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四)
许久再转过头来时,那如夜的黑眸愈发幽暗如井,深不见底。
其实……他也在期待木槿能悄悄出城送他一程么?
许思颜想不酸也酸了禾。
即便是亲兄妹,这般牵肠挂肚难舍难分,他也值得酸上一酸吧妲?
他附到木槿耳边,正要酸上几句时,萧以靖忽又回头。
这一次,他甚至勒住了马,向后凝神细看。
离弦等亲卫在他身畔,立时也顿了身。
但见城门方向漫漫尘沙汇作一道黄云,飞一般地扑地卷来;再稍近些,便见黄云之中有道红影,却似尘沙间开出的一朵玫瑰花,美丽夺目,清艳动人。
待行至近前,愈发可以看出,来人是个生得亦如玫瑰花般艳丽的红衣女子,丰盈娇俏,眉目如画。她的乌黑长发早被吹得散开,瀑布般流泻于尘沙之间,她却恍如未觉,凝雪皓腕拍马上前,径冲往萧以靖。
木槿正觉其眉目有些眼熟时,许思颜已在她耳边道:“是慕容琅。”
木槿点头,“原来是你那爬了许从悦床的琅妹妹……”
许思颜噎住。
慕容琅是庶出,不如慕容依依尊贵,又在军旅厮混的时候多,连许思颜也不曾见过几面。但从亲戚关系讲,她的确和慕容依依一样,是他的表姐妹。
二人说话间,已闻那边慕容琅喝道:“萧以靖!”
萧以靖静候她疾驰而至,方微微一侧身,“乐和郡主!”
听得这个称呼,慕容琅冷若寒霜的脸色愈添怒意。
乐和,乐和,乐意和亲,成为眼前男人的侧妃?
这封号何等讽刺!
慕容琅竖了柳眉,欠了欠身,“听闻太子殿下今日舍得回蜀,我特地过来有两句话奉劝太子!”
萧以靖淡淡道:“愿闻其详。”
慕容琅执鞭在手,盯着萧以靖道:“我并非太子佳偶良配,劝太子回蜀后安心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勿以慕容琅为念!”
言外之意,她虽不好抗旨拒婚,但若萧以靖敢娶她,她必将其府第闹个鸡飞狗跳,上下不安;他若知趣,回蜀后便别打她的主意,悄悄将此事拖延,最好自此揭过不提……
萧以靖黑眸冷清,再未因她的话显出丝毫波澜。
他淡漠地答道:“你当然不是本王的佳偶良配。侧妃而已,高低尊卑之道,想必令尊令堂会在郡主出嫁之前好好教导给你。”
可以堂堂正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只有正妻,也就是他的太子妃;侧妃是妾,位低而卑贱……
就差没指着慕容琅鼻子斥她没有家教,太过抬举她自己……
慕容琅气怒,扬手一鞭子挥下去,到底没敢甩向萧以靖,却“啪”的一声,将坚硬的官道硬生生打出一道浮土。她冷笑道:“我们慕容家行伍出身,我更是终年在军营厮混,向来我行我素,不懂什么高低尊卑之道,只怕入不得你萧家的大门!”
萧以靖终于微微动容,无奈道:“如此无礼,吴都必定无人敢娶吧?怪不得令尊急于将你推嫁蜀国,原来是这个缘故!此事令尊做得忒不厚道,竟敢如此坑害本王!郡主既不懂得高低尊卑之道,何不去将令尊痛打一顿,顺带也替本王出口恶气?”
他身后顿有异动,却是亲卫们纷纷轻咳或垂头,掩饰着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木槿亦在藏身处差点笑喷,忙掩住自己唇。
回身看许思颜时,许思颜也正笑得眉眼弯起,低低向她道:“你五哥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慕容琅好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呢!”
木槿嗤之以鼻,“黄花?昨日黄花吧?”
“噗——”
许思颜忍耐不住,终于笑出了声。
昨日黄花……
这对兄妹到底像谁?没听说夏欢颜或萧寻这般毒舌呀……
幸亏距离甚远,那边人马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慕容琅身上,倒也不曾有人注意到他们。
慕容琅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追来,再不料竟被眼前男子寥寥几句羞辱得无地自容,一张俏脸已
涨得通红,再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叫道:“你少拿话激我!我今儿个就明着告诉你,我最讨厌你这种阴损虚伪的男人!我喜欢的是许从悦!我从身到心,都已是他的!若你不怕戴一顶和许思颜一样的绿帽子,你便娶我吧!”
暗处的许思颜不觉大怒,原来对她的怜惜欣赏之意顿时无影无踪。
连慕容家这个看来最单纯的女孩儿都能这般当众口出秽言羞辱当今帝后,背后又该何等猖狂无度,目无君长?
萧以靖黑眸一眯,却如一线永夜深深罩向慕容琅,竟让慕容琅生生地顿住口,只敢苍白了脸庞狠狠瞪他。
可萧以靖薄唇一抿,居然柔声道:“我回蜀后必定第一时间派礼官过来迎亲。至于郡主能不能让我戴上绿帽子,到时还看郡主的本事!”
素常冷颜冷面时,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高贵冷傲难以亲近;此刻放柔了声线说话,轻轻飘在秋风里,竟幽冷如出地狱,令人毛发倒竖,噤若寒蝉。
说完这一句,他已拨转马头,欲带从人继续前行,追那已经走出老远的车驾。
慕容琅待他奔出丈余,方从那莫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忽尖声哭叫道:“我便是一头碰死,也不会嫁给你!萧以靖你这畜.生!和萧木槿一样的贱.人!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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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五)
离弦随在萧以靖身后,再也忍耐不住,提起手边张弓箭,便要回身射她。
萧以靖淡淡道:“何必与她计较?她往后生不如死的日子还多着呢!”
“是!禾”
慕容琅听得似寒冬腊月被人掷入雪地里,竟给他冷淡淡的的几句话冻在那里动弹不得。
直到离弦收了箭,随萧以靖等奔得远了,渐渐身影模糊于漫天尘沙间,她才怔怔地滚下泪来,喃喃道:“畜.生!畜.生!纵然我生不如死,也要你和萧木槿……不得好死!妲”
她拿袖子胡乱擦了把眼泪,拨转马头正要回城时,蓦地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
男子素黄衣衫,雍贵雅秀;女子长发披散,圆圆面庞蕴了几分慵懒,正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二人立于官道,素袖迎风,虽是极寻常的穿着打扮,也自有种绝世出尘的高贵清华。
正是她刚刚痛骂过的当今帝后。
饶是她胆大包天,此时也不禁手一抖,差点握不住鞭子,人已从马上跳下,惶乱地再张了他们两眼,方才勉强收了惶恐之色,直直跪到路上,梗着脖子行礼道:“臣女慕容琅,拜见皇上、皇后!”
木槿懒洋洋地看向她,漫不经心地笑道:“其实我倒喜欢你方才的模样,敢说敢行,敢打敢骂,这番真性情……呵,比那些捧着心装贤良装柔弱的可顺眼多了!”
慕容琅便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盯向她,慢慢立起身来,捏紧了拳说道:“皇后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的确咒骂了皇后,冲撞了蜀太子,该打该杀我领便是!”
木槿叹道:“你这是打量着,有太后和慕容家护着你,皇上都得容让三分,不敢打你杀你,是吧?”
慕容琅冷笑道:“谁不知皇上事事听皇后教唆调停,连养育了二十多年的母后都不放在心上?便是皇上容让,皇后不容让,照样可以拿出安福宫的威风来,将臣女大卸八块!”
一边指许思颜惧内,不孝,一边说木槿嚣张跋扈,既可激许思颜重振夫纲,又可逼木槿收敛锋芒……
木槿啧啧称奇,向许思颜笑道:“不想慕容家最厉害的姑娘,竟是这庶出的三小姐呀!这下我五哥府邸可热闹了!”
许思颜击掌而笑,“嗯,大舅父特特向朕求来的金玉良缘,自然绝妙,绝妙!”
木槿浅笑,“虽然只是侧妃,到底已是我娘家的人,再怎样的罪过,自然也不能打呀杀的。我便向皇上求个情,恕了她死罪罢!”
“咳……皇后大人大量,朕自然依准。只不过如此没规没矩,嫁去蜀国恐怕丢了咱们大吴的脸面……”
“那么……便小惩大戒吧!”
她含笑扫过慕容琅,圆亮的眼睛里有水银般璨亮的辉芒缓缓划过。
慕容琅不由心悸。她甚少在京,只远远见过这小皇后两次,只觉她圆脸大眼,顶多不过中上之姿,再无出奇之处;若再添上凶悍狠毒的恶名,活脱脱便该是个市井恶妇。
可如今眼前的皇后举止舒徐,神清骨秀,端雅出众,即便慕容琅同为女子,亦能觉出她有种与寻常那些女子完全无法企及的美好和通透,令人心折心仪。
无怪皇上会专宠于她,便连许从悦……
她忽然克制不住地手足发颤,高声叫道:“我情愿被打被杀,不要你假惺惺为我求情!在雍王跟前,也这样装腔作势故作贤良吗?”
“……”
木槿与许思颜相视愕然。
木槿问:“我故作贤良吗?”
许思颜叹道:“若娘子肯在为夫跟前装出点贤良的模样,为夫也是开心的。”
可惜分明还是一只时时预备伸爪挠人的小野猫……
还有,他们到底听错了没?
慕容琅指责木槿在许从悦跟前装贤良?而不是萧以靖?
木槿笑眯咪问:“慕容琅,是不是从悦赞过本宫贤良,你不服了?”
慕容琅涨红了脸,“他喝醉了都在喊木槿木槿,天天把自己关在府里折腾什么瓜子,对我避而不见,难道不是你逗引他的吗?”
木槿犹未回过味来,许思颜已沉了脸,冷冷似蕴冰霜。
“挑拨完朕的皇后,
又来挑拨朕的兄长!学了军中汉子的粗俗,却不曾学到军中汉子的爽直!这张嘴,生得虽漂亮,可也太脏太臭了!”
他扫过悄然回到身畔侍奉的周少锋等人,淡淡道,“把她丢直殿监刷马桶去!每天刷完记得把自己那张嘴也刷一刷!”
周少锋等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得领命道:“是!”
慕容琅大惊,红着眼圈高叫道:“皇上可以打我杀我,何必这样羞辱我?我……我宁可死了也不去……不去刷马桶……”
那三个字连说出来都嫌脏,何况让她去动手?
眼见周少锋等上前擒她,慕容琅再忍耐不住,扬鞭便打了过去。
她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身手原是不弱。可皇帝身边的亲卫岂是寻常人可以匹敌的?
不过三两招,早被众人擒住,竟将她反缚双手,寻了辆牛车来推进去,一径押着去了。
只闻慕容琅兀自在车上哭道:“放开我,放开我!萧木槿你这贱人!”
木槿抚额,自觉太过无辜。
让她去刷马桶的是当今皇帝,她不骂皇帝,偏偏挑着皇后骂,这算是柿子挑软的捏吗?
许思颜眉宇间已掠过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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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六)
慕容琅性情暴烈刚硬,一怒之下口出恶言也不奇怪。
可如果慕容家的一名庶女都敢当面侮辱皇后,足以证明这家人真已无法无天,对木槿更是恨之入骨,绝难共存。
或许,该是杀鸡儆猴的时候了。
他正要说话时,木槿忽高声笑道:“你信不信本宫唤了雍王一起去直殿监围观你刷马桶?妲”
慕容琅蓦地收声。
牛车终于安安静静地滚了过去。
直殿监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刷马桶和清除粪便这类的脏活累活自然也归直殿监掌管。当日那个被引入宫意图污辱木槿的拉粪男人便属直殿监管辖。许思颜将慕容琅发落到那里去,未始没有替木槿出口恶气之意。
待牛车走远了,许思颜才摸摸自己的玉冠,叹了口气。
木槿柔声一笑,“放心,没绿。若我有帽子,倒可能是翠绿翠绿的。”
“嗯?”
“大狼睡过多少女人,我便有多少顶绿帽子!”
“……不可理喻!”
第一次听说男人给女人戴绿帽子的,尤其这男人还是天下至尊……
许思颜瞪她一眼,却携了她的手走向亲卫牵来的马匹,低眸问道:“那蠢丫头那样辱骂你,你怎么还维护她?不是说,有一刀,还三刀的吗?”
木槿思索道:“这个慕容琅,好像真的很喜欢从悦啊?”
许思颜不由一顿,然后失笑,“不错。我只顾想着她竟敢对你如此无礼,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吃醋吃得疯了!难道她去纠缠从悦,并不是刻意的算计?”
木槿道:“她生得挺美,性情也算直爽,若肯死心塌地跟了从悦,不帮着娘家跟咱们作对,成全了他们也不妨。”
许思颜睨她,“她喜欢从悦,可从悦避之如虎呢!或许……有人太过招蜂惹蝶,让从悦生了旁的念头?”
木槿已行至骏马前,拍了拍马头,向许思颜顽皮一笑,“只要我不生旁的念头,你白操什么心?”
许思颜不答。
木槿已飞身跃上马,侧头吩咐自己的亲卫:“织布,呆会儿回宫后记得去直殿监说一声,吓唬吓唬那位慕容三小姐就可以了,可别真逼她拿马桶刷去刷嘴巴!”
织布失笑道:“皇后娘娘怕雍王殿下以后真的要了她,回想起这事会犯恶心吧?”
木槿道:“虽说从悦现在没这打算,但慕容琅惯会死缠烂打,指不定日后会有怎样的变故。从悦的颜面,不能不顾着。何况,马桶刷刷嘴巴,也太……呕——”
木槿光是想着便觉得胸中翻涌,俯身一阵干呕。
众人正在说笑时,许思颜瞧着她发白的面容,心中一动,忙上前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托一拉,已将她扯下马来,跌入自己怀中。
他道:“沙尘怪大的,又逆着风,别扑了满头的灰。咱们乘马车回宫吧!”
-------------别猜了,包子有了小包子了--------------
马车行得甚是缓慢,快到酉正才回到瑶光殿。
木槿已在马车里伏在许思颜怀间睡了半日,还是一脸的倦乏。
而太医院的钱院使早就奉旨带了两名太医在殿中久候了。
木槿正惊诧时,明姑姑已迎她过去坐了,笑道:“我原也想着,这几日该请太医来瞧瞧了!果然皇上细心,见娘娘劳碌着了,早早派了太医在这边候着呢!”
木槿猛地记起癸水仿佛推迟了几日,不觉红了脸,才知许思颜不让自己骑马的缘由。
不一时,钱院使和两名太医轮流诊过,然后相视一眼,一齐跪地禀道:“恭喜皇上!皇后是喜脉,喜脉啊!”
许思颜坐在一旁已绷直了身,“怀上了?”
“是,皇后已有身孕月余!”
木槿的心跳猛地一顿,手已不觉移到腹部,好一会儿才如梦呓般反问:“我……有了?”
明姑姑几乎落下泪来,挽着她直如挽着琉璃所制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却笑道:“对,对,公主……我的皇后娘娘有了,有喜了!”
殿中有片刻的寂静,然后众宫人不免个个喜上眉梢,纷纷上前道贺。
许思颜似悲又似喜,仿佛一时不能消化这个喜讯,反而是最后一个弯起唇角,笑容却有一丝凄凉。
“父皇,娘亲,我们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惜……你们已经看不到……”
嘉文帝这支素来人丁不旺,许知言只有许思颜一个独子;许思颜已经二十三岁,迄今无子。
且许思颜如今独宠木槿一人,皇子皇女只能指望木槿的肚子了。
于是她那个还完全没看到影子的肚子,被多少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许思颜直接下旨封宫,只许木槿呆在她的瑶光殿里安心养胎,不许她出宫一步,更不许舞刀弄枪;殿外除了青桦等,又加了禁卫军巡守。有来往道贺的内外命妇,也不许踏入瑶光殿一步,只许在殿外请安。所有饮食应用之物,都需让太医验看过才许拿给木槿,以防有人暗动手脚。
——他自小见惯了那些勾心斗角,自己也暗中使过不少手段,自然懂得其中关窍,防范得竟比明姑姑等还要严实。
木槿自在惯了,便是从前在凤仪院深居简出,每日里照样舞刀弄枪,习武摆阵,如今大部分时间被困于寝室方寸之地,极不习惯。
可惜,这回明姑姑也不帮她了。
“好歹养上两三个月的胎,待四个月时胎儿稳固,娘娘再要出这宫门便不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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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滑过一回胎,又曾听说过母亲和外祖母怀孕生产前后都曾遇险,几回命悬一线,对这个好容易盼到的胎儿也是万分看重,想想上回只被许思颜那么一推,便活生生掉了一个孩儿,兀自心疼悔恨,只得压下性子来,先静心养胎要紧。
她给拘在瑶光殿闷得眼冒金星,那厢则有人恨得眼冒金星了。
许思颜独自前往德寿宫请安时,意外见到了沈南霜。
她侍于慕容雪身侧,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只是眼圈青黑,似乎许多日不曾睡好,人也瘦削了不少。
见许思颜踏入,那暮气沉沉的眼睛方才闪过一抹亮色,仿若夜风里幽幽漾起的一池静水。
慕容雪却端坐于殿中主座,笑意温和慈煦,说道:“既然瑶光殿那边忙乱,你也不必日日过来,先看顾好皇后要紧。我们母子之间,何须拘这些俗礼?想你幼时被先生罚了,或被父皇责备,总是立刻来寻我,扑我怀里来诉委屈,哪里顾得上行礼?总觉得那才是咱们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许思颜静默,淡色唇边一抹苦涩恰如秋色萧瑟凉薄,“寻常人家原便该那样相处着,亲亲热热,既无猜忌,又无算计。儿臣时常便想着,帝王之家权势滔天,迷了眼,熏了心,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寻常百姓家活得简单,却一世快活。妲”
旁边的仙鹤香炉烟气袅袅,柔曼如谁的轻软丝带,缓缓飘向描龙绘凤的天花藻井,模糊了慕容雪脸上的神情。
只闻得她幽幽叹道:“活得简单……谁不想活得简单呢?”
许思颜便微笑着,柔声道:“母后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自父皇崩逝,母后一直郁郁寡欢;若能把心放宽些,何至于几个月间便憔悴若斯?如今儿臣只盼木槿能顺利产下皇子或皇女,母后多了孙儿承欢膝下解乏散心,大约便不至于这般多心多虑,寂寞自苦了!”
慕容雪的话语里便多了几分宽慰,“能这般想,便是你的孝心。木槿那孩子对我素来有些成见,我也便不去看望她了,也免得她多心。你下朝后记得多陪陪她,不许招惹她伤心动气,万事需以龙胎为重,可知道了?”
许思颜恭声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慕容雪又道:“听闻琅儿还被发落在直殿监?”
许思颜陪笑道:“她当众辱骂儿臣与皇后,委实无礼之极,儿臣这才略施薄惩。不过皇后嘴硬心软,早已叮嘱直殿监内侍暗中照应,不会让她受多大委屈。”
慕容雪道:“虽说如此,这个琅丫头自幼喜爱混迹于军营之中,性情很是刚烈,若真有个什么,别说临邛王,便是蜀太子那边面上都有些过不去。”
许思颜笑道:“母后既这般说,儿臣令人将她放了便是。”
慕容雪点头,又指向沈南霜,“前儿纪夫人带南霜过来请安,我看这孩子还算乖巧听话,对你性情脾气也摸得清楚,便留下来了。日后你来我这边小坐,便是我心力不到一时不能照应周全,她也能代我安排妥贴。”
许思颜顿了顿,“一切凭母后做主!”
这才又行了礼,躬身告退。
慕容琅也罢,沈南霜也罢,毕竟是小事,若能换得慕容氏一时安心,别在木槿孕期生出事端,做些退让又何妨?
慕容雪看着这个自己从嗷嗷待哺的男婴一手带大的年轻帝王踏出门槛。
雨过天晴色的家常素袍裹着高挑颀长的身形,是如此地亲近却又如此的疏远。
就如,与她做了二十余年夫妻的嘉文帝许知言……
心头似有燃烧着的蜡油串串滴落,宛如万蚁噬心,说不出的钻痛难受,愤恨不甘。
胸间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愤郁之气再也吐不出来,她终究忍耐不住,狠狠一拳捶在椅靠上。
沈南霜忙道:“太后娘娘,仔细手疼!”
慕容雪抬眸,先令身畔从人退下,方才盯向沈南霜,低低喝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依依的熏香和胭脂被人动手脚的?”
沈南霜从不知一向端慈的太后居然会有这样狠戾怨恨的眼神。
可她不想再在纪府当她受备鄙薄的所谓千金小姐,许思颜又不肯顾念旧情,想重新出人头地,便不得不抱紧眼前之人,寻求一切可以赢得她信任的机会。
她的腿阵阵发软,却不得不答道:“奴婢是在进入太子
府的第二年秋天发现的,但他们最初动手脚,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么,你认为,这是先帝的主意,还是许思颜的主意?”
慕容雪的嗓音压得极沉,寻常时温柔悦耳的声线此刻听来竟冷森森的令人毛发耸然。
沈南霜被那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下意识地依然想维护自己一心依靠的那男子,忙道:“奴婢不知。只是……皇上娶良娣时年纪尚小,何况向来与良娣处得和睦,应该不懂得用这些手段才是。”
慕容雪冷笑,“开始不懂,后来再不懂才是奇事!你昨日不是说过,便是太子阻止你另送脂粉,由得她们用原来的胭脂和熏香?”
沈南霜不敢答话。
慕容雪的手已不由地颤抖,狠狠地压住前胸。
仿佛如此便可止了那胸腔里怒涛般翻涌的恨和痛。
不只为那一手养大的年轻帝王,更为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素衣翩然沉静雍容的清淡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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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二)
相处二十余年,始终那样不远不近,在她可以触碰却无法拥抱的地方。
原来早已那般疏离防范……
不对,是从头至尾就那般疏离防范,甚至待她比待她的侄女更加狠辣无情…禾…
令她意外小产,终身不育,不得不辛苦掬养他和夏欢颜的孩子,并用娘家的势力助他们的孩子稳坐储君之位,直至今日君临天下…妲…
其实她早已猜到呵,只是痴痴地抱了一线幻想,以为付出这一切终究能有所回报!
可他终究追随心爱的女子而去,如一道从她跟前倏忽闪过的流星。
她付出一生,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满宫繁华,一生孤寂?
满心疼意蔓延,寸寸撕扯,竟比活生生被人捏碎更觉煎熬苦楚。
慕容雪吸着气,努力地缓解心口难耐的疼痛,却慢慢仰起脖颈,看着金碧辉煌却空旷落寞的殿宇,终于有勇气痛斥那个自己爱了多少年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说道:“许知言是主谋,许思颜是从犯!从依依入门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没打算让她怀上皇家的血脉!他们只打算让木槿诞育皇子,他们只打算让那女人钟爱的女儿成为大吴皇后!”
否则,怎么理解太子先前的女人一无所出,而萧木槿却能在一年间两次怀上身孕?
慕她目眦欲裂,泪水盈了满眶,却又生生地逼了回去。那双曾经美艳动人的眸,便泛起血一般鲜艳的红。
“慕容氏满门,为他们父子打江山,为他们父子守江山,最终只成全他们对那个女人的爱意,只成全了我们姑侄二人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她猛地站起,狠狠掀翻了旁边的黑檀矮榻。
“当啷”一声,仙鹤香炉跌落地上,炉灰四散。
原来传递悠悠芳香的仙鹤脖颈,竟已从中折断,立时身首异处。
香气浓得妖异的空旷大殿里,只闻得女子近乎癫狂的沙哑笑声。
“哈哈,哈哈,我生不了孩子,依依生不了孩子,我们不过是他们父子的一场笑话,笑话!”
--------------寂月皎皎红袖添香首发----------------
楼家别院。
楼小眠素衣如水,眉目浅淡,正执笔在手,勾画着一幅舆形图。
城池绵延,江山如画,尽在笔间快意游走。
胸有丘壑,方能笔落千山,气吞万里。
郑仓禀道:“鹿家败落,已成定局。只是居峌王自亲手杀了鹿夫人后,性情越来越多疑暴躁,行事狠辣得很,和刚继位时的软弱简直判若两人啊!”
楼小眠薄唇微微一勾,很淡很淡的笑,却如一朵雪地里初初绽开的白梅,清冷而凉薄。
他低低道:“亲口下旨抄杀岳家满门,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女人.流尽鲜血惨死跟前,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没机会再看上一眼……若这还不能让他变,他还是不是男人?”
笔走龙蛇,飞快勾至北方,狼毫忽然轻徐,带了几分柔和,慢慢地勾画其间的山川河流,荒漠草原。
郑仓道:“竺大人来的密函,再三提醒公子注意族人安全。前有金相强势,后有鹿相狠霸,居峌王对竺大人、都大人都有些猜忌,对公子和咱们的闵卫更是……如今公子更在大吴高居相位,又有大吴帝后宠信,便是回了北狄,也未必能有此荣宠。王似乎想让金氏余部返回当年封地,便于就近控制。”
楼小眠笔尖顿了顿,“他担心我违背了金氏世代传承的誓言,调转刀柄对付他?”
郑仓叹道:“居峌王一直对当年诛杀金氏满门之事耿耿于怀,对公子亦是又怜惜又顾忌。若公子未受大吴重用,拖着病体返回北狄,只怕反倒得他信任,好过如今身在异国,明知君王猜忌,对手构陷,连当面反驳辩解的机会也没有,眼睁睁地受人中伤算计……”
从陈州、宁州,到高凉、上雍,再到北疆,闵河。
舆形图轮廓已然清晰,千山万水只在尺纸之中,抬手便可从吴都直奔北狄。
北狄,他的家乡。
天高云白,碧草茵茵,一顶顶雪白的帐篷旁有刚健的男女纵马驰骋的身影,牛羊如珍珠般滚动
于草甸间……
却消失于苍茫的夜色和如血的火光间……
如潭深眸幽幽暗暗,楼小眠的笔法慢慢落到一处山川,柔软的狼毫缓慢而有力地游动。
“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我的命,都未必还是我的;若连骨头都没了,还有什么是我自己的?”
落下的是三个字:“谯明山”。
明明出自文弱书生之手,却浓墨饱蘸,勾勒处如刀如锋,异常刚锐。
虽是看着楼小眠长大,可听他漫声说出这话,郑仓还是心头一凛。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好在公子谨慎,这么多年咱们剩余族人多在北漠与中原交界处居住。便是居峌王有意控制金氏族人,有闵卫居中照应,他也没那么容易办到。何况咱们这边,还有个居峌王找了十六七年的人。”
楼小眠秀挺的眉峰轻轻一蹙,笔尖移到一处,游鱼般灵动飘过,已写下“丹柘原”三字。
墨渍闪亮,却是笔风柔和,秀逸可人。
这方称得斯人如玉,字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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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三)
郑仓道:“当年居峌王迫于吴蜀联兵威势,被迫休弃金妃,但从未忘怀过和金妃的夫妻情谊。小公主出世时,更曾秘密去金家看望。他下旨诛杀金氏满门,却有密旨带回金妃和小公主,只是这道密旨听在鹿家人耳中,反成了金妃和小公主的催命符……公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辗转联系上居峌王,他听闻小公主只是被遗弃,可能还在人世时,连着多少天,写了多少信函,派了多少心腹过来询问?若非身份特殊,只怕已经亲身过来问公子当年情形了!”
楼小眠没有立刻答话,只在丹柘原的那个位置,流畅细致地绘着一朵花儿。
郑仓觑着他的神色,迟疑半晌,终于说道:“居峌王虽有三子,彼此争权夺势,并不得宠;若能找回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公主,有公主帮忙,何愁居峌王猜忌公子?且公主认祖归宗,于吴蜀联姻亦是釜底抽薪之事。依属下看,此事公子应该尽快和小公主挑明此事才好。好在她向来信任公子,公子该告诉她,北狄与吴蜀都是世仇,她不能和吴帝再有牵扯,更不能为许思颜生儿育女!禾”
花儿已绘成,不过寻常墨色,却笔意潇洒,妩媚从容,似谁绽颜而笑,月牙儿般的眼睛弯得亮晶晶,生动了圆圆面庞,异常的娇妍可爱……
楼小眠静静凝睇,然后淡然而笑,“仓叔,人都道你憨厚,有勇无谋,终身不过一刚猛护卫而已。可谁又知你心细如发,事事谨慎,极有算计?若非受我连累,如今……仓叔也该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了吧?妲”
郑仓垂头,低低道:“书雁既将公子托付给属下,属下自当善始善终,尽心尽力!何况公子才识胜属下十倍,属下也愿终身随侍,助公子达成心愿!”
墨渍已干,楼小眠看着眼前山水纵横,慢慢抚向北方的那片草原,“若有朝一日,我能站在这个地方,洗刷金氏冤屈,重振金氏威名,我会带小今回去。”
“那如今……”
“如今?如今居峌王膝下三个儿子如狼似虎,送个得宠的公主回去,孤立无援受那虎狼环伺?又或者,叫小今再度装憨卖傻,韬光养晦?在吴国装了三年,再到北狄装一辈子?”
“可是公子,她到底是狄人……”
“狄人……”楼小眠唇角轻扬,绝美的弧度若微风拂过雪梨花瓣,清逸出尘却堪堪便要零落,“你错了,她原来是蜀国公主,如今是大吴皇后,与北狄有什么相干?除了你,我,谁能证实她是狄人?”
“公子这是不打算说出公主身世?”
“若有把握让她过得比现在快活,我会带她离开;若完全没有把握,何苦毁了她目前的富贵安乐?皇上看似轻浮放浪,实则专情重义,如今心思只放在她一人身上,想来……她如今也是极幸福的,我岂能毁了她早已拥有的这一切?”
楼小眠这样说着,嗓子却一点点低沉下去,清寂如潭的眸子渐渐苍凉如雪。
郑仓不觉焦虑,“可现在她已怀有身孕!如今她与许思颜的感情已经很好,若再产下皇儿,两人更将如胶似膝,公子如何带得走她,她又如何肯走?何况,让她为许思颜生儿育女!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她……她本该是公子的女人,她本该与公子同甘共苦!”
“够了!”
楼小眠蓦地打断他,手中毛笔重重拍下,浓黑狼毫跌于山川城池间,漫过几团狼藉污渍。
郑仓噤声。
而楼小眠盯着那墨渍,却慢慢地柔和了眉眼间的锐气。
他淡淡笑着,拈过那张被污了的舆形图,走向旁边的炭盆。
“我与小今从未有过婚约。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罢了。”
舆形图被丢入炭盆,被炙热的红萝炭一烤,柔软地向上鼓了鼓,点出一星焦黑,迅速从鼓起处蔓延开来,然后倏地一跳,腾腾火焰燎起,吞向那无限山河,无限风光。
这素衣的男子看着亲手画的木槿在灿烂的火焰里燃烧,眸光却是无限温柔。
他缓缓道:“她从未欠我,我也不能累她。我只需她与我同甘,不需她与我共苦。若有一日我败了,死了,便当她……十七年前便已葬身丹柘原,化成了花肥,开作了一朵朵美丽的木槿花。”
----------我只需她与我同甘,不需她与我共苦----------
冬日已至,木槿花已然开败,连叶子都一片片枯黄跌落。
木槿给束缚在宫里本来很不自在,但后来很快忘了这点不自在了
。
除了嗜睡、挑食,没几日又添了呕吐、头晕等妊娠反应。
素日里舞刀弄枪意气风发的萧女侠吐得晕头转向,经了霜的茄子般蔫蔫地趴在床上起不来,连出卧房透透气都没精神,自然不会再记挂其他事了。
许思颜恐她在宫中闷坏,特地寻了些秋冬开花的名贵花卉移于瑶光殿来供她赏玩,又命人四处搜罗,觅了红狐、雪貂、仙鹤、彩鸭等珍禽异兽给她解闷。饮食上自然有明姑姑等打理,再加上许思颜亦在小心防范,能送到木槿跟前的食物差不多都由两名以上太医把关,凭谁天大本领,也无法在她饮食医药里动手脚。
如是不上两个月,便有几名言官联名进言,却是劝新皇该禀承先帝遗训,事事以节俭为本,不可玩物丧志,一则有沉溺美色之讥,二则恐于皇后令名不利……
却是认为那些名贵花卉珍禽异兽助长了宫中奢靡之风。
许思颜明知必是慕容氏一党之人,眼见着无机可乘,故意寻事生非,遂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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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四)
“寻常百姓家亦知怜惜怀胎不易的妻子,为她多买几斤肉,多杀两只鸡补身子;如今皇后辛苦养胎,朕身为天下之主,不过赐些花草鸟兽,却能引来这许多话!不知是这些花草鸟兽重要,还是大吴江山后继有人重要?又或者,你们居心叵测,不欲朕诞育皇儿,故意地想生出事端令皇后动气,令龙嗣不安?”
这帽子扣下来,惊得言官连连叩首,“臣等不敢,不敢!”
许思颜冷笑道:“联名请奏都呈上来了,还道不敢?瞧来你们心里,只盘算着自己的前程,何曾将皇家子嗣放在心上眼里?妲”
当即下旨罚联名几位言官三个月俸禄,各降一级留用禾。
大吴历代帝王鼓励言官进谏,哪怕谏言再刺耳,也很少有因言降罪的。这回罚得虽不重,警告之意已很明显。而满朝文武自此更是无人不知,许思颜盛宠皇后,对皇后腹中孩儿寄予厚望,若是一举得男,这位嫡长子必会是无可争议的东宫太子……
又隔数日,木槿妊娠症状终于缓过来,明姑姑才悄悄向她说了此事。
木槿微哂,“若有孕的是慕容依依,只怕送礼致贺的已将门槛踏破了吧?”
明姑姑笑道:“娘娘吃亏在娘家离得远。不然国主、太子送来的礼物早该堆满屋子了!”
木槿嫣然笑道:“便是现在也不差,你瞧着那头大狼敢亏待我一点半点?”
那厢许思颜已经下朝回来,远远听得她的话,一边解着朝服,一边佯愠道:“什么大狼不大狼?真真宠坏了你,越发不把我放眼里了!”
木槿倚着软榻懒懒地笑,也不争辩。
许思颜细细打量她一回,点头道:“今日气色又比昨日好些,可惜还是瘦。也别再嚷着减肥了,我瞧着你明明是越瘦越丑。我便不服那些瞎了眼的言官,居然说朕沉溺美色!——我的皇后是女人不假,可美色这玩意儿,木槿你有吗?”
恨得木槿奔来挥拳便揍他。
许思颜抱着头由她不轻不重地打着,笑道:“瞧瞧,总说我是大狼,我瞧着你才像头大虎,还是雌的!”
木槿恼怒之际,却又听许思颜道:“太医原说你近日卧床太多了,也需活动活动,日后生养才顺畅。”
木槿才知他故意引自己动手,瞪他一眼,才在他跟前坐了,问些朝堂琐事。
二人正交谈之际,外面有人回道:“雍王遣人送东西来了!”
木槿不觉欢喜,“雍王可曾来?”
宫人回道:“不曾。是雍王身边的纤羽姑娘送过来的。”
木槿记得那个倒霉的纤羽姑娘。
伏虎岗遇险那回,许从悦舍了纤羽带木槿逃命,结果纤羽落入贼人手中受尽凌辱,被许思颜救出来后几度寻死觅活。
木槿甚是同情,但并不认为许从悦弃她而去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许从悦若带着她,在那样的强敌环伺里,不但保不住她,极可能连自己都搭进去。
此时闻得她来,木槿忙叫唤进来,不待她见礼,便让宫人扶起,笑道:“随便遣谁送过来都可,怎会遣你过来?听闻你这一向身子都不大好。”
纤羽浓睫翩跹闪动,恭敬将一乌木填金的漆盒呈上,答道:“殿下说这是娘娘最爱的,所以让奴婢走一趟。”
木槿道:“又是什么珍奇宝物?难为他记挂着。”
纤羽抿唇笑道:“倒也不算宝物,难得的是殿下那份心意。”
说话间秋水等已将漆盒打开,呈到木槿跟前。
木槿瞧时,漆盒内包了银边,放了三个绢袋,用银线整齐地扣着活结。
一一松开看时,尽全是葵瓜子。
许思颜在旁瞧见,不觉失笑出声,“木槿,从悦是不是认为你在坐牢,朕连瓜子也不给你吃了?”
木槿亦是纳闷,嗅着那瓜子芳香,问道:“是不是哪位名家炒制的,味道特别好,才想着送我?”
纤羽唇边犹有温驯笑意,一双顾盼明眸却微微失神。但她到底不曾失态,依然温温雅雅地答道:“回皇后娘娘,并非名家炒制,而是雍王殿下特地去名家那里寻了炒货方子,认认真真研究了好些日子,才令人预备了最好的原材料,亲自动
手蒸煮翻炒。这几包葵瓜子的味道未必比得上名家,却也是殿下试了几十次炒出的最好的瓜子了!”
木槿猛记起送别萧以靖那日,慕容琅那日就曾醋意冲天说许从悦在府里折腾瓜子……
居然是为她在折腾瓜子?
侧头看向许思颜,后者也正瞧着她,双目微眯,似笑非笑,一副是当场抓住出场红杏的模样……
她不由微红了脸,干咳了一声,伸手拈了一粒瓜子送入唇齿间,笑道:“既是雍王一片心意,本宫倒不能不领。咦,玫瑰味的?”
“玫瑰味、五香味、原味各三斤。”纤羽悄悄看向许思颜,“听闻这瓜子,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令雍王殿下炒制的。”
轻巧嗑出的瓜子仁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被生生地整个儿咽了下去。
木槿不顾呛得咳嗽,愕然道:“我令他炒制的?”
纤羽道:“是,殿下是这么说的。听闻是先帝大行时候的事儿了,后来殿下去了陈州,耽搁了许久,所以拖到这几个月才开始学着炒制瓜子。正好今年新收的葵瓜子也有了,便是火候差些,到底比隔年的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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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五)
木槿早顾不得品葵瓜子香不香了,细细只往五六月份时回忆。
先帝大行的第二天,木槿便被人算计,许从悦为替生母开脱,自请去了陈州……
算来二人单独相见,只有萧以靖初至吴宫、她被许从悦约去说话,中计被人引走前的那一次。
紫藤花开得如火如荼,斯人临风玉立,弯着一双桃花眼温和望她,满腹忧虑只为她与慕容太后渐渐无法调和的矛盾妲。
他怕她对太后无礼,却又柔声安慰她,“莫怕,真有刀子捅你时,我帮你挡着!”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
感动之余,她似乎把话头引了开去,就初次相遇劫持她的事调侃了几句,当时仿佛开玩笑是说了一句,若他拿三斤亲手炒制的瓜子来,她便大人大量原谅他以往种种得罪之处……
回眼看到许思颜审视的目光,木槿忍不住抚额,“我开玩笑而已……他再怎么用心学着,怎抵得上人家炒瓜子炒了几十年的火候?”
纤羽听得一呆,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只是眼底有了些掩饰不住的愤愤之色。
木槿明知她心中不平,重新拈了瓜子嗑着,轻笑道:“当然,加上雍王这份心意,再难吃的瓜子本宫也会一粒粒嗑完,才算不辜负了雍王这份深情厚意。”
如此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雍王折腾好几个月才炒出的瓜子……
纤羽的俏脸连勉强的笑容也端不住了,顿了片刻,便行礼告退。
许思颜在侧看得清楚,未及跨出殿门,这丫头的脸就黑沉下来。
他叹了口气,剥了一颗瓜子送到自己唇边,边咀嚼着边道:“有这么难吃吗?还成吧,挺香的。”
他又剥了一粒,平日里灵巧地使剑握笔的手指略显笨拙。
木槿还他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慢悠悠道:“若我大赞好吃,大约此刻有些人便吃啥都不香了吧?”
许思颜瞪她一眼,“胡说!我吃木槿便觉得很香!一向很香!”
“……”
木槿耳边传来侍儿们的低笑声。
嗯,这回醋相公居然没吃醋,看来还心情不错呢!
着实有些玄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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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陪木槿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离去。
一出瑶光殿,他的面容立时冷了下来。
蕴了冰霜般的双眸扫过身畔从人,他怒喝道:“传许从悦!即刻传许从悦入宫!瞧在素日手足之情让他在京中多待几日,他倒越发长了能耐了!”
在瑶光殿外守候的内侍们不知因由,无不惶恐;那厢早已有人飞奔出宫,直奔雍王府。
许思颜已径自去了涵元殿,竟是一个从人不许跟随,紧闭殿门等候许从悦。
遂引得举宫震动。
早有和大太监王达要好的内侍悄悄前去打听,是何事引得皇上震怒如斯。
王达愁眉苦脸,低声道:“只怕要出大事。”
“嗯?”
“上回皇上也曾这样过一回。那次是召见了沈南霜沈姑娘,后来那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皇后……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小产,沈姑娘被逐出太子府,其他几个已经受了封的,同样没一个能进太子府……”
“那这次又是为何龙颜大怒?”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王达瞅着那内侍,“咱们宫里当差的,少说话,少打听,多做事,多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好多着呢!”
那内侍便有些尴尬,再不敢细问下去,陪笑道:“我便是担心揣不透主子心思,说错话做错事,才来跟公公打听打听。既如此,咱们还是谨守本分,只管小心侍奉着吧!”
他躬身告退,王达也不挽留,目送他离去,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立时有暗影飘出,鬼魅般蹑踪而去。
王达的胖脸上便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容,然后依然执了拂尘端端正正侍立于丹陛之上,依然是寻常待人接物时忠厚诚恳的模样。
闻得皇上急召,许从悦匆匆更衣入宫,
立刻被引入了涵元殿。
殿外稍远处亦有宫人值守,只见雍王入内叩见,许思颜并未像从前一般令他平身,且眉目冷冽,眸凝寒星,冲着地上的堂兄厉声喝道:“许从悦,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到底还有谁!”
王达慌忙掩上殿门,将帝王的雷霆之怒和另一人的难堪窘迫尽数关住,悄然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怒叱声被厚重的门扇关住。
饶是如此,不过片刻,又有瓷器尖锐的破碎声传了出来。
不问可知,必是怒火中烧的年轻帝王摔了东西。
片刻之后,宫中当无人不知,许从悦遣人送礼物给皇后,却引得皇上大怒。
继而更是不难查出,许从悦送上的,是费了数月心思、亲手蒸煮炒制的葵瓜子……
以他雍王殿下的尊贵,如此大费周章,加上皇上的态度,其用心便着实可堪推敲……
外面宫人猜疑忐忑之际,涵元殿内却早已息了暴风骤雨。
碎的是御案旁的一只彩釉花瓶,细颈大肚,被推倒于地时,那炸裂声称不上惊天动地,却也震慑人心,在紧闭的大殿里嗡嗡不绝良久。
许从悦已站起身来,揉了揉耳朵,苦笑道:“皇上,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许思颜拉他在一旁榻上坐了,抬手倒了盏茶递与他,自己亦拈着茶盅,浅浅而笑,“动静大些,更易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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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六)
许从悦低头喝着茶,沉吟片刻,慢慢道:“今日之后,最迟两三日间,应该会有人找我吧?”
许思颜眉目微倦,仰着头静默半晌,轻声道:“若无人找你,更好。我比你……更不想动他们。从悦,你知道的,其实太后于我,本该与亲生无异。禾”
即便幼时听闻过自己身世,当初他也不曾认为慕容雪这个母亲,会和生母有什么区别。
拳拳赤子心,岂能懂得这母亲娇惯怜爱背后的层层心机?
直到婚事卷入父母间的权力搏奕,十三岁的他被下虎狼之药,甚至成为对付他父亲的最好的棋子…妲…
渐渐洞察他以为浓俨的母子之情,其实不过薄似纸片,那片赤子之心也便渐渐凉薄下去。
许从悦与他同在宫中长大,自是明白他的无奈与苦涩,艳丽的面容也便浮出怅然之色,“旁人只道帝王之家呼风唤雨,尊贵无畴,不知该怎样遂心如意。其中的惊涛骇浪,独我们自己知道罢!便是太后……心中大约也有许多难以外道的苦楚吧?”
许思颜眸光一沉,缓缓道:“她苦,难道旁人便不苦?她苦,难道便要旁人和她一起苦?若旁人不够苦,便施展手段让人家不得不苦?父皇在日,对她向来敬重有加,对慕容家亦是一再容让。否则慕容氏武将起家,二十年未有兵灾,他们凭什么举家衣紫腰金,个个封侯拜相!所谓知足常乐,她还要我们退让到什么地步?”
许从悦低低叹息,“皇上,自先帝病重,迄今一年有余,北狄虎视眈眈,北疆一直未曾完全安宁,目前恐怕不是削弱慕容氏的最好时机。”
“若北狄真有动静,我不得不依赖慕容氏退兵,到时更受他们掣肘,内忧外患,才更麻烦!”
继承了父母温润的眉眼,如有隆冬之际的寒风猎猎刮过。许思颜的话语亦似蕴了兵戈之声,铿锵有力,“木槿有孕在身,大吴未来的太子注定不会再与慕容家有牵扯。你瞧他们三番两次的算计,肯轻易善罢甘休吗?”
许从悦亦皱眉,“听闻皇上留心,已将瑶光殿保护得铁桶一般;皇后聪慧,身边的人亦玲珑忠诚,想再如先前般暗中下手的确不易。但若真的生出些别的心思,恐怕防不胜防。皇上顾虑的极有道理。”
许思颜抚摩着宝椅上鎏金蟠龙,缓缓道:“人都道我面柔心软,只因顾念着兄弟之情,自先帝故去后便把你留于京师,不将你遣回封地。殊不知我也有我的打算。如今瞧来,你到底还是懂我的。”
许从悦垂眸,唇边一丝清浅笑意轻轻荡开,“当年先帝将我封于雍地,为的是在江北那些不服管教的武将老臣间放一枚棋眼,既可就近监视,又可免去京城是非,正好可以专心训练出一批属于咱们皇家的精兵……去年江北兵乱后,皇上雷厉风行,雍州、高凉附近心存异心的武将几乎被一网打尽,我再回上雍,也便没太大意义了!”
许思颜微笑,“慕容氏一直在拉拢你,一是看重你皇亲的身份,二是在意你手中那支府兵。等今日之事传出,必会认定我俩嫌隙更深,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皇上之意,让我虚与委蛇,借机打探他们的计划?”
“留心就好,不必刻意打探。木槿有孕在身,我也不希望他们此时惹事。”
许思颜顿了顿,修长有力的指尖叩在案上,斩钉截铁道,“我不希望我的太子继承皇位之时,还需看这些权臣武将们的脸色!慕容氏可以保有富贵,但绝不能再手握兵权!慕容家的兵力,非削不可!”
许从悦放下茶盏,起身向许思颜一揖,“臣必以皇上马首是瞻!”
许思颜这才面色和缓过来,亦起身握了他手道:“你我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何需如此多礼?何况便是我不说,你也必定会帮我。太后寿诞那日,若非你提醒,我又怎能来得及事先打听清楚缘由,暗中令亦珊前去解围?”
说到这里,他不觉又笑了起来,“也不知亦珊怎么和木槿那丫头解释的,倒也将她骗过去了!”
当日许从悦被慕容琅追得不敢回府,人人都道他在苦求许思颜帮忙。可谁又知他苦求之时,不过是在告诉许思颜,慕容琅行止有异,慕容氏恐别有用心,多半又有阴谋。许思颜亦起疑心,再问出萧以靖被引入德寿宫,遂将计就计去了一次雍王府,只想看看慕容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在木槿与萧以靖足够谨慎。
——便是真中了圈套,他亦安排了贤妃苏亦珊和其他人暗中相助,绝不会让木槿再度在宫中遇险
。
正因许从悦的提醒和苏亦珊的帮忙,慕容氏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让许思颜找到借口将慕容依依逐去冷宫,让他们有苦难言……
许从悦听得此事亦是微笑,问道:“此事皇上似乎并未和皇后提起?”
许思颜摇头,“我明知有阴谋却不曾第一时间赶回相助,她知道了只怕又会不悦。——当时对她和她那个五哥的确有些疑心,原也想看看她的态度。说来我也有不是,此事还是不提的好。”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幽亮黑眸里已有明珠般温柔润洁的光辉潋滟闪动。
而他这些话分明是兄弟间极私密无间的言语了。
许从悦看他良久,方轻笑道:“从小到大,臣便未见皇上如此患得患失过。这是……一头栽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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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德寿宫那场暗算里,许从悦拖住许思颜的真实原因这时候交待出来了。
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一)
许思颜不觉面庞微微泛红,再咳了一声,拍了拍许从悦肩膀道:“从悦哥哥,你虽比我大了两岁,但这滋味只怕你还未尝过吧?瞧你对那个花解语淡淡的,难道当年也只是一时兴起?日后若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一定告诉我。不拘门户如何,家世如何,我必定全力支持!”
因亲耳听慕容琅说过喜欢许从悦,近日他又留心打探观察,觉出慕容琅的确有几分真心;论及其人品,倒也勉强配得过许从悦。
可许从悦明知新帝忌惮慕容家势大,便是心中有意,大约也会犹豫不前,故而许思颜会有此暗示。
——至于萧以靖提亲,本便是许思颜授意,寻个借口推托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从悦明知此理,红了脸再不肯接他话头。踌踌片刻,他方问道:“臣今日送亲手炒的瓜子给皇后,是不是太唐突了?皇上传臣过来时,臣还真怕皇上有所误会呢!”
许思颜笑道:“她和你共过生死,何况又是一家人,原比旁人亲近些。若你偷偷摸摸送来,我也许会犯疑;可你明知我这时候下朝,还光明正大派人送来,半点不曾避我眼目。若这样我还误会,当真是给醋汁儿浸迷糊了!”
许从悦叹道:“皇上英明!臣的确只是感激当日皇后危急关头不离不弃的仗义,当真……英风侠慨,颇有男儿之风!妲”
“男儿之风!”听得这评价,许思颜禁不住笑出声来,“看来我这皇后,模样儿长得着实很安全!”
许从悦微笑,“娶妻当娶贤。母仪天下只需有才识,有气度,容貌原不重要。”
许思颜连声道:“说的是,说的是!”
木槿的好处,他一人领略着就好,原也没必要说给旁人听。
二人又就京内外的事宜商议片刻,许从悦这才告辞离去,却故意松散衣襟,歪了玉冠,只作遭痛斥切责后狼狈万分的模样。
远远离了涵元殿,离了那些窥探的目光,他才扫过四周,唤过身边的心腹随侍,“去,给我把纤羽找回来!”
他明明叫纤羽寻机将葵瓜子暗中带给木槿,她怎敢擅自做主,特地挑了皇上刚下朝的时辰,当了许多人的面将葵瓜子呈上,还刻意地说起雍王在这瓜子上何等费心?
这纤羽……恐怕不怀好意。
许从悦忍不住又抬起头,看向瑶光殿的方向。
艳丽的眉眼蓦地柔软,潋滟如一池阳光下随风微漾的春水。
---------------比海水更深的,是人心--------------
许从悦离去,王达敛袖踏入殿中,低低禀道:“回皇上,果有宫人立刻前来打探消息。奴婢叫人监视着,发现他即刻遣了他徒弟去德寿宫。”
“德寿宫……”
许思颜低叹,以手支额,眉眼微倦。
王达道:“咱们在德寿宫的人还未有消息传出。但之前曾传来话,说临邛王妃昨天又进宫了,去素沁阁见慕容才人,又哭着去找太后,求太后想法将慕容才人放出冷宫。”
许思颜半阖的眸子闪了闪,“太后拒绝了?”
王达道:“太后斥责了王妃,认为慕容才人咎由自取,又说慕容才人这性情就像王妃,头发长,见识短,方坏了她的大事,害人害己。”
许思颜将那话在心头掂了掂,低低叹道:“这就是朕的母后,朕那尊贵慈爱的母后!她想成就的大事,是皇后,是朕,还是这大吴的天下?”
王达不敢回答。
许思颜又问:“李随呢?该来了吧?”
王达忙道:“李公公带着谢将军早就在候着了!”
“传!”
王达躬身而退。
片刻后,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监与一青年将领大踏步行了进来。
当先的正是嘉文帝生前的心腹大太监李随。
许知言逝去,李随本要自请前去守陵,许思颜因他年老,再不忍让他在冷清清的山陵里终老,遂执意将他留于宫中,令以往跟他的小太监妥为照料。
李随一世忠诚,却也不肯闲着,虽是年迈,依然各处帮忙照看。他侍奉过两代帝王,至许思颜这一辈,帝后二人都对他另眼相待,宫中上下更是
无人不敬。
此时,他努力挺直着半驼的背步入,仿佛没有看到满地的花瓶碎片,径要上前行礼。
许思颜已立起身来,亲自去挽起他,和声道:“公公免礼。”
又转头向那青年将领道:“韶渊,坐吧!”
这谢韶渊亦是名将之后,许思颜当太子时便已结下深交,正是如今许思颜倚重的武将之一。这两年他领兵驻于青州,极少回京,若非要事,也不会突然出现于深宫。
谢韶渊坐了,扫向地间狼藉,便道:“听闻皇后大喜,不知宫中还有何事令皇上不悦?臣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为皇上分忧!”
许思颜轻笑,“朕所忧之事向来不少,一桩桩来吧!听李公公说,你一直在帮他查楼相的事,都查到了什么!”
谢韶渊皱眉,低声道:“先帝所疑甚有道理。论起楼相出身,的确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谢韶渊答道:“楼相在八岁那年,以故人之子的身份被一个叫郑仓的人带到楚相家,才楚相收为义子,亲自教养成人。楚相的那位故人名唤楼渭生,曾任青州卫指挥使,因缘际合救过楚相,二人交谊匪浅。后因受豫王谋反案牵连告老还乡,第二年便病逝于肃城老家。续娶的夫人年纪尚轻,不容于夫家两名成年继子,被迫改嫁。她所生的幼子楼小眠不堪兄嫂凌虐,离家出走,不久后便出现在楚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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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二)
许思颜沉吟,“这中间……有人做了手脚?楚瑜辞官时朕尚年幼,对他没有太深印象。但听闻这位老相手段心机远非常人可比,大约没那么好蒙骗。”
谢韶渊道:“郑仓自称受过楼指挥使大恩,方才千里送小公子到楚相那里求助,并且随身携有楼指挥使生前一枚玉玦和镌刻有小公子生辰八字的金锁作为凭据。楚相曾派人向已经改嫁的楼夫人证实过,那些正是小公子之物。楼夫人听闻小公子流落在外伤了身子,甚至亲笔写了书信,求楚相代为照料幼子。此事看起来遂无懈可击。但臣细细打探过,楼夫人并未再见过小公子,便是五年前楼夫人去世,楼小眠都未曾前去致悼。他的两名长兄闻得他当了京官后,曾几度派人找他试图和好,都被他拒绝。他从八岁离开肃城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连当官后都不曾回乡祭祖。”
“这倒不奇。小眠性格本就孤僻骄傲,既被那个家逐出,不论贫贱富贵,都不会再为难自己再去认这些薄情寡义的亲友。母亲又是改嫁的。倒是连祖坟都不祭,着实离经叛道了些。禾”
“还有一事。楼指挥使生前亲友部属里并没有叫郑仓的,他的家人也从未听说过这一人物。而二十余年前,江北余春山倒是有个叫作仓真的大盗,带了一群身手高强的匪徒占山为王,却在郑仓出现在楚家那年平空消失。”
“仓真……郑仓!怎会那么巧,想起这个消失那么多年的大盗来?妲”
许思颜眸心深处终于有抹冷锐,如流星般一闪而逝,轻悄湮没于案旁氤氲腾起的炉烟中。
谢韶渊答道:“李公公先前查到曾和郑仓接触的神秘人物,正是消失在余春山附近。臣闻知后又派人去那里多番访查,意外听说了仓真的事,又问了当年见过仓真的老人,听其描述,身材容貌当与郑仓一般无二。”
李随闻言,浑浊的眼睛里已闪动神采,笑道:“此事多亏先帝英明,早先觉出楼小眠有些不对,暗中叫人留心监视,这才发现楼小眠、郑仓一两个月间总会在外秘密见些神秘人物。只是他们行动极其隐蔽,每次见面的人或地方都不一样,先帝在世时竟不曾查到什么。因为皇上看重他,老奴想着先帝的话,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个月依然让先前的暗卫继续留心,才在四个月前盯住其中一人,掩藏形迹一直跟踪到了余春山附近。”
许思颜微微阖目,思索道:“你们疑心,楼小眠并非楼渭生的幼子,而是当年这个大盗安排了另一个幼童李代桃僵,送到了楚瑜门下学习为官之道?可郑仓怎会料到幼童一定会受楚渝欣赏并收为义子,既而入朝为官?别说楚相义子,若不成器,便是楚相的亲儿子都未必能出人头地。郑仓经营十八年,就为一个很可能实现不了的缥缈梦想?”
李随怔了怔,“老奴倒未曾想得那样深远,只是先帝觉得楼相可疑,老奴也便跟着猜测他们可能别有居心。”
谢韶渊皱眉道:“皇上,臣也见过楼相几回,虽未深交,但亦知其外柔内刚,精于谋略,极有手腕,绝非受人摆布之辈。”
许思颜点头,“郑仓没有操控摆布他,而只是……听命于他。也就是说,楼小眠很可能在八岁时便已有了郑仓这样的高手随侍,并对规划好自己的未来,借楚瑜为阶梯,一步步踏上朝堂?”
他忽然间打了个寒噤。
八岁,不过懵懂孩童而已。
若换一个人,他也许会当作笑话来听;但如果是楼小眠……
以他初入朝堂便一鸣惊人的才识,以他这么些年表现出的手段,如此早慧并非不可能。
谢韶渊已失声道:“皇上,若楼相有异心,如今授以宰辅之职,岂非给了他天大的便利?”
许思颜淡淡道:“不妨事。即使他不是真正的楼家少子,也未必能包藏祸心。朕许他的富贵权势,天下还有谁能给他?便是有坏心,这么些年治理贪腐,打压权臣,桩桩件件无可挑剔,让他继续帮朕做下去,也甚好,甚好。”
“可是……”
“他的身世自然还要查下去,他到底跟什么人在来往,也需仔细查清。记得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朕……还要用他!”
李随、谢韶渊同时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皇上!”
许思颜点头,这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偌大的涵元殿再次只剩了他一人。
御案边的鎏金狻猊香炉烟细如线,袅袅淡淡拂过年轻帝王俊雅秀逸的面庞,那眉目便有些恍惚。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磨挲着椅靠上栩栩如生的精雕蟠龙,有微不可闻的叹息随着
烟气萦出。
“小眠……别叫朕失望才好……”
-----------朕不想做孤家寡人----------
这一年的除夕和元日,因着先帝过世未久,宫中一切从简,并不热闹。
此时木槿怀孕已近四月,作呕烦心等妊娠症状完全消失,终于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待她微隆着小腹与许思颜一起受百官朝拜,倒也为新年添了几分喜庆。
元宵后,太医诊脉后,断定龙胎稳固,母体康健,许思颜这才放宽了心,不再禁她的足,只是吩咐青桦、顾湃等人,出了瑶光殿务要寸步不离紧紧跟随,以防再生不测。
木槿见他事事周详体贴,即便这两三个月她因胎儿未稳不得不分床而睡,他也只在瑶光殿另设卧榻日夜相伴,再不曾到别的宫里略坐,心下亦是欢喜,愈发安心保养,每日只观花赏鱼,看书练琴,闲来甚至又开始舞刀弄枪活动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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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三)
许思颜提心吊胆看了几回,见她懂得掌握分寸,动作还算合宜,这才放下心来。
因嫌宫中之琴不够好,她又和许思颜合计着,打算将楼小眠的独幽琴再诓过来弹上几日。
许思颜闻言笑道:“弹上几日?两三日还是七八日?禾”
木槿屈指一算,“一百八十日吧!待我几个月后产下皇儿,忙着照看孩子,自然没空弹琴,到时必定归还他。嗯,一百八十日,也不算太久吧?”
许思颜点头,“不算久,于你最好是八十年,活到九十九再还人家更好。妲”
木槿悻然。
转头一思量,她又叹道:“算了,不欺负楼大哥了!瞧他这一向病歪歪的多可怜,再抢了他的琴,只怕他会哭得几天吃不下饭了!”
许思颜微笑,“放心,他若这般脆弱,如何做得我大吴的左相?”
虽是夫妻间随意的说笑,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不觉沉了沉。
木槿心思敏锐,立时觉出,问道:“怎么了?”
许思颜忙道:“没事,我正有样东西送你。”
木槿清眸如一汪水银悠悠流转,莹莹曜亮,“又是什么珍禽异兽?真想害我被那些长舌妇似的言官参下后位?”
许思颜眉间眼底俱是笑意,“放心,有那长舌的,我自然替你剪了便是!”
说话间已有宫人奉上一乌檀木的长匣。启匣看时,又见绣了龙凤呈祥图案的明黄缎袋套住一物。远远看那形制,木槿心头已是一跳。
许思颜走过去,亲手解了那缎袋,已露出古色斑然的黑漆琴身。久远而深沉的木香立时若有若无地侵遍富丽殿宇,令人心神顿宁。
“这是……”
木槿又惊又疑又喜,已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抚上琴身。
形制浑厚,古色古香,边缘有云龙惊起,昂首摆尾,金鳞闪耀,气势凛凛,似要破开木制琴身,一飞冲天……
慌忙翻转琴身看时,圆形池沼之上赫然刻着四字:“龙吟九天”!
那字分明是名家手笔,颜色虽已古旧斑驳,却劲健有力,放旷不羁,说不出的风采飘然,秀逸出尘。
她不觉惊呼:“龙吟九天!真是龙吟九天!大郎你……你竟真找到了龙吟九天琴!”
许思颜轻轻一拨弦,侧耳听那古远明净的琴声一涤俗尘,温柔笑意酽酽地荡了开来,“我说了会替你找到比琼响、独幽更好的琴,自然说到做到。”
木槿却已顾不得谢他,急急地赏着琴,理着弦,欣喜地听着那弦上琴音,黑眸因专注而清灵,宛若山间一汪清泓,剔透美丽得让人心醉神迷。
许思颜低眸瞧着,心跳不觉间漏了一拍,一时竟移不开眼,心胸间便有什么蓦地盈满。
他不知道他能为她做到多少,但她想要的,他都想给;他答应的,他都将做。如此,她开怀,他愉悦,便是幸福。
木槿却已被古琴迷得神魂颠倒,只喃喃品评道:“声沉以雄,韵和以冲……果然是龙吟九天,不愧是龙吟九天!真真是好琴,好琴!”
急急令人备了清水,她匆匆洗净手,亲**过香,才调匀呼吸,跪坐至琴案边,十指灵活拨向琴弦。
握过刀剑的手指不像寻常闺阁千金纤弱娇软,纤长却饱满,青玉般的指甲游移于丝弦,半透明的光泽微微晃眼,在古厚却清澈的琴音里如小小的精灵般跳动,平白添了多少柔媚温婉。
更别提那横秋波的眼,凝远山的眉,和低垂的深睫,微扬的朱唇。
静美优雅,风致夺目,同样的绝色倾城。
许思颜静静地欣赏着,倾听那琴弦间跳动的愉悦悠然的情愫,唇角笑意已如春日碧空,明净清朗。
转身,一勾手,将墙上悬着的一把锦瑟取下,旋身坐于木槿对面,恰将那锦瑟落于膝上。
宽大的手掌顺势轻拂,却如清风起于碧湖,荡起悠悠涟漪,轻轻拂向那月下菡萏般摇曳的琴声,然后依了琴声而奏。
琴为主,瑟为辅。
琴音明朗敞亮,瑟音却低沉而柔和,将那琴音烘托得愈发璀璨明澈,如珠玉跃于金盘,如凤凰鸣于碧梧。
瑟音包容宽厚,听
似遥远,偏偏近在咫尺,仿若有形有质,触手可握。
木槿不觉抬眼,正与许思颜四目相对。
各自瞳仁,便只剩了彼此容颜。
眸亮如珠,情深似海,似要将人溺毙,且叫让人甘心就此溺毙。
琴瑟和鸣,满室生春,本是他父亲一世所求,却一生求而不得。
于是,上一辈求不得的幸福,终于在后一辈圆满了么?
也许不该有疑问了。
当然会圆满,而且已经圆满。
她是他的爱妻,他是她的夫婿,他更将给她足以倚靠一生的坚强臂膀,让她安乐无忧地生活于他的翼羽下。
若有三五个和她一样圆圆脸儿的可爱娃娃承欢膝下,更好。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秋水、如烟等俱已在明姑姑的暗示下悄悄退出卧房。
木槿依然瞧着许思颜,却满面绯色,笑容里蕴了女孩儿特有的娇羞妩媚。
许思颜与她静静凝视片刻,才放下锦瑟,却坐到她旁边,张臂将她拥于怀中。
木槿温驯如绵羊般依在他怀里,终于低下了头,却伏于他胸膛间,一边听着他不规则的激烈心跳,一边吃吃地笑。
许思颜亲了亲她的额,低低道:“小槿,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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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四)
木槿双颊酡红如醉,亦低低答道:“我也开心得很。”
许思颜道:“若能如此相依相守一世,便是我许思颜一世的庆幸。”
木槿嫣然而笑,“我们当然会相依相守一世。若有人阻拦咱们在一处,便是大郎不动手,我也会动手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自然……不劳娘子动手……妲”
许思颜心潮澎湃,再也按捺不住,俯首便将她吻住。
木槿嘤咛一声,勾住他脖子便凑上去,细巧的舌尖已先于许思颜滑入他唇间。
只是终究恋恋于刚刚得到的九天龙吟琴,缠绵之际,虽是气喘咻咻,呼吸急促,左手兀自在琴身揉搓。
许思颜哭笑不得,略略放松她让她透口气,低笑道:“这琴既送了你,日后有的是机会弹奏把玩,这般紧紧捉着,怕我反悔抢了你的还是怎的?”
木槿微笑道:“倒不怕你抢我的琴,只是楼大哥若知晓我得了更好的琴,不知会不会算计着拿他的独幽还换我的龙吟天下?”
许思颜微晒,“你不去抢他的,他便偷笑着罢,还敢算计你的?”
木槿道:“他若明着算计,我当然不给;不过他身世凄惨,若和我哀叹几句,说不准我真会心软换给了他。日后我得多长个心眼才好。”
许思颜一顿,“他身世凄惨?”
虽遭兄嫂虐待而不得不投奔楚瑜,但出身富贵之家,亦是锦绣丛中娇养到七八岁,无论如何算不得身世凄惨吧?
木槿不觉抬眼看他,“举家遇害,背井离乡到中原求生存,难道还不够凄惨?”
许思颜神色渐渐凝重,“木槿,他是如何跟你说他的身世的?”
木槿明知有异,遂将楼小眠向日所叙家乡之事一一道来,顺便也对那个早夭的据说长得和她很像的小今表达了一番同情。
“虽隔了那么多年,楼大哥应该还记挂着当年那些枉死的亲人吧?小今么,被人砍成多少段时,只怕连眉眼都没长开,我倒不信能和我长得有多像。我猜着多半还是我长得像他姑姑,他又对小今的死印象太过深刻,才会把我和他那个妹妹联系起来,便宜我捡来这么个出尘脱俗的好兄长……嗯,独独太小气了些。”
连独幽琴都不肯给她,可见比她的大狼小气多了。
木槿一厢说着,一厢察看着许思颜的神色,“怎么了?楼大哥的身世有问题?”
许思颜初时眉心紧皱,随后却渐渐舒展开来。待听她问起,他已能笑得云淡风轻。
“没事。原就想着他待你有些特别,原来是这个缘故。说来他也真是要强,这般身世居然从不曾跟我提过。”
木槿耸肩,“我还问过要不要替他报仇呢,他反而恼了,觉得我羞辱他似的。”
许思颜叹道:“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傲又倔,能跟你说这些已是不易,何况其他?再则,他的手段你大约也听闻一二,明的暗的都来得,我倒疑心着他那些仇人还有没有安然活在世间的。”
他的指腹轻轻磨挲于她腻白的脖颈,目光亦流连于她半敞的衣襟,心不在焉地总结道:“只要他是我大吴称职得力的左相,一切,都不重要。”
与她和她腹中的孩儿相比,更是,一切都不重要。
明姑姑等虽然忠心,同样不曾告诉她许从悦被“训斥”之事。一则怕木槿不悦影响胎气,二则他为木槿吃醋着实不能算坏事,自然装作不知道,再不肯提起。
步步阴谋,层层雾霾,自然由他去破开,送她和娇儿一份天清云淡,春意融融。
唇齿再度相接,彼此气息萦缠不休。
耐不住的指掌潜入衣底,只在玲珑曲.线间抚.摩逗.弄。
木槿终于低吟出声,恋恋于桐木琴身的素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抽回,牢牢攀于夫婿脖颈,却如面条般柔软落于他胸怀。
许思颜却已全身僵硬,某处更是坚.硬如.铁。
他啧了啧干涸的唇,苦笑道:“四个月,大约已不妨事了吧?不过……还是小心为妙。看得吃不得,真是件要命的事。”
于是,还是强忍着罢!
只是距孩儿出世还有五六个月,这日子当真难熬,难熬……
他强逼着自己与木槿拉开些距离,正待起身去倒盏茶来解.渴,袖子已被木槿牵住。
低眸看时,木槿星眸微张,吐气如兰,绯红着脸依向他,呢喃道:“难熬得很啊……大约……不妨事吧!”
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股子沾了油的野火被烈风一吹,顿时无可抵挡,把神智连同骨血都焚了个干净。
“小……小槿!”
他沙哑地唤了一声,张臂便将她抱起。
木槿揽着他脖颈,轻轻咬着他的耳垂,素来清亮的嗓子也因沾染了情.欲而低哑,“嗯,我是你的小槿,你是我的大郎。小槿喜欢大郎……”
“对,大郎也喜欢小槿……小而紧……”
许思颜再也克制不住,褪了她下裳,屈起她双腿,让她俯跪于衾被间。
木槿不解,迷离地回望他时,身下已是一痛,便觉他缓慢却强.硬地挤入她的身子。
两三个月未经情.事的身子敏.感而柔.弱,猛地颤悸起来。
夹杂着些微痛感的强.烈刺.激里,无可抵挡的愉.悦激浪般将她淹没。
她低低地呜咽,却顺从着身体的本能,努力地抬高自己,让他再深切地与自己契.合。
许思颜眸光却愈发柔似春水,只留神凝注于她沉酣如醉的娇美面容,舒缓有致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呜……”
越来越急促的女子喘息间,她的身子忽地抽紧,在他身下阵阵搐动。
被那阵阵收.缩刺.激着,他亦不由地低.吟出声,却愈发温柔地看着她,只将她紧紧压合于自己身体,让她贪婪地汲取着他在她体内强.硬地馈赠给她的无上快.活。
她阖着眼似痛.楚又似快.乐地呻吟着,额际鼻尖,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然后便软了手足,伏于衾间几乎不能动弹。
“小槿……”
许思颜柔声唤她。
木槿卧在衾间瞧他,酡红着脸看他结实的身躯,喘息片刻才勉强支起身,重新让他深深没入她的身体。
低眉敛翠不胜春,娇啭樱唇红半吐。
似邀请,又似奉献,无非是,愿尽君欢。
她依然紧.窒而娇小。
情.欲的滋润让她可以一时容纳他的硕大,却完全不足以支撑他的持久。
许思颜抚过她隐忍苦楚蹙紧的眉,慢慢抽出了身。
木槿松了口气,转过脸羞涩而不解地看向他。
许思颜扯过锦被挡住满目旖旎风光,伸手在她鼻际刮了一刮,“这回饶了你!待你产下娇儿,非加倍跟你讨还回来不可!”
说罢,他已转过身去,自行解决那纾解不得的欲.望。
木槿知他怕弄伤她,宁可委屈自己,不由又是害羞,又是感动,伏在锦衾间弯着亮晶晶的眉眼再不肯说话。
好一会儿,许思颜长长吐了口气,自取丝帕擦拭身子,然后看着那污秽了的丝帕摇头道:“若是留给别的宫妃,只怕又是一位皇子或公主罢?话说皇后贤良大度,帮朕纳的那位庄婕妤,朕似乎还从未临幸过呢!”
话未了,木槿已从锦衾间抬起头来,愠怒吐字:“你敢!”
许思颜大笑,顺势在她不慎露出的胸前风光揉了一揉,才道:“自然不敢!只是醋娘子吃醋比醋相公更有趣儿,偏偏还是个没用的醋娘子还敢吃醋,真真是苦煞相公了!”
木槿更觉羞.臊,呻吟一声,却连头都钻到衾被里去了。
许思颜俯身抱了抱鸵鸟似的蜷在被窝里的妻子,这才笑着起身,唤秋水等入内侍奉木槿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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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很厚道,大狼虽持久,也没让他憋上二十四个小时……哈哈哈哈!
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五)
楼家别院。
楼小眠负手立于池边木槿花畔,看向那新近重修的屋宇,神色有些恍惚。
茉莉走近他,为他披上一件雪白裘衣,柔声道:“公子,这寒冬腊月的,别站在风口里,恐怕着凉。妲”
楼小眠拢了拢裘衣,应了一声,指尖抚了抚身畔枝叶落尽的木槿,一时却未动禾。
茉莉道:“宫里仿佛又有消息传回来了,仓叔正在处置。奴婢才识浅陋,不能为公子分忧,但公子有事不妨回屋里与仓叔商议商议。”
楼小眠点头,缓缓转身向屋内走去,却已握拳放到唇边,低低地咳了几声。
阴阴的天,正缓缓飘落雪霰。
几片雪花擦着他的面颊飘过,竟与他的脸色不相上下。
都是那般洁白晶莹,清冷脆弱。
茉莉匆匆将鎏金珐琅暖炉放入楼小眠怀中,又将暖盆挪得近些,才去为他倒热热的茶时,郑仓果匆匆步入。
“公子,皇上果然找到了龙吟九天琴,听闻今日送给皇后了!”
楼小眠将手捂于暖炉之上,淡淡笑道:“真可谓有志者,事竟成。当年曾有传闻,说此琴斫成之日,天边有惊龙乍起,直冲九霄,钦天监都道是大吉之兆,故取名龙吟九天。前朝末帝携琴出逃,犹恐此琴为取而代之的帝王带来祥瑞之气,竟将此琴殉葬。他大约料不到后来有位皇帝千方百计打听到他坟茔所在,只为开棺拿了这琴讨他娘子欢心吧?”
郑仓摇头,“都亡国了,还能有什么祥瑞之兆?照我看大凶之兆才对。且皇后如今有孕在身,拿这殉葬的东西去给她,也是不妥。”
楼小眠蹙眉,“神鬼之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皇上大约不信这个。且前儿他忽然遣王达去了一次慈安寺,在那里做了七天道场,想来便是为此物祈禳,便有不祥,也该化解了吧?”
郑仓明知楼小眠不愿皇后有所闪失,暗叹一声,继续道:“不知皇后有没有和皇上提起过公子身世了?说来奇怪,谢韶渊已经来过京城,皇上应该有所疑心,为何从不曾和公子提过?”
“从未提过……那才可怕。”质若冰雪的手压于暖手炉上,手指因用力终于泛出一丝血色,却愈得掌腕际的苍白削瘦。他沉吟道:“从青州楼渭生的部属,到肃城楼渭山的孀妇、子女、仆役,无一不被细细查问过。谢韶渊若不是有所发现,必定不会亲自回京。皇上已经开始疑我,却不知他猜到了多少?”
“既疑公子,为何还让公子高居左相之位,始终毫无罢免之意?”
“因为我始终站在他那一边,不遗余力替他铲除异党,力保皇权。他不需要深究我是不是楼渭生之子,只需知晓我在全力辅助他,把建功立业的希望放在他身上,便够了!”
郑仓懊恼道:“先皇向来不喜公子,咱们原该更警惕才是。被人暗查了这许久才发觉,也是咱们太不小心了。如今便是皇上相信公子来自南疆,对大吴并无异心,终究是公子欺君瞒上,便是不加追究,心中也难免是块疙瘩。”
楼小眠抚着涨疼的额,说道:“最要紧的是,南疆那边要赶紧安排好。上回顾如初被跟踪,很可能被跟踪到了余春山附近,指不定连你当年的真实身份都已暴露。若南疆能确切证实我的身份,或能去除皇上疑心。”
郑仓忙道:“公子放心!十余年前南疆数十部落火拼,好几个部落就此灭绝。且那边瘴雨蛮烟,人烟稀少,隔了那许多年,还有几个人知晓当年之事?算来皇上在南疆出世,最熟悉的必是沉修法师所在部落。而我等早已安排停当,如今那里应该无人不知有位神秘公子这几年一直暗中设计复仇之事吧?”
楼小眠点头,“我们安排得较早,或许能够瞒天过海。不过谎言到底谎言,若细细追查,难免留有破绽。只盼皇上找出这破绽之前,我已能顺利抽身退步。”
郑仓静默片刻,低低道:“公子若此时抽身,当可万无一失。”
楼小眠眸寂如潭,泠泠在他面上扫过,接过茉莉奉上的热茶轻啜,再不置一辞。
郑仓知他执拗,再不肯改变主意,只得叹息一声,躬身告退。
楼小眠低头看着茶水里自己的影子,淡色的唇苦涩地弯了一弯,黑眼睛里已有雾气朦胧。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骄傲--------------
虽说身子一日沉似一日,但随着孕吐等症状的消失,木槿精神大好,照旧处理宫中事务,闲来或与许思颜琴瑟相和,说笑嬉玩,或邀约几个贵夫人入宫叙话品茶,话语间自蕴机锋,无非为她和他共同的大吴天下。
许思颜早在不动声色间又将瑶光殿及附近殿宇清理一遍,并多多安插侍卫明里暗里保护,倒也不惧有人再动手脚。
许从悦、楼小眠见状也过来探望过两回。
许从悦带来的依然是葵瓜子,这回足足有十二三斤。
木槿看见他捧来的那一大包便有些犯愁。
“前儿的九斤……咳,分了不少给英王妃、苏贤妃她们,可如今还有三四斤,已经不如先前脆香了。何况皇上说吃多了上火。”
最重要的是,许思颜担心她口干上火,看她嗑时,只要手边闲着,哪怕正传人商议着事儿,也会顺便替她剥剥瓜子。
木槿向来不稀罕旁人代剥瓜子,只是万乘之尊的夫婿亲手剥的瓜子,怎么着也得给上三分颜面,万万推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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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推一推饺子的《莲上仙》(《一世艳骨,移步生花》)哈!已经结局,欢迎阅读!
瑶宫春,琴瑟和鸣声声情(六)
久而久之,许思颜剥瓜子的速度倒是练出来了,只是看着渐渐堆成小山的瓜子壳,未必嗔着许从悦多事。
他大锅蒸炒得快,可这一粒粒剥着,未免太过艰难。
许从悦见木槿嫌弃,却也有些犯愁,“本待再送对八哥给你,可如今皇后的瑶光殿啥好玩的没有?我再费心找,必定也找不出比这边更好的八哥来。禾”
木槿忙将瓜子令人收了,笑道:“八哥便算了吧!前儿不知哪里的官儿送了对绿鹦鹉来,一大早喳喳吵个没完,虽没猫儿吃它,也被我送给庄婕妤了!”
庄婕妤便是那位差点被嫁给浪荡公子的庄紫陌妲。
苏亦珊将她接入宫中相伴后,不久木槿便依着苏亦珊的心愿,晋封她为婕妤。
庄紫陌得正三品封诰,纵然无宠,有皇后与贤妃撑腰,这辈子衣食无愁,且地位颇尊,再也不用庄夫人来操心烦忧她的亲事了。
许从悦见木槿收下,桃花眼底这才秋波流漾,满意而归。
木槿滴汗,便觉自己这般成日家吃着,产下娇儿后多半会厌倦葵瓜子,从此少了桩人生乐趣,真是大大糟糕。
楼小眠则是带了独幽前来求见,毫不讳言自己的目的,“听闻皇后也得了一把好琴,想与皇后探讨探讨。”
许思颜明知他蕴了几分比试之意,也便一笑应允,令人引入。
木槿见他过来,倒也欢喜,即刻拿出许从悦的葵瓜子相赐,“这可是雍王亲自炒的,万金难买,可比楼大哥的独幽值钱多了!”
楼小眠苦笑,“皇后有了龙吟天下,从此便不把独幽看在眼里了么?”
木槿笑道:“我怎敢瞧不上独幽?这些日子弹着龙吟天下,虽觉得声音古厚宽广,清越明亮,但和独幽比,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许思颜睨她,“便是从排名论,龙吟也比独幽高罢?难不成那些古代名家反不如皇后懂得品鉴欣赏?”
木槿摇头,“并不是说龙吟不好,而是觉得二者气质不一。要不,我和楼大哥齐奏一曲,请皇上品鉴品鉴?”
许思颜剥着瓜子,懒洋洋道:“不如我先跟你合奏一曲,再和小眠合奏一曲,大家细品品?”
总之,他不能白担着醋相公的名号,木槿无论如何不能和除他以外的男子合奏……
木槿倒是不以为意,笑盈盈地一边说话,一边已令人将锦瑟取来,向许思颜示意。
许思颜遂接了锦瑟,笑道:“好,朕便用锦瑟为你们相和吧!”
楼小眠忙起身道:“臣不敢!不如臣用锦瑟,请皇上、皇后分别取二琴试音吧!”
许思颜莞尔,执了他手道:“小眠也忒外道了!一个是朕爱妻,一个是朕知己,偶尔琴瑟相和,正见得夫妻、兄弟情义,何需计较那许多?”
楼小眠迟疑了下,雪色面庞才弯过一缕温温笑意,俯首道:“臣,遵旨!”
知己也罢,兄弟也罢,终不能忘却君臣之道。
许思颜幼年便被立为太子,更注重于文韬武略、帝王之道,于琴棋书画虽有涉猎,但并不痴迷,更未下过功夫。直至近来木槿得了龙吟九天,时常抚琴为乐,这才妻奏夫随,在音律上用了些心思。
他生父母俱是此道高手,他的天分也高,此时虽以一把相对平庸的锦瑟为两位手执绝世古琴的音律高手相和,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锦瑟音沉浑饱满,古琴音清越冲和,两相交织,听来闲舒都雅,翩绵飘缈,若鸾凤和鸣,若骊珠迸溅,令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
一时住了手,犹有琴音绕梁,久久方歇。
木槿悠然回味良久,方才回过头来,向听呆了的秋水等人问道:“好听么?”
“好……好听!”
“我弹得好听,还是楼相弹得好听?”
“都好听!”
“呃……”
好吧,只要能弹得出曲子来,在他们看来都算是好听了。
木槿转头看向许思颜。
许思颜已走至楼小眠的琴案边,拂动琴弦,细细倾听分辨,然后笑道:“木槿,你若觉得小眠的琴好,不妨和他借过来赏玩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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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小眠的脸便黑了黑,然后一勾好看的唇角,“皇后的龙吟天下,古雅淳厚,自有种与众不同的雍容大气,不愧是天下第一琴,独幽其实不如远甚。”
许思颜笑意潺潺,“独幽诚如其名,幽独孤傲,至清至澈,其高远超逸,又非龙吟可比。”
楼小眠连连逊谢,“孤僻向隅,目无下尘,到底小家子气了,怎好与龙吟天下的万千风华相比?”
看着彼此礼让,彼此恭维,不知情的以为这对君臣抑或知己不知怎样谦逊和谐,木槿却已快笑出声来。
许思颜分明是觉出独幽亦有些不同凡响之处,立时打算重色轻友,把独幽坑过来讨好娘子了……
楼小眠面上不说,心底只怕已将“昏君”二字骂了几百遍了吧?
木槿不胜同情,牵一牵许思颜袖子,掩了唇悄声道:“罢了,别为难楼大哥了!你不介意当个欺负臣子的昏君,我还不想当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呢!”
许思颜便鄙夷地打量她,“你想当红颜祸水,也需有足以倾国倾城的容色……你有么?”
木槿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勾了勾许思颜线条优美得无可挑剔的下颔,说道:“我没有,但我夫婿有。让我夫婿去倾国倾城,我倾了我夫婿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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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被调.戏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