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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贵嫔

    压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来无数人真心或是假意的关切着问那个身子的载属杜良娣道:“怎么样?有伤着哪里没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一群人拥着她起来嘘寒问暖几乎无人来问我是否受伤。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见微白的草根是润白的色泽满地落花殷红如血。挣扎着想要起来手臂疼得像要断了一般实在起不来。敬妃和淳儿忙赶过来一边一个小心翼翼扶了我起来坐下。淳儿急得眼泪落了下来哭道:“甄姐姐你没什么吧?”

    我伸手一摸脸颊的痛处竟有一缕血丝在手猩红的颜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丝腥气不由也害怕了起来。我向来珍视自己容颜如今受损虽然不甚严重却也不免心里焦痛。

    敬妃亦难过仔细看了一回悄声道:“像是刚才被松子抓的。幸而伤得不深应该不打紧。唉你若是伤着半点儿那可怎么好?”

    怎么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不自量力与华妃争宠而落败失宠的嫔妃又会有什么要紧。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让我眼前金星乱晃好不容易才说出三个字“不碍事。”

    淳儿吓得脸也白了扯着我衣袖道:“姐姐你别吓我。”

    袖子一动手臂立时牵着痛起来敬妃见我脸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儿淳儿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只哭丧着脸乖乖站在我身边。

    皇后生了大气一边安顿着杜良娣好生安慰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转身才见我也斜坐着忙唤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与杜良娣一起扶进偏殿去歇息叫太医进来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觉得好过些。进来请脉的是太医院提点章弥皇后生怕杜良娣动了胎气着急叫了他过去略有点无奈和安抚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觉道:“请先给良娣妹妹请脉吧皇嗣要紧。”

    皇后微露赞许之色。章弥静静请脉杜良娣一脸担忧惶急的神色神气却还好。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耳边响起章弥平板中略带欣喜的声音:“良娣小主没有大碍皇嗣也安然无恙。当真是万幸。只是小主受了惊吓微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连念了几句佛方道:“这本宫就放心了要不然岂非对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过了。”

    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须臾秦芳仪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气大总算没事才好。”诸人这才笑着与杜良娣说话安慰。

    皇后又道:“那边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伤了哪里太医去看下吧。”

    章弥躬身领命仔细看了道:“小主脸上的是皮外伤敷些膏药就好了。只是手臂扭伤了得好好用药。”他又坐下请脉。阳光隔着窗棂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有奇异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儿急得嚷嚷道:“你胡说些什么哪甄姐姐的手伤着了你还恭喜!”

    我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来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你是说——”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又惊又喜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唤了一声皇后喜形于色地嗔怪我道:“怎么有身子的人了反而这样毛毛躁躁了。”说着问太医:“当真么?”

    章弥道:“臣从医数十年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虚弱适才又跌了一跤受惊胎像有些不稳。待臣开几付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小主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本宫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

    章弥道:“微臣必定尽心竭力。:bsp;皇后温和在我身边坐下“章太医的医术是极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敬妃含笑道:“这就好了。今日虚惊一场结果杜良娣无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脉实在是双喜临门。”

    皇后连声道:“对对对。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宫去通明殿酬谢神恩。悫妃、华妃也去。”

    悫妃静穆一笑算是答应了华妃笑得十分勉强道:“臣妾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就不过去了。”

    皇后面露不悦忽然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本宫的身子不好华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

    华妃被人截了话头登时沉下脸回去看道:“本宫以为是谁——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却见是端妃过来了她并不理华妃的话。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么也来了?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呢瞧着你气色还不错。”

    端妃勉强被侍女搀扶着行了一礼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医嘱咐了要我春日里太阳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里就听见娘娘这里这样大动静。臣妾心里头不安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

    皇后道:“没什么不过虚惊一场。”

    皇后顾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虽与她说笑却并不让她走近我与杜良娣端妃亦知趣不过问候了两声也就告辞了。

    我向端妃欠身问好她也只是淡淡应了。我留意着她虽与皇后说话并不看我但侧身对着我的左手一直紧紧蜷握成拳直到告辞方从袖中不易察觉地伸出一个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随即以右手抚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项圈似乎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觉得她奇怪低头一思索旋即已经明白。

    端妃前脚刚出去后脚得了消息的玄凌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直奔我榻前紧紧拉住我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目光渐渐停留在我的小腹。他这样怔怔看了我半天顾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搂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举止骇了一跳转眼瞥见皇后低头抚着衣角视若不见华妃脸色铁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压着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见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开我见我脸上血红两道抓痕犹有血丝渗出试探着伸手抚摩道:“怎么伤着了?”

    我心头一酸侧头遮住脸上伤痕道:“臣妾陋颜不堪面见皇上。”

    他不说话又见我手臂上敷着膏药转头见杜良娣也是恹恹地躺着。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惊吓见玄凌进来并不先关怀于她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现在听得玄凌这样问自然是呜咽着哭诉了所有经过。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便生了气。他还没话悫妃、华妃等人都已纷纷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们对皇后道:“皇后怎么说?”

    皇后平静道:“今日之事想来众位妹妹都是无心之失。”皇后略顿一顿看着华妃出言似轻描淡写:“华妃么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轩一轩眉毛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链子?去打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再有断的连脖子一起砍了。”

    华妃并不觉得什么跪在她身边的悫妃早吓的瑟瑟抖与刚才在庭院中镇静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悫妃带着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臣妾手指上的护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让它受惊起来差点伤了杜良娣。”悫妃呜咽不绝:“松子抓伤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让它挣了出去幸亏甄婕妤舍身相救否则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说着伸出手来右手上赫然两道血红的爪印横过保养得雪白娇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只畜生是谁养的?”

    皇后一惊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养着玩儿的一向温驯今日竟如此狂实在是臣妾的过错。”说着转头向身边的宫人喝道:“去把那只畜生找来狠狠打死竟然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断断不能再留了!”

    悫妃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只听得松子凄厉的哀叫声渐渐听不得了。玄凌见皇后如此说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睨了悫妃一眼道:“你虽然也受了伤但今日之祸与你脱不了干系罚半年俸禄回去思过。”悫妃脸色煞白、含羞带愧低头啜泣不已。

    皇后叹气道:“今日的事的确是迭番生令人应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还这样扑出去救人。幸好没有伤着若是有一点半点不妥这可是关系到皇家命脉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头皇后责骂槿汐等人道:“叫你们好生服侍小主竟连小主有了身孕这样的大事都糊里糊涂。万一今天有什么差池本宫就把你们全部打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这样生气我少不得分辩道:“不关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懒只以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来身子不调这也是常有的。何况如今宫中时疫未平臣妾也不愿多叨扰了太医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见各位姐姐有身孕都恶心呕吐臣妾并未有此症状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说妹妹聪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时候。害喜的症状是因各人体质而已的我怀着温仪帝姬的时候就是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害喜害得厉害呢。”

    华妃亦笑容满面对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怀上了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周啊。臣妾贺喜皇上。”

    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颜开。欣贵嫔亦道:“臣妾怀淑和帝姬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身上还受着伤呢。”

    众人七嘴八舌诸多安慰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皇后道:“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吧命太医好生伺候。”

    玄凌对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册封的日子。朕命礼部同日册婕妤甄氏为莞贵嫔居棠梨宫主位皇后也打点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着我道:“这是应该的虽然日子紧了些但是臣妾一定会办妥何况还有华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总算华妃涵养还好在玄凌面前依旧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满意微笑携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斜卧在榻上看着玄凌嘱咐着槿汐她们忙东忙西一会儿要流朱拿茶水来给我喝一会儿要浣碧把枕头垫高两个让我靠着舒服一会儿又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不让风扑着我一会儿有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给我盖上。直闹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抿着嘴儿偷笑。

    我推着他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闹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脑门道:“朕果然糊涂了你养胎最怕吵了。”便对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我忙道:“哎你把她们都打走了那谁来伏侍我呢。”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这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臣妾轻狂呢。”我扶正他适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妃嫔怀孕了怎么还高兴成这样?现成还有个杜良娣呢。”

    他抱着我的肩膀道:“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轻轻揉着我受伤的手臂:“你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没孩子这样扑去救杜良娣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开如夭微笑道:“臣妾并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动紧紧抱我于怀中他刺痒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他轻声道:“傻子!她即使有着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我低下头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凤栖梧桐宫中的女子相信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图样。密密麻麻耀目的颜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酸。杜良娣不能与我相较那么华妃呢?

    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宫巧”的气味愈浓我的房中素来熏香却也遮不住他身上浓烈的香味。“天宫巧”那是华妃最爱用的名贵脂粉别无他人。

    我静静屏息尽量不去闻到他身上华妃的气味。

    他浑然不觉声音愈温柔“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华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么呢皇上晋冯淑仪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聪明人若昭是个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朕对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对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稳臣妾也很安心。”

    正说着槿汐端了燕窝进来玄凌亲自把盏喂给我喝道:“如今你是贵嫔了按规制该把莹心堂改成莹心殿只是你有着身孕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

    我慢慢饮了几口。道:“这样住着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国库不比平日能俭省就俭省着吧。有用的地方多着臣妾这里只是小事。”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你兄长出力不少杀敌悍勇、连破十军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等战事告捷咱们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晋你为莞妃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我微笑摇头:“棠梨宫已经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们的孩子朕会保护你们。”他吻着我的额“你放心。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以保无虞。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点点头“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这正是臣妾担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脉朕着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养着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来。”

    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温暖覆盖在我的手上。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意外和突然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终究他是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终究他还是在意我的。我无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几上一枝桃花开的浓夭正艳。

    他吻的气息越来越浓耳畔一热我推他道:“太医嘱咐了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

    他脸有一点点红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静了静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声音里有一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嬛嬛这些日子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

    我抬头终于还是低下慢慢道:“华妃娘娘明艳绝伦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他静默片刻亲手拭去我眼角泪痕柔声坚定道:“朕不会再教你伤心了。”我点点头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这样的心意也罢了。

    我不好意思:“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不如去别的娘娘那里留宿吧。”

    他依旧抱着我道:“朕再不扰你了只静静陪着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腻了一会儿想起端妃临走前的暗示终于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皇上也该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有了乳白轻雾似的月色。后堂里只燃了一点如豆的煮火与从玉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亮月华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庭院中几本梨花开得如月光一般皎洁明亮映满窗纱。

    果然三月春色人间芳菲连在深夜也不逊色。槿汐在灯下静静陪着我道:“娘娘奴婢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开了角门只是端妃娘娘真的会过来么?”

    我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罢了。”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来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晋为贵嫔掌一宫事宜你在我身边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温人不是皆大欢喜么?”

    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与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个多月大哪里知道是帝姬还是皇子呢?”

    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烛火“皇上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巴不得想要个皇子的如今的皇长子又……”她不再说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这样扑出去救杜良娣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实在太险了您与杜良娣又不交好。”我知道她话里的疑问。

    我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寻思良久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么?我猜着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让我去撞上杜良娣的肚子杜良娣小产那么罪魁祸就是我。”我微微冷笑“一箭双雕的毒计啊!”

    槿汐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后宫争斗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娣明日也许就是娘娘您。”

    我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为了我的身孕会有很多人睡不着呢。”

    槿汐恭顺道:“没有娘娘的身孕她们也会为了杜良娣的身孕睡不着呢。”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娘娘来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祖母绿珠花上缀着小指大的两颗南珠轻轻的晃着面纱。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约。”

    那人把面纱撩开露出病殃殃一张脸来淡淡笑道:“本宫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这里的路并不远却走了这样久。”

    我忙让着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着她见我并不卸妆穿寝衣点了点头道:“贵嫔聪慧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道:“嫔妾也只是猜度罢了娘娘以手指月举手作一所以嫔妾猜测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来访故而秉烛相候。”我待她饮过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来访不知可是为了白日的事?”

    她抿嘴不语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嫔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放在我面前道:“请贵嫔仔细瞧一瞧。”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话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惊于是问:“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

    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错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媛与你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她轻抿一口茶水徐徐道:“华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轩一轩眉淡漠道:“难怪华妃的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啊。”

    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在烛光下散清冷的淡淡光泽我想着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险如果杜良娣真的踩着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生长以己度人岂不胆战心惊……

    我不由感激端妃恳切道:“多谢娘娘提点。”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变得温软半晌唏嘘道:“本宫一来是提醒你二来……你腹中稚子无辜孩子是母亲的心血精华本宫看着也不忍心算是为这个孩子积福罢。”

    我心中感动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对于孩子是真正的喜爱哪怕是她所厌恶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温仪帝姬也并无一丝迁怒。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对她施了一礼“嫔妾多谢娘娘对腹中孩儿的垂怜。”

    端妃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以手绢遮掩平静道:“既然说了本宫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听闻此珠链是曹婕妤赠予华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觉得连维持笑容也是一件为难的事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尖锐我轻轻勾着桌布上的花边道:“曹琴默是比华妃更难缠的人。此人蕴锋刃于无形嫔妾数次与她交锋都险些吃了她的暗亏。”

    端妃轻笑:“华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终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敛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锋刃在谁手中有形与无形都能小心避开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才是真正的可怖。”

    话说得用力端妃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益喘得厉害端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药给她服下。

    我问道:“娘娘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嫔妾认识一位太医脉息极好不如引荐了为娘娘医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摆手道:“不劳贵嫔费心。本宫是早年伤了身子如今药石无效只能多养息着了。”

    见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送了端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我与槿汐都不再说话沉默只是因为我们明白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么多反而伤神既知是华妃和曹婕妤咱们多留心、兵来将挡也就是了。”

    我靠在软枕上道:“端妃当时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难道我也可以不留心么?”

    槿汐微微诧异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华妃断了珠链差点滑倒了杜良娣好容易没有摔倒可是悫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乱扑了出来难道不奇怪么?当然猫在春天难免烦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调教过的怎么到了她手上就随意伤人了呢?”

    槿汐为我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我垂下头道:“悫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儿子的……”

    槿汐道:“可是素日来看悫妃娘娘很是谨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叹一口气道:“但愿是我多虑吧。我只是觉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芜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么绝不会是一人所为。”我想了一想道:“你觉得端妃如何?其实她避世已久实在不必趟这淌浑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宫已久虽然不大与端妃娘娘接触但是奴婢觉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我侧身睡下“的确如此所以我对她甚是恭敬恪守礼节。我也知道后宫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帮我大约也是与华妃不和的缘故吧。”

    槿汐道:“是。”说着吹灭烛火各自睡下只余床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

第十七章 舒痕胶

    次日一早刚给皇后请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经说了不许你再行礼好好坐着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亲自告诉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兴得很等下你就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我低依言答应。来到颐宁宫中太后心情甚好正亲自把了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见我与皇后同来益高兴浣了手一同进去。

    我依礼侍立于太后身前太后道:“别人站着也就罢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着吧。”

    我方告谢了坐下太后问皇后道:“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了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着看着我对皇后道:“贵嫔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是要行册封礼的只是日子太紧凑了些未免有些仓促。”

    我忙站起来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么一切全凭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着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是虽然仓促体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莞贵嫔册封当日的吉服和礼冠来不及赶制臣妾便让礼部拿敬妃过去封淑仪时的吉服和礼冠改制了。”

    “嗯。”太后颔道:“皇后做得甚好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说着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端了一个垫着大红彩绢的银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上为合和二仙细看之下正是眉庄怀孕时太后所赐的那支。当日玄凌一怒之下掷了出去砸坏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蓝宝石重新镶好。太后招手让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赐了她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如今就把这赤金合和如意簪赐与你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想起眉庄因孕所生的种种事端只觉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间太后已把簪子稳稳插在我间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过神来谢恩。耳边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贵嫔。当年悫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嘱了我许多安胎养生的话方各自散了回宫。

    回到莹心堂中正要换了常服见梳妆台上多了许多瓶瓶罐罐尤以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为夺目我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子清凉芬芳的透明药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槿汐含笑道:“这是玉露琼脂膏皇上刚命人送来的听说祛疤最好。”有指着一个粉彩小盒道:“这是复颜如玉霜凝结血痕的。”说着又各色指点着说了一遍多是治愈我脸上伤痕的的药物皆为玄凌所赐。

    我对镜坐下抚摩着脸上伤痕幸而昨日松子并没有直接撞在我身上减缓了力道这一爪抓的并不深。只是血红两道伤痕横亘在左耳下方触目惊心如洁白霜雪上的两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现在想来还是后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后万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嗯”了一声盯着她片刻槿汐会意道:“娘娘的饮食奴婢会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一个厨子过来专门照料娘娘的饮食了绝不会经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药也由章太医一手打点章太医是个老成的人想来是不会有差错的。”

    我这才放心换了玉色烟萝的轻纱上衣配着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赏了一回花便觉得乏了歪在香妃长榻上打盹儿。睡得朦朦胧胧间觉得身前影影绰绰似有人坐着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扰了。”

    春日的天气陵容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暗绿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着极浅的青花凹纹。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饰一枚镶暗红玛瑙的平花银钗以及零星的银箔珠花越显得瘦弱似风中摇摆的柔柳弱不禁风。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惊得几乎脸色一变。陵容素以歌声获宠声音婉转如黄鹂轻啼不料一场风寒竟如此厉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难听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惊异神色一黯似有神伤之态缓缓道:“惊了姐姐了。陵容这个样子实在不应出门的。”

    我忙拉着她的手道:“怎么风寒竟这样厉害太医也看不好么?:bsp;她微微点头眼圈儿一红勉强笑道:“太医说风寒阻滞所以用的药重了些结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么糊涂太医!你身子本来就弱怎么可以用虎狼之药呢?如今可怎么好?我现在就去禀明皇后把那太医给打了。”说着翻身起来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别去了是我自己急着要把病看好才让太医用重药的不干太医的事。”

    我叹气:“可是你的嗓子这样……皇上怎么说?”

    陵容苦笑一下拂着衣角淡淡道:“风寒刚好后两日皇上曾召我到仪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声来皇上便嘱咐了我好生休养又这样反复两次皇上就没有再召幸过我。”她的口气极淡漠平和似乎这样娓娓说着的只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静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各怀心事。陵容忽然笑道:“尽顾着说我的事反倒让姐姐伤心了竟忘了今日的来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听闻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贺喜。”

    我笑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呢?”

    陵容又道:“昨日听说姐姐受伤了吓得我魂也没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立即要赶来看姐姐的可是我刚吃了药不能见风只好捱到了现在才过来姐姐别见怪。”又问:“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对镜梳理如云长听她提起昨日的惊吓心头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妆台上留下一声长长的余音。陵容忙劝解道:“姐姐别生气松子那只畜生已经被打杀了听说杜良娣受了惊吓为了泄恨连它的四只爪子都给剁了。”

    我搁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来扑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听到来龙去脉之后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话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众位娘娘小主们都在怎么悫妃手中的松子只扑杜良娣呢可是杜良娣身上有什么异常么?”

    我低头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闻得杜良娣身上香味特殊听说是皇上月前赐给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这就是了。悫妃娘娘擅长调弄猫儿其他娘娘小主们一旦有了子嗣对皇长子的威胁最大悫妃娘娘是皇长子生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然这只是妹妹的揣测可是姐姐以后万万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娣以后只怕她们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我见她话说的有条有理不免感叹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敏锐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

    陵容见我这样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话也是自己的一点糊涂心思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门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亲近自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怎么是糊涂呢。”

    陵容微一低头再抬起头时已带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复查看伤口道:“已经在愈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没事了。”

    我摸着脸颊上的伤口道:“没什么要紧的太医已经看过了皇上也赐了药下来想来抹几天药就没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赏下的药膏道:“皇上赏赐的药自然是好的不过一来姐姐有孕不能随便是什么药都用二来皇上赏的药有些是番邦进贡的未必合咱们的体质姐姐说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道:“这盒舒痕胶是陵容家传的据说当年吴主孙和的爱妃邓夫人被玉如意伤了脸就是以此复原的。按照古方以鱼骨胶、琥珀、珍珠粉、白獭髓、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净了的桃花汁子调制成。”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桃花和珍珠粉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鱼骨胶、蜂蜜使肌肤光滑;玉屑、琥珀都能愈合伤口平复疤痕尤以白獭髓最为珍贵使疤痕褪色光复如新。”

    画工精美的钵帽上所绘的是四季花开的勾金图案。钵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体花草清香扑鼻。沾手之处沁凉入肤。我不觉惊讶道:“其他的也就罢了。白獭髓是极难得的只怕宫里也难得。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生性胆小见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极难捕捉。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生厮杀格斗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或有碎骨藏于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还得是趁新鲜的时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虽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听了赞道:“姐姐搏闻广知说得极是。”接着道:“本来还要加一些香料使气味甘甜的只是我想着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鲜花调解气味这样姐姐就不会觉得有药气了。”说着递与我鼻下“姐姐闻闻可喜欢?”

    我轻轻嗅来果然觉得香气馥郁浓烈如置身于上林苑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遂笑着道:“好是极好的只是太名贵了我怎么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关切道:“我的东西本就是姐姐的东西只要姐姐伤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难道姐姐要看着我这样心不安么?”陵容一急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粗嘎中有嘶嘶的磨声仿佛有风声在唇齿间流转。

    我听着不忍又见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嘱咐道:“姐姐脸上有伤如今春日里花粉多灰尘大时疫未清宫中多焚艾草草灰飞得到处都是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再者这舒痕胶抹上之后也忌吹风。姐姐不若蒙上面纱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谊笑着道:“这正是你细心的地方太医也说我脸上的伤口忌讳沾了灰尘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有云淡风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养着妹妹先告辞了。”

    用了晚膳闲得慌才拿起针线绣了两针春山图佩儿过来斟了茶水道:“娘娘现在还绣这个么?又伤眼睛又伤神的交予奴婢来做吧。”

    正巧浣碧进来更换案几上供着的鲜花忙上来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过茶水易引起胎儿不安少喝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养的汤饮?燕窝、蜂蜜、还是清露?”

    佩儿脸一红嘟囔着拍了一下脑袋道:“瞧奴婢糊涂忘记了姑姑是叮嘱过的。姑姑还吩咐了小厨房做菜不许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这些香料酒也不许多放还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过小心了一点半点想来也无妨的。”

    浣碧换了蜂蜜水仔细放得温热才递与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宝贝得不得了咱们自己宫里也是奉着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来。”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养神才是左手又伤着了这些针线就交予宫人们去做吧。何况绣这个也不当景呀。”我听她说得恳切想起自我训诫她以来果然行事不再有2心小连子暗中留意多时也未觉得她有不妥于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范。

    绣春山图原本是为了历练心境力求心平气和如今也没那个心境了遂道:“不绣这个也罢了只是老躺着也嫌闷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无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绣些花样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凑趣道:“是呢如今是该做起来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个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动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们说得心动立刻命人去库房取了些质地柔软的料子来看着几个人围坐灯下裁制起衣裳来。

    起早闻得窗外莺啼呖呖淳儿就过来看我与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对坐着闲话家常。

    淳儿道:“听说姐姐临盆的时候娘家的母亲就可以进宫来陪着是真的吗?”

    我道:“是呢。到八个月的时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素来没什么心眼更不用说心事整日里笑呵呵地玩闹像个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学会了叹气倒叫我分外讶异。淳儿掰着指头道:“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娘亲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里大了就能见着娘亲了。”

    我见她眼巴巴地可怜不由触动情肠想起家中父母养育之恩心里头也是酸。淳儿比我小了两岁在家又是幼女十三岁进宫至今不得见家人一面难怪是要伤心了。

    槿汐见我与淳儿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难过忙过来开解道:“淳小主将来像我们娘娘一样有孕了不也能见到夫人了么?小主在宫里过得好夫人在府里也能放心不是么?”槿汐微笑道:“而且宫里的吃食可是外头哪里也比不上的呢?”说着笑眯眯命品儿端了热腾腾的牛乳菱粉香糕来。

    淳儿没瞧见也就罢了一见好吃的食指大动哪里还顾得上叹气。我其实真羡慕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么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书中常说心思恪纯大抵就是说淳儿这样性子的人吧。想得多总是先令自己烦扰。

    我微笑对她道:“听你那里的宫女翠雨说你喜欢吃菱粉香糕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又兑了牛乳进去格外松软一些你吃吃看喜欢么?”

    淳儿一叠声应了风卷残云吃了一盘下肚犹自恋恋不舍舔着指头道:“可比我那里做得好吃多了。”

    我怜惜地看着她笑道:“你若喜欢我让小厨房天天给你预备着——只一样不许吃撑肚子。”

    淳儿笑眯眯答允了。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问:“甄姐姐真的有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么?”

    我笑道:“是呀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齿和手都没有长出来呢。”

    淳儿愣一愣“这样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护甲摘了下来。

    我笑:“你这是做什么?”

    淳儿托着腮道:“这个小孩子还这样小我怕护甲尖尖的伤了他呀。”

    我笑的几乎要把水喷出来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么会呢?你这样喜欢他我把他给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儿长长的睫毛一扑扇双眼灵动如珠高兴道:“真的吗?我可以做她姨娘吗?”说着忙忙地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腻白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来道:“那我先把定礼放下啦以后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礼都收下了可不能赖了。”我摸着肚子道:“孩儿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还没个影子呢礼都送来了。”

    淳儿伏在我肚子上道:“宝贝呀宝贝你可要快快的长等你长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给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姨娘全都让给你吃决不和你抢你就吃成个胖宝贝吧。”

    我接口道:“还有呢你姨娘以后还要生好多宝贝孩儿给你做伴呢你高不高兴?”

    淳儿一跺脚笑骂道:“姐姐不害羞拿我当笑话呢。”说着一挑帘子便跑了。

    我以为她跑得没影儿了不想她又探了半个头进来脸涨得通红迟疑了半天才很小声地问:“我生七八个小孩儿陪姐姐的孩儿躲猫猫够么?”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来端方也含着笑上来替我换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着肚子其他人都转了身捂着嘴笑。我强忍笑着道:“够了够了再多咱们也管不了了。”

    淳儿见我们如此情态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不由脸上更红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头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阁窗前的榻上看书打辰光身上盖着一袭湖绿色华丝薄被身下卧着丝绒软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被银钩勾着榻上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合欢花的鹅绒枕头绵软舒服。看了半歇书半眯着眼睛就在床上睡了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已是近晚时分隐约听得外头小连子和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温实初的声音。此时阁中并无一人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晚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帐子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销金花纹绵联如闪烁的日光。我懒得起来依然斜卧在榻上只是转身向窗而眠听着外头的说话。

    只听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来呢。不知大人有什么事?”

    温实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本是听闻娘娘有喜特意过来请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劳大人在这里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静本来有昏黄天光照耀窗下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只觉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睁开双眸见温实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默默无言。

    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恍惚我还是睡着他也以为我犹在沉睡之中。须臾他的手无声伸上窗纱他并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纱窥视我睡中容颜只是依旧默默站立凝望于我目光眷恋——其实隔着销金的帐子他并不能清楚看见我。

    我略觉尴尬又不便起身开口呵斥总要留下日后相见相处的余地。他待我其实也是很好。入宫年余来若无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惬意。

    只是我不愿意于“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对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却不能、也不愿报之以琼瑶。自然要设法以功名利禄报之也算不枉费他对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应该明白宫闱榴花如火虽然照耀了我的双眸也点燃了他的眼睛但红墙内外云泥有别他再如何牵念终究也是痴心妄想了。何况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宫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话实在无须我再说第二遍。

    于是重新翻身转换睡姿背对着他装作无意将枕边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挥手撞落地下。“哐啷”一声玉石碎裂的声音他似乎是一惊忙远远退下。听得槿汐匆忙进入暖阁的声音见我无碍安睡于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许久听得外头再无动静遂扬声道:“是谁?”

    进来却是浣碧回话扶着我起身在身后塞了两个鹅绒枕头道:“小姐醒了。才刚温实初大人来过了。”

    我假装诧异道:“怎么不请进来?”

    浣碧陪笑道:“原要进来给小姐请安的可是以为小姐还睡着存菊堂那边又有人过来传话说请平安脉的时候到了请温大人过去呢。”

    我道:“这也是。皇上指了温太医给沈容华医治他是担着责任的不能轻易走开。”我又问:“他来有什么事么?”

    浣碧从怀中取出两张素笺道:“温大人听说小姐脸上伤了特意调了两张方子过来说是万一留下了伤疤按这个调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脸上的伤。”

    我接过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张写着是药丸的方子采选端午时节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尘土。经过曝晒之后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以旺火煅烧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用瓷钵研成细末备用。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问:“问沈容华安好了么?”

    浣碧脆声道:“问了。温大人说小主安好只是还不能下床需要静养。”复又笑:“小姐只说别人自己也是一样呢。”

    我一一看过方子含笑道:“劳他老这样记挂着等晚间命小连子照样去抓药配了来。”

    浣碧应允了“是”方才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我与冯淑仪同日受封。早晨天色还没有亮莹心殿里已经一片忙碌。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

    我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玄凌身边的内监刘积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饰。依照礼制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贵嫔梳参鸾髻其余宫嫔梳如意高髻宫人梳奉圣髻。我便梳成端庄谦和的参鸾髻。

    奉旨为我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额生得真高奴婢为那么多娘娘梳过头就属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宫中的女子都相信额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畅听她说的讨喜越欢喜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

    所戴簪钗有六树分别是金錾红珊瑚福字钗一对天保磬宜簪一对最出彩的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步摇本是贵嫔及以上方能用虽然玄凌早赏赐过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摇满饰镂空金银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镶着精琢玉串珠长长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致的六叶宫花玲珑的翡翠珠钿垂落纤长的坠子微微地晃。如此还不够髻间又点缀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一对方壶集瑞鬓花一对。

    待得妆成我轻轻侧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头嗔道:“胡说什么!”

    乔姑姑笑着道:“姑娘说的极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双臂由她们为我换上礼服蕊红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拖摆至地织金刺绣妆花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整件长衣绣一只极长的七彩鸾鸟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作成一寸来阔的真珠穿花织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的白皙。腰间系青红双色的华丽绶带又在臂上缠上银朱色的镜花绫披帛。

    这样对镜自照也有了端肃华贵的姿态。

    册贵嫔与往日册封不同以往册封不过是玄凌口谕或是一道圣旨晓谕六宫即可。贵嫔及以上的妃子在宫中才算是正经的高贵位分需祭告太庙授金册、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则称之为“金宝”。只是太庙只在祭天、册后和重大的节庆才开启。平日妃嫔册封只在宫中的太庙祠祭告略作象征即可。

    吉时我跪于敬妃冯氏身后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户部尚书李廉箕和黄门侍郎陈希烈取硃漆镂金、龙凤文的册匣覆以红罗泥金夹帕颁下四页金册敬妃为八页金册。然后以锦绶小匣装金印颁下金印为宝篆文广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盘鸾纽。敬妃与我三呼“万岁”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

    皇后穿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袖口与衣领微露一带金红绢质中衣的滚边杏黄金缕月华长裙卓然生色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愈加衬得她仪态高贵端庄。

    皇后的神色严肃而端穆口中朗声道:“敬妃冯氏莞贵嫔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敬妃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我的眼眸心头一暖不禁相视会心微笑。

第十八章 梨花

    四月初本是海棠初开的时节棠梨地气偏寒这个时候堂后庭院的梨花恰恰盛开。因着脸颊伤口还未愈合不宜走动又有了近两月的身孕身体越慵懒成日憩于榻上或坐或眠以打漫长时光。玄凌时来和我做伴不过是说些有趣的事搏我一笑罢了为着太医的叮嘱并不在我宫里留宿。金玉绫罗各色玩器却是流水介不断地送来我宫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东西再赏下来别说咱们奴才搬得手软就是宫里也放不下了。”于是拣出特别喜爱的几样留着赏玩把赏赐按位分赠送皇后妃嫔余下的特意开了饮绿轩暂时作为储物的地方。

    是日天气晴朗明丽新洗了头还未干随意挽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水晶燕子钗。用陵容所赠的舒痕胶轻拭伤疤照旧用鲛绡轻纱蒙了面鲛绡轻密软实可挡风尘又不妨碍视物清晰用作面纱再好不过。

    我命人把贵妃榻搬至堂后梨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榴开百子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绣了几针不自觉地嘴角噙一抹愉悦安心的微笑……

    绣的乏了举目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浅有致的雪白花朵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白明艳。有风偶尔吹过莹洁的花瓣轻盈落在衣上像洁净霜雪覆盖身体连心境也是洁净平和的了。

    有了这个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内心欢悦柔软连穿衣的色泽也选的鲜艳。从前的我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如今却喜欢纯粹的红色那样不掩饰的快乐。质地轻柔的丝罗衣袖长长地自贵妃榻流于地下似被霞光染红的一道薄雾。

    酒能解愁此时于我却是助兴我唤槿汐“去拿酒来——”

    槿汐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瘾上来了前几日手上带伤禁沾酒如今好了松一松也不妨——这是去年摘的梨花酿的埋在青花瓮里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尝尝罢。”

    对着满目冰清玉洁的梨花饮“梨花白”实在是非常应景我举杯一饮而尽。

    槿汐含笑离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几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劲缓缓涌上身来。慵懒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入我宫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想看他如何。

    他噤声槿汐的请安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与我身畔。轻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听他轻轻“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迎面而下唇齿映在我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他掀开我脸颊覆着的面纱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痒。我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人家——”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抖。”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他仔细瞧我脸上的伤疤笑:“好象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转头嗔道:“如今变成无盐、东施之流了四郎别看。”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心中顿起顽皮之意笑说:“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娆堪称国色绝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问道:“还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装情急:“那可不许四郎见到妹妹姿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她纳为妃子!到时心中便无嬛嬛了。”

    他见我着急脸上玩味之色更浓:“能让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绝代佳人看来朕真的要纳新妃了。恩你说封你妹妹做什么好呢?婕妤?贵嫔?还是立刻封妃吧?”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龄七岁望陛下也能笑纳。”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着我的耳垂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

    我笑着蜷成一团躲他:“别闹太医说要养着不许随意动呢。”

    他把我横放在贵妃榻上俯下身将脸贴在我的小腹流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气。这样家常而温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个爱护妻儿的夫君。我情不自禁抚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颈。花开静绵我想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嘴角不觉含了轻快的微笑轻轻道:“现在哪里能听出什么呢?”

    他忽地起身打横将我抱起连转了几个圈直旋得我头晕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我“咯咯”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我紧紧挽住他脖子:“好啦我也很高兴呢。”

    他随手拾起落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我的手进后堂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我对镜相照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却像是不真了。”

    他端详片刻道:“那朕也无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为白色又无法成妆可见难以两全。”

    我微笑:“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丽就好妆容本就拟态而非求真。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我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他也是欢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

    午后宫门深闭我凝视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来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言甫出口我立时惊觉难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谈论这样自怨自艾的诗句何况是失宠嫔妃的伤情自况这样突兀念来实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并未觉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节宫门紧闭梨花又开得多只是朕与你相伴而坐怎能说是寂寞呢?虽然应景却不应时该罚。”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罚你饮酒一杯。”

    我信手接过笑盈盈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

    他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我交手一同饮下。

    他脸上带笑问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深宫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这寂寞里还有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我满心恬美适才的酒劲未褪现又饮下不觉脸颊烫映在镜中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

    我半伏在案上笑着向他道:“臣妾已经念过诗句该四郎了。切记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2

    我一听羞得脸上滚烫笑着啐他道:“好没正经的一个人!”

    他强忍着笑道:“怎么?”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对红妆。方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他道:“朕愿与子偕老嬛嬛容颜不改朕鹤童颜不正是苍苍白对红妆么?”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轻轻放于床上我明了他的意图摇开他的手道:“不许使坏!”

    他低头笑意愈浓“才刚拿你妹妹来玩笑朕现在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坏东西……”

    我边笑边躲着他道:“嗳嗳!四郎你怎么这样记仇啊?”

    他捉住我的双手拥我入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锦帘纱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的纠缠飞舞。我模糊的记得梨花花蕊的样子花瓣中间的淡淡红晕的花心的模样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态其实和那一日我与玄凌相遇时的杏花是很像的。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的动作轻柔而和缓生怕伤到腹中幼弱却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我在拥抱他身体的一刻几乎想安然睡去睡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里。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过来我刚服了安胎药正窝在被窝里犯懒房中夜晚点的安息香甘甜气味还未褪去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不到头的绣花配着茜红的流苏绡丝帐怎么看都是香艳慵散的味道。

    玄凌独自踱了进来刚下了朝换过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越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他见我披头散睡着笑道:“越懒了日上三竿还躺着。”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养却派起我的不是来了。我还闲成日躺着闷得慌呢。”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行礼他忙拦着笑:“算了还是安静躺着吧。”

    我忍俊不禁“这可是慌神金口说的回头可别说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袜掀开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窝一会儿。”

    我把一个用玫瑰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枕头垫在他颈下顺势躺在他腋下看着那袜子道:“这袜子好精细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艺。”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会方道:“朕也不记得了好象是吧。她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

    我无言于是问:“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他随口道:“去看了沈容华。”

    我微笑:“听说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两趟打人来看我。”

    他有些诧异:“是吗?朕去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迎驾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来问安的时候已说眉庄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不能出门而已。想来为了禁足一事还是有些怨恨玄凌遂道:“姐姐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时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声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说起时疫朕就想起一件恼人事来。”

    我轻声道:“皇上先别生气不知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他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听敬妃说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医治时疫虽然颇有见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宫女内监的贿赂有钱者先治无钱者不屑一顾任其自生自灭。委实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医者父母心如此举动实在是有医术而无医品。臣妾十分瞧不起。”我静一静道:“皇上还记得昔日他们陷害沈容华之事吗?”

    玄凌双眉暗蹙却又无可奈何:“朕没有忘——只是如今时疫未清还杀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像皇上举荐一人太医温实初。”

    他“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道:“你说下去。”

    “温太医为姐姐治疗时疫颇有见效而且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人的方子本出自温太医之手。”我轻声道:“皇上细想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所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治疗疫症虽说学医之人触类旁通可是现学起来也只能入门而不能精通啊。而温太医本是擅长瘟疫体热一症的。”

    玄凌静静思索良久道:“朕要见一见这个温实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轻声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一样如今宫中时疫有好转之相宫人皆以为是二江的功劳。若此时以受贿而杀此二人不仅六宫之人会非议皇上过因小失大不顾大局只怕外头的言官也会风闻于清议很不好。皇上以为呢?”

    “他们俩到底是华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顾忌华妃和她身后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杀法子多的是。必定不会落人口舌。”

    身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爆将愈加强大因为他们的自负与自尊远远胜过常人。我目的已达浅浅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摇头嗔道:“什么杀不杀的臣妾听了害怕。皇上不许再说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们不说这个四月十二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西南战事连连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礼部好好给你热闹一番好不好?”

    我婉转回眸睇他一眼软语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两字“华妃……”却又不再说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转道:“皇上这些日子老在华妃处怎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随口道:“她不会有孩子的。”

    我诧异道:“臣妾听闻华妃曾经小产可是为此伤了身子么?”

    他似乎觉自己的失言对我的问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问了我一些起居饮食。

    玄凌静静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娣。我目送他走了方笈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盏青梅汁醒神方轻轻道:“娘娘这个时候挑动皇上杀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笑:“不急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上次在皇后宫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娣虽不晓得是谁可见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更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时疫一事这姓江的两人捞了不少好处在太医院一味坐大。温大人又在沈容华那里章弥是个老实的万一被这姓江的在药里作什么手脚咱们岂不是坐以待毙。不如早早了结了好。”长长的护甲碰在缠枝莲青花碗上玎然有声惊破一室的静霭甜香慢慢道:“其实皇上也忍耐了许久要不是为着用人之际早把他们杀了。”

    槿汐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对皇上的进言正是时候。不过也要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这个自然像这种贪财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动心即可。皇上只是暂时忍着他们这样得意忘形实在是自寻死路。”

    两日后宫外传来消息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在出宫回家途中被强盗杀害连头颅也被割去不知所踪皇帝念其二人在时疫中的劳苦为表嘉恤特意赐了白银百两为其置办丧事又命太医温实初接管时疫治疗之事。一时间宫内外皆传当今圣上体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开得旁枝过多的杏花闻言不过淡然一笑。于此温实初在这场时疫中功成名就。

    注释:

    1出自唐代刘方平《春怨》全诗为:“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是一十分出新的宫怨诗。虽被宠爱过却落得万般凄凉。

    2出自宋代苏东坡嘲笑好友词人张先(99o-1o78字子野)的调侃之作。据说张先在8o岁时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东坡就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梨花指白头新郎海棠指红妆新娘。之后“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为老夫少妻的委婉说法。

第十九章 芳辰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为我庆生的消息传出棠梨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华妃固然与我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我宫中宫人来逢迎。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况我刚封贵嫔又有孕在身自然风光无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几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与浣碧都拦住了不让口口声声说湖上风大受了风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见荷花惟有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这样几次我也懒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轻君王所给的荣宠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触目繁华虚荣亦不会比别的女子少几分这样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我的宫室莹亮如白昼心里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让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我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书上见过只以为是讹传罢了不想世间真有此物。”

    他把绛绡单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我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道:“独清河王府没有送来贺礼。”

    很久以来我并未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听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关我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中道:“六王洒脱不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槿汐亦笑:“奴婢听闻王爷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笔蘸墨回想前事果觉如此不觉微笑道:“是吗?”于是也不过一笑了之。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唯一不足的是重华殿离太液池甚远无水景可看。

    这一日简直是我的舞台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飞舞如蝶。满殿人影幢幢对着我的都只是一种表情漫溢的笑脸。我无心去理会这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还是诅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这欢乐而诅咒的我的荣光与得意只会让她们更难受这于我已经是对她们一种极好的报复。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箜篌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众人享受佳肴美酒无一不乐。今日的歌舞美姬皆是新选入宫的个个不满十六面孔娇小单纯并无妖艳之态方不喧宾夺主夺了歌舞的真意。如此穿着整齐的七彩绢衣的妙龄少女欢唱舞蹈格外地赏心悦目。

    这是眉庄病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的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如今的眉庄已不是当年意气风的得意光景。荣宠侥幸亦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般时事迁移并无稳固之说。想来她亦明白所以纵使复起性子也越内敛低调像是不愿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内心那股愤懑抑郁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烧。

    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亦不愿意去留心他于我不过是叔嫂之份纵然惟独他目睹开解我隐藏的心伤纵然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可言说的情意于我我亦只能装作无知无觉如同对待温实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并非是山中幽谷间寂寞开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瑶池天边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况人哉!都是不可改变的;亦无力、无需去改变。

    只是在宫闱纷飞的伤心和失落处总会辗转忆起桐花台一角皎洁的夕颜和夏夜湖中最后一季的荷花那种盛放得太过热烈而即将颓败的甜香仿佛依旧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间见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我迎上前低声相问:“王妃身子不适么?”

    她见是我微显尴尬极力压低声音道:“妾身失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bsp;我点头会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无人处扶她歇下。贺妃歉然道:“娘娘芳诞妾身扫娘娘的兴了。”

    我含笑温和道:“王妃勿要这样说谁没有三灾六病呢吃了药好了就是了。”又问:“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么?”她点头称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药道:“王妃稍耐片刻药马上就拿来。”说着亲自倒了温水与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劳动娘娘玉手实在不敢当。”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点浅红正是与我眉心如出一辙的“姣梨妆”不由好奇:“宫外也盛行此妆么?”

    她和静微笑:“如今宫中与各地都风行以‘姣梨妆’为美不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顺可是一段佳话呢。”

    我纵然自矜听得这样的话自然也高兴自得的。

    很快药就拿来了贺氏服下后果然脸色好转。她微笑道:“常听说娘娘最得皇上宠幸不想竟是这样随和难怪皇上这样喜欢。”汝南王生性狷介阴冷王妃却是极和善温柔的一个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这样絮絮说起贺妃身子原本壮健只是生下世子时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缠绵反复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说起子嗣一事不由谈得兴起呖呖说了许久两人十分投缘。

    汝南王是华妃身后最强大的势力我一向十分忌惮不料今日机缘巧合得了贺妃的人缘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亲近便也悄然无声的隐匿了几分保留。直到玄凌派人来请又约定了时常来我宫中闲坐说话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宫人来请:“六王爷在太液池边备下庆贺贵嫔娘娘芳诞的贺礼请皇上与娘娘一同观赏。”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这次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咱们就同去看看。”

    于是众人众星拱月往太液吃池边行走。远远见太液池边围了高高的锦绣帷幕随风轻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观只是华丽而已实在也瞧不出什么。

    四周异样的宁静我疑惑着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样子只是笑吟吟观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只风筝千彩百色漫天飞舞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周围惊叫声、赞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玄凌如此为我尽心我亦心中欢悦。

    正自目不暇接观赏忽然槿汐上来请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请放风筝祈福。”说着把线递到我手中——不过是作个样子罢了自然有内监早早扯好了线我只消牵上一牵即可。笑吟吟一牵风筝遥遥飞上天去竟是一个极大的色彩斑斓的翟凤文彩辉煌锦绣耀目。合着我身上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相映成辉。欢声喝彩盈满双耳我也不觉含笑。

    忽而一个清脆的哨声围在太液池周围的锦绣帷幕“嚯啦”一声齐齐落地。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人意外原本被风筝所惊动所有人齐齐都没有了声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倾心屏息的。

    四月的时节原本连莲叶也是少见往日的太液池不过是一潭空旷碧水而已。而此时此刻碧水间已浮起了满湖雪白皎洁的白莲如一盏盏羊脂白玉轻浮其上。朝日辉辉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云霞灿如锦绣。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波光碎影里倒映着的双双人影亦是不输花朵的光滟的何况又有着盛世华章的陪衬。

    远远举目玄清缓缓走来手中别无器乐只是以手为扣抵于唇间吹奏一曲《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和鸣铿锵1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的吹奏与曲调也是简单清澈仿佛上湖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在寂静的惊叹里一转一转扣入人心。凤凰于飞于他那是简单而执着追求的事于我那只是一个少女时代绮丽的梦不适宜在深宫中继续沉迷下去。在眉庄身上我已经看到破灭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渐渐回环低落音止时已徐缓踱至我与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无虞花费的心思已经足够多所以贺我的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满湖莲花恭贺莞贵嫔芳诞。”

    我见他如此隆重为我庆生回转想起那一日他矜缨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终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气得体“王爷费心了本宫很是感谢。”

    话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嘱托你想新奇点子为莞贵嫔贺生不想你办得这样好连朕也大为吃惊。”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温和眼中却是一片疏落:“臣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也只通晓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则也不嘱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的得意我不觉动容玄清这样不拘其实内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儿子征战沙场而自己作为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寄情于政务之外于兄长宠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凉的。

    我的容颜遮蔽在轻薄的鲛绡之后嘴角噙一抹清浅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这天气里使莲花开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着一星不易察觉的淡淡温情:“莲藕早就埋下引宫闱外最近的温泉水至太液池花可尽开。”

    我的眼光拂过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说:“多谢皇上。”声音是欢悦的笑靥亦是妩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谢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过是一句嘱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个人。今日的风筝也就罢了而莲花。蓦地记起去年八月末的时候那一拢开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记得的。

    而我并能多说什么亦不能做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和我只在宫廷宴会时见过的天潢贵胄种种用心也不过是因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别人绝不可以知晓和明白。于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风的影子一样掠过他时浅浅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对着满湖莲花微笑。

    我们毫不相干。

    其实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无时无刻不牢记自己的身份因为牢记因为在无意间窥破了玄清若有似无的秘密因为明白我所难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轻易付与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悯自己刻意与他隔阂。

    玄清不同于温实初对于温实初的感情因为一直了然一直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不过是如同树上普通的一片树叶知道在哪里就是了。何时叶落叶生都不甚关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见了呢。所以无谓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于人于己都无好处。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后相见的余地和机会太多。更因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给我困扰。只于我伤怀难禁时开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这样自制与了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满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他回头看我笑容满面道:“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赐他与薛氏成婚如何?”这样的殊荣我自然是要谢恩。玄凌说得极大声在场人人听见只是我眼风一转已然看见坐于刘慎嫔身边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无声无息的木然。

    也许陵容是能够明白的吧她与哥哥之间那些微妙的连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终究是要了断在后宫的四面红墙之内的。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须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说下去“你已是贵嫔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华妃精心妆饰的脸庞。

    华妃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华妃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华妃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于我了吧。

    而于我这一日的风光与荣耀已经达到极点。

    扬望去一池满满的莲花莲叶接天无穷碧芙蕖映日别样洁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靡丽光彩映出流光千转百回。

    于此我的人生姹紫嫣红、锦绣无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注释:

    1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形容夫妻情深意笃。

第二十章 风筝误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与蓬勃总是叫我欢喜而惊奇静日无事总爱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会压迫到他。渐渐养成这样习惯的姿势半是疼惜半是保护。

    春日的阳光自薄如蝉翼的明亮云丝窗纱照进屋里这窗纱轻薄如冰仿佛凝聚了无数金光莹心殿中因这光亮显得格外宽阔敞亮。日光悠悠照在案几上汝窑耸肩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碧桃花上那鲜妍的色泽令人见之倾心。

    我用过桌上的几色糕点随手捡了卷书看。

    淳儿巴在窗台上勾着手探头看窗外无边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哝了一句:“四面都是墙真没什么好看的。”

    她见我也闷坐着兴致勃勃道:“今天日头这样好姐姐陪我去放风筝吧?前两天姐姐生辰时的风筝我留了两个好看的呢。”

    我把书一搁笑道:“你的性子总静不下来没一天安分的。听说昨儿在你自己那里‘捉七’1还砸碎了一个皇上赏的珐琅画屏。”

    淳儿吐一吐舌头“皇上才不会怪我呢。”嬉笑着扭股糖儿似的缠上来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着人也犯懒将来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个懒汉呢?”

    我忍俊不禁瞧着窗外的确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闷着。”春色如画我何尝不想漫步其中只是伤口怕沾染尘灰加之杜良娣一事叫我心有余悸于是多叫了人跟着取了面纱覆脸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选了个空旷的所在淳儿的风筝放得极好几乎不需小内监们帮忙便飞得极高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听得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檐间轻晃。她见风筝飞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宠的妃嫔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玄凌对她一向纵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经常服侍玄凌为着就近的缘故玄凌也时常在她那里逗留。近日玄凌还说起待淳儿满十六岁时就要册她为嫔。

    我仰看着晴空中已经如乌黑一点的风筝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后在家中练习女红无聊得几乎要打瞌睡脑袋像啄米一样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从闺房的轩窗外探进半个脑袋来笑嘻嘻道:“妹妹咱们溜出府去放风筝吧?”

    春风拂绿了杨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时光总是以匪夷所思的度从指缝间飞走。似乎只是随哥哥放了一场风筝在庭院里拿凤仙花染了几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个盹儿葡萄架下眼巴巴数着喜鹊看牛郎织女过了七夕这无忧无虑的岁月便悄然过去了。

    而今我也即将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儿后宫的妃嫔之中惟有她是这样明快如春日明媚灿烂的一道阳光而我逐渐隐忍成一弯明月纵然清亮也是属于黑夜的也是隐晦。

    我低手抚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状的小腹其实还是很不明显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儿这样的活泼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绝对不适合的。

    这样含笑沉思着忽然听见淳儿惊呼一声手里的风筝现已经断了风筝遥遥挣了出去。淳儿急忙要去寻我忙对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帮她把风筝寻回来。”

    小利子答应了个“是”忙要跟上淳儿一跺脚撅嘴喝道:“一个不许跟着!姐姐他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淳儿不过是小孩心性起脾气来却也是了得所以几个宫人只得止步看着我迟疑。我远远看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并不很远也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去见她拔脚走了嘱咐几个小内监远远跟在后头去了。

    太液池畔遍种杨柳这时节柳条上绽满了鹅黄嫩绿的柔叶连空气亦被薰成了烟绿。细柳垂入谁中伴随清风挑动平静无澜的湖面柳絮纷飞如雪子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边。风吹落碎红入碧波水光潋滟间尽是暗香盈袖。远远有宫女划着小舟嬉笑优游折了柳枝做了花环戴在头上笑声遥遥就传了过来。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在碧桃树下的长石上坐着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却不知这醉人里有几多惊心动魄。我陡地忆起那一皇后宫中赏花的险境在我背后推我出去的那双手。

    事后明察暗访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迹。也难怪当时一团慌乱谁会去注意我的身后是哪双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险之中。

    然而我并非真的不晓得是谁事后几度忆及衣带间的香风是我所熟悉她却忘却了这样的细节。然而我如此隐忍不一则是没有确凿证据二则此人将来恐怕于我颇有用处。

    我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樱桃红的浮影。还未出声身边的槿汐已经恭敬请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转正好迎面对上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

    曹琴默只着了件银白勾勒宝相花纹的里服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的浅樱红绉纱只手持着一条月白的手绢盈盈含笑朝我请下安去:“莞贵嫔金安。”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曹姐姐起来吧何须这样客气。”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实她的姿色不过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凭添了温柔之色这样素净而不失艳丽的服色也使得她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她微笑道:“不想在这里遇见贵嫔娘娘。”

    我与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远远守侯不许听见我们说话我笑道:“姐姐与我生疏了呢还是唤我妹妹吧。”

    她见我撇开众人与她独坐笑容若有似无:“妹妹自怀胎以来似乎不大出门格外小心现在怎么放心把人都撇开了呢?”

    我双眸微睐轻轻笑道:“曹姐姐说笑呢我怎么会不放心呢?姐姐与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么闪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当然会全力照顾妹妹的。何况……”我微微一笑目光似无意扫过她“这里又不会有人来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变色笑靥如花道:“妹妹真会说笑谁敢来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头也不敢啊?”她惊奇道:“难道妹妹什么时候被人推了一把吗?”她把手抚在胸口作受惊状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诉皇上了吗?”

    她这样滴水不漏有一刹那我竟然以为自己是怀疑错了人然而转念还是肯定玄凌赏我的东西我私自送给了她她怎敢再送与别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会闻错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闲话家常一般闲闲道:“温仪帝姬近来身体可好?”

    她立刻警觉如护雏的母鸟道:“贵嫔妹妹费心温仪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碍事的。”

    我恍若无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错了木薯粉之类的事帝姬千金之体必然无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凛不复刚才的镇静讪讪道:“皇上已经处置了弄错木薯粉的小唐想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我宁和微笑道:“但愿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将为人母特别能体会身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抚育帝姬也是万般不易啊听说姐姐生帝姬的时候还是难产惊险万分呢。”

    她微微动容:“为人母的确十分不易时时事事都要为她操心她若有一点半点不适我便如剜心一样难受情愿为她承担苦楚。”

    我点头平视她双目“曹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养育帝姬。这个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嘱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么人是不是?否则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说不出了。”

    她怔一怔脸色有些不悦道:“姐姐愚钝贵嫔妹妹说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绢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样华妃娘娘当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顺水推舟虽不是为了帮我我却也领她这一份情。”见她脸色大变我笑得更轻松:“妹妹还懂得一件事为虎作伥没有好下场而弃暗投明则是保全自己和别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她的神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化终于还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还是未知之数。”她沉默片刻似是有迟疑之色终于吐露几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说着匆匆离开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眼见日色西斜蓦地想起过了这么久去陪淳儿捡风筝的人却还一个也没回来。其时夕阳如火映照在碧桃树上如一树鲜血喷薄一般心里隐隐觉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处去寻找。

    淳儿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时分槿汐回来禀报时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哀伤与震惊我听得她沉重的脚步已是心惊然而并未有最坏的打算——顶多是犯了什么错被哪个妃子责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后依旧是悲凉的沉默而旁边淳儿所居住的偏殿已经响起宫人压抑的哭声和悲号。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说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毙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时手里还攥着一个破了的风筝。”

    我几乎是呆了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涩难言。叫我怎么能够相信下午还欢蹦乱跳的淳儿已经成为溺毙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凉的没有生命的尸体淳儿她才十五岁!叫我怎能够相信?怎能够接受?!

    不久之前她还在上林苑放风筝;还闹着“捉七”玩儿打碎了画屏;还等着满十六岁那年欢天喜地地被册封为嫔;还吃着我为她准备的精巧糕点说着笑话;她还对我说要做我腹中孩儿的姨娘作为定礼的玉佩还在她却这样突然不在了……

    槿汐见我脸色不对慌地忙来推我我犹自不肯相信直到外头说淳儿的遗体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声来推开人便往外头奔去。

    槿汐眼见拦我不住急忙唤人我直奔到殿门外小允子横跪在我面前拦住去路急得脸色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说您是有身子的人见不得这个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说话间槿汐已经追了出来死命抱住我双腿喊道:“娘娘三思这样去了只会惊驾请娘娘顾念腹中骨肉实在不能见这个!”

    夜风刮痛了我的双眼我泪流满面被他们架着回了寝殿我再不出声只是紧紧握着淳儿所赠的那枚羊脂玉佩沉默流泪。玄凌得到消息赶忙来抚慰我不许我出去他也是伤心感叹不已。我反复不能成眠痛悔不该与她一起出去放风筝更不该纵了她一人去捡风筝只让内监远远跟着。玄凌无法只好命太医给我灌了安睡的药才算了事。

    玄凌允诺极尽哀荣追封淳儿为嫔又吩咐按贵嫔仪制治丧。

    勉强镇定下心神不顾玄凌的劝阻去延年殿为淳儿守灵。昏黄的大殿内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薰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淳儿宫中的宫人哀哀哭着伏在地上为她烧纸钱几个位份比淳儿低的宫嫔有一声没一声的干哭着。

    我一见雪白灵帐帷幕心中一酸眼泪早已汩汩地下来。含悲接了香烛供上挥手对几个宫嫔道:“你们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们与淳儿本就不熟络见她少年得宠难免嫉恨腹诽只是不得已奉命守着灵位罢了早巴不得一声就走了听我如此说行了礼便作鸟兽散。

    灵帐中供着淳儿的遗体因为浸水后的浮肿她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痛苦的表情象是平日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我心内大悲咬着绢子呜咽哭了出来。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静静的无声忽然有个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袍角含悲叩头:“请娘娘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儿带入宫的侍女翠雨又是谁?忙拉起她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翠雨不肯起来四顾左右无人方大胆道:“回娘娘的话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儿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极大的疑惑对翠雨道:“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翠雨双目圆睁强忍悲愤狠命磕了两个头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边长大水性极熟的断不会溺死。奴婢实在觉得小姐死得蹊跷!”

    原本只一味伤心淳儿的猝死哭得昏渐渐安定下来神志也清明些始觉得中间有太多不对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着淳儿的内监来问都说淳儿捡了风筝后跑得太快过了知春亭就不见了踪影遍寻不着直到后来才在太液池里现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来实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类似提醒的话眼前的白蜡烛火虚虚一晃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是知道什么的!

    更或许她在上林苑的出现只是为了拖住我的脚步不让我那么快现淳儿的迟迟未归。

    我心头大恨调虎离山——然而也心知责问曹婕妤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强按住狂热的恨意问翠雨:“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翠雨瞬间双眼通红终究不甘心忿忿切齿道:“没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为淳儿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岁如花蕾那样幼小的年纪原本是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承欢嬉笑的。

    我静默半晌努力压制心中翻涌的悲与恨扶起翠雨缓缓吸一口气道:“现在无凭无据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宫中伺候咱们静待时机。”翠雨含泪不语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连月半的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这浓重的黑夜与伤逝之悲。巨大的后宫像坟墓一样的安静带着噬骨的寒意是无数冤魂积聚起来的寒意。连延年殿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着淳儿的遗体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为人所害本宫一定替她报仇绝不让她枉死!”

    丧那日皇后及各宫妃嫔都来到延年殿。我强忍悲痛取过早已备好的礼服为死去的淳儿换装。

    皇后见我为淳儿换好衣裳站在我身边不住掉泪感叹着轻轻说:“方良媛髫龄入宫到如今不过才几年呢?正当好年华又颇得皇上怜惜怎么好端端就这样骤然去了?真当令人痛惜啊!……”

    华妃亦叹息:“这样年轻真是可惜!……”

    华妃悫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泪。我已经停止了哭泣冷冷看着远远站着殿门一边抹泪啜泣的华妃只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和憎恶。

    这时玄凌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六宫的:“良媛方氏懿范聿修四德斯备虔恭蘋藻之训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薨逝予心轸惜。特进崇礼以昭素日贤良德慧故追封为淳嫔……一切丧仪如贵嫔礼。2”又命七日后将梓宫移往泰妃陵与先前的德妃、贤妃和早殁的几个妃嫔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断有位分低微的宫嫔们窃窃私语为淳儿庆幸:死后哀荣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于我宁愿淳儿没有这些虚名位分只要她好好活着。

    一个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宫中忽然指着那一树海棠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儿好不好?”那样鲜活可亲。

    我知道是她转眸逼视华妃握紧手指这是我身边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脚使淳儿殒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讨回来!

    注释:

    1捉七:一种闺阁游戏。

    2修改自《册凉王张妃文》

第二十一章 花落

    西南的战事终于以大周的胜利告终收复失去已久的疆土于一个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极大的荣耀。班师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赏即是哥哥功成名扬的时候。武将一战名扬哥哥被封为奉国将军又予赐婚之荣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济和慕容一族声势最煊赫的时候。

    玄济享亲王双俸紫奥城骑马华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长子慕容世松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为绥平伯。而华妃生母黄氏也被格外眷顾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诰例比四妃之母。而后宫之中华妃亦被册封为从一品皙华夫人尊荣安享如日中天。娘家军功显赫手掌协理六宫的大权又得玄凌宠爱这样事事圆满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无子而已。

    自身体复原以后眉庄渐渐变的不太爱出门对于玄凌的宠爱亦是可有可无的样子非召幸而不见。如今情势这样逼人眉庄再克制隐忍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那日眉庄来我宫中来得突兀。门外的内监才禀报完她已径直走了进来连宫女也没扶着。我见她脸色青白不定大异往常心知她必有话说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庄紧咬下唇胸口起伏不定脸色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血红。

    我斟了一盏碧螺春在她面前柔声道:“姐姐怎么委屈了?”

    眉庄捧了茶盏并不饮茶香袅袅里她的容色有些朦胧半晌方恨恨道:“华妃——”

    我婉转看她一眼示意轻声道:“姐姐是皙华夫人——”

    眉庄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溅眉庄银牙紧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华夫人?!只恨我没有一个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战沙场白白便宜了贱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动气。皙华夫人——这样炙手可热我怎么倒觉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样子呢?”

    眉庄不解皱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为鹦鹉添上食水扶一扶鬓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我淡淡一笑:“为了这个缘故玉厄夫人连太妃的封号也没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庙受香火。”

    眉庄苦笑:“慕容家怎么会去谋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谋反呢?功高震主就够了。何况他们不会保不齐汝南王也不会。”

    眉庄这才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闻近几年来汝南王渐有跋扈之势曾当朝责辱文官王府又穷奢极欲。朝野非议言官纷纷上奏皇上却只是一笑了之越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时侯念《左传》读到《郑伯克段于鄢》姜夫人偏爱幼子叔段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屡屡纵容臣子进言只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愤恶贯满盈才一举杀之。虽然后人很是鄙薄庄公这样对同母弟弟的行径然而于帝王之策上这是十分不错的。

    日前玄凌只作戏言于汝南王狷狂一事问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传》将庄公故事朗朗念于他听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怀。”

    如今一切烈火浇油亦只为一句“子姑待之”(eb用户请登6.net下载TxT格式小说手机用户登6bsp;我含笑低“溃疡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动刀除去。由着它作好了烂得越深挖得越干净。”见眉庄微微沉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姐姐近来仿佛对皇上很冷淡的样子。”

    眉庄淡漠一笑:“要我怎样婉媚承欢呢?皇上对我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而已。”

    我慢慢沉静下笑容只说了一句:“没有皇上的恩宠姐姐怎么扳倒皙华夫人?——越无宠幸越容易被人轻贱。姐姐是经历过的人难道还要妹妹反复言说么?”

    她妙目微睁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宠?”

    四月末的天气风有些热连花香也是过分的甜腻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纱上开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这样要过去了。屋中有些静只闻得鹦鹉脚上的金链子轻微的响。眉庄盏中碧绿的茶汤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凉片刻才道:“我难道希望看你备受冷落么?”我静一静“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为我有身孕让姐姐伤心了么?”

    眉庄摇头:“我并没有你不要多心。”她说:“我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庄至仪门外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处的芍药、杜鹃开的如锦如霞织锦一般光辉锦簇眉庄穿着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走在繁丽的景色中微风从四面扑来我无端觉得她的背影凭添了萧索之姿在渐老的春光中让人伤感几多。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怀胎之中的车马劳顿。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日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这日一早哥哥见过了驾便带了嫂嫂薛茜桃来我宫中。

    哥哥与嫂嫂知我新晋了莞贵嫔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请下安去:“贵嫔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热迅别过脸去拿手绢拭了满面笑容亲手搀了他们起来道:“难得来一回再这样拘束见外岂不是叫我难过。”接着又命人赐座我问:“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吗?”

    哥哥道:“爹与娘都安好今日进宫来还特意嘱咐为兄替两位老人家向娘娘问安。”

    我眼圈儿一红点点头:“我在宫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嘱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请了个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为娘娘祝祷愿娘娘一举得男。”

    我仔细打量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艳只是长得一团喜气宜喜宜嗔十分可亲。

    我暗暗点头凌容的性情隐婉如水我这位嫂嫂却是爽朗的性子顾盼间也得体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来可以主持甄府事宜为娘分忧。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亲薛从简大人为官很有清名我虽在深宫中也素有耳闻。皇上时常说若人人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无恙了。”

    嫂嫂忙谦道:“皇上高恩体恤父亲必当尽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为官可要好好学一学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嫂嫂却是回头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如玉。如斯情态哥哥反却脸红了。

    哥哥来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只怕夫妻间不谐将来失了和睦。我当时于众人之中择了她一是她父亲颇有清名二是在闺中时也听过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处的人。但这样未曾谋面而择了人选终究是有些轻率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白白担心了。这样一个爱笑又会言谈的女子纵使起初无什么情意长久下来终是和谐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说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没胃口这些菜是家里做了带来的都是妹妹在家时喜欢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厨房。

    正说着陵容遣了菊清过来说是赠些礼物给我兄嫂做新婚贺仪是八匹上用的宫缎素雪绢和云霏缎。这些宫缎俱是金银丝妆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宠这些表礼想是她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亲自过来的可是身子实在不济只好遣了奴婢过来。小主说要奴婢代为祝贺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又请两位问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眉庄摇头:“我并没有你不要多心。”她说:“我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庄至仪门外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处的芍药、杜鹃开的如锦如霞织锦一般光辉锦簇眉庄穿着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走在繁丽的景色中微风从四面扑来我无端觉得她的背影凭添了萧索之姿在渐老的春光中让人伤感几多。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怀胎之中的车马劳顿。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日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这日一早哥哥见过了驾便带了嫂嫂薛茜桃来我宫中。

    哥哥与嫂嫂知我新晋了莞贵嫔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请下安去:“贵嫔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热迅别过脸去拿手绢拭了满面笑容亲手搀了他们起来道:“难得来一回再这样拘束见外岂不是叫我难过。”接着又命人赐座我问:“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吗?”

    哥哥道:“爹与娘都安好今日进宫来还特意嘱咐为兄替两位老人家向娘娘问安。”

    我眼圈儿一红点点头:“我在宫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嘱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请了个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为娘娘祝祷愿娘娘一举得男。”

    我仔细打量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艳只是长得一团喜气宜喜宜嗔十分可亲。

    我暗暗点头凌容的性情隐婉如水我这位嫂嫂却是爽朗的性子顾盼间也得体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来可以主持甄府事宜为娘分忧。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亲薛从简大人为官很有清名我虽在深宫中也素有耳闻。皇上时常说若人人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无恙了。”

    嫂嫂忙谦道:“皇上高恩体恤父亲必当尽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为官可要好好学一学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嫂嫂却是回头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如玉。如斯情态哥哥反却脸红了。

    哥哥来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只怕夫妻间不谐将来失了和睦。我当时于众人之中择了她一是她父亲颇有清名二是在闺中时也听过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处的人。但这样未曾谋面而择了人选终究是有些轻率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白白担心了。这样一个爱笑又会言谈的女子纵使起初无什么情意长久下来终是和谐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说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没胃口这些菜是家里做了带来的都是妹妹在家时喜欢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厨房。

    正说着陵容遣了菊清过来说是赠些礼物给我兄嫂做新婚贺仪是八匹上用的宫缎素雪绢和云霏缎。这些宫缎俱是金银丝妆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宠这些表礼想是她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亲自过来的可是身子实在不济只好遣了奴婢过来。小主说要奴婢代为祝贺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又请两位问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贺仪来的均是妃嫔面前得脸的人又这样客气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礼。”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对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说出这“百年好合、早得贵子”这八字来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问:“安美人身子不好么?”

    菊清含笑道:“小主风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宫里出去的人见我静静微笑注目于她如何不懂忙道:“没有什么妨碍的劳大人记挂。”

    哥哥只道:“请小主安心养病。”

    嫂嫂见礼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这位安美人与我一同进宫入宫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亲厚些。”

    少顷眉庄也遣人送了表礼来皆是绸缎之物物饰精美。

    留哥哥与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说了不少体己话将哥哥素日爱吃爱用的喜好与习惯一样样说与她听但求他们夫妇恩爱。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务繁忙但求嫂嫂能够体谅多加体贴。”

    半日下来我与嫂嫂已经十分亲厚亲自开妆匣取了一对夜明珠耳铛耳铛不过是宫中时新的样子无甚特别唯夜明珠价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这明珠耳铛勉强还能入眼就为嫂嫂润色妆奁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绸缎作为表礼让兄嫂一同带回家去。

    入夜卸妆把流朱与浣碧唤了进来把白日兄嫂家中带来的各色物事分送给她们余者平分给众人。又独独留下浣碧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这个是爹爹让哥哥带来特意嘱咐给你的。爹爹说怕你将来出宫私蓄不够丰厚。”我亲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实爹爹也多虑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娘的牌位入家庙又不能公开认你你也多多体谅爹爹。”

    浣碧双眼微红眼中泪光闪烁:“我从不怪爹爹。”

    我叹口气:“我日后必为你筹谋了却你的心事。”浣碧轻轻点头。

    我念及宫中诸事又想到淳儿死后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乐。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纷纷扬扬如一场大雪积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

    我轻声叹息原来这花开之日亦是花落之时。花开花落不过在于春神东君浅薄而无意的照拂而已。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去时光忽忽一转已经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宫中的生活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眉庄渐渐收敛了对玄凌的冷淡颇得了些宠爱只是终究有皙华夫人的盛势加之我与杜良娣的身孕那宠爱也不那么分明了。

    我静心安胎陵容静心养病眉庄一点一滴的复宠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该照管的六宫事宜任凭皙华夫人占尽风头百般承恩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她。后宫在皙华夫人的独占春色下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静。

    而在这平静里终于有一石激起轩然大波。

    杜良娣是个很会撒娇撒痴的女子何况如今又有龙裔可以倚仗。依例嫔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产后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时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晋杜氏为恬嫔。因有孕而连续晋封两次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难免使众人议论纷纷。私下揣测恬嫔怀孕已有四月难道已经断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这样的恩遇皙华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又因着玄凌对杜良娣的娇纵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罢了。

    后宫诸人本就眼红恬嫔的身孕如此一来更是嫉妒谨慎如悫妃也颇有微词:“才四个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怀皇长子时到六月间太医断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礼制在臣妾初有喜脉时加以封赏晋为贵嫔并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樱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嫔几次三番说有胎动不安的症状皇上也只是为了安抚她才这样做。为皇家子嗣计本宫是不会有异议的。”

    皇后这样说别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而皙华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闻。等听得不耐烦时皇后只笑吟吟说了一句“皙华夫人如今恩宠这样深厚也该适时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才是。怎么倒叫新来的两位妹妹占了先了呢?”皙华夫人瞬间变色神伤哑口无言。

    而恬嫔晋封之后更加得意益爱撒娇撒痴。

    是夜我微觉头晕玄凌就在我的莹心殿陪我过夜。刚要更衣歇息外头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恬嫔宫里的内监有要事来回禀回话的人声音很急在深夜里听来尤为尖锐:“恬嫔小主才要睡下就觉得胎动不适很想见皇上请皇上过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寝衣已经套了一个袖子闻言停止动作回头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见他略有迟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这里不要紧。”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你也不舒服呢让太医去照顾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觉得胎动不安她第一次怀孕想来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难为你肯这样体谅。”

    我捋一捋鬓边碎低眉道:“这是臣妾应该的。”

    他嘱咐槿汐:“好好照顾你家娘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赶快回报给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来见我已经起身道:“娘娘不舒服么?”

    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胸闷罢了。”

    槿汐端了盏鲜奶燕窝来劝道:“娘娘别为恬小主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她把燕窝递到我手上“这是太后娘娘上回赏的燕窝兑了鲜奶特别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窝微笑摇头:“皇上破格晋封她已经遭人嫉妒。如今还这样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还是无知可见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我自然不会为了这样没用的人生气。”

    槿汐笑言:“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来已经是第三次这样把皇上请走也太过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个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只会用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会心烦不用咱们费什么事。不说她了咱们睡吧。”

    第二天玄凌过来我见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问:“恬妹妹胎动得很厉害么?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没有好好睡连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里是什么事左不过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恶心闹得朕头疼。”

    我心中有数只是劝慰道:“有了身孕难免烦躁臣妾也爱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体谅了么。那么太医有没有说恬妹妹是怎么不适呢?”

    他皱眉:“太医说有些胎动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贪吃才会恶心。”

    又这样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儿终于也生了不耐烦。

    后宫人多口杂恬嫔连着几次从我宫中把玄凌请走宫人妃嫔见她张狂如斯背后诋毁也越多连皇后也不免开口:“恬嫔就算身子不适也不该如此不识大体即便不顾莞贵嫔也要养胎休息也该顾着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还这么赶来赶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个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华夫人和敬妃要协理六宫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这样吧悫妃你性子温和就你去慢慢说给她听吧。”又嘱咐悫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重话。本宫知道你是个软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说罢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悫妃本不愿意然而皇后开了口自然不能推托只好应允了。于是众人也就散去。

    玄凌对恬嫔生了嫌隙无事自然不愿意往她宫里去。这日夜里便在我宫里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来敲殿门起先不过是轻轻几下逐渐急促。

    我惊得醒转忙披衣坐起身问:“什么事?”

    槿汐进来蹙眉低声道:“是恬小主宫里的人来禀报说小主入夜后就一直腹痛难忍急着请皇上去瞧一瞧。”

    佩儿跟在槿汐身后撇一撇嘴不屑道:“又来这个?她不烦咱们也烦了回回这么闹腾还让不让人睡了!”

    槿汐无声瞥她一眼佩儿立刻噤声不敢多说。

    我睡眼朦胧原也想打过了算了忽然觉着不对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悫妃去教导她就算恬嫔再无知也不至于今晚又明知故犯难道真有什么不妥?虽然玄凌叮嘱过我不要再理会若我知情不报恬嫔真有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了。

    于是推醒玄凌细细说了。他梦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个身冲着来殿外来禀报的内监怒道:“怎么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医好生照看着就是!”

    那内监在门外为难答应着“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难受因今日悫妃娘娘来过所以一直忍着不敢来禀告……”

    玄凌动怒随手把手边靠枕抓起来用力一扬喝道:“滚!”那内监吓得不轻慌慌张张退了下去。

    我见玄凌这样生气也吓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给他玄凌犹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动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恶心。”

    我不敢深劝重又在香炉里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有不安的感觉很久没有下雨空气也是干燥难耐的我辗转反侧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胧间隐约有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刺破长夜。

    我猛地一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犹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静不过一晌急促凌乱的脚步已经在殿外响起拍门声后传来的不是内监特殊的尖嗓却是一个女子慌乱的声音。

    这下连玄凌也惊醒了。

    来人是恬嫔宫里的主位6昭仪那是一个失宠许久的女子我几乎不曾与她打过交道。她搅着夜凉的风扑进来脸色因为害怕而苍白带来消息更是令人惊惶——她带着哭腔道:“恬嫔小产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头看我一眼又看着6昭仪呆了片刻几乎是喊了起来:“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不是命太医看顾着吗?”

    我心中陡地一震复又一惊。一震一惊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肚子。6昭仪被玄凌的神态吓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晓得恬嫔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入夜就开始腹痛……现在出血不止人也昏过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满怒意与焦灼的脸声音渐渐微弱“恬嫔那里曾经派人来回禀过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亲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轻声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皇上赶紧过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说话低呼一声“佩筠!”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慌的一干内监宫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门边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觉微凉的夜风袭人。槿汐默默把披风披在我身上轻轻劝道:“夜来风凉请娘娘进殿吧。”

    我静静站住声音哀凉如夜色缓缓道:“你瞧皇上这样紧张恬嫔——”

    槿汐的声音平实而温暖她掩上殿门一字一句说:“皇上紧张的是子嗣并不是恬嫔小主。娘娘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恬嫔小主了。”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见皇上这样紧张我也胡思乱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边那种场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见不得的会有冲撞。不如让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里还能睡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边已经天翻地覆了皇后她们应该都赶去了吧。”我复又奇怪感叹道:“好好的恬嫔怎么会小产了呢?她也是来来回回闹了那么多次不适皇上这一次没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见我睡意全无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有别的小主、娘娘小产的事生在身边吧可是咱们做奴婢的看见的听见的却多了也不以为奇了。”她见我神色惊异便放慢了语徐徐道:“如今的恬嫔小主、从前的贤妃娘娘、华妃娘娘、李修容、芳嫔都小产过;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来没活到三岁纯元皇后的小皇子产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温仪帝姬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欣贵嫔生淑和帝姬的时候倒是顺利悫妃娘娘也是可是谁晓得皇长子生下来资质这样平庸。”她叹气:“奴婢们是见得惯了。”

    我听她历历数说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上一阵阵冷拿被子紧紧团住身体。门窗紧闭可是还有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烛火飘摇不定。我脱口而出:“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图案道:“宫里女人多阴气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来。”

    我听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双膝曲起不自觉地围成保护小腹的姿势。

    她静静陪着我我亦静静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问:“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个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钦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服侍主子们的只是这个宫那个宫的区别。”

    我不再言语环顾周遭锦被华衣幽幽长叹了一声。

    槿汐道:“娘娘不要难过。”

    我神情悲凉如夜雾迷茫低叹:“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难过么?恬嫔这一小产我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啊!”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觉得倦了躺下睡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乍一醒来忽见玄凌斜靠在我床头整个人都是吃力疲惫的样子不由一惊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觉我再度唤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满是沉重的疲倦他说:“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正要问他恬嫔的事他的语气却哀伤而清冷地贯入他说:“恬嫔的孩子没有了。”玄凌把脸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脸很烫胡渣细碎地扎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含糊“太医说五个月的孩子手脚都已经成形了。孩子……”他无声身体有些抖再度响起时有兽般沉重的伤痛这一刻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朕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来?难道是上天对朕的惩罚还不够么?!”

    我想他是难过得糊涂了我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我贴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四郎一夜没有睡在臣妾这里好好睡会儿吧。”

    他“唔”一声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紧紧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热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朕会好好疼他爱他。嬛嬛!”

    我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来。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这里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温柔与伤感之情反复交叠。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嫔这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叹玄凌他终究是凉薄的。

第二十二章 渔翁

    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子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一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一个。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恬嫔也自昏迷中醒来。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才没了的。直闹得她宫里沸反盈天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闲坐谈论了一会儿我养胎的情形又说及恬嫔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恬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敬妃从不是饶舌的人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恬嫔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缣丝繁叶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哂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敬妃再度压低声音:“听为恬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敬妃点头“太医诊了半天才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恬嫔吃了不少才至于当晚就小产了。”敬妃叹气“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还拿来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敬妃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悫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恬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才能送上去。可是一来是悫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悫妃的位分比恬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恬嫔的她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谨慎谁会想到这一层呢。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悫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恬嫔再吃的。”敬妃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悫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悫妃会加害恬嫔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悫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恬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岂不矫情?悫妃动了杀机可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么?母亲爱子之心难道真是这样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也不能全怪悫妃恬嫔因孕连封两次本就已经遭人非议她还这样不知检点半夜从你宫里把皇上请去了好几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这里连悫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让人去请过。你是大度不说什么可是难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视作了眼中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就少去悫妃那里难得去一次就让她请走了能不恼她么?加之皇上现在膝下只有悫妃的这一个皇子……”敬妃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敬妃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后宫众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看的。我本还有些怀疑蓦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扑出伤人的松子即是来自悫妃怀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头默默道:“恬嫔是也太张狂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说悫妃了。如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这样目中无人万一生下皇子悫妃与皇长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可见为人还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为然“何况她这次能晋封为嫔听6昭仪说是恬嫔自己向皇上求来的说的是怀着男胎所以胎动才如此厉害。”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说实话其实恬嫔这一胎除了上面没有人真心盼她生下来。悫妃使她小产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也是她为人太轻狂了。”

    敬妃很少说这样露骨的话她没有孩子恬嫔也不会与她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今朝这样说大抵也是因为平日里不满恬嫔为人的缘故。

    然而她的话在耳中却是极其刺耳。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着恬嫔小产的那一个。可是暗地里扪心自问听到恬嫔小产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丝快意的。我甚至没有去关心她的生死只为玄凌关切她而醋意萌。或许我的潜意识中也是和敬妃她们一样厌恶着她甚至提防着她的孩子降生后会和我的孩子争宠。

    我黯然苦笑难道我的心竟已变得这样冷漠和恶毒?

    半日我才醒过神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么?”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气得不得了已经让皙华夫人和我去查了。皙华夫人最是雷厉风行的想来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了。”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洒了许多糖霜那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现。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说话间小允子进来见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这才说话:“悫妃娘娘殁了!”

    我一愣与敬妃飞快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

    小允子答:“刚刚外头得的消息皙华夫人去奉旨去悫妃宫中问恬嫔小产的事谁想一进内殿竟现悫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荡救下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听说可吓人呢连舌头都吐出来了……”

    小允子描述得绘声绘色话音还未落下敬妃已经出声阻止:“不许瞎说你主子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听这些东西?!拣要紧的来说。”

    小允子咋了咋舌继续道:“听悫妃身边的宫女说悫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打他们出去了一个人在内殿。如今皙华夫人回禀了皇上已经当畏罪自裁论处了。”

    我心下微凉叹了口气道:“可怜了皇长子这样小就没有了母亲。”

    敬妃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道:“当真是可怜幸好虽然没有了生母总还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还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颔略有疑惑“只是虽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悫妃又何必急着自裁。若向皇上申辩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这事虽在情理之中然而终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饶恕她但是必定要贬黜名位连皇长子也不能留在身边抚养。”她的语调微微一沉:“这样的母亲是会连累儿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你是说——或许悫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长子的前程。”

    敬妃点头不无感叹“其实自从上次在皇后宫中松子伤了人悫妃被皇上申饬了之后回去一直郁郁寡欢。悫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个二等子爵的空衔。真是可怜!为着这个缘故她难免要强些可惜皇长子又不争气悫妃爱子心切见皇上管教得严私下难免娇纵了些竟与皇上起了争执这才失了宠。现在竟落得自缢这种地步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团着手中的绢子慢慢饮着茶水不说话心头总是模糊一团疑惑挥之不去仿佛在哪里听过想起过却总是不分明。敬妃见我一味沉默便叮嘱我:“恬嫔的事是个教训妹妹你以后在饮食上万万要多留一个心眼儿。”

    我想了半晌终于有些蒙昧的分明于是悄声道:“姐姐曾经跟我说皙华夫人曾经小产还是个成了形的男胎是么?”

    敬妃静静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为保养不慎么?”

    敬妃的目光飞快在我面上一扫不意我会突然问起这些旧事道:“当时她虽然还是贵嫔却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怎么会保养不慎呢?”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宫中传言是吃了端妃所赠的安胎药所致。”

    我的睫毛一烁耳边忽忽一冷脱口道:“我不信。”后宫这样的杀戮之地什么事都可能生我凭什么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与端妃仅有的几次交往她那种怜爱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旧和靖说的是别人的事自然不会触动自己的心肠。她不疾不缓道:“别说你不信当时皇上与皇后也不怎么信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过后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见人了。”

    这其中的疑窦关窍甚多我不曾亲身经历亦无关眼下的利益自然不会多揣度。只觉得前尘今事许多事一再生如轮回纠结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可怖可畏!

    悫妃的丧事办得很是潦草草草殓葬了就送去了梓宫。皇后为此倒很是叹息那日去请安玄凌也在。

    说起悫妃死后哀荣的事玄凌只道:“汤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悫’为号按妃礼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宫九载竟然糊涂至此当真是不堪。”

    皇后用绢子拭了拭眼角轻声纠正道:“皇上悫妃入宫已经十一载了。”

    玄凌轻轻一哼并不以为意也不愿意多提悫妃只是说:“汤氏已死皇长子不能没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为后宫之主后宫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会好好教养皇长子克尽人母之责。”

    玄凌很是满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说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体又多病痛皇长子交与皇后抚养是最妥当不过了。”

    如此众人便贺皇后得子之喜。皇长子有人照顾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玄凌走后众人依旧陪皇后闲话。

    皇后含泪道:“悫妃入宫十一年本宫看着她以良娣的身份进宫历迁顺仪、容华、贵嫔生子之后册为昭仪再晋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错但终究为皇家留下血脉也是大功一件。现在她下场凄凉虽然皇上不乐意但是咱们同为后宫姐妹也不可太过凉薄何况她到底也是皇长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会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宫希望悫妃在地下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得以安宁。”

    皇后的宫女剪秋在一旁劝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了。为了悫妃娘娘的缘故您已经伤心好几日了如现在皇长子有了您的照顾悫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这样伤心只会让生者更难过呀。话说回来到底也是悫妃娘娘自己的过失。”

    皇后拭泪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本宫与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这样骤然去了叫本宫心里怎么好受呢。唉——悫妃也当真是糊涂啊!”

    皇后如此伤心众人少不得陪着落泪劝说。过了半日皇后才渐渐止了悲伤有说有笑起来。

    我的身子渐渐不再那么轻盈毕竟是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别人并没有觉出我的身段有什么异样自己到底是明白一个小小的生命不断汲取着力量在肚子里越长越大。

    已经是初夏的时节我伏在朱红窗台上独自遥望在宫苑榴花开尽的青草深处凤凰花在空气里烈烈的绽放燃烧似有烧不完的漏*点和红艳一般连阳光也被熏得热情了许多。青翠树叶暂时隔开了几分炎热清凉之意落在小径的鹅卵石上荫荫如水。

    连日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关系生命的消逝。淳儿、恬嫔的孩子以及悫妃。这样急促而连绵不断的死亡叫我害怕连空气中都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和焚烧纸钱时那股凄怆的窒息气味。

    寂静的午后门外忽然有孩童欢快清脆的嗓音惊起扑落落像鸟翅飞翔的声音划破安宁的天空。

    自然有内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皇长子予漓。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个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他这样歪着脸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礼也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和他并不常见与他的生母悫妃也不熟络小孩家的记忆里是没有我这号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诉他:“这是棠梨宫的莞贵嫔。”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我特别喜爱孩子喜爱和他们亲近。尽管我眼前不过是一个脏脏的幼童是一个不得父亲宠爱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传闻中他资质平庸。我依然喜爱他。

    我微笑牵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唤我‘母妃’好不好?”

    他这才醒神姿势笨拙地向我问好:“莞母妃好。”

    我笑着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随意取食他很欢喜满满地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我。

    他忽然盯着那个银盒问:“为什么你用银盒装吃的呢?母后宫里都用金盘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告诉他我用银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这样讳秘的心思如何该让一个本应童稚的孩子知晓。于是温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贵当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松花饼。

    我待予漓吃过东西心思渐定方问:“你怎么跑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要午睡么?”

    予漓把玩着手里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论语》父皇不高兴她们都不许我抓蛐蛐儿要我睡觉。”他说的条理并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抓蛐蛐儿了是么?”

    他用力点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别告诉母后呀。”

    我点头答应他:“好。”

    他失望地踢着地上的鹅卵石“《论语》真难背呀为什么要背《论语》呢?”他吐吐舌头十分苦恼地样子“孔上人为什么不去抓蛐蛐儿要写什么《论语》他不写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宫人听得他的话都笑了他见别人笑便恼了很生气的样子。转头看见花架上攀着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声音稚气而任性叉腰指着小连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来。”

    我却柔和微笑:“母妃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满手夺去把那橘黄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带上欢快地笑起来一笑露出带着黑点点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来拭尽他的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细心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擦脸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强笑:“是么?”

    他认真地说:“是呀。可是母后说母亲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见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儿了母亲是不会说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亲切。

    伤感迅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诉这只有六七岁的孩童他的母亲在哪里。我只是愈细心温柔为他整理。

    他看着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点头:“我知道。”

    他牵着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亲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儿’。”

    我轻轻抱一抱他柔声说:“好漓儿。”

    他其实并不像传闻只那样资质平庸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贪玩爱吃。或许是他的父皇对他的期许太高所以才会这样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着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宫中已经为了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回头却见予漓有一丝胆怯的样子不由心下一软道:“我送你回宫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间松软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宫中果然那边已经在忙忙乱乱地找人。乳母见我送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嘴念着“阿弥陀佛”。皇后闻声从帐后匆匆出来想来是午睡时被人惊醒了起来寻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寝衣外加了一件外衣头亦是松松的。予漓一见她飞快松了我的手一头扑进皇后怀里扭股糖耳似的在皇后裙上乱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儿你去了哪里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觉奇怪孩子都认娘皇后抚养予漓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从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会和皇子太亲近的何以两人感情这样厚密?略想想也就撇开了大约也是皇后为人和善的缘故吧。

    然而皇后脸微微一肃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里?”说话间不时拿眼瞧我。

    予漓仿佛吓了一跳又答不上来忙乖乖儿站在地上双手恭敬垂着。

    我忙替他打圆场“皇子说上午看过的《论语》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师傅就跑出来想找人问谁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担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听予漓这样好学微微一笑抚着予漓的头道:“莞贵嫔学问好你能问她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一样好学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没了好身子怎能求学呢。”

    予漓规规矩矩答了“是”偷笑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后再度出来坐着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对我说:“还好漓儿刚才是去了你那里可把本宫吓了一跳。如今宫中频频出事若漓儿再有什么不妥本宫可真不知怎么好了。”

    我陪笑道:“皇子福泽深厚有万佛庇佑自然事事顺利。”

    皇后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可是为人父母的哪里有个放心的时候呢。本宫自己的孩儿没有长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儿一个皇子本宫怎能不加倍当心。”皇后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继续说:“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伤了什么阴鸷时疫才清淳嫔就无端失足溺死恬嫔的孩子没有保住悫妃也自缢死了。如今连太后也凤体违和。听皇上说宫外也旱灾连连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啊。”

    她说一句我便仔细听着天灾**后宫与前朝都是这样动荡不安。

    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外头明亮灼目的日光远远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处流淌。这样晴好的天气连续的死亡带来的阴霾之气并没有因为炎热而减少半分。

    我见皇后头疼忙递过袖中的天竺脑油递给她。皇后命侍女揉在额角脸色好了许多道:“皇上和本宫都有打算想至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社稷和后宫祈福。”皇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后宫的事会悉数交与皙华夫人打理敬妃也会从旁协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头道:“臣妾会安居宫中养胎无事不会出门。”

    皇后微微点头:“这样最好。皙华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着等皇上和本宫回来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宽慰我道:“不过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样的你且放宽心就是。皇上与本宫来去也不过十日左右很快就会回宫。”

    我宁和微笑保持应有的谦卑:“多谢皇后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我面颊上曾被松子抓破的伤痕道:“你脸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

    我轻轻伸手抚摩道:“安妹妹赠给臣妾一种舒痕胶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双眸微睐含笑道:“既然是好东西就继续用着吧。伤口要全好了才好别留下什么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触:“咱们宫里的女人啊有一张好脸蛋儿比什么都重要。”

    我恭谨听过方才告退。

第二十三章 子嗣

    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俪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只有后宫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年轻不经事神色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份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脱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bsp;远远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

第二十四章 莲心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皆纹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紧紧揽住我只是沉默。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识见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接二连三的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

    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

    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

    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做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像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

    章弥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

    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在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你难辞其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

    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哪。”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净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的亲生孩子!”我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而伤心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难过。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他肃然起誓:“朕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

    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内宫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2。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2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第二十五章 长门菱歌起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姿态丰柔颐和;欣贵嫔爽朗明快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明眸含羞;秦芳仪纤腰如束;刘慎嫔的涵烟眉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慵来妆胭红娇艳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清晰唱的正是一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色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日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惟见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1”

    我蓦然想起这一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日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日这《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内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宫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宫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宫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宫中几乎满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性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舔平男人伤口的良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水红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水红这样娇媚的颜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欢心莞贵嫔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欢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性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浑圆。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开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色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宫庭院中满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成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满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艳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

    忽闻得身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日为博得玄凌欢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欢娱皆在凌容身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粗并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并不熟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日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色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日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的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作身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并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责怪。后宫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床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身子。

    太后抚着胸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宫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宫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头长长披散在枕上脸色也苍白被雪白的寝衣一衬更显得蜡黄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是如玉容颜。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宫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宫门口的。我也不欲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缠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欢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日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日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撩开玉色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液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2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

    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

    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逼。写下这《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2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第二卷完)

第一章 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色色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最佳黄菊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全文字版小说阅读更新更快尽在支持文学支持!我叹息一声怒道:“真是个庸医病总不见好还能只吃从前的药么。”平一平气息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嗯”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性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性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难怪她这样喜爱孩子!温实初受我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体损害的种种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晓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对我的提点所能做的也惟有这些于是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问道:“当年本宫避宠你给本宫服食的药物可会对身体有损?”微一踟躇直接道:“会不会使身体虚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一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我心境苍凉。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没了在对过往的事诸多纠缠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经活在我身体中了罢。

    温实初的眼深深地望着我我颇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说径自走了。

    槿汐还没有回来回到宫中亦是百无聊赖随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挂怀一些苦恼事。这样迷花倚石转入假山间小溪上听莺鸣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几转自太湖石屏嶂后出来才觉已经到了仪元殿后的一带树林了。

    玄凌一向在仪元殿的御书房批阅奏折考虑国事。然而长久地看着如山的奏折和死板的陈议会让他头疼也益贪恋单纯而清澈的空气和鸟鸣。于是他在仪元殿后修葺了这样一片树林总有十余年了树长得很茂盛有风的时候会出浪涛一样的声音。放养其间的鸟儿有滴沥婉转的鸣声。

    我曾经陪伴他批阅奏折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他会和我漫步在丛林间和我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侍从和宫女们不会来打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没有踏足仪元殿了呢?他也几乎不来我的棠梨宫。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黄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还好对镜自照觉了自己因伤心而来的落魄和消瘦。

    他从外面进来坐着喝茶闲闲看我镜子里的容颜起身反复摩挲我的脸颊道:“你脸颊上的伤疤已经看不出来了。还好没有伤得严重。”我本自伤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这憔悴的缘故心下难过。又听他说:“若真留了痕迹该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皇上真是爱惜臣妾的容颜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岂可辜负?”

    我心中冷笑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啪”一声挥掉他的手兀自走开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来哄我似含了怒气只说:“贵嫔你的性子太倔强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来和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罢。”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登门。

    事后我问槿汐“皇上是否只爱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谨慎:“娘娘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更讨男人喜欢。可见男子都是爱美貌的。”

    我摇头:“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子爱恋美色。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这样想着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况当着这样的旧时景色那些欢乐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玄凌与陵容陵容虽然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是语笑晏晏十分亲密。此情此景正如我当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与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总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因着这谦卑更叫人心生怜爱。

    此刻的陵容着一身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她言语温婉:“皇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间颇有些踌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没了孩子朕也伤心可是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倔强了。女子有这样倔强的性子终归不好。”说着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顺便好了。”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更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声道:“姐姐若有让皇上不满的地方请皇上体谅她的丧子之痛吧。姐姐其实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满:“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为朕想想朕连失两子宫中的是非又这样多连看她一个笑脸也难。到底是朕从前把她惯坏了。”

    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宠坏我的过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玄凌唏嘘:“其实嬛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然而听她自责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实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伤心朕其实为难也有些不忍去见她。”

    陵容曼声细语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学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现在没有想明白所以一直伤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转过来。不如皇上眼下先别去看姐姐以免言语上又有些冲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劝过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时再见不是皆大欢喜么?”说着小心觑着玄凌的神色道:“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愚见皇上不要厌恶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这样体贴朕和莞贵嫔的心思朕哪里还能说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皇上过奖了。臣妾只喜欢皇上能一直高高兴兴。其实臣妾无德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难。”

    玄凌道:“容儿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莞贵嫔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这才展颜她的笑轻快而娇嫩:“那么皇上是喜欢我多一些呢还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此时此刻自然是喜欢容儿你多一些。”

    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风一阵热一阵凉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玄凌待要再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陵容忙去抚他的胸关切道:“皇上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难为你要亲自做这些事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你的缘故朕怎会咳嗽。”

    陵容讶异也带了几分委屈:“是是臣妾的过错。还请皇上告诉臣妾错在何处。”

    玄凌露一丝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过白问你一句‘丢了没’你便挣扎着不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个朕怎么受了风寒的?”

    陵容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娇嗔道:“皇上非礼勿言呢。”这样的娇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稍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经去得远了。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是寂寂地无声寥落。偶尔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嗖”一声飞得远了。

    我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样子回宫去流朱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宫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坚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手中的锦绣披风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叫娘娘苦等。”她见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更是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刚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还敢耽搁担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风扑了热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宫中浣碧和流朱见我这个样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问我更不让请太医只打了她们一个个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点上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有的颜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湿而热一片。

第二章 长相思

    我的心神在这样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终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软弱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病榻间。

    这病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并没有人晓得。这些日子里玄凌没有再召幸我也没有再踏入棠梨宫一步。我便这样渐渐无人问津在后宫的尘嚣中沉寂了下来。

    起初宫中许多人对陵容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陵容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艳所能凭借的不过是一副出众嗓子与当日因歌获宠的余氏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于是她们算定玄凌对她的兴趣不会过两个月便会渐渐冷淡下来。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涩和独有的小家碧玉的温婉使得玄凌对她益迷恋。慕容妃与我沉寂一时间陵容在宫中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

    棠梨宫是真正“冷落清秋节”似的宫门冷寂除了温实初再没有别的太医肯轻易来为我诊治。往日趋炎附势的宫女内监们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兰的宓秀宫和我的棠梨宫是宫中最热闹的两处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来倒像极了是一损俱损的样子。

    我的棠梨宫愈加寂寞起来。庭院寂寂朱红宫门常常在白天也是紧闭的。从前的门庭若市早已转去了现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来的最多的便是从枝头飞落的麻雀了。妃嫔间依旧还来往的不过是敬妃与眉庄罢了。宫人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寂寥长日无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鸟雀来啄食以此取乐。时日一久鸟雀的胆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来啄食吃。终日有这些叽喳的鸟雀鸣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静了。

    心肠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闻得陵容与玄凌的话起渐渐也灭了那一点思念与期盼之心。相见争如不见那就不要见了罢。陵容自然忙碌忙着侍驾忙着夜宴忙着以自己歌声点缀这歌舞升平的夜。自然不会如那日对玄凌所说有劝解我的话语。只是偶尔命菊清送一些吃食点心来表示还记得我这病中的姐姐。

    眉庄来看我时总是静默不言。常常静静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神色复杂。

    终于有一日我问:“姐姐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对皇上灰心绝望该是什么样子?”

    我反问:“姐姐以为我对皇上还没有灰心绝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为呢?若你对皇上死心怎还会缠绵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无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见他。”

    眉庄轻轻一笑沉默后摇头:“你和我不一样。我与皇上的情分本就浅所以他将我禁足不闻不问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凉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复宠后他对我也不过是可有可无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眉庄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低声问她亦是自问:“是因为我对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么?”

    “你若对皇上已无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会因为他的话、他的事而伤心。”她停一停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皇上对你并非是了无心意。”

    我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国事几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怎么说陵容也曾与我们相交纵然她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难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针锋相对争宠么?我也不屑于做。何况皇上似乎喜欢她更多。”

    眉庄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时帮过陵容得宠她得意时有没有帮你?若她帮你你又何需争宠。若她不帮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宫中么?”她轻轻一哼“何况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欢你更多明日喜欢她更多从来没有定心的时候。我们这些女人所要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比别人多的喜欢么?你若不争那喜欢可便越来越少了最后他便忘了还有你这个人在。”

    我只静静看着窗下被雨浇得颓败黑的菊花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况易安有赵明诚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经过往的美好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的失望和伤怀。

    或许的确如眉庄所说我对玄凌是没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伤怀也就不那么伤人了吧。

    眉庄道:“你对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这样难过这样对他喜欢谁更多耿耿于怀。若你对皇上无心那么你便不会伤心而是一心去谋夺他更多的喜欢。无心的人是不会在那里浪费时间难过的。”

    我惘然一笑:“眉庄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宫中有一些纯粹的温情和爱意并且是向我们至高无上的君王期望。”

    眉庄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样傻呢?”她转头哀伤如水散开漫然笑道:“或许我比你更傻呢。这个世间有一个比你还傻的人就是我呵。”我惊异地望着眉庄或许这一刻的眉庄已经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庄了。或许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变化而我却没有察觉。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姐姐?”

    她说:“嬛儿。你可以伤心但不要伤心太久这个宫里的伤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她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转头说:“若你还是这样伤心那么你便永远只能是一个伤心人了。”

    日日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一日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这样被冷落着她何必要来看望一个失宠又生病的嫔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贺妃却自己进来了。

    她只是温和的笑择了一个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又去拜见了皇后不想听说娘娘身子不适所以特意过来拜访娘娘。”

    我草草抚一下脸病中没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气色颓唐的索性不起来只是歪着道:“叫王妃见笑了病中本不该见人的。不想王妃突然来了真是失仪。”

    她倒也没什么只是瞧一眼素绒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别过身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体贴的一个动作叫我心里似刺了一下。她道:“不过是三四个月没见贵嫔娘娘就……”

    我勉强笑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了。”

    我心里实在是避忌她的毕竟她的夫君与慕容妃同气连声于是对她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说:“娘娘也请好好保养身子吧。”临走往桌上一指:“这盒百年人参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补养身体。”

    我看一眼道:“多谢美意了。”

    贺妃微微一笑回头道:“若是娘娘心里有忌讳想要扔掉也无妨的。”

    这样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道:“怎么会?王妃多心了。”然而待她走我也只把东西束之高阁了。

    过了两日淅淅沥沥下了半月的雨在黄昏时分终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甜净气息。

    月自东边的柳树上升起只是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兴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长相思”在庭院中当月弹琴亦是风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念头一起浣碧流朱她们哪有不凑趣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指走无心流露的却是自己隐藏的心事。

    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洒脱不羁如此也有这样长相思的情怀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这般苦涩中带一些的甜蜜的记忆。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纵使我伤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毕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来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子这样怦然心动。

    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这泪落与不落之间是我两难的心。

    舒贵妃的琴名“长相思”。我不禁怀想昔日宫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圆她的琴与先帝的“长相守”笛相互和应该是如何情思旖旎。这样的相思也不会是如我今日这般破碎又不忍思忆的相思吧。只可惜这宫中从来只有一个舒贵妃只有一个先帝。

    心思低迷指间在如丝琴弦上低回徘徊续续间也只弹了上阕。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停弦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得是正是下半阕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隔的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份外动人。我问身畔的人可曾听见有笛声她们却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转眸却见浣碧一脸入神的样子心下一喜问道:“你也听见了么?”

    浣碧显然专注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似乎跟小姐刚才弹的曲子很像呢。”

    我弹的《长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无了那种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我按着它的拍子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快。琴声婉转笛音清空曲中力道亦平和缠绵似诉说心曲。一时间柳娇花妍露珠不惊连月光都徘徊掩映不忍离去。两缕悠长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应和直奏得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满庭中惟有余音缭绕连夜莺亦止了欢鸣。

    一曲绵落槿汐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槿汐侧耳道:“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子。”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浣碧不觉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浣碧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样子。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浣碧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浣碧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端正道:“那日王爷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贵嫔一定要和清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贵嫔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这样闯入宓秀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玄凌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才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仗义援手宫中也只得他一个。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王爷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快正色:“清助贵嫔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道:“但愿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贵嫔安好。因为……清视贵嫔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贵嫔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爷以为方才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测或许是贵嫔。”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宓秀宫才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王爷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王爷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贵嫔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从心上极快极温柔的拂过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王爷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贵嫔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清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爷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皇兄有夜宴亲王贵胄皆在。”

    我不觉轻笑:“王爷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声进益许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经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问:“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我的确消瘦了许多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子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我矍然一惊我这一生一世身体肤早已随着我的名分全部归属了玄凌。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鬓边一寸凝固成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我迅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昭宪太后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从前便在此处罚跪。”

    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宪太后抚养一向感情不错。后来为舒贵妃入宫一事母子几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为可以夺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昭宪太后薨逝后先帝严令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昭宪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凉再无人打理了。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回身离去道:“皇上有宴王爷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只缓缓拣了一明快的小曲来吹了送我。曲调是欢悦的而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开积于廊上的轻薄尘灰亦仿佛扫开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六王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浣碧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现在是长姊和你说话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长姊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我看住她:“那么当日我困于宓秀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点头:“槿汐姑姑陪长姊在宓秀宫中自然不能寻机脱身。当时太后病重宫中没有可以为长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胆去寻王爷。”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王爷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长姊。”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长姊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王爷告诉长姊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才见到六王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浣碧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王爷来往频繁于王爷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唱的是一《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以她今日的身份恩宠怎会懂得困居长门的陈阿娇的幽怨呢?于是依旧携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是谁的抚琴挑起雾霭幽静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又是谁的悠歌撩开锦绣容颜下积蓄不化的哀伤。

第三章 冷月

    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分薄棉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是深秋了啊。

    这样的萧条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绵长的阴雨天中静静滑过了。

    这一日雨过初晴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见我这样避世时时劝我几句而我能回应的只是沉默。这日眉庄来我宫中二话不说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风扑起披风坠坠的衣角似小儿顽皮的手在那里拨动。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路很长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条路便是通往去锦冷宫的道路。数年前我在冷宫下令杀死了宫中第一个威胁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余氏被勒杀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宫。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诅咒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在这里都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这久违的日光纷纷选了靠近阳光的地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

    她们对我和眉庄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子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盘尚未舔净汤汁的鱼骨苍蝇嗡嗡地飞旋着。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正是她用来描眉的法宝。

    眉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猜猜她是谁?”她污秽的侧脸因为沉重雪白的粉妆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长眉而显得阴森可怖我摇头实在认不出她是谁。

    那女子一边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嘴里絮叨着道:“那一年选秀本宫是最漂亮的一个皇上一眼就看见了本宫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宫的牌子。整个宫里本宫只比华妃娘娘的样貌差那么一点儿。那时候皇上可喜欢本宫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个晚上宠幸了本宫三回呢还把‘丽’字赐给本宫做封号不就是说本宫长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忆里的语气是快乐而骄傲的浑忘了此刻不堪的际遇。她描完眉兴冲冲地去推身边躺着的那个女子连连问道:“本宫的妆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厌烦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儿老娘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说着也不顾忌有人在毫不羞耻地慢里斯条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肮脏破旧的衣裙露出一对形状美好却积着汗垢的**。她悠闲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痒另一只手迅而准确地在衣物上搜寻到虱子稳稳当当地丢进嘴里“啪”一声咀嚼的轻响露出津津有味地满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阵恶心强烈升起想要呕吐的感觉。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气她的敷衍继续化着她的妆道:“只要本宫天天这样好看皇上总有一天还会喜欢本宫的。”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一踢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晒太阳身上一股子霉味儿。”

    躺着的女子粗鲁道:“混帐!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坏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能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闻言一惊竟然是丽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脚边。她现丢了自己的爱物回身来寻骤然见了我一时呆在那里。她脸上的面粉扑得极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却是交杂着恐惧、震惊和混乱。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脚边语无伦次哭喊道:“婉仪小主当日是本宫、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实知道的不多全是华妃她主使的呀!”她极力哀求道:“婉仪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愿做奴婢做牛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还称呼我“婉仪”婉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宫中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仪。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宫如此潦倒。或许当初她意气风入宫那一日并不晓得今后自己会狼狈至此吧。

    旁边的女子对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头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泪水冲开丽贵嫔脸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沟渠一般暴露出她苍老而衰败的容颜。其实她比我不过只大了四五岁二十一、二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年纪。曾经她是这个后宫里仅次于华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用力挣脱了丽贵嫔的手跑了出去。

    冷宫外的空气此刻闻来是难得的新鲜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感觉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后宫的另一幕。这样场景让我害怕并且厌恶。

    眉庄追出来轻拍我的背温和道:“还好吧?”

    我点点头道:“姐姐带我来冷宫不是让专程让我来看丽贵嫔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丽贵嫔身边那个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语。眉庄晓得我厌恶那种恶心曼声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嫔呵。”

    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内宠。而嫔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宫中亦有杜恬嫔、刘慎嫔、汪睦嫔、赵韵嫔四人。芳嫔实在是我不晓得的。

    眉庄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嫔比我们早三年入宫初封才人进芳贵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进封芳嫔也很得了一段时间的风光可惜失足小产她因为太过伤心而失意于皇上后来又口出怨言污蔑华妃杀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宫。”

    我凝眸于她轻声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后尘?”

    眉庄道:“她是否真的污蔑华妃并无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芳嫔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顾皇上连见面分辩的机会也没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庄说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宫手腕上的金镯相互碰触出“哗啦”一声脆响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道:“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们俩的现状就会是你日后的下场!”

    我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冷宫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我轻声道:“姐姐怎么会来冷宫现丽贵嫔和芳嫔。”

    眉庄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芳嫔的事我不过是凑巧得知。至于丽贵嫔——当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见到她我便会永远牢记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让慕容贱人也来尝尝冷宫里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6昭仪。

    6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6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6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6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6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6姐姐见谅。”

    6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6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6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6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6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6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6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6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6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6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6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经足够了。对着6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窄小况且又阴凉夏日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日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精心。还是要依靠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第四章 蝶幸

    小允子和小连子竭尽全力才在冬寒到来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我自然是满意的道:“天冷了。内务府这两日就要送来冬日里要用的炭。你去告诉姜忠敏一应的绸缎衣料咱们都不要全换了炭火和炭盆来再让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当日我在内务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却不至于如刚入宫时一应的份例都有人敢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庄接济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浓烟的黑炭。也总算他还晓得要知恩图报我宫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送来。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对槿汐道:“莹心殿现如今空着把捕来的蝴蝶全放到暖阁的大琉璃罩子里去养着暖阁里要多用炭火务必使温暖如春。每日三次你亲自送鲜花入暖阁供蝴蝶采食花粉。”我嘱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亲历亲为别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见我面色郑重又受我如此重托虽不明白我的用意却也是加倍细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庄有一日来见我饶有兴致的命人为自己裁制新装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无了调脂弄粉的闲情终日素面朝天种种华丽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钗明环一并收入了衣柜既无“悦己者”可使我为之容也算是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丧尽一尽我为娘的心意。眉庄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道:“可是想通了么?”

    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教导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庄眸光明亮只吟吟瞧着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啊。”

    我卷起袖子亲自取了剪刀裁制新衣的腰身低着头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我并没有闲着。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我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睡前换寝衣时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做的时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过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这样的我即使愿意出现在玄凌面前不过是得他几分同情见他多了反叫他厌恶又有多少胜算呢。

    当日怀孕时温实初给我的几张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来去太医院择选出端午时节折下的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须得干净草上不能有尘土的。经过曝晒之后温实初亲自动手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最底下的一层铺炭中间的一层放晒干的药丸上面的一层再盖一层炭点上火旺火煅烧。大火煅烧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而只有药丸颜色洁白细腻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锤在瓷钵将药丸研成细末过筛之后再研再筛越细越好最后用上好的瓷瓶装好备用。

    煅制药丸的过程十分复杂略有差池药就会失去效力。这种药性优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节收采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点稍带泥土否则就完全无效;煅烧的时候切忌火力过猛若是过猛药丸就会变黄变黑几乎无效;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锼除瘢之功效研磨时自然入药正好起辅助作用。而这种药丸磨成的细粉每六十钱加入滑石六钱、胭脂六钱后调匀每天早晚适量擦洗脸面和双手可治皯黯退皴皱令人皮肤光泽如玉。温实初事后见我容色焕颇为自得道:“这张方子相传为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号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虽八十而面若十八。”

    这话听来是有些夸张的而是否为则天女皇所用也是传说只是我的面容的确因此而娇嫩白皙。

    有次眉庄正好进来探我见温实初尽心尽力为我煅制药物于是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我对她道:“这个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给姐姐呢。”

    眉庄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间没睡好的样子道:“不用了。此物对你日后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妆饰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那一句话不知怎的我便记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语气却是萧索失意似是自问又似问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庄那句话心里不耐烦起来。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

    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这样躁乱着宫外忽然闻得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嗨!奴才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说想起幼时跟随姨娘养植蚕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鲜桑叶来给小媛小主听说快马加鞭送来桑叶都还没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宠爱安小媛啊。”

    浣碧皱了皱眉头觑着我的神色轻声道:“这个情形倒让奴婢想起唐明皇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来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并非是玄凌对陵容有多么宠爱只是辗转忆起《诗经》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

    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的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靠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于是依旧振作了精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鸡来滋养补气。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如前已经是立冬时分了。

    听说前几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请罪言辞恳切玄凌看后颇为动容只是暂时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权势似有再盛之势若长此下去慕容世兰有重回君侧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头看看铅云密布欲压城的阴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略慌乱的的心。万事俱备只欠一场大雪了。

    眼角斜斜扫过侧头见铜镜昏黄而冰冷的光泽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经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

    这一天很快来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个后宫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玄凌与众妃在上林苑饮酒赏雪我早早告了身体不适没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选这样的颜色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显身量纤瘦。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气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远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层雪白英粉修面作“飞霞妆”淡淡姿容惹人爱怜恰到好处的点缀我的轻愁宜喜宜嗔。

    这样去了怀一点决绝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觉得那悲与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决意要去又何必带了情绪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经的旧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初次相对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肠心动。

    行入倚梅园中园内静静脚落时积雪略出“吱嘎”的轻微细想仿佛是先惊了自己的心绪。

    太安静空气的清冷逼得我头脑中的记忆清醒而深刻旧景依稀红梅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过去的气味不曾有丝毫改变。脚下略虚浮很快找到当年祈福时挂了小像那棵梅树自己也怅惘地笑了。仿佛还是初入宫那一年的除夕也是这样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园中我隔着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说话。命运的纠缠是这样无法逃离。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余更衣该遇上的终究还是遇上了。

    当日许下的三个心愿依旧在心中这么些年祈求的不够只有这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三愿便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曾经那样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闻君有两意”却做不到“故来相决绝”……其实细细思量来我对玄凌也未真正要求过“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底总是有些期盼后宫佳丽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别一些的便好。这样的执念而今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后宫中的情爱一样短暂而虚幻。我没有别的路走也没有别的法子惟有心机惟有斗争这样无休无止才能换来片刻的平安。我所能还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何况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这样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长吸一口气只等玄凌的到来。

    天气很冷略显单薄的衣衫不足以让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凛冽的空气吸入鼻中要过片刻才觉得暖。

    我不怕冷冷宫的悲惨已经见过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远远身后传来积雪松动的声音我晓得他来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嫔妃宫人们都已经到了。李长做得很好终于引了玄凌来不枉我从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后的小连子早已听见动静打开养着蝴蝶的琉璃大瓶不过片刻便见有蝴蝶抖缩着飞来。我适时打开笼在披风中的小小*平金手炉热气微扬身上熏过的花香越加浓和暖。蝴蝶寻着热源遥遥便向我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双手合十声音放得平缓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后宫甄氏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侍奉君王心怀感愧无颜面圣在此诚心祝祷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宠。”

    我不晓得这个冰雪寒天里身上环绕艳丽翩翩蝴蝶是怎样夺目摄魄的情景。但我知道这样奇异的情景之下我的话会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况白雪红梅的分明间我独一身青衣潇潇。

    这样的祝祷我并不诚心只是拼尽了我对他残余的情意来一字一字说出多少也有几分真意。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倚梅园中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红梅朵朵自开自落。

    心跳得厉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后龙涎香久违的香气幽幽传来只消一转身便是他。

    有悠长的叹息一缕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么?”

    这样熟悉而亲昵的称呼叫人一不留意以为自己还身在往日椒房盛宠欢颜密爱。喉咙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一丝哭音连自己也难压抑只是背对着他极轻声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君。”

    嫔妃们的唏嘘和讶异再难掩抑他抢到我身边自背后环住我:“嬛嬛你做什么不看朕一眼你不愿再见朕了么?”

    我轻轻挣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泪:“皇上别过来——臣妾的鞋袜湿了……”答他的话正是当年在倚梅园应他的话如今说来已无了当时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态——我不过是在一心算计他罢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过来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曾经对镜研习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

    我迅低头不肯再抬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心疼道:“手这么冷不怕再冻坏了身子。”

    我低语:“臣妾一心想为皇上祈福……让皇上担心是臣妾的罪过臣妾告退。”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怀里。他一拉身上附着着的早已冻僵了的蝴蝶纷纷跌落在地周遭的嫔妃宫人不由得出阵阵惊讶的低呼玄凌亦是又惊又奇道:“嬛嬛这时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为你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并不晓得……”说话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风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颜色高贵中更显身姿清逸温柔楚楚。

    他的明黄镶边银针水獭大裘阔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间久违而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兜头转脸席卷而来。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离。他唤我:“嬛嬛你若为朕祈福再冻坏了身子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呼吸流连在我衣上不觉惊而复笑:“你身上好香难怪冬日里也能引得蝴蝶来倾倒于此连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声音极轻微柔和:“臣妾日夜为皇上祝福沐浴熏香不敢有一丝疏忽。”

    他动容这一拥意味昭然。皇后含笑道:“如此可好了。莞贵嫔小产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门本宫可是担了好几个月的心啊。”

    陵容越众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为皇上与姐姐祝祷希望姐姐与皇上和好如初、再不嫌隙如今果然得偿所愿了。”

    玄凌笑吟吟望着我似看不够一般道:“朕与爱卿有过嫌隙么?”

    我的笑坦然而妩媚婉声道:“从来没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罢了。”

    陵容脸色微微尴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时高兴得糊涂话都不会说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视他身后各人表情百态不由心底感叹世态炎凉反复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后宫众人的脸色自然不会再是风刀严霜面对我的笑脸又将是温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扫视至人群最后不觉愣了一愣。玄清遥遥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温润中亦含了一丝悲悯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与玄凌一同用过晚膳又观赏了歌舞杂技。显然玄凌的注意并不在陵容高亢清锐的歌声和艺人的奇巧百技中时时把目光投向坐于敬妃身边的我。

    敬妃微笑着低声对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着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骤然出现在倚梅园其实众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远妹妹的了。”她停一停道:“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奇为何蝴蝶会停落在你身上难道真如人所说妹妹你会异术?”

    我失笑:“姐姐真会笑话只不过是小玩意罢了。”

    敬妃一笑:“方才听见秦芳仪她们议论妹妹你刻意为之呢?”

    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是么?”

    敬妃亦微笑左手微比了比上座:“旁人说刻意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认为妹妹你是对他用心就是了。”她垂一垂眼睑“其实皇上是在意妹妹的。”

    抬见玄凌向我招手道:“你来朕身边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理应在皇上身边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无奈好容易捱到宴会草草结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宫中我婉转道:“并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风寒尚未痊愈不宜陪伴皇上请皇上见谅。”说着温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宫中歇息吧想来温仪帝姬也很想见一见父皇呢。”

    话音未落曹婕妤已经面带惊讶瞧着我很快她收敛了神色只是温和静默地笑。慕容妃失宠曹琴默必然受到牵连又有陵容的恩宠听说玄凌也有许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过我的含笑请求便带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轻声急道:“小姐……”我举手示意她无须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宫中已是夜深时分。方用了燕窝却并无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清道:“娘娘今日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摆手道:“不必了。”说着微笑:“只怕还没的安稳睡呢。”正巧小允子满面喜色进来兴冲冲道:“娘娘皇上过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随口道:“把饮绿轩的门关上吧。”

    小允子一脸不可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道:“娘娘说什么?”

    我道:“把门关上不用请皇上进来。”我见他踌躇着不敢去复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诉皇上我已经睡下了。”

    小允子这才去了。片刻闻得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听了一会儿方道:“是谁?”

    轩外是玄凌的声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处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臣妾已经睡下了呢。”说着作势咳嗽了几声。

    他的语气便有些着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进来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风寒未愈所以不能出来迎驾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进来皇上万金之体臣妾承担不起罪名。请皇上为臣妾着想。”

    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应允妥协道:“那么嬛嬛让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顶着夜霜风露而来是有些诚意的。然而我怎么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实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经歇下反复起来只会让病势缠绵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请皇上见谅。”

    如此一番推脱玄凌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来了小姐怎么连面也不让见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来我还是不见。”

    第二日晚宴我依旧遥遥只坐在玄凌下和他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也说笑几句。果然晚上他又来我还是闭门不见只一味劝说他去别的嫔妃处歇息他却不肯甚至有些恼了。众人担心不已怕我有了回转之势却将他拒之门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责罚于我。这一晚玄凌不愿再召幸别的嫔妃未能见我的面离去后独自在仪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门缝间与他相见片刻。烛光朦胧其实并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却是欢悦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饮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弹曲一送客。

    第十二日手谈一局送客。

    我迟迟不肯搬回莹心殿居住只在狭小的饮绿轩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处留宿却在众人的议论和好奇中对我的宠爱一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了。

    注释:

    1出自《诗经·氓》写男子负心的诗篇。本句是劝戒女子不要沉溺于男子虚幻的爱情中。

第五章 荣华

    这一切的心思不过得益于汉武帝的李夫人临死之言李夫人以倾国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见。只因色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宫女子永远的噩梦只有永远失去的才会在记忆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动却是觉得不能轻易得到的才会更好。于是费尽心计日日婉拒只为“欲擒故纵”四字。所谓“欲擒故纵”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擒”字上“纵”不过是手段而已因而“纵”的工夫要好不可纵过了头。而“擒”更要擒的得当否则依旧是前功尽弃。就如同蜘蛛织网网织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将想要的尽收囊中。

    终于过去半个月多除夕那一晚为着第二日的祭祀和阖宫陛见他自然是不能来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毕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饮绿轩中坐着。

    阳光很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和着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纸上映得轩内越透亮。彼时我正斜坐在窗下绣一个香囊身上穿一身浅紫色串珠弹花暗纹的锦服因是暗纹远看只如浅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绣星星点点鹅黄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长裙。为着怕颜色太素净遂搭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衬淡淡施了胭脂头上只插一支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家常的随意打扮也有一点待客的庄重雅致却丝毫不张扬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

    他进来站在一旁也不做声。我明知他来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着丝线绣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声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来了。”随即嗔怪:“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显得臣妾失礼。”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们还拘着这个礼做什么?朕瞧着你低着头认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来笑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打辰光罢了。皇上这是从哪里来呢?”

    “才从皇后那里过来碰见安小媛也在略说了几句就过来了。”又道:“你才刚在绣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着取过了香囊道:“本想绣一个香囊送给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脚慢只绣了上头的龙祥云还没想好绣什么颜色呢。”

    他道:“不拘什么颜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我侧头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针一线都是马虎不得的何况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闻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浅紫色就很好绣成祥云和金龙的颜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闲闲说着话手中飞针走线把香囊绣好了。玄凌啧啧称赞了一回却不收下径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鬓边的往后朕便把这香囊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也不离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脸一红不再理他。

    玄凌仔细环顾饮绿轩道:“朕在你这里坐了这些时候这屋子里点了三四个炭盆也不如原来的正殿里暖和——朕正想问你怎么不在莹心殿住着了?”

    我微微垂轻声道:“臣妾喜欢饮绿轩的清净。(全文字小说阅读尽在bsp;他“唔”了一声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轩后种了片竹子不是雪压断了竹子的声音就是风过竹叶响的声音怎么能说是清净呢?这样晚上怎么睡得踏实风寒越难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勉强道:“臣妾……臣妾无法保住皇嗣实在无颜再见皇上。莹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经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还能独居高殿。臣妾情愿居住饮绿轩苦寒之地日日静心为皇上祈求能广有子嗣。”言毕自己也动了心肠。说这些话并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让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凉苦的日子。

    如此情态话语他自然是动心动情的双手抚在我肩上道:“嬛嬛你这样自苦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为朕不在而不愿独居和朕一起生活过的宫殿。嬛嬛你对朕的心意放眼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抚着我脸颊的泪痕轻声软语道:“朕已经回来还是陪着你住回莹心殿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水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宫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这一晚我没有再婉言请他离开。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爆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样的急迫和冲动。而我只是缓缓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样的爱抚和烈火一样的耸动。

    醒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过夜阑人静。

    莹心殿的红罗斗帐、绡金卷羽一如从前般华贵艳丽濯然生辉。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烧灿如星光。用的是特制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满了珊瑚垂累的烛泪红得触目。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静静躺在宽阔的床上他睡得沉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不能动弹。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肤因着未干的汗水粘而热地贴在一起潮潮的让人心底起腻。

    **是他的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还是他方才刚进入身体的感觉**相对下我身体的反应生疏而干涩。他的唇是干热的急促地吻着身体也急迫这样贸然进入让我有无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还是微笑着心却开始游离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体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远了身体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着他的漏*点却无法给出真心的悦纳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这样含笑承受着没有交融也没有欢悦。

    眼前的樱桃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这样初一的夜晚是连月色也几乎不能见的。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经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欢。人人都晓得玄凌夜宿我宫中直至午时方与我一同来家宴。这一夜之后我再不是当日那个意气消沉的莞贵嫔了。左侧的尊位依旧是眉目端庄的皇后敬妃与慕容妃分坐下两席再然后九嫔之6昭仪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这一日是家宴又为合宫之庆只要宫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都是济济一堂的到了。宫闱大殿中嫔妃满满娇声软语应接不暇。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坐于玄凌身侧看着座下的娇娥美娘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宫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来了我的失意长秋冷寂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宫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身侧欢笑如前了。

    久不见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听闻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请疏自辩其罪言辞十分恳切动容玄凌看后叹息不已却不下诏恕罪。她难免也多了些抑郁气只是她衣饰华贵姿势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气势和艳丽美态依然未曾散去这也难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权势而她父兄家族背后是更加声势赫赫的汝南王。玄凌虽未宽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罚可见她若起势终究还是有机会的。

    我仰头喝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洌而清醒的触感。失子一事我已经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无论慕容世兰在宫中犯下多大的过失玄凌都是不会、不能也不敢杀她泄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权盛于皇权身为一国之君想必他也是隐忍而悲愤的。

    我很快转头目光自皇后之下一个个扫过去。敬妃一向与我同气连枝我的复起她自然是高兴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庄更是真心为我高兴。陵容一味是温和谦卑的脸上亦淡淡的羞涩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双眼无辜而明亮:“姐姐总算苦尽甘来了可叫妹妹担心呢。”

    我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还是她的担心心内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仪态依旧恭谨谦卑。

    那一日在仪元殿后听见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话中的欲退还进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固宠我与她在内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态炎凉人心历久方能见。只是见到何种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够预料的了。

    目光与6昭仪触碰时她极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仪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我微笑着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并不打算将她羞辱我一事告诉玄凌。她亦不晓得我重新得势后会如何对付她越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对着她的惶恐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日后我自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宫。雪天路滑我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我行走几步转入路旁的岁寒阁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宫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宫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着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宫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日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芳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唇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宫勉强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辩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却也不问秦芳仪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

    我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这季节里倒叫本宫想起一个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学广知嫔妾愿闻其详。”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生在这样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秦芳仪却是一脸茫然她出身地方粮官之家教养不多且是只好戏文不爱史书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书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吧。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仪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6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秦芳仪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在阁子的柱子上绵软抖缩。我也不理会只是目示槿汐继续再读方读至第二遍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秦芳仪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来胆子这样小本宫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我用绢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仪身子不适晕了把她抬回去罢。”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阁外听得呼唤也不知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仪带走了。槿汐也趁势告辞出去。

    曹婕妤见众人走了只余我和她两个方笑意深深道:“杀鸡儆猴——鸡已经杀完了娘娘要对嫔妾这个旁观的人说些什么呢?”

    唇角轻柔扬起:“和曹姐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好一点都不费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个毒辣刁钻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落何必费这番周折呢?不过是想震慑嫔妾罢了。娘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来去你宫中都是本宫言语之力。其实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谁那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时时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聪慧皇上自然会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为了慕容妃贬谪的事也很连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温仪帝姬。皇上似乎中间有半年没去姐姐你宫里了。其实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帝姬若从小失了父皇的宠爱将来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变道:“是嫔妾当日目光短浅没有学良禽择木而栖以至今日寥落无所怨言可说。”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还要姐姐去为她争取。从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选择跟着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浅当日要追随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现在姐姐还被宫中人视为慕容一党可要怎么好呢?不过也还好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不是也没把慕容娘娘怎么样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着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容娘娘迟早要败落不过是时机而已。嫔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将来只求不要被牵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决绝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当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宫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谁利用帝姬生事——可怜帝姬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当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肠微软“身为母亲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难过吧?”

    曹婕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再抬头眼中已有一丝泪光感叹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当年嫔妾还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点点头继续道:“慕容妃自然对你有恩可是后来种种她可是利用曹姐姐亲生的帝姬为自己夺皇上的宠甚至把帝姬带在自己身边不让你这个生母亲自抚养——其实姐姐多有智谋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随于她也不过想自保而已。”

    她无限喟叹:“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晓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帮一帮本宫当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拦本宫也就不能设计令她失宠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对本宫有所提醒——本宫不是个不知恩的人。”

    她道:“嫔妾也是惟命是从怎有心力违抗当时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嫔是无法救回了。”

    我正想寻求这长久的疑问便道:“当日淳嫔究竟是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脸上却可有可无的样子道:“姐姐若无心不说也是无妨的。”

    她微微踌躇思索道:“慕容妃不过是妒忌淳嫔年少得宠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这样急不可耐了吗?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无人杀几个嫔妃又算什么何况这样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迹。”她顿一顿觑着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实那日淳嫔去捡风筝无意看见了慕容妃与汝南王的人私下来往慕容妃才急于灭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颤动。慕容妃有汝南王撑腰是众人皆知的事只是他们竟然在宫中互通消息结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见我出神试探着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从前迫于立场不得已才与本宫为敌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诞育帝姬功劳不小怎么说都应该和欣贵嫔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边多年却连一个无知轻狂、没有子女的丽贵嫔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帮你也是有心无力曹姐姐真要这样落寞宫中么?何况生母的位份高低对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响的。”说完我只别过头观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须臾曹婕妤郑重拜下朗声道:“嫔妾愿为牛马为娘娘效劳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嫔妾母女嫔妾感激不尽。”

    我自心底微笑出来有这样一个尽晓慕容世兰底细的智囊在身边我便更有十足把握。于是亲自伏下将她扶起“其实本宫早就对曹姐姐有欣赏倾慕之意今日得以亲近自然是十分高兴不如回本宫宫中一同畅叙一番可好?”

    曹婕妤长长松一口气笑容满面:“娘娘盛情嫔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头岁寒阁外冬寒尚浓但焉知不是春意将至之时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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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介绍:
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