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曾记烛影摇红夜(五)
慕容雪喝道:“进来!”
那边已有宫人急急奔到门前,一边为桑夏开门,一边垂手侍立于槛外听候吩咐。
林氏知道桑夏是慕容雪跟前最得用的心腹,顿时松了口气,忙退开两步,让桑夏上前侍奉妲。
桑夏将小小的黑漆填金托盘放到案上,自其中捧起一粉彩花鸟纹掐金药碗,奉到慕容雪跟前禾。
黑褐色的药汁,犹自冒着腾腾白汽。
本就压抑的殿宇里,苦涩药味弥漫,入鼻后那涩意便流转着吸入五脏六腑,满怀都只剩了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苦味。
慕容雪没有接,甚至没有看向那药。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桑夏,然后猛一甩袖。
桑夏的惊叫声里,滚烫的药汁倒扣于她身上,顺着靛青的衣衫一路淋漓到乌黑闪亮的地面。
林氏愕然,“娘娘……”
桑夏惊得一顿,连忙跪倒在地,说道:“奴婢该死!是奴婢……是奴婢没端稳。娘娘有没有烫着?”
慕容雪盯着她,忽“桀”地一声冷笑,却似自地狱中发出般森寒可怖。
“好个忠心的女侍,好个体贴入微的女侍,好个……善解人意到让主人再也离不开的女侍!一步一步,就这样算计着!算计着这二十多年的主仆情分,来还不如许思颜许给你的几句空头承诺?”
她抬脚猛地一踹,竟将桑夏踹倒在地,厉声问道:“许思颜,或者萧木槿……到底答应了你什么?难道给你那个又脏又臭的道士,就能让你这样出卖我?你……你这贱婢,便这么缺男人?”
桑夏惊恐伏地,连连叩首道:“娘娘……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不懂,不懂!”
慕容雪靠在椅背上,惨淡地呵呵而笑。
“不懂么?我也不懂,不信……可偏叫我发现,前些日子你借口不适早早休息,却在关门之后悄悄穿着太监服饰出现在那个臭道士住的谨德殿!你竟送上门去让那臭道士睡!近日我特地吩咐了,只吃丸药,不吃煎药,你昨天还记得不要煎药呢,偏偏在这关头煎了药送来?在想着借机听听我这里说什么,好一转头告诉你的新主人吧?”
桑夏忽然静了下来,直.挺.挺地跪着,却没有退缩之意。
慕容雪继续道:“短短几日内,我安插在宫中各处的眼线和亲信都被有心人火速清除,或调走,或告病,或失踪,以至于慕容府想联系我都联系不上!恰好沈南霜失踪,我原来还猜着是这贱人两面三刀,假意投靠我,暗中在为皇帝办事。可这两日越看越不对劲。沈南霜才来多久?她知道的事能有多少?有的人,除了死了的香颂,连嫁了的浅杏都未必清楚,她又怎会知道?”
桑夏抬头,难得地正面看向她,正面对着慕容雪愤怒的指责。
她脸色雪白,黑眸蒙雾,偏在雾气后有什么灼灼闪亮,似要燃烧起来。
“不错,太后的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但并不是最近,已经……七年了!其实,太后有哪些眼线,暗中有过怎样的动作,皇上早已了如指掌。”
“你!你这贱婢!”
慕容雪狠狠一耳光,将桑夏甩到在地。
她的一双眸子,恨不得生出一对银钩来,把眼前女侍的心肺给钩出来,瞧瞧到底是怎样的漆黑毒辣,居然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背叛之事来。
“桑夏,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虽不是后宫嫔御,可后宫有谁敢小瞧你?吃穿用度又有谁比得上?每年份例加赏赐,寻常那些有品阶的宫嫔都还比不上吧?”
桑夏擦着嘴角流出的鲜血,忽笑了起来,“太后只让我扪心自问,不知自己可曾扪心自问?皇上早已了解太后暗中所做的一切,甚至知晓当年太后利用我们传播流言污蔑他的生.母!可他从来不说,从来装作不知道、不明白。只要太后依然对他温慈和煦,只要太后没有真正向他动手,皇上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就在那里看着,和先帝那样冷眼看着,太后为培植自己势力、为满足慕容家的野心所做的一切。只要不伤及大吴的根基,不伤及许家的命脉,他愿意做太后一辈子的孝子!可太后对他做了什么?”
她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脊梁跪在慕容雪跟前,笑道:“他愿做太后的孝子,由着太后踩着他的皇权挣得满门富贵,权倾天下。可太后满足了吗?太后还要夺他的江山,谋他的性命!不仅如此,还千
方百计诱皇后出宫,要斩草除根,连他的妻儿都不放过!奴婢敢问太后,与太后所做的比较起来,奴婢所做的,算是绝情吗?”
慕容雪胸口又开始发闷,右手捏成拳,“砰砰”击在案上,哑着嗓子叫道:“绝情?我这叫绝情?桑夏,我原以为,至少你们这些老跟着我的,应该懂我心思!”
桑夏“咯”地一声笑,“太后的心思,谁不知晓?太后恋慕先帝,一手把先帝扶上皇位,盼着先帝能像对蜀国的夏后一样对你。可惜,你是痴情种,先帝更是!他对你处处敬重依随,独独无法给你那份你想要的感情。为抚平你心中那点缺憾,他差不多将大吴江山的一半送给了慕容氏。——大臣保护继任新帝登基,那不是份内之事吗?历代登基后诛杀功臣的都大有人在,怎么就你慕容家可以权倾天下,无视皇权,还视作理所当然?先帝已经做得太多了,太多了!可太后呢?太后知足了吗?”
慕容雪的面色由白转青,“我与先帝的事,轮不到你来评说!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忠君才背叛我!一个连跟了二十多年的主人都能背叛的人,我不信她能有多么的忠心爱国!”
桑夏终于笑得有了几分虚弱,“我自然没那么伟大。什么君,什么国,什么太后皇上,和我小小女侍又有什么关系?我终究……只为我自己罢了!”
慕容雪咬牙切齿,“果然……就为那个臭道士!”
“对,就为那臭道士。”
桑夏凄厉地看向她,“人人笑他疯癫狂妄,连我父母后来都不待见他,迫不及待要我和他退婚。可他从小就是我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哪怕成了臭道士,也是道士里的独一无二。当年我入慕容府,就是为了躲避父母逼婚……”
她双目蕴泪,已是无限苦涩,“当年娘娘还是慕容府郡主的时候,我曾跟娘娘诉说过从前之事,郡主那时多温柔可亲,多善解人意啊,百般劝慰,又说什么会为我作主,绝不让人逼嫁,若他肯回头,便成全了我们……可后来呢?他终于回来了!他虽然疯癫更甚,可待我的心始终如一,不知设了多少法子才得以向太后表达求娶之意,却被太后一口回绝!”
慕容雪怒道:“我特地叫人相看,他那模样……他那模样连最下等的宫女都配不上,何况是你?不想我一番好意,被招你恨成这样!早知你这样自甘下.流,我入宫前便该把你配个小厮打发走!”
桑夏笑道:“可不是!这就是太后最真实的想法!若不能为你所用,哪怕从前答应得再好,也可翻脸无情!配个小厮,或转手发卖,都是无关痛痒的事儿!可若还有用,你必定是要留下的。我侍奉太后太久了,太后早就用顺手了,何况我也知道得太多了!别说顾无曲长成那样,就是真的一表人才,太后也万万不肯把我送出宫的吧?顾无曲那笨蛋,居然让我自己和太后说要走。可我是不是把太后看得太清楚了?我敢打赌,若我说了,太后必定满口答应,然后在我出宫前喂我一壶鹤顶红!浅杏幸运,嫁的是临邛王的心腹近侍,不怕泄露消息,反能充当太后在宫外的眼线;而芳音……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宫中一时死寂,只听得慕容雪急促的喘息,和桑夏喉间发出的低低冷笑。
林氏白着脸,战战兢兢地问:“太后……太后娘娘,要不要再服一粒丸药?”
慕容雪双目尽赤,抻着脖子喘气,却道:“不用!我死不了!在你们死之前……我都死不了!”
林氏失色。
而慕容雪已高喝道:“来人!把桑夏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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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深,万里腥风送鼓鼙(一)
早有管事太监领内侍们在外候着,听到一星半点,亦是惶恐不已,闻言忙进来拖桑夏。
这时,慕容雪端了端坐姿,咬着牙一字一字道:“桑夏秽乱宫廷,还造谣惑众,诬蔑哀家,罪在不赦,即刻……杖毙!”
“是!禾”
内侍再不敢怠慢,忙拖了桑夏便走。
桑夏含恨怒视慕容雪,一路被拉出殿去,居然不曾求饶一声妲。
慕容雪愈怒,却笑道:“你放心,念在主仆一场,哀家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待会儿……最晚明天,哀家会送那臭道士去见你!桑夏,黄泉路上,慢些儿走!”
桑夏已被拉到殿外丹陛之上,然后蓦地僵住,奋力挣扎起来。
“慕容太后……慕容雪!你好歹毒!这样歹毒的心肠,先帝肯多看你一眼才是怪事!怪不得他死了也不要看你,不要看你这老妖妇,老毒妇!”
越是心腹之人,越是知晓其命门所在。
慕容雪脸上的得意尚未及显出半分,便被她尖锐的话语刺得如万蚁攒心,只喝道:“你们还等什么?先给我剪了她舌头!”
内侍忙乱应了,急摸来把大剪子,几个人一齐动手,七手八脚将乱挣的桑夏压住,用力掰开她的嘴,便将剪刀扎了进去……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里,鲜血泉喷而出……
“住手!”
忽闻得一声怒斥,便见两道人影闪过,飞快将压住桑夏的内侍尽数踹开,夺出桑夏。
管事太监大惊,正要怒骂时,一眼瞧见他们身后的身影,顿似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残肢和血雨,生生地将所有的斥骂咽了下去,甚至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
“皇后娘娘!”
当日先帝大行,皇后遇袭,醒来后亲将害她之人当着众宫人斩作数十段,血花如雨伴着荼蘼纷飞的景象至今都是宫中的噩梦。
这个来自异国的皇后,无疑是宫中最可怕的人。宫人惧她,犹甚于慕容太后。
此时,木槿松松绾着个偏髻,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浅绯色云肩通袖鸾凤纹夹袄,系月白色江海山崖纹襕裙,她的通身装束淡雅却不失贵气。一双清莹黑眸无所畏惧地扫过慕容雪,她才看向桑夏,“桑夏姑姑怎样了?”
出手救桑夏之人正是她的随侍青桦、千陌。见她相询,青桦已急忙检查了,答道:“舌尖被刺破了,应该扎得颇深,得尽快止血。”
木槿道:“立刻送去我宫里,传太医诊治。——若再晚来片刻,只怕这舌头已经被活生生剪下来了吧?”
慕容雪端坐于内,冷冷高喝道:“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没规矩,到哀家宫里来大呼小叫!我德寿宫处置一名小小女侍,还需向谁通禀不成?”
木槿黑眸一转,似这才注意到慕容雪,圆圆脸庞上顿时堆上笑来,这才在如烟陪伴下入内见礼,“儿臣见过太后娘娘!”
慕容雪眼见她行礼,也不叫人挽起,只向林氏道:“再替我倒盏热热的茶来,心口疼,还需吃两粒药丸才好。家门不幸,尽出些不肖不孝目中无人之辈,委实让人生气。”
林氏应了,一边去倒茶,一边却看向木槿。
算来林氏是太后之嫂,木槿却是儿媳。
此时此刻,但凡是个知书识礼的,都该抢上前来服侍婆婆才对。
如若不然,传出去当真是不肖不孝、目中无人了。
木槿浑然未觉,已自顾站起身来,向林氏微一躬身,笑道:“本宫身子不便,多谢王妃体恤,代为照顾太后!”
林氏怔了怔,只好垂目行礼,“皇后娘娘言重了!”
当着面色不善的太后,她甚至连“娘娘怀.孕辛苦”之类的客套话都不敢说,急急捧了茶送到慕容雪跟前。
木槿环扫四周宫人,又道:“我说太后为什么生气,连跟了二十多年的桑夏姑姑都不肯饶过,原来是德寿宫这些下人太不知趣,听说广平侯谋反,便个个跟红顶白,连一口水都不替太后倒,逼得咱们临邛王妃亲身过来服侍!可你们也不想想,便是慕容家个个都反了,太后依然是皇上的母亲,岂是你们这些人可以不放眼里的?”
慕容雪刚将茶端到手里,闻言不觉沉下脸,喝道:“萧木槿,哀家这
德寿宫,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有心将那该千刀万剐的桑夏留下处置,可惜那边阶下早有禁卫军奔入,迅速将桑夏带走。
如今宫中内外眼线几乎被清扫一空,手边并无兵马可用。纵然还有几名高手,也无法与带了禁卫军前来的皇后硬拼。
显然,木槿有备而来,铁了心要救走桑夏。
也许,还打算做点别的什么事……
更可恶的是,木槿居然堆出了一脸体贴的笑容,目中甚至带了几分天真,侧了头瞧向慕容雪,仿若不解般问:“太后娘娘,儿臣处处为你着想忧虑,娘娘为何不肯领情,处处为难于我?莫不是还在为慕容才人之事生儿臣的气?哎,她陷害儿臣,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太后娘娘不会为了娘家亲戚,就千方百计和怀着您皇孙的儿媳作对吧?”
“你!”
慕容雪气得胃都连着心脏疼起来。
颠倒是非,指鹿为马,说的就是眼前这个卑.鄙下.作恶.毒无.耻的可怕女人吗?
木槿眉目温良,继续叹息道:“即便太后娘娘不高兴,儿臣还是要说。太后有心疾,此时就该在佛前修心养性才是。这些宫人么,不听话跟儿臣说一声,儿臣自然帮你处置,何苦自己大动肝火,引发心疾不说,还得连累太后得个不仁不慈的恶名!”
慕容雪眼前一阵昏花,几乎把唇边咬破,才哑着嗓子怒斥道:“你才是恶妇!恶媳!”
木槿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白玉小瓶来,放到慕容雪桌上,说道:“太后果然身边没什么好人,估计平素没事都在挑拨太后与儿臣关系了吧?可儿臣却还记挂着太后的心疾呢。瞧瞧,听说太后不喝煎药,儿臣特地让顾无曲炼制了治心疾的丸药呢、,听说比太医院配得要强不少。话说,虽然太后不喜欢他,可他还记挂着桑夏,药里应该不敢动手脚,顶多吐点儿口水罢了,太后娘娘尽可放心服用!”
“你……给我滚!”
慕容雪再也受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人已倒了下去。
木槿盯着她,叩了叩书案,才吩咐道:“传太医!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务必将太后救过来!儿臣向来一片赤子之心,皇上更是纯孝之极,怎舍得让太后出事呢?”
那边急忙去找太医时,木槿已扫过德寿宫那些不由自主瑟缩起来的宫人,说道:“既然德寿宫的宫人连太后都照顾不好,倒是挑拨离间拿手,看来都留不得了!传话给崔稷,让禁卫军先将这里的宫人都带出去吧,回头本宫会和皇上商议,另挑好的来服侍太后娘娘!”
宫人大惊失色。
管事太监终于按捺不住,强自镇定走上前,谏道:“皇后娘娘,这边的宫人都是跟了太后多少年的,都调走了,新来的岂会了解太后的喜好脾性?太后又怎会习惯?若是传扬开去,只怕那起小人不明究里,又会信口雌黄,毁谤皇后娘娘清誉。不如等太后娘娘醒来再作商议可好?”
“正因为有那起小人整天信口雌黄,挑拨生事,本宫才要好好整治整治呢!本宫偏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多嘴多舌,正好剪了喂狗!”
木槿不以为意地笑着,忽转眸问道,“陈公公,听说上回拿《帝策》到瑶光殿把本宫引出去的那位听蔓,是你远房侄女,还是你介绍入宫的?想来此事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管事太临脚一软,已扑通跪倒在地,“皇后,皇后娘娘明鉴,听蔓虽是我远房侄女,可素日.她只在安福宫住着,老奴……老奴一年也见不着她几次啊!”
木槿冷笑,“如此更可疑。既是你介绍的,当然会处处照拂,为何把她送到毫无前途可言的吉太妃那里当差?可见其中必有蹊跷!来人,押送刑部细细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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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深,万里腥风送鼓鼙(二)
“冤枉,冤枉啊!”
管事太监还在叫时,那边禁卫军已经冲到殿外值守,只闻木槿一声吩咐,便已大踏步冲入,把他拖了便走。
木槿继续道:“还有位王女史,有个同村太监在玄武门当差,专事替太后和慕容府中间传讯;还有位先帝的郦才人,也是素日跟在太后身后的,她有个哥哥在卫白川手下?还有个叫媚儿的女侍,听说生得一点也不媚,却有一身好功夫,去年太后生辰那日,便是她在角门内预备了蛊虫,想暗害我和蜀国国主?”
她不紧不慢一桩桩道来,下面已经混乱一团妲。
禁卫军如狼似虎冲入其中,逼问着何人是王女史,何人是郦才人,何人又是媚儿……
在一片哀哭求饶中扭了胳膊拖了便走。
木槿又道:“铁了心要留在太后身边的,多半都有些嫌疑,等回头我慢慢查了再说。”
青桦再上前问道:“你们谁还要留在德寿宫的?”
乌鸦鸦依然站了一地的宫人,却再无人敢站出来说话,甚至无人敢抬头看一眼这年轻狠辣的小皇后。
于是,那边已有老内侍前来,将德寿宫众人领到宫门外,对着名册一一清点人数,然后尽数带走。
至于会被审讯、关押,还是发往偏僻冷宫当差,便没人知道了。
木槿随行的宫人倒还细心,居然记得将慕容雪搬入卧房,好让她静候太医的到来。
林氏眼看着不过半柱香工夫,德寿宫已然空荡荡几近鬼屋,愈觉眼前高而阔的殿宇阴森可怕,哆嗦着问道:“娘娘,皇后娘娘,臣妾一向在家相夫教子,从不予闻朝政之事……”
木槿嫣然而笑,“王妃贤惠重情,足为贵夫人风范,本宫早有耳闻。
林氏顿时松了口气,“那么臣妾……”
“王妃与太后姑嫂情深,自然会留在这里照顾太后吧?”
“不……不是!”
林氏惊恐,竟扑通跪倒于地,哭叫道:“娘娘,娘娘,求娘娘饶命!王爷近来急怒攻心,一夜白头,也已病得不轻!求皇后放臣妾回府照顾王爷吧!”
木槿叹道:“你急什么?谁说不放你回府照顾王爷了?我岂会真的是不管婆婆死活的恶妇?待会儿自然派人过来照顾太后。只是诚如王太监所说的,新人对太后脾性不了解,恐怕太后会受委屈,还需王妃在旁多多指点。等隔两日新来的熟悉了,我再派人送你回府罢!”
林氏心中不愿,却已不敢纠缠,起身一步一挪走到慕容雪床榻边,却再也支持不住,脚一软趴跪在床边对着慕容雪饮泣不止,——看起来倒的确是姑嫂情深了。
待得太医过来,木槿候他们把过脉,问得的确病势严重,遂让太医在德寿宫留守,随时看顾留意,自己才带人离开德寿宫。
待得身边只剩了几名心腹,明姑姑才擦着汗问道:“娘娘,太后不会真被气死吧?”
木槿啧了一声,“啥叫被我气死啊?她那是心疾,心疾啊!”
明姑姑道:“可到底是发生了这许多事后,太后若突然死了,总会有人怀疑娘娘清白。”
木槿不以为意,“明姑姑放心,别说我会尽力救她,她未必会死;便是她死了,禀笔者再疑惑,也只会留下三个字。”
“哪三个字?”
“以忧死。”
“以忧死?”
“对。你翻开历朝历代的史书仔细看看,最多的死法就是‘以忧死’了,饿死的,气死的,毒死的,流配贬斥后死的,以及那些说不清怎么死的……最后都会一言以蔽之:以忧死。内里几多乾坤,只有天知道了!”
她静默片刻,又笑了笑,“前提是,大吴根基稳固,皇上还是当今皇上。否则,乾坤颠倒,便会换成我们以忧死了!”
明姑姑笑道:“娘娘,你看皇上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多踏实、多稳健啊!慕容太后多厉害一人,便是病能好,宫.内外羽翼几乎被尽数拔光,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吧?临邛王那边的罪证也是一抓一把,只是皇上暂时没想动他而已……如今这皇宫,娘娘用担忧什么呢?”
木槿没有回答,只看向倾香宫方向,“皇上……今天有没有去倾香宫?”
明姑姑怔了怔,“他近来虽去看苏贤妃,
可也只是去小坐片刻便回来,大约是冲着她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父兄吧?我瞧来瞧去,皇上如今心里眼里,可真真只有娘娘一个人呢!”
木槿不答,只是眉心渐渐地蹙紧。
---------------皇家事,多少身不由己,岂容醋海生波----------------
武英殿,几名大臣陆续退出,英王许知捷则以一惯的闲淡倚在窗边,逗着悬在廊下架子上的一只绿鹦鹉。
“来,叫我皇叔,叫我五皇叔。五——皇——叔——”
“五皇叔!”
果听到有人换起,却绝不是鹦鹉。
许知捷回头,便看到了许思颜略显疲惫的俊秀面庞。
他笑道:“冷不丁听皇上唤我,还以为鹦鹉会说话了呢!”
许思颜揉着太阳穴,散漫地笑了笑,“让鹦鹉喊你五皇叔,不就是把朕当作鹦鹉么?”
许知捷忙笑道:“臣不敢,不敢!可能刚刚被那些大臣聒噪得犯晕了!何况方才正想着的也不是皇上。”
许思颜立时明白过来,“从悦?”
许知捷又看向被细细铁链栓住脚踝的鹦鹉,看它扑楞着翅膀扇出一阵灰尘,却始终飞不出方寸之地,慢慢道:“他被押回京城了吧?”
许思颜皱眉,“不错。昨日已经入京收监,一早便叫狱卒送上一封请罪书来。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不求朕能宽恕,只求朕放过吉太妃。”
许知捷道:“举兵叛乱,谋刺君王,放哪朝哪代都是个死字。”
许思颜不语,却亦走到窗下,看那不得自由的绿鹦鹉。
廊下并无花木,冰冷的金砖严丝合缝地锁住地面,铺着红线毯。上品汉白玉雕成的围栏高倨于月台,可历千年而不风化、不龟裂。
栏杆下精雕的龙首一字排开,本是用于雨季排水,此时半沐于春日的阳光里,慵懒里透着威凛,怒睁圆目,似正欲择人而噬。
而这皇宫,的确可以随时噬人性命。
华美崔嵬的殿宇,丰丽博敞的楼榭,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野心和***,鲜血和泪水。
许知捷却指向正前方那浮雕云龙纹御路,笑道:“记得皇上七八岁上,和从悦下学回来,一路奔跑,差点冲上殿前御路。从悦发觉不对,忙从侧面跳了下去,想改从东面台阶上来。不想跳下时冲得急了,正砸落在其中一只汉白玉龙首上。那龙首历了许多年,竟被他砸断了,掉在地上碎做两半。”
许思颜却也记得,“嗯,他小时候比朕还顽劣,可每次闯了祸都特别害怕。有一次他跟朕提过,说吉太妃若知道,只怕又会伤心落泪。”
许知捷笑道:“皇上从小仁善,对从悦尤其体贴。跟过去发现从悦闯了祸,先帝闻得动静在殿内问时,你立刻说是你不小心将龙首撞断的,不关从悦事。其实那时臣正陪着先帝在武英殿闲聊,听得你们下学时的笑声,都已站在这扇窗边,早将前后动静看得一清二楚。皇上可记得当时先帝说了什么?”
许思颜沉吟,“好似说,是宫中排水管道年久失修,故而并未责备我们,只令工部召来大匠将所有龙首和管道整修了一遍。”
许知捷道:“后来皇上和我说,兄弟和睦,彼此谦让爱护,亦是大吴幸事。但他又觉吉太妃虽有一片慈母之心,但心胸气量未免狭窄了些,反将从悦教得束手束脚,过于庸碌寻常,所以的确有分开他们母子之心,不许吉太妃从中插手管教从悦之事。何况他们身份尴尬,引来流言纷纷,也于从悦不利。”
许思颜低叹,“物极必反。从悦大约那时候便已心存怨念了吧?越难分开,越难割舍。所以长成之后,他对吉太妃愈加牵念记挂,每次回京便赖着不肯离去,千方百计也要回吉太妃身边尽尽孝心。终究……听吉太妃的话做出这等谋逆之事来!”
许知捷便瞅向他,“于是……皇上打算将他以谋逆论处?”
真要交刑部议起罪来,这罪名能留个全尸已算法外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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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云深,万里腥风送鼓鼙(三)【6000】
许思颜顿了顿,才道:“朕已传他去了养性斋,在那里给他预备了一张舆图,标明了因他叛乱而陷入战火之中的城池和地域。”
许知捷眼睛一亮,“皇上这是打算网开一面?”
许思颜抱肩,如星黑眸明朗清澈禾。
“五皇叔与朕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唤起朕与从悦的兄弟之情,劝朕网开一面吗?”
许知捷忙一揖笑道:“皇上于世事人心洞若观烛,臣惭愧!妲”
许思颜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五皇叔别刻意赞朕,若真能看透世事人心,便是从悦行差踏错,这天下也不至于混乱如斯吧?”
许知捷怔了怔,“皇上是指……慕容氏和德寿宫那位?臣也正想着呢,若从悦该死,那位又该如何处置?”
许思颜抚额,“五皇叔,你和皇后倒是心有灵犀,怎么连说的话儿都一模一样?”
正议论时,王达已执了拂尘上前躬身行礼。
许思颜立时转身,问道:“怎样了?”
王达禀道:“回皇上,桑夏已经被皇后带人抢下,受了伤,但已送往瑶光殿传太医调理,应该并无大碍。皇后又说德寿宫那些宫人居心不良,惯会挑拨离间,故而将上下宫人尽数撤换,无一幸免!”
许思颜眸中幽光一闪,“太后呢?她不拦么?”
王达道:“太后与皇后起了争执,然后……心疾发作,晕过去了。嗯,皇后娘娘说都是那些宫人挑拨的,才令太后心疾发作……”
许思颜不觉握紧拳,急问道:“可曾传太医?”
王达忙道:“传了。皇后令传最好的太医留在德寿宫,务要将太后娘娘救醒。临邛王妃也被皇后留在德寿宫侍病了。刚李公公正安排着,要另挑十六个可靠的宫人送德寿宫侍奉太后呢,这会儿只怕已有宫人遣过去了吧!”
许思颜这才点头道:“传朕旨意,德寿宫一应吃穿用度,比先前只许厚,不许薄,不准让太后受丝毫委屈。同时通知礼部,派人去诸庙行香祈祷,为太后禳病。”
“是!”
王达领命,忙退出殿去,唤心腹内侍去传旨。
许知捷在旁不觉摇头长叹道:“皇后真是不孝啊,不孝!”
许思颜横眉瞪他。
许知捷已抬袖一竖大拇指,悄声道:“干得漂亮!”
笑哈哈地转头去案几上取茶喝。
他素来行.事谨慎,很少在朝中竖敌,前儿为禁卫军之事公然在朝堂之上与慕容氏翻脸,若慕容太后再度掌权,多半会在背后使绊子算计。
他本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若终日卷入这些朝廷纷争中,也得日日算计防范,未必过得疲累。
如今皇后公然与太后决裂,且分明有着皇帝的暗中支持,必定不会给太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太后东山再起,她萧木槿第一个会被剥皮噬骨。
许思颜亦走到案前喝着茶,浓黑长睫浅浅覆下,在眼底留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她毕竟是母后……从此便让她待在母后该有的位置上,安心度过她尊贵闲适的下半辈子吧!朕真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不穿。看朕的皇后,论武艺,论才识,论机变,哪样比不上太后?怎就不像她那样野心勃勃,处处都要插上一手?难不成她以为慕容家那几个侄子真能比朕更孝顺她?”
许知捷讥笑,“太后那几个侄子……如今已经没有一个能在她跟前尽孝了吧?”
两个死了,还有一个慕容继源被打发去相国寺为这场兵灾祝祷。
若广平侯兵败,暄赫一时的慕容氏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但慕容继源尚有机会回来当他最后的贵家公子;若广平侯有机会攻向京城,只怕许思颜第一个就拿他祭了旗。
已经这等你死我活的关头,再怎样仁善的心肠,终于也只能心硬似铁。
你敢要我的江山,我便敢用你的人头为我的江山献祭。
走上这条道,谁也没有回头路。
索取与回报,便变得如此的简单明了。
许知捷笑了两声,却见许思颜虽然唇角欠了欠,可眸光寂冷如蕴冰晶,便也笑不下去了。
换了谁被曾经的亲人一再算计,不论结局谁胜谁负,只怕都会笑不出来。
----------------你可知,这天下输赢,原无定数-----------------
门外,忽又传来宫人带了几分急促的回禀。
“回皇上,晋州紧急军报到!”
许思颜蓦地抬头,“取来!”
内侍连忙疾步奔入奉上时,许思颜坐回御案边,亦不要旁人动手,自己挑开火漆封口,取出其中军报凝神细看。
那军报足有好几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显然述得甚是详细。
许思颜一页页翻阅,眸色越来越幽暗,神情间已掩饰不住的震怒。
许知捷捧着茶盏坐在下首相陪,见状不由问道:“皇上,怎么了?”
许思颜从第一页开始又阅了一遍,眉峰锁得更紧。他将军报递给许知捷,自己走到窗边,遥遥看向西北方向。
天气极好,天空蓝得如一整块的碧蓝琉璃,衬着远近明黄或翠绿的琉璃瓦,明媚到近乎绮丽。天际有一抹流云淡淡,浅如轻雾,仿若随时能被清风吹得无影无踪。
大好河山,无限风光,在融融春光里安宁和谐得仿若一尘不染。
如此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叫人怎能去联想彼方的烽火连天、血染黄沙?
他慢慢抬手,卸下玉冠,向着那流云浅淡处低垂下帝王高傲的头颅。
“朕的好将士!”
他微哑了嗓音,轻轻唤了一声,已是难掩的悲恸和伤感。
而许知捷刚只看了最初几句,本来闲适拈在手中的茶盏“砰”地磕落于案,眉峰已然锁紧。
他双手执住那军报,紧绷着脊背快速翻看着。
“这……这不可能!”
未及看完,他便已失声叫道:“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萧以靖怎么可能那么做!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以他的见识谋略,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思颜一掌拍于窗棂,惊得鹦鹉吱喳叫着拼命挥动翅膀,把锁住它的铁链拉得笔直,欲要挣脱而去。
凌.乱的风扑入窗内,撩动他散落的发,丝丝缕缕拂于通红的眼圈。
许知捷依然不可置信,“可吴蜀联手对付北狄,早已是多少年的传统!旁的不说,十九年前,若非吴兵相援,他们的国主萧寻,还有……”
他看了许思颜一眼,到底不敢说,当时被狄兵围困的,正是萧寻和许思颜生.母夏欢颜。
萧寻颇具谋略,文武全才,但吴国朝堂被慕容氏一手遮天之际,他并未趁机试图摆脱属国地位或抢夺吴国土地,固然有着夏后的原因,也和吴国曾救他们夫妻于危难有关。
如今萧寻虽已离去,萧以靖以继位不久,便敢如此忘恩负义?
许知捷禁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军报。
没错,正是晋州卫指挥史庆南陌亲笔所写。
虽然出身行武,却还粗通文墨,表述得很是清楚。
萧以靖主动示好,愿意相助吴国退敌,并的确领了三万骑兵进入吴国地界,秘密驻扎于晋州以北的天泽池。
能被萧以靖挑选随在自己身边的兵马,即便说不出以一敌十,至少也是相当精悍的。
庆南陌得此强援,很是高兴,看狄兵刚刚夺了陵东县,正是立足未稳的时候,遂遣使与萧以靖商议,合击狄兵,夺回陵东。
至约定时间,庆南陌又派斥候再三与蜀兵确认,蜀兵的确已拔营至陵东附近,且是问得国主将亲自率兵从侧面相援,绝对万无一失,遂从正面攻城。
谁知陵东早已是空城一座,庆南陌领兵长.驱.直.入,正惊愕之时,四面喊杀声起,竟已身陷狄兵包围圈。
欲待退时,城门附近两侧屋脊丢下滚油柴火无数,熊熊大火不仅堵住了他们的前后退路,更将满城民居引燃。火趁风势,庆南陌四万兵马被困于火海之中,早有准备的狄兵明刀暗箭,令他们寸步难行,几乎束手待毙。
而萧以靖和他的三万精兵始终杳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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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斥候所探,蜀兵分明就在附近,却眼睁睁地看着火海和狄兵将庆南陌的兵马吞噬,背信忘义地袖手旁观……
更可能,不只是袖手旁观。
从主动举兵相援,到和庆南陌约定此次联手,从头到尾就是陷阱。
若庆南陌全军覆没,晋州所余残兵必定支持不住。一旦晋州被狄人拿下,江北门户洞.开,纵有盛从容勉力支撑,也再无险要地势可为屏障,江北大部肥沃土地将沦丧于狄人之手。
所幸者,盛从容居然及时领兵赶到,总算勉强破开一条血路,引庆南陌突围。
此时,庆南陌四万兵马,仅余五千不到。
大部分吴兵死于弓箭和屠刀之下,然后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倚闾而盼的老母娇妻,稚弱儿女,连领回他们尸骨都不可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明明早已灰飞烟灭,却还被亲人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期盼着,等待爱子或夫婿的归来……
该是何等残忍之事!
庆南陌的军报后,另有盛从容的陈述。
骠骑大将军盛从容亦是军中老将,年轻时便随老临邛王几度应对过北狄犯境,颇有经验。
时隔十九年,北狄再次犯境,连连攻城陷阵,盛从容便觉不对,早先便给许思颜写了密奏,疑心军中有人泄密。
狄兵攻吴路线完全与往年不同,看情形竟似早已知晓几处兵防关卡松紧,择的全是防守最薄弱的城镇,然后以那些城镇为根据地,攻向晋州、北乡等兵家要塞。
此次庆南陌欲与萧以靖联合攻陵东县,事先也曾密函告知盛从容。
盛从容接到密函,担忧兵马一空的晋州有失。若军中有人泄密,难保庆南陌攻陵东之事不会泄露。
再则,他个性骄傲刚强,皇帝虽有旨意让他们与萧以靖通力合作,却始终不认为蜀人真会帮自己,遂亲自领了一队兵马赶往陵东相助;万一有变,他所领兵马还可相助庆南陌扼守晋州。
不幸中的万幸,盛从容走了这步棋。
虽只一万兵马,却都是老将带出来的老兵,经验丰富,总算拼死救出庆南陌残部,返回晋州。
只剩五千兵力的晋州,显然不足以与锋芒正盛的狄兵对峙。
故而盛从容将自己的一万兵马留给庆南陌守晋州,自己带亲信返回北乡的江北大营,预备整军再战。
盛从容随函建议,立刻重新部署兵力,同时必须设法查出泄密之人到底是谁。以狄兵在江北一带行军的娴熟,相信此人在军中地位应该颇高,不难清查。
考虑到广平侯叛变,盛从容甚至提了几个名字,都是原来在江北与慕容家来往频繁的。
两年前江北之乱后,慕容家的势力虽被清洗得差不多,但出于爱才之心,有些原来与慕容家有瓜葛的军中将领在表明与泾阳侯等划清界限、一心只效忠于皇上后,许思颜依然将他们留在军中。
---------------迷云万里谁人破----------------
许知捷想着那屈死的三四万将士,也不由气愤填膺,扬手将军报拍于案上,说道:“皇上,若找出这泄密之人,当千刀万剐,全家抄斩!”
许思颜却极安静,立到墙边看了片刻舆图,方道:“若此人全家灭绝,自己也已活不长久了呢?”
许知捷不觉一怔,“皇上……已经知道泄密之人是谁?”
许思颜冷冷道:“其实盛从容猜错了,这人绝对不是江北将领。如今泄露的不仅是东路的江北兵力分布状况。西路狄兵,亦在统帅都泰的指挥下择了最易攻打的路线。他们绕路经过了平安镇,那里有广平侯的一栋别院在,里面还住着广平侯几名心爱的姬妾,是广平侯在北疆的老巢。可他的别院被和其他富人宅院一样被洗劫一空,姬妾们估计已被充作营妓。广平侯虽暗中勾连北狄,但绝不可能给他们这样一条路线,把自己的老巢给端了。”
许知捷疑惑,“那么,那人是……”
许思颜静默,原本明珠般灿亮好看的黑眸黯淡如陈年的水墨色,说不出的疲倦苍凉。
许久,他方道:“朕希望,不是他。否则,他全家灭绝又如何?朕会灭他全族,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一拳击在悬于墙壁上的舆图上,令得那江山湖海一阵抖动,直欲翻天覆地。
许知捷不敢追问,只道:“皇上息怒!事已至此,只能一步步来,先平了广平侯之乱,再赶逐狄人要紧。如今……只怕还得悬心蜀国。”
这般说着,他已不自禁皱紧了眉,亦是担忧起来。
这大吴的江山,远比想像的更加动荡。
若萧以靖包藏祸心,这对手恐怕比北狄更可怕。
四面皆敌。
眼前这生于安乐的年轻帝王,能不能经受住这次考验?
许思颜眸中有清冷光芒闪动,问向许知捷:“五皇叔,你觉得……真是萧以靖刻意断送了吴国数万将士?”
许知捷哼了一声,“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这些年蜀国日益强盛,自然不甘臣服,眼看吴国陷入兵乱,越性过来烧把火添些乱……下一步,大概就是抢夺大吴城池,恢复蜀帝称号了吧?”
许思颜不语。
许知捷觑着他神色,“皇上难道认为萧以靖会是那种甘于守成的男子?”
“不会。但他也不会卑劣之人。”
许思颜很快答道,“萧以靖正直冷傲,应该不屑使出这样的手段。何况他和朕一样从小以嗣君教养,讲究仁恕之道,孟绯期那样与他作对,都能再三饶其性命,又怎会把数万将士的性命当作垫脚石去追求什么帝号?若真有野心吞我大吴,更不该如此举动。如此残暴必定大失民心,他便是抢了城池也坐不稳那江山!”
许知捷便瞅着他,“皇上与萧以靖也只见过一面吧?想不到竟了解得如此透彻!”
许思颜眼底这才闪过一抹温柔,“嗯,他的资料……朕从前在太子府时,收集了怕有半人高。估计他身边关于朕的资料也有半人高了吧?”
只怪萧以靖有木槿这么个妹妹,偏偏又不仅仅是妹妹……
许知捷心中明白,沉吟道:“也对哦!便是冲着皇后,也不至于做这么绝吧?”
许思颜道:“盛从容和庆南陌必定会去探听萧以靖下一步动向,而萧以靖自己,也该给朕一个解释吧?朕等着便是!”
他转头令宫人磨墨,铺开大幅黄纸,亲写诏书。
许知捷见他并无避忌之意,遂在立于一旁,遂见他写道:“朕荷皇穹之眷命,承列圣之基图。每念太祖创业之艰辛,夙夜躬亲政务,业业兢兢,靡敢暇佚,愿图万世之安。然小子生长于深宫,不知稼穑之艰,不恤征戍之劳,致兵戎起于陈宁,惊变兴于朔北……”
却是述广平侯叛乱之事,并归罪于自己不恤将士劳苦,久不慰问,乃至将士为广平侯所煽动,听命与侵犯大吴国土的北狄共同兴兵,令刀戟砍向本国子民,令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可能令自己父母兄弟及妻子儿女在这场战乱中失去家园和性命。
所举例子,正是广平侯本人。
他未与临邛王分家,慕容府并未因他谋反被查抄,但他的妻妾们早已被羁押,属于他那一支的财产亦被抄没。
而他在平安镇的老巢,更是被他的“盟友”劫掠一空,姬妾成了营妓,那头绿帽子遂油光闪闪地牢牢扣到慕容安头上,眼见得便会随着这纸诏书传扬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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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诏书有参考唐德宗的罪己大赦诏,主要是大赦叛臣以揽回军心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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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一)
“慕容安诚豺狼性也,正与蛮夷相契,叨先辈之功,遂得高位,而不知尽忠报国,举兵谋反,大逆不道,朕不敢赦。余胁从将吏皆久驻边关,以朕抚驭乖方而生疑惧,遂受主将蛊惑,军令难违,非有意从逆也。若去逆效顺朝廷者,一概赦无罪,令品阶职衔如初。雍王许从悦亦受慕容安所惑,酿兵灾无算。所幸一时迷途,尚知返哉,姑赦其死罪,削亲王衔,令静心思过,不负朕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许知捷看他一气写完,眼睛已经亮了。
他退后两步,恭敬一揖,肃然道:“皇上高明!皇上圣明!妲”
禾.
傍晚,诏示已经颁告下去,传往各州各县,分别布告。
瑶光殿里,木槿亦已拿到了诏书的抄本。
她的唇角已浅浅扬起,轻笑道:“很快,那些叛乱的将吏,和那些将吏的亲友,都将看到这份诏书了吧?”
许思颜微有倦色,正接过如烟奉上的银耳莲子羹慢慢喝着,闻言轻笑道:“已吩咐快马加鞭送往各地,想来三日之内,慕容安那些部将们也该见到了吧!”
木槿诚心诚意地赞道:“大郎高明!”
许思颜便忍不住考较自己的小妻子,“今日五皇叔已经赞过我一回了。小槿你且说说,我这份诏书高明在何处?”
木槿道:“皇上以计攻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正乃上上之策!”
许思颜微笑,鼓励地看着她。
木槿遂大胆道:“广平侯尚不能保全家人,附从将士纵有忠心,也难免心存疑忌。毕竟,没几个人像广平侯这样绝情寡义,罔顾亲友家人性命。只是一旦随他举起叛乱大旗,便担上了谋逆罪名,怎么着都是牵连亲友的死罪。”
许思颜忍不住摇头叹息,“起兵之初,被广平侯蒙蔽的部将到底不少。说实在的,慕容氏的兵马长期驻守边关,的确有人只知临邛王、广平侯,不知皇上。但更多人眼里,朝廷与广平侯形同一家,一旦势同两立,也不愿意背负谋逆的声名。”
广平侯最初举兵时,借口许思颜残暴不仁、谋害忠良,又不恤将士、克扣陈州兵马粮饷,打算扶立有着尊贵的皇家血统且仁厚善良的许从悦。
待许从悦反目而去,广平侯赖以凝聚军心的旗号名不正,言不顺,不得不找了个旁支的亲王后裔拥为义王。
可惜这“义王”众将吏军士闻所未闻,到底只能让他们自欺欺人,难免更加犹疑惊惧。
许思颜这道诏书既是罪己诏,更是大赦令。
他这是明白无误地公告天下,朝廷只要广平侯一人的身家性命,其他跟着叛乱的将吏都有机会为自己重新择一条路,——一条保住自己富贵功名和亲友性命的自新之路。
故而木槿嫣然笑道:“皇上连梯子都替他们架好,只等他们顺杆爬下。便是铁了心要跟广平侯一条路走到黑的将吏,见状也难免胆战心惊,士气低落。”
她指向诏书最后几句,轻笑道:“最妙的是,皇上已经展示了朝廷的宽容和诚意。连许从悦那等谋刺逐杀皇上的滔天大罪,都能保住性命,何况其他人?”
洁白面庞皎然如月,盈盈清眸凝睇顾盼,木槿笑问:“此时五哥的兵马应该也已与吴兵会合了吧?”
得萧以靖臂助,这场战事应该可以更快走向终结了吧?
许思颜吃了一半的莲子羹忽然失了味道。
他将羹汤递给如烟收了,懒懒道:“嗯,目前应付外敌要紧。我们必须尽快分化并击溃广平侯之乱,才腾得出手来对付狄人。”
木槿眉目一凝,“怎么?又有变故?”
“没什么。”
许思颜避开她的目光,负手走到窗前,却见殿外两丛木槿枝叶繁茂,绿意葱葱,酽酽的似要滴下来。
再隔两三个月,深红浅紫的木槿花绘出满眼明媚时,他们的孩子也快降世了吧?
木槿有些纳闷地瞧着自己的夫婿。
朝堂间数不尽的烦难之事,他并不肯带入他们宁静美好的最后一方净土。
临风而立时,他依然风姿清华,琼枝玉树般美好。他的英秀容颜如白玉琢就,星子般的黑眸清冽安静。一缕碎发从玉冠内逸出,清清淡淡地随风拂动,仿佛与此时徐徐穿过殿内
的和煦春风融作一处,压住了方才堪堪便要显出的烦乱不安。
木槿便去为他整理发髻,柔声笑道:“瞧来果然忙乱得厉害,瞧这头发都乱了!”
许思颜曾在武英殿为那一夜间战死的数万吴兵脱冠致哀,后来虽然有宫人为他绾上,到底不是寻常侍奉梳洗之人,便不如原先整洁。
他略略俯了身,让妻子为自己收拾,然后握住了她纤柔的手。
他低着睫,轻叹道:“木槿,从悦一早求见,我把他传在养性殿,没去见他。虽然饶了他死罪,但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你要不要去见一面?”
木槿怔了怔,回想那几日的惊滔骇浪,以及由他的背叛引发的燎原战火,明澈眼底渐也烟笼雾罩。
她叹道:“我也不想见他。”
说着这话时,她已走到桌边,伸向装着葵瓜子的玛瑙小碟,拈过一粒,送到唇边。
“咯吱”一声。
脆脆的,香香的,一如既往的好吃。
好像昨日许从悦才送来,带着几分腼腆告诉她,这是他炒的瓜子,为她特地去学的炒制技艺……
那个许从悦,真的是险些把他们夫妻逼上绝路的许从悦吗?
许思颜静默片刻,招手换来心腹内侍,“去养性殿,请雍王……请许从悦回去吧!告诉他,他不再是雍王了,让他好自为之!”
内侍应了,拔腿要走时,许思颜又将他唤住。
静默了更久,他道:“虽然不是雍王,但宗正并未把他自宗谱中除去。他依然是许家子孙。”
内侍眼皮一跳,连忙应了,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慎重和恭肃。
越是权势之地,越是趋炎附势。
许从悦纵然保住性命,有着叛乱声名,又被削了王爵,已与庶人无异,很可能被人欺凌到无处容身的境地。
依然是许家子孙,便意味着他依然是皇家之人,是皇帝的堂兄,依然无人敢轻忽怠慢。
许思颜记得小时候那个倔强悲伤的小哥哥。
他不想他无处容身。
---------------禀一副多情心肠擅风流--------------
遥远的北疆。
广阔的旷野之上,木槿同样长得郁郁葱葱,丝毫不比大吴皇宫.内娇生惯养的木槿逊色。
马蹄声疾,黄沙漫漫卷起,如一道黄云,缓缓在破晓时分泛着清亮水色的天光里延伸。
渐渐行得近了,春日里的青草和野花被铁蹄踏得溅出芳美清新的草木气息。
当先一人神情冷峻,面色苍白,如夜黑眸里有隐忍的痛楚,正是如今的蜀国国主萧以靖。
离弦焦虑地看着他,忽赶上前说道:“国主伤势不轻,而且孟绯期剑上有毒,还是先下来休息片刻吧!”
萧以靖看向后面紧跟上来的骑兵。
连日激战加上一夜疾行,再怎样精悍都难以支撑。沾血的战袍和疲倦的面容似在指责他这个主上的严苛。
他勒住马,低沉道:“就地扎营造饭,休整半日,午正再出发。”
那边立时有人传令下去,便见数千骑兵陆续下马,忙而不乱地扎下营来。
而萧以靖下马之际,却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亏得离弦在旁,赶忙将他扶住,低声道:“国主小心!”
那边老将曹弘亦已带了随军大夫奔来,见状顾不得等从人扎营,先在地上铺了块毡毯,扶萧以靖坐了,让随军大夫过来请脉。
萧以靖道:“不必忧心,孤已服过当日母后留下的解药,不会有大碍。”
说话间大夫已经诊了脉,又请离弦将萧以靖上衣解开,露出右肩的伤处。
解开草草包扎的伤处,便可见那伤口窄而深,正是剑创。
用的依然是夏后留下的最好的伤药,此时已完全止住血,伤口转作暗红。
大夫取银针在伤处轻轻蹭了蹭,眯着眼细看片刻,惶恐道:“国主……国主好像没有中毒。”
萧以靖皱眉,淡淡
地看着他。
他受伤虽不轻,但这处剑创不过外伤,怎么可能让他这样浑身无力,头晕目眩?
大夫愈加不安,却伏地答道:“银针并未变色,便是国主中毒,也不是寻常的毒。从国主脉像来看,更像软骨散之类的药物。”
萧以靖道:“不是软骨散。”
大夫便擦着汗,又去诊脉。
萧以靖挥了挥手,“不必诊了。受伤将士颇多,先去为他们诊治吧!”
大夫不敢坚持,只得恭身告退。
无人不知,萧以靖的母后夏欢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妙手神医。萧以靖虽不曾学医,但耳濡目染之下,对医理亦有所知。他既然这样说,必定有他的道理。
曹弘忧心忡忡地看向他,“国主的伤……不妨事吧?”
萧以靖慢慢拢上衣襟,扣好衣带,答道:“应无大碍。”
离弦道:“虽如此说,还是尽快回蜀要紧。边境那边有两名大夫医术不错,当年国后也曾称誉过。何况孟绯期既然到了北疆,田大夫也快回来了吧?”
曹弘点头称是,回顾身后伤亡惨重的兵马,又不觉愤怒,“我们一片赤心相助,不想吴国竟然如此无信无义,竟将我们引入狄兵陷阱!他们那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盼着国主出事,蜀国也和他们吴国般乱作一团吗?”
他身边的副将也是忿然,说道:“指不定就是打的这主意!眼见他们吴国乱了,怕咱们蜀国趁机崛起,说不准自国主领兵入境时便已猜忌上了,越性趁了这机会想把咱们一网打尽!如此蜀国失了主心骨,便是吴国再怎么衰落,蜀国也动摇不了他们宗主国的地位了!”
萧以靖不惊不躁,淡淡道:“应该还不至于。”
看随侍已在一旁搭好营帐,他弯腰踏了进去,吩咐道:“备纸墨。”
离弦忙应了,不一时已寻来一矮榻,放在靠近帐帘的明亮处,又铺上笔墨。
萧以靖跪坐于毡毯上,抬臂欲写,正牵动右肩伤处,不觉阖目微蹙,左手已掩向那伤处。
曹弘不放心,尚侍立于侧,见状忙道:“国主是要上表章吗?可否由臣代笔?”
萧以靖勉强写了几个字,却见字迹虚浮,勾勒间有形无神,不复原先的清健有力。
他默然看了片刻,才道:“好,孤说,曹将军写。”
曹弘忙坐过去,举笔饱蘸浓墨,听萧以靖口叙道:“蜀国臣萧以靖言于大吴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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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请听后日分解……
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二)【4000】
一时写完,萧以靖在落款处署上自己姓名,盖了印章。
曹弘擦了擦额上汗珠,小心问道:“国主也认为,是吴帝想趁机对付蜀国?”
萧以靖黑眸低垂,薄唇微微一扬,“不是。吴帝虽年轻,但绝不糊涂。如今他正是笼络人心驱逐外敌之际,怎会在这时候想着削弱蜀国,平白为自己再竖大敌?设伏将我们引入陷阱的,必然另有其人。禾”
“可国主表章里说,除非帝后亲至,再不敢提兵入吴境半步……妲”
“孤想把公主接回蜀国住一阵。”
曹弘愕然,“什……什么?”
萧以靖黑眸已蕴了一层柔柔的辉芒,如一溪春水初融,在阳光下细澜拂动。
“虽有广平侯引贼入室,北狄时隔近二十年卷土重来,的确也是气势汹汹,但孤原来认为,以吴帝的才识和兵力,再加上孤从旁臂助,应该可以很快稳下局势。可先是狄兵连下数城,行动快捷得出人意料,随即我们也被算计得大败而归。孤原想着可能是庆南陌在暗中捣鬼,约定了时间地点,刻意将我们行踪泄露给狄人;可昨晚晋州传来的消息,连庆南陌自己也中了埋伏,兵力折损十之七八,若非盛从容相援,此时连晋州都已落于狄人之手了吧?”
曹弘道:“这军报臣也看到了,传言晋州那边骂声一片,反而说是我们蜀人暗中勾联狄人,出卖了庆南陌?这……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萧以靖低低叹息,“此事再明了不过,吴国出了内贼,且是手段高明地位超然的内贼,一手安排在两边传了不同的时间地点。虽有斥侯来往探讯,确认彼此赶到方才动手,可两支兵马中伏时都在深夜,我们所见到的对方的兵马,应该都是狄人假扮。他们先迷惑我们,再在中伏后从外围包抄截断后路,才会令两国最精悍最勇武的兵马损失严重!”
曹弘疑惑道:“这内贼……会是谁?委实太过可怕,一石二鸟,不仅令我们和吴军大败,更令两国心生隔阂,再难合力相击北狄!”
萧以靖摇头,“不知是谁。正因为不知,才更加可怕。若不能找出这人来,吴国局势会日渐脱离吴帝掌控。公主孤身在吴,本就屡受排斥算计,听闻上个月许从悦叛乱,她便险些送了小命。如今吴国愈加混乱,朝中有慕容宣,宫中有太后,吴帝险些被他们所害,至今未曾严惩,若再有其他变故,只怕也是有危险。不如且将她接回蜀国暂避一阵。”
离弦在吴都呆过一阵,闻言不由踌躇,“吴帝……恐怕不愿放公主回来吧?”
萧以靖接过随侍奉上的清水,又取了两颗丸药来服了,方道:“公主会回来的。等咱们到达蜀境,立刻派人前去接应。好在孟绯期目前紧盯着孤,应该还不至于去暗算她。”
曹弘闻得提到孟绯期,愈加愤懑,又谏道:“请恕臣直言,这个孟绯期,行.事荒唐不羁,残忍嗜杀,当日便已不容于家门,又屡次暗害国主和公主,国主实在不该再加纵容。如今孟绯期能藏身于假扮成吴兵的狄人之中,必定早已与狄人有勾结,说不准也和操纵这次吴蜀反目的人有关,诚然已是祸国殃国的乱臣贼子!国主到时候还和他念什么兄弟之情,岂非缘木求鱼,把一国臣民的生死视同儿戏?”
萧以靖如夜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专注地听着,然后伸手擦了擦脸。
“曹将军,你的唾沫喷到孤的脸上了!”
“……”
平淡如水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却令曹弘酝酿许久的义正辞严的切谏宛如重拳击到白棉花,全然使不着力,哭笑不得地看着淡定异常的国主,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以靖体力稍稍恢复,起身走出营帐,然后一眼看到帐旁大丛的木槿。
尚未到花开季节,枝叶在合宜的气候下长得油绿可喜,招摇却异常的灵动活泼,就如……
他当年在自己殿外亲手移植的两株木槿,以及那个常蹦蹦跳跳喊着“五哥”奔过去找他的木槿。
世事纷扰繁杂,令人无法停下向前奔跑的步伐,无法或不愿回首那些一度铭刻于心的过去。
曾经的美好在岁月的磨砺下已经越来越模糊,渐渐抓不到原来的模样。可总会有一瞬间,它们会破开陈年灰尘,如一道璀璨霞光破空而来,映亮沉重枯燥的人生。
那个被他抱在膝上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孩,那个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小女孩,那个如朝阳般让他不由自主扬起唇角的小女孩……
“五哥,我不要读《女诫》、《列女传》!我要读五哥读的书!”
“五哥,带我骑马好不好?我要和五哥一样,射一只大大的傻狍子,给母后炖汤喝!”
“五哥,今年的青梅比去年的酸。要不,五哥帮我去另摘?摘那树枝高处的,必定就甜了!”
“五哥,父亲为什么要把我嫁吴国去?我不认得那个吴国太子,我不想嫁!而且我看过舆图,那里离蜀都好远,好远!”
尚有几分孩气的圆圆脸儿上,大大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蕴了满眶的泪水,“五哥,我怕我嫁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五哥了!五哥,五哥,我想一直和五哥在一起啊,五哥!”
她的五指无措地绞着他的袖子,绞出道道褶皱痕迹。
稚.嫩的小手有些肥,可她绞得如此用力,让他瞧见了她发白的骨节。
他太明白,她在向他求助,向她崇拜并认为无所不能的五哥求助。
可他所能做的最大胆的事,不过是带了她策马疾驰,希望一路的疾风能吹走那愈来愈浓烈的伤心。
他所能做的最亲密的事,不过是在杏落如雪里如小时候那般抱住她,将她拥得紧紧的,许久许久都不肯放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可惜,他只能是她的五哥,不能是她的郎。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都是与他和她无关的故事。
那唯一一次沾染了别的色彩的拥抱,于他们也已是逾矩。
一直散养着儿女的父亲萧寻破天荒地过问了此事,却只说了一句话。
“以靖,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其实,也不得不是最后一次。
父亲玲珑,他也同样清明,最终只反问了一句:“若许思颜待木槿不好,又当如何?”
萧寻一惯的清贵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许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过。”
萧以靖直到那时才知道,萧寻对于他提防了半辈子的情敌,居然有这般高的评价。
连那吴国太子都不曾见过,只为是许知言教出来的,便信得过……
他一度不以为然,尤其是听闻许思颜种种荒唐和木槿种种委屈之后。
但现在看来,父亲也许是对的。
许思颜的确真心爱惜着木槿。
可惜,很多时候,光有着一颗真心还是远远不够的。
暮春的阳光渐有几分烈意,投于萧以靖波澜不惊的面庞。可凝视着木槿的漆黑眼底,已有细碎的光辉和锋芒在闪动。
忽似想起了什么,他抬头问向曹弘,“这里靠近闵河河口……是不是另有个地名?”
曹弘忙答道:“对,这是丹柘原。顺成二十三年,吴蜀联军曾在此处大败北狄,史称河口大捷。”
“丹……丹柘原!”
萧以靖蓦地握紧手中的木槿枝叶,低头看向木槿树下。
十九年前,萧寻夫妻便是在这株木槿下,发现并抱起了才三四个月大的小木槿吗?
------------------痛莫痛过,多情似无情------------------
吴宫,谨德殿。
宫人终于被艰难地支开,卧房里只余了楼小眠和侍奉他的花解语。
大病了一场,好容易从阴司地府抢回一条命,楼小眠愈发瘦弱,如不胜衣。
他的面庞依然清逸绝世,连脸颊被烫伤的斑痕都已被顾无曲尽心尽力地祛掉,却苍白得近乎半透明,衬得清幽双眸愈发幽寂如深潭。
花解语神情已是难以掩饰的不安,紧蹙了秀致如画的柳眉,低低道:“公子,我愈来愈觉得不妙。皇上极宠皇后,没事都能吃上三斤老陈醋。如今公子已无大恙,皇后依然日日来瞧,皇上早该暗自不悦了吧?可为何公子几次提出回府疗养,皇上却再三不允,一定要把公子留在宫中?”
楼小眠没有回答。
他裹紧.夹袍,坐在月洞窗边瞧着殿外青葱摇曳的竹林,出神了片刻才问道:“郑仓还没有消息?”
花解语叹道:“没有。听说前儿他曾在城外遇刺,亏得一个红衣人出手相救,然后就没了踪影。”
楼小眠拿手指压住淡白的唇低咳着,轻声道:“阿薄也死了。我恍惚听皇后提过,阿薄的伤势应该不是很严重。但皇上派去的太医去诊了两次,那伤势便急剧恶化,才两三天工夫就没了……那样一个年轻健壮的少年,就这样没了。”
花解语素来明媚的眼底已有丝丝恐惧流淌,“公子的意思,皇上……他是有意的?他有意……将公子扣在宫里?”
楼小眠唇角微微一弯,“恐怕,他本想关我进大牢吧?也可能,他会让我步上阿薄的后尘。”
像阿薄那样死去。
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无声无息。
花解语咬着樱红的唇,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楼小眠摇头,“不知道。当日我借了小今之口表明我来自南疆,甚至在南疆也特地作了安排,希望能消他疑心。可他应该没相信,一直暗中在调查。小今几乎是本能地信了我,而他则未必。他与我相识得太久,看得也更清楚。只需一丝破绽,便足以牵扯出太多的事。”
花解语叹道:“醉霞湖变故后,公子就该功成身退,立刻离开吴都才是。按公子的计算,雍王一乱,广平侯狼子野心,得北狄共分大吴天下的承诺,必定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楼小眠抿唇不语。
花解语依到他身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公子是因为放不下皇后,当时那情形,公子也的确不可能安心离去。好在皇后与公子心意相通,彼此相护,总算逃过这场劫数。”
楼小眠不觉笑得恬谧,“嗯,小今……比我预料中的聪慧灵巧,而且有女子少有的侠义仁善。若跟在我身边,未必能教养的如此玲珑,更不会过得如此快乐。”
“公子觉得……皇后如今过得很快乐?”
花解语看向他,眼神如猫儿般温柔而审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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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双双,颜如舜华玉凝脂(三)
“自然快乐。至少,比在别的人家长大,比嫁给其他配不上她的男子,要快乐许多。”
楼小眠侧了身,慢慢在软榻上卧了,沉吟着用只有她才能到的声音分析道:“根据你这几日零星打听到的消息,一切应该都按咱们的预料进行着。雍王虽然束手就擒,广平侯却已举兵反吴。算时辰,江北也该乱了……吴兵必会节节败退。但北狄王廷矛盾重重,后劲不足,必定难以持久,没那么大的胃口吞下眼前的吴国。以许思颜的才识,早晚会稳住局势。狄人所能占的,最多只是晋州、北乡、陈州一线以北的城池。”
他低低一笑,“于咱们,也够了!足以洗涮尽当年谯明山跪求盟约之耻,金家惨败之辱……而小今,依然能在这皇宫里,安安稳稳当她一世的皇后!禾”
花解语听他计划得周详,反而愈加焦灼。
她蹲于他身侧,声音已然沙哑,“公子,你算到了金家,算到了小今,可曾把你自己计算在内?若皇上已经起疑,若江北已然动手,为他丢失的江山,折损的将士……公子,他会把你千刀万剐!妲”
楼小眠长睫微微一颤,然后洒脱一笑
“便是真已有了证据,冲着皇后,他都不会把我千刀万剐吧?顶多让我像阿薄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咳,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估计他还不大好动手。所以,放心罢,我暂时应该无事。好在皇上暂时还没疑心到你,明天我会找个借口让你出宫,然后你就别回来了吧!为我惊心动魄了这许多年,也该安定下来了。回伏山找咱们的族人,然后带着金家的荣光返回我们金氏故地,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少年郎,嫁了吧!”
“你……你说什么?”
花解语咬牙切齿,媚色双眸盈了满眶的泪水,透明如晶莹无暇的水晶。
“我不会走!更不会嫁!”
她赌气般恨恨地说,忽低头,亲上楼小眠的唇。
“阿曼……”
楼小眠挣扎,蹙眉要将她推开。
这时,只觉面颊一热,竟有泪珠滴落到他的面颊,烫得他向来冷寂的心蓦地一缩,不觉间便柔软下来。
他一手拭去她面颊的泪,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微凉的唇微微张开,彼此唇.舌已然纠缠。
阖了眼,他以他独有的温存安抚着她,包容着她,给予着她。
这一世,他活得遍体鳞伤,她同样挣扎在最卑贱最悲惨的底层受尽世人讥嘲与凌辱,还得强颜欢笑……
若如此便能让她稍觉安慰,他给予她又何妨?
花解语觉出他的回应,那泪水便淌得更快,呜咽着揽紧他的脖颈,与他一起滚倒在软榻上。
“嗒——”
圆光罩前忽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楼小眠一怔,下意识地将花解语梨花带雨的面庞压到自己胸前衣襟掩藏住,方才抬头注目。
正见目瞪口呆的木槿,以及嘴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的如烟。
如烟手里本来提着食盒,可惜见识浅薄,硬生生给惊得把食盒掉落在地了。
楼小眠不觉红了脸,正待坐起时,那边木槿已经醒悟过来。
她一拉如烟,转身便往外跑。
边跑边笑嘻嘻道:“本宫……嗯,本宫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继续哈……”
瞬间闪得不见踪影,只余了落地圆光罩上垂下的轻软薄帷拂拂随风。
-------------小眠你又被人强了咩?又被人强了咩?---------------
木槿将带去的点心留给候在明间的宫人,快步返回瑶光殿,一路都是赤热着脸。
说不出有几分欣慰,几分伤感,几分酸甜交错,回去后她连喝了两三盏茶才渐渐平静下来。
楼小眠与许思颜同龄,那位十三岁便纳侧妃了,楼小眠至今未婚,得花解语这么个妙解音律的绝色佳人在侧相伴,动心动情都是意料中事。
她只奇怪自己隐约的伤感从何而来。
好吧,这样的知己也罢,兄长也罢,终究会有自己的家室,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知己或兄长。
如此美好的男子,若能尽快娶妻或纳妾,生出几个像他的男孩或女孩环绕膝下,想想都
心旷神怡。
嗯,或许,可以把他的儿女拐一个或两个过来,做她的儿媳或女婿?
木槿思量着,又欢喜起来,转头吩咐道:“把昨日送来的那几样玉饰拿来。”
宫人急捧过来时,木槿先将其中一块玉佩取过细看。入手温润细腻,刀工精细异常,琢着锦盒、荷花与灵芝,正是和合如意的图案。
它和另外一对瑾花玉坠琢自同一块极品羊脂玉,却是请京中手艺最好的玉匠琢了好些日子才琢成。
木槿令人将玉佩用锦匣装了,又挑了一柄如意,叫人一起送给楼小眠。
“如意赏给解语姑娘,玉佩就给楼相。就说我的话,算是给本宫未来儿媳的聘礼吧!”
看楼小眠这般温柔美好的模样,估计生女孩的机率更大些,她想当婆婆,下手得趁早啊……
待玉佩被送走,她才慢慢去欣赏剩的那对玉坠,又和明姑姑研究着用什么样的璎珞来配那玉坠。
明姑姑窥着她的脸色,忽笑道:“听闻国主在边境写了封密信给皇上。”
木槿怔了怔,“什么信函?”
明姑姑摇头,“不知。送信的蜀国使者将信函交给皇上后,便辗转传了这么句话过来。”
木槿沉吟。
使者自然不会无故传这么句话进来。
若只是公事,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那么,必定是与她有关的其他事了?
---------------求的是风平浪静,来的是风起云涌--------------
许思颜回到瑶光殿时照例很晚。
他原有些心不在焉,但一眼瞧见那对瑾花玉坠时,唇角已然扬起。
“还当你哄我,原来还真去雕了一对来!”
木槿扬眉,“既说送你,岂有失信之理?只是要找美玉,又要挑图案、找匠人,有些费事。”
她拉了许思颜坐下,亲手替他带那玉坠。
明姑姑在旁笑道:“皇上,你瞧着这金线偏的砗磲玛瑙璎珞,式样虽简洁了些,倒也大方。最要紧的是,皇后一年到头只耍剑,不拈针。奴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瞧见皇后亲自动手编这个呢!”
许思颜不觉握了木槿手,笑道:“这些细致活儿,你便是做得来,也别自己动手了。太费神了只怕咱们的孩儿会不高兴吧?”
木槿却低头只顾欣赏他脖子上挂的玉坠,满意笑道:“这蓝玛瑙的果然富贵大气,改明儿我这副红玛瑙的戴腻了,和你换着戴。”
许思颜问:“那红玛瑙的也是你自己编的吗?”
木槿笑嘻嘻道:“皇上都叫我少费神了,我又怎会不遵旨?红玛瑙璎珞是明姑姑编的,倒比这个蓝的漂亮些呢!”
许思颜眉峰挑了挑,“那我可不要。我就看上这个蓝的啦!”
一边说着一边细看这玉坠时,不过比鸽蛋略大些,妙在纹理细致,温润美好,宛如凝脂敷雪;那木瑾花更是雕得简洁流畅,尊贵大方,男女咸宜。
花朵下方尚有两片舒展的叶子,雕着一个“朗”字。
忙拿木槿的那枚玉坠看时,却是一个“晴”字。
“晴朗?”
“天天晴朗,可好?”
许思颜黑眸一转,立时会意,“天晴?天朗?这是你预备给我们孩儿取的名字?”
木槿向他吐舌做了个鬼脸,“这是你说的哦!咱们生的是女孩就叫许天晴,男孩就叫许天朗!”
二人至尊至贵,自幼处于权力顶峰,见惯了争权夺利,反将那些浮名虚利都看得淡了,此时心意相通,竟都觉得能每天安闲度日,对着那天朗气清,碧穹白云,方是人间至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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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谁筑,青冢琵琶世路长(一)
许思颜已不觉靠在椅背,笑得双目弯弯,清亮如星,“固所愿也!咱们多努力,争取三年两胎,儿女双全!”
木槿嫣然而笑,“好!禾”
二人用毕晚膳,洗浴过,许思颜让木槿去睡,自己却令人移来灯烛,继续批阅奏表。
木槿心中有事,哪里肯睡?只叫人搬了个软榻在他身畔,散着长发倚在榻上看兵书。
许思颜高高一叠奏表看完,见木槿还在看兵书,笑道:“以你这样的用功,咱们孩儿日后也不用请老师了,就请咱们皇后一手包办了,亲自教导着吧!”
木槿大言不惭道:“自然我来教。我才不要那些榆木脑袋不开窍的老夫子把我孩儿用那些条条框框教得傻头傻脑呢!妲”
许思颜便敲她的脑袋,“五年前你初嫁来,分明就是一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模样,还敢说别人!”
木槿明眸斜睨,若有月下清波莹莹,潋滟生辉,笑道:“那是你眼睛不好!来来,细来瞧瞧,我是榆木脑袋么?”
许思颜吃吃一笑,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嗯,不是。是大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木槿满意,向他摊出手来,“拿来。”
许思颜不解,“嗯?”
木槿道:“既知我不是榆木脑袋,便不用再瞒着我了吧!五哥有信寄过来了,对不对?”
许思颜唇畔笑容不觉逝去。他支着头,黑眸定定地瞧向她,“你怎么知道内兄有信寄来?使者暗中传的话?这个萧以靖,唯恐天下不乱!”
木槿依他身畔,鸦黑长发铺于他膝上,弯弯的眉扬起,轻笑道:“大郎心里,我那五哥绝非无风起浪之人吧?我虽不问朝政之事,但我不会忘记我为何而来。”
她是蜀国公主,为吴蜀和亲而来。若两国出现问题,正该是她这个和亲公主出面调停。
萧以靖虽无一字寄予她,但使者显然是得了他的授意,方才暗中联络于她。
无疑,是萧以靖认为,该她出面的时候了。
许思颜恍若未闻,随手替她拢着发,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叫人给你端些夜宵来,吃了再睡去?”
“吃不下。”
“嗯?”
“不弄明白我寝食难安!”木槿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是不是北疆又有了状况?”
许思颜皱眉,微微偏过脸去。
他禀承了生父母绝佳的容貌,五官俊美柔和,但侧颜轮廓却极坚毅,烛火半明半暗的映照下,竟如石雕玉琢般刚硬。
许久,他道:“木槿,北疆虽然有状况,但也算不得十分意外。不过多费一番手脚,多费些时日,总会处理停当。萧以靖可能是想得太多了,我已经遣使前去,应该很快便能弄清缘由始末。”
他揉揉她面庞,宠溺地微笑,“这都七八个月的身子了,你安心养胎要紧,其他事便交给相公我,可好?”
木槿摇头,“不好。这话听得我更悬心,哪里安得下心?且听说这事儿与蜀国有关,自然更不安心。大郎你便不怕我.日日夜夜只记挂着五哥,连睡觉都丢不开?”
许思颜眉峰一扬,正抚.弄她长发的指尖捏出一绺,在食指上绕了两圈,轻轻一扯。
木槿吃痛,呻.吟一声,扬起爪子便挠向许思颜俊秀无瑕的面庞。
许思颜早有准备,别过脸避开,擒住她双手捏于掌中,再将她扣在怀里,低笑道:“让你以小欺大,天天爬我头上!”
木槿怒目嗔视,“我便欺你了,那又怎样?近日心情烦躁,夜间老睡不着,恐怕扰了皇上休息,正要劝皇上别的宫里睡去,别在我这里受苦受难了!”
许思颜道:“该我的苦难,自然得受着。学唐僧受满九九八十一难,说不准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仙了呢!到时你便是扶摇九天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去!”
“……”
“还有,预备叫我去哪个宫里睡去?听闻我昨日去倾香宫坐了坐,某人就把漱口水当山鸡汤给喝了;若在那里睡了,会不会搬起痰盂当药罐,灌下一肚子坏水呢?”
木槿给嘲弄得满面通红,怒吼道:“许思颜!”
“在!娘子有何吩咐?”
许思颜依然与她调笑,看她真有几分怒意,这才将她松开,兀自说道:“咦,我这还没去倾香宫呢,怎么这醋意,酸得十里外都闻得到?”
木槿拂袖而起,怒道:“你也少这样油嘴滑舌,没的辱没了自己身份!既然你处处防我,我走如何?还在这边批阅奏疏呢,若是叫我看到几行不该看的,岂不天大罪过?”
她披了外袍,边往外走,边喝令明姑姑等:“去替我收拾卧具!都搬西边书房去!这里留给皇帝陛下处置政务吧,臣妾可不敢呆了!”
许思颜见她真的大步跨出卧房,顿时着了忙,连声唤道:“喂,木槿!木槿!木……你这小泼妇!”
声音却已因打算妥协而无奈了。
---------------只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不离,一世不弃--------------
许思颜终于将江北的混乱局势大体告诉了木槿,连同庆南陌、盛从容对蜀国的疑心,以及萧以靖的咄咄逼人。
他将萧以靖的密函递给木槿,声音有些淡漠。
“以萧以靖的才识,应该早已猜到吴国出了内贼在双方挑拨,并非吴国或朕有心借此机会削弱蜀国。何况,便是他三万骑兵全军覆没,也不至于动摇到蜀国的根基。”
抬眼瞧见木槿专注的神色,他按捺住腾涌而起的怒意,只是语调愈发地清冷。
“如今广平侯之乱未平,陈州一带更是混乱,他明知我一时离不开京城,却故意出个难题来,要求帝后亲至蜀国商议此事……他这是打算让你拖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奔蜀国去?你这哥哥是打算坑我呢,还是打算坑你?”
木槿顾不得辩驳,急忙打开密函看时,已“咦”了一声,说道:“这并不是五哥亲笔!”
纵然萧以靖是蜀国国主,纵然蜀国这些年日渐强盛,名义上到底是大吴属国,奉吴帝为主。
事关两国交谊,何等要紧,居然不是亲笔所书,自然显得太过轻藐无礼。
当然,木槿绝不会认为她的五哥轻藐。
于是许思颜便代她说出了后面的话,“你觉得这信函是伪造的?可是,木槿,后面的落款,却是萧以靖亲笔呢!你的字跟他学的吧?倒有七八分相似。”
这话倒是酸得十里之外都能闻到了。
他自己说完,亦觉醋意忒浓,遂咳了一声,抬手将烛台向木槿身边挪得近些,方垂头喝茶。
可惜,那茶水半温半凉,似不足以浇灭他胸中腾起的怒火和醋意……
木槿却在看到那落款时怔住了。
然后,她举起信函,对着烛光细瞧,又转过来瞧信函反面。
许思颜微诧,“咦,莫非还另有机关?”
当日木槿得知《帝策》的下落,也便曾用某种特制的药水写信告诉先帝许知言,正是必须对着烛火查看的。那封信函虽然半路失踪,但许思颜已对此事印象深刻。
木槿会的,萧以靖自然也会。
他们朝夕相处十年,而木槿嫁来吴国才五年。若扣去三年彼此视同陌路的时光,才不过两年而已。
这是不是说,他至少还得费上八年时间,才有可能胜过萧以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他凝望向木槿的目光不觉幽深起来。
木槿恍若未觉,神色间已浮出止不住的担忧,“大郎,五哥他……他只怕伤势不轻!”
许思颜一怔,“并未听说他受伤。”
木槿道:“五哥若心中有所疑惑,自然不肯多说别的。但你看他的笔迹……”
许思颜忙去看时,果见笔迹细弱,墨色虚浮,并无素常刚硬纵肆、力透纸背的劲气。
形神都是属于萧以靖的那种独一无二,却没有萧以靖该有的力道。
显然,他不曾亲笔写信,不过是因为他的伤势严重到无法自己提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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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谁筑,青冢琵琶世路长(二)
许思颜皱紧眉,沉吟片刻方柔声道:“没事,他还能指责我,要求我们亲去见他,足见得伤势应该并无大碍。何况当年母后以医术闻名天下,蜀宫也因此对医者特别优待,神医颇多,有什么治不好的伤病?”
木槿定了定神,思忖着说道:“五哥心思玲珑,断然没有刻意为难我们的道理。他应该……应该是在担忧我!”
她看向许思颜,双眸晶亮,“无疑,吴国有狄人内线在,而且相当有能耐,才能先后让庆将军和五哥中伏。若我没猜错,他们更可能早已拿到了吴国的主要兵防图,对这边的防守了若指掌,方能势如破竹,一连攻下大吴多少城池,令大吴前所未有的接连溃败!”
许思颜勉强弯了弯唇,不知是不是该为妻子的聪慧鼓掌叫好。
因不想让她太担心,他只提到吴、蜀先后中伏,并未说起过大吴接连溃败的原因。
木槿继续道:“五哥不是要皇上过去,他是希望把我接走。这吴都内有慕容氏,外有北狄,暗中还有那看不到的黑手……他担心事态的发展会脱离皇上掌控,所以想把我先接回蜀国暂避!”
许思颜沉默,然后道:“庆南陌大败后,我一边调兵前往晋州,一边已令张珉语为钦差大臣,前往调查此事。是非黑白,我会给萧以靖一个交待。他担忧那幕后之人,原也没错。我会写信告诉他,完全不用为此事费心。妲”
木槿眼睛一亮,“皇上知道是谁?”
许思颜眸光瞬间幽沉,“原来只是疑心。如今……应该很快便能拿到确切的证据了吧?”
他深深看着木槿,竟不肯再说下去。
木槿猜着必涉及朝中大臣,于情于理都不该是她插手的,遂也不去追问,只沉吟道:“虽如此说,五哥大败和受伤都与大吴有关,必定存有心结。若我不去,五哥必定难以释怀,至少是绝对不肯再联合吴国共退狄兵了……如今这局势,拖得愈久伤亡愈大。我还是尽快去见五哥一面吧!要不,明天便起身?”
盘算着问向许思颜时,却正见他俊颜冷凝,目光森冷得仿佛结了冰,令人不寒而栗。
他冷冷道:“你想都别想!拖着七八个月的身子出门,难不成还准备把大吴的太子生蜀宫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便是他萧以靖不发一兵一卒,看我照样平叛驱敌,震我大吴雄威!”
他站起身,寒声道:“这事没的商量!别说你睡书房去,便是睡狗窝去,也别想朕改变主意!”
木槿气倒,“你……”
二人正争执时,只闻外面忽有人禀道:“回皇上,李随李公公求见!”
木槿不由一怔。
李随侍奉过三代帝王,地位尊崇,行.事谨慎。算时辰,谁都知晓该是帝后入睡的时候了,他又怎会在此时求见?
许思颜倒不意外,立时道:“传他在涵元殿候见。”
他转头向木槿扬了扬唇角,柔和了声调低低说道:“内贼之事,应该已见分晓。回头我遣使臣将内贼首级带给萧以靖,他总该放心了吧?”
他还待再说些什么先提点提点她,看着她似有几分懵懂的黑眼睛,又觉为难犹豫,只得皱一皱眉,匆匆披衣步出。
却不知真的斩了内贼首级,木槿得知内情,又该何等遗憾伤心……
而木槿见他欲言又止,全不见了方才盛气凌人的气势,更是满怀疑惑。
“这头野狼,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嘀咕着,又拿了萧以靖寄来的信函翻来覆去细看,惟盼能从字里行间找出点蛛丝马迹,好证实她的五哥确实安然无恙……
---------------谁在害怕,真相的迫近----------------
乾元殿。
紧闭的殿门被打开,迎入许思颜后又无声阖上。
王达亲自在殿门外守着,再不许一人接近。
刚熏的龙涎香气味芳郁,袅袅轻烟卷在微凉的大殿里,久久不散。
李随早已候着,见许思颜进来,忙要见礼时,许思颜早已挽住,轻笑道:“公公免礼!并无外人,咱们坐着说说话便好!”
他也不去坐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只拉李随同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了,待宫人奉了茶退开,才道:“瞧来李公公这一回并没有白费心,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了吧?”
李随忙道:“亏得皇上提醒,果然在吴国与北狄交界处的伏山查到了当年金氏族人隐匿之所!老奴听闻狄兵入侵,立时安排禁卫军秘密潜过去捕人。虽然费了一番手脚,但金氏族人终于一网成擒。算来这金家也着实了不得,听闻当时金柬兵败被蜀国国主萧寻所杀,他的政敌鹿和落井下石,趁机矫诏围剿,下令屠杀金氏满族,连曾经最得居峌王宠爱的金妃都被活活虐杀。可隔了十九年,这些本该四处逃散的金氏族人居然又聚在一起,且人才辈出,还出了楼小眠这样的人物,做到了大吴的丞相!”
许思颜接过李随呈上的红漆雕花木匣,慢慢翻看着其中的证物,淡淡道:“逆境出英豪。何况当年北狄的金相父子,都是才智出众的谋臣,差点把我那岳父打得回不了家,血统着实不错。楼小眠是金柬唯一幸存的嫡孙吧?他本该姓金。有这样的人暗中引领,重振金家倒也不算白日做梦。”
李随笑了笑,“如今……只能算是做梦了吧?替楼小眠办事的闵卫,一半出自金家,一半由金家控制,大多身手高明,但留在伏山的都已被擒或被杀。伏山生擒的三百余口中,十八岁以下的占了三分之一,他们该是未来继续复兴金家的所有希望吧?”
许思颜又取过一封信函,扫了一眼,微觉讶异,“居峌王的信?”
李随点头,“楼小眠行.事极谨慎,在宫中住了这么些日子,禁卫军暗中快把楼府挖地三尺,都不曾找到半点证据。好在他们认定伏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倒也没有太多防备。老奴一把老骨头,不敢跟着禁卫军动刀动剑,但禁卫军将金氏族人收押后,老奴特地亲身过去仔细搜查,果然搜出许多证物。大多是楼小眠传过去的各项令谕,也有楼小眠和居峌王及北狄大臣的来往书信。老奴边找人将北狄文字译作中原文字,边和那些族人求证,所以回京晚了两日。”
许思颜先一封封看着译好的居峌王的来信,温言道:“李公公辛苦了!”
李随年过花甲,早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始终不肯歇息。
只因先帝对楼小眠的一点疑心,他执着地追踪许久,此次得了确凿消息,不顾北方烽火连天亲身赶去,果然收获颇丰。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般长途奔波,他也不觉疲累,兀自笑道:“只要能找出楼小眠叛国的证据,老奴不辛苦,不辛苦!话说要治楼小眠的罪,还就得这些无可抵赖的证据才行呀!且不说他在朝中的威望,就说皇后娘娘,不仅和他要好,还蒙他舍身救了一回性命,这些日子可是费尽心机奔走着救治楼小眠呢!若无铁证如山,她断断不会让皇上动他!话说这楼小眠也奇了,既然知道北狄要出兵,他就该功成身退才是,为何又不要命地去帮皇后……”
他有心指责楼小眠对皇后有非分之想,又恐损了皇后清誉,遂也不肯明说。
许思颜连看了几封居峌王的信,掌心已渗出汗来。
烛光明亮地跳跃着,他的容色在那浅黄的烛光中显得变幻莫测。
他忽抬头问道:“居峌王似乎一直在托楼小眠找一名叫小今的女子?”
李随忙道:“对!居峌王给他的每封信里都提到了,要他找他和金妃丢了的女儿。从来信看,他怀疑楼小眠应该有线索,却不肯告诉他。老奴特地审问了历过当年之事的金家老人,据说当年狄军谯明山大败,主战的金相等大臣被蜀太子萧寻所诛,居峌王也被迫休弃身怀六甲的金妃,以主和的鹿弘义为相,并以鹿家女儿为侧妃,——不过始终只被称作鹿夫人,正妃之位一直虚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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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谁筑,青冢琵琶世路长(三)
许思颜继续翻着那些信,声音听来有些寡淡遥远,“金妃……不是被他自己下旨诛杀了吗?”
李随道:“听闻居峌王当时的旨意,是诛杀金家满门,却另有密旨让带回金妃和刚出世的小公主。但鹿家人传过去的旨意,却是诛其满族,连同金妃和小公主。当时金家几个有谋略的成年男子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金妃和两个嫂嫂拼死掩护几个小的离去,结果那两个嫂嫂被剜心而死,尸体被挂在树上风干,然后弃之山野。金妃更惨,被割去舌头和乳.房,挖掉眼睛,赤身吊在树上唤来饿狗撕咬凌辱,一群人围观嘲笑,整整折磨了两天两夜……”
想象着那等惨烈景象,李随也不觉打了个寒噤,“据说是鹿夫人指使的……当年金家得势,鹿夫人嫉妒金妃,就曾暗害过金妃,但金妃察觉后不过一笑置之,并未深究,不想最后还是死在这女人手上。禾”
“最惨的是,居峌王赶到时,金妃目盲舌断,下半段身子也被咬没了,浑身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来,却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还能认出居峌王来,蘸着血在地上写下女儿的乳名‘小今’,居峌王向她保证,会把小今找回来,她这才断了气。想来这居峌王心里面始终都有着金妃,当时虽然没发作,后来灭了闵东狄王,一统北狄众部,大权在握后,他第一个就拿鹿弘义开刀,随后诛杀鹿夫人,听闻也是割舌挖眼,砍去双.腿,然后丢在了野外……不过鹿夫人没金妃那样好的体质,据说半天就死了。妲”
“唔……”
许思颜忽将手边信函用力捏住,喉间滚动的声音,似在附和李随的话,更似在呻.吟。
李随正说得兴起,此时抬起浑浊的眼珠仔细看向许思颜,才疑惑起来。
“皇上……皇上怎么了?”
许思颜无声地长吸了口气,唇角才勉强勾起一丝笑弧,慢慢道:“没什么,只觉太过野蛮。话说那位金妃居然能撑过两天两夜,体质果然非同一般。想来北方女子自幼习武,必定高大健壮,体能充沛,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吧?”
中原女子大多像他的木槿,心思敏慧,娇小玲珑,纵然会武艺,身材也不会太高大。
但李随却道:“老奴对这金妃很是好奇,倒也多问过几句。听说金妃母亲不是狄人,生得可娇小了,所以金妃个儿也不高,容貌也很平常,还不如她的哥哥们俊美。但她性情活泼,颖慧机警,学文可过目不忘,习武可上阵杀敌,居峌王才见了两面便爱到心坎上,十三岁时便被半强迫地带回王宫立为侧妃,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后来那正妃也不知是不是给气的,早早病死了,她便被立作正妃,盛宠七年……可惜最终下场却惨得不行。”
烛光下,许思颜的唇色也已泛了白。他轻声问:“那个小今,当年是楼小眠带走的?”
李随点头,“据说还有金家其他幼童,一路奔逃,一路被杀,最后便只剩下楼小眠抱着小今不知所踪。直到鹿家覆灭,他才又和北狄联系上,并聚集起金氏残余族人隐匿于伏山。而狄王对他的劫后余生表现得极为热烈,赏赐极丰,同时百般追问小今的下落。老奴多番讯问几个和楼小眠联系比较多的族人,基本可以确定,楼小眠在逃难途中被迫将小今遗弃,后来也曾苦苦寻找。但这两年忽然不找了,所以狄王和族人都猜着楼小眠应该已经找到了小今。狄王听说金妃当年曾口头答应过楼小眠和小今的婚约,甚至允诺过找回小公主后会成全他们,给他们比在大吴更尊贵的地位。可奇怪的是,楼小眠还是没有……”
李随絮絮回禀时,忽觉心头一悸,冷嗖嗖如有数九时节的冰寒北风侵体而过。
忙抬头时,正见许思颜冷冷地看着他,眸光竟是和其父愠怒时一模一样的如霜似雪。
“皇……皇上……”
他蓦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老糊涂了,又或者太过得意忘形,连年轻帝王什么时候变了脸色都不知晓。
他慌忙站起身来,战战兢兢道:“是老奴多嘴了,说了这许多没用的事儿……伏山应该是楼小眠与北狄联系的中转处,北狄的所有信函可能都另用了更隐蔽的抄本转交给他,所以京城搜不出其他证据。但这些证据既有狄王亲笔,又有都泰、竺衡等北狄要臣的书信,足以定楼小眠通敌叛国之罪……”
悄悄觑着许思颜的神色,李随不敢多说别的。
在波诡云谲的大吴朝堂待了数十年,他的心思何等敏锐?立时便已察觉,某些事态可能已脱离了原来的方向……
果然,许思颜沉默片刻,慢慢道:“知会.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禁卫军,伏山之事,只是反击北狄
的一环,并非京中查案。所有与楼小眠有关的物证,一概封锁,不许再提。”
李随悚然而惊,急忙应道:“是!”
“这些信件还有什么人看到过?”
“回皇上,兹事体大,老奴拿到后便亲自保存,除了两名译者,再无他人看过。”
“译者秘密.处死,厚恤其家属。楼小眠京中所有近侍……一概处死!继续搜寻郑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逃脱!”
“是!老奴遵旨!”
李随的尾音里拖着惊悸,再不敢多说多问一个字,抱着那叠信函,匆匆退出殿去。
许思颜手下依然压着一封信,已被他揉.捏得皱起。
他在那空阔的大殿里独自坐了许久,方又将那信笺举起。
纵然满是褶皱,亦能看出译者直白的翻译:“予数次前往丹柘原,驻足木槿花下,遥想小今当年被弃情形,再念及其母,每每心如刀割,恨不得直赴中原,尽收天下同龄女子,一一检视右臂有无蝴蝶胎记。遥记当年初见,笑薇明知时势难违,一别又当许久难见,特以胎记示予:若日久形容改变,尚可凭此相认……”
许思颜眸光愈发幽深,抬手将信笺送上烛火。
火苗舔上那不知密密收藏了多久的信笺,立时得了生机般旺.盛起来。
明明暗暗的火光里,许思颜似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三人同去江北。
虽历了伏虎岗那场惊险,他依然不怎么待见木槿,木槿同样也不怎么待见他。
他骑马一路留心民生疾苦,她则在马车里和楼小眠谈笑休养。
他疑心木槿被贼人所辱,楼小眠状若无意地将茶水泼上木槿衣袖,让他看到她臂膀上的守宫砂。
还有,一枚像木槿新绽、又像蝴蝶振翅的红色胎记……
-----------无所畏惧,因你在我身畔;原来我已胆怯到不敢去想失去-----------
木槿久候许思颜不归,一时困了,也便先行睡了。
朦胧间听得旁边悉索,然后是熟悉的怀抱从后揽住自己。
她含笑向后蹭了蹭,小小脑袋正顶在他的下颔处。
他便低头,轻嗅她发际的清香。坚实的臂膀环住她浑.圆的腰,掌心在她的腹部小心地抚摩着。
她觉得他的胸膛有些凉,手掌更是凉凉的。连胎儿都似觉出了那凉意,不安地在腹中蹬着脚。
“外面很冷吗?”
她笑问,拉他的手到胎儿蹬动的部位,让他感觉他们孩子的顽皮和活泼。
“唔……可能穿得少了。”他含糊地说着,捏捏她窄窄的肩膀,听她柔软的话语。
连胎动都让他如此的熟悉,仿佛她和他们的孩儿,天生便属于这里。
不对,不是仿佛。
他们就是属于这里,属于他,就如他也属于他们一样。
“小槿。”
他低柔地唤。
“嗯。”
木槿猫儿般应着,乖巧柔和。
许思颜道:“小槿,我喜欢你。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你,更不想你离开。”
木槿半睡半醒,听得这恍如梦呓的表白,不由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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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谁筑,青冢琵琶世路长(四)
她依然闭着眼,却翻了个身,腆出来的肚子紧贴着他,细细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她笑道:“我也喜欢你。大郎,许思颜,皇上。”
他是所有人的皇上,亲友挚交的许思颜,她一个人的大郎禾。
许思颜轻轻地笑,目光落到她的胳膊。
轻软的寝衣袖子滑落,洁白的臂膀上,浅红的胎记清晰可见,如一枚蝴蝶振翅欲出。
他认命地阖上眼,将下颔靠在她的颈窝,低叹道:“为何……当年母亲偏偏收养了你呢?”
木槿得意道:“这就叫缘分!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当然,我也是他们最不用操心的乖女儿!妲”
“嗯,对。我一直感谢他们把你送到我身边。我会留住你,永远不和你分开。”
如此美好的誓言,甚至美好到有点儿肉麻的誓言,入耳如熨斗轻轻熨过般妥贴温暖。
木槿不觉睁开了眼,笑嘻嘻看着他,“怎么?我真让你烦恼了?好罢,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去蜀国了。我倒是不怕什么,但让你一直悬心,我也过意不去。还有,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她仰起脸来,温软的樱.唇啄了啄他的,“我哪里也不去,乖乖在你身边生下咱们的孩儿。至于和五哥的误会,我回头写封信给他细细说明。他最疼惜我,必定会依我,并帮我们。”
“好。”
许思颜抱紧她,叹息般低低道:“父亲没能守住我的家,我会守住我们孩子的家。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都不能!”
木槿便又笑了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沉沉睡去。
睡梦里依然听到夫婿的山盟海誓……
这感觉,真好。
----------曾以为,我爱你,只因你是我妻子;原来,我爱你,只因你是你-----------
第二日,许思颜上朝,木槿照例去看望楼小眠。
有了昨日经历,她走入卧房前先向明间侍立的宫人扫了几眼,没看到花解语,立时顿住身。
“解语姑娘在里面?”
宫人忙回道:“解语姑娘一早出宫去了!”
先前楼小眠提及想让花解语回一次楼府,替他找几册密密收藏的曲谱。
木槿猜着二人深宫寂寞,闲来无事必定时常研讨音律打发时间,遂一口应了,并叫人吩咐过宫卫,若楼相有所遣使,可任由花解语出入宫禁。
不过花解语真正与楼小眠情投意合、互诉衷肠,应该是近日的事吧?
按理此时正该是如胶似膝的时候呢……
木槿一边想着,一边进去看时,楼小眠独自一人坐在月洞窗前的软榻上出神。
他本就体弱,这次连伤带病酿作大疾,好容易抢回条小命,在宫中拿无数珍奇药材养了这些日子,依然清瘦之极。
此时,他披着一袭天水碧的披风,却松松地半滑下肩。
丝质的衣料随着窗外轻拂而入的风飘飘荡荡,他的身形似风中蒲苇般飘摇着,看着孱弱之极。
“楼大哥!”
木槿笑着走进去。
他身形顿了顿,才慢慢转过头来,微笑道:“皇后来了!”
木槿抢上去按住他正待站身的身形,笑道:“和我还拘什么礼?明知道我从不计较这个!”
其实不是不计较,是从不和他计较。
楼小眠不觉握住她的手。
干涸得近乎龟裂的心头,仿佛有清澈明亮的泉水缓缓淌过。
木槿瞧他气色,却有些悬心,问道:“怎么今儿气色更差了?莫非昨日送来的药不对症?咳,不该这么早把顾无曲放回去。若他在,必定会斟酌着另开药方。”
楼小眠柔声道:“生死由命,何必太过费心?何况皇宫禁忌颇多,顾无曲新得了美娇.娘,自然不愿继续在宫里呆着。”
“宫里禁忌多……”木槿笑嘻嘻地看着他,“可楼大哥不是一样把美娇.娘抱在怀里了?”
楼小眠苍白面庞顿时浮上红晕,忙别过脸只作咳嗽遮掩。
木槿难得见他羞赧模样,倒觉有趣,虽不忍心相嘲,到底得意地笑了片刻,才问道:“解语姑娘呢?”
楼小眠道:“听闻雍王……许从悦已经无事,我让她回去了!”
木槿傻眼,“啊!”
楼小眠端过茶,也不敢多喝,只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唇,方道:“皇后,她本就是许从悦的姬妾。昨日……是我逾矩了!”
木槿哭笑不得,“若你喜欢,逾矩又如何?我瞧着从悦根本不是真心待她。醉霞湖之事,就是以她寿诞为名目闹出来的。若非有我维护,她能保得住这条小命?”
楼小眠微微欠身,“臣替她谢皇后援手之德!”
木槿失笑,“这都替她谢我了,果真不把她当外人呢!罢了,幸亏她也没什么名份,如今从悦获罪,他的姬妾另作安排也无可厚非。”
说到底,花解语地位太低了。
若非她是皇帝所赐,连许从悦自己都可随手将她送人。
木槿不认为花解语配得上她宛若天人的楼大哥,但如果楼大哥喜欢,她无疑会是最能为他分忧的解语花。
低眸瞧见楼小眠腰间,正扣着她遣人送的那枚和合如意羊脂玉佩,缀了浅黄色的如意结,垂着长长的流苏。缓缓行动之际,流苏轻拂于玉青色的衣衫间,如暮日晴空那袅袅萦缠的一缕淡烟。温润清淡的玉佩光泽转动,宛若明月初升,曳出流丽却不张扬的柔和辉芒。
楼小眠凝望着她,笑意如那玉佩般柔和温润。
“我从未曾把她当作寻常歌妓。”
木槿忙道:“嗯,在楼大哥心里,精于音律的都是知己,不论是我,还是解语姑娘。”
想当年,她冒冒失失潜到他府上,一支琴曲已能让他轻易折服,连来历都不问便收留住下,从此以挚交倾心相待,直至后来拼死维护……
楼小眠听得她话里话外对自己的信赖,愈发欣慰开怀,柔声道:“皇后于音律一道悟性极高,远胜解语。只是皇后太懒了,太懒了!白白浪费了这绝佳天资!”
木槿听得他前半句甚是得意,待听得后半句却不由悻然,揉了揉自己鼻子。
楼小眠便笑出声来,居然抬起手,也捏了捏她鼻子。
木槿怔住。
楼小眠却已起身,自顾去倒茶喝。
木槿脸上有些作烧,但见楼小眠若无其事,不由暗笑自己多心。
她笑道:“楼大哥,既然大夫吩咐少喝茶,也只润润嗓子就够了吧?却不知这回你得养到几时才能恢复。若得你相助,皇上应该可以少费些心思。”
楼小眠听得她话中有愁苦之意,微觉诧异,问道:“是不是边疆战事又有变故?皇上近日过来的少,只说交战甚烈,也未曾听他提过具体情形。”
木槿道:“你病得半死不活,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他怎敢再拿那些琐事烦你?放心,皇上应该能处置好。”
她禁不住看一眼窗外开阔的天空,抚摸着自己高隆的腹部,叹道:“若我不曾有身孕,此刻便能奔赴北疆,应该能帮上忙。”
联合五哥,一起布兵行阵,共御强敌……
于她并非不可能。
那些本就是她自幼所学。
或许真正到了战场,她的表现不会逊色于任何久经训练的大将。
楼小眠眸光幽幽一闪,柔声问道:“真出事了?且说来听听。臣身体虽病弱,但这里大约还没问题。”
他指了指自己头部,含笑看着她。
木槿素来信任楼小眠,甚至犹甚于信任她自己,再不疑有它,遂将庆南陌、萧以靖相继中计并折兵损将之事说了。
她道:“皇上原来猜疑是我五哥那边另有内情,但现在看来,无疑有内贼暗中操纵了这一切。皇上前儿以张珉语为钦差前去晋州彻查此事,但如果能让五哥同样中计,北疆将领里必有内应,且一定地位甚高,张珉语未必对付得来。内患未除,又失了蜀国外援,如今江北局势只怕比陈州、宁州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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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风波恶处离情苦(一)
楼小眠闻言沉吟良久,方道:“也不必太过忧心。狄兵孤军深入,后力不继,只需应对得法,以大吴国力,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独那内应尚未查明,着实有些棘手。禾”
木槿道:“关于内应,皇上似乎已经心中有数,应该会处置妥当。”
“哦!”
二人正说着时,那边忽闻得杂沓脚步声,然后便闻得王达在圆光罩外隔着帷幕禀道:“回皇后、楼相,皇上有旨,让老奴送楼相出宫。”
木槿诧异,示意如意撩开轻帷,让王达进来,问道:“前儿皇上不是说了,让楼相在宫中多住些日子,也好叫太医就近调理么?”
王达瞅了楼小眠一眼,笑道:“听闻是楼相再三说想回楼府,刚下朝来皇上召太医问了太后病情,又问起楼相,便让楼相先回府了。说目前正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让楼相托懒休息,隔几日另有要事安排呢!妲”
木槿不满,“楼相哪里托懒了?若真有事商议,在宫中岂不方便?”
王达陪笑着不敢答话。
木槿又问:“皇上呢?”
王达只得道:“皇上……皇上去倾香宫了……”
“倾……倾香宫!”
木槿气沮,默然立了片刻,便听楼小眠轻咳一声,说道:“苏贤妃父兄皆在前线浴血奋战,想来贤妃娘娘也甚忧心,皇上前去开解,也是人之常情。”
木槿抬眼,正见楼小眠温煦地凝望自己,如有一道暖风醺然拂过,心下无端地妥贴许多,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笑道:“正是。”
楼小眠又道:“宫中的确禁忌不少。改日我去见从悦,亲去和他说明,想来他也不会不允,总强于皇后亲去和他要人。皇后闲时和皇上说一声,请皇上别怪罪从悦便是。”
言外之意,的确想出宫和花解语相见,并打算亲去和许从悦要人。
许从悦优柔敏感,如今叛而复归,母亲依然被囚,若帝后开口把花解语改赐楼小眠,他自然不敢不从,可于他无疑是绝大折辱;但楼小眠以私交相求一名歌妓,便不至于太尴尬了。
再则,楼小眠在宫中与花解语亲近,的确不大方便。若有言官听到奏上一本,实在于楼小眠官声不利。
想及此,木槿遂笑道:“罢了,回府养着也一样。宫中的药记得尽数带回,我会吩咐太医依然一日两次前去请脉。再则那个大归元丹,最是补阳益气,皇上那里还剩了两颗,我待会儿叫人送给你收着补身子。”
楼小眠笑道:“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用来补身子也忒夸张了吧?真要说起来,皇后乃是虚寒体质,如今有孕在身,也可以用这个补补,还是自己留着好!”
木槿不屑,“我没楼大哥这么娇滴滴的,留着做什么用?”
一厢说,一厢已向外走去,匆匆唤人去取大归元丹。
楼小眠低头看着自己风雨飘摇的身形,不由苦笑了一声。
娇滴滴……
也许恰当。
但出她口,入他耳,平添多少惆怅伤感。
他的小今健康平安地长大了,而他拖着破败的身体,下面又该走向何方?
---------------走来走去,走不回,归乡路-----------------
楼小眠在宫中调养一个月后,终于搬出了宫。木槿给萧以靖的信被使臣带着,飞速奔往蜀境。
但连木槿也没把握,萧以靖会不会因此再度出兵相援。
而战争,仍在持续并激烈着。
远在许思颜未及提防前,吴国大部分的兵防布置都已泄露。
遍地烽火的情形下,想临时改变兵防显然没那么容易。
许思颜每日都在看军报,有时将舆图带回瑶光殿,连木槿都能从舆图上的标记里看出双方正在哪里激战。
许思颜自幼习武,并非手无缚机之力的君主,如今研究军报,屡见诸将失误,甚至动过亲往前线的念头。只是转头瞧见木槿臃肿身形,又很快打消这主意。
好吧,儿女情长时,难免英雄气短……
若她顺利产下麟儿,夫妻双双并辔而行,
驰驱疆场,或许倒是个好主意。
再则,慕容太后、临邛王虽被打压得暂无还手之力,但朝中余威尚在,暗中动点手脚不难;东南又有草寇作乱,南疆诸部蠢蠢欲动,虽然看着不成气候,但目前情势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哪里冒出的星星之火,会不会在不经意时瞬间燎原。
许思颜还是会常去苏亦珊宫中说笑喝茶。
木槿明知他怕太过冷落苏家女儿寒了苏世柏父子的心,也只作不知。
四月中旬,苏世柏忽然回宫,于武英殿密见许思颜。
此时苏世柏父子和谢韶渊的青州兵马同时应付着都泰统率的狄军和广平侯统率的叛军,很艰难地才将广平侯重新赶回朱崖关外,然后以朱崖关左近为界僵持着,难以再往前推进。
前方正是陈州、宁州,慕容氏兵马盘踞了数十年的地域。
因长期受狄人滋扰,这些地方亦有大量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府兵、乡兵。
待广平侯起兵,这些府兵、乡兵依然处于广平侯控制下,在受了唆使后成为广平侯兵马的有力补充。
而狄军在最初的混乱后似乎和广平侯达成了协议,并不去动广平侯控制的地域,而是取道平安镇,沿代郡西行,欲越过朔方城,攻往北乡郡。
朔方城四面城池均已沦陷,但朔方城乃是武成帝所建,很有些来历,兀自如尖刀般扎在半中央,随时能派出一队轻骑袭往狄军,扯住他们前进的步伐。为此,木槿看许思颜舆图上的朔方城做了记号,应该又已派了大将增援。
这样的情形下,苏世柏身为主将之一,冒然回京着实让人纳闷。
----------------风霜扑面来,欲避何处避-----------------
有慕容雪前车之鉴,加上蜀国态度可疑,木槿这个皇后近日也难免被人暗中打量猜度。若因此被言官说三道四,许思颜虽会维护,到底为难。木槿遂打定主意不去过问战事,只安心养胎要紧。
只是她心思慧黠,便是干坐宫中,也不由暗自猜度苏世柏因何而来。
明姑姑见她立于廊下的木槿花前出神,遂将药碗送到她跟前,笑道:“娘娘,先把药给喝了吧!”
木槿把玩着木槿枝叶,叹道:“怎么又开药来了?都说了是药三分毒,我好端端的喝那许多毒药做什么?”
明姑姑听得好气又好笑,说道:“若是国后还在,也说不许你喝药,想来谁也不敢再端来。不过如今国后已经不在了,这是几名太医共同商议后开的方子,连皇上都再三叮嘱了让你按时喝,你再犟着,只怕皇上又要烦恼。”
她说着这话时,已不由地看向木槿的腹部。
木槿素日呆在深宫后院,极少见到旁人怀孕的模样,再不知道自己那腹部的异样。
实在是……太大了些!
明明才七个多月,可看着怎么就像快要临产的势派呢?
太医们生恐有所讹误不敢明说,却悄悄向明姑姑等贴身服侍的人暗示过,皇后所怀,八成是双胞胎。
皇后骨架不大,第一胎便是双胞胎,凭谁都捏着把汗,于是太医开来的药,再无人敢轻忽了。
可惜木槿依然能吃能睡活泼好动,偏不觉得自己身子沉重,见明姑姑抬出许思颜,也不过莞尔一笑,“我便不喝,看他敢逼我!”
木槿花将开未开,陆续钻出的花苞尚未见花色的嫣然,正是和树叶一般的翠色。
她歪着头这般一笑,粉红的面庞樱红的唇,却似万点翠色里盛开的一支绝美花朵,清丽耀眼,芳华无限。
看呆了徐徐踏入宫门的某人。
旁边宫人见礼,木槿和明姑姑才看到许思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隔了翠荫看向她们。
木槿抬眼看看天色,不胜诧异,“不是说正和苏大将军谈事儿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许思颜微微一笑,“本来还有别的事儿,着实乏得很,先回来看看你。”
他的黑眸如明珠温润柔和,并不掩饰自己温柔的戏谑。
仿佛只要多看她几眼,他便解了乏,依然可以信心满满地回到那告急文书堆积如山的涵元殿或武英殿,有条不紊地和大臣们商议下一步的
应对措施。
木槿被他看得红了脸,笑道:“那进殿里躺一会儿吧,这日头怪大的。”
二人遂携手进了殿,许思颜先要来明姑姑手中的药碗,提起银匙自己尝了一小口,才笑道:“现在喝正合适。”
居然亲自一匙一匙喂她。
木槿满嘴都是药的苦涩,却再也说不出来。
且不说夫婿万乘之尊,单就他目前所承受的压力而言,可比她喝的这点药苦多了。
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匙,她便夺过他手中的碗,仰着脖一气灌了,却已苦得皱眉咂舌,连连吐气。
明姑姑急忙将饴糖递上,笑道:“还是皇上有能耐,咱们给娘娘喂点药,累的跟什么似的。娘娘不爱喝药,总跟咱们躲猫猫,不是倒了就是藏了,一碗能喝掉半碗就不错了!”
木槿做了个鬼脸,“你们尽听太医鬼扯!我好歹是母后一手带大的,再笨也知道些药理。无非培本固元补血益气而已,这是怕我生娃娃时体力不继罢?放心,旁的女人生得出来,我更不会有问题。你别听他们危言耸听,自己担忧不说,还连累我跟着紧张。”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许思颜说的。
许思颜挑眉,却笑得温软,“我家醋娘子不仅会喝醋,还会舞刀弄枪,力大无穷,生个娃算什么?生十个八个娃都不在话下!小菜一碟而已!”
木槿睨他,“你以为下猪崽呢,生那么多!”
许思颜微笑,“哦,若实在嫌怀孕辛苦,就少生些,六七个吧!”
木槿道:“上回不是说儿女双全就够了么!我只想生两个。嗯,顶多三个!怀孕倒也不见得辛苦,只是听得生得多老得快,还处处给约束得不自在。比如我说要去看看楼大哥休养得怎样了,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挡,愣是不让我出宫!若我没怀胎时你试试,十重宫门我照样轻轻松松打出去!”
听她提到楼小眠,许思颜微一皱眉,却很快笑道:“这样啊,隔年我得吩咐他们把瑶光殿改建一番,设个十二重门才好!替我生完六个娃娃前,绝不许你出宫乱跑!”
木槿吃吃笑道:“不行,只生三个娃娃!”
“至少五个!”
“最多四个!”
许思颜抓过她因为怀孕而有些浮肿的手,轻轻一击,“成交!”
“啪”的一声脆响后,木槿才揉了揉太阳穴,郁闷道:“咦,我怎么觉得这是上了贼船了?刚说什么?生四个娃娃前不让我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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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槿,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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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风波恶处离情苦(二)
许思颜笑道:“其实也不用多久。你今年十九,咱们按三年两胎来算,二十四五岁就可以生完啦!如果能生双胞胎,那更快,一胎两个,三年搞定!”
木槿“噗”地笑了,“嗯,你想得可真美!禾”
许思颜低低道:“只要相公我多耕耘,勤播种,自然生得密,长得快!”
“无耻!”
木槿红了脸,圆睁着大眼睛瞪他。
明姑姑等见二人说得亲昵,早已悄悄地退了出去妲。
其实也太多心了。
因月份大了,许思颜已不敢再和木槿太过亲昵。她不晓得自己娇小的身子挺着大肚子时看着有多么不和谐。他每每看着便累得慌,想着她之前拖着六个月身子还在刀里剑里滚了一回,更是后怕得紧。
但如今……
许思颜低低叹息一声,挨着她坐于软榻上,张臂将她拥住。
木槿依在他怀中,嗅着夫婿温馨熟悉的体息,眼底小儿女的娇憨慢慢褪去。
她忽仰头看向他,“思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思颜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
他深深地看向她,正见她一双清莹明眸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俊美清朗,英姿挺秀,却有种掩饰不住的疲倦和忧虑,甚至……有种忧惧如雾霾般无声缠绕。
她这样聪明灵秀的一个人,自然看得出他的烦忧。
于是,她问道:“是不是要我做什么?”
许思颜静默片刻,终于点头,“我想让你回一次蜀国,见萧以靖。”
木槿蹙紧了眉,“五哥……依然不肯发兵?”
许思颜道:“重兵囤于吴蜀边境,却毫无发兵的意思。”
“我的信……他收到了,怎么说?”
“知道了。”
“嗯?”
“他没回信,就跟使臣说,知道了。然后便把使臣给打发回来了……”
“……”
木槿默了,许久才道:“嗯,五哥一向话不多。大约还是不信吧!现在情形是不是很糟糕?”
许思颜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才道:“也不是太糟糕吧!东路狄军已经越过朔方城,逼向北乡。一旦取了北乡,便可与从北面攻来的狄兵合围晋州。晋州一拿下,盛从容独力难支,整个江北都将陷入危境。而你五哥……”
他未曾明说。
萧以靖囤重兵却不肯按从前的传统相援,凭谁都会诸多猜疑。
不是雪中送炭,就是趁火打劫。
吴国可以不指望前者,但也经不住后者。
木槿又问:“苏大将军今日忽然回京,又是为了什么?”
“说被广平侯收拢的府兵偷袭,朱崖关已经守不住,打算退守湮城。”
木槿一惊,“湮城!朱崖关都守不住,湮城那里天时地利一样不沾,不过城墙牢固些,就能挡住广平侯袭向京城的步伐?”
许思颜点头,“我不同意,准备把原先预备派往晋州的五万精兵先增援朱崖关。只是这样一来,晋州……”
晋州连连溃败,未必能支撑得了多久。
但若有萧以靖这支生力军相援,既可晋州之困,又可解吴国后顾之忧。
许思颜却没有说更多,只长久地静默着,静默地凝视木槿,神色有愧疚,亦有难堪。
论地位尊卑,萧以靖不过属国国主,且二人因木槿的缘故始终心存芥蒂,要他放下尊严向萧以靖开口求援,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木槿凝视自己的夫婿,然后唇角一弯,一对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放心,我去见五哥一次。我会带他的兵马回援晋州!”
仰起下颔,她亲了亲夫婿的唇。
醋相公怀抱温暖且温柔,那般好看的唇滋味却不怎样。
凉凉的,如被冰冷的雨水浇过。
许久,他才低低道:“好。我已经和从悦说了,让他陪你走
一趟。我在吴国等你回来。”
“从悦……”
木槿沉吟,然后轻笑,“也好。这一路,应该不会太寂寞了!”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
战事紧急,故木槿第二天一早便不得不动身离宫。
除了惯常跟她的青桦、顾湃等亲卫、明姑姑和如烟,同行的还有许从悦,及成诠领的一支禁卫军。
战时不抵平日,他们的车驾很简洁,但挑了最好的马匹,看着寻常无奇的马车里铺着柔软垫褥,焚着香炉,设着茶具,置着糕点。
随行车驾更是饮食书藉一应俱全,甚至还带上了龙吟九天琴。
自然,孕妇可能用到的药材器具必不可少,一个资历颇深的王太医战战兢兢地守着那些东西独占了一辆马车。
饶是如此,明姑姑还是有些怨言,“这国主在闹什么?皇上又在闹什么?拖着七八个月的肚子跋涉千里,很好玩么?”
木槿却拍了拍腰间软剑,笑道:“怕什么,平时拘在宫里,正无聊得紧。能出来走走有什么不好?打量我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遇到芝麻大的事儿便瑟瑟缩缩躲到男人后面,哭得梨花带雨人厌鬼憎?”
何况,她实在不希望萧以靖和许思颜之间有所芥蒂,——从所传的消息来推测,二人之间裂痕不浅。
她不敢细想这是否与她有关,但她无疑有这个责任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睦好如初。
再则,醋相公向来醋性十足,若非万不得已,都不肯让她和萧以靖见面,更别说让她踏上蜀国的土地了。能借此机会再和萧以靖团聚数日,于她而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当然,以许思颜的傲气,肯做到如此,大约也相当委屈了吧?
木槿不觉探出头去,看向送出城来的许思颜。
她算是秘密出京,他亦是微服来送。
烟柳下,飞絮中,他一袭青衫猎猎,端坐在一匹被称作飒露紫的紫骝马上。
飒露紫通体紫红,独鬃毛和尾巴为黑色,此时如石雕静静凝立,乌鬃被吹得随风拂动,那挺立的风姿便多出了几许柔情。
飒露紫本是地方官进贡来的千里神驹,木槿一眼看上,可惜怀着金尊玉贵的胎儿,明姑姑等万不会容她去驯什么马,遂便宜了许思颜,借口替她驯马,得空便骑它遛上几回。之前被许从悦暗算,许思颜便是骑着这马带伤奔逃。共了一回患难,一人一马便结下深厚情谊。
木槿嫉妒了一会儿她夫婿,忽又嫉妒起飒露紫。
算行程,即便循着官道快马加鞭,没个二三十天都回不来。飒露紫尚可在吴宫里待着,不时看到许思颜;而她这一去山水迢迢,会有许多个日夜见不到他了吧?
她揉揉忽然间酸意横溢的鼻子,将手伸出帘子,冲他挥手道:“大郎,我很快回来!”
蜀宫曾是她的家。
但此刻,仿佛只有吴宫才是她的家,有大郎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也许,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认知并不困难。
只需拿你的真心以对,去换他的真心以对即可。
许思颜几乎一夜未眠,但前来送行时已经恢复镇定,沉静安然得仿佛只是送妻子回邻村的娘家探个亲,三两日便可回家。忽听木槿这声呼唤,他只觉心尖一颤,如在荆棘丛中滚了一滚,原来淡定的神色顿时四分五裂,拢都拢不起来。
“木槿!”
他欲唤她,却觉嗓子已被汹涌而至的忧惧和不安堵住,竟一个字也不曾出口。
双腿一夹马腹,那颇通人性的飒露紫立时随他心意向前踱去,“的儿、的儿”地追向马车。
木槿一眼扫到许思颜的神色,胸口顿时一闷,忙要叫马车缓缓,打算等他过来再说几句话时,明姑姑已从后抱住她,将她扯回车内,口中叫道:“小祖宗,半个身子都出去了,摔了可怎么好?”
木槿吸吸鼻子,若无其事说道:“放心,那么大肚子,想摔出去还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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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分别这一幕和最初的构想比起来,实在是温和太多太多了……我实在是亲妈啊亲妈有木有!
行路难,风波恶处离情苦(三)
再掀帘子时,却见许从悦俊颜秀目,正策马行至车旁,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神色颇是怪异。
木槿狼狈禾。
这样婆婆妈妈,实在不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何况不过是暂别而已,很快便能团聚,有必要这样永难相聚般的难舍难分么?
脑中一转过这个念头,她没来由地一悸,连血液都似瞬间一凉妲。
转而又自笑太过多心。
他们防范周密,一路自然择兵灾未曾蔓延处行走。许思颜、萧以靖也会遣人留心,远非上次匆匆出宫可比。真有不长眼的哪队兵马冲来,正可让闲得忧伤的大吴皇后小战怡情……
她心念转动之际,明姑姑向外张望一眼,已道:“皇上没跟过来。”
木槿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就是跟来,又能跟多远?还是赶紧回宫处理他的政务要紧。
这般说着时,她已不禁又探头看了他一眼。
许思颜果然勒马顿住,却默然立于官道正中,在风沙漫卷间凝作一道不肯消逝的剪影。
直到木槿一行去得远了,许思颜方低哑地唤出声来,“木槿!”
成谕驱马上前,轻声道:“皇上,这天色不大好,还是先回宫吧!”
许思颜四顾,果见天色灰蒙蒙的,大团乌云层层压下,已将阳光挡得不见踪影。
他沉吟道:“或许该让她迟一日再走。若是迎头撞上暴风雨,恐怕会着凉。”
成谕道:“皇上放心,皇后身边跟着的亲随也不少,又有大哥领着禁卫军保护,一路必定小心照应。”
“可到底总不如在朕身边……”
许思颜说了一半又顿住,俊逸面庞不觉间已被难言的苦涩侵蚀。、
他转头问道:“朕给萧以靖的信函,已经送出去了吧?”
成谕道:“已让少锋自己带了两名高手兼程前往蜀国。算行程,他们会比皇后早到数日。”
许思颜低叹道:“只能让她在蜀国先呆一阵了。希望能尽快收拾了这乱局……”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血迹斑斑的破布,无奈地摇了摇头,“暗卫的行动力还是太差,居然连一个郑仓都对付不了,让他一而再逃出生天!”
成谕低声道:“皇上放心,前往朔方城的各道关卡都已叫人留意,他应该没机会去和楼相……楼小眠会合。”
可楼小眠、郑仓又与遣开有什么关系呢?
成谕忍不住看向许思颜手中的破布,纵是疑窦万千,也知事关重大,绝不敢问出口来。
许思颜正手中破布捏得紧紧的,恨不得将它捏作碎屑。
那破布一眼便能辨出撕自男子衣角。细看斑斑血迹,分明是习武之人书法拙劣的字迹。
即便被许思颜攥紧,也能辨出最后落款的那两个字:仓真。
知道仓真便是郑仓的人还真不多,可偏偏谢韶渊暗查过楼小眠的身世,偏偏又是谢韶渊正和苏家父子并肩作战,共御强敌。
于是,谁也没有办法将这封血书当成疯子的呓语……
许思颜的眼前,又浮现苏世柏入宫的情形。
他身披铠甲,挟着一身血腥冲入宫中,愤怒和杀机扭曲了向来儒雅端正的面孔。
“皇上,你可知皇后正与楼相联手,断送我大吴无数将士,出卖我大吴无限河山!”
“楼小眠……该死!”
许思颜低低诅咒一声,拨转马头奔往皇宫方向。
千算万算,他无法算到,楼小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拼着举族被灭,也要将最后一把火烧到他的皇后头上!
--------------楼小眠,朕要让你带着秘密死得无声无息--------------
一无所知的木槿正看着满天雨幕愁眉苦脸。
眼见风雨渐大,成诠令禁卫军就近扎营,并先搭起帐篷让木槿休息。
明姑姑令人将马车上的案几和软榻搬下来,劝道:“外面自然不如宫里舒适,何况正好遇上
风雨,娘娘便忍耐忍耐吧!”
木槿道:“我何尝怕什么风雨?只是想着这风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路上又得多耽搁时日了吧?”
不但耽搁她去找萧以靖搬兵,更会耽搁她的回程。
既已嫁作许家妇,她自然不想真把孩子生在蜀国或蜀宫。
好吧,刚刚离开吴宫,她就想念瑶光殿,想念瑶光殿内清馨的熏香,想念瑶光殿外葱郁的木槿,更想念日日与她相伴的瑶光殿的那个人……
“黯然***者,惟别而已!古人诚不欺我!”
她无趣地倚坐到榻上,抱着头叹息。
她素来不喜诗词,最瞧不上这类拿乔作势无病呻吟的句子。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偏觉得这句话最真挚最实在最契合她心,简直是她眼前心境的写照……
正嘀嘀咕咕百无聊赖时,眼前白影一晃,却是许从悦搬了几块木板走了进来。
他将几块木板铺开,一一放在木槿脚边。
此时风雨正大,木槿这顶帐篷择地虽高,依然有雨水不断冲刷下来。但铺了木板,至少木槿脚边可以保持干燥了。
木槿猜他必定听到了自己的话,不觉尴尬,忙道:“我穿的是小羊皮靴,并不怕水。你不用管我,去照应外面吧!”
许从悦铺好最后一块木板,方道:“皇上只吩咐草民照应皇后,其他人等俱有品阶在身,草民无权过问。”
木槿心头微一抽痛。
他被革去包括亲王在内的所有爵衔,再不是尊贵的帝裔皇孙,的确已无权约束那些禁卫军。
他甚至也已不再是从前那样非红即紫的张扬装束。那样的张扬是建立在他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之上的,而他如今只是庶民。
为表赎罪之念,他穿的是素白布袍,绾的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再无丝缕富贵骄奢之气。
往日,他像一只美到艳丽的猎豹;如今,他依然有着比女子还要艳丽的美貌,可一双桃花眼寂若幽泉,安静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就像……
就像猎豹被人剁去了利爪,却强忍着痛楚悄悄藏起那伤创,不肯叫人看到那满是鲜血的淋漓伤口。
木槿对他有怨。
若非他一时贪念,大吴局势绝不至于恶化成眼前模样。故而这些日子她和许思颜从未见他,哪怕听说他独在府中日日酗酒,都不曾遣人探望安慰。
但到底只是怨,而非恨。
眼见他傲气全无,与以往的热情张扬判若两人,木槿连那点怨气也散了。
她低叹道:“那你便在这边待着,一起喝喝茶吧!顺便再和我说说江北的事也好。”
许思颜之所以让许从悦随行,一则许从悦虽然叛过,但从未对木槿下过毒手,足见他还是记挂着当年和木槿生死与共的那份情谊;二则苏世柏父子感念许从悦救命之恩,盼他借此机会立功,才有机会重返朝堂,不至于终身被人视为叛逆乱党;三则他在江北呆过多年,深知那边地形民心,且武艺高超,显然比旁人更易护住木槿;
“江北……”
许从悦听得木槿问起,微一恍惚,“再打下去,我在上雍的王府,也该被他们夷平了吧?也亏得两年前皇上清理了泾阳侯、慕容继贤那些人,不然此刻更加举步维艰。可后来换上的那些人,都是先帝和皇上亲自挑的,到底是谁在出卖大吴?”
他容貌清减,声音低沉,不复往日私下相处时的跳脱活跃。但他眸光闪动之际,尚可见得原先的英气。
木槿道:“听说皇上派了张珉语为钦差在晋州那边排查,也不知道查得怎样了。我倒是越来越好奇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能将吴蜀逼到反目成仇,也着实算有能耐了!”
“恐怕不止于此……”
“嗯?”
木槿静候下文。
许从悦不敢触碰她明亮的眼神,只盯着外面的风雨道:“皇上只吩咐我将皇后送蜀国去,关于战事,并未提太多。我只是猜测……猜测这次狄兵入侵没那么简单。”
木槿苦笑道:“好吧,其实我知道的也有限。后宫干政本是历代大忌,早知道最终还是要我去蜀国,就该不避忌讳多
问几句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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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明天见!
行路难,风波恶处离情苦(四)
她走得匆忙,收拾行李、安排行程之余,只来得及将那漫长路线粗粗研究一番,并侧重问了庆南陌、萧以靖中伏前后的事。
许从悦领兵驻扎江北多年,许思颜将木槿交托给他时也有所暗示,早已觉出其中另有蹊跷,遂低声道:“皇上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原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不过皇后身怀六甲,皇上大约也不愿意你听到那些血腥之事,跟着他操劳忧心吧!好在这几年政治清明,百姓安乐,皇上甚得民心,只要解开吴蜀心结,劝得萧以靖出兵相援,这场战事应该不会动摇大吴根基。”
二人正议论时,忽闻外面风雨嘈杂声里传出阵阵喧哗惊嚷,甚至有刀锋交击之声禾。
青桦、顾湃已飞身奔出帐篷,却不肯走远,只持刀剑在门口守卫观察。
木槿忙要起身去查看时,明姑姑立于她身畔,连忙拉住她道:“小祖宗,万事有他们在呢,轮不着你去逞英雄吧?妲”
木槿只得依然坐着,纳闷道:“这才刚出京呢,哪拨儿人马这么迫不及待?”
她摸了一把腰间准备周全的百宝囊,眉眼间英气飒然,再无惧意。
明姑姑则猜测道:“莫非和慕容家有关?”
自上回强行带走桑夏,换尽德寿宫宫人,连最尊贵的慕容太后都已形同软禁,想来慕容家的人必定恨她入骨,当然是最想找机会除掉皇后。
但木槿已摇头道:“不会是慕容家。皇上连打带消,太后和临邛王所能调动的人马已经很有限。他们再想杀我,也得先保存自己力量要紧。跑来跟禁卫军中最精悍的一支作对,找死么?”
话未了,只闻“嗤啦”一声,帐篷后面忽然破开一面大口子,顿见天光雨水肆恣卷入。
锋芒闪动之际,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挥舞长刀,斫开帐篷挟着风雨冲了进来。
许从悦震惊,忙提剑去拦阻时,旁边幽幽碎芒闪过,竟是木槿连发数枚钢针,径奔那男子。
男子极壮实,看扑进来的姿势倒也灵活。但他似根本没有躲闪之意,由着那钢针深深扎入他的胸膛和肩膀,然后带着那些钢针扑上来,——扑倒在木槿跟前,却垂下了手中染血的长刀。
木槿怔住。
甩着肮脏淋漓的头发,那人奋力仰起满是血水的脸,嘶哑地开口说话。
仿佛舌尖咬在齿间,艰难的一长串话语,他的神色看来焦灼却充满期待。
木槿皱眉,“嗯?”
竟然不是中原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中原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人亦是愕然,那希冀迅速被绝望所替代。
他不顾身上的创伤和剧痛,艰难地向前爬着,口中又吐出一串木槿完全听不懂的鸟语。
木槿已看出此人并无刺杀之意,甚至完全没有敌意,更是纳闷,问道:“你哪里人?不会中原话?”
那人茫然看着她,然后努力挥舞双手向她比划,口中终于挤出了几个汉字,“你是……你是……公……公主……”
眼前忽一道雪芒闪过,剑光飞快从后背钻入那人身体,竟将他一剑穿心,钉死于地。
木槿抬眼瞥到动手之人,不由惊怒喝道:“许从悦!”
许从悦脸色煞白,慢慢自那倒地的魁梧身体上拔出宝剑,盯着剑尖沥沥而下的鲜血,默然无语。
那人兀自抬着脸,发蓝的眼睛瞪得极大,嘴里还待说着什么,却再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里“嗬嗬”两声,口鼻鲜血直涌,然后脑袋重重磕回到木板上,再没了声息。
青桦、顾湃已经奔了进来,那边禁卫军亦冲到了帐外,成诠更是从那人破开的大洞中奔入,急急请罪道:“臣护卫不力,请皇后娘娘见谅!”
木槿已坐回榻上,淡淡道:“一场意外而已,无妨。他应该有同党吧?”
成诠道:“对,方才便是他两名同党从前面吸引了我们注意力,这人在混乱里借着雨幕和后面搭了一半的帐篷掩护,冲到了皇后娘娘帐篷里。”
若等帐篷都搭好,木槿的帐篷必定被层层围护于中央,那他们寥寥数人更难冲到她跟前了。
木槿盯着地面上被雨水不断冲刷开的鲜红血水,问道:“同党呢?”
成诠顿了顿,“刺客太过
凶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下边的兄弟便没想到要留活口,所以……”
所以,那两个死了,眼前这个也死了。
两个人奋力引开大批禁卫军,这个人则冲向近卫保护下的会武的皇后……
敢情他们这是找死来了?
木槿皱眉,“看得出他们来历吗?”
成诠摇头,“穿着寻常布衣,暂未发觉特别之处。不过他们出手勇猛凶悍,似有高凉、晋州等地的剽悍民风。”
“可曾注意到他们口音?”
成诠微一皱眉,眼睛余光扫过默立一旁的许从悦,才道:“他们冲过来便砍人,并未说话,故而无法推断究竟是何方人士。”
“是么?”木槿把玩着手中钢针,慢慢道,“刚出门便有人前来送死,可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
成诠额上微有汗意,愈发恭谨地说道:“下面臣等会多加小心,不会再给人可趁之机!此时离京未远,或者臣待会儿应该急奏皇上,请他再加一队人马护送皇后……”
“不用了!”木槿打断他,“京中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也不该再为这些琐事烦心,往后咱们自己多加防范即可。”
成诠只得应道:“是!”
明姑姑看着帐篷那破洞处虽有禁卫军从外压住,依然有风雨嗖嗖刮入;何况脚下躺着一具死尸,风雨里尽是血腥之气,遂道:“此事尽可慢慢再查,娘娘还是赶紧换个帐篷休息要紧。这风大雨大的,可别着凉了。”
成诠遂道:“前面已有搭好的帐篷,娘娘可以先过去休息,我等随后便将应用之物送过去。”
木槿点头,“都是小事,青桦他们自会帮我收拾。你先去清点下刚才有没有伤亡,再安排人在附近搜查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贼人在窥伺。”
成诠应了,匆匆退出帐篷。
明姑姑正要扶木槿离开时,木槿却转头看向许从悦。
他早已收剑入鞘,一身素衣萧萧,飘在凄冷雨丝里,看着还是那样的孤单而隐忍。
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他面色发白,目光闪烁,一副神魂不定的模样。
看禁卫军也走得远了,帐中只剩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木槿遂问:“刚才这人在说什么?”
许从悦一惊,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笑道:“他说的……不是中原话吧?从悦没听懂。”
木槿愠恼,“没听懂?没听懂你为何忽然出手杀他?”
许从悦道:“我看他似有伤皇后之意,所以赶紧出了手。”
木槿怒道:“他有伤我之意?我怎么觉得,他只是想告诉我一些事?而你……你在杀人灭口?”
最后四个字说出,她的目光已极是凌厉,“这人不是中原人,而是狄人!你在江北呆过很久,应该听得懂那边的话吧?不知他说了什么,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居然当了我的面杀人灭口!”
许从悦立于风口,却有片刻的窒息。
然后,他涨红了脸,握紧拳道:“我为什么要杀人灭口?皇后是想说我和狄人暗通款曲吗?若有我那样的念头,我何必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回京领罪?若皇上、皇后疑心我,又何必派我一路护卫皇后?”
木槿道:“我不愿疑心,相信皇上也不愿疑心!但也需你坦坦荡荡,不让我们疑心才行!你若不想我们疑心,那便给我一个理由吧!杀这人的理由!”
许从悦俊美面庞再度由红转白,几绺湿发无声垂落,让他愈发目光幽暗,神色失措。
木槿等了片刻,听不到他回答,遂又道:“或者,方才那狄人说的话引起了你的杀机?你不是和狄人没关系吗?你不是同样想将狄人逐离大吴土地吗?那便告诉我,那个狄人到底在说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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