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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全文阅读

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txt下载     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金缕衣

    回到宜芙馆槿汐问我道:“小主这样有把握安选侍一定能获皇上宠爱?”

    “你说呢?”我微笑看她。“旁观者清其实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转远在当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个性谨小慎微、温顺静默想必会得皇上垂怜。”

    我颔道:“不错。皇后高华、华妃艳丽、冯淑仪端庄、曹婕妤沉静、秦芳仪温柔、欣贵嫔爽直后宫妃嫔各有所长但都系出名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风姿正是皇上身边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贵。”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许久似乎无意于皇上的宠幸。”

    “长久以来的确如是。可是经对她父亲安比槐一事她已经很清楚在宫中无皇上爱幸只会让别人轻视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还记得当日我赠她素锦一事?”

    “奴婢记得。陵容小主很是欢喜不似往常。”

    我点点头“你可听过这一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奴婢才疏听来似乎颇有感伤身世之意。”

    幽幽叹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乌鸦还能带着昭阳殿的日影归来。陵容如此顾影自怜自伤身世。我看了也不免伤情。只是她终于也有了对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这于我于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难于决断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这点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烦恼了。”

    “对荣宠富贵只要有一丝的艳羡和企盼这身似冷宫的日子便捱不了许久。我已对她加意提点想来不出日她必定有所决断。”话毕心有愧怼怅然叹了口气向槿汐道:“我是否过分明知她心有牵念仍引她往这条路走。”心里愈加难过“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无奈。请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虽得皇眷顾可是一无子嗣可依、二是华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庄小主的扶持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立无援这荣耀岌岌可危。”

    我叹息眼角不禁湿润“我何尝不明白。皇上如今对我很是宠爱。可是因了这宠爱后宫中有多少人对我虎视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后怕。”情绪渐渐激动“可是我不能没有皇上的宠爱只有他的宠爱才是我在后宫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肃了神色道:“还请小主三思。皇上不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后宫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缠绵无尽“皇上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轻重缓急我心里明白可是对陵容我不忍对皇上我又不舍。槿汐我实在无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实在无需妄自菲薄。先前华妃娘娘有丽贵嫔、曹容华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边可是秦芳仪、恬贵人、刘良媛等人未必没有投诚之意。而小主一人实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则陵容小主的父亲将成为小主家族的前车之鉴。”眼中微见泪光闪动:“小主若是连命也没了又何求夫君之爱。这才是最要紧的轻重缓急。”

    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双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诚然要多谢你。我虽是你小主毕竟年轻一时沉不住气。你说的不错与其将来人人与我为敌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注定要与别人分享。无论是谁都实在不该因情误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还请小主体恕。”

    我感叹道:“流朱浣碧虽是我带进宫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虽然谨慎……终究年轻没经过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实在没法跟她们说。能够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经第三天了。

    这三天陵容没有来宜芙馆一步遣了人去问候也只是菊清来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这几天都没有起床。”

    抬头看天铅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着旋儿贴着湖水面上飞过去了。似乎酿着一场大雨。晴热许久终于要有一场大雨了。

    我淡淡听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药物给她半句也不多说。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华妃宫中。夜半时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际滚过带来的闪电照得天际刹那明亮如白昼随即是更深的黑暗。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我“哇”一声惊醒守夜的晶清忙起来将窗上的风钩挂好紧闭门户又点上蜡烛。

    我静静蜷卧于榻上紧紧拥住被子。从小就怕雷声尤其是电闪雷鸣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会搂着我安慰我;而进宫后这样的雷电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边。

    而今晚想必是华妃正在婉转承恩、浓情密爱吧。

    连日来的风波纠缠心神疲惫终于无声沉默地哭泣出来。

    眼泪温热落在暗红的绸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颜色略暗的花洇得丝绸越柔软。

    侍女们一个个被我赶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软弱和难过。

    有人走来轻轻拨开我怀中紧拥的丝绸薄被。我惊诧回头轻唤:“四郎……”

    他低声叹息让我依偎于他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我挡去刺目的电光。他轻声低语:“朕被雷声惊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电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的触觉让我焦躁惶恐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我略微疑惑:“那华妃……”

    他的手指轻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紧紧搂住我。

    我不愿再想更多。

    他低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我想也许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气和她们争斗下去哪怕……这争斗永无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新甘甜的水气四散弥漫只余洁净的天水冲去这世间的污秽长久来的闷热渐渐消弭于无形。炎热许久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这样雨密风骤醒来却已是晴好天气。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复又躺下假寐了一会儿才起来。

    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草叶的芬芳和清新水气。

    门乍开却见陵容独自站在门外面色微微绯红上沾满晶莹露水在阳光下璀璨莹亮如同虚幻。

    我微觉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就过来?身子好了么?”

    风吹过一地的残花落叶萧疏却鲜艳到颓靡。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梦如幻一般。

    她扬起脸露出极明媚温婉的笑容盈盈行了个礼道:“陵容从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终于神志清明茅塞顿开。”

    我会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来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费了几天功夫才用姐姐赠与的素锦绣成此物特来拿与姐姐共赏。”

    我与她携手进殿相对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锦上赫然是一树连理而生的桃花灿若云霞灼艳辉煌。

    陵容低眉浅笑声如沥珠:“妹妹觉得与其绣一只带着昭阳日影的寒鸦不若是开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负这华贵素锦。”

    我拔下头上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她娇柔丽色。我轻轻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益显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式亦梳得清爽简洁只是将刘海随意散得整齐前额丝貌似无意的斜斜分开再用白玉八齿梳蓬松松挽于脑后插上两枝碎珠簪余一点点银子的流苏臻轻摆间带出一抹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费心思量衣着最后择一身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玲珑浮凸的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艳丽浮云中华贵无比。只为衬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我则是天边夕阳下最绮艳的一带彤云。

    艳则艳矣贵亦无匹只是在盛暑天气清新之色总比靡艳更易另人倾心。

    这是一个宁好的夏日清晨凉爽的风吹拂着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凤凰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招摇。

    如何看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牵着陵容的手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但见四面俱是沿湖曲桥每一梁柱皆绘有描金五彩图案精巧华丽四面雕花窗格蒙着碧色如雾的透气窗纱被凉风吹得四下通开。翻月湖边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交颈梳理丰满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爱不时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泰半临水风过颤颤轻摇墨绿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飘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娇艳。

    我低声在她耳边道:“若是寻常把你引荐给皇上自然也无不可只是这样做的话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会把你放在心上不过三五日便丢开了。反而误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腻湿冷只低头看着脚下:“姐姐说的是。”

    “既然要见一定要一见倾心。”我看一看碧蓝天色驻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会经过此处时辰差不多了。你放声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点一点头紧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闻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头。

    忽闻一声散漫:“谁在唱歌?”

    听见这声音已知不好。转头依足规矩行礼下去“华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与华妃交面一见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不已。

    华妃道一声“起”目光淡淡扫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时学会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宫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谬赞。臣妾何来如此歌喉乃选侍安氏所歌。”

    华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见她低眉垂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双眼微眯:“长得倒还不算难看。”

    陵容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听得华妃如此说才略略镇定。谁知华妃突然难呵斥道:“大胆!竟敢在御苑唱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满面惶恐伏下身去“嫔妾不敢。”

    华妃冷冷逼视陵容想是看着眼生凝视片刻才道:“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日前才被皇上宽恕的安比槐的女儿。”带了几分鄙视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闭门思过还在御苑里招摇往来。”一语刚毕华妃身后的宫女内监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来。

    陵容见状不由气结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咬着下唇忍着道:“嫔妾父亲不是罪臣。”

    我道:“安选侍之父无罪而释官复原职。并非罪臣。”

    华妃微微变色旋即冷漠“有时候无罪而释并不代表真正无辜。个中因由婕妤应当清楚。”转头向我道:“小小选侍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的婕妤也不晓得教会她礼义廉耻。”

    不由得瞠目结舌与陵容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关乎礼义廉耻。嫔妾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华妃脸上微露得色一双美目盯住我道:“怎么婕妤通晓诗书亦有不明的时候么?”忍住气不一言华妃复道:“那么本宫问你此歌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缕衣》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为李锜妾后来李锜谋反被处死杜秋娘又侍奉唐宪宗召进宫里被封为秋妃甚为恩宠。既为叛臣家属又以一身侍两夫。如此不贞不义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还敢在宫中肆无忌惮吟唱。”

    陵容听她这样曲解不住叩请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极是。杜秋娘为叛臣家属也非其心甘情愿。何况入宫后尽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将功折罪。穆宗即位后又命其为皇子傅母。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望娘娘明鉴。”

    华妃轻巧一笑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甄婕妤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笑容还未隐去秀脸一板口中已蕴了森然怒意:“司马光《家范》2曰‘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婕妤怎连这妇德也不遵循强词夺理语出犯上?!”

    这一招来得凌厉迅疾额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嫔妾不敢。”

    陵容忙抢在我身前带着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还请娘娘恕罪。”

    华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错还敢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来笑容艳媚入骨与她此时的语调极不搭衬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宫身为后宫众妃之必定竭尽全力教会两位妹妹应守的规矩。”朝身后道:“来人——”虽然她手中已无协理六宫的权力但毕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却不知她要如何处置我和陵容。

    “啪啪”两声击掌恍若雷电自云中而来。未见其人声音却先贯入耳中“这歌声甚是美妙。”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玄凌负手立于华妃背后皇后唇际隐一抹淡淡疏离的微笑缄默立于玄凌身边只冷眼无话。李长引着仪仗低头站着皆是静悄悄无半点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头一松欢喜得想要哭出来。

    华妃一愣忙转身过去行礼见驾:“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见越众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温柔:“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我起身立于他身旁报以温柔一笑。

    玄凌这命华妃等人起身朝我道:“远远听见有人歌唱却原来是你在此。”说着睇一眼华妃:“今日天气清爽御苑里好热闹。”

    华妃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皇上下朝了么?累不累?”

    玄凌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对华妃道:“一大早的有华卿累么?”

    我含笑道:“皇上来得好巧华妃娘娘正与臣妾一同品赏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过我的手“哦?”一声问华妃道:“是么?”

    华妃正在尴尬听得玄凌这样问不觉如释重负道:“是。”勉强笑道:“臣妾觉得安选侍唱得甚好。”

    玄凌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向陵容温和道:“适才朕远远的听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励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复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内里随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逶迤不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热烈又冷静仿佛身上原本闭塞的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夜莺般娇嫩、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华妃在惊异之下脸色难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惊异只是一瞬间随后静静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在欣赏普通的乐曲并无任何特别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诧异皇后的定力竟这样好。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皇后轻声唤:“皇上。”玄凌只若不闻皇后复又唤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对玄凌道:“安选侍的歌真好如闻天籁。”

    陵容听得皇后夸奖谢恩过后深深地低下了轻盈的螓。玄凌嘱她抬头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脸上。

    陵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与娇怯的眼波。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而这柔弱少女的脉脉娇羞和楚楚无助正是玄凌如今身边每个后妃都没有分毫的。如此这般脉脉的娇靥含羞的风情令我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蓝如波的天空。“好个‘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和颜道:“你叫什么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镇定一些声细若蚊:“安陵容。”

    华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问话时该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礼。”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头垂得更低“是。谢娘娘赐教。”

    皇后看着华妃道:“看来今后华妃妹妹与安选侍见面的时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导吧有的是时候。”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为您分忧。”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开两步保持着作为嫔妃该有的得体微笑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华妃随帝后离开我只推说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嘱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与众人前行不过数步李长小跑过来请了陵容同去。

    陵容无奈看我一眼终于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边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儿与晶清尾随身后。流朱问我:“小姐要即刻回去么?”

    我轻咬下唇摇摇头只信步沿着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头看见瑰丽的裙角拖曳于地似天边舒卷流丽的的云霞。裙摆上的胭脂绡绣海棠春睡图每一瓣每一叶皆是韶华盛极的无边春色占尽了天地间所有的春光呵。只是这红与翠、金与银都似到了灿烂华美到了顶峰再无去路。

    缺一针少一线都无法成就的。我忽奇想要多少心血、多少丝缕从横交错方织就这浮华绮艳的美丽。而当锐利的针尖刺破细密光洁的绸缎穿越而过织就这美丽时绸缎会不会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觉?

    举眸见前庭一树深红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直把人的双眸焚烧起来。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莲花也许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了……

    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辛夷花瓣飘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落花。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聚雪几瓣辛夷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辛夷的花汁染上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手心。

    或许不是泪只是这个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许是昨晚不让我惊惧的雷雨夜遗留在今朝阳光下的一滴残积的雨水濡湿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一枝嫣红花朵在手无声无息地微笑出来。

    注释: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诗序》说是唐时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为节度使李锜之妾善唱《金缕衣》曲。后来入宫为宪宗所宠。穆宗立为皇子保姆。皇子被废秋娘归故乡穷老无依。旧时此名用来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马光著有《家范》他主张女子要读《论语》、《孝经》、《女诫》、《列女传》等书认为女子“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顺二日清洁三日不妒四日俭约五日恭谨六曰勤劳”。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观念在《训子孙》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第二章 夕颜

    如是陵容的歌声夜夜在水绿南薰殿响起。

    无论是谁侍寝陵容的破云穿月的歌声都会照旧回荡在太平行宫之中。

    玄凌对她不能不说是宠爱亦不算宠爱太过。按着有宠嫔妃的规制循例在侍寝后晋了位分。册的是从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庄、淳儿之间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庄被黜降为常在淳儿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晋封我自然是高兴的。然而高兴之外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难受并不像当时眉庄承宠时一般全心全意的欢喜。

    或许只是为那一幅偶然见到的寒鸦图——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淡淡的自怨自艾与羡慕……

    它让我下定决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里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这样的深宫里又是陵容这样的身世处境自怜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连陵容这样亲近的密友姐妹亦会猜疑。甄嬛啊甄嬛难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亲相近的日子了么?

    稍稍释然。

    陵容的承宠在后宫诸人眼中看来更像是第二个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丽以歌喉获宠。然而陵容温顺静默不仅事上柔顺对待诸妃亦谨婉并无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骄矜。不仅皇后对她满意连玄凌也赞其和顺谦畏。

    陵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说是更好。每日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必到我的宜芙馆闲坐态度亲密和顺。

    对玄凌的宠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应对叫人心生怜惜。

    陵容曾泪眼迷蒙执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么?陵容不是有心争宠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会?你有今日我高兴还来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责之意。”

    陵容呜咽目光恳切:“若使姐姐有丝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见皇上。”

    我本不想说什么她这样说反倒叫我更不能说什么只笑语:“快别这样说像小孩子家的赌气话。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媒人怎的新娘要为了媒婆不见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为笑神气认真:“姐姐怎么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她的笑牵动腰肢柔婉地轻摆乌黑青丝间晃玉滴珠的金钗和珍珠流苏随着她的身姿摇曳出道道华丽如晨光似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样用花草枝叶插出最好看的式样。

    心中暗想玄凌对陵容的确是不错。陵容的居室自然搬离了原处迁居到翻月湖边的精致楼阁“繁英阁”中份例的宫女内监自不必说连赏赐亦是隔三差五就下来十分丰厚。有陵容的得宠又有皇后暗中相助华妃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对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惮。总算稍稍安心一心为眉庄筹谋。

    日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自从陵容得宠她的动人歌声勾起了玄凌对歌舞的热爱于是夜宴狂欢便常常在行宫内举行而宴会之后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阁。

    自我进宫以来从未见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欢宴不免有几分疑惑。然而听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经也甚爱此类歌舞欢会只是纯元皇后仙逝后便甚少这样热闹了。

    皇后对陵容为玄凌带来的笑容与欢乐似乎不置可否说话的时候神气和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光滑的皮肤上覆着了青色的阴影只专心抱着一只名叫“松子”的五花狸猫逗弄。这只狸猫是汩罗国进贡的稀罕动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匀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缎子。脸上灰黑花纹相间活像老虎脸上的花纹一双绿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性情被驯服的极其温顺皇后很是喜欢尝言“虎形猫性独擅人心”除了吃睡几乎时刻抱在怀中。

    皇后素白似瓷的纤纤十指染就了鲜艳明丽的深红蔻丹宛若少女嘴唇上最娇艳的一点玫瑰胭脂出入在狸猫的毛色间分外醒目。她抬头看我道:“你过来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迟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随即一笑恍然道:“本宫忘了你怕猫。”

    我陪笑道:“皇后关怀臣妾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猫交到身边的宫女手中含笑道:“其实本宫虽然喜欢它却也时时处处小心毕竟是畜生万一不小心被它咬着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虑了。松子是您一手抚养很是温驯呢。”

    “是么?”皇后抚抚袖子上繁复的金丝绣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畜类。越是亲近温驯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话中有话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说下去只笑:“华妃似乎很不喜欢安美人。”

    听闻华妃在背后很是忿忿唾弃陵容为红颜祸水致使皇上沉迷声色。玄凌辗转听到华妃言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妇人醋气”一笑置之随后每每宴会都携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谦卑反让华妃一腔怒气无处可泄。

    是夜宫中如常举行夜宴。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李长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箜篌丝竹之声悠然响起。无数姿容娇俏长轻垂穿着七彩绣百花怒放的歌伎舞姬翩翩若蝶舞着跃着涌进殿内载歌载舞。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极婀娜的身姿整齐飞舞在柔曼的乐声和众人的眼波中飞扬出曼妙挥洒的姿态柔美的双臂舞动跌荡时直如烟波浩淼香风扑面叫人应接不暇直直为之目眩神迷。

    皇后与华妃分坐玄凌身侧我与陵容相对而坐陪在下手。

    对面的陵容容色清秀绯色藕丝琵琶衿上裳下穿紫绡翠纹裙宝蓝色的宫绦佩着香色垂金如意结系出如柳腰肢宝髻上雾霭云环一笑容光如玉不免感叹盛妆和盛宠之下的陵容虽非华妃一般娇艳夺目却也有着平时没有的娇娜华丽中自见轻淡。

    陵容缓缓在杯中斟满酒徐步上前奉与玄凌。

    玄凌含笑接过一饮而尽。华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见。

    恬贵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们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实在感愧。”

    陵容红了脸色不语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贵人道:“将你面前的果子取来给朕。”

    恬贵人一喜柔顺道:“是。”复又浅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顾着吃果子反爱说话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给朕免得白白放着了。”

    恬贵人面红耳赤不想一句话惹来玄凌如此讥诮。一时愣愣片刻方才勉强笑道:“皇上最爱与臣妾说笑。”说罢讪讪不敢再多嘴。

    锦帘轻垂飞扬酒香与女子的脂粉熏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无意轻轻用檀香熏过的团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这着棋果然不错甚得玄凌关爱。然而……

    殿外几株花树在最后一抹斜晖的映照下殷红如丹花枝横逸轻曳和着后头千竿修竹的翠影映在那华美的窗纱上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觉着这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动人。

    趁着无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将出来。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已是七月末的时候夜渐渐不复暑热初有凉意。

    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九转回廊的石板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走得远了独自步上桐花高台。

    台名桐花供人登高远望以候四时。取其“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1之意。

    梧桐本是最贞节恩爱的树木。

    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隆庆帝二人情意深笃。奈何隆庆帝嫡母昭宪太后不满于舒贵妃招人非议的出身不许其在紫奥城册封。隆庆帝便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宫筑桐花台迎接舒贵妃入宫行册封嘉礼。直至昭宪太后薨逝舒妃诞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奥城中加封为贵妃。

    偶尔翻阅《周史》史书上对这位出身让人诟病却与帝王成就一世恩爱的传奇般的妃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话云:“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宠冠六宫初立为妃赐号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晋贵妃行册立礼颁赦。仪制同后。帝薨妃自请出居道家。”不过了了一笔已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然而先帝对她的宠爱却在桐花台上彰显一角。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繁荫盛然。遥想当年春夏之际花开或雅洁若雪或轻紫如雾花繁秾艳暗香清逸。舒贵妃与先帝相拥赏花呢喃密语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风光。

    我暗暗喟叹“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是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浓情密意。

    大周四朝天子穷其一生只钟爱一妃的只有隆庆帝一人。然而若帝王只钟情一人恐怕也是后宫与朝廷纷乱迭起的根源吧。

    也许帝王注定是要雨露均沾施于六宫粉黛的吧。

    凄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伤感。

    斯人已去当今太后意指桐花台太过奢靡不利于国渐渐也荒废了。加之此台地势颇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来。连负责洒扫的宫女内监也偷懒扶手与台阶上积了厚厚的落叶与尘灰空阔的台面上杂草遍生当日高华树木萎靡满地杂草野花却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过浮云一瞬间。

    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怜爱小心翼翼伸手抚摸。

    忽而一个清朗声音徐徐来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心底悚然一惊此地偏僻荒凉怎的有男子声音突然出现。而他何时走近我竟丝毫不觉。强自按捺住惊恐之意转身厉声喝道:“谁?”

    看清了来人才略略放下心来自知失礼微觉窘迫他却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么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问是谁?看来的确是小王长相让人难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爷每次都爱在人身后突然出现难免叫人惊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觉小王实在并非小王爱藏身婕妤身后。”

    脸上微微烫桐花台树木葱郁或许是我没觉他早已到来。

    “王爷怎不早早出声嫔妾失礼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小王见婕妤今日大有愁态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惊扰。不想还是吓着婕妤实非玄清所愿。”他语气恳切并不似上次那样轻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间隐有忧伤神色。

    我暗暗诧异却不动声色道:“只是薄醉谢王爷关怀。”

    他似洞穿我隐秘的哀伤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不来揭穿。只说:“婕妤似乎很喜欢台角小花。”

    “确实。只是在宫中甚少见此花很是别致。”

    他缓步过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这花名叫‘夕颜’2。的确不该是宫中所有薄命之花宫中的人是不会栽植的。”

    我微觉惊讶:“花朵亦有薄命之说么?嫔妾以为只有女子才堪称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贱只开墙角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无人欣赏。故有此说。”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么。嫔妾倒觉得此花甚是与众不同。夕颜?”

    “是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话音刚落听他与我异口同声说来不觉微笑:“王爷也是这么觉得?”

    今晚的玄清与前次判若两人静谧而安详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声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我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

    他是手扶在玉栏上月下的太平行宫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的湖面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只觉得那富贵繁华离我那样远眼前只余那一丛小小夕颜白花悄然盛放。

    “听闻这几日夜宴上坐于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荐的。”他看着我只是轻轻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婕妤伤感是否为她?”

    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王爷说笑了。”

    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婕妤可听过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头心底渐起凉意口中说:“王爷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缓缓道:“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我低头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谢王爷。”

    “其实婕妤冰雪聪明小王的话也是多余。只是小王冷眼旁观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睑他竟这样体察入微凄微一笑“王爷之言嫔妾明白。”

    他的手抚在腰间长笛上光影疏微长笛泛起幽幽光泽:“婕妤对皇兄有情吧。”我脸上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他已说下去:“皇兄是一国之君有些事也是无奈还请婕妤体谅皇兄。”他悠悠一叹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其实清很庆幸自己并非帝王之身许多无奈烦扰可以不必牵萦于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欢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响。”我复笑“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他哑然失笑金冠上翅须点点晃动如波光继而肃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见我举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为若多娶妻妾只会使其相争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伤心。”

    我闻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见状道:“不知为何对着婕妤竟说了许多不会对别人说的胡话。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爷所言乃是将来六王妃之幸。嫔妾必当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爷所言对嫔妾实有裨益。嫔妾铭记于心。”

    他清俊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疏薄的笑容唇齿间衔了清淡的一抹忧郁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沾染了温暖的感伤气质“婕妤不必致谢。其实清身为局外之人实是无须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过宠爱婕妤而使婕妤终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后尘长伴青灯古佛之侧。”他的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我说不安慰的话。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身上激灵灵一凉——原来这其中曲折多端。舒贵妃似乎并非自愿出家呢。即使身负帝王三千宠爱也保不住他生后自己的安全。

    宫闱女子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然而前尘旧事知道得多于我并无半分益处。

    我走近一步轻声道:“王爷。若哀思过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请顾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看到过的词“温润如玉”。不错便是“温润如玉”。

    只那么一瞬间我已觉得不妥转头看着别处。台上清风徐来鬓被吹得飞拂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安抚着清凉的肌肤我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

    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内心颇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

    宫闱旧事实在不是我该知道的。然而舒贵妃与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想来也是伤感而坚持的吧。

    不知玄凌对我之情可有先帝对舒贵妃的一分。

    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我提起裙角告辞“出来许久恐怕宫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

    走开两步听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温仪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宫之日。清一时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仪了。”

    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回微笑:“不知王爷说的是何时的事嫔妾已经不记得了。”

    他闻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渐渐欢畅“诺!清亦不记得了。”

    杨妃色曳地长裙如浮云轻轻拂过蒙尘的玉阶。我踏着满地轻浅月华徐徐下台身后他略带忧伤的吟叹隐约传来不知叹的是我还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3

    夕颜那是种美丽忧伤的花朵。有雪子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丽和易凋。

    这是个溅起哀伤的夜晚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心怀伤感的人。

    我低低叹息这炎夏竟那么快就要过去了呢转眼秋要来了。

    注释:

    1“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间的恩爱与亲密。

    2夕颜:其实是葫芦花多开墙边角落夕开朝谢传说为薄命花。

    3出自紫氏部《源氏语物》

第三章 温仪

    悄然回到宴上歌舞升平一地浓醉如梦。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浣碧悄声在我耳边忧心道:“小姐去了哪里?也不让奴婢跟着有事可怎么好。”

    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浣碧道:“小姐没事就好。”

    陵容一曲清歌唱毕玄凌向我道:“什么事出去了这样久?”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透了透风。”我微笑“臣妾看见一种叫夕颜的花一时贪看住了。”

    他茫然:“夕颜?那是什么花?”复笑着对我说“庭院中紫薇开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几盆去你的宜芙馆。唔是紫薇盛放的时节了呢。”

    我欠身谢恩。

    紫薇紫薇花色紫红婀娜灿然多姿。可是眼下却是小小夕颜衬我的心情。

    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对婕妤很好呢。”

    我淡然一笑:“皇上对六宫一视同仁对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转目视玄凌目似含情脉脉:“皇上雨露均沾后宫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泽。”曹婕妤向玄凌举杯先饮助兴赢得满堂喝彩。

    她取手绢轻拭唇角忽而有宫女神色慌张走至她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曹婕妤脸色一变起身匆忙告辞。玄凌止住她问:“什么事这样惊惶?”

    她勉强微笑:“侍女来报说温仪又吐奶了。”

    玄凌面色掠过焦急:“太医来瞧过吗?”

    “是。”曹婕妤答:“说是温仪胎里带的弱症加上时气溽热才会这样。”说着眼角微现泪光“原本已经见好不知今日为何反复。”

    玄凌听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与皇后、华妃匆匆跟在身后奔了出去。只余众人在当地旋即也就散了。

    陵容出来与我一同回宫。

    她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道:“姐姐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你说来听听。”

    “吐奶是婴儿常有之事为何温仪帝姬这样反复。若是说溽热温仪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烟雨斋是近水之处啊。”

    我心中暗暗称是道:“温仪帝姬已满周岁似乎从前并未听说过有吐奶的症状。的确来势突然。”

    “不过”陵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只是婴儿常见症状好好照顾便会好转吧。”

    我淡淡道:“但愿曹婕妤与华妃能好好照顾帝姬。”

    陵容垂目面有戚戚之色“为一己荣宠身为母妃这样也未免太狠心。”

    心底不免怜惜小小粉团样可爱的温仪不知此时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摇头轻声道:“不要再说了。”

    心下交杂着复杂难言的恐惧和伤感。听宫中老宫人说先朝怀炀帝的景妃为争宠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体使其哭闹引起皇帝注意后来事终被贬入冷宫囚禁。

    母亲原本是世间最温柔慈祥的女人在这深宫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为为了荣宠不惜视儿女为利器手段的蛇蝎。

    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我下意识地抚摸平坦的小腹渐渐后悔当时不该为了避宠而服食阴寒药物。如今依旧无怀孕征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极困难的事了。然而若要生子难免又要与人一番恶斗纠缠。虑及心中所想我实在笑不出来勉强转了话题对陵容道:“只怕今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了。”

    陵容甜笑依旧:“难说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一语中的玄凌在曹婕妤处宿了一晚之后便接连两日宿在华妃处连温仪帝姬也被抱在华妃宫中照料。宫中人皆赞华妃思过之后开始变得贤德。

    皇后对此只作不晓她在抱着松子和我对弈时淡漠道:“华妃日渐聪明了呢晓得假借人手了。”

    我落下一子浅浅笑“皇后娘娘能洞穿华妃伎俩可见她的功夫不能与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聪明。”

    皇后妙目微阖露出满意的笑容。怀中松子“喵呜”一声目中绿光骤亮轻巧跳了下去扑向花盆边一个绒毛球。它去势凌厉将绒毛球扑在爪下扯个稀烂抛在一边。复又露出温顺优雅的微笑。

    我忍住心中对松子的厌恶与害怕转头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谈静静看着这一过程微笑道:“这东西也知道扑球了。”

    然而温仪帝姬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好转。

    次日清晨跟随皇后与众人一同去探望温仪帝姬。平日富丽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笼罩。曹婕妤双目红肿华妃与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温仪似乎刚睡醒双眼还睁不开精神似乎委顿。

    保姆抱着轻轻哄了一阵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华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几天进的马蹄羹本宫瞧帝姬吃着还香不如再去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玄凌道:“也好朕也有点饿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道甜点用马蹄粉加绵糖和滚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状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进去很是开胃。

    温仪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没放瓜果。曹婕妤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不时拿绢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见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

    我与陵容对视一眼暗道如此温柔细心的母亲应该不会为争宠而对亲生孩子下手未免是我与陵容多心了。

    皇后见状微笑道:“本宫瞧帝姬吃着香甜看来很快就会好了。”

    曹婕妤闻言显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谢皇后关怀。”

    才喂了几口乳母上前道:“小主到给帝姬喂奶的时候了。”

    说着抱过温仪侧身给她喂奶。

    小小一个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过片刻就见乳白奶汁从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喷泻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连适才吃下的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来。温仪小而软的身子承受不住几乎要窒息一般颤栗呛得啼哭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青紫。曹婕妤再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从乳母手中抢过孩子竖抱起来将脸颊贴在温仪小脸上手势温柔轻拍她的后背。

    华妃亦流泪伸手要去抱温仪。曹婕妤略略一愣并没有立即放手大有不舍之意。华妃这才悻悻放手。

    一时间人仰马翻。

    玄凌听得女儿啼哭登时大怒上前两步指着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治了三天也不见好。更加厉害了!”

    太医见龙颜震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砰砰叩道:“微臣……微臣也实在是不知。照理来说婴儿吐奶大多生在出生一两月间因幽门细窄所致。如今帝姬已满周岁……”他使劲拿袖子擦拭额上汗水。

    玄凌怒喝:“废物!无用的东西!连婴孩吐奶也治不好。”

    皇后忙劝慰道:“皇上勿要生气以免气伤身子反而不好。让太医细细察看才是。”

    太医连连磕头称是。想了片刻道:“微臣反复思量恐是帝姬肠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伤胃的东西。微臣想检看一下从帝姬吐奶严重之日起至今吃过的东西。”

    玄凌不假思索道:“好。”

    紫檀木长桌上一一罗列开婴儿的食物太医一道道检查过去并无异样脸色越来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没有问题的话就只能说明他这个太医医术不精恐怕不只是从太医院离职那么简单了。

    众人站在皇后身后一时间难免窃窃私语。

    直至太医端起刚才温仪吃了一半的马蹄羹仔细看了半日忽然焦黄面上绽露一丝欢喜神色瞬间郑重脸色立即跪下道:“微臣觉得这羹有些毛病为求慎重请皇上传御膳房尝膳的公公来一同分辨。”

    玄凌闻得此话脸色就沉了下去轩轩眉道:“去传御膳房的张有禄来。”

    不过片刻张有禄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银针试了无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过。只见他眉头微蹙又舀了一勺尝过回禀道:“此马蹄羹无毒只是并非只用马蹄粉做成里面掺了木薯粉。”

    玄凌皱眉道:“木薯粉那是什么东西?”

    太医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称树薯、树番薯、木番薯属大戟科木薯为学名。是南洋进贡的特产我朝并无出产。木薯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后惊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医摇头道:“木薯粉一般无毒只是婴儿肠胃娇嫩木薯粉吃下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或吐奶长久以往会虚弱而亡。”又补充道:“木薯粉与马蹄粉颜色形状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觉。”

    刚吃马蹄羹的妃嫔登时惊惶失措作势欲呕几个沉不住气的呜呜咽咽地就哭出来了。

    太医忙道:“各位娘娘小主请先勿惊慌。微臣敢断定这木薯粉无毒用量也只会刺激婴儿肠胃对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众人这才放心。

    玄凌脸色铁青“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个也会弄错?!”

    张有禄磕头不敢言语华妃道:“御膳房精于此道决计不会弄错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玄凌大怒:“好阴毒的手段要置朕的幼女于死地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

    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泪委地道:“臣妾无德若有失德之处理还请上天垂怜放过温仪臣妾身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谴。”

    华妃冷笑一声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捣鬼存心与你母女过不去!”说罢屈膝向玄凌道:“请皇上垂怜曹婕妤母女彻查此事。也好肃清宫闱。”

    玄凌眼中冷光一闪道:“查!立即彻查!”

    此语一出还有谁敢不利索办事。很快查出马蹄羹的服用始于温仪严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当日。而温仪这几日中都用服用此羹可见问题的确是出于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当御膳房总管内监查阅完领用木薯粉的妃嫔宫院后面色变得苍白为难说话也吞吞吐吐。终于道:“只有甄婕妤的宜芙馆曾经派人在四日前来领过木薯粉说要做珍珠圆子。此外再无旁人。”

    众人的目光霎时落在我身上周围鸦雀无声。

    我忽觉耳边轰然一响愕然抬头知道不好。只是问心无愧也不去理会别人只依礼站着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马蹄糕就让侍女浣碧去领取她回来时的确也带了木薯粉要为臣妾制珍珠圆子。”

    “那么敢问婕妤木薯粉还在么?”

    略一迟疑心想隐瞒终究是不好遂坦然道:“想必还没有用完。”

    玄凌追问道:“只有甄婕妤宫里有人领过再无旁人么?”

    内监不敢迟疑道:“是。”

    玄凌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我的脸庞淡淡道:“这也不能证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宫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独自外出奴婢见小主似乎往烟雨斋方向去了。”

    玄凌骤然举眸对那宫女道:“你是亲眼所见么?”

    那宫女恭谨道:“是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又一宫女下跪道:“小主独自一人并未带任何人。”

    矛头直逼向我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是我在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温仪。

    冯淑仪惊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刚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秦芳仪不屑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吗这么一点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冯淑仪略显失望无奈看我一眼。

    华妃冷眼看我道:“还不跪下么?”

    曹婕妤走至我身畔哭泣道:“姐姐为人处事或许有失检点无意得罪了婕妤。上次在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时口快并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与妹妹的误会。若果真因此事而见罪于婕妤婕妤可以打我骂我但请不要为难我的温仪她还是襁褓婴儿啊。”说着就要向我屈膝。

    我一把扯住她道:“曹姐姐何必如此说妹妹从未觉得姐姐有何处得罪于我。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也不曾让我与皇上有所误会又何来记恨见罪一说。”我顿一顿反问道:“难道是姐姐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妹妹的事么妹妹竟不觉得。”

    曹婕妤一时说不话来只拉着我袖子哀哭不已。

    皇后道:“曹婕妤你这是做什么事情还未查清楚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华妃出声道:“本宫看并非没有查清楚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后这样说恐怕有蓄意袒护甄婕妤之嫌?”

    华妃这样出言不逊皇后并不生气只徐徐道:“华妃你这是对本宫说话该有的礼制么?还是仅以妃位就目无本宫。”

    华妃脸色也不好看倔强道:“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怜惜帝姬所受之苦为曹婕妤不平。”说着向玄凌道:“还请皇上做主。”

    玄凌道:“纵然关怀温仪帝姬也需尊重皇后毕竟她才是后宫之主。”言毕看我“你要说什么尽管说。”

    我缓缓跪下只仰头看着他面容平静道:“臣妾没有做这样的事亦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那么那晚你是独自出去去了烟雨斋么?”

    “臣妾的确经过烟雨斋外但并未进去。”

    华妃漠然道:“当日宫中夜宴烟雨斋中宫女内监大多随侍在扶荔殿外所余的仆妇也偷闲多在聚酒打盹想来无人会注意你是否进入烟雨斋厨房。但是宫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宜芙馆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宫女目睹你去往烟雨斋方向你去之后帝姬就开始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的过去的吧。”

    我不理会她只注视着玄凌神色道:“虽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确没有做过。”

    华妃冷冷道:“事到如今砌词狡辩也是无用。”

    我道:“华妃娘娘硬要指责嫔妾嫔妾亦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皇后明鉴。臣妾绝非这等蛇蝎心肠的人。”说罢俯以额触碰光洁坚硬的地面。

    玄凌道:“你且抬头。你既然说没有那么那晚你离席之后可有遇见什么人可以证明你没有进入烟雨斋也就可证明与此事无干。”

    心念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晚遇见玄清的事。抬头陡然看见曹琴默伤心面容水绿南薰殿一事汹涌奔上心头。喉头一哽又见玄凌目光中隐然可见的关怀与信任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维护我大可把我落至宫狱慢慢审问或是如眉庄一般囚禁起来加以惩治。

    若是让玄凌知道我与其他男子单独说话虽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况玄凌必要问我与玄清说了什么我与玄清的话或多或少涉及当年宫中舒贵妃与先帝的旧事倘若被有心的人听去传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尴尬。再召玄清来对质的话岂非闹得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于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玄凌曾因曹琴默几句挑拨而疑心过我当日仰慕的是玄清再提旧事只会失去玄凌对我的信任。而他对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脱罪的后盾。一旦失去华妃的欲加之罪也会被坐实为我真正的罪名到时才是真正的悲惨境地。

    转瞬间脑海中已转过这无数念头于是决定缄口不语俯道:“臣妾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但不知还有谁看见臣妾并未进入烟雨斋。”说着一一目视周围嫔妃宫女。

    却见陵容自人群中奔出至我身边跪下泫然对玄凌道:“臣妾愿已自身性命为甄婕妤担保婕妤决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罢叩不已。

    一旁恬贵人露出厌弃的神色小声咕哝“一丘之貉。”

    皇后温言道:“安美人你先起来此事本宫与皇上自会秉公处理。本宫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边知书达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华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娘娘切勿被人蒙蔽才好。”说着睨我一眼。

    此刻皇后已没有平时对华妃的宽和忍让针锋相对道:“本宫看并非本宫受人蒙蔽倒似华妃先入为主太过武断了。”

    玄凌森然道:“朕要问话你们的话比谁都多一个个都出去了才清净!”

    见玄凌如此态度皇后当即请罪众妃与宫人也纷纷跪下请求玄凌息怒。

    玄凌向我道:“你再好好想想若想到有谁可以证明你并没有去过烟雨斋的就告诉朕。”

    双膝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虫子一口一口顺着小腿肚漫漫地咬上来。地面光滑如一面乌镜几乎可以照见我因久跪而白的面孔。汗珠随着鬓角丝“滴答”轻响滑落于地……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我再四回想终于还是摇头。我知道玄凌一意想要帮我可是我若以身边宫女为我佐证只怕也会让人说她们维护我反而让她们牵累其中。并且当日的确无人跟随于我若被揭穿说谎只会坐实我加害帝姬的罪名恐怕还会多一条欺君罔上到时连玄凌都护不了我。

    玄凌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如此朕只好先让你禁足再做打算。”

    脑中有些晕眩身子轻轻一晃已被身边的陵容扶住。

    他牢牢看着我“你信朕朕会查清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这是你跟朕说过的。”

    心头一暖极力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哭声仰头看他衣上赤色蟠龙怒目破于云间道:“是。臣妾相信。”

第四章 端妃月宾

    才要谢恩身后有虚弱的女子声音缥缈浮来:“当夜甄婕妤是与本宫在一起。”

    闻言一惊本能地转过头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搀扶着立于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懵急促间转不过神来。

    端妃徐徐进来颤巍巍要行礼玄凌道:“不是早说过要你免礼的么。”复又奇道:“你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叮嘱过不能受暑热不宜外出么?”说话间已有宫女搬了花梨木大椅来请她坐下。

    端妃道:“才来不久见堂中似有大事一时驻足未敢进来。”

    皇后唏嘘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见你可好些了吗?”

    端妃坐于帝后下手欠身恭顺道:“本该日日来向皇上皇后请安奈何身子不济实在惭愧。今日一早就听闻温仪帝姬不适放心不下所以急着来看看。”复又微笑对玄凌:“幸好臣妾来了否则恐怕这慎德堂就要唱《窦娥冤》了。”

    玄凌道:“端妃适才说当夜与甄婕妤一起是真的么?”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来:“是夜臣妾遥遥见婕妤独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时不放心便与侍女同去看顾在翻月湖边玉带桥遇见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阁相谈甚欢聊了许久。”她的笑似苍白浮云转对身边侍女道:“如意。”

    名唤“如意”的宫女跪道:“是。当夜娘娘与小主在雨花阁讲论佛经很是投契。后来小主说时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后含笑道:“如此说来温仪帝姬的事就与甄婕妤不相干了。”

    华妃嫣然转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来的真巧真如及时雨一般。”说着似笑非笑双眉微挑“听闻姐姐一直不适所以养病于宫中怎么那晚兴致那么好竟不顾太医谆嘱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显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确不宜外出。但长闭宫中久之亦烦闷不堪那夜听闻宫中有宴会想来不会惊扰他人所以带了宫女出来散心。”说完温和浅笑看我“不想本宫与甄婕妤如此有缘。”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帮我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帮我摸不清来龙去脉。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微笑道:“是。嫔妾也是如此觉得。”

    “哦?”华妃双眼微眯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粉面上投下一对鸦青的弧线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负密密闪烁累累光芒只觉得耀目分明奢华异常。她道:“那末本宫倒有一疑问适才婕妤为何不说出曾经与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这么些罪了。”

    端妃才要说话忽然一呛咳嗽不止连连喘息只满面通红指手向我。

    我立即会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该隐瞒皇上皇后只是当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让人知道以免传入皇上皇后耳中使皇上皇后担忧反倒误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当日娘娘与臣妾相约此事不让旁人知晓。谁料会牵扯进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圣明、皇后端慧必定会使水落石出还臣妾一个清白况且臣妾不想失信于端妃娘娘是而三缄其口。”

    华妃还想再说什么端妃已缓过气来缓缓道:“怎么华妃妹妹不信么?”

    华妃道:“并非妹妹多疑只是觉得姐姐似乎与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宫与婕妤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初次相见也是在温仪周岁礼上。华妃这么说是意指本宫有意维护么?”说着伤感摇头“本宫病躯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谎言袒护一位新晋的婕妤。”

    众人见端妃孱弱之态而在华妃面前如此伤感不由隐隐对华妃侧目。华妃无言以对只好道:“本宫并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凌不顾她二人你言我语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来“尾生长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逊古人。”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气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他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脸“腾”地一下滚滚的热了起来。华妃微一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让太医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单薄别跪出什么毛病来。”说着瞥眼看华妃。

    连忙有殷勤宫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请我坐下。见我无恙坐好玄凌才放开我手。

    端妃转眸环视立于诸妃身后的宫女咳嗽几声面色苍白缓缓道:“华妹妹不信本宫的话也有理刚才本宫在堂外似乎听见有宫女说当夜见婕妤前往烟雨斋方向不如还是再澄清一下比较好以免日后再为此事起纠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道:“自然是好。”说着语中颇有厉色“刚才是哪两个人指证甄婕妤?自己出来罢。”

    迅即有两名宫女“扑通”跪于地上花容失色俯身于地。皇后道:“你们俩都是亲眼见甄婕妤进入烟雨斋的么?”

    一宫女道:“奴婢是见婕妤往烟雨斋方向去至于有无进去……似乎……似乎?”

    “什么叫似乎?简直是‘莫须有’。”又看向另一宫女“你呢?”

    她把头磕得更低慌张道:“奴婢只是见婕妤独自一人。”

    皇后不理她们只说:“皇上您看呢?”

    玄凌露出厌恶神色“皇后看着办。只一条不许纵容了宫人这种捕风捉影的恶习。”

    皇后吩咐身侧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宫女哭泣的声音华妃只作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飞快目视曹婕妤旋即又若无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怀抱温仪羞愧上前道:“方才错怪婕妤妹妹实在抱歉。”

    我只是摇头:“不必。身为人母姐姐也是关心则乱。”

    华妃勉强讪笑道:“刚才误会婕妤是本宫关心帝姬才操之过急还请婕妤不要见怪。”

    我微笑正视她:“怎会。娘娘一片心意嫔妾了然于心。”华妃被我噎住又无从反驳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气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对玄凌轻笑道:“臣妾那日遥遥听见扶荔殿有美妙歌声很是亲切耳熟不知是谁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抢先说道:“是新晋的安美人。难怪你远远听着耳熟这几日在宫中歌唱的都是她。”说着唤陵容上前向端妃请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长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颔我暗暗纳罕以前一直以为端妃柔弱不想却是心思细密、应对从容但是于恭维话上却来来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贺完我又贺陵容当真毫无新意。

    玄凌亲自送我回宜芙馆方才回水绿南薰殿处理政务。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虽慢也该经过宜芙馆前镜桥了遂带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见端妃坐在肩舆上慢慢行来。

    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我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安美人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我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我面庞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我谦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婕妤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迟疑她已道:“婕妤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我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祖母绿颜色淡薄光晕“婕妤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婕妤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2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婕妤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大小红鲤优游。我亦折一枝青翠杨柳在手把玩拂了长长的柳枝挑拨水中若游丝样的侬侬水草纠缠成趣。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仪帝姬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我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帝姬。”

    端妃苦涩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听得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针对婕妤而来婕妤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婕妤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我虽不解然而深觉端妃为人处事别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她勉强微笑点头挣扎着扶了小宫女的手上了肩舆一路而去了。

    注释:

    1尾生抱柱:尾生是讲求信义的典范“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记·苏秦列传》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负心薄幸。

第五章 蜜合香

    温仪帝姬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帝姬不适。

    消息传来时我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我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里斯条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我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我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我微一蜷指抿一抿鬓一字一字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等着慕容氏鸟尽弓藏那一日。”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我道:“荣华恩宠的风口浪尖之上怎能不辛苦。”

    陵容拍一拍手笑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对姐姐真的是非常好。”她静一静“其实皇上对姐姐是很好的。”

    这一句入耳转而想起前日下午与玄凌闲坐时的话。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的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我“扑哧”笑出声“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剥了菱给你又想着要让我弹琴起舞。”

    他也不禁微笑:“做什么舞呢?朕平白想一想你也不许。”遂道:“你要跳朕还不许跳了一身汗的多难受。”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回眸对他笑一笑。

    我回想须臾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该沉默回想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否则竟像是冷落了陵容向她炫耀什么似的。于是带着笑颜道:“皇上对妹妹也是很好的。”

    陵容忽然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气恍惚看着绣架上百种眼花缭乱的绿色丝线一根一根细细撸顺了。我瞧着她的神气奇怪玄凌对她亦好身为宠妃她还有何不满。然而陵容心思比旁人敏感终不好去问。半晌方见她展颜道:“姐姐怎么忽然想绣这劳什子了费好大的功夫劳心劳神。”

    我上前静静看了一歇抚摸光滑绣料道:“真是费功夫的事呢。然而越费功夫心思的事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与耐力。”

    陵容道:“姐姐说话总那么深奥。刺绣与心智又有何干?陵容不懂。”

    我换了茶水给她重又坐下举针刺绣温和道:“有时候不懂才是福气呢。最好永远都不懂。”

    陵容微笑换了话题道:“姐姐心血来潮要绣双面绣也不知得费多少日子的功夫再过几日就要回銮怕是要劳师动众呢。”

    我只顾着低头刺绣头也不抬道:“别说一架绣架就是我要把宜芙馆门前的残荷全搬去了太液池又有谁敢当我的面说个‘不’字?”

    陵容笑着拍手道:“是是是。只怕姐姐要把翻月湖并去了太液池皇上也只会说是好主意。”

    我掌不住笑:“你怎么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绣了一阵手上开始出汗怕弄污了丝线的颜色起身去洗手。见室外浣碧仔细挑着这一季衣裳的花色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耳垂上我新赠她的小指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一举一动晃如星辉。猛然间想起什么事仿佛那一日在慎德堂的波折诡异里忆起了一丝半星明亮的曙光而那曙光背后是如何的残酷与浓黑竟教我一时间不敢揭开去看上一眼。终于还是耐不住若是真的我何异于在枕榻之畔容他人同眠更似悬利刃于头顶危如累卵。深深吸一口气朝外唤道:“浣碧——”

    浣碧闻声进来道:“小姐是要换茶水和果子么?”

    我打量她两眼微笑道:“上次你不是去御膳房领了木薯粉要做珍珠圆子么去做些来当点心吧。”

    浣碧微微一愣道:“小姐怎么忽然想起来吃这个了?上次的事后奴婢觉得秽气全拿去丢了。”

    “哦。这么巧。我还想着这味道呢。”我道“那也罢了随便去做些什么来吧。”别过头去问陵容:“有皇上今日新赏的栗子糕再来一碗八宝甜酪好不好?”

    陵容温顺道:“姐姐拿主意就是。”

    与陵容吃过点心也就散了。看着宫女内监们打点了一会儿回銮时的包袱细软觉得精神好了些复又去绣花。

    平静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回銮后的中秋节。

    循例中秋都要紫奥城中度过。回銮的日子便定在了八月初五。回銮时后妃仪仗已不同来时眉庄的车被严加看管轻易不能下车;华妃的翠羽青鸾华盖车辇紧随于皇后凤驾之后威风耀目一扫来时的颓唐之气。悫妃、冯淑仪与欣贵嫔之后是我与曹婕妤并驾齐驱陵容尾随其后。连着两日车马劳顿才回了紫奥城虽是坐车却也觉得疲惫幸而棠梨宫中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迷糊睡过去了。

    中秋节礼仪缛繁玄凌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皇后操办的极是热闹皇长子予漓与淑和、温仪两位帝姬承欢膝下极是可爱。

    按仪制家宴开于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太后似乎兴致很好竟也由几位太妃陪着来了。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

    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心目想像了无数次的太后。虽然我的位次与太后宝座相距甚远却不能抑制我对传闻中太后的敬仰和渴慕。众说纷纭的传闻使我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宫廷第一贵妇的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那种平和沉静的气度却叫我觉得有些错愕。因是家宴太后的礼服华贵却不隆重一身青金色华服纹饰简单、清爽大气头上只以翡翠和南珠妆饰脸上也是淡淡妆容。太后并不十分美艳许是念多了佛经的缘故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既身为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想是礼佛太过用心的缘故。

    太后见座下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的样子对玄凌道:“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使后宫子嗣繁衍。”又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多为皇帝操持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帝后领命太后又与帝后赏月说了会话皇后虽是她亲侄女却也只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并不怎么亲近也证实了向来太后不疼惜皇后传言的真实。

    因汝南王远征西南只有王妃贺氏在座太后遂笑道:“你家王爷不在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照顾世子。”说着命人拿东西赏赐她。贺妃闻言躬身谢过太后关心。太后又和蔼向玄汾道:“听说汾儿很争气诗书骑射都很好。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放心。”回头对顺陈太妃与庄和太妃道:“你们教养的儿子很好。”顺陈太妃因出身卑微平阳王玄汾一直由庄和太妃抚养如今听太后如此说欣慰得热泪盈眶。

    因玄清自舒贵妃离宫之后一直由太后抚养太后见了他在更是亲厚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笑道:“清儿最不让哀家放心。何时大婚有个人来管住你就好了也算哀家这么多年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

    玄清一笑:“母后放心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必定会迎娶了给母后来请安。只是儿臣的心仪之人很是难得。”

    太后微笑对玄凌道:“皇帝也听听这话。满朝文武家的淑女清儿你自己慢慢拣选再不成只要是好的门楣低一些也没什么。”

    玄清只是微笑不语玄凌道:“母后别急或许明日就有他的心仪之人了也未可知。”

    太后无奈微笑:“但愿如此也只好由得他了。”

    太后渐渐有了疲倦之色便先回宫。几位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是敬服见太后有倦色马上也陪同太后一起回宫。家宴就由帝后主持。

    席位按妃嫔位分由高至低我与玄凌隔得并不近远远见他与皇后并肩而坐明黄织锦缎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有君王风仪。

    我微微含笑朝他他显然是见到了亦含笑向我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觉红了脸含羞低头饮了一盅酒。

    再抬头玄凌已在和皇后说话却见玄清趁着无人注意朝我的方向略略举杯示意与他会心一笑举起面前酒杯仰头饮下。

    席间玄凌频频目视于我吩咐李长亲自将自己面前的菜色分与我多是我平日爱吃的一些。虽然按制不能说话却也是情意绵绵。不由心情愉悦。

    好不容易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的烫身上也软绵绵起来。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裙上比目玉佩上更是莹莹温润。比目原是成双之鱼又是如此月圆之夜我却只身一人对影成双听得太液池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太液池浮着漂萍菱叶的一汪黯淡水色。

    自宴散后返回莹心堂流朱、浣碧服侍我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将脸上脂粉洗得干干净净我不自觉的摸一摸脸道:“脸烫得厉害今晚的确是喝的多了些。”

    流朱抿嘴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席间好生眷顾小姐连新近得宠的安美人也不能分去了半分。”

    我嗔道:“不要胡说。”

    浣碧微微一怔微笑如初:“是么?”

    流朱接口道:“你没有去自然没有看见华妃气得眼都直了。”说着弯腰咯咯笑起来“也要气气她才好省得她不晓得小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日日那么嚣张。”

    我瞪她一眼道:“胡咀什么!虽是在自己宫里也得谨慎着点儿。”

    流朱这才收敛低眉答了声“是”。

    浣碧抱着我的礼服轻轻抚平挂起道:“皇上待我们小姐从来都是很好的。”

    闻言心头微微一暖却又淡淡蕴起微凉。

    才换过寝衣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以为是小连子在外上夜遂道:“也不早了去关上宫门歇息吧。”

    却是李长的声音恭敬道:“叨扰小主安睡是奴才的不是。”

    见是他不由纳罕这么晚他还来做什么忙客气道:“还不曾睡下。公公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他道:“皇上有一物叫奴才务必转交小主希望小主良夜好梦。”

    说着含笑递与槿汐交到我手上是一个木盒制做得非常精致紫檀描金木盒。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御笔亲书五个小字:“赐婕妤甄氏”。

    李长只是陪笑站着道:“请婕妤小主一观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微微疑惑打开一看只觉得心头跳得甚快眼中微微一热一时不能自已盒中赫然是一枚银色丝绦的同心结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显然是精心编制的。旁边一张小小绢纸上写着两行楷书: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见他亲笔写来我不自觉的微笑出来片刻方道:“请公公为我谢过皇上。”

    李长只是笑:“是。恭喜小主。”说着同槿汐等人一同退了出去。

    月色如欲醉的浓华透过冰纹的窗纱似乳白轻雾笼于地面我握了同心结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早起对着镜子慢慢梳理了长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但双眸依旧灿灿如星似两丸黑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

    盘算着玄凌已经在我这里歇了三晚想来今晚会去陵容处。由眉庄的事起几乎一直落于下风。本以为有陵容的得宠华妃等人并不敢把我怎样如今看来靠人不如靠己是该好好谋划了。

    绞一绺头在手陷入沉思之中。忽从镜中见身后窗外有碧绿衣裳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遂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却是浣碧转身进来笑吟吟如常道:“皇上让花房的公公送了几盆新开的紫菊‘双飞燕’和‘剪霞绡’来。奴婢是想问问小姐是否现在就要观赏又怕惊扰了小姐。”

    我对菊花其实并不不怎么喜爱总觉得它气味不好但是眉庄却喜欢得很。去年的秋天她正当宠想来玄凌赏她的名贵菊花也不计其数堂前堂后盛开如霞似云连她所居的堂名也叫作“存菊堂”。

    心下黯然今年的菊花依然盛开而眉庄的荣宠却烟消云散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存菊堂今日已成了阶下囚的牢笼眉庄被禁闭其中只剩下“存菊堂”的堂号空自惹人伤感。

    我心中一动看浣碧一眼只若无其事道:“你去教人搁在廊下好好养着我等下去看。”想了想又道:“昨日皇上赏下来的饰不错你挑些好的去送给安美人、冯淑仪和欣贵嫔。再转告冯淑仪说我明晚过去陪她说话。”

    浣碧应了是轻盈旋身出去。

    我望着她袅袅身影消失在帘外骤然心思贯通计上心来陷入无尽的思量之中。

    晚间玄凌没来我宫中便带了槿汐、品儿去和煦堂拜访曹婕妤。想是去的突然曹婕妤很是意外。因有日前温仪帝姬的事她总是有些难掩的不自然。

    我只是亲切握了她手道:“妹妹很想念帝姬特意过来看看。曹姐姐不会是不欢迎吧。”

    见我说的客气她忙让着我进去命宫女捧上香茗待客道:“怎么会。日夜想着妹妹能够过来坐坐只是怕妹妹还气我糊涂。”

    我与她一同坐下微笑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徐徐吹散浮起的泡沫道:“曹姐姐这样说倒是叫妹妹难为情。那日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妹妹就是怕曹姐姐还耿耿于怀特意过来与姐姐解开心结。大家共同侍奉皇上原该不分彼此才好。怎能因小小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曹婕妤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话。”说着拉我的手抚弄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个糊涂人那天听了那起子混帐东西的混帐话竟白白叫妹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着实该打。”说着作势就要打自己。

    我忙按住她的手道:“姐姐再这样就是要赶妹妹走了。都是那些个宫女多嘴多舌平白害的咱们姐妹生分了。原不干姐姐的事姐姐只是关心帝姬而已关心则乱么。”

    曹婕妤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个宫里竟是妹妹最明白我。我统共只有温仪一个女儿自然是心肝宝贝的疼她又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难不得我不操心。如此竟中了别人的计冤枉了妹妹。”

    我微笑道:“过去的话就别再提了。今日突然过来看姐姐真是冒昧姐姐别见怪才好。”说着命品儿把东西端上来一件一件指着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几件肚兜给帝姬用妹妹针线不好这只是一点心意姐姐别嫌弃才好。”又道:“这些料子是织造所新进上来的姐姐自然不缺这些只是裁着衣服随意穿吧。”“这些水粉胭脂是闲来的时候崔顺人亲手制的用来搽脸很是细腻红润竟比内务府送来的好姐姐也不妨试试。”

    我说一样东西曹婕妤便赞一通两人很是亲热竟如从未有过嫌隙一样。她看过一回拿起我送给温仪帝姬的肚兜爱不释手的翻看啧啧道:“妹妹的手真巧那翟凤绣的竟像能飞起来一样那花朵儿一眼看着能闻出香味来。”说着让乳母抱了温仪出来比着穿上肚兜赞叹不已似乎对我没有一丝防备之心。

    我微笑看着眼前一切抱了一会儿温仪才拉过曹婕妤悄悄的说:“这些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妹妹还有一物要赠与姐姐只是这里不太方便可否去内室?”

    曹婕妤想了一想就答应了与我一同进入内室。内室很是阴翳凉爽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无声垂地。床榻上放着玫瑰紫织锦薄被榻前案几上耸肩粉彩花瓶里疏疏插着几枝时新花卉并不如何奢华。我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只珐琅镶金匣子郑重道:“请姐姐务必收下此物。”

    曹婕妤见我如此郑重微微吃惊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便按我坐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她的神色在匣子打开的刹那变的惊异和不能相信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万万不能收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我坚决道:“妹妹本有话求姐姐。姐姐如此一说不是拒绝妹妹吗?”

    曹婕妤小心放下匣子柔和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姐姐能帮的自然不会推辞。”

    我收敛笑容含泣道:“华妃娘娘高贵典雅妹妹内心是钦服已极只是不知怎么得罪于娘娘竟叫娘娘误会于我使妹妹不得亲近娘娘风华。”说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妹妹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万分。现在沈常在被禁足妹妹更是孤零零一个了。还望姐姐垂怜。”

    曹婕妤一脸惊异安慰道:“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妹妹备受皇上宠爱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怎的说出这话来。”

    我垂泪道:“妹妹哪里有什么宠爱不过是皇上瞧着新鲜才多过来两日怕过不了几日还是要抛在脑后安妹妹也是个不伶俐的。眼见这皇上越来越宠爱她不知妹妹我将来要置身何地。”

    曹婕妤听完眼圈也红了叹气道:“妹妹这话说的我伤心做姐姐的不也是这样的境况。虽说还有个孩子却也只是个帝姬顶不得事的。”

    我忙道:“华妃娘娘很信任姐姐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能得娘娘一日的照拂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拿起绢子默默擦拭脸颊泪痕。

    曹婕妤劝慰了我一会儿道:“妹妹有这份心娘娘必然能知晓。只是这礼物还是拿回去吧姐姐会尽力在娘娘面前说合的。”

    我感泣道:“若如此妹妹愿为娘娘和姐姐效犬马之劳。”复有打开匣子放在曹婕妤面前“这一匣子蜜合香是皇上所赐听说是南诏的贡品统共只有这么一匣子。还望姐姐不嫌弃收下吧。”

    曹婕妤忙道:“此物实在是太珍贵了。妹妹这样平白送人只怕外人知道了不好。”

    我微笑“姐姐若肯帮我就比什么都珍贵了我怎会在姐姐面前吝惜一匣子香料呢。何况这是皇上私下赏我的并不曾记档。”略停一停又道:“此蜜合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妹妹福薄姐姐笑纳就是。”我又补充一句:“可别叫旁人晓得才好。”

    如此推却几番曹婕妤也含笑收下了搁在内室的妆台上。又聊了许久我才起身告辞。

    回了莹心堂举袖一闻身上已沾染了若有若无的蜜合香味道只是这香气幽微不仔细闻也不易觉不由微笑浮上嘴角。

    小连子进来道:“小主刚走曹婕妤宫里的音袖就把小主送的东西全悄悄丢了出去。”

    这本是意料中事她哪里会真心收我送的东西。我意不在此挑眉道:“连香料也扔了么?”

    小连子糊涂道:“什么香料并没见啊。”

    我微微一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槿汐道:“小主那么确定曹婕妤会收下您送的蜜合香。”

    与曹婕妤说了许久的话口干舌燥我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指甲昨夜刚用凤仙花染就了鲜妍明丽晃在眼前我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停了目光悠悠地道:“她久在华妃之下半点也不敢僭越我瞧她吃穿用度都恪守本分连内室也过如此就晓得她从未用过这样名贵的香料。何况蜜合香的确难得除了皇后这样不爱香气的人哪有女子会拒绝呢?就算她对我再有戒心亦不舍得扔了这香料的。”我搁下茶盏一笑:“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槿汐道:“小主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着笑:“奴婢跟着小主快一年了猜度人心精细之处实在叫奴婢钦服。”

    我淡淡道:“拿什么猜度人心呢不过就是说话前多思量一会子罢了。”我微微冷笑“人心?那是最难猜度的以我这点微末道行要猜度是可以猜准就难了。”

    槿汐陪笑道:“小主只消能猜准皇上的心意就尽够了。”

    我爱惜指甲取了护甲套上轻轻端详着金护甲上镶嵌着的一颗珍珠道:“在这后宫里要想升必须猜得中皇上的心思;但要想活就必须猜得中后宫其他女人的心思。”说着看槿汐:“安排下去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槿汐道:“是。奴婢与小允子、小连子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无旁人知晓。”

    我浅浅而笑:“那就好别辜负了我那一匣子蜜合香当真是宝贝呢。”

    注释:

    1出自宋·苏轼《洞仙歌》词。此句描写的是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的神仙姿态馨香风度。相传原是孟昶所作东坡为之后续。

第六章 意难平

    次日清早起来梳妆浣碧帮我梳理好髻从盛放着饰的木盘里挑了枝珍珠莲花步摇长长的碎玉和珍珠镶成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又以黄玉为蕊碧色水晶为叶精巧无比浣碧方要为我簪入髻中我已经摆“步摇原是贵嫔以上方能用的上次皇上赐我已是格外施宠。今日非节非宴的太过招摇。皇上虽宠爱我也不能太过僭越了。”

    浣碧只得放下拣了支蝶花吊穗银簪别上道:“小姐也太小心了。皇上对安美人的眷顾不如小姐安美人还不是成日家花枝招展珠玉满头。”

    我从镜子里留意浣碧的神色微笑道:“安美人再珠玉满头却也没有越过她的本分偶尔珠饰华丽些也算不了什么。”说罢微微收敛笑意:“这话别再说了叫爱搬弄是非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见不得安美人得宠呢。”

    浣碧道了“是”想想终究不服气小声道:“她不算是顶美的家世也算不得好。怎么皇上那么喜欢她就为了她歌声好听么?”

    我对镜描摹如柳细眉徐徐道:“承恩不在貌也无关家世只看皇上是否中意。要不然也是枉然。”说着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今天说话总冒冒失失的。谨慎妥帖是你的长处好好的揣着可别丢了。”

    浣碧低头抿嘴一笑不再说下去只说:“皇上早吩咐了要过来和小姐一同用早膳。小姐也该打扮的鲜艳些才是。”

    我回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樱桃色软罗琵琶衣用雪白光绸配做衬里浅一色的珠光粉红长裙一双雾碧色鞋子微露衣外头上也是点蓝点翠的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耳环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和俊俏的脸。清秀之外倍添娇艳。仔细一看已现有不妥故意略过不去提醒只不动声色浅笑道:“你今日倒打扮的倒鲜艳。”

    浣碧只是笑:“小姐忘了么?今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所以奴婢穿得喜庆些。”复又道:“这些衣裳都是小姐上月为奴婢新做的很合身呢。”

    我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我入宫已经一年了。日子过得还真是飞快转眼间我已经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

    流水样的时光从指间淅淅而去收获了帝王的宠爱也凭添了无数辗转犀利的心事在心尖生长如芒锋。平和无争的心境早已是我失去了的。

    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流朱在一旁接口道:“怪道皇上一早过来陪小姐用早膳呢原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怕是午膳和晚膳都要在咱们这里用吧。”

    我道:“用膳也罢了。只怕……”

    “小姐只怕什么?”流朱问。

    “没什么。”我不欲再说下去只道:“去看看小厨房的小菜做的怎么样我嘱咐过他们要弄得精致可口。”

    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槿汐便率人收拾了桌子又侍候玄凌喝了一碗鲜豆浆我才陪着他坐下。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米白粥来八样小菜素什锦、卤鸡脯、糟鹌鹑、脆腌黄瓜、胭脂鹅肝、炸春卷、香熏萝卜、风腌果子狸、梅花豆腐、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

    玄凌看着菜式道:“很精致看着就有胃口。”

    我恬静微笑:“皇上喜欢就好。”

    见他心情不错胃口也好桌上的菜色色都动了不少遂笑道:“皇上似乎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么?”

    他微微一愣方才笑道:“西南战事连连告捷汝南王率军重夺了安兆、幽并六州慕容一家出力不少。”

    原本嘴角蕴着愉悦笑意闻到此处心下渐渐有些微凉意只隐隐觉得他要说得不只这些必定是与华妃有关。于是作欣喜状举起喝残的半碗粥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粥代酒相贺。”说着作势舀了一勺粥喝下对他粲然一笑。

    他拉一拉我的手忍不住笑:“这个小鬼头以为这样就逃得了喝酒么?”

    我带着浅淡笑容相迎悄声道:“皇上可不许强人所难啊。”

    笑语一晌果然他谈到了他要说的说之前他刻意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他的湛湛双目掠过一丝不忍和愧疚“如今回了紫奥城又刚忙完了中秋诸事烦琐恐怕皇后心力不支。朕的意思是想让华妃从旁协助一二你觉得如何?”他的话说的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我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的锐利。

    我微微一怔仿佛是不能相信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才几天他明知华妃这样撇不开嫌疑竟然来与我说要恢复她协理六宫职权的话。

    不是不能体谅他在国事上的苦心只是他的心思太叫人寒心。

    他意欲在我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我极力克制住这样的表情不让它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一壁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他的话语。心中暗想连我都是这样不悦和震惊不知皇后听到了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我已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蓄着的泪意和惊怒忍下才对他一笑道:“皇后娘娘是怎么个意思?”

    玄凌的语气有些凝滞“朕还没对皇后说。先来问问你。”

    我浅笑道:“皇上体恤娘娘自然没什么不好。”

    他忙道:“华妃做事有时的确是急躁。朕本想属意于你奈何你入宫不久资历尚浅。端妃病弱悫妃庸懦也就华妃还能相助一二。”玄凌的目光轻轻投注含着些许歉意。

    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心高气傲当皇帝的最怕别人说其无用更怕臣子功高震主。这一针刺下去力道虽狠却想来有用。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有那起子糊涂人爱在背后嚼舌皇上也别往心里去。”我略停一停见他隐约有怒色在眉心继续道:“只是一样汝南王已得高功此刻必然喜不自胜。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

    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一针见血我晓得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忙跪下垂泪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说着俯于地。我一跪下满屋子宫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

    “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他扶起我道:“无妨。朕早说过许你议政。”继而感叹“只怕这宫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与朕分析利弊。”

    我适时将泪水浮至眼眶只含着倔强着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道:“臣妾今日说着话并非妒嫉华妃娘娘。而是希望皇上能权衡利弊暂缓恢复娘娘协理六宫之权一则以平物议二则不损皇上天威三来等节庆时再行加封便可名正言顺六宫同庆。”

    我早已盘算的清楚节庆加封须是大节庆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除夕新岁不宜加封就得等到元宵。谁知到时是怎样的光景先避了这一关再慢慢谋划。

    玄凌望向我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细细思量须臾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这样也好只是辛苦了皇后。”

    我道:“皇上无须担忧皇后。皇后于六宫事务也是熟稔还有女史相助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差池。皇上放心就是。”见他“唔”一声表示赞同我再度试探于他道:“其实沈常在当初为惠嫔时皇上还是属意于她有意让她学习六宫事务以便将来帮皇后周全琐事。只是现在可惜了……”

    提到她玄凌似乎有些不快只说:“让她好好静心修德才是。”

    我不便再说下去见他说了许久没有再动筷正想吩咐佩儿再去上一盏杏仁茶来不想浣碧眼疾手快已经手捧了一盏茶放在玄凌面前轻声道:“皇上请用。”

    惊疑之下心中陡地一冷她果然走上前来了。浣碧一双手衬着青瓷茶盏更显得白玄凌不禁抬头看浣碧一眼不由微笑出声“打扮得是俊俏只是红裙绿鞋未免俗气。”

    浣碧闻言大是窘迫一时呆呆地脸色绯红道:“奴婢名叫浣碧所以着一双绿鞋。”

    我心下明白浣碧欲得玄凌注意故而选了颜色衣裳来穿又特意配了碧绿鞋子来加深玄凌注意反而忘了红绿相配的颜色忌讳。微微自得于是温和道:“罢了。我昨日新选了一匹湖蓝绸缎你拿去做一身新衣裳换下这红裙吧。”说着又对众人道:“今日小厨房菜做的好你们也拿去分了吃吧。”

    众人齐齐谢过浣碧红了脸躬身退下。玄凌再不看她只说:“你对下人倒是好。”

    “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我若再不对她们好实在是太可怜。一旦奴才心有怨恨主子们吩咐下去的事也不会好好做成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啊。”我笑盈盈道出自己的本意:“何况不过一匹缎子罢了。浣碧是臣妾陪嫁的侍女将来还要为她指一门好亲事的。皇上觉得如何?”

    玄凌道:“你的侍女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难为你这么体贴她们。”他微笑注目于我道:“看你这样宽和懂得驭下朕实在应该让你协理六宫才是。”

    我只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臣妾资历浅薄怎能服众皇上说笑了。”说着低啐一口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体贴她们这话听着肉麻难道臣妾对皇上不够体贴么?”说着心里微微酸强撑着笑容道:“华妃娘家慕容氏有功皇上也多陪陪她才好。”

    他却道:“想陪着你都难。战事告捷还有许多事要部署只怕这些天都出不了御书房了。”

    心头略松道:“皇上劳苦国事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一顿饭吃得辛苦胭脂鹅肝在嘴里也是觉得苦没有味道却不能在玄凌面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筹谋了什么也不便周全行事决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因小失大。只一味显出贤惠温良的神色为他布菜与他说笑。才心知在宫中“贤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难捱为保全这名声竟连一分苦楚也不能说不能露。感慨之余不免佩服皇后的功底与华妃之间似乎华妃占尽机锋可是无论赢与输她几乎从不表现在脸色上总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而这淡定之下是怎样的悲恸与酸楚要在日复一日的清冷月光里磨蚀和坚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着玄凌夹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在我碗中温柔笑道:“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被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书房相侯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摒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我微一咬牙作势要将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我怒道:“很好。一个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气。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没多久皇上就要恢复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于他。

    我默不作声只是出神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护甲“嗤啦嗤啦”划着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迹子。忽然“笃”敲了一下桌面冷冷道:“怨不得皇上这件事办的叫人寒心华妃家世雄厚又有军功绝对不可小觑了。眼前是对付过去了只怕将来还要旧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将来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着自己脚尖道:“西南战事愈胜恐怕这件事提得越厉害。这是迟早的事小主得早早准备起来才能有备无患。”槿汐神色恭谨的答:“原本眉庄小主得幸时皇上曾有意让她学着六宫事务只是一来华妃娘娘压制得紧二来眉庄小主那么快就出了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我紧紧抿着嘴听她说完话道:“眉庄是咱们一起进宫这些人里最早得宠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宠的晚资历不够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刚你也听见了皇上的口风里竟还没有要放眉庄出来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罢了只怕家贼难防。小主别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着她道:“你也瞧出来了。”

    槿汐一点头“或许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会神终于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并不是你多心倒是难为你这样精细别的人怕是还蒙在鼓里。”我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阳隔着窗纱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却是说不出的寒冷与难过。竟然是她浣碧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对她这样好视如亲生姐妹她竟然这样按捺不住这样待我!“这蹄子……”我沉吟着不说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蓝绸缎小主还要赏给浣碧姑娘么?”

    我怒极反笑:“赏。自然要赏。你再把我妆台上那串珍珠项链一并给她。皇上摆明了没把她放入眼里我倒要瞧瞧这蹄子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着水绿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这蹄子走漏的风声恐怕连这次温仪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干系。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张拿回来的么?”

    槿汐低头默默叹气:“真是人心难测小主对浣碧姑娘这么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头自小一块儿竟不想是这个样子。如今只不知道她偷偷相与的是华妃娘娘还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着光洁的茶碗寻思片刻道:“我瞧着华妃不会直接见她多半是通过曹婕妤。毕竟曹婕妤还没有和我撕破脸。”我幽幽望向窗外高远的碧蓝天空竟和我入宫那一日一样的蓝一样的晴朗连那南飞的大雁也依稀是旧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叹息“这丫头……原本也是冤孽只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负了我为她的一番打算。”顿了顿又嘱咐:“你拿东西去时别露了声色咱们要以静制动。”

    槿汐道:“奴婢明白只是小主已经明白还要与浣碧姑娘朝夕相对装作不知小主未免捱得辛苦。”

    我望着窗纱上浮起绚烂彩色的阳光不由道:“辛苦?只怕来日的辛苦更是无穷无尽呢。”秋阳近乎刺目刺出眼中两行清泪和着方才在玄凌面前的强颜欢笑酿成了种种不堪的委屈忍耐着蒸在袅袅如雾的檀香轻烟里。

    初秋的阳光温暖不逊夏日纱窗里漏下的明光锦绣映着身上的绫罗珠翠和屋中的宝器琳琅拂了灿烂一身光影语法衬得一腔心事晦暗不明。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到心头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争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骤然看到玄清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他依然指着一株小小开白花的夕颜笑问:“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记得的那小小白花荡漾出的涟漪浮泛在我心头。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在一个繁华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隐藏的寂寞和哀伤。

    玄凌的忙碌果然是真的西南的战事成为他最关注的事全国的粮草军用在他的安排下也有条不紊运往战地他的脸色总是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我如常去仪元殿请安却在殿外见到恬贵人一张落寞脸色见了我行过礼忽然瞥见身后流朱手中的食盒双眸幽幽一晃淡笑道:“婕妤姐姐费心妹妹看不用劳烦去这一趟了皇上有事不见人呢。”

    我淡淡“哦”一声微笑道:“有劳恬妹妹告知。”轻缓的脚步却未停下裙裾轻移一直向仪元殿走只留下恬贵人惊诧目光于身边掠过。

    却是李长亲自迎出来“小主来了。皇上正在等着小主呢。”我无心去理会身后恬贵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人情如我亦知是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我只能周全自己。

    也不去打扰他默默取一块他所中意的龙涎香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之后那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含蓄而不张扬。他喜欢在如斯清幽中应对繁复国事。我亦喜欢。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出入御书房请安。

    他给我这样的特权让我的地位在后宫如云的女子间越尊崇。

    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淡薄似轻溜的云彩浮在地面上是春闺少女一个幽若的梦。我将香炉捧到窗前玄凌正埋书案闻香抬头见我来了微微一笑复又低头。

    然而我心里明白华妃之事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并未因这样的静谧而消退。我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不想也不该显露在他面前的情绪对着他笑靥如花温婉中带一些天真。这样的我他最喜欢。

    而这样的我这样的静谧时光适合我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带起后宫的风云雷动于温婉中震慑和压制我的敌人。

    此刻的他抚着一张精工画作的地图山川江河风烟疆土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西南一带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他静静道:“朕将收复西南。嬛嬛”他的目光专注于我却有豪情万丈“祖父手中失去的疆土终于要在朕手中夺回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容如三春枝头的花朵无限欢愉“嬛嬛真心为四郎高兴。”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有力一字一字道:“撇开西南还有赫赫对我朝虎视眈眈年年意图进犯也是心腹大患。朕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朕的子孙再动干戈留一个太平盛世给他们。”

    我不觉震动这样一个玄凌是我未曾见过的。却也为他的心愿所感反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嬛嬛希望可以陪着四郎创下这太平盛世。”

    他凝望我深深点头眼中有坚毅神色“嬛嬛。朕要你一直在朕身边你也一定会一直在朕身边。朕的太平盛世里不可以没有你。”他的眼神太深我微微有些害怕却也是感动再抬头那深深的眼神里似乎噙着一弧清愁转瞬已经不见。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语气里我无端迷惑起来却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安静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烙下一室“**同春”的淡墨色影子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温柔。

    我只柔声道:“皇上对着奏章许久也该歇一歇啦。”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用细磁碟装的四色点心百合酥、藤萝饼、蜜饯樱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风干的桂花细细洒入杯盏中便是一盏沁人肺腑的花茶。

    他拥我入怀清绵的呼吸丝丝缕缕在耳畔:“今夜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微笑出声:“也是。还省了一趟凤鸾春恩车的来回皇上好打算呢。”这样天真无忌的调笑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和怜惜。而在他眼中我的言行都是可爱可怜的。

    我轻轻埋于他怀中脸色缓缓淡漠下来。

    到底意难平!

第七章 刀影

    如是几日过去忽一日黄昏静好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悄悄唤了流朱与浣碧进内堂手脚利索地帮我换上浣碧的宫女装束又把髻半挽点缀绢花遮去大半容颜。见她们一脸迷惑的样子环顾见四周无人方悄声耳语道:“我要去存菊堂见眉庄小主。”

    流朱惊讶道:“怎么突然要去?皇上不是说无诏不许任何人去见眉庄小主么?”

    浣碧亦劝:“小姐不要去罢。这样匆忙间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自顾自扣着衣襟上的纽子道:“此刻不是正在准备么?浣碧你是我的家生丫鬟宫里见过你的人不是很多印象自然不深刻我便自称是你由槿汐带着去存菊堂送吃食。那边我已经打点好只等入夜看守的侍卫交班时蒙混进去。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流朱还是不放心“小姐。万一被现可是欺君的大罪不是削减俸禄就可以打的了的。何况您眼下圣眷正隆实在不必去冒这个险啊。”

    我对镜检视状容见形貌不同于往日只消低头走路应当不会让人觉。遂道:“圣眷隆与不隆我都是要去一趟的。今晚皇上已经选了安美人侍寝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回头对浣碧道:“你一个人在内堂待着别叫人见了你。流朱去堂上把着风不许任何人进内堂。我叫槿汐同我出去。”

    说话间已走至门外不顾流朱浣碧二人惊愕神色悄然转了出去。

    槿汐早已在外边候着只作是带了宫女出去走至垂花仪门外听见有侍卫陪笑对槿汐道:“姑姑出去哪。哎呦这不是浣碧姑娘么?姑姑与姑娘同出去必是小主有要紧的事嘱咐了去办。”

    槿汐道:“正是呢赶着要出去。”

    侍卫忙忙让道讨好着道:“是是。奴才们就不碍着姑姑和姑娘了。”

    走出几丈远方与槿汐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道:“看来我扮得挺像。”

    槿汐亦微笑“浣碧姑娘的身量原和小主有些像的。若细细考究起容貌来姑娘的眼睛与小主最像。”

    我脸色微微一沉只说:“许是处得久了的缘故吧。”

    槿汐大概是觉得失言了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前行了一段路几转出了永巷又进了上林苑几座假山环抱之间是小小两间屋子原是给嫔妃更衣小憩用的场所。槿汐低声道:“奴婢陪小主进去换衣服吧。允公公在里头候着呢。”

    我叹一口气“但愿今天的事只是我白费心机。”见槿汐恭谨不语只谆谆道:“你去罢。小心行事。”

    旋即换了衣裳出来已是往日的嫔妃本色只鬓半垂遮住脸容头上珠花素净些更像是家常串门子的衣服。

    起身扶了小允子的手往偏僻路上走穿过茂密竹林便是冯淑仪的昀昭殿的后门早有人接应在那里径直进了冯淑仪的偏殿连半个意料之外的人也没瞧见方安心了不少。隔着纱帘见冯淑仪独自坐着低头拿着一件小衣摆弄盈盈笑道:“姐姐好兴致呢。”

    冯淑仪闻声唬了一跳忙忙抬起头来见是我才笑着起身迎接道:“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倒吓了我一跳。”

    我挑帘俏生生走上前道:“用了晚膳就到处闲逛正好经过姐姐的昀昭殿后头就想进来瞧瞧姐姐不想到惊扰了你。”

    她与我一同坐下宁和微笑道:“哪里是惊扰呢。也是无事做了件小裙想送与淑和帝姬。你瞧瞧如何?”

    我仔细拿着看了冯淑仪正要唤人进来奉茶我忙拦住道:“不忙。我与姐姐好好说说话罢。那些奴才们一进来反而扫了我们说话的兴致。”

    冯淑仪想了想道:“也是。我也嫌他们在就拘束的很。不像是我拘束了他们反倒像她们拘着了我。真真是好笑。”

    风吹过殿后的竹叶飒飒如急雨我微笑道:“姐姐就是这样好静。”

    与冯淑仪静静坐了闲话一阵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估摸着莹心堂里的动静虽然万事俱备却不知道华妃与曹婕妤是否会钻这个空子不免暗暗有些担心。

    对面的冯淑仪安静端坐絮絮地说着帝姬与皇长子的一些琐事。这些孩子间的趣事慢慢抚平我略微不安的心境。我注目于她她的确是个端庄和气的女子五官清秀一颦一笑皆是贞静之态聪慧和美丽都是不显眼的再留心也不过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气质是家常的那种随和与亲切。

    后妃之中她从不出挑也不刻意争宠偶然双目顾盼间流露出一丝灵动之色也很快低了头泯然于众人之中。我忽然想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不去轻易招惹是非的人静静在后宫一隅生存、生活湮没于妃嫔们花样百出的争奇斗艳之间。

    尽管她入宫有年位分仅次于妃但她那一列亦有6昭仪、李修容与她并列又有紧随其后的欣贵嫔。玄凌待她说不上宠但颇为礼遇远出于早已失宠的6昭仪、李修容等人。大抵这样不惹人关注的女子总是能够温文而雅地打动人有保护自己安全的锋芒而不锐利不引起旁人的挑衅之意。

    我兀自微笑然而在这后宫之中许多人是隐藏了锋芒的就如我眼前这个人一样。若她真正一无是处没有半分防身之技又如何能在华妃之下稳居这淑仪之位多年。

    殿外忽然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一同闯了进来呼喝声不断。却不是朝冯淑仪的昀昭殿这里来似乎是往旁边的存菊堂去了。

    嘴角勾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果然来了。口中只道:“似乎有什么大事呢?”

    冯淑仪倒是镇静有管事的姑姑含珠进来回禀道:“华妃娘娘来了。似乎说是婕妤小主身边的槿汐姑姑刚才想带人传递东西进去给眉庄小主起了什么误会呢。”

    冯淑仪惊疑望着我道:“是你身边的人。”

    我只淡然道:“是我遣了槿汐去送些东西想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先不出去若见了我只怕事情更说不清楚。”

    冯淑仪知道我与华妃之间的关节道:“且不忙出去拜见。想必这会子华妃娘娘也无心理会我们。等看看事情的变化再出去才好。”

    与冯淑仪并立于窗前静听窗外的动静。是芳若的声音恭恭敬敬道:“槿汐此来只是想托奴婢把一些日用与吃食转交给沈常在因东西不少所以带了两个棠梨宫的奴婢一同拿到外室并未见到小主向小主请安。”

    槿汐亦谦卑“如芳若姑姑所言奴婢只是奉我家小主之命送些东西过来并未违背皇上旨意与眉庄小主相见。”

    华妃软绵绵的笑语中机锋不掩“不是说槿汐你带了两个人过来么?怎么现下只有你和身边这一个?还有一个呢?莫不是忙于正事没空来见本宫。”

    槿汐的声音略微慌张“这……那是棠梨宫中的宫女品儿奴婢先让她回去了。”

    华妃干笑一声道:“是么?那本宫也不必和你们在这里废话了。本宫听闻有人私入存菊堂探望禁足的宫嫔于宫规圣旨不合所以特意过来查一查。”

    芳若只是好言相劝“眉庄小主禁足皇上有旨看管又怎会有人进去与小主私会呢?”

    华妃冷笑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道:“那可未必。这宫里恃宠而骄的人不少保不准就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我面上微微变色华妃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当面背后都是这样出言相讥。

    冯淑仪看我一眼道:“华妃似乎是疑心你在存菊堂里头呢不如现在出去解释清楚也好。”

    我只沉静隐于窗后道:“不用急现在出去华妃娘娘的威风可要往哪里摆呢?若不让她进去搜一搜恐怕这样听了空穴来风就诬赖我的事还有下次呢。”

    冯淑仪静默片刻道:“华妃娘娘最近行事似乎十分急进反而失了往日的分寸。”

    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往日的分寸又是怎样的分寸呢?比之今日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昔日她坐拥一切今日要急于收复失地难免急进亦是人之常情。”心里却暗暗疑惑华妃纵然急进但是曹琴默为人谨慎又心思细腻尽管我故意放了浣碧去密报又怎会让华妃来得这样快。她是华妃的左膀右臂难道没有为她好好留神?还是她们太信任浣碧了。总是隐隐觉得其中有关节不妥之处难道竟是曹琴默故意纵了华妃浩浩而来?或许她也并不想华妃那么快起势。猛地身上一激灵从前想不通的地方骤然明了。

    如果利用温仪帝姬陷害我的事不是由曹琴默亲自所为那么就是华妃主谋。以往日看来曹琴默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谁肯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夺宠但是温仪帝姬并非华妃亲生她自然不会真心疼惜。回忆起当日在慎德堂种种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只是我当日浑然不觉。只怕她们之间就此生了嫌隙也未可知。

    我泠然一笑如此看来这一局倒是更加错综复杂了呢。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我的揣度眼下只关注眉庄的事曹琴默与华妃的瓜葛等日后再好好计较。

    殿外的纷争渐渐激烈槿汐与芳若只是跪着不敢放华妃进去。我向含珠努一努嘴她是宫里经久的姑姑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刻屈一屈膝告退匆匆从后门向皇帝的仪元殿跑去。

    冯淑仪只是点头含笑:“婕妤妹妹似乎喜欢看戏。”

    我微笑向她:“人在看戏戏也在看人。此时坐于台下观望或许不用多久就已身在戏中了。”

    冯淑仪声音放得低语不传六耳:“妹妹的戏总是能大快人心你我同唱一出我虽上不了台面必然也为妹妹敲一敲边鼓拉一拉丝弦妹妹以为如何?”

    我笑:“如此多谢姐姐了。”

    她低低叹一声似乎听不出语气的抑扬顿挫只出神望着窗外“我曾经有过一次封妃的机会妹妹知道吗?”她的声音渐渐低迷:“恐怕这辈子有她一日我就只能是以偏妃终老了。”

    我的话语虽低却是清晰得字字入耳:“姐姐放心。四妃之位犹是虚悬从一品夫人也是虚位以待。姐姐仁厚必有封妃之日。”

    她的笑容似乎有安定之意只是如常的平和安宁“有妹妹这句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妹妹将来的荣宠贵重恐怕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的笑意凝滞在靥上淡淡地道“但愿如姐姐所言。”

    冯淑仪与我交好的确不假除了眉庄与陵容史美人固然是借机奉承淳常在又年幼能说上半句知心话的也就只有冯淑仪了。

    屈指算着玄凌过来的时间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本争执的两方呼啦啦跪了下来请安接驾。

    我会意一笑方施施然跟于冯淑仪身后出去。

    我满面笑容屈膝请安玄凌伸手扶了我一把“你也在这里?”

    我道:“正在和淑仪娘娘说话解闷儿呢。”说着向华妃欠身施礼盈盈堆满笑意:“娘娘金安。”

    华妃骤然见我脸孔霎时雪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娘娘没听清嫔妾回皇上的话么嫔妾在与淑仪娘娘做伴呢。”

    她几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时扫过槿汐望向存菊堂适才的骄色荡然无存。

    槿汐向我道:“小主叫奴婢好找原来悄没声息来了淑仪娘娘这里。奴婢只好先把小主吩咐的东西送来给眉庄小主。”

    我笑吟吟向华妃道:“方才在冯淑仪殿里听得好大的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竟吓得我不敢出来当真是失礼了。”说着以手抚胸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玄凌的目光如常的温和只是口气里隐藏着漫不经心似的冷淡:“华妃不在宓秀宫在这里做什么?”

    华妃强自镇定道:“臣妾听闻有人擅闯存菊堂探视禁足妃嫔所以特来一看。”

    玄凌淡淡瞧着她“有皇后的手令么?”

    华妃更是窘迫微微摇头口气已带了几分僵硬“臣妾急着赶来并没有来得及求皇后手令。”

    玄凌的目光已经有了森然的意味冷冷道:“朕禁足沈常在时曾经下令非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探视沈氏你也忘了么。”他略顿一顿“那么你搜宫的结果呢?”

    华妃额头的冷汗涔涔下来“掌事宫女芳若阻拦臣妾还未一看究竟。”

    玄凌微微一笑却不去看华妃只对芳若道:“很好不愧是朕御前的人。”

    芳若直直跪着大声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不敢有违。”华妃的神色瞬间一冷硬撑着腰身站得端正。

    玄凌这样对芳若说话分明是扫了华妃极大的面子。

    冯淑仪出列打圆场道:“华妃娘娘向来做事果决必是有了证据才来的。不如还是进存菊堂查上一查一来娘娘不算白跑了一趟二来事情也有个交代。皇上意下如何?”

    我婉转看了冯淑仪一眼她果然是一个聪明人晓得如何推波助澜。盈盈拜倒道:“沈常在身受囚禁之苦若还背上违抗圣旨私相授是罪名臣妾也实在不忍得。还请皇上派人入存菊堂查一查以还沈常在清白。”

    玄凌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喧哗自然要查。沈常在虽然戴罪禁足却也不能白白教她受辱。”说着唤李长:“你带着几个得力的小内监进去好生瞧一瞧。”

    李长应声去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才出来恭谨道:“只沈常在与她贴身侍女在内并无旁人了。”

    华妃脸色愈加苍白脚底微微一软幸好有宫女连忙扶住了。华妃颤巍巍跪下道:“臣妾惶恐误听人言才引来如此误会。万望皇上恕罪。”

    玄凌只是仰头站着冷淡道:“朕一向知道后宫流言纷争不断但你协理六宫多年竟然无视朕的旨意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宫未免太叫朕失望。”

    华妃如何禁得住这样重的话忙不迭以叩地连连谢罪。

    玄凌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失望道:“朕原本以为你闭门思过之后已经改过不想却是益急躁了竟连以前都不如。”他的语气陡地一转冷冷道:“朕本想复你协理六宫之权今日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了。”

    华妃闻言身子一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玄凌眼神中的不忿与惊怒几乎要压抑不住。转瞬间目光狠狠逼视向我。我不由一凛却不肯示弱只含了一抹几乎不可觉的得意弧度回视于她。

    玄凌不耐烦道:“你好好回你自己宫里去罢别再生那么多事来。”华妃重重叩声音呖呖颤:“多谢皇上恩典。”

    玄凌正要拂袖而去回头又补充一句“不许再去见温仪帝姬没的教坏了朕的女儿。”华妃委屈与震怒交加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才忍住。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心里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觉。

    眉庄啊眉庄你在存菊堂里听着自然也能欣慰一些吧。

    正要送玄凌出去冯淑仪忽然道:“臣妾有一言进于皇上。”

    玄凌点头道:“淑仪你说。”

    冯淑仪道:“臣妾想如今沈常在禁足存菊堂臣妾掌畅安宫主位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臣妾想既然已在宫中沈常在又只是禁足不知能否请皇上撤去一半守卫一则实在无须耗用宫禁戍卫二则畅安宫中住有数位嫔妃这么多守卫在此不仅不便也教人看着心内不安。”我感激地望着她她却只是安宁的神态如关心一个普通的妃嫔。

    玄凌略想一想道:“好罢。只是人在你宫里你也要费心照应。”

    冯淑仪欣然道:“臣妾允命。”

    我送玄凌走出仪门他轻轻握一握我的手道:“还好没有牵连到你。”

    我摇头“臣妾不会自涉险境也不愿违背皇上的旨意。”他的眼神微微温和我靠近他身边道:“皇上忙于国事臣妾已让人准备了参汤送去了仪元殿皇上回去正好可以喝了提神。”

    他微笑“总是你最体贴。”

    我脸上一红屈膝恭送他上了明黄车辇去了。

    身后华妃眼圈微红目光凌厉如箭恨然道:“本宫一时疏忽竟中了你的计!”

    我只是行礼如仪“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嫔妾只晓得娘娘或许不是疏忽娘娘是聪明人应该听过三国里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娘娘您说是么?”

    华妃紧握手指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会摆本宫一局。本宫没有早早扳倒你实在是本宫的错怨不得别人。”

    我微笑如和美的春风拂面说话时耳坠上的一颗蓝宝石点点碰着脖颈“娘娘说笑了。后宫中大家同为姐妹服侍皇上怎么娘娘说起扳倒不扳倒这样冷人心肠的话来。要是被皇上听到又要生气了呢也失了娘娘该有的风度啊。”

    华妃一时语塞她的贴身宫女眼见不好忙劝道:“时辰不早请娘娘先回宫安歇吧。”

    我不容她分说不再想和她多说半句道:“恭送娘娘。”

第八章 浮舟

    御前的人办事最是利索。等我从冯淑仪处离开时戍守存菊堂的侍卫只剩了刚才的一半。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出去见夜色已深又故意绕远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换了宫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边返回存菊堂。

    其时正是两班侍卫交班的时候适才被华妃那么一闹腾多数人都是筋疲力尽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卫剩下的人也懈怠许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将我送给眉庄的吃食分送给守夜的侍卫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药不过多时那些侍卫都已经睡意蒙胧了。

    悄悄掩身进去芳若和小连子已经在里头候着小连子低声道:“小主没有猜错小主走后不久她便从后堂偏门往曹婕妤宫里去了。”

    呼吸一窒虽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晓那股惊痛、愤怒和失望交杂的情绪还是汹涌而来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想是脸色极难看小连子见了大是惶恐问:“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腾的气息静一静道:“不用。你只嘱咐他们要若无其事才好。”

    小连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会亲自来审。”

    小连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经把船停在荷丛深处小主回来时应当不会惹人注意。”

    我点点头见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臂道:“姑姑多谢你。”

    芳若眼中隐有泪光“小主这样说岂不是要折杀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为小主尽力也是应当的。”说着引我往内堂走。

    存菊堂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宫里一般。因着玄凌的宠爱去年的今时此处便开满各色菊花黄菊有金芍药、黄鹤翎、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玉楼春色色皆是名贵的品种。如云似霞的菊花丛中眉庄颊上是新为人妇的羞涩微笑揉进满足的光芒柔声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娇。

    然而光阴寸短不过一年时间。菊花凋零了又开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存菊堂中。

    宫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叶荒草上有奇异的破碎触感入秋时分草木萧疏之气隐隐冲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湿了宫鞋。因为眉庄失宠合宫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懒服侍得越懈怠以致杂草丛生、花木凋零秋风一起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再转已入了内室见眉庄站立门口远远便向我伸出手来眼中一热一滴泪几乎就要坠下忙快跑几步上前牢牢与她握住了双手。

    眉庄的手异常的冰冷。我还未说话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落下来啜泣不已。眉庄亦是呜咽仔仔细细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芳若传话进来总说你很好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也放心了。”

    我强撑起笑容道:“我没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语间芳若已退出去把风眉庄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丰盈一双手瘦嶙嶙紧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进内室。

    进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觉空气中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眉庄见我的神气幽悲一笑道:“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惊:“话虽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宫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过分!”

    眉庄伸手一支支点燃室内红烛道:“华妃势盛那些奴才哪一个不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践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连今日也捱不到了。”说着一滴泪坠下正巧落如燃烧的烛火间“嗤”一声轻响滚起一缕呛人的白烟。

    那烛火想来是极劣质的燃烧时有股子刺鼻的煤烟味眉庄禁不住咳嗽起来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帐帷颜色晦暗暧昧连茶壶也像是不干净的样子。我仔细用绢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来对着烛光一看庆幸虽不是什么好茶但也勉强能喝。

    见眉庄一饮而尽我才慢慢道:“你别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尽早放你出来。”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我难免心虚。玄凌什么时候放眉庄我却是连一点底都没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宽慰于她但求能够疏解她郁闷的心结。

    眉庄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泻堂外的草木荒疏气味缓缓涌进。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蜡油的刺鼻气味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似一声幽怨的叹息映着沾染了凋败灰尘的重重锦绣帷帘似我和眉庄此刻荒凉的心境幽迷在昏暗的光线中。

    半日眉庄似乎心绪平复了些才静静道:“我听芳若说你没有因为我的事受牵连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现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难鸣了。”她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因无人打理而枯萎的满地菊花片刻才回转神来淡淡问道:“皇上很喜欢陵容么?”

    我一时微愣随即道:“算不得特别好。但也远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眉庄淡淡“嗯”一声“那也算很不错了。只是陵容胆小怕事虽然得宠但是有什么事还得你来拿主意。”

    我答应了见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气到底保重自己要紧。今日你可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气。”

    眉庄点头道:“听见了。只是她未必这么好对付。”

    我不由叹气“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我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终于忍不住问道:“当日你怀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眉庄凄然一笑:“人人都说我佯孕争宠难道你也这么以为?”眉庄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腹部道:“以我当日的恩宠何必再要假装怀孕费尽心机来争宠?”

    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当日之宠有孕也是迟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举。”

    眉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姐姐她们故意让你以为自己怀孕得到一切风光与宠爱然后再指证你佯孕争宠。”我叹口气将所猜测的说与她听:“恐怕从江太医给你的方子开始到他举荐刘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瓮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适时揭破。”

    眉庄道:“她们一开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罗网。”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两行清泪从她哀伤悲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裤出来我还不晓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身孕。”眉庄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长悲愤之下只闻得“喀”一声轻响那水葱似的指甲齐齐断了下来我唬了一跳眉庄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她们竟拿皇嗣的事来设计我!”

    想起眉庄听闻怀孕后的喜不自胜我不由黯然。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安慰冷清夜里的寂寞巩固君王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

    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无益。你可晓得连我也差点着了她们的道儿。本还想再扶持华妃协理六宫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恐怕日后我与陵容都是岌岌可危了。”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眉庄凄惶道:“我已经不中用了但愿不要连累你们才好。”说罢侧身拭泪道:“能救我脱离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万不要勉强。你一人独撑大局也要小心才是万万不能落到我这般地步……”

    我心口一热越想哭怕惹眉庄更伤心终于仰面强忍住。

    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虫的鸣叫在深夜里越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我极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说不下去。玄凌对眉庄的举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啊!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底对前尘往事的失望与悲哀缓缓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许他的确不是你我的良人……咱们昔年诚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

    “良人?!”眉庄冷笑出来几近刺耳“连齐人的妻妾都晓得所谓‘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终身的……”眉庄紧咬嘴唇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让你我仰望依靠!”眉庄的声音愈见凄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负里“昔年我与你同伴闺中长日闲闲不过是期望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从今后与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1。纵然我知道一朝要嫁与君王虽不敢奢望俏语娇声满空闺如刀断水分不开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怜惜我。”

    眉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头的酸楚这些话是昔年闺阁里的戏语亦是韶龄女子最真挚的企盼……

    我勉强含泪劝道:“你放心她们陷害你的事我已着人去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会好好补偿你还你清白的。”

    眉庄哀伤的笑容在月光下隐隐有不屑之意“补偿?这些日子的冤和痛岂非他能补偿得了的。把我捧于手心又弃如蔽屐皇上……他当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

    心头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惧袭来只是茫茫然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在眉庄的话语中如一叶浮舟颠簸于浪尖终于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眉庄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许这话你今朝听来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复道:“这昔日尊荣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着想的明白君恩——不过如是。”她看着我愈加复杂难言的神情淡淡道:“不过皇上对你是很好的不至于将来有我这一日。只是你不必劝我出去也只是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皇上……”她冷冷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欲再说芳若已来叩门低声在外道:“请小主快些出来侍卫的药力快过被现就不好办了。”

    我慌忙拭一拭泪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设法相救于你。”

    眉庄紧一紧我的手“你也保重!”

    门外芳若又催促了两声我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两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秋日的夜色随着薄的雾气蔓延于紫奥城的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仿佛最隐秘的一双手在黑夜里探寻这这深宫里每一个阴冷或繁华的角落或楼阁里的秘密与阴谋随时随地叫人不知所措。

    我轻悄避开宫中巡夜的侍卫来到小连子预先帮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着曲折石径潜入藕花深处。

    小小的一只不系舟在我上船时轻微摇晃漾开水波。只觉舟身偏重一时也不以为意只解开了系舟的绳子。正要划动船桨忽然听见有成列的侍卫经过时靴底磔磔的声响。一时慌乱便往狭小的船舱里躲去。

    忽地脚下软绵绵一滑似乎踏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事上我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那物事却“哎呦”大唤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并且似乎熟悉我还来不及出声已听得岸上有人喝道:“谁在舟里?!”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窜于胸腔之内。我闭目低呼暗暗叫苦——万一被人现今日所布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费了连眉庄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黑暗逼仄的船舱里有清亮的眸光闪过似是惊讶又似意外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探出半身与舱外懒懒道:“谁在打扰本王的好梦?”

    声音不大却把岸上适才气势汹汹的声音压得无影无踪有人赔笑着道:“卑职不晓得六王爷在此实在打扰请王爷恕罪。”

    玄清似乎不耐烦打一个哈欠挥手道:“去去。没的搅了本王的兴致。”

    玄清向来不拘惯了无人会介意他为何会深夜在此何况他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是他的旧居每来后宫拜见太后不便出宫时便住在那里远离了嫔妃居处。

    岸上的人好像急急去了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方道:“出来吧。”

    我“呜呜”几声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捂着我的嘴慌忙放开了。我掀开船舱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瞧脸上却是**辣烫地似要烧起来。

    他好像也不自在微微窘迫转瞬现我异常的装束却并不多问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说话忙忙点头似乎要借此来消散自己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他用力一撑船已徐徐离岸丈许渐渐向太液池中央划去。慢慢行得远了一颗狂跳的心方缓缓安稳下来。

    紫奥城所在的京都比太平行宫地势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气并未因为初秋的到来而全部消退。连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开的久些。然而终究已经是近九月的天气太液池十里荷花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盛近乎颓败的靡靡甜香倒是荷叶与菱叶、芦苇的草叶清香别致清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阁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湖水绮艳如同流光四处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满船星辉中徜徉恍然间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间。

    见舟尾堆满荷花我微觉疑惑出言问道:“已是八月末的时节连莲蓬也不多了为何还有这许多新开荷花可供王爷采摘?”

    他徐徐划动船桨颀长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动萧萧肃肃如松下风散漫道:“许是今夏最后一拢荷花了。小王夜访藕花深处惊动鸥鹭才得这些许回去插瓶清养。”

    我仰视清明月光“王爷喜欢荷花?”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他温文笑言。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星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萍复又归拢似从未分开一样。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灵敏闻得有清幽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似乎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视如钩弯月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压住心底些微吃惊“王爷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语手上加劲小舟行得快了起来。

    见玄清意态闲闲划桨而行素衣广袖随着手势高低翩然而动甚是高远。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爷乘不系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闲雅适哪。”

    他亦报以清淡微笑回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3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露出顽色:“不意今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晓王爷本意嫔妾必然要生气。请王爷勿要再拿嫔妾与西施相比。”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色“怎么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为西施是亡国祸水?”

    我轻轻摇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达理又何故说刚才的话。”

    轻拢荷花芳香盈盈于怀“范蠡是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女儿身却被心爱之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何等薄命伤情。纵然后来摒弃前嫌与之泛舟太湖想来心境也已不是当日苎罗村浣纱的少女情怀了吧。绮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与敌国君王为妃老来重回他身边可叹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史书或叹西施或骂吴王从无人责范蠡。清亦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他忽然撒开船桨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叹弗如。”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小舟轻晃我一惊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觉不好意思:“嫔妾只是以己度人闺阁妄言王爷见笑。”

    许是船身摇晃的缘故忽然有东西自他怀中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浑然未觉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是倾心以待。”

    我点头喟叹“是。夫差是倾一国之力去爱一个女人。是爱而非宠。若只是宠他不会付出如斯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这太奢侈。”

    他似襟怀掩抑感叹道:“宠而不爱这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心中突地一动他说从未听过我这般言论。而他的话我又何曾听别人说过豁然间似乎胸腔之中大开大合眉庄的话与他的话交杂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说不话来。

    宫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宠可保朝夕又有谁敢奢求过爱。纵使我曾抱有过一丝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婕妤似乎心有所触是肺腑之慨。”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月光下白鹭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红鲤出水溅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对片刻复又如常微笑:“王爷多心了嫔妾只是就事论事也是感叹西施红颜命薄。”

    我不晓得为什么有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触动到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着的宫女裙装是素净的月白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隐隐生蓝。有素雅一色落于裙上却见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④兀自有柔和光泽。

    银丝流苏玳瑁料珠显见是男子所佩的物事应该是眼前那个人的。本当立即还给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见他重取了船桨划行并不注意便悄悄打开一看。

    衿缨轻若无物几朵杜若已被风干似半透明的黄蝶依旧保留高贵姿态幽幽香气不绝如缕。我会心微笑杜若是高洁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软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随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当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正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态笑貌纤毫毕现。任何人只消仔细一看都晓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几乎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迷茫茫似从彼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复咏叹一句他刚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撑舟前行偶尔赞叹月光如银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虚一瞬间辨不清方才与我高谈阔论的那人是不是细心收藏了我的小像与杜若一并珍藏的那人。直到髻上那支錾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赐珠宝中的一件我瞧着手工好款式也别致便别在了髻上连换作宫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谁想它打磨的这样光滑头一松几乎受不住。乍然一见这簪子立时想起自己是玄凌宠妃的事实仓促间迅决定还是装作不知最好。极力镇定收拾好心绪把杜若与小像放于衿缨中收好才平静唤他“王爷似乎掉了随身的衿缨。”

    他接过道一声“多谢”随即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打开看过。仿佛我看与不看都是不要紧的事他只管珍爱这衿缨之中的物事。

    我徒然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下垂着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着手也不觉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时得到的怎么得到的我全然不晓得费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觉得这样放在他身边一旦被人现是多么危险的事。可是见他贴身收藏却也不忍说出这话。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心事的我他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此枚衿缨是清心爱之物若然方才遗失必是大憾。”

    我这才听见他说话自迷茫中醒转道:“王爷言重了。一枚衿缨而已。”叹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勉声道:“既是心爱之物王爷不要再示于人前徒惹是非无穷。”

    他还未及说话小舟已到棠梨宫后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辞想起一事转含笑欠身:“有一事请求王爷。”

    “但说无妨。”

    “嫔妾于行宫内曾偶遇小小麻烦幸得贵人相助解围。只是无论王爷听说任何关于太平行宫夜宴当晚的事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曾与嫔妾相遇说话就如今晚一样。王爷如应允乃是嫔妾大幸。”

    他虽不解其中意仍是微笑应允“诺。小王只当是与婕妤之间一个小小秘密不说与第三人知。”他又道:“能与婕妤畅谈是小王之幸如清风贯耳。日后有幸当请婕妤往小王的清凉台一聚畅言古今小王当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讲求缘分定数。有些事随缘即可有些事王爷多求也是无益。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嫔妾就不前往叨扰了。”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觉按住适才放衿缨的所在转而澹然道:“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婕妤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红泥小火炉愿为婕妤一化冰寒霜冻。”他垂下眼眸下裳边缘被湖水濡湿有近乎透明的质感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湿了一般“清也盼望永远没有那一日。”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注释:

    1借用越剧《红楼梦》选段中几句为宝玉设想的与黛玉的婚后生活两情融洽。

    2出自《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指不拴榄绳之船逍遥自在令人神往。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思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洁。是表达情意的诗句。

    ④衿缨:即编结的香囊男子佩带的小荷包。

第九章 浣碧

    小连子与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转弯处见玄清立于渡口与我一同回来一时也惊住了终究是槿汐机警默默施了一礼方扶了我往棠梨宫走。

    我悄声道:“刚才你们俩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

    槿汐轻声道:“是。奴婢只是从冯淑仪处接小主回宫。”

    小连子紧随身后一同进了棠梨宫。

    众人都被小允子打在饮绿轩里我悄无声息回到内堂换过安寝的衣服方觉得口渴难耐。才要说话小允子已经斟了一盅茶来我喝了一口便推开想了想道:“去换些别的来。”

    小允子陪笑道:“小厨房有燕窝预备着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点点头“叫浣碧拿进来。”

    小允子一愣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多问便让浣碧拿了燕窝来。

    浣碧端了燕窝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着不由面色微微一变作关切状道:“小姐此行可顺利?这么晚回来倒叫奴婢好生担心。”

    我心头烦恶逼视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头好似心虚不敢看我我“咯”一声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痛快。”

    浣碧抬头略微惊愕道:“皇上放了眉庄小主出来了么?!”

    “并没有。”我的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责了华妃连温仪帝姬也不许她见。”我悠悠叹息了一句:“原本皇上还要复她协理六宫之权呢现在啊——只怕自身难保了呢。”

    “皇上斥责了华妃娘娘?”

    我闲闲地道:“是啊。谁叫她触怒了皇上呢。华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说是不是呢?”

    浣碧一时窘迫勉强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华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圣意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我微微侧目槿汐和小允子、小连子一齐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小姐。”说着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着她浣碧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小姐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我让他们出去也是为了周全你的颜面。浣碧这些日子你劳心劳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难为你啦。”

    浣碧盯着地面小声道:“小姐怎的这样说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叹道:“其实仔细看你和我还是有些像的。”顿一顿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纵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竟也会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凛强笑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不懂。”

    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里爬外的事我身边已经有过了不想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亲密和睦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继续道:“当日在水绿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与我相见挑拨当时我就怀疑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透漏的消息。只是还未想到是你。那日与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后始末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稳有时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许是她与宫女玩笑时说漏了嘴也未可知。谁想今日我前脚才出棠梨宫后脚就有人去通风报信。我倒不信华妃怎会好端端地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见是我身边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

    浣碧神色渐渐平伏下来仰头看我道:“晓得小主要去探眉庄小主的并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见得是浣碧?还是小姐对浣碧早存了偏见?”

    我微微一笑“你的确是小心掩饰痕迹。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

    “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皇上赐了我一匣子南诏进贡的蜜合香。此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因此十分珍贵。皇上统共得了这一匣子全赐予了我。我却全转赠了曹婕妤亲眼见她放在内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渐渐白的脸用护甲的光面轻轻摩挲掉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我记得我出门前是嘱咐你留在内堂不许出去的。”我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说并未对我有异心又怎会出入她的内室你身上怎会沾上了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虚弱地道:“奴婢没有——”

    “我故意让流朱在外堂守着就是知道你会从后堂的偏门出去难道你没有觉得可疑么?我竟让你一人留在堂内。”我道:“你若还不肯承认大可以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惊惶的表情犹豫着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细细的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得雪白。

    我含笑道:“这香味一旦沾上就数日不褪并且香气幽微不易察觉。”说罢止了笑容冷然道:“你还不说实话么?”

    浣碧闻言脸上霎时半分血色也无仰天道:“罢了。罢了。谁叫我中了你的计!”

    我道:“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身边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虽然槿汐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流朱有时未免急躁但是对我都是赤胆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准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来试上一试。”我轻轻一笑:“谁知你竟然没有沉住气枉费我多年以来对你的调教了。”

    浣碧无语只是苦笑:“的确是我的命数不好。你要怎样都由得你罢。”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今日我怎能这样轻易将倒华妃。没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阵子了。”

    浣碧的声音几乎疑惑颤声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亏了你。只怕华妃现在恨你入骨以为是咱们主仆联手呢。”我看她几眼:“你倒还真是个能干的。”

    浣碧呆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心计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着她良久声音放的柔缓叹道“我素来是赞你沉稳的如今的情形看来你终究还是差了些儿。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这个样子怎么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将来为人正室怎么去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为人正室?”随即摇头:“你不过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帮你一辈子罢了何曾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话来讽刺我。”

    我道:“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说我便是爹爹也好好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们不说你便以为我不为你打算过么?纵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将来她若要嫁人我也必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何况是你。你也未必太小觑我了。”

    她近乎痴怔疑惑道:“真的么?”

    我作讶异状反问她“不然你待怎样?难道去做妾去嫁给平民草户?入宫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为你找个好人家我是郑重其事答应了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你入宫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顶多将来配个小厮嫁了岂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伤感“你所作所为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动了失声唤道:“小姐。”

    我弯腰扶她起身低声叹道:“这里没有人还要叫我‘小姐’么你该我叫我一声‘长姊’才是。”

    浣碧眼中莹莹泛起泪光我道:“你不肯叫么?其实长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间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了。”我拉着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虽是爹爹亲生可是族谱没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辈甚至你娘的牌位也不能进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么?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对你从来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与你一样成为妃嫔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认我、我娘的灵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头道:“你可以任着性子嫌弃名字中的‘玉’字俗气弃而不用却不知道这一个‘玉’字是我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

    “你以为一切就这样简单吗?一旦你成为妃嫔后宫争宠被人揭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不仅甄氏一族会被你连累爹爹私纳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让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又于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说别人你以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帮你高枕无忧么?说到底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其实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会在水绿南薰殿当着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内容。你别不信看丽贵嫔就知道一旦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的下场比只会丽贵嫔更惨!更何况经过今日一事你以为华妃和曹婕妤还会信你么?”

    浣碧的汗涔涔下来双唇微微哆嗦我继续道:“这还不算万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临争宠你叫爹爹眼看着姐妹相争伤心难过么?何况凭你如今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与我抗衡?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你怎糊涂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嗫嚅道:“我并不想与你相争。”她声音凄楚:“小姐我并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么喜欢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庄小主也不会深责于你顶多将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时日皇上必定会现我宠爱我……”她迟疑片刻“我们共同侍奉皇上不好么?这是荣耀祖先和门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我看她一眼问道:“浣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我感伤道:“你以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我拿起绢子拭泪道:“你娘生前是连个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难道你做女儿的就是要告诉母亲亡灵你只能做个妾?!何况你又不喜欢皇上终其一生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为别的女人对你的责难和冷落因为他而和别的女人相争为他诞育子女纵使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可是下一刻就会身处冷宫你愿意么?你是背叛我而得荣宠纵使有华妃相护后宫中人会瞧得起你么?皇上会瞧得起你么?”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说不出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

    我又道:“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喜欢你么?依照如今看来皇上对你似乎并无特别好感啊你要争宠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笃定的看一看窗外明丽夜色弯腰扶她起身柔声道:“其实我早已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宠爱将来必定为你指一门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择一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皇帝宠妃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要嫁与好人家为妻的。到时我会让你认爹爹为义父从甄府出嫁你娘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会入族谱。你的心愿也可了了。这样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我垂眸叹气“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我的打算告诉了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头看着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雪白泪花一滴泪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温热的触觉。浣碧垂泪唤我:“长姊。”

    我亦落泪道:“你这一声‘长姊’可晓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听到呢。”

    浣碧扑在我怀中:“我诚然不知长姊是这样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错。”又呜咽流泪:“这些日子来确是妹妹糊涂以致长姊困扰。妹妹知错以后必定与长姊同心同德。”

    我吁一口气道:“玉姚懦弱玉娆年幼哥哥又征战沙场。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姐妹。你我之间若受奸人挑拨自伤心肺那么甄门无望矣。”

    浣碧失声哭泣道:“浣碧辜负长姊多年教诲还请长姊恕我无知浅见。”

    我亲手搀了她起来道:“你娘亲的事未曾与华妃她们提起吧若是已被她们知晓只怕日后多生事端甄门会烦扰无尽。”

    浣碧摇头道:“我不曾和她们提起。数月前娘亲生日曹婕妤见我独自于上林苑角落哭泣以为是你责打委屈了我才借故和我亲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华妃引得皇上注意并不是存心要陷害长姊的。再说娘亲的事事关重大我不敢和她们说起。”

    我点头“你不说就是万幸。”又道:“你想求的她们未必能给你而我是你长姊我一定会。”

    循循又问了些华妃与曹婕妤与她来往的事才换了槿汐进来房中上夜陪伴。

第十章 闲庭桂花落

    小连子和小允子对我这样轻巧放过浣碧很是不解连槿汐亦是揣测。然而浣碧愈加勤谨小心伏侍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终于有一日槿汐趁无人在我身旁问道:“小主似乎不预备对浣碧姑娘有所举动。”她略略迟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边终究还是心腹之患。”

    彼时秋光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上的厚密青苔都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去年皇后为贺我进宫而种下的桂花开得香馥如云整个棠梨宫都是这样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红若朝霞的软毛织锦披风远远看着流朱浣碧带着宫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腌渍成蜜饯。

    我低头饮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华妃的手。只是她终究是我身边的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有的。”见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赶尽杀绝反而逼她狗急跳墙。如今我断她后路又许她最想要的东西想来镇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浅浅微笑“诚然我对她也并非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只以为当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为蜜合香的缘故却不晓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踪。如今小连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2心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槿汐无声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为小主太过仁善会后患无穷如今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论妥帖你是我身边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处不过年余为何你对我这样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么奴婢相信。”

    我失笑“这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么理由你的心是忠诚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个呵欠自从华妃被玄凌申饬冯淑仪日渐与我交好身后又有皇后扶持我与陵容的地位渐渐坐稳。然而华妃在宫中年久势力亦是盘根错节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一时间宫中渐成犄角相对之势。势均力敌之下后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安稳。

    只是眉庄的事苦无证据刘畚久寻不得眉庄也不能重获自由好在有我和冯淑仪极力维护芳若也暗中周全总算境况不是太苦。

    秋风初凉的时节虽然一袭轻薄的单衣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亦是美好的。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亦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着带些清凉。满院桂子开得浓那清甜香馥如雨渐落绵绵娆娆似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在鬓角脸颊叫人不愿苏醒。怡怡然卧在西窗下如乌亮的软绸轻散四开无数细小甜香的的桂子就这样如蝶轻轻栖落在间。

    小睡片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过来请安。黄规全被惩处后姜忠敏继任一手打点着内务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谁的便宜对棠梨宫上下一的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窝子来报答我对他的提拔。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我不由笑:“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样子小心端着。”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赐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盘底子上是一双灿烂锦绣的宫鞋直晃得眼前宝光流转。饶是槿汐见多识广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属蓝田玉的名种翠色莹莹触手温润细密内衬各种名贵香料鞋尖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圆润硕大令人灿烂目眩旁边又夹杂丝线串连各色宝石与米珠精绣成鸳鸯荷花的图案。珠宝也罢了鞋面竟是由金错绣绉的蜀锦做成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谢皇上赏赐。只是这蜀锦是哪里来的我记得蜀中的贡例锦缎二月时已到过只送了皇后与太后宫中新到的总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道:“这才是皇上对小主的殊宠啊。清河王爷离宫出游到了蜀中见有新织就花样的蜀锦就千里迢迢让人送了来就这么一匹皇上就命针工局连日赶制了出来。”

    我“哦”了一声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后便离宫周游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也好不然他时常出入宫中总会叫我想起那枚矜缨想起那份我应该回避的情感虽然他从未说起过。

    只是我害怕害怕这样未知而尴尬的情感会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瞧见。不止《山鬼》甚至连屈原的《离骚》、《九歌》与《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阁。

    但愿一切如书卷掩于尘灰之中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终究不免怀想蜀中巴山的绵绵夜雨是怎样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宫闱一角望着被局限的四方天空执一本李义山的诗词默默臆想。

    转瞬已经微笑起身因为看见姜忠敏身后踏步进来的玄凌他的气色极好瞧我正拿了那双玉鞋端详笑道:“你穿上让朕瞧瞧。”

    我走回后堂方脱下丝履换上玉鞋。玄凌笑:“虽然女子双足不可示于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这样小心。”

    我低头笑:“好不好看?”

    他赞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脚看来朕没嘱咐错。”

    我抬头:“什么?”

    他将我拢于怀中“朕命针工局的人将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没错。”

    我侧头想一想问道:“臣妾似乎没有对皇上说过臣妾双足的尺寸。”

    他骇笑“朕与你共枕而眠多日怎会不晓得这个。”他顿一顿“朕特地嘱咐绣院的针线娘子绣成鸳鸯……”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旋风自窗下入空气中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颤已经明了他对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动的。自探望眉庄回来后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他不少。他不会没有觉察到。

    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道:“嬛嬛朕哪里叫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窗外几棵羽扇枫叶渐渐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高远如璧的蓝天。我低声道:“没有。皇上没有叫臣妾不高兴。”

    他眼神中略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说过你和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唤朕‘四郎’你忘记了么?”

    我摇头“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说话只紧紧搂住我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秋寒温柔道:“你别怕。朕曾经许你的必然会给你。嬛嬛朕会护着你。”

    辗转忆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软语御书房中的承诺心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没有流泪伸手挽住他修长温热的颈。

    或许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这许多的宠里有那么些许爱也是值得的。

    待到长夜霜重雾朦时我披衣起身星河灿灿的光辉在静夜里越分明似乎是漫天倾满了璀璨的碎钻那种明亮的光辉几乎叫人惊叹。玄凌温柔拥抱我与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对烨烨明烛。他无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书信中却说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滞困。”

    我微笑不语只依靠在玄凌怀抱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诗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静默无语安静拥抱住我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个人一般。一刹那我心中温软触动不愿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许此时正身处巴山夜雨里的萧肃身影只安心地认为:或许玄凌他真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间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站在窗口赏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晕眩转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宫中种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与雪景融为一色看不出来了。”

    他随口道:“那有什么难你若喜欢红梅朕便让人去把倚梅园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宫中。”他停笔抬头道:“嗳嗳!你不是让朕心无旁骛地誊写么怎么反倒说话来乱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里有这样赖皮的人自己不专心倒也罢了反倒来赖人家。”

    他闻言一笑“若非昨夜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罚了。”

    我软语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温软笑道:“好啦我不是也为你裁制衣裳以作冬至的贺礼么?”

    他温柔抚摩我的鬓“食言倒也罢了只为你亲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录三遍也无妨。”

    我吃吃而笑横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反悔。”

    整整一个白日他为我誊抄历代以来歌咏梅花的所有诗赋我只安心坐于他身边为他裁制一件冬日所穿的寝衣。

    堂外扯絮飞棉绵绵无声的落着。服侍的人都早早打了出去两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百和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深处。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余味香料末之洒酒软之白蜜和之而制成专供冬月使用。细细嗅来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越使阁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于三国时代几经流传制法已经失散宫中也很是少见棠梨宫中所用的皆是来自陵容处。陵容的父亲安比槐在为官之前曾经经营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制薰香的秘方。陵容晓得我素来爱香便时时来我宫中一同研讨相谈甚欢。几经试验才重新做出一张制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照得满殿明亮。我有他静静相对安静得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窗外雪花纷飞的声音亦是清晰入耳。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着针线许久手指间微微涩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黄绸缎便唤了晶清拿水来洗手。

    侧头对玄凌笑说“寝衣可以交由嬛嬛来裁制只是这上用的蟠龙花纹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绣功夫实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让她来绣好不好?”

    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宫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撑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耳热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清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第十一章 巴山夜雨时

    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性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日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日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情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情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带着巴山蜀水的仆仆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亦被他平和的谈吐化作了唇齿间的一抹温文。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日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为成为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岁月便是要在这朱红宫墙脂粉队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这样一条漫漫长路一路茕茕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运的眷顾抛弃、直到我终于被新的红颜淹没。等待我的永远只有两条路得宠或者失宠。

    而他他的人生太过精彩仿佛锦绣长卷才刚刚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远非我可以比拟。

    并且我的生活中战乱已经太多对于他这样一个意外尤其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太危险我宁可敬而远之。

    安全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宫之中论才当属甄婕妤第一唯有她还能与六王对答如流。若换了本宫当真是要无言以对了。”

    冯淑仪亦笑“当真呢说实话臣妾竟听不明白王爷和婕妤妹妹说的是什么。什么蝴蝶呀庄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听得一塌糊涂。”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轻轻握我的手道:“他们在谈论《庄子》和《诗经》。”

    我温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侧脸对身后把盏的宫女道:“皇上和王爷、甄婕妤谈论良久想必口干去把甄婕妤准备的酒满上吧。”

    宫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无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彻的金黄。

    我先敬玄凌敬过皇后再敬玄清。玄清并不急于喝酒凝神端详轻轻地嗅了嗅转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说“朕与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对我用这样亲密的语气我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后有数道凌厉目光逼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蕊沥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来舒缓尴尬“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宁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爷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想必风味更浓。”言下之意我准备的酒怠慢了诸王与命妇无法体现皇家应有的风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讥讽和轻蔑只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宁和微笑道:“西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曹婕妤谦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周全。”

    我灿然笑道:“姐姐过奖了若论善解人意体贴周全妹妹怎么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贺氏道:“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想必嫔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应该到了吧。”

    贺氏欠身道:“多谢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爷分送诸将士诸将都感激皇上与婕妤心系将士士气大增哪。”

    我道:“有劳王妃费心了。边地寒苦此酒不会醉人耽误战事却能增暖驱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将士们思乡之苦吧。”

    贺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为敬皇上天纵英明为敬将士英勇杀敌愿诸位共饮此杯。”说着起身仰头一饮而尽以袖拭去唇边酒迹大声道:“好酒!”此语一出气氛大是缓和复又融洽了起来。

    我见机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举杯:“臣妾领后宫诸位妹妹贺皇上福寿延年江山太平长乐。”

    于是又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他如此为我解围。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顾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边道:“朕何时命你送酒去慰劳诸将。”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劳国事难道不许臣妾为皇上分忧么?”我微微一顿声音愈低几乎微不可闻“军心需要皇上来定恩赐也自然由皇上来给。无须假手于人。”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色嘴角还是不自觉的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我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

    然而并没有完结恬贵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节俭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听闻姐姐有一双玉鞋以蜀锦绣成遍缀珠宝奢华无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观?”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记得朕曾赐你珠宝也是名贵奢华的。”

    话音未落正吃完了糕点的淳儿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欢婕妤姐姐才赐给她的啊自然是越贵重奢华越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淳儿一派天真这样口无遮拦我急得脸色都要变了。一时间众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别人的嘴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更强大了。也亏得只有淳儿别人是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玄凌爱怜地看着淳儿“朕最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淳儿闻言自然是高兴。

    恬贵人脸上青白交加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淳儿还要追问一句:“恬贵人你说是不是?”

    恬贵人碍着在御前淳儿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作只得道:“方良媛说得不错。”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儿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说她却不以为意只朝我娇俏一笑又埋头于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这个淳儿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玄凌还这样宠着她。只是这样不知忌讳只怕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我暗暗摇头。

    可是我的劝告淳儿似乎一直没有听进去。有着玄凌的怜爱和我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想到去怕。

    家宴结束后嫔妃依次散去。玄凌独宿于仪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琐的祭天之礼和阖宫拜见太后的礼仪。

    夜深人静暖阁外的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我蜷卧于香软厚实的锦被中槿汐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缓缓入耳。太静的夜反而让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依旧灿灿而明我与玄凌曾经在此剪烛赏星。何当共剪西窗烛——我忽然想起适才在晚宴上与我话巴山夜雨的人却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却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远我不会。

第十二章 嫁娶不须啼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个宫苑中几乎都响着鞭炮的声音。或许对于长久寂寞的宫妃和生活无聊的宫女内监而言这一天真正是喜庆而欢快的。

    早起梳妆换上新岁朝见时的大红锦服四枝顶花珠钗。锦服衣领上的风毛出的极好油光水滑轻轻拂在脸颊上茸茸的痒似小儿呵痒时轻挠的手。

    起身出门佩儿满脸喜色捧了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来要与我披上。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是年前内务府特意送来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儿淡淡道:“你觉得合适么?”她被我的神情镇住不知所措地望着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风毛斗篷与我披上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我怀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阖宫朝见的日子我实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见在让我心怀敬畏的太后面前谦卑是最好的姿态。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颐宁宫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随班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觉得紧张。这是我入宫年余以来第一次这样正式地拜见太后近距离地观望她。

    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已经唤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气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听说皇上很喜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顺。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滞身边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顺。”

    太后闻言只是略微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见太后请太后再受臣妾大礼臣妾喜不自胜。”说着再拜。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宁和自若我却觉得那眼神犹如无往不在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头太后已经满面含笑:“很好这孩子的确很懂事。”

    我低头柔顺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宫中规矩幸好有太后恩泽庇佑皇上宽厚皇后与诸位姐姐又肯教导臣妾才不致失仪。”

    太后颔“不怪皇上喜欢你哀家也很喜欢。”说着命宫女取衣帛饰物赏赐与我。

    我叩谢恩太后忽然问:“你会不会写字?”

    微微愕然才要说话皇后已经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来也通书写。”

    太后微微侧目视皇后皇后噤声不再说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书写只是字迹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蔼微笑:“会写就好有空常来颐宁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

    我心中喜悦道:“只要太后不嫌弃臣妾粗笨臣妾愿意尽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当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没有保养得宜还是别的缘故正当盛年的她原来比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憔悴许多眼角皱纹如鱼尾密密扫开。许是我的错觉吧我竟觉得那被珠玉锦绣环绕的笑容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哀伤与倦怠。

    从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着槿汐被我惊动笑道:“小主这样早就醒了天还早呢甄公子总得要先拜见过皇上晌午才能过来和小主说话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确实还早呢。只是想着自进宫以来就再未见过哥哥边疆苦寒心里总是挂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会儿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应了“好”然而心有牵挂翻覆几次终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听见外头流朱欢喜的声音:“公子来了。”

    我刚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来这于礼不合。”我只好复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个宫女内监争着打起帘笼口中说着“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进来行过君臣之礼我方敢起身强忍着泪意唤“哥哥——”

    经年不见哥哥脸上平添了不少风霜之色眉眼神态也变得刚毅许多英气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旧是我在闺中时的溺爱与纵容。

    我与哥哥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哥哥道:“方才皇上已留我在介寿堂一同用过了。”

    我微微诧异“皇上与哥哥一起用的么?”

    “是。皇上对我很是客气多半是因为你得宠的缘故吧。”

    我思索须臾已经明白过来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节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宫中的元宵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边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吃食今日让妹妹多尽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没什么只是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如今看来皇上对你极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头“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皇上的恩典罢了。”

    闲聊片刻哥哥忽然迟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终于道:“进宫前父亲嘱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却不再说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给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三五女子的姓名后面是出身门第与年龄“父亲已经择定了几个人选还得请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惊“我并不认识这几家小姐呀怎么好拿主意呢。”

    “父亲说妹妹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嫔妃了总得要你择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对。如是我来择定这也是我们甄家的光彩。”说着吃吃的调皮笑:“哥哥心中属意与谁妹妹就选谁吧。”

    哥哥摇一摇头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锦帕上“我并无属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声音反而有些飘忽我疑惑着仔细一看手中的锦帕是日前陵容新绣了赠与我的绣的是疏疏的一树夹竹桃浅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浅金的四合如意云纹缀边针脚也是她一贯的细密轻巧。

    我心中一惊蓦地勾起些许前尘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欢夹竹桃花呢?”我指着名单上一个叫薛茜桃的女子道:“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书达理我在闺中时也有耳闻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离“父亲要你来选我还有什么异议?”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么能自己没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着的银调羹敲在瓷碗上“叮”一声轻响漫声道:“有主意又怎样?我记得你曾经不愿意入宫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没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说实话这名单上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是谁都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正堂暖洋如春几乎耐不住哥哥这句话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转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没和公子见面了怕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就先出去罢。”说着带人请安告退了出去。

    我这才微微变色将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复笑道:“陵容绣花的手艺越好了。避暑时绣了一副连理桃花图给皇上很得皇上欢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说:“陵容小主是县丞之女门第并不高能有今日想来也十分不易。”

    我瞧着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来道:“哥哥刚才这样说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儿去和爹爹说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略静了片刻哥哥道:“没有。”他顿一顿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声音略微低沉“茜桃是个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说着话忽然见一抹清秀身影驻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我几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语气不觉加重了三分道:“谁在外头?”

    忽然锦帘一挑却是盈盈一个身影进来笑道:“本要进来的谁晓得槿汐说甄公子也在想嘱咐人把水仙给放下就走的谁知姐姐瞧见我了。”说着道:“经久不见甄公子无恙吧?”

    哥哥忙起身见礼方才敢坐下。

    我见是陵容心里几乎是一惊想着刚才的话若让她听见免不了又要伤心不由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眼中却只留意着他们俩的神色是否异常。

    陵容却是如常的样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谨些而已哥哥也守着见嫔妃的礼节不敢随便抬头说话两人并看不出有异。

    只是这样拘谨坐着反而有些约束一时间闷闷的。锦罗帘帐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看的并不真切。

    我只好开口寻了个话头道:“哥哥要不要再来一碗汤圆只怕吃了不饱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总是有些疼痛还是少吃甜食罢。”

    “那哥哥现吃着什么药总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温和一笑“你不是不晓得我虽然是个男人却最怕吃苦药还是宁可让它疼着吧。”

    陵容忽然闭目轻轻一嗅轻声道:“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哥哥的目光似无意从她面上扫过道:“多谢小主。”

    陵容身子轻轻一颤自己也笑了起来“才从外头进来还是觉得有些冷飕飕的。”说着问候了哥哥几句就告辞道:“陵容宫里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见她走了。方坐下轻轻舀动手中的银勺坚硬的质地触到软软的汤团几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欢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礼要何时办嬛儿可要好好为哥哥贺一贺。”

    哥哥脸上是类似于欢喜的笑可是我并不瞧得出欢喜的神情。他说:“应该不会很快吧。三日后我就要回边地去皇上准我每三月回来述职一次。”冬日浅浅的阳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姿上不过是淡淡的一圈金黄光晕。

    我无法继续关于哥哥婚事的谈话只好说:“皇上都已经和你说了么?”

    他听得此话目光已不复刚才是散淡神色肃峻道:“臣遵皇上旨意万死不辞。”

    我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与慕容氏都不是善与之辈你千万要小心应对。”我的语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大正月里的你存心是要让我难过是不是?”

    哥哥宠溺地伸手抚一抚我的额“这样撒娇还像是以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长大。好啦我答应你一定不让自己有事。”

    我“扑哧”笑出声来“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儿还能没长大么。”我微微收敛笑容拿出一卷纸片递与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飞鸽传此书出去就会有人接应。”

    哥哥沉声道:“好。”

    虽是亲眷终究有碍于宫规不能久留。亲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门外忍不住红了眼圈只挣扎着不敢哭。哥哥温言道:“再过三个月说不定咱们又能见面了。”他觑着周围的宫女内监小声道:“这么多人别失了仪态。”

    我用力点点头“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欢还请哥哥多多慰问爹娘嘱咐玉姚、玉娆要听话。”我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不看哥哥离去的背影。

    折回宫时忽然看见堂前阶下放着两盆水仙随口问道:“是陵容小主刚才送来的么?”

    晶清恭谨道:“是。”

    我微一沉吟问道:“陵容小主来时在外头待了多久?”

    晶清道:“并没有多久小主您就问是谁在外头了。”

    我这才放心还是怒道:“越出息了这样的事也不早早通报来。”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说不妨碍小主和少爷团聚了所以才不让奴婢们通传的。”见我双眉微蹙终究不敢再说。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样子陪伴玄凌与我说话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过得顺意哥哥回去后就向薛府提亲婚事也就逐渐定下来了。

第十三章 珠胎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镇日无事便在太后宫中服侍为她抄录佛经。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

    清冷的雪光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

    清明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迹虽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许是因为玄凌的缘故太后对我也甚好只是她总是静静的不爱说话。我陪侍身边也不敢轻易多说半句。

    流光总是无声。

    很多时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我在她身后一字一字抄录对我而言其实是无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我轻轻道:“太后也喜欢檀香么?”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微微举眸看我“后宫嫔妃甚少用此香怎么你倒识得。”

    “臣妾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我遂把字体写的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欢。

    然而许是太后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只是偶尔她翻阅我写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年纪还轻些的缘故。”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我的脸便红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与玄凌合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他的耳语呵出的气拂在耳边又酥又痒:“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1

    我别过头吃吃而笑:“哪里有这样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时书写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过端正反而失了韵致。”

    于是笑盈盈对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双手同书。”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静静望着殿角独自开放的腊梅手中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慢里斯条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日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忆起去皇后宫中请安时她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迭书写过的宣纸我只是吃惊:“这样多皇后写了多久才写好?”

    剪秋道:“娘娘这几日写得不多这是花了三日所写的。”

    我暗暗吃惊不再言语。皇后并不得玄凌的宠幸看来长日寂寂不过是以练字打时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错。”她微阖的双目微微睁开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宠以来恐怕已经很少动笔了吧。”

    我不觉面红耳赤声音低如蚊讷“臣妾惭愧。”

    然而太后却温和笑了“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写字皇上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写字也不算什么。皇上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

    太后待我不错然而这一番话上我对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时玄凌来我宫中留宿我也择一个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皇后他只是骇笑“朕的嬛嬛这样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人也不再畏畏缩缩地犯懒不愿动弹肯到处去走走了。这日早起去给皇后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殿中笑语喧哗声不断似是十分热闹融洽。

    皇后见我进来笑着招手道:“你也来了正说得热闹呢。”

    我忙忙笑道:“可不是呢姐姐们笑得高兴可就远远把臣妾招来了。”

    我见皇后座下东座位上是华妃西位子上是冯淑仪各自下手都坐着一溜嫔妃。陵容仿佛又瘦了一圈儿湮没在诸多容光锦绣的妃嫔中毫不起眼。我行至她身边关切问:“近来你身子总不大好今日可有些精神了?”

    陵容道:“多谢姐姐挂念好的多了——”话犹未完连接着咳嗽了两声转过脸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见笑了不过是风寒竟拖延了那么久也不见好。”她说话时鼻音颇重声音已经不如往日清婉动听。

    为着感染了风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为玄凌侍寝倒是淳儿心直口快的单纯吸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儿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顾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淳儿拉着衣袖比给我看道:“我近日又胖啦姐姐你瞧新岁时才做的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紧了。”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头道:“是啊。早膳是两碗红稻米粥、三个焦圈糖包;午膳是炖得烂熟的肥鸡肥鸭子;还不到晚膳又用了点心;晚膳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炖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饶是这样还嚷着饿又吃了宵夜。”我极力忍着笑得酸的腮帮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撑得越滚圆了。”

    淳儿起先还怔怔听着及至我一一历数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过来羞红了脸跺脚道:“姐姐越爱笑话我了。”低下头羞赧地瞧着自己身上那件品红织金打彩的锦袍道:“不过姐姐说的是我可不能再这样吃了皇上说我的衣裳每两个月就要新做不是高了就是胖了。我还真羡慕安姐姐的样子总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么要紧皇上喜欢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还羡慕你能吃得下呢。”说着看陵容道:“身子这样清癯总不太好平时吃着药也要注意调理才是。”

    正说着话一旁含笑听着的恬贵人眉头一皱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众人都是一愣皇后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早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身子大不舒服?”

    恬贵人忙站起来未说话脸却先红了起来。只见恬贵人身边的宫女笑嘻嘻地回道:“贵人小主不是吃坏了东西是有喜了……”

    话音未落恬贵人忙含笑斥道:“不许混说!”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这样猝不及防的听闻回看着皇后皇后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开道:“好好!这是大喜事该向皇上贺喜了。”

    我心中大震转瞬已经冷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色说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贺喜。”转头又对恬贵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我这一语似乎惊醒了众人也不得不起身道喜众人纷纷相贺。然而在这突兀的欢笑声中各人又不免思虑各自的心思。

    一旁静默的悫妃忽然道:“可是当真?太医瞧过了没?”

    恬贵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为上次眉庄的缘故含羞点点头道:“太医院两位太医都来瞧过了。”说着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人有就是有无就是无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说着转脸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心头大恼知道她出语讽刺眉庄只碍着她是有身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着微微一笑道:“的确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气不过三五日间就有喜了。”

    身边的淳儿“哧”的一笑旁人也觉了出来嫉妒恬贵人怀孕的大有人在听了此话无不省悟过来——玄凌对恬贵人的情分极淡虽然初入宫时颇得玄凌宠爱但恬贵人因宠索要无度甚至与同时入宫的刘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争执因而不过月余就已失宠位分也一直驻留在贵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宠后玄凌对她的召幸统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头一酸她不过是这样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宠却至今日也无一点动静不能不说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地面的残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骤然从温暖的殿阁中出来冷风迎面一扑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袄子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风一吹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到脸颊上平日觉得温软今朝却只觉得刺痒难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软轿身后曹婕妤娇软一笑仿若七月间的烈日明媚而又隐约透着迫人的灼热“姐姐愚钝有一事要相询于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说出什么好话来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问便是。”

    曹婕妤身上隐隐浮动蜜合香的气味举手投足皆是温文雅致她以轻缓的气息问道:“姐姐真是为妹妹惋惜皇上这么宠爱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么今日还没有有孕的动静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贵人有孕皇上今后怕是会多多在她身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该调理一下自己身子。”

    我我胸中一凉心中恨转眼瞥见立于曹婕妤身边的华妃面带讥讽冷笑一时怔了一怔。本来以为华妃与曹婕妤之间因为温仪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着却是半分嫌隙也没有的样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来不及好好理清她们之间的纠结已经被刺伤自尊冷冷道:“皇上关怀恬贵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会调理身子姐姐也要好好调理温仪帝姬的身子才是帝姬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说着回视华妃行了一礼恭敬道:“曹婕妤刚才言语冒犯娘娘嫔妾替姐姐向娘娘谢罪娘娘别见怪才好啊。”

    华妃一愣“什么?”

    我微笑郑重其事道:“曹姐姐适才说嫔妾所承雨露最多却无身孕这话不是借着妹妹的事有损娘娘么多年来嫔妃之中究竟还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请罪。”

    曹婕妤惊惶之下已觉失言不由惊恐地望一眼华妃强自镇静微笑。华妃微微变色却是忍耐不语只呵呵冷笑两声似乎是自问又像是问我“本宫没有身孕么?”

    曹婕妤听华妃语气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子华妃用力将她的手一甩大声道:“有孕又怎样无孕又怎样?天命若顾我必将赐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顾不过也得一女罢了聊胜于无而已。”说着目光凌厉扫过曹婕妤面庞。

    曹婕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静静道:“娘娘说得有理。有无子息得宠终归是得宠就算母凭子贵也要看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说罢不欲再和她们多言拂袖而去。

    次日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晋恬贵人杜氏为从五品良娣并在宫中举行筵席庆贺。

    杜良娣的身孕并未为宫廷带来多少祥瑞初春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开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开始只是头痛热接着颈肿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宫中开始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注释:

    1唐代韦续对卫夫人书的赞誉

第十四章 时疫

    太后与皇后、诸妃的焚香祷告并没有获得上天的怜悯太医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时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死去敌人也越来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

    棠梨宫中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薄的气味宫门前永巷中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于存菊堂的眉庄也感染了可怕的时疫。

    当我赶到冯淑仪的昀昭殿时冯淑仪已经十分焦急拉着我的手坐下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早芳若来报说是吃下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人也烧得厉害到了午间就开始说胡话了。”

    我惊问:“太医呢?去请了太医没有?”

    冯淑仪摇头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尽冷落时疫又易感染这个节骨眼上哪个太医敢来救治?我已经命人去请了三四趟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你说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奴婢已经尽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们说皇上有事谁也不见;太后、皇后和几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我转头便往存菊堂走冯淑仪一见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疯了——万一染上时疫可怎么好!”

    我道:“不管是什么情形总要去看了再说。”说着用力一挣便过去了冯淑仪到底忌惮着时疫的厉害也不敢再来拉我。

    我一股风地闯进去倒也没人再拦着我到了内室门口芳若死活不让我再进去只许我隔着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经是这个样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我心头一震道:“好我只看一会儿。”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一个炭盆冒着丝丝热气昔年冬日她为我送炭驱寒今年却是轮到我为她做这些事了。帘幕低垂积了好些尘灰总是灰仆仆地模糊的样子只见帘幕后躺着个那个身影极是消瘦不复昔日丰腴姿态。眉庄像是睡得极不安稳反复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转身出去撂下一句话道:“劳烦姑姑照顾眉庄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并没有见到玄凌眼见着日影轮转苦候半日出来的却是李长他苦着脸陪笑道:“小主您别见怪时疫流传到民间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内阁大臣们商议呢。实在没空接见小主。”

    我又问:“皇上多久能见我?”

    李长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了。军国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乱揣测。”

    我情知也见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这样贸贸然撞去也是无济于事。狠一狠心掉头就走扶着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见朱影红墙下并无人来往才惶然落下泪来——眉庄、眉庄、我竟不能来救你!难道你要受着冤枉屈死在存菊堂里么?

    正无助间闻得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忙拭去面上泪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忽地往我身后一跪沉声道:“微臣温实初向婕妤小主请安。”

    我并不叫他起来冷笑道:“大人贵足踏贱地如今我要见一见你可是难得很了。今日却不知道是吹了什么好风了。”

    他低头道:“小主这样说微臣实在不敢当。但无论生什么事还请小主放宽心为上。”

    我别过脸初春的风微有冷意夹杂着草药的气味吹得脸颊上一阵阵紧的凉。我轻声道:“温大人是我伤心糊涂了你别见怪。先起来吧。”

    温实初抬头恳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头一转道:“温大人是不是还要忙着时疫的事无暇分身?”

    “是。”

    我静一静道:“如果我求温大人一件事温大人可否在无暇分身时尽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诉大人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许被人现还是大过会连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里永远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选择帮不帮我。”

    “那么敢问婕妤小主若是微臣愿意去做小主会不会安心一些?”

    我点头“你若肯帮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与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尽。”

    他不假思索道:“好。为求小主安心微臣尽力去做便是。但请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时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间。我请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宫嫔……”

    他点一点头只淡淡道:“无论她是谁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会尽力而为。”说着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远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看我眼中浮起惊喜和感动的神色久久不语。我怕他误会迅别过头去道:“大人慢走。”

    眉庄感染时疫戍守的侍卫、宫女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寻了理由躲懒守卫也越松懈。芳若便在夜深时偷偷安排了温实初去诊治。

    然而温实初只能偷偷摸摸为眉庄诊治药物不全饮食又不好眉庄的病并没有起色正在我万分焦心的时候小连子漏夜带了人来报为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连夜求见玄凌当御书房紧闭的镂花朱漆填金门扇在沉沉夜色里嘎然而开的时候那长长的尾音叫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此事成与不成关系着眉庄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礼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么事?这样急着要见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扫四周玄凌道:“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朕与婕妤说会儿话。”

    李长立时带了人下去玄凌见已无人道:“你说。”

    我伸手击掌两下须臾候在门外的小连子带了一个人进来。这人满面尘霜髻散乱满脸胡茬衣衫上多是尘土只跪着浑身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还不抬头么?!”

    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说话。那人激灵灵一抖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不是刘畚又是谁!

    玄凌见是他不由一愣转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么是你?”

    刘畚吓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终不相信沈常在会为了争宠而假怀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踪了的刘畚终于不负辛苦在永州边境找到了他将他缉拿回京城。”我静静道:“当日或许知情的茯苓已经被杖杀。刘畚为沈常在安胎多时内中究竟想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静默一晌森冷对刘畚道:“朕不会对你严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说的话若将来有一日被朕晓得有半句不实朕会教你比死还难受。”

    刘畚的身子明显一颤浑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温婉一笑对刘畚道:“刘大人自可什么都不说。只是现在不说我会把你赶出宫去想来你还没出京城就已经身异处了吧。”

    刘畚的脑袋俯着的地方留下一滩淡淡的汗迹折射着殿内通明的烛光荧荧亮。我不自觉的以手绢掩住口鼻据说刘畚被现时已经混迹如乞丐以避追杀可想其狼狈仓皇。如今他吓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悦的气味越刺鼻难闻。

    我实在忍不住随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炉里方才觉得好过许多。

    刘畚的嗓子哑颤颤道:“沈容华是真的没有身孕。”

    玄凌不耐烦“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两下头道:“其实沈常在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身孕。”他仰起头眼中略过一道暗红惊惧的光芒:“臣为小主安胎时小主的确无月事且有头晕呕吐的症状但并不是喜脉而是服用药物的结果。但是臣在为小主把脉之前已经奉命无论小主是什么脉象都要回禀是喜脉。”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声道:“奉命?奉谁的命?!”

    刘畚犹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说话。我冷笑两声道:“她既要杀你你还要替她隐瞒多久?要咽在肚子里带到下面做鬼去么?”

    刘畚惶急不堪终于吐出两字:“华、妃。”

    玄凌面色大变目光凝滞不动盯着刘畚道:“你若有半句虚言——”

    刘畚拼命磕头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当日华妃娘娘赠臣银两命臣离开京城避险说是有人会在城外接应。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杀微臣逼得微臣如丧家之犬啊。”

    我与玄凌对视一眼他的脸色隐隐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晓得他动了大怒轻轻挥一挥手命小连子安置了刘畚下去方捧了一盏茶到玄凌手中轻声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刘畚的话会不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我曼声道:“皇上细想想其实沈常在当日的事疑点颇多只是苦无证据罢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沈常在真的几日前来红那么那染血的衣裤什么时候不能扔非要皇上与皇后诸妃都在的时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还有沈常在曾经提起姜太医给的一张有助于怀孕的方子为什么偏偏要找时就没了。若是没有这张方子沈常在这样无端提起岂非愚蠢。”我一口气说出长久来心中的疑惑说得急了不免有些气促我尽量放慢声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实臣妾是见过那张方子的臣妾看过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道:“华妃——很好!那张可以证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个叫茯苓的宫女也脱不了干系。”他慢慢放低了声音露出些许悔意:“朕当日一时气愤杀了她若是细细审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声道:“皇上预备怎么办?”

    他并不接话只是叹:“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来吧复她的位分。”

    我凄惶道:“只怕一时放不出来。”

    他惊问:“难道她……”

    我摇头“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时疫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说到最后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于眉姐姐并不是极大的惩罚可是宫里哪一个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脸色行事皇上不喜欢姐姐于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践她。”

    他微微吸一口凉气道:“朕即刻命太医去为沈容华诊治朕要容华好好活下去。”说着就要唤李长进来。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请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见沈容华病重私下已经求了一位太医去救治了。”

    玄凌回顾我问:“真的?”

    我点头“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他扶我起来“若不是你冒死行此举恐怕朕就对不住沈容华了。”

    我垂泪摆“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诈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悦玄凌当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当面指责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动恨然道:“华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实不可忍。”走至门前对殿外守候的李长道:“去太医院传旨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责令华妃——降为嫔褫夺封号。”然而想了一想复道:“慢着——褫夺封号降为贵嫔。”

    李长一震几乎以为是听错了褫夺封号于后妃而言是极大的羞辱远甚于降位的处分。李长不晓得玄凌为何动了这样大的怒气又不敢露出惊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觑着我不敢挪步。

    我原听得降华妃为嫔褫夺封号转眼又成贵嫔正捺不住怒气转念念及西南战事的要紧少不得生生这口气咽下去。又听见玄凌道:“先去畅安宫说朕复沈氏容华位分好好给她治病要紧。”

    李长忙应了一声儿利索地带了几个小内监一同去传旨。

    及至无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几转几乎是迟疑着问:“嬛嬛刘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时未解“嗯?”了一声看着他问:“什么?”

    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干涩笑笑“没什么?”

    我忽地明白脑中一片冷澈几乎收不住唇际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于他“皇上以为是臣妾指使刘畚诬陷华妃娘娘?”我心中激愤口气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为争宠不惜诬陷妃子的人么?臣妾不敢也不屑为此。臣妾若是指使刘畚诬陷华妃营救沈容华大可早早行次举实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华性命垂危的时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来也未曾走远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急遽转变动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会惩处华妃。”

    我心头难过不已脱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刚才就不会有此一问。”

    他的脸色遽地一沉低声喝道:“嬛嬛!”

    我一恸蓦然抬头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凄楚一笑仿佛嘴角酸楚再笑不出来别过头去缓缓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语气微微一滞“你知道就好起来罢。”说着伸手来拉我。

    我下意识的一避将手笼于袖中只恭敬道:“谢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叹息近乎无声“慕容贵嫔服侍朕已久体贴入微。素来虽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说话抬头远远看天空星子。因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齿间顺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气逸出淡若无物。

    绢红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似淡漠寂静的鬼影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凉他终于说:“外头冷随朕进去罢。”

    我沉默跟随他身后正要进西室书房。忽然有女人响亮的声音惊动静寂的夜。这样气势十足而骄纵威严的声音只有她华妃。

    我与玄凌迅对视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厌烦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长没有那么快去慕容世兰处传旨她怎那么快得了风声赶来了难道是刘畚那里出了什么纰漏。正狐疑着李长一溜小跑进来道:“回禀皇上华……慕容贵嫔要求面圣。”

    玄凌懒得多说只问:“怎么回事?”

    李长低头道:“奴才才到畅安宫宣了旨意还没去太医院就见慕容贵嫔带了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过来要求面圣。”他迟疑片刻“慕容贵嫔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对她讲了朕的旨意没有?”

    李长道:“还没有。慕容贵嫔来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话。”

    玄凌看我一眼对李长道:“既还没有就不要贵嫔、贵嫔的唤你先去带他们进来。”

    李长躬身去了很快带了他们进来华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满脸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来无比诡异。

    玄凌嘱了他们起身依旧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神色淡漠道:“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

    华妃并没有在意玄凌的冷淡兴冲冲道:“皇上大喜。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研制出治愈时疫的药方所以特意带两位太医来回禀皇上。”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折“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么?!”

    华妃的笑容在满室烛光的照耀下愈明艳动人笑吟吟道:“是啊。不过医道臣妾不大通还是请太医为皇上讲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从口鼻而入邪气‘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过’均可产生疫气侵犯上焦肺卫与五内肺腑相冲相克而为时疫。疫气升降反作清浊相混。邪从热化则湿热积聚于中蕴伏熏蒸;邪从寒化则寒湿骤生脾胃受困而不运。脾阳先绝继之元气耗散而致亡阳。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气耗损而致亡阴亡阳。”1

    他罗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摆手道:“不要掉书袋拣要紧的来讲。”

    江穆炀听江穆伊说的烦乱遂道:“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饮食不洁所致而使脾、胃、肠等脏器受损。臣等翻阅无数书籍古方研制出一张药方名时疫救急丸。以广藿香叶、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红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黄、千金子霜制成。性温去湿温肝补肾调养元气。”

    玄凌“唔”了一声慢慢思索着道:“方子太医院的各位太医都看过了觉得可行么?”

    江穆炀道:“是。已经给了几个患病的内监吃过证实有效。”

    玄凌的脸上慢慢浮出喜色连连击掌道:“好!好!”

    正说话间华妃低声“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摇摇欲坠。我站于她身后少不得扶她一把。华妃见是我眼中有厌恶之色闪过不易察觉地推开我的手强自行礼道:“臣妾失仪——”

    近旁的宫人搀扶着华妃要请她坐下华妃犹自不肯。玄凌问道:“好好的哪里不舒服么?”

    江穆伊见机道:“娘娘听说微臣等说起古书中或许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已经几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虚。”

    此时华妃面色白眼下的一层乌青果然是没有好好休息。玄凌闻言微微一动过来扶住华妃按着她坐下道:“爱妃辛苦了。”

    华妃牵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隐现泪光“臣妾自知愚钝不堪服侍皇上只会惹皇上生气。”她的声音愈低愈柔绵软软地十分动人“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希望能为皇上解忧。”

    她轻轻拿绢子擦拭眼角泪光全不顾还有两位太医在。玄凌看着不像样子唤了几个内监来道:“跟着江太医去先把药送去沈容华的存菊堂再遍宫中感染时疫的宫人。”

    江穆炀与江穆伊当此情境本就尴尬无比听闻这句话简直如逢大赦赶忙退下。

    华妃一怔问道:“沈容华?”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经下旨复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错怪她了。”

    华妃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该好好补偿她才是。”说着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场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着她看似无神的双眸“多谢华妃娘娘关怀。”

    华妃横睨了我一眼声音愈低柔妩媚听得人骨子里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宽恕臣妾昔日鲁莽但请皇上不要再为臣妾生气而伤了龙体。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关系着西南战事更关系着天下万民啊。”

    玄凌叹气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愈时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赏罚不明的人。”华妃闻言哭得更厉害几乎伏在了玄凌怀中。玄凌也一意低声抚慰她。

    我几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势的华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觉得无比尴尬刺心眼看着玄凌与华妃这样亲热眼中一酸生生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我默默施了一礼无声告退玄凌见我要出去嘴唇一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怀抱着华妃柔声安慰她。柔软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绵软无声我轻轻掩上殿门。外头候着的李长急得直搓手见我出来如同逢了救星一样忙道:“小主。这……皇上要处置两位江太医和华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传啊。”见我面色不好忙压低了声音道:“这话本该奴才去问皇上的可是这里面……”他轻轻朝西室努了努嘴:“还请小主可怜奴才。”

    我低声道:“看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恶不堪径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耳垂上翡翠耳环的繁复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珠玉相碰时出刺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诚然他是对的或者说他从没有错。他必须顾虑他的天下与胜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对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内心对他所为的不满尽管我的面容这样顺从而沉默。

    翌日玄凌来看我时只对我说了一句:“朕要顾全大局。”

    我手捧着一盏燕窝轻轻搅动着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见他眼下同样一圈乌青心里暗暗冷笑据说华妃昨晚留宿在了仪元殿东室侍寝想来他也没有睡好了。

    后宫之中女人的前程与恩宠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与床第相关。两情缱绻间或许消弭了硝烟;或许我不知该不该这样说了结了一桩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最后他自己也尴尬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际没有办法。沈容华的事朕没有忘记亦不会轻轻放过。”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要紧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连着好几日玄凌再没有踏足我的棠梨宫。淳儿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着新开的杏花。那花开得正盛灿烂若流霞轻溢横飞仿佛连天空也被它映得红了。我依旧是旧时的衣着湖水绿的衣裳虽衬春天而今看来却与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儿嘟着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不会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儿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鬓边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脸笑:“忘记了我也不会忘了你呀小机灵鬼儿。”

    淳儿到底把花插在了鬓边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轻轻笑道:“皇上不来也好来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规矩束着好没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疯魔了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么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个欺君之罪。”

    淳儿忙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觉并没其他人方拍着胸口笑道:“姐姐吓唬我呢。咱们去看杜良娣吧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起来了呢。”

    我点点头与她同行而去。

    其时风过正吹得落红缤纷如雨恍若雨水摇落瞬间打湿了我的心情。我仰头看着那满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来了。

    注释:

    1摘自《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略加改动。

第十五章 谁家花开惊蜂蝶

    心情不好连着饮食也清减了不少只是恹恹地没有胃口那幅春山图没绣了几针就觉得腻烦无比随手搁了就去伏到榻上躺着。

    听见夜半冷雨敲窗淅淅沥沥的恼人便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益难过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一般浣碧服侍我更衣时吓了一跳道:“小姐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瞧瞧这脸色不大好呢。”

    我挣扎着起身道:“不必想是这两天忽冷忽热地着了凉这时候去请太医来耽搁了给皇后请安不说难免要给人闲话说我装腔作势。等给皇后请安回来喝一剂热热的姜汤就好了。”

    浣碧有些担心地瞧着我道:“那奴婢多叫两个人陪着小姐出去。”

    起来便往皇后宫中请安不料今日玄凌也在请过安坐下闲话了一晌玄凌见众人俱已来齐方指着华妃道:“宫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华妃功不可没。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后宫之权。”这话听在我耳中心口越难过只是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暗暗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能作。

    华妃盈盈起身道:“谢皇上。”

    她的气色极好很是润泽仿佛是知道玄凌要复她权位打扮的也异常雍容妩媚艳光四射。玄凌道:“华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协助皇后。”

    一句话如石击心几乎咬住了嘴唇我不愿见到的终于来了。前番诸多心血竟是白费了。我强忍住心头气恼随众人起身相贺华妃皇后亦淡淡笑道:“恭喜华妃妹妹了。”

    华妃甚是自得顾盼间神采飞扬。然而皇后话音未落玄凌却已含笑看着冯淑仪道:“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顿一顿道:“淑仪冯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册为正二品妃赐号‘敬’。”

    突然之间被册妃冯淑仪不由愣了片刻玄凌道:“怎么高兴傻了连谢恩也忘了。”

    冯淑仪这才省悟过来忙屈膝谢恩玄凌又道:“册妃的仪式定在这月二十六。敬妃你与华妃是同一年入宫的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冯淑仪向来所得宠爱不多与华妃不可相提并论。如今乍然封妃又得协理后宫的大权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她向来矜持也只是含蓄微笑一一谢过。

    如此一来华妃的脸上便不大好看。我转念间已经明白我入宫时间尚浅自然不能封妃与华妃抗衡玄凌为怕华妃势盛故而以冯淑仪分华妃之权制衡后宫。

    我于是笑盈盈道:“恭贺敬妃娘娘大喜。”这句话可比刚才对华妃说的要真心许多。

    恭送了玄凌出去众人也就散了。华妃重获权位少不得众人都要让着她先走。

    我坐于软轿之上抬轿子的内监步履整齐如出一人。我心头喜忧参半喜的是冯淑仪封妃忧的是华妃复位来势汹汹只怕冯淑仪不能抵挡。

    心里这样五爪挠心的烦乱着连春日里树梢黄莺儿的啼叫也觉得心烦便道:“去存菊堂看沈容华。”

    小允子吓了一条忙打着千儿道:“恕奴才多嘴容华小主尚未痊愈咱们还是不去的好。何况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吧。”

    我道:“我没有事。再说怕什么呢多多焚了艾草就是。那些宫人们不也在服侍着么?”

    小允子陪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小主千金之体……”见我冷着脸终究不敢说下去于是掉了头往存菊堂走。

    冯淑仪封为敬妃虽然圣旨还未正式下来但是玄凌口谕已出一时后宫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贺喜一旁的存菊堂更显得冷清。我进去时里头倒也安静整齐已收拾成旧日雅致的模样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几个小宫女在炉子上炖着药浓浓的一股草药气见我来了忙起身请安。

    走进去却是芳若在里头伏侍白苓与采月陪在下。我微笑道:“听说皇上特意让姑姑在这里伏侍到眉姐姐病愈可辛苦姑姑了。”

    芳若笑着答道:“小主这样说奴婢可承受不起。”说着往床榻上一指“容华小主今日好多了呢小主来得可巧。”

    我道:“是么?”也不顾小允子使劲儿使眼色便在床前坐下道:“姐姐今儿好多了。”

    眉庄气色比那日好了许多半睁着眼勉强向我微笑我怕她生气故意略去了华妃复位的事不说只拣了高兴的话逗她开心。

    眉庄静静听了一晌我微笑道:“冯淑仪成了冯敬妃你也好了如今又是容华了。”

    眉庄的笑容极度厌倦用手指弹一弹枕上的花边道:“是不是容华有什么要紧和常在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称谓罢了。我真是累……”

    我想着她病中灰心又在禁足时受了百般的委屈难免有伤感之语故而宽慰道:“姐姐的气色好多了不如也起来走走罢。外头时气倒好空气也新鲜。”

    眉庄只是懒懒的“我也懒得去外头见了人就烦。倒是这里清清静静的好。”

    正说话间温实初进来请脉问安冷不防见我在倒是有些尴尬进退不是。我笑道:“温太医生分了从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还没多谢你眉姐姐的病全亏你的妙手回春。”

    温实初道:“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何况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微臣才能在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

    我微笑:“温太医的好脉息太医院尽人皆知大人又何必过于谦虚呢。”

    他笑着谦过坐下请了眉庄的手请脉。眉庄的五根指甲留得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过的浅红痕迹芳若过来覆了一块丝帕在眉庄手腕上。

    温实初的手才一搭上眉庄的脸微微一红落在略有病色脸上又被绯红的床帐一映竟像是昏迷时异样的潮红一般。眉庄抬起另一只手抚顺了鬓道:“你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

    这一来连温实初也不好意思抬头了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道:“小主是病人原不计较这个何况皇上本就吩咐了让微臣随时进来候诊的。”他终究不安:“是微臣疏忽了。”

    眉庄见他这样便道:“也罢了。前些日子病得这样重什么丑样子你都见过了。”

    我掩口笑道:“姐姐纵然是病了也是个病美人。西施有心痛病可是人家东施也还巴巴地要效颦呢。可见美人不分病与不病都是美的。”

    眉庄笑得直喘气温实初也红了脸。我忙笑道:“我这位容华姐姐最是端庄矜持注重仪容的了按理说太医请脉咱们是要在帐幔后头的只是一来这病是要望闻问切才好二来到底太医照顾姐姐这些日子了也算是熟识的。咱们就不闹那些虚文了。”

    温实初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事道:“只吃清粥小菜虽然清淡落胃终究也没什么滋养况且小主你的肠胃不大好更要好好调理才是。”

    眉庄道:“油腻腻的总是吃不下也没什么胃口。”

    温实初温言道:“药本是伤胃的东西但是胃口不好这药吃下去效力也不大。”他想一想道:“微臣给小主拟几个药膳吧。”说着看着我道:“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不如拿参须滚了乌鸡吃最滋阴养颜的又补血气。”

    眉庄倦容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小家子气用棵山参就好了又不是吃不起巴巴的要那些参须做什么。”

    温实初陪笑道:“容华小主有所不知婕妤小主一向血虚山参补的是气虚两者不同。如今又是春日里、比不得冬天一棵山参下去且不说坏了乌鸡的味道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但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二者密不可分用些参须反倒有调理之效。”

    眉庄道:“你说的倒是有理。那你瞧瞧我该吃些什么?”

    温实初道:“枸杞子、薏苡仁、山药健脾益气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缓和肝气郁结和胃痛小主是很适宜的。”

    我道:“多谢你费心了。”

    眉庄宛转望我一眼咳嗽了两声方淡淡笑道:“你呀总是让人肯为你费心的温太医说是不是?”

    温实初只说:“微臣分内的事罢了。”说着告退了出去方走至门外伸手把半开的窗掩上了对采月道:“这几日风还是凉早起晚间都别开着你家小主禁不起中午开上透透气就好了。”

    采月笑着道:“大人真是比咱们还细心。如今算过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来替我们小姐诊治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腾呢。”

    温实初亦笑回头道:“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顾的敢不尽心么?”

    我听着他们说话回头见眉庄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说话我以为她说了半天话累着了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劝她睡下。眉庄看我道:“你的气色却不好是怎么了?”

    我忙掩饰道:“没有什么夜里没睡好罢了。”

    眉庄歪着身子道:“没睡好的情由多了你不肯说也算了。我虽在井里坐着外边是什么样天气也不是全然不知那一位这几日怕是风光无限呢。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该保重着点。”说着略顿一顿“听说陵容身上也不大好?”

    我不想她多着恼于是说:“风寒而已也不是特别要紧。”

    眉庄道:“虽说时疫已经不那么要紧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她以歌喉得幸伤了嗓子就不好了。”

    我道:“我叮嘱着她小心也就是了。只是送去的药不知有多少了也不见好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关。”

    我见她神情有些倦怠也不便久坐便要告辞。眉庄道:“你去吧没事也不必常来过了病人的病气就不好了。我也怕见人心里头总是烦。”

    我想一想笑道:“也好你好好养着。下次就是你来看我不必我再来看你了。”

    我走至外院见温实初正在指点宫女调配药材见我出来忙躬身行了一礼我朝他使一使眼色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果然没过多久见他匆匆跟出来了我微笑道:“刚才说话不方便有劳大人你这一趟了。”我慢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了治疗时疫之术且擅长如此。难免叫人疑惑。还说是华妃连夜帮忙翻的医书——华妃律例文章还懂些若论医道只怕她要头疼死。”

    温实初寻思片刻慢慢道:“若微臣说这治疗时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笔小主信么?”

    我道:“我信。你有这个能耐。只是这方子为何到了他们手中?”

    他道:“微臣只写出大半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只收在了太医院的箱屉里又忙着照看沈容华——只怕他们看见了顺手牵羊。他们想来也补了些药材进去只是不擅长这方子未免制得太凶了些。所以我给沈容华用的是温补一些的。”

    我点头道:“你没有错这个时候他们有大功想来你说出去也没人信反而说你邀功心切。你放心这事我自有理论。”我微微一笑“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办了。鸟尽弓藏只怕大人你的好时候就要来了。”

    过了几日去皇后宫里请安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是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多是“姚黄”、“魏紫”、“二乔”之类的名品。

    众人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嫔妃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

    华妃复起敬妃被封杜良娣有孕三人自然风头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娣最为矜贵。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凭子贵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独赐了杜良娣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好。”

    杜良娣谢过了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我与杜良娣站得近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

    杜良娣轻笑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灵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我很是喜欢呢。”

    她洋洋说了这一篇话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杜妹妹真是体贴。”

    杜良娣道:“姐姐若是喜欢我便赠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

    杜良娣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气妹妹也就不勉强姐姐收下了。”

    我心头不快口中只是淡然应了一声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着吧顶好拿个香案供起来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说着全不顾杜良娣气得怔扯了我就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谁没有怀过孩子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

    我忙劝道:“欣姐姐消一消气吧如今人家正在风头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气呢?”

    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问道:“欣贵嫔在说什么呢?”

    旁边悫妃听得我与欣贵嫔说话忙岔开了道:“日头好的很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皇后微笑道:“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来了成日要抱着。甄婕妤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说着命宫女绘春去把松子抱了出来。

    我微笑道:“臣妾实在胆小让皇后娘娘见笑。不过松子在悫妃娘娘手里的确温驯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这狸猫也是认人的。”

    悫妃陪笑道:“娘娘说笑哪是娘娘把猫调教的好才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转眼绘春抱了松子出来阳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过一样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确妙手一只猫儿也被您调养的这样好那毛似缎子一样。”

    绘春把狸猫交到悫妃手中敬妃道:“我记得悫妃姐姐早年也养过一只猫叫‘墨绸’的养的可好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姐姐很会待这些小东西。”说着奇道:“这猫儿怎么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悫妃伸手抚摩着松子的扭动的背脊笑道:“难怪它不安分春天么。”说着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欢的后来有了皇长子太医就叮嘱不能老养着了于是放走了。”悫妃说话时手指动作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别人养猫儿狗儿的敬妃姐姐却爱养些与众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进去吓了一跳敬妃姐姐的大水晶缸里竟养了只老大的乌龟呢。”

    敬妃笑着道:“我不过是爱那玩意儿安静又好养不拘给它吃些什么罢了。我原也不能费心思养些什么手脚粗笨的也养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说自己手脚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说的这样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来就只有更不是了。”众人说得热闹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华妃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听得这边说话朝我轻轻一哼道:“冯淑仪还没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这样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唤未免也殷勤太早了。”她一笑斜斜横一眼冯敬妃道:“又不是以后没日子叫了急什么?”说着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我正要反驳奈何胸口一闷眼前一阵乌黑金星乱转少不得缓一口气休息。敬妃转脸不言其余妃嫔也止了笑讪讪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华妃你也太过较真儿了。有没有正式封妃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心里头认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说是不是?”

    华妃脸色一硬仰头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气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没福气的差上一时一刻终究也是不成。”

    皇后却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对敬妃道:“今日已经二十三了不过两三日之间的事便要册封你自己也好准备着了。”又对华妃道:“敬妃哪里是没福的呢她与华妃你同日进宫如今不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帮着妹妹你协理六宫事宜妹妹有人协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宫更是个有福的乐得清闲。”话音刚落众人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

    华妃也不接话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这牡丹花开得倒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若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华妃此语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华妃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愈衬的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皆知粉红为妾所用正红、嫣红为正室所用此刻华妃用红花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尊卑颠倒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为难华妃却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诗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

    皇后正尴尬见我解围随口道:“你念吧。”

    我曼声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未念完皇后已经释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好个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不及牡丹国色天香。”见华妃脸上隐有怒气遂笑道:“今日本是赏花华妃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

    华妃强忍怒气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十分名贵。

    华妃犹不觉得身后曹婕妤“哎呀”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敬妃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机灵的内监扶住自己却被撞的不轻。

    眼看皇嗣无恙幸好避过一劫皇后与敬妃都松了一口气。我一颗心蓬蓬地跳个不止一瞥眼望去悫妃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松子的毛仿佛刚才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幸好杜良娣没有事。”话还未说完忽然悫妃厉声一叫手中的松子尖声嘶叫着远远扑了出去众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见松子直直地扑向杜良娣方向。那狸猫平日养得极高大肥壮所以去势既凌厉力道又大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

    本来珍珠散落满地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松子窜出的突然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杜良媛自己也是吓呆了。我只晓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时更要避开几步。忽然身后被谁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只觉得重重一扑向外跌去直冲着杜良娣的肚子和飞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松子。我吓得几乎叫不出声来杜良娣也是满脸惊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来叫人没来由的觉得圣洁。我心底一软忽然想那里面会是个怎样可爱的孩子。来不及细想我一横心身子一挣斜斜地歪了过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个身子滚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脸颊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得死命咬牙忍住与此同时惊呼声盈满了我的耳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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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是最残酷的斗争……而后宫,是残酷的密集地……我想写的,不过是寂寂深宫中一个关于爱情和斗争的故事……后宫甄嬛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后宫甄嬛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后宫甄嬛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