑了还不剪下,迟早烛火也会熄灭。管溪就是你心里的那根焦了的烛芯,如不彻底剪了他……”我轻轻叹息,“姐姐剪得了蜡烛的芯,却剪不了你的心思。你若不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错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错,错在轻信于人,没有细细思量。但若不是管家设计,你到底也是无心。”我柔声道,“知错之余更要振作,甄家没有只知哭哭啼啼的女儿。”

    她点一点头,耳垂上的米珠坠子动也不动。我心下无奈,已经伤心了那么久,真要忘却又是何等艰难。旷rì持久,凝成心里一个破碎纠结的疤痕,永远提醒着自己不堪回顾的往事。

    我唤进槿汐,好好安顿玉姚歇息,独自走了出来。玉娆依旧在柔仪殿等我。到底年轻贪睡,已有些睡意朦胧了。见我进来,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么?我去瞧她。”

    我静静饮了一盏浓茶,“我已经叫槿汐进了安神汤,叫她睡了。”

    玉娆稍稍放心,一眼瞥见我手里的浓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么还喝浓茶?我叫人来点安息香。”

    我拔下发髻上一支金簪,有意无意在紫檀桌上画着,轻叹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着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娆知我难过,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娘娘,管氏怎么浑不怕你?”

    簪子的冰凉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为淑妃的名头有什了不起。一则她娘家到底有些军功在,二则宫里好歹有个靠山,三则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谅她,又何必迎合我,索xìng撕破脸到底罢了。”

    玉娆点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

    “她索xìng与我撕破了脸,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权肆意压制她,否则一旦传到太后或皇上耳中,难免以为我蓄意报复。”我支颐合眸,“祺嫔有句话说得不错,位高人愈险,家中又败落,娆儿,我实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况祺嫔的靠山,是我尚无十分把握能驳倒之人。”

    玉娆低低惊呼一声,很快垂眸不语,轻声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们都在宫里,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娆用力点一点头,“但咱们不能轻纵了那些算计咱们家的人。”

    心里有灼灼的痛,仿佛烧着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划,桌上的织花团金线桌布应声破裂,我随手把簪子一丢,淡淡道:“即便我肯不与祺嫔计较,只看玉姚这个样子,我必不会放过管氏一族!”

    。

第四章 支离笑此身

    心头虽狠,面子上却也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且不云年岁渐长,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宫闱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于sè方可谋得存活之道。而贞贵嫔,仿佛是一个例外。

    自生产时受了一番磨难,又兼产后郁郁不乐,贞贵嫔便落下产后不调的症状,比之从前愈加郁郁寡欢。连rì来因着册封贵嫔,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颇多眷顾,倒也神sè好了些许。

    这一rì正抱着灵犀与眉庄说话,花宜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听闻贞贵嫔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时不觉,只向眉庄叹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有什么放不开的呢?”眉庄正要接口,我转首见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觉,忙道:“你仔细说,究竟如何?”

    花宜敛着手低声道:“听闻早起贞贵嫔在上林苑里散心,恰巧碰上荣选侍,主仆相见,荣选侍又是新宠,难免言语上有些冲撞叫贵嫔娘娘吃心了。”

    眉庄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飞上枝头便是凤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还肯惦记着是旧rì的主子,巴不得要彰显自己的身份给人看呢。”她停一停,“皇上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rì还说起因册封荣氏急了才引得贞贵嫔难产,结果前一rì刚给你们俩进了位份,后一rì皇后说一句‘荣更衣好歹是贞贵嫔手底下的旧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点喜气’,如此便一跃成了选侍。这样荣宠,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着怀中渐渐熟睡的灵犀道:“皇上向来喜爱妩媚鲜亮的女子,比之贞贵嫔的贞静沉默,的确是荣选侍可人疼些。”襁褓中小人儿睡得憨熟,我心下欢喜安宁,口中只道,“妙音娘子么……”忽然怔住,直直看着眉庄,唇舌迟疑,“我倒想起来,荣选侍的眉眼和她有两分相似……”

    眉庄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说起来倒真有些像华妃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她年轻貌美也不如当年的华妃远矣。”

    唇角含着淡漠的笑意,我冷冷道:“若论鲜妍艳丽,有谁及得上慕容世兰呢。”

    眉庄轻哼一声,只道:“如今皇后凤体欠佳,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少不得要亲去瞧瞧贞贵嫔。”

    我把灵犀递到rǔ母怀中,扶一扶鬓边珠钗,颔首道:“且不论这个,便是为了她的好xìng子,我也很愿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渐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庄眉目轻淡,如含烟一般温润,微笑道:“也好,我觉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说罢又低声嘱咐,“二殿下虽不如涵儿炙手可热,外头却也纷传来rì有争储之虞,你到玉照宫凡事小心些,别落了人话柄。”她停一停,“如今外头的话多得很,你可听说皇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听说,连着两个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见皇长子。”我微微一笑,“其实何来岌岌可危,皇长子终究比两位小皇子年长了十数岁,襁褓婴儿何足畏惧,只不过是昭阳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并未再说,眉庄淡淡道:“也难怪她,自己的孩子养不大,费了十数年心血才名正言顺把个皇子握在了手心里。若皇长子不得登基,岂非前功尽弃。”

    我拨着手指上一枚晶光灿烂的戒指,头也不抬,冷冷道:“其实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贪心不足了。”

    眉庄“嗤”地一笑,在我额头轻轻戳了一记,“若他rì你为圣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换做别人是圣母太后,两宫并立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何如唯我独尊来得痛快,何况她是六宫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与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还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这般清楚。阿弥陀佛,且看你肚子里那个吧,只怕你才是圣母皇太后呢。”眉庄笑得不止,作势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着,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还怕没有那一rì么。”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宫去,才进宫门便听得儿啼之声不止,果见予沛甫睡醒,正在rǔ母怀中啼哭不已。贞贵嫔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连连叫rǔ母好生哄着,偏生rǔ母怎么哄也哄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贞贵嫔见我来了,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这么拘礼做什么。”

    贞贵嫔神sè悒悒,泪意朦胧道:“嫔妾无用,身子不济事,连自己的孩儿也哄不好,失礼于娘娘。”

    我微笑道:“这就是见外的话了。我听二皇子哭得响亮,可见身子壮健。妹妹该高兴才是。”说罢从rǔ母手中接过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贞贵嫔怀有身孕时胎气不宁,时有滑胎之险,生产之rì又吃足苦头,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竟和早产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肤sè略略深些。若不仔细看去,裹在黄sè刺腾龙襁褓中的予沛竟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样儿。”

    我抚着他的小脸笑道:“很是。只是哥哥爱哭些,予涵一味爱吵闹。”

    贞贵嫔道:“我倒宁可孩子爱吵闹些,沛儿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边坐下,柔缓道:“小孩子爱哭是常事,从前胧月爱哭闹,敬妃总喂她吃些牛rǔ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样画葫芦应付灵犀和涵儿,大约孩子xìng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贞贵嫔略见喜sè,道:“还请姐姐教我,或许也能止一止沛儿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原是拿rǔ酪冻了,吃的时候化开就是,槿汐荷包里现成就有。”说罢槿汐忙取了两片出来,拿温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静了些许。

    rǔ母见势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与桔梗带了众人离开。我见周遭并无外人,方轻声道:“听闻今rì荣选侍冲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为了她伤身,我也得好好申饬她几句。”

    贞贵嫔神sè沉寂下来,摆手唏嘘道:“罢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来的,横竖又有皇上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床前小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黄的花瓣映得近旁贞贵嫔的容sè愈发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着她的手道:“妹妹倒愿意省事,总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为皇后护持,皇上也难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点以免她失了做宫嫔的分寸。”

    贞贵嫔黯然一笑,拨一拨耳边碎发,轻声道:“这宫中皇上的宠爱便是分寸,她还忌惮什么呢。”

    我闻言正sè,“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长子的生母悫妃早去了不说,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轻贱了去。今rì她对妹妹不敬,我是怜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齿寒而已。”

    她愈加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脖颈,轻声细语,“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皇上不rì就要进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声喃喃,“果然是个好位份,难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为然地轻哂,“若在寻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风光的称呼。只是在宫里,既是位份,那么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么——都是妾侍罢了。”我看着她道,“赤芍为这个得意想来也是浅薄,妹妹若是为此等浅薄之事伤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贞贵嫔闻言怔怔片刻,温婉道:“姐姐劝解的是。”

    “我倒不是为了宽慰妹妹,不过把事实说与妹妹听罢了。妹妹岂不闻昔rì妙音娘子与华妃之事。”我缓缓和言道,“妹妹产后不调一直抑郁至今,岂不是都为牵挂太多而来。说句不中听的,你我都是有儿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为赤芍烦心,如不宽解自身难道还要为她烦心一辈子么?”

    贞贵嫔怅然若失,凝眸望着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动,“我知道。”

    须臾的沉默,却听见槿汐在外头道:“娘娘,内务府的人求见,给二皇子送冬rì的衣裳。”

    我颔首道:“前两rì进来的素锦极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jīng巧,我特意给二皇子留了顶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费心了。”贞贵嫔闻言掩一掩鬓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蓝云纹外裳,唤道:“进来吧。”

    厚厚一沓衣裳,从贴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无一不是用最柔软的素锦做里,绣工一律用苏绣,图案jīng细别致,针脚轻巧细密,连虎头鞋上缀着的明珠也颗颗一般大小,用透明银须穿了起来,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rì衣物拿来与我过目,我自把最好的亲手挑出,所用都和予涵一模一样,绝不偏颇。

    贞贵嫔伸手抚着鹅黄福字贴身小衣上“二龙抢珠”的图样,轻声道:“这绣活jīng致异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们母子。”

    我含笑看着她,“妹妹与我投缘,沛儿和涵儿又是同一rì生的,我难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别吃醋。”

    贞贵嫔莞尔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儿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着她手中的小衣,指着雪白的里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紧穿着舒服,孩子肌肤娇嫩,用素锦做里子是最好不过了。”

    双手抚上去光滑如璧,绵软如丝,连手指也不自觉地沉溺于这般柔滑之中。贞贵嫔点头道:“素锦名贵,果然名副其实,值得寸锦寸金。”她微微偏头沉浸于往事之中,“往rì安贵嫔擅工女红,皇上为让她绣出最满意的织品,每rì让内务府供应数匹素锦供她随意裁剪。安贵嫔力求完美,往往一针绣偏,整匹素锦便一刀剪毁。”

    我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rì皇上为她罔顾妹妹动了胎气,如今数月不见,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她这个人么?”

    贞贵嫔姣好的脸庞上微露怜悯之sè,“早起经过长杨宫,但见景chūn殿宫门深锁,冷寂如无人一般。宫女内监也懒怠伺候,殿前灰尘积了寸许。听闻她失宠后颇为抑郁,时时饮食不进,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传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视同瘟疫猛兽。”

    失宠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谁都明白。于是当下也不多言,只低头欣赏小衣上小小花纹。正看得入神,我不觉“咦”了一声,双眉微蹙,冷冷道:“内务府越来越会当家,竟连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内监满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着小衣里子近领口处一点痕迹,道:“这是什么?”但见雪白的素锦上几点极浅的rǔ白迹子,若不细瞧,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贞贵嫔仔细瞧了几眼,浅笑如云,“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妨碍穿着,姐姐无须动气。”她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小内监,不觉生了悯sè,“也未必是他们保管不妥,许是织锦时便有的,罢了吧。”

    自两位皇子出生,纷扰之言便不堪于耳。我深虑兄弟萧墙之事,素rì喜欢贞贵嫔之外又更多添了几分上心,唯恐疏离了他们母子。当下不觉怒道:“这衣衫昨rì经我手时并无半点污秽痕迹,我细细挑了才交到内务府手里。他们这样不当心,竟敢怠慢妹妹与二殿下么。”我愈加恼恨,扬起手中小衣掷到那内监面上,登时一言不发。

    那小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捡了起来,陪笑道:“昨rì是奴婢将挑好的衣裳送去内务府的,许是奴婢的不是。”说着拿到rì头地下细看那点污渍。

    槿汐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觉脸sè大变,惊疑不定地望向我,久久踌躇不敢言语。我见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与贞贵嫔两人面面相觑。

    槿汐的声音缓缓沉痛,且惧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与三十名同乡被选为宫人一路北上进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亲手焚毁她们穿过的衣物,见痘浆破裂沾染衣衫之sè犹如这件小衣的污迹。”槿汐脸sè若死灰一般,深深叩首,“奴婢妄自揣测,还得请太医来瞧瞧才能断定。只是为妥善起见,两位娘娘断断不能再碰这件衣裳。”

    第五章几重云深费思量

    有风吹过,背脊一片冰凉,原来槿汐一番话惊得我背上涔涔冷汗,惊惧不已。天花是极难治好的恶疾,一旦沾染极难幸存,尤其是小儿。念及此,我不觉寒毛倒竖,这件衣裳本是给予沛贴身穿着的,若是……我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事发,层层追究下来必能查到是经我之手选出给予沛的。外头已风传储位之事,若真如此,我必落得一个谋害皇嗣之罪,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不觉望向贞贵嫔,沉声道:“我没有。”

    贞贵嫔面sè如纸,摇摇yù坠,勉强支撑着道:“我知道。”

    我点头,“你明白就好。”

    心下犹自胆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儿自然难以治愈,我更会因毒害皇嗣赔上身家xìng命,不止是我,连玉姚、玉娆、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满门株连不止,予涵和灵犀也成了无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个一箭三雕之计!

    不到半炷香时分,温实初与卫临已急急赶来,两人拿起衣裳细看片刻,对视一眼,俱是神sè一凛。我见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温实初与卫临忙不迭唤进宫女拿热水浣手,躬身道:“不知这衣裳从何而来?”

    我哑然苦笑,“从我手中选出转至内务府保管,若今rì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这件衣裳迟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酿成大祸!”

    贞贵嫔半晌不语,此刻恍若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这样巧。”

    我未及听清,温实初眉头一皱,骤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方才与贞贵嫔翻过衣裳之后可曾立刻用热水与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声,只觉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没有。”

    温实初脸上骤然失去所有血sè,一个箭步上前,翻过我的手,眉目间有难掩的惊惶忧惧,低喝道:“你糊涂!虽则chéngrén不易染上天花,但你体质向来虚寒,一旦染上可怎么好!怎会忘了要及时浣手!”对嫔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温实初一时情急也忘了规矩,然而语中关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觉微微侧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觉不妥,忙抽手拢于袖中。一旁卫临忙吩咐了服侍在侧的斐雯将烈酒倒入水中,道:“请两位娘娘即刻浣手,等下再服些避邪气侵体的药物以保万全。”

    如此一番,斐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宫中殿外伺候的宫女,本不近身服侍,今rì因她去请了温实初与卫临来,一时并未退出。此刻她只低头做事,似一径把周遭之事充耳不闻。我暗暗惊异,深觉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调教之人。

    槿汐见斐雯出去倒水,垂手低声道:“宫中许久未见天花,此刻突然出现,显见此事意在图谋害二皇子,不可轻轻揭过不提。昨rì既从娘娘手上出去时还无妨,那么只往内务府去查就是。”

    我轻轻“嗯”一声,只见卫临用夹子夹了那小衣放在盘子里,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宫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嘱咐道:“别走了风声打草惊蛇。”槿汐会意,旋即领了捧着小衣满面惶恐的宫女出去,自去查问不提。

    槿汐承尚宫之职,为人jīng干心细,我自不担心。温实初命宫女浓浓煎了一剂药看我们喝下,方才安心离去。

    如此一番波折,贞贵嫔早惊得面如土sè,双手颤颤不已。我扶着她勉强坐下,强自按捺住心神,温言道:“妹妹放心,我自会查问清楚,给妹妹一个交代。”

    她右手扶着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发紫,几绺鬓发散乱在耳边,一双清莹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惧,“沛儿!”她倏然站起急急唤进rǔ母,从尚不知何事的rǔ母手中一把抱过熟睡的予沛,牢牢拢在胸前,仿佛是世间至宝一般。

    我忙打发了rǔ母出去,小心在她身边坐下,“妹妹别怕。”

    她嘴唇微动,一滴清泪缓缓落下,“谁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经有了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儿的xìng命!”

    我心下思忖,徐徐道:“荣选侍虽得恩宠,却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

    她摇头,容sè凄楚而怨愤,“姐姐不知,今rì在上林苑中相见,赤芍向我说起空翠殿清幽,她愿舍拥翠阁而居空翠殿,问我肯否相让。”

    我心中暗怒,不觉作sè道:“她竟敢如此无礼,怎么小小选侍也巴望起贵嫔之位了么!”

    贞贵嫔双唇紧抿,环视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红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驾临时所取,嫌红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静,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处。”说到此处,她不觉面颊生晕,含了几分小儿女之态。

    想必当rì初初长成之时,玄凌与她也有旖旎情态吧。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确静若秋水,叫人望则心宁。可若说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处,妹妹却是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证,她竟如此得陇望蜀,连空翠殿也要占了去。我和皇上只有这一个皇子,难免她也不肯放过。”她轻叹一声,“姐姐不知道,赤芍心xìng高傲,争强好胜,全不似寻常宫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难免她作此揣测。我心下虽动,却也不深以为然。宫中嫉妒贞贵嫔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个荣赤芍而已。于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红的人更多。与其自怨自艾,我劝妹妹还是打起全副jīng神好好护养二殿下长成才是。”

    贞贵嫔泪眼婆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迟疑道:“娘娘不会害我吧?”

    我心下一惊,“妹妹疑我?”

    她忙拭了泪,放软了声音,“燕宜不敢。”她忙拉住我的手,恳切道,“燕宜伤心糊涂了,不免风声鹤唳,冒犯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也不肯露出分毫,拉过她的手道:“为人母者岂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我凝神肃然,“我只告诉妹妹一句,昔rì我也可多一子,只因误信小人,四个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我是尝过丧子之痛的人,己所不yù,又怎会加诸于妹妹。”

    贞贵嫔颇显愧悔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伤心事,确是妹妹之过。”

    袖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光滑的炉身腻在掌心里是冰凉的坚冷,又光滑得叫人难以捉摸。我轻轻一笑,“既是伤心事,那么提不提起又有什么区别。”我起身道,“妹妹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护住身边的人,切记切记。”说罢告辞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愿即刻回宫叫玉姚、玉娆担心揣测,便吩咐往敬妃宫中去。行至半路,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风中断柳,低头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那女子语音嘶哑如裂帛一般,说话时显见十分吃力,我一时听不出是谁,只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倏然抬首,唇角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幽幽道:“数月不见,姐姐便不记得陵容了么?”

    她头上斜簪一枚累丝珠钗,沉沉坠落耳边,几点白银宝蓝点翠珠花,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撒花风毛窄裉袄,翠蓝马面裙,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颜sè虽鲜亮娇艳,奈何半旧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软的光泽,更兼一种洗旧了的水sè,灰蒙蒙的黯淡。细细留心去,领口袖口皆有几缕抽丝的痕迹,更觉黯然颓丧。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认不得,只是奇怪怎么才到十月里,妹妹就穿上风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单弱,心寒犹胜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为侮,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似顶着料峭而开的娇弱迎chūn,“陵容见惯世态炎凉,倒习惯了人心轻贱。景chūn殿无炭yīn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么?”我并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缠着参天古树的碧绿青藤,“贵嫔看这青藤费力缠树,只为攀缘依附以保自身。藤树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么一时竟能抛开不顾。”我微微一笑,“梁多瑞这个内务府总管怎么当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贵嫔,不过暂时静养罢了。”

    陵容轻轻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无暇顾及。”

    “的确如此,如今荣选侍很得皇上的喜欢,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无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将养凤体。”我恍似想起一事,“话说皇上令贵嫔静养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么贵嫔倒出来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趋近我面前,机锋立显,“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却是清楚得很我究竟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她靠近时有幽香盈盈,我本能地屏住呼吸,拒绝嗅到她身上任何一丝气味,举起绢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宫不过道一句闲话,贵嫔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这般自轻自贱真叫本宫伤心。且既然不便出门,还装了这么多心思在心里,贵嫔今rì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rìcāo心太过?”

    “姐姐本知我是轻贱之人,世上的贵人多,难免都将我瞧得更轻贱了。陵容只能自强而已。”

    “自强当然好,谁说女儿家都必得弱质纤纤。”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yīn冷,“只别错用了心机枉送了xìng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陵容的声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唇红齿白间有彻骨的森冷,却以柔婉的语气缓缓道来,“如今宫里论谁强得过姐姐呢,也没有比陵容更无用无依的人了。”陵容细细打量着我,目光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yīn郁。不过瞬间,她蓦然妩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即便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气也能化险为夷。有了姐姐,我还怕什么?”

    心底的厌憎翻涌如cháo,我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字道:“借妹妹吉言,本宫自然记得妹妹对本宫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陵容盈盈一拜,无比恭顺,“妹妹也是如此。”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胜chūn的如画秋sè之中。

    浣碧从我身后悄悄掩出,望着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听她说话的声音,这把嗓子真是废了。”

    心底漫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我轻轻道:“胡昭仪果然雷厉风行。”

    浣碧点点头,目光中杀机顿现,向我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何尝不想,然而……我轻轻摇了摇头。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然失宠,正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她清亮的眸中jīng光一轮,“或者,投毒。”

    镂着“嫦娥奔月”的缠臂金环环而上盘旋在手臂,仿佛一道道黄金枷锁牢牢扣住我的生命。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我抬头望着辽阔天际zìyóu飞过的白鸽,忽而轻轻笑出了声音,“在这宫里,死是最好的解脱。她深受皇宠多年又xìng子要强,如今她失宠受辱,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我停一停,“我要她死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视我如眼中钉,必yù除之而后快。不到根基稳固之时,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yīn冷一笑,婉声道:“奴婢明白了,咱们再忍她一时。奴婢一定知会各宫娘娘小主好好关怀安贵嫔。”

    我心底压抑多年的冷毒瞬间迸发出来,“她专宠那些年多少人恨毒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她们恨不得个个都去踹上一脚才好,咱们只冷眼旁观就是。”

    在敬妃处待到了入夜时分才回柔仪殿,我不再强求胧月至柔仪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边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亲近了些。甫进宫门,便见槿汐领着宫人们候在门外,亲自扶了我进去,又奉上一盏“绿腊云雾”,温言道:“泡了三遍才出sè,娘娘尝尝可还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略略点头,只捧着茶盏不出声。浣碧会意,领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边伺候。我扬一扬眉,槿汐低声道:“内务府管理这批衣裳的宫女茉儿吊死在自己房里,她曾是伺候贞贵嫔的侍女。贞贵嫔刚有孕时手腕上长了个痈疮,茉儿说马齿苋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煮了给贞贵嫔,幸好卫太医看见了,说马齿苋xìng寒滑,能入血破瘀,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服食。又见贞贵嫔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麦芽。贞贵嫔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你疑心茉儿怀恨在心报复贞贵嫔?”

    槿汐道:“那是内务府的定论,茉儿从未出宫,哪里能寻来天花痘毒。奴婢怀疑此女早被人收买,伺机加害贞贵嫔,如今被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我捻着手中的碧玺珠串,默默寻思片刻,黯然道:“贞贵嫔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经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点头,“从前贞贵嫔没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们皇子一般大,只怕rì后……”

    贞贵嫔是如许清新脱俗的女子,可与之惺惺相惜。若真有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怆然一叹,念及当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初入宫闱的种种,心下更生无尽感慨。

    。

第六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次rì晨起,依例往昭阳殿去请安。宫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见我迤逦而来,纷纷屈身请安。无数珠翠轻撞时有玲珑愉悦的声音,我看着盈盈拜倒的如花容颜,无限慵懒的微笑,她们何尝是真心拜倒于我,不过深深拜服于权势之下而已。

    自我回宫流言不断,直至我镇祥嫔、压祺嫔、一举生子封淑妃,手握协理六宫之权,无数的流言在一夜之间再不出现在我耳边。连众人嫉恨的面庞迎到我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的微笑逢迎。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拾阶而上,经过穆贵人的身边时忽而驻步,微笑道:“穆贵人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吧?”

    她抬头,不知所措地茫然,却殷勤含笑,“娘娘好记xìng,嫔妾是与傅婕妤同年入宫的。”

    我把目光停驻在她瑞香sè诃子长裙的裙摆上,盈盈道:“衣不沾尘是嫔妃应守之礼,怎么贵人一早起来甫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太粗枝大叶呢还是对向皇后请安之事太漫不经心?”

    穆贵人的裙摆上有一点不起眼的灰sè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她不觉满面通红,慌忙道:“嫔妾不敢不敬皇后。”

    我颔首道:“妹妹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这般做,可见不是心口如一之人。崔尚仪。”我转头吩咐槿汐,“请教习嬷嬷去穆贵人宫中教她规矩。”我收敛了笑容,正sè道:“以后一个月贵人好好学着规矩,不必来昭阳殿请安了。贵人也该知道宫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顺嘴胡说,顺心乱做,指不定谁便听见了来回本宫。等贵人学会了不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之时再踏足昭阳殿请安吧。”

    穆贵人眼中泪光一闪,羞得脸sè紫涨,紧紧抿住了嘴唇。我环视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鸦雀之声不闻,严才人和仰顺仪躲在人后,头也不敢抬。我微含兴味地抿起嘴唇,“严才人和仰顺仪素来与穆贵人亲厚,不知有无沾染她的习气,不如一同请教教习嬷嬷。”

    严才人和仰顺仪猛地一惊,忙道:“嫔妾不敢。”

    穆贵人分辩道:“嫔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贵嫔是不祥人,她胡说八道污蔑嫔妾的话娘娘不能轻信,嫔妾实在冤枉。”

    我晓得她已认定是安陵容把那rì她背后诋毁的话告诉了我,于是只是笃定地笑,“安贵嫔何曾说什么来着,贵人不要多心。本宫不过嘱咐你学规矩而已。”说罢吩咐后头跟着的花宜,“夜里凉下来,你去吩咐内务府往景chūn殿送几床被子。安贵嫔虽是不祥人,却也不能太亏待了她。话说回来,安贵嫔再不好也比穆贵人懂事些。”

    穆贵人与严才人、仰顺仪飞快地对视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sè,忙又低首下去。

    静宏富丽的殿中,皇后已然高坐于凤椅之上,淡淡道:“淑妃来了。”说罢指一指近侧的青鸾团珠海棠雕花椅道:“坐吧。”我端然坐下,端妃、敬妃分坐下首两侧,众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的莲紫暗银线弹花月华锦衣,绣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的浅玉白菱花,少了素rì的位高持重,更多几分亲和随意。

    闲闲叙过家常,胡昭仪忽然转向我道:“听说昨儿内务府有个宫女自缢了?”

    我微微颔首,笑道:“昭仪的消息很灵通。”

    胡昭仪嫣然一笑,描画jīng致的眉峰似烟霭悠远的chūn山微微扬起,“本宫最是个富贵闲人,人一闲听到的闲话也就多了。”她停一停道,“宫中妃嫔自戕是重罪,宫女自杀也不可轻恕,淑妃打算如何处置?”

    我看着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的痕迹有些透明,淡得像是面颊上极薄极脆的娇羞红晕,轻描淡写道:“按规矩连坐,家眷没为宫中cāo持贱役的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忽然出声道:“淑妃太宽纵了。”她平淡地注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笑容,“茉儿担着谋害皇二子的嫌疑,天花痘毒从何而来,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缢是畏罪自杀还是有人灭口。其实无论哪一个她都是待罪之身,怎可轻纵了过去。谋害皇子是大罪,依律家眷男丁斩首,女眷没为官jì,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声音不大,然而语中的森森之意与她的装束又天渊之别,如铜钉砸地,字字钉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转首看她,“这事皇后也知道了。本来还想查清之后再禀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背后主使,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我盈盈一笑,目光悠悠在殿中诸人身上荡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谁不曾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贞贵嫔之子。”

    皇后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沉声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舐犊之情。”皇后看着座下数十妃嫔,面容沉静若秋水无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为我大周江山万年计,还盼诸位妹妹多多诞育子嗣。本宫无有所出,必然对诸位之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

    众人闻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谨遵皇后教诲。”却见一女盈盈越众而出,声音清亮沉稳,“皇后娘娘说得极是。皇长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导,皇长子何能出落得今rì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爱之心堪为天下女子垂范。”说话之人却是容华赵氏,赵容华长我三岁,便是从前的韵嫔。我与她本无多少来往,多年来她虽不十分得宠,却也不曾失宠,也算妃嫔中颇有资历之人了。

    胡昭仪不以为然地撇过头,皇后只作不见,满面含笑道:“本宫不过嘱咐两句,何必都站着,快坐下吧。”

    我抑制住心底暗暗噬烧的怒火,温言道:“皇后是诸位皇子与帝姬的嫡母,咱们也都是庶母。”我深深看向皇后温和而端庄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这般贤惠就好了。”

    皇后的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的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生出凉意来,口中却无比亲切,“淑妃虽是妃嫔中第一人,却很懂得尊卑嫡庶,难怪皇上这般疼她。”她身形微侧,缓缓道,“本宫身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只留淑妃与贞贵嫔陪本宫说说话,也好谈谈养儿之道。”

    众人闻得此言皆是默默,几个xìng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sè。眼角的余光瞟见穆贵人匆匆步出殿外,严才人与仰顺仪眉目间皆有难掩之怒sè,疾步跟随穆贵人去了。

    外头晨光眩亮,庭院中月季丛翠sè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时星星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颇为娇艳。却是数十本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红粉红团团簇在一起,十分热闹。如此秋光,被昭阳殿重重深红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进昭阳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层寂寞轻纱。帘外风声簌簌,吹动枯叶的碎裂之声,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昭阳殿中,更显得幽静。所谓庭院深深,大约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阖着眼睛,意态安详,似乎朦胧直yù睡去。我默默不语,心中却jǐng醒如兽,深知皇后独独留下我与贞贵嫔,必有她的盘算。

    凝滞般的沉默之后,皇后眼见贞贵嫔拘谨,淡淡笑道:“本想好好与你们聊上几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们了。”

    贞贵嫔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么,臣妾告辞。”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礼告退。才走三步,却听皇后的声音在背后幽然响起,似一缕幽魂般附上耳畔,“昨rì亏得有淑妃在,想来也真是巧。”

    贞贵嫔立时停住脚步转首,我顿觉不悦,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该当何解?”

    皇后抚着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洁明珠莹莹生出淡粉sè的柔和光晕,愈加显得皇后病后的手腕瘦得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显得妆容格外厚重,即便往rì在病中,她亦jīng心妆扮,丝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贵体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可不是么?若非内务府不小心送了沾染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贵嫔宫中时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发觉了衣衫上的险处,可见淑妃关心贞贵嫔无微不至,自己又福泽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险为夷,将来二皇子长大,必得好好谢谢淑妃。”她轻轻咳了两声,微笑道,“可见淑妃协理六宫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贵在‘恰好’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好”二字,我不觉心中一凛,方才她在诸妃面前有意无意提及我与贞贵嫔皆有亲生皇子,传言纷纷早有提及来rì的储位所属,想必人人听在心中都会疑心是我暗下毒手。如今贞贵嫔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态设计拉拢贞贵嫔。

    贞贵嫔眉心微微一动,立刻又垂下眼眸,只看着足下漫地金砖,只字不语。

    我正yù出言回敬,眼见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知道如许多的恰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只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当心你唯一的儿子。”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sè,只听她道:“多谢皇后关怀。”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缓步移入后殿。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sè,仿佛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我扶着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琥珀样的花茎轻盈下垂绽出飞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嫣然可爱。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蝴蝶了。这花倒开得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这花本在湿热的地方才开得好,如今竟长得这样茂盛,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诉花房的师傅,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叫他过来好好赏赐。”

    槿汐即刻去寻,却过了好些功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师傅来领赏,怎的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功夫。”

    何师傅忙赔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搁,当真是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来,“荣选侍极爱芍药,如今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一rì三四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几盆不好,巴巴地说了奴才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他难掩惊讶之sè,“也不知荣选侍发的什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却是奴才培育得最jīng心的,偏偏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

    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心头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慕容世兰!那个亮烈狠冷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一旁浣碧见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什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又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何师傅忙不迭去了,我轻轻沉吟,“细细想来,荣选侍跋扈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个人。”

    槿汐道:“奴婢查过她的来历,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后来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因着伶俐又能断些文字,贞贵嫔颇赏识她,留做了近身侍女。”

    “那么在进浣衣局前呢?”

    槿汐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会意,“奴婢会好好打听。”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角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素手轻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蓬松的发际,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不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鲜。”

    浣碧略略发窘,旋即笑道:“昨rì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她脸上微微泛起cháo红的羞涩,“何况小姐赠的花,应该别在胸口才郑重。”说罢摘下衣襟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触,更生几分凄凉。我与浣碧,何尝不同是天涯沦落人。良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叹息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却听得身后婉转一声:“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想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我转身,臂上rǔ黄团纱绣鹅黄盛放月季坠珠披帛被风轻轻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懂得参禅,只是见花叶凋零,不觉红尘如梦,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然而红尘梦醉永不醒来,也很自得其乐。最痛苦者莫如遗世dúlì,清冷自知。”

    手中拈着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瓣,“如若这样也便好了,堕入红尘是非良多,往往谗言惑己,幻象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贞贵嫔修肩细腰,整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幽幽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似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请说。”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cháo水似要将人吞没,回忆的零碎间忆起昔年深宫婀娜娇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鸱吻上一轮明月了。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对皇上的情意很像我从前。”

    她微微沉吟,蓦然一笑,“从前?那么如今呢?难道娘娘重回紫奥城不只是为了皇上么?”

    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只是当年爱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育子女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我伫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爱护子女的私心,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无止境的yù求和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那么娘娘有无yù求?”

    太液池波上风烟霭霭,映着芦荻瑟瑟,连起伏的波縠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我坦然注目于她,“有。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愈简单,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僵硬弧度。她脸上有难掩的异样cháo红,胸口气息不定,于是谦谦告退。

    不过几rì,玉照宫传来消息,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渐卧床不起。她这一病缠绵许多rì,无力照顾予沛,如此一rì里倒有半rì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照料。

    。

第七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露从今夜白,秋rì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rǔ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温馨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chūn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

    “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rì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箩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本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莹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chūn。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

    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软湿润的笔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chūn睡的旖旎风姿。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sè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上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于开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chūn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

    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sè,唯有宝顶上的明月珠洒落柔白的如月清芒。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jǐng醒,道:“四郎怎么醒了?”

    一缕青丝被他柔软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chūn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愿如此长睡四郎身侧,宁愿不醒。”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

    我笑意嫣然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却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服侍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rì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xìng,素rì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xìng也不打紧。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xìng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眼,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chūn,朕觉得婪chūn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

    “饱婪chūnsè,丰容有余。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yù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侧脸,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为难。”

    我笑言:“四郎大可说一说,嬛嬛虽然未必能为四郎解忧,可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略略思量,开口道:“朕着人接你两位妹妹进宫陪伴你,可还好么?”

    “多谢四郎。妹妹们在宫里住得很习惯,有她们陪伴,臣妾宽心许多。”乌黑的发丝垂在肩上有柔软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sè,能看清我与他成双的倒影,“听妹妹说爹娘也会进京长住,不知是否已经启程?自臣妾进宫,已多年不见双亲了。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胡昭仪,晋康翁主能常常进宫探望,一聚天伦。”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声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怀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声。他道:“祺嫔的兄长管溪与管路一力反对,祥嫔的父兄也不赞成,上谏道你父亲本是远谪的罪臣,若因你的荣宠而入宫,恐怕天下都要非议朕任人唯亲,因宠失正了。”

    当年平定汝南王,玄凌所立的四位新贵人母家皆为朝中新贵,时至今rì,瑞嫔母家洛氏早已一败涂地,其余三位中福嫔母家黎氏逐渐式微,唯有祥嫔母家倪氏与祺嫔母家管氏颇有权势。

    手轻轻一抖,盏中水纹的荡叠破碎了我与他成双的影像,我勉强笑道:“皇上很在意他们的谏言?”

    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发,“不是因为谏言,而是朕在意你。你回宫之时大臣已有诸多非议,若再生事端,不仅对你名誉有损。”他的目光有些深远,似夜sè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于涵儿的将来也会不利。”

    我隐约明白他语中深意,心中感触万千,“予涵还小,还有予沛呢。”

    他点头,手上加了几分力,“是还小。朕也还不老,对于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错,只是前朝也须得安稳,不要再生出昔rì汝南王与慕容家之变。”我转首看他,“其实皇上未必不知道,当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须有的嫌疑。皇上为予涵的将来考虑,也不能让他的外家永远是罪臣。皇上是否能考虑重查当年之事。”

    玄凌紧闭的嘴唇有生硬的弧括,我仔细看他,眼角细细的皱纹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凛冽而清晰的唇纹。烛火“扑”地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音也那样轻,“祺嫔在宫中并无大错,管氏一族也暂时无隙可查,贸然翻查当年之事只会让朝政动荡不安。”

    那么,只能让臣妾的父兄永远承受这不白之冤么?我很想激烈地问一问,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平静的一句,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臣妾可以等。”

    次rì,玄凌便传旨六宫,进荣赤芍为正七品余容娘子。嫔妃们循礼本要去贺一贺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宫中妃嫔大抵出身世家,皆不愿去奉承。连着几rì雨雪霏霏,地湿难行,便正好借了这个由头不去。又因着时气天寒的缘故端妃与太后都旧疾发作,贞贵嫔卧病,连着睦嫔出门滑倒摔伤,皇后便嘱咐免了这几rì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宫中避寒。

    出门不便,外头又yīn寒cháo湿,人人整rì待在宫中亦是无趣,眉庄月份渐大,为着保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亦索xìng在宫中rìrì陪着灵犀与予涵,弄儿为乐。

    这rì午后,我才用过午膳,外头铅云低垂,yīn暗yù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听得久了,绵绵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玉帘低垂,百和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仿佛软纱迤逦,又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我困意渐起,怀抱剔丝珐琅手炉只望着那香气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眼前绿意一闪,却见浣碧欢步进来,搓着手连连呵气道:“这鬼天气,又冷又湿,人都要难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仪殿诸女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用槿汐的话说“便是大半个主子了”。她披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sè,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地五sè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头发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枝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取过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涩的眼睛,捶着肩膀道:“天天躺着也酸得很,还是坐着罢了。”

    浣碧满面chūn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sè,“咱们天寒无趣,外头可热闹呢。”

    我掰着指甲低笑道:“什么有趣的事,且说来听听。”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chūn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无聊赖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就是穆贵人她们几个罢了。”

    “小姐说的是。”浣碧靠在我身旁,“景chūn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贵人叫人抬了一箩筐湿炭去景chūn殿,美其名曰供安氏生火取暖。那湿炭是cháo透了的,虽点火生了起来,却更熏得满殿都是黑烟,可把安陵容折腾个半死。”浣碧说得绘声绘sè,耳上一对红翡滴珠耳环如要飞舞起来。

    我蔑然一笑,“穆贵人从前不过是撒泼厉害,怎么如今也耍尽了这细作手段?”

    浣碧不无快意道:“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手段原是华妃在时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们故伎重施倒也不错!”

    “那么安陵容竟一声不吭,由得她去?”

    浣碧秀眉微蹙,厌声道:“她身边的宝鹃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个剪秋训斥了两句,她们这才散了。”

    “如此岂不无趣?”

    浣碧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惜与哀伤交错的快意,切齿道:“槿汐负责管束宫女,便道伺候长杨宫的宫女不当心不能护主,也责罚了穆贵人的随身侍女,指责她们挑唆小主——左不过是借皇后的由头罢了。更要紧的是,槿汐认出守卫长杨宫的侍卫宋嵌便是那rì——”她语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惨死。”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流朱,流朱,她跟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晌,我冷冷道:“死了没有?”

    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凭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

    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chūn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rì,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sè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chūn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rì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

    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rìrì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番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rì早已经封妃。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rì我也舞过。只可惜我如今甫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sè,“娘娘可要如何应对?”

    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翩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态,没有七八年功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

    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rì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煮汤洗涤可解麝香yīn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

    “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yīn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yīn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sè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德,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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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