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莫误良宵韶华好(五)
他本就勤于政事,自先帝病重独掌朝政,便开始兼听广纳,轻徭薄赋;如今又令群臣举荐贤良,亲自一一考核,各授官职。
这些新晋大臣富贵前程俱系于皇帝,遂成为不折不扣的天子门生,新帝嫡系,与楼小眠、纪叔明、庆南陌等成为他最有力的臂膀,风头劲健,渐能在朝中与慕容氏一系分庭抗礼禾。
新晋大臣中最突出的,就是山阳县令张珉语,当初因犯颜直谏差点被乱棍打死,许思颜赦罪并授了县令之职。这几年他被弹劾得不少,但许思颜微服前往江北时对其政绩极是激赏,去年便召入京中,由七品小县令升作正五品给事中,见其刚正敢言,识见非凡,近日遂又迁作左谏议大夫,掌谏诤得失,用以辅助左相楼小眠。
对张珉语来说,今年则是双喜临门。
为先帝服孝百日后,京城百姓与文武官员可以正常嫁娶宴乐。不久,纪府发下喜贴,张珉语与纪府联姻,娶的是纪府嫡小姐纪慧兰,且将由帝后亲自主婚。
张珉语出身寻常书香之家,刚刚入京,根基尚浅,故而京中并无府第,只在纪府成婚,婚后亦暂住纪府妲。
木槿深知纪叔明等耿直忠贞的心腹大臣对于一心巩固皇权的年轻帝王有多重要,自然推拒不得。
但从她本心而论,着实不愿意踏进纪府的大门。
沈南霜至今还在纪府好端端当她的纪府小姐,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害得纪府边办婚礼,边办丧礼……
许思颜对小妻子的性情也有些发怵,遂道:“待新人礼毕,你便可托辞先行回宫,不必待太久。”
见木槿依然蹙眉不悦,他沉吟着又道:“你也难得出去,不妨只将皇后鸾驾遣回,自己悄悄儿四处逛逛去。嗯,小眠近来又在调理身子,已和纪叔明他们招呼过,不会参与这些应酬。你可以找他说笑玩耍,回头我便去那里找你一起回宫,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把他的独幽琴替你坑过来玩上几日。”
木槿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应承。
楼小眠爱琴如命,虽曾在木槿小产时将独幽琴暂借给她,可两个月后便叫茉莉去了三次太子府,又亲自和许思颜说了两次,硬生生又将那琴要了回去。
木槿很扫兴,许思颜却抱着肚子暗笑许久。
自此他便知楼小眠待木槿虽好,但还不至于好到令人担心的地步,——待她连他的一张琴都不如,又怎可能生出别的念头?
故而他放心大胆地主动提出让她去见楼小眠,再不会像防着萧以靖那般防楼小眠。
好吧,他这个君临天下尊贵无畴的年轻帝王,其实蛮不幸的。
雍贵俊雅,容色清好,不知倾倒了多少名门闺秀、倾城姝丽,偏偏喜欢甚至迷恋上容貌平平的小妻子,不但得洁身自好远离一切可能引她误会的异性,还得时时刻刻担心娇妻一枝红杏出墙去,为他戴上一顶为他戴上一顶春意盎然的绿帽子……
他可能是大吴历代帝王里最倒霉的一个。
更倒霉的是,他居然被她收心收魂收得服服帖帖。
对着她的笑容,哪怕千万人嘲他惧内窝囊,他都乐此不疲,并深感幸福,期待着就此沉溺终老于她带给他的幸福里。
-----------春意盎然的绿帽子应该挺漂亮吧-------------
纪叔明素有威望,张珉语朝中新贵,保媒亦是一品公侯,主婚则是帝后。纪家小姐婚礼之热闹便在意料之中。
别说同一派系的大臣,便是临邛王、卫辉等政敌亦奉上贺仪亲至道贺。
楼小眠病情好转,亦已上朝视事。他明知自己体弱,像这等太过热闹的官场应酬便不肯参与,只遣人将贺仪送到,便呆在家中善加调养。
萧以靖亦派人送了一份贺礼,却也未曾亲至。
木槿细细一想,便已明白。
醋相公对他们逾常的兄妹之情始终放心不下,千方百计阻他们相见;德寿宫难得见一次,还是对手安排的陷阱。
这等情形下,避免与木槿相见,正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虽是意料之事,木槿还是说不出的滋味,心上似扎了根带毒的刺,麻麻的,疼疼的。
其实不过是兄妹而已;从江北那夜起,她便已清楚,他们终究只能是兄妹。
算来萧以靖
已在吴都呆了三四个月,纵然萧寻回蜀,不必忧心国内朝政,以他太子之尊迟迟不归,到底不妥。
木槿只顾疑惑萧以靖久留吴国的缘由,倒把厌恶收拾沈南霜的念头冲淡了许多。
待新人成礼毕,许思颜与宠臣们继续饮酒作乐,木槿遂借口身子不好提前回宫,令了依然摆了全副的皇后卤驾回宫,自己却换了寻常衣饰,带着青桦等心腹亲卫寻个机会离开鸾驾,径奔楼府而去。
许从悦左右瞧瞧,悄向许思颜道:“皇上,我也乏得很,可以提前回府么?”
许思颜轻笑道:“木槿难得出来一次,想趁机去瞧瞧小眠。你天天在外逛着,天南海北不知多自在,急着去哪里?莫非记挂着府里那几个美娇娘?”
许从悦“啧”了一声,说道:“什么美娇娘?对着他们还不如对着楼相!”
许思颜不觉笑出声来,“小眠虽美,比起你家那朵解语花,只怕还差了些!”
许从悦踟蹰片刻,到底忍耐不住,漂亮的桃花眼幽怨地向他睨去,低低道:“若那朵解语花多么地美,多么地好,皇上何不自己留着?”
许思颜清咳了下,苦恼道:“朕倒是想啊,可惜家有悍妇,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徒唤奈何了!”
说来这花解语也真是个***,在江北曾把慕容继贤和雍王迷得晕头转向不说,带来京城后,雍王虽已兴趣缺缺,她依然凭借她的绝美风姿和那手好箜篌颠倒了多少京城少年萌动的心……
临邛王那不成器的世子慕容继初去年凌辱花解语后,许从悦就曾想过把花解语退回给许思颜,许思颜想起家中野猫,哪里敢收?
何况人人赞花解语美貌,但据许思颜品来,杏面桃腮弱柳扶风的看得多了,委实不如圆圆脸儿大大眼睛舒神宁气,而且吉祥讨喜。
嗯,这是他的新发现,一般人他才不说呢!
好兄弟、好朋友也不能例外……
所以,就让别人以为花解语、慕容依依那类杏面桃腮弱柳扶风才是绝色吧!他就可以放心守着他圆脸儿的小皇后了……
--------------窃喜中: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时隔一年有余,木槿再度来到楼小眠的别院。
她下了马车,抬眼看着碧瓦白墙,池馆如画,连老槐树都一如既往的高大茂密,挂了串串的槐花,有的已经结出了槐实。
见惯了宫中巍峨殿宇,乍见这等清新典雅的隐士文人居所,她不觉眉眼俱开,向侍在身畔的明姑姑笑道:“姑姑,你看,这槐花槐实可以清凉止血,槐叶槐根亦可治疮毒。当年在蜀宫……在蜀宫……”
她的笑容微微窒住,眼底有些微怅惘飘过。
明姑姑笑道:“是啊,蜀宫也有这样的高槐。”
就在萧以靖所居的殿宇外,也有这样高高大大的槐树,夏末开花,秋冬结果。蜀后夏欢颜是个医痴,携小小的木槿去看望萧以靖时,看到老槐便禁不住跟女儿叨叨几句槐树的用途。木槿对医学不感兴趣,但自幼聪慧灵秀,记忆力极佳,听说那一次,竟将那效用记了个七不离八。
她们说话之际,织布早已上前找阍者通传,只说宫中有人要见楼相。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楼小眠的住处虽不大,来往的高官并不少。阍者见多识广,立时猜出来人不凡,忙飞奔入内通传。
但这一去却好久不曾回转。
木槿有些不耐烦,瞧瞧那对她来说并不算高的一带白墙,叹了口气。
直接跃墙而入似乎更加快捷方便,可惜未免亵渎了楼大哥那等世外谪仙般的清雅人品。
那边终于传来匆匆的步履声,一位素淡衣衫的小美人跟着阍者飞奔而至,却是楼小眠的贴身侍女茉莉。她抬眼看一眼,已面露欣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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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一)
走到近前,茉莉敛衽一礼,轻笑道:“皇后娘娘快请!公子听说宫里来人,着实问了半日,然后便叫奴婢快来相迎,说来了贵客了!”
木槿随之步入,笑道:“果然贵客,他何不出迎?就知我这个皇后,着实没放在他眼里!禾”
茉莉掩唇道:“可不是呢!皇后过去,需好好说说咱们公子,最好治他个大不敬之罪什么的!”
木槿道:“若真治他罪时,你可不许哭!”
茉莉便红了脸,偷偷瞥她一眼,再不肯接话。
茉莉朝夕侍奉身侧,对着楼小眠那样的人品,能不动心才是怪事妲。
木槿更觉楼小眠不只是谪仙,更是妖孽,不怪京城里那许多闺阁女子暗暗惦记。只不知最终到底会是怎样的女子,能成为楼小眠相伴一生的知心人。
绕过莲池,抬眼便见莲边植了好些木槿,且是相当罕异的重瓣木槿,木槿便怔了怔。
去年她住在这里时,似乎未见种植木槿。
茉莉见她注目,笑道:“公子原没注意过木槿,后来因着皇后娘娘的闺名,便说木槿乍看虽不起眼,细看还是很美的,所以植了几株,都是极少见的异种,并非寻常做篱笆的槿花可比。”
木槿微笑,“我倒觉得,做篱笆的槿花更可贵。贵在天生天养,自由自在。”
待踏入厅中,便见楼小眠苦着脸倚在榻边,身上覆着条薄毯。身畔案上放着一只空碗,空气里犹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敢情是正在吃药,光闻着那苦味,便该软了身子不想动弹,更别说喝了这一整碗了。
他的眸光晦暗,举目见木槿踏入,方才渐渐恢复光彩,支了身欲要站起,“皇后娘娘!”
木槿忙过去按住,笑道:“楼大哥若和我这么客套,我下回可不敢来了!”
楼小眠唇角顿时弯起,清莹笑意如湖水微漾,映着煦阳般散着柔和的光。
他道:“嗯,那我不客套。嘴里苦得很,帮我拿颗饴糖来!”
“……”
果真不该客套,立马将她当侍女使唤了!
明姑姑、茉莉等明知她与楼小眠交谊非比寻常,各自含笑而立,退在一边。
木槿瞪了楼小眠一眼,却真的从案上的小碟里拈了颗饴糖放到楼小眠掌中,又将一盏倒好的清茶奉上。
楼小眠微笑,果将饴糖含入口中,又接过茶盏,啜了两口,才慢慢缓了过来,抬眸向她笑道:“这大概是在下喝到的最珍贵的一盏茶了!”
木槿“噗”地笑起来,“你猜这茶得用什么来换?”
楼小眠轻笑,然后看向茉莉。
茉莉已抱着一张琴走来,式样古雅,纹理精致,正是独幽。
楼小眠道:“瞧瞧你这点居心,连我的小侍儿都哄不过去!”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木槿道:“楼大哥你少猖狂!皇上正给我找天下排名第一的龙吟九天琴呢!等找到了,你就是把独幽琴送我,我也不稀罕!”
她这般说着,目光却只往独幽琴溜去。
楼小眠略好些,便站起身来,取水来净了手,也不要侍儿动手,自己添了香,重燃起小茶炉,择了上好的茶叶烹茶。
周围便有清淡的茶香徐徐萦开,渐渐驱走了屋中的药味。
楼小眠原来苍白的面容便浮上一丝血色,静若深潭的眸子隐见温柔雅淡的笑意。
便因着那雅淡笑意,连茶香都格外的馥郁好闻,肺腑都似为之一清。
明姑姑等早已退到门边,再不肯扰了两人难得的好兴致。
再次坐下品茗之际,清茶已不是服药后用来漱口的水,而是文人雅士用以鉴赏交流之雅物。
二人相对而坐,静静品着茶中清香,居然长久没有说话。
一盏饮毕,木槿方微笑道:“不知怎的,每次和楼大哥在一起,都有种心静的感觉。”
楼小眠眸光微闪,“心静?”
“是啊,心静,静如止水,参禅般的感觉。”
红尘万丈,风波千里,抛不开
的喧嚣,数不尽的烦恼,仿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想寻求一份心如止水的安然,谈何容易。
她很庆幸遇到了楼小眠,一个如幽谷清潭般幽静澄澈的男子,如夏日里的一缕凉风,总在她烦躁时一抬头便看到的地方,让她莫名地安静下来。
而楼小眠凝视着她,却轻轻地笑了,“木槿,你不懂。”
“嗯?”
“没有人能真正地心如死水,心如死灰的倒是有。”
木槿迷惑地看向他。
而楼小眠清亮的眼眸亦温和地回望着她,“我从来心就不静,只是看到你时,我很少去想那些杂事。”
木槿心跳仿佛漏掉一拍,可四目相对时,依然只瞧见他温润纯净如明珠般的眸光,连笑容都清澈宁谧。
楼小眠已走至独幽琴前坐了,信手拨弦。
琴声澄澈宁和,如云停碧落,如月凝清溪。
年轻的男子一身玉白衣衫,阖目而坐,无声地感觉着对面那女子发自内心的欣赏和信赖。
正如每当他看到她时,满心的仇恨和算计忽然间如浮云飘远,安宁如松月流辉,长山落雪。
原来心静便是如此的简单。
若肯暂驻步履,也许一抬眼,便是亘古未变的碧海青天,白云悠缈。何必寻什么静室修禅,其实从来静在心中,禅在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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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二)
木槿侧耳静听,只觉尘襟爽涤,烦恼尽消,不觉蕴了微笑,默默在心中相和。
这时,忽有一道乐声随着那琴声扬起禾。
乐声一时听不出是哪种乐器所奏,音调单薄,且略显生疏,似跟不上节奏,但自有种疏朗萧落之气悠悠回旋,竟自然而然地补了那技巧上的不足,显出种别样的气韵来。
木槿猛地屏住呼吸,静了片刻,忽仓促站起,带翻了旁边的香炉,也不顾炉灰扑到楼小眠身上,飞快奔了出去。
楼小眠顿住,五指慢慢按紧琴弦,唇边泛出无奈的苦笑,“若皇上知晓,只怕会杀了我……妲”
木槿充耳不闻,但觉心头怦怦乱跳,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跳出来。
那乐声单调单薄,只因它根本不是乐器所奏,而是随手的一片悠吹出。
她从小便知道有一个人,从未潜心音律,不过偶尔跟在她身畔向母后学了几次琴,便也能略通一二,甚至能随手摘一片叶子,吹一两支曲子,哄他的小妹妹安然入睡。
五哥,五哥……
木槿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欢喜,竟如受了蛊惑般,只顾往乐声发出之处飞奔过去。
乐声已经停了。
萧以靖拈着片叶子在手,坐于书房前的莲池边。
木槿第一次潜入别院,也正是坐在那里,静听着楼小眠吹玉笛。
如今书房内没人,他遥遥听闻的,不过是厅中的热闹和笑语。
低垂的柳枝拂着他乌黑的发和墨色的衣,几片萎黄的细长叶子飘落于他发际肩头,他却恍然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一池碧水摇曳,再不知在想着什么。
“五……五哥……”
木槿哑了嗓子,低低地唤。
萧以靖听得那梦里萦绕了多少年的女子嗓音,竟没有回头,只是身形僵了一僵,指尖的叶子已无声飘下,在空中打了个旋,跌在清波浮漾的池水中,在涟漪间浮沉不定。
木槿呆立在岸边,竟也许久没有动弹。
秋日的风萧索地吹来,缭乱的发丝迷了眼,刺扎扎的,便有热热的水珠滚落。
虽然都在吴都,并非像以往那般远隔千里,参商难遇,可她其实并未想到还能见面。
除了许思颜的醋意难掩,慕容家的伺机而动,同样也有她自己有意无意的回避。
萧以靖……的确是她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存在。
他是她的兄长,可又不纯粹只是兄长。曾经懵懂的心思在她长成后渐渐清晰而明了,却注定只是永不能言之于口的一场幻梦。
如今,那幻梦已悠远得缥缈,若能长久安然地呆于宫内,也许她将只记得她有一个至尊至贵却彼此投契的夫婿,名唤许思颜。
萧以靖终于站起身来,如夜黑眸静静地凝注于她。
然后,他轻笑,“木槿,你也来看楼相?”
并无太多情绪,恰如其分的温和亲切。
仿佛从不曾分别过那么久,依然是十三四岁无忧无虑相依相随的年纪,偶尔在宫里遇见了,那样清淡却温柔地彼此问候了一声。
木槿眼底有些模糊,却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是,我来看楼大哥。”
萧以靖静默地看着她的眼睛,抬起手来,欲为她拭去眼角的温润,却又顿住。
然后,他淡淡地笑了笑,低沉说道:“外面风大,看灰尘都迷了你的眼。咱们屋里坐吧,正好叙叙话。”
如小时候那般,他携了她的手,牵她走入书房。
临窗摆着棋案,尚有一局残棋。两边放着茶盏,尚有茶水微温。
显然,木槿到来之前,楼小眠正与萧以靖在此对弈。
萧以靖避嫌未去纪府,听说楼小眠也未去,以楼小眠今日的身份地位,他前来拜访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竟能与木槿在此偶遇。
木槿被晾在门外久候,想来也是因为楼小眠因他在此,一时委决不下,才在踌躇之后,将萧以靖引入书房暂避。
但萧以靖到底忍耐
不住,竟以一片树叶,引来了他的木槿妹妹。
明姑姑等见得蜀国太子在此,一时也是面面相觑。
木槿曾经的心思他们自然心知肚明,便连许思颜或明或暗的几许醋意亦是清清楚楚。
许思颜虽不再相信沈南霜的话,但向来对萧氏兄妹间过于亲厚的情愫诸多警惕。
青桦悄声道:“也不妨事。楼相这里人口少,太子带的随侍也不多,咱们只需跟楼相叮嘱明白,不叫他跟皇上提起便可。”
明姑姑苦笑道:“只能如此了!那起不要脸的,没事还生生地编出事来栽害皇后,若是知晓他们相见,更不知该生出什么事来!”
好在楼小眠本就和木槿处得极好,何况皇后与蜀太子在他的府第相见,若是许思颜知晓,虽不至于拿他怎样,但横眉冷眼必是少不了的,当然都盼着将此事瞒过去。
织布亦叹息,却又有些愤然,“其实也不过是兄妹相见而已,清清白白,光明正大,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怎么偏弄得偷偷摸摸跟见不得人似的?”
明姑姑等俱是沉默不语。
若真是嫡亲的兄妹,平时天南海北,难得有机会相见,自该抓住机会团聚。
可偏偏他们不是亲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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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三)
从最初木槿对兵乱之夜的避而不谈,到敌手几度拿她和萧以靖的关系大做文章,再怎么清白光明,也已被抹上了一层晦暗阴影。
新帝三宫六院形同虚设,独独爱敬皇后一人,甚至因爱生惧,诸多求全退让。木槿无法苛责他有据可依的醋意,再不提兄妹相见之事;只是心中牵念,何曾一日断绝?
今日意外相遇于楼家,在书房相对而坐,木槿只觉千言万语,一时再不知该从何说起禾。
茉莉向明姑姑等轻声打过招呼,为二人重新奉上清茶。
她低低道:“公子令奴婢传话给皇后娘娘和萧太子,请二位长语短说,今日便不留萧太子晚膳了!妲”
言外之意,木槿可以留下来晚膳,而萧以靖还是尽快离去为妥。
萧以靖微微低眸,“知道了。”
茉莉一笑,躬身而退。
被茉莉过来一打岔,木槿满腹沉甸甸的心事不知不觉间散去,能够抬了眼仔细打量她的五哥。
依然沉静冷峻,不苟言笑,连端起茶盏的臂腕都是一如既往的沉凝稳健。
她的唇角弯了弯,问道:“五哥在吴都过得可还习惯?”
萧以靖点头,“我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很习惯。”
穷养儿,富养女。萧以靖虽自幼尊贵,从来不曾娇惯过。近几年更是时常微服出巡,从南疆到北漠,人世艰辛见识得不少。他暗访军营,在数九寒冬陪士卒露宿野外尚能安然入睡,何况吴都这样的繁荣富庶之地,自然更不在话下。
木槿默想着隐约听部属提起的萧以靖的事,说道:“五哥向来厉害,我放心得很。”
萧以靖一双黑眸静静地看向她,缓缓道:“听说皇上对妹妹极好,我也放心得很。”
四目相对,两人顿了片刻,已不约而同轻笑起来。
原来有的一丝尴尬和隔阂,顿时在笑声里如烟云消散。
四目相对,正见彼此坦然而熟悉的目光,温暖亲切一如往昔。
萧以靖便道:“我原便想着,你这样的性情,需有个包容你的男子相伴一生才好。当初听说这位妹夫荒唐风流,其实一直捏着把汗。如今看着倒是放下心来,到底是母后的骨肉,品行又会差到哪里去?”
木槿微红着脸,抿唇笑了笑,“偶尔性情别扭,其他都还好。”
萧以靖柔声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人?能一心一意待你,疼你惜你,好好照顾你,便是女孩儿家一世的幸运。”
木槿默然梳理着往日种种,原本芜乱的心思渐渐平静。她道:“他对我的确很是维护。若待我不好,我自然早早回了蜀国,看他又能拿我怎样?”
萧以靖低眸睨她,慢悠悠道:“任性!”
木槿水色盈盈的圆圆眸子微微一转,“任性……那又怎样?”
“不怎样。”萧以靖幽黑的眸子已闪过星光般细碎光芒,“五哥永远是你五哥,蜀国永远是你娘家。”
于是,许思颜待她不好,她随时可以逍遥而去,依然回到蜀国自在做她的蜀国公主?虽然母后已经不在,可蜀宫一样有疼她的父亲和兄长。
不错,他们终究是有缘的。
撇开那层本就不该有的幻想,十年兄妹,以及未来更多年的相依相扶,他们间的缘法,虽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缘,但相护一生的亲人之缘,一样浓酽而深厚。
木槿忽然间释然,“五哥这般说,哪日我和思颜闹了别扭,倒要趁机回蜀国看看。”
她那少了些婴儿肥的圆圆面庞浮出小女儿的娇稚,暖意洋洋的目光里隐有向往和惆怅。
“我想瞧瞧从前我住的院子里,木槿花开得好不好;那架五哥令人帮我搭的秋千还在不在;咱们当年玩过的梅林,梅花是不是还开得那样好,梅子是不是还那样又酸又甜……”
提到酸梅子,她的喉际不自禁地滚动了下,眸光璀璨如珠,缥杳如梦。
萧以靖静静地瞧着她,然后道:“其实哪里的梅子味道都该是差不多的。不一样的,只是品尝那梅子的心境而已。若你回了蜀宫,说不准又在想,五哥是不是欺心,换了那梅林的品种?怎会与少时的味道不一样呢?转而开始思念吴国的梅子了!”
木槿笑道:“或许吧!
但家里的梅子,总是不一样的。”
萧以靖淡淡地笑了笑,静静地捻着茶盏,终于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着妹妹的容颜。
虽然还是娇小,比先前出嫁时却长高了许多。包子般的女童面庞长开了,虽非倾国倾城,但肌肤如玉,眉目灵动,沉静时矜贵如牡丹映水月,展颜时若槿花沐煦阳,仅这身气韵便不会逊于任何后宫佳丽。
何况,他眼看她从膝上只会撒娇哭闹的小不点,慢慢长成有主见有才识的少女,对于她的聪慧内秀再清楚不过。
唯一可惜的,她是个女孩。
被萧寻夫妇带回蜀宫教养不久,他便曾想着,这妹妹若是男孩,即便并非萧寻亲生,只怕萧寻也会考虑以她为继承者吧?
他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才会不自禁地将越来越多的心神倾注到这个半途多出来的妹妹身上,竟完全不曾察觉,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能自拔……
手中茶盏不觉紧了紧,眼底些微波澜飞快被低垂的浓睫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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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四)
他啜了口茶,依然是恬淡无波的嗓音,徐徐道:“以后若有机会,妹妹与皇上前往蜀国游览,大可细细品一品,梅子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样。至于闹别扭……”
他的笑意煦暖起来,“已经是皇后了,孩子气的话,在五哥跟前说说便好,别叫外人听了去笑话!禾”
木槿不觉绯红了脸,忸捏地娇唤道:“五哥!”
萧以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心头却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没下去,——如他所愿地一点点沉没下去,直到被掩埋得完全不见踪影。
他缓缓道:“看来吴宫虽然险恶,倒还未曾影响你与皇上的感情。若依你的性子,他真招惹了你,十六匹马都别想拉你回头,又怎会只当作寻常的闹别扭?”
木槿倒也从不曾细想过这问题,闻然瞠然片刻,才道:“他虽顺利继位,可你瞧着宫中太后,朝中权臣,哪个是省心的?母后只这么一个孩儿,父皇临终又再三叮嘱我好好辅佐他,偏偏思颜还不得不顾忌养育之情、亲戚之谊,我再不费些心思帮他,难道由着那些人野心勃勃,想着改了这大吴江山的姓氏?妲”
萧以靖盯着杯盏里摇晃不定的茶叶,轻缓道:“你若帮他,我便帮你。”
这话入耳,木槿微觉怪异。若她不帮许思颜,难道萧以靖就不预备帮他了?
可她留神查看萧以靖神色,轮廊分明的俊朗面容依然是一贯的冷凝沉静,并无丝毫异样。
她忙笑道:“那是自然。五哥一向最疼我。”
即便不曾有过那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暧昧情愫,她依然是他捧于掌心的妹妹,他们依然是她景仰依赖的哥哥。
这深入骨髓的亲情,并非时间或空间的距离可以分割。
木槿沉吟片刻,又问道:“五哥的孩儿,再隔一个月,应该满周岁了吧?”
萧以靖唇角弯过难得柔软的弧度,“前儿千瑶有信来,说墨儿已经会唤娘亲了。小小婴孩生长得最快,一天一个模样,等我回去时,大约快要认不出他了吧?”
“他叫……墨儿?”
“嗯,墨儿,萧墨。本来只是千瑶随口取的小名,听着太过平常。但唤得惯了,倒也觉得不错。”
“墨儿,墨儿,日后精通翰墨,经天纬地,听得是好名字呢!”
萧以靖看着她饶有兴趣的面庞,轻笑道:“千瑶取这名字时,大约没想到那么多。那阵子我不放心身在北狄的父皇、母后,时常在北疆巡视打探,随后母后去世……她在蜀都担忧劳碌,结果生出来的娃儿又瘦又黑,越性便唤他墨儿了!”
木槿甚少想到郑千瑶,听他这么说,才觉出萧以靖的这位太子妃也不容易。
蜀国不比吴国外戚横行,但自古有权力的地方便有争斗。
当年萧寻便曾被叔父庆王逼得寻求吴帝支持,以求娶吴国公主为代价稳固自己地位,最后还是未能免去兵戎相见,叔侄相残。
萧以靖以近亲皇族入嗣国主,太子之位无可动摇。
但国主动辄一年半载不见踪影,太子再长久在外,总免不了有些大臣起了疑心,甚至胆子大些的,便敢生些非分之想……
木槿许久才道:“五嫂能得五哥青眼,必有过人之处。改日若能相见,一定要多多请教才是。”
萧以靖道:“那倒不用。她的本性温良,至少论起舞刀弄枪什么的,万万不如你。”
木槿揉揉鼻子,再揉揉鼻子,然后终于确定,五哥对妻子的满意度应该超过了她这个妹妹。
不就说她舞刀弄枪不够温良么……
心胸虽已放开,到底还有些吃了生梅子般的酸溜溜的感觉。
她果断地转移了话题:“墨儿如今不再又黑又瘦了吧?”
萧以靖微笑,“你瞧着五哥黑么?你那五嫂肤色则和你相若。我们的孩子,又会黑到哪里去?满月后肤色便转过来了;双满月后更是白白胖胖。小家伙不知愁,不解事,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养得快。父皇抱了几回,很是喜欢,还说墨儿若是性情活泼些,长大了多半能像他那般倾倒天下美人……”
想起父皇潇洒自信的模样,木槿不觉失笑,“听说父皇回去后照常饮食起居,上朝理事也井井有条,我原来还想着是使臣怕我担忧,故意这么说着宽慰我呢!看来是有了孙儿,终于看开了母后离世之事!
”
萧以靖眸光顿黯,“木槿,你认为父皇能看得开吗?”
木槿一怔,“五哥,莫非……”
萧以靖凝注着她,“我一直留在吴都,蜀国无人主持,父皇便不得不亲自劳神朝政之事。我也吩咐了千瑶多多带墨儿陪伴父皇。我只盼他分了心神,日子久了,心里的伤郁便能少些。木槿,我们已经失去了母后,我不想再失去父皇。”
木槿心头剧震,呆呆地看着萧以靖,眼底笑意早已凝固,手足亦是一阵阵地发凉。
萧以靖久留吴都,早已引来诸多猜忌,甚至被有心之人编造出诸多谣言散播。若不是木槿自己留心,许思颜也暗中压制,那些谣言必会影响到皇后声誉。
但即便是许思颜,也已认定萧以靖久不归国是因为木槿的缘故。
以萧以靖的身份,参加完登基和册后大典,旗帜分明地表明立场后便该返回蜀国。
陈于吴蜀边境的重兵,将是对新帝新后最好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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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五)
只有木槿一直心存疑惑。
兵乱之夜,萧以靖亲手斩断了她对他可能残存的一丝幻想。
便是曾有过某些念头,他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成为横亘于妹妹、妹夫间的那个人妲。
原来是为萧寻…禾…
为了让父皇萧寻有缓释悲伤的时间……
她问:“父皇……他有什么打算?”
萧以靖摇头,“他没有说。但他每晚陪着母后的灵柩,静得出奇。”
见木槿忐忑,他皱眉,“也不用太过忧心。父皇素来刚健,没那么容易走极端。我只是瞧着,他似有了看破红尘的意思。”
木槿扁着嘴,揉着泛红的湿润眼眶,勉强笑道:“他那样六根不净的人,大约也没哪家寺院敢收!谁家敢收,看我拆了他们的山门!”
萧以靖眉眼弯了弯,“好。那边已经来了好几封信催促我回吴,我也难再搪塞,这两日真得动身了。原想着没机会和你好好叙一叙,有些遗憾,恰巧这次碰上,也算了了桩心事。待回吴后我便给你书信,若父皇真动了那样的念头,我给你地址,你去拆山门……”
木槿泪水还没掉下来,被给他说得笑起来,“五哥倒是和从前一样,什么坏事都哄着我去做,算到我头上……”
萧以靖终于绽开极明朗的笑颜,寻常察觉不出的一对酒窝便陷了下去,如海澄岳静之际徐徐破开天地的一轮月光,说不出的风华蕴藉。他道:“父皇重女轻男,哥哥做错了事都要重罚,妹妹做错了事则是哥哥没教好,一样罚哥哥……木槿,就当咱们再有难同当一回吧!”
二人正说笑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走水了!走水了!”
木槿、萧以靖俱是一惊。
走水,其实就是着火。
楼小眠这别院并不算大,且园林池水居多,家下人等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之人,怎会让寥寥几间屋宇着了火?
正要出门去看时,便听门外有人懒懒笑道:“情哥哥情妹妹果然情深意重,走水也不肯出来,这是打算有难同当火中殉情了?”
木槿一听那声音便黑了脸,“孟……孟绯期!可真嫌命长了!”
萧以靖等皱眉奔出时,外面已闻得叱喝打斗声一片。
楼小眠自己不会武艺,但出仕以来历任高官,如今更是高居当朝左相,别院中自郑仓以下,大多身怀武艺,自然不肯放过在楼府纵火之人;而萧以靖、木槿虽微服而来,却有心腹侍卫跟随,且都是孟绯期的老相识,此时毋须交言,便各持兵刃围了上去。
天色已暮,天边尚有一抹残云卷着淡淡霞光,却已黯然失色。
孟绯期一身火红衣衫,眉目孤傲,眸光冷诮,立于池中一叶小舟之上,映着碧水泠泠,残荷零落,如一片绚烂的红云,又如一朵艳媚的花朵,肆意张扬地盛放于如纱夜幕之中。
眼见敌众我寡,他亦傲然睨视,一道剑光与郑仓相击,趁着那反推之力将小舟直直荡向池水中央。
这处水池虽然不大,但若无舟楫,仅凭轻功想飞至池中与武艺绝顶的孟绯期相斗,在场高手虽不少,能办到的也不过二三人而已。
见众人犹疑,离弦已飞身而起,淡黑身影若离弦之箭,几与手中宝剑合而为一,径刺向孟绯期。
孟绯期占据有利地势,绯红袍袖飘洒,流丽剑光若雪瀑哗然倾下,迅捷甩向离弦。
离弦苦于无处立足,被反击后便不得不纵身后退,借着踩踏脚下残荷之力,再度掠起身来,与孟绯期争持。
木槿只要想起孟绯期暗中挑唆,以致害自己小产一事便恼恨不已,只是碍于是自己娘家堂兄,又是萧以靖的亲弟弟,故而孟绯期失踪后,她也不曾好好督促部属追踪过。如今再见到他,想起那日小产后的酸楚,她禁不住按向了腰间剑柄。
萧以靖皱眉扫过孟绯期,却似并未太放心上,反而看向那边厢房腾腾冲上天际的火焰。
今日最倒霉的无疑便是楼小眠了。
好端端在家休养,先后两名不速贵客搅乱一池静水不说,如今越性大火烧身,眼见得他闹中取静的一方天地再难保全,真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他已在阿薄、茉莉等随侍的护卫下行至屋外,瞧瞧那染红夜空的
火焰,再瞧瞧池上那火焰般招摇的年轻剑客,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这边迈步走来。
而院外,已有喧嚣叫嚷之声陆续传来。
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本就戒备森严,何况此处距皇宫不远,多为达官贵人所居。一旦失火救不下来,殃及邻里哪位皇亲国戚,谁敢担责?故而附近官民士卒早已奔走相告,纷纷提了救火器物赶来,只待大门打开,便该冲入府中帮忙救火了……
即便楼小眠不许开门,那边有巡逻的禁卫军赶到,紧急时刻绝对不会介意大脚踹开左相家的大门……
开门救火原是理所应当,可如此一来,皇后与蜀国太子在此相见的事,必会闹得无人不知。
孟绯期放一把火,刻意大闹楼府,无非就是这个目的。
萧以靖等俱是聪明人,眼见孟绯期纠缠不休,便是离弦、青桦等一时也拿他没办法,早已料得其用意。眼见楼小眠过来,萧以靖便道:“我即刻离去便是。”
楼小眠点头,正要应时,木槿已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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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宫远,空留月影照青梅(六)
两人一齐看向她时,木槿道:“我与五哥偶尔相遇说说话又怎样?躲躲藏藏的反叫人起疑,岂不趁了那起人的坏心思?越性一起收拾了我这位绯期哥哥,瞧瞧是他看咱们的笑话,还是咱们看他的笑话吧!”
萧以靖皱了皱眉禾。
木槿目光坚定地望向二人,缓缓道:“五哥,思颜偶尔心眼小些,可从不糊涂。他只是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太懂得权衡,才格外小心罢了!”
她那雪玉般的脸庞笑意自信坦然,初绽睡莲般明澈幽雅,映着跳跃不定的火光,自有种无法言喻的美
萧以靖为人周全细致,自兵乱之夜起便刻意与她拉开距离,不欲成为她与许思颜之间的阻碍。但正因为他的刻意,以及木槿自己对他的刻意回避,反而让许思颜猜疑不止妲。
这疑局,本非许思颜一个人布下,而是他们三人在无形之中一起设下。
如今,该破了吧?
五哥有了他的千瑶,他的墨儿;而她也有了许思颜,差点儿也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可能无视许思颜猜忌下的彷徨、孤独,甚至恐惧。
父皇已逝,母后心机深沉,权臣居心各异,纵受万人膜拜,在这繁华却空旷的深宫里,许思颜还剩下什么?
无非,就她萧木槿一人而已。
一个始终记挂他人、随时想要扶摇而去的妻子和皇后,合格吗?
若无人说破这局,今日,木槿便自己来破。
从此信该信的人,做该做的事。
以大吴皇后之名。
萧以靖眼瞧她的神情,淡漠的神色不觉震动,“木槿……”
木槿仰面,“五哥,我知道五哥要的是什么,思颜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萧以靖沉静而立,半晌,方微露一丝笑意,“甚好。”
楼小眠心思玲珑,如潭深眸在这对兄妹面上转过,秀逸面容亦有浅笑漾过。
他轻一击掌,亦道:“甚好!”
便闻他沉声喝道:“开门,放人进来相助救火!围住小池,勿放跑了纵火犯!”
池中的孟绯期却已听得讶异之极,正举目往这边怒视时,离弦已寻着机会,猛纵到小舟之上,迅速稳了身形刺向孟绯期,终于摆脱了地势不便的劣势。
而青桦、织布等亦恼恨孟绯期,眼见萧以靖在侧并不阻拦,再不愿将他视作蜀国王室之人,各寻了几段浮木掷入池中,飞跃池心相助离弦。
萧以靖负手立于池畔,对着激烈的搏杀和火场的喧嚣,淡漠依然。
眼睛余光瞥到身畔木槿美丽洒脱的笑容,他藏于袖间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却似有什么东西怎么也捏不住,无声无息地飘了开去。
连心头也似被人凭空挖去了一块。
终于,如他所愿,她长大了,懂事了,能毅然决然地彻底割断过去,认真去经营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未来。
他们终于不得不抽离了那个两小无猜的世界。
从前年年梅林寂寞,青青梅子风中摇动,再不会有男孩女孩围着井栏奔跑时清脆无忧的笑声。
当年的女孩也永远不会知道,男孩平生最大的悲剧,便是从一开始清楚他们的结局。
从一开始便无法更改的结局。
他只能盼心爱的女孩幸福。
一直,幸福下去。
---------若能混沌,愿一直混沌。可惜终要长大,终须分离----------
许思颜已喝得醺然。
当太子时,人人道他荒唐,因着说不出口的缘故,他也放纵着自己的荒唐。
但他究竟能有多少真正放纵的时候?
尤其现在还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身下那张尚未被血泊染红的龙椅,又有个野猫似的小皇后虎视眈眈地挑剔着夫婿的不是……
难得野猫儿已离开,身畔多是纪叔明、张珉语、成说等心腹大臣,值此大喜之日,多喝几杯自是不妨。
觉得头脑昏沉之际
,他方有些警醒,叫纪叔明预备一间静室,打算命人取醒酒汤来喝了再回宫去。
他必须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一则这边他的亲信臣子大喜,难保另一些人不会切齿含恨生出事来,二则他的小皇后恐怕不喜欢闻着他一身的酒气……
许思颜恍惚看到木槿皱着小鼻子嫌弃的小模样儿,不觉扬开唇轻轻一笑,早看痴了旁边端着醒酒汤上前侍奉的女子。
“皇……皇上……”
她嗓音嘶哑却深情,五指微颤地伸出,抚上那朝思暮想的俊秀容颜。
许思颜握住,阖着眼微笑道:“小槿,别闹……”
觉出他那遥远却依旧熟悉的体温,女子的身子有些颤抖,忙反手握住他,柔声道:“皇上,是我,是我……”
许思颜“噗”地笑了起来,“知道是你。今日喝得多了,可不许嫌弃我……”
那女子顿时热泪盈眶,“奴婢怎敢嫌弃皇上?天底下又有谁敢嫌弃皇上?皇上可真的醉了呢!来,皇上喝点醒酒汤!”
温软的胳膊周周到到地扶他坐起,恰倚于柔软高.耸的胸前。
银匙碰着汤碗,丁丁声极悦耳,连喂到他唇边的汤水都温热适度,无可挑剔。
许思颜啜了两口。
灵芝和蜂蜜煮就的醒酒汤,甜丝丝带着草木清新的原香,依稀有点木槿的味道,正是许思颜最爱的。
可为什么另有一种刻意熏制的浓郁芳香直冲鼻际?
其实……并不那么好闻。
“木槿,熏什么香了?”
他低低地问,将拥住自己的女子推开了些。
女子僵了僵,才小心地说道:“皇上,是奴婢呀!并未熏什么香,屋子里依然是皇上最爱的龙脑香和檀香了!”
“奴婢……”
许思颜念了一遍,已然皱起眉,懒洋洋从那女子怀中坐起,定睛向她瞧去。
身材高挑,容貌秀丽,点漆双眸泛着红,不知汹涌着多少的哀伤和求恕。
竟是大半年没见的沈南霜。
“南霜?!”
沈南霜见他唤出自己名字,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忙道:“是,皇上,是奴婢,是……是南霜在侍奉皇上!”
许思颜的面容蓦地冷沉下去,却从她手中接过醒酒汤,竟是一饮而尽,才问:“成谕他们呢?”
沈南霜道:“在门外候着呢!”
许思颜便道:“你果然是好人缘,这么久了,都还拿你当自己人呢!”
此事若叫木槿知晓,多半会觉得他许思颜心柔耳软,又宠信起曾害他们夫妻不和的罪魁祸首……即便他贵为皇上,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吧?
许思颜额上冒出汗意,不待醒酒汤起效,酒意便已散去六七分。
沈南霜自不敢说,是她苦求成谕等多时,才能以纪家小姐的身份入内奉汤。她泪眼迷离,慌忙跪到许思颜跟前哀哀哭泣。
她道:“奴婢自知得罪皇后,不敢奢求皇上、皇后原谅,但求皇上给奴婢一次机会,让奴婢继续随在皇上身边侍奉。奴婢愿做牛做马,以赎前愆!”
许思颜想起方才倚于她怀中的香软,禁不住又皱紧了眉。他淡淡道:“纪叔明诗书传家,子女无不有礼有节,懂得分寸。你在纪府这么些日子,难道还没学会些大家闺秀该有的行止礼数么?”
到底是往日亲厚之人,他到底不忍责怪她故伎重施,——当日故意卧于他身畔亲昵引他误会,今日更趁他酒醉之际与他如此亲密……
待他再忠诚,她也不该忘了自己的本分,胆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尤其在她的奢望害得木槿小产,害得他们夫妻关系恶劣到差点无法收拾……她居然还敢生出这样的念头!
许思颜觉得喝醉的也许不是他,而是他这位曾经的忠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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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秋霜,不负韶华不负卿(一)
沈南霜被冷落了大半年,好容易有机会得见许思颜,偏还被他出言责备,却是委屈之极,失声哭道:“皇上,南霜命苦,到底……到底不是义父亲生……禾”
言外之意,自然是在纪府受了委屈。
许思颜先前却已几次听得纪叔明代她求情,想助她重回皇宫,此时听得她居然有指责纪叔明之意,不觉更是鄙夷,愠怒道:“纵然不是纪叔明亲生,日后出嫁,想来也少不了你一份嫁妆。今日纪府小姐大喜之日,你也只管这样哭闹,岂不给她招晦气?这又何尝把新娘当亲妹妹了?从前看你懂事,如今看着反而越发小家子气了,怎能怪人家不把你当亲生的看待!”
他站起身来,便要迈步离去。
沈南霜又惊又怕,却似垂死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索,一把抱住许思颜的腿,说道:“奴婢自幼孤苦,原不需要谁把我当亲生的看待……奴婢只愿长侍皇上身侧,哪怕洗碗扫地做粗活都使得,只要……只要能时不时远远看皇上一眼……”
许思颜不觉冷下脸来,“南霜,你是不是忘了,朕当年为何对你另眼相待?妲”
沈南霜犹未悟过来,那边成谕已在外急禀道:“皇上,楼府好像起火了!”
许思颜大惊,再顾不得沈南霜,将她狠狠甩开,奔出门去,急问道:“哪个楼府?”
成谕一指那边灼亮天空的火焰和腾腾卷向苍穹的黑烟,说道:“看方向,应该正是楼相的别院!”
许思颜已变色,喝道:“快去备车驾……不,备马!再传禁卫军,即刻赶过去预备搜拿贼人!”
自他继位以来,他的小皇后便成了多少人的箭靶子。若非她强悍,早该被人射成破筛子了!
这次木槿去楼府虽带着亲卫,距皇宫也不远,但若有心之人刻意生事,敌暗我明,恐怕会吃亏。
他有些后悔让木槿去探望楼小眠了。
应该让楼小眠带上独幽去宫里陪伴木槿才是。
“皇上,皇上……”
沈南霜失魂落魄地奔出时,许思颜已走得不见踪影,连成谕等也不顾往日情谊绝尘而去,再不看她一眼。
竟没有一个理会她,没有一个理会她……
她的泪水顿时汹涌而出,从妆容精致的俏脸滑落。
旁边传来低低的嘲笑声。
抬眼,正是跟随她的两名小婢,那样明目张胆地嘲弄地望向她,一脸的不屑。
那是纪夫人安排给她的小婢。
纪叔明身为天子近臣,几番试探无果,料得她再难翻身,尚肯顾念旧情存几分怜爱之心。而纪夫人等听得些风言风语,由她行径便难免想起她母亲来,渐渐便没什么好声气了。沈南霜有心再学太子府的作派笼络人心,可惜没了太子支持,谁又敢为她来得罪正经的纪家夫人?
终究,费尽心思,连身边的小婢都已不把她放在眼里,竟敢在这边等着看她的笑话……
若她重新搏得皇上宠爱,她们岂敢这样作.践她!
狠狠将满腹的心酸委屈逼回去,她拭尽脸上的泪水,挺直肩背,向小婢道:“皇上有急事,我也需过去帮忙。你们去和夫人说一声,我相助皇上去了!”
她再不看小婢愕然的眼神,快步奔出府去。
--------------寂月皎皎红袖添香首发---------------
一路疾驰,落叶卷于风沙里,翻翻滚滚荡出老远;而楼家的屋宇愈发地浓烟滚滚,卷向墨黑的苍穹,狰狞地浮于半空。
许思颜拍马奔行之际闻得阵阵焦枯气息传来,握着缰绳的手不觉用力,连心头都阵阵地抽紧。
待到别院门口,但见内外喧嚣,除了楼府家人,更有许多官民干卒正奔忙救火。
好在院中本就有池水,取水倒也方便,此时人多手快,已将那火势压了下去。东边一溜屋宇已被烧得只剩下些断壁残垣,再被水一浇,那烟气虽大得吓人,明火却已不见。
因内外忙乱,热浪扑面,许思颜匆匆领人奔入,倒也没人留意。他边拂着眼前的烟尘,边留心查看,一时却未看到木槿等人身影。
成谕等明知他心上第一要紧的便是皇后,急急四处寻时,同样未曾找到,却
把阿薄给找来了。
阿薄头发焦卷,满脸黑灰,奔过来磕头,禀道:“回皇上,我家公子无恙,因这边烟太大,熏得难受,故而和萧太子到对面杜府喝茶去了。”
“喝……喝茶?!”
“公子是这样说的。”阿薄揉揉通红的眼睛,定睛往对面仔细瞧了,才指向一处灯光,说道:“就在那个亮着灯的阁楼上。公子说那地儿高,查看火势更方便!”
“……”
许思颜瞬间无语。
再想想楼小眠那病歪歪风吹得倒的模样,他才感这小子着实睿智。
无故着火必与皇后有关,便是整座府第烧干净,都会有人替他修葺一新。他那身子骨又不能抓贼救火,跑这里给熏坏了或挤伤了,那才是忙中添乱。
“前面领路!”
许思颜吩咐一声,转身出去时,才顿了顿身,“萧太子?萧以靖什么时候来的?”
阿薄道:“下午就来啦!和咱们公子下了半日棋,等皇后娘娘过来,才和皇后说了会儿话,那边就着火了!咱们公子便抱了棋盘到杜大人府上去了……兴许,会继续和萧太子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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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秋霜,不负韶华不负卿(二)
“……”
许思颜吸了口气,不由加快脚步,竟将阿薄等人甩下老远。
这时候……天知道正和萧以靖下棋的是楼小眠,还是他的小皇后妲!
好吧,他的确是醋相公禾。
光这般想着,已有醋意翻江倒海。
若能将其盛起灭火,一缸便可挽狂澜于既倒,救楼府于须臾。
对面的杜府今日当真蓬壁生辉。
迎了楼相和蜀国太子,一转头又迎来当今至尊。
时任工部员外郎的杜大人又惊又喜,将许思颜引上楼时,差点一跤从木梯上摔下去。
跟在身后的尚有成谕、周少锋等人,早已眼明手快将他扶住,低声道:“杜大人小心!”
许思颜顺着狭窄的木梯向上走时,只听得自己一行踩着木梯吱嘎吱嘎的脚步声,连外面的喧闹声都似已经遥远。楼上静静的,并无半丝声息。
许思颜忽觉有些不对。
这阁楼并不宽敞,木槿的从人该在楼下守着才是;而且,有木槿的地方不该这般冷清。
他皱眉问:“皇后没在楼上?”
杜大人怔了怔,“皇后?”
一问一答间,许思颜已上了楼,转过屏风,正见前方银烛高照,楼小眠素衣如雪,萧以靖黑衣如墨,正在窗边悄然对奕。
他们身畔只侍立着郑仓、茉莉二人,再无其他人。
见二人对弈得出神,竟未察觉许思颜到来,杜大人忙提醒道:“楼相,萧太子,皇上驾到!”
二人一惊,这才丢开棋局,急上前行礼。
“平身。”许思颜扫过他们,心头更是一紧,“皇后没和你们在一处?”
楼小眠知他担忧,忙笑道:“皇上放心,皇后无恙。她看孟绯期的笑话去了!”
“孟……孟绯期?”许思颜看向对面的腾腾烟气,猛地悟过来,“他放的火?”
楼小眠点头,“今日皇后到访,恰萧太子也在。也不知孟绯期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跑来放了一把火,意欲让人知晓皇后与萧太子在此见面,想让皇上起疑。可皇后说……”
他掩唇轻咳几声,秀逸之极的面庞似笑非笑。
居然也敢卖关子了……
许思颜吸了口气,狠狠剜他一眼。
楼小眠才道:“皇后说,皇上偶尔心眼小些,可从不是糊涂人,才不会听人挑拨。孟绯期想看咱们的笑话,咱们今日偏要看他笑话!”
仿若筵席上喝的酒,到此时酒力才涌了上来。许思颜的手足却有些飘,血液奔腾得热烈,俊美容颜便浮上浓酽的红。
好一会儿,他才清咳一声,若无其事问道:“于是,她带着她的侍从狠揍孟绯期去了?”
楼小眠含笑,“确切说,是围殴……萧太子身边也有两个极厉害的侍卫,和她一起动了手,把孟绯期打得摔落池水里,然后越过火场逃了!”
“然后呢?”
“然后?”
许思颜看向窗外浓呛的烟雾,“然后,她一个女子,带人去追孟绯期,你们在这边下棋?”
楼小眠略有些尴尬,又掩唇用力咳上几声以示虚弱状,叹道:“臣也是一万个不放心皇后娘娘啊!不过臣这身子骨不顶事,怎敢给皇后添乱?”
萧以靖却已回身又在看棋局,待楼小眠吱唔着应对完毕,似才悟出许思颜这是在责问他们。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出嫁前我有责任,出嫁后与我何干?”
“……”
许思颜深感萧家兄妹都有让他瞬间破功涵养全无的本领。
比如此刻,他便很想一拳打裂萧以靖那张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冷脸。
但他终究顾不得这时候跟他计较,掉头便下楼而去。
匆匆踏下木梯时,只闻萧以靖的声音里略带了些许喜悦,正冲楼小眠道:“这一子落于这里,看你怎么破解!”
看来木槿的眼光着实有问题,居然会
信任这两个人。
一个虚伪一个冷情,没一个靠得住。
孟绯期的身手,他早已见识过,纵然有高手相随,也难保万无一失。
即便那万一的危险也让人揪心,总不如她在自己跟前呆着让他安心。
好吧,自己的女人原该只由自己疼惜,于是他还是自己赶紧去找木槿吧!
真要问起木槿去向倒也不难。
救火的官民仆役们冲进来时,都曾看到一名华衣少女持一柄软剑,与一群侍卫追打着一名美艳绝伦的红衣剑客,逼得他往东北方向逃窜而去。
许思颜未出沈府,便已安排了禁卫军前往这边警戒搜查,此时想要找人倒也迅捷。
循着线索一气奔出七八里路,方见木槿正立于一个矮坡之上,被明姑姑手中的火把照着,眉目张扬,宝剑蕴光,愈显得英姿飒爽,潇洒纵肆。
他松了口气,忙快步奔过去,却劈头斥道:“你可不是疯了!平日里当靶子没当够,这黑漆漆的坡上点着火把,继续当靶子呢?”
木槿正专心巡视着下方,忽见他行来,却未听清他的话,随口应道:“靶子?没找着呢!等我找着他,真得把他射成靶子!”
“……”
许思颜见她毫发未损,早已转忧为喜,虽瞪她一眼,唇角却已微扬,只低喝道:“宫里明刀暗枪吃得亏还不够多么?这也敢冒然追来,觉得孟绯期很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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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秋霜,不负韶华不负卿(三)
木槿这才笑嘻嘻地瞧向他,说道:“他不好欺负,难道我好欺负?与其等他再来欺负我,不如我先欺负死了他,让他从此望风而逃,我便安生了!”
“望风而逃?我怎么觉得,以他那乖张性情,卷土重来的可能更大?禾”
“若打折了他的腿,叫他逃都没地儿逃,看他还怎么重来!”
木槿不以为意,一边答着,一边继续往下方鳞次栉比的屋宇细细查看。
此处是一处矮坡,坡上多灌木丛林,上面隐有钟磬木鱼之声,应该是一处寺庙;下方则是东城的一处坊隅,多为平民所居。
京城富庶,人口密集,此时入夜未久,各家都亮着灯,妻儿老母迎了或经商或当差的丈夫或爱子归来,吃过晚饭,一大家子聚于一处闲话说笑,便听得这里那里传出一两声的笑语妲。
许思颜微一恍惚,轻叹道:“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好处。如这般一大家子和和乐乐,平安度日,不比咱们受着那万般荣华,却也受着那万般烦恼强?咱们不去害人,却随时可能被人害了去。”
木槿微哂,“寻常人家就没有天降横祸了?人在世间走,怎可能不沾惹是非?便是你不惹是非,也难保是非不来惹你。”
话未了,仿佛为了应和她所说的话,忽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见宝剑光影曜曜,自惨叫声处嗖地飞起。
剑影后,犹有两道人影奋起直追。
木槿立时兴奋,拉过许思颜便追逐上前,笑道:“就猜着他必藏在这里!咱们追!必要让我这绯期哥哥知晓,不只五哥可以治他,他再惹事,咱们一样能让他生不如死!”
别处亦有叱喝之声,但见几道人影兔起鹘落,都飞奔而去。
二人奔近,便辨出那持剑之人果然是孟绯期,追他之人则是离弦和青桦。
他奔出的那户人家已传出惊叫痛哭。听那哭嚎之声,应该是他被发现踪迹后急于奔逃,顺手一剑杀了奔出查看的那家男主人。
许思颜恻然,叹道:“木槿你做套黑衣裙吧!”
“嗯?”
木槿纳闷。
出嫁四年,她依然是十七八岁如花的年纪,且长了张娃娃脸,所穿服饰或粉嫩,或淡雅,向来不曾穿过黑衣。
许思颜瞅向她,“穿套黑衣,那张乌鸦嘴才算名副其实!”
木槿的脸黑了黑,倒也不曾恼怒,只是看向孟绯期的眼神愈发冷冽。
纵对萧氏有成见,那些平民百姓何辜?
今日之后,方才那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很难再找回来了吧?
若死的是全家的顶梁柱,这户人家差不多便被毁了……
思及此处,木槿扬出飞出若干钢针,幻作流星般的细碎却清亮的光芒,径飞孟绯期,却是直奔要害,再不容情。
孟绯期扬剑击落时,身形一顿,已被离弦、青桦缠住。
木槿淡淡道:“青蛙,别饶了他!便是留他一条命,也需砍了他两条腿,看他四处生事害人!”
她向来对孟绯期另眼相待,再三被他坑害也不肯痛下杀手,无非是因为他是萧家人,是萧以靖的亲弟弟。如今眼看他连萧以靖一起算计,全无半分骨肉之情,她对这个半路杀出甚至在蜀国都不曾见过几面的堂兄自然更不容情。
孟绯期身手虽高,但一个离弦便能和他斗个半斤八两。如今再加上青桦、顾湃等人,自然处处被动,早先在楼家便中了两剑,不得不落荒而逃;好容易逃到这边,寻着个普通民居暂避,再不料木槿受了几次暗算,出宫前早将百宝囊装得满满的,虽没养伏虎岗遇到的那种吸血蝶,倒也能动些手脚,硬生生将他从在黑暗里找了出来。
坊间已有人敲起锣鼓,高声叫道:“杀人啦!强盗杀人啦!抓强盗啊,抓强盗啊……”
孟绯期如一只暗红色的巨大蝙蝠,在刀光剑影间腾挪飞跃。刀剑交锋迸出灿金火花,映亮了那张绝美却苍白的面庞。
虽被逼得狼狈,他依然桀傲,乖僻,放诞不羁。
险险避过青桦刺向他胸腹间的致命一剑,他的目光狠狠剜过木槿,却盯向了许思颜,居然冷冷道:“皇上天下至尊,甘心将绿油油的帽子天天戴在头上,真是天下奇闻!”
许思颜负手而叹:“你忤逆父兄,目
无君长,脑袋还能好好长在脖子上,才叫天下奇闻!朕瞧着萧以靖砍断的不是你的手筋脚筋,而是脑筋!”
木槿给气得笑出了声,“如此乖张无礼……居然会是咱们萧家的子孙?”
织布等已从另一边赶来,帮着上前继续围殴孟绯期,闻得木槿话语,便笑道:“自然不是!也不看看他母亲是干哪行的!千人.骑万人.压,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红万人.尝,天知道是哪里跑来的狗.杂.种,也敢冒认王亲!”
孟绯期闻言,似被猎人一箭射中翅膀的夜鹰,凌空拔起的身体在暗夜里蓦地一顿。
他回眸看向织布,美得妖异的眼睛里仿佛要射出毒箭来,生生地把织布钉死于地。
不过这一分神的工夫,离弦一刀劈过,他再也避闪不及,从面颊到脖颈处被刀尖刮过,划了细细的一道,顿时渗出血来,那绝美脸庞愈加苍白似寒雪,荒凉如野漠。
他的薄唇抿紧,字字如霜雪天的凛风刮过:“有本事便叫萧以靖砍了我这颗大好头颅!否则,我早晚要他萧氏满门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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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秋霜,不负韶华不负卿(四)
木槿本觉织布说得刻薄,此时见孟绯期狠戾,不由心头震动,已有杀机腾起。
“绯期哥哥,我可真是……太害怕了!”
她盈盈而笑,趁着几名高手逼住他,数枚钢针劲疾飞向他的要害之处,“与其让我萧氏满门生不如死,不如……你去死吧!禾”
这人心胸狭窄,报复心强,加上身手绝高,防不胜防。
既然他打定了主意与萧家为敌,今日便该斩草除根,以免后患无穷妲。
孟绯期勉强躲过木槿的钢针,目光愈发多了种近乎绝望的决然和狠毒,竟不顾强敌在侧,腾跃着如猛龙出海,径击向木槿。
木槿待要提剑迎敌之时,许思颜已执剑在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却也不急着动手。
他身畔的周少锋等亲卫早已看得分明,立时迎上前去将孟绯期接下,竟是和离弦、青桦等人前后合击,袭向孟绯期。
许思颜悄声向木槿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有我在,要你当什么女英豪?安心做你安富尊荣的皇后娘娘便好!”
木槿心中一荡,已应道:“好,我们……便静静赏着这里的好风光吧!”
秋日里的夜晚,下边一群寻常百姓敲着锣呼喝着远远围观,上边一群人挥舞兵刃杀得昏天黑地,哪有什么好风光?
但这似乎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刻,他执着她的手,她靠着他的肩。
连厮杀声都似已远去,只余了彼此清亮明眸倒映对方面容,在瑟瑟秋夜里如明星般璀璨耀目。
许久,木槿“噗”地笑,眉眼间有几分促狭,“大郎,你没什么要问的吧?”
许思颜挑开凌乱飘到她面庞的碎发,看着她圆润莹洁的面容,慢慢绽开浅淡笑意,“没有。”
木槿坦然地看着他,“我想和喜欢的人相伴一生,而不是猜忌一生。我希望我喜欢的人在我跟前永远是最真实的。因为我在他跟前也已是最真实的。唯有如此,这世间才没有人可以离间咱们。”
许思颜静默片刻,缓缓将她揽回怀中,收紧臂膀。
紧得仿佛要将她化作与自己交缠一处的双生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一世匆匆,多少人擦肩而过,又有多少人有缘相视一笑,进而把酒言欢?
而谁又是那个人,可以与你携手比肩,览遍人间沧桑,看尽盛世繁华,静度似水流年?
许思颜眼底蕴着悠悠流光,像对木槿,又向对自己,悠悠道:“是的,没有人可以离间我们。大郎喜欢的是木槿,木槿最喜欢的也是大郎。”
未曾相遇之前,总会遇到一些人,一些事。
其中的某些人,某些事,难免沉淀成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即便亲密如爱人,都无法轻易敞开或分享。
可那又怎样?
他们最爱的将始终是彼此;从家世到才识,再到彼此性情,都是最合适的,命中注定将携手到老,同历险阻,共享富贵。
梅子青青,就让它们在蜀宫自由开花结果,让那记忆中的酸甜永远停留在青涩蒙昧的过往。
而那支朝气蓬勃的木槿花,将在吴宫的阳光下盛绽,将在吴帝的怀抱中永芳。
孟绯期被一群高手攻击,早已无力再袭击木槿,仗着一身绝顶轻功边战边逃,此时已奔出老远。
只是这回被人如此围殴,再想逃出生天,恐怕不容易。
许思颜与木槿执手于山坡之上,一时也懒得跟去查看这场胜负早定的厮杀,却觉这样看着月光山色,城隅夜景,亦是说不出的幸福和安乐。
秋月清冷如水,秋风萧萧而过。几处瞑鸦惊起,惊动落叶翩翩。
木槿的半边身子给吹得有些冷,靠着许思颜的那一边却温暖如沐春阳。
她清眸流眸,如水目光戏谑地睨向许思颜,“记得你从前都喜欢清清瘦瘦风一吹就倒的绝色美人,倒不知何时改了口味。”
许思颜揽着她的腰,喉间低低一笑,“胡说!我几时喜欢清清瘦瘦的?摸起来一把骨头……嗯,我又不是狗,怎会喜欢骨头?”
说得木槿禁不住笑了起来。
许思颜回头
看明姑姑等早已站得远远的,眼睛投往别处,只作没看到他们亲热情形,愈发地大了胆,凑到她耳边呢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只知道自从有了你,世间再没有一个女子能让我看在眼里,便记到心里……”
看在眼里,记到心里……
似有道暖流在四肢百骸间奔涌,沸腾。木槿微凉的身子泛出隐隐的汗意,双足却有些绵软,禁不住靠在了许思颜身上。她掩着唇嗤嗤地笑着,眼底却已波光潋滟,不胜欢喜。
郎情妾意间,他们甚至没有发现,那边本该瓮中捉鳖的厮杀,是几时出了异状。
待他们被数声巨响和惊呼惊动,急急奔过去看时,但见前方大片浓烟滚滚,待众人掩着口鼻奔到上风处定睛细察时,孟绯期早已不见踪影。
木槿闻着那烟雾里熟悉的辛辣刺鼻气味,不觉惊呼,“这烟气……”
周少锋已道:“皇上、皇后小心,烟里有毒!”
离弦依然一惯的敦厚沉默,向四周扫一眼,并不吱声。青桦、织布面面相觑,却都有些疑惑之意。
许思颜忙问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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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秋霜,不负韶华不负卿(五)
周少锋道:“孟绯期已经力竭,眼看便可生擒,横次里跑来一人丢下数枚迷弹,趁着烟雾刚腾起时便要带他走;我等虽留心去阻拦,不料横次里又奔出个矮小的蒙面人将他救走了!本该追上去,因这烟不对劲,待在绕开浓烟去追时,竟被他们逃了!”
他悄悄瞥了眼离弦,又见木槿在侧,到底不好告诉许思颜,其实本来颇有机会重伤或生擒孟绯期,可不知怎么回事,身手最高的离弦总是有意无意挡在前方,生生地放跑了许多机会。
许思颜举目察看时,却见山下多是民居,山上多为灌木丛林,此时夜色渐深,若有一二人藏匿其中,着实不易搜出。
他问向木槿:“之前你带人追踪他时,似乎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这会儿还能搜出他来吗?”
木槿摇头,“只怕难。我原趁乱在他身上撒了些有异味的药粉,有种蛊虫对此特别敏感,才能慢慢寻出他藏身之处;可打斗这么久,药味早淡了;方才这烟里的气味又浓重,早已压过了那药味,哪里还找得出?”
许思颜道:“他有伤在身,又已筋疲力尽,想来走不了多远。此时附近已有不少禁卫军赶来,调他们过来细细搜查,应该不难找出头绪。”
木槿忙道:“此事不急。尽可天亮后慢慢搜人罢!妲”
许思颜怔了怔。
待得天亮,那厢孟绯期恢复元气,早不知逃哪里去了。
便是找得到,以他的身手,想再生擒他或击杀他,都没那么容易了。
这时,木槿已向离弦道:“离弦,五哥想来还在楼相那里等着。如今楼府依然闹哄哄的,恐怕有人趁机生事,你还是尽快回去护卫五哥吧!”
离弦闻言,略一迟疑,方才行礼而退。
待他身影消失在黑夜中,许思颜才看向木槿,低问道:“你是不是有些头绪?”
木槿揉揉太阳穴,低叹道:“五哥到底还是不忍心!”
“你是说……”
“这烟叫‘百步见阎罗’,其实没什么毒,但吓唬人颇有效果。它是……母后研制出来的东西,配方只有身边极亲近的人才有。”
“……”
孟绯期是梁王后来认回的私.生子,在蜀宫人缘极差,自然不会是夏后极亲近的人。
许思颜许久才叹道:“真看不出,我这内兄……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过了今日纵虎归山……”
纵虎归山,若引得日后恶虎伤人,才真真是养虎为患了。
------------岂料一时之仁,换得终生之憾-------------
孟绯期被人拉着飞奔,一时也不辨东南西北,恍惚跃入一处破墙,七拐八弯奔进某间漆黑的破屋,救他的人才顿了身。
孟绯期因着那惯性向前踉跄了两步,牵动后背的伤口,疼得吸了口气。
背后便有人扶住他,在后低低问道:“绯期,疼得厉害?”
是个女子的声音。
沙哑地压于喉嗓间,拖着哭泣的尾音。
孟绯期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吸入肺腑间的刺鼻气息已然消逝无踪,却有不该属于秋季的湿霉味儿传入鼻际。
火折子的星星红芒在黑暗中幽幽一闪,慢慢亮了上来,映住眼前女子的容颜。
五官精致,容貌俊秀,只是过于浓重的脂粉让她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苍老。
明明双十年华,韶光正艳的时候,倒似历了多少年的沧桑,连唇边努力上扬的弧度都蕴了局促和苦涩。
孟绯期皱眉,“沈南霜?怎会是你?”
沈南霜勉强笑了笑,“是我。偶尔出来,看到你遇险,自然不能不理。”
她向四周一张望,已将墙上一盏布满灰尘的小小油灯点燃,凄冷的光芒便在舞动的灰尘里幽幽地晕开。
却是一间极破旧的老屋,屋顶倾欹了半边,堪堪便要塌下;高高的窗扇用茅草塞了,屋内凌乱堆着烂桌破椅和干柴瓦罐等杂物,布满蛛丝尘网。潮湿的地面有若干硕大的蟑螂蜈蚣猖狂爬过,浑然不惧突然闯入的两个生人。
沈南霜道:“我先为你包扎下伤处,待会儿还得把灯熄了。说不准他们很快会搜到这里。”
孟绯期冷淡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何必大惊小怪?”
一灯如豆,照他更胜女子的绝美容颜,说不出的孤僻乖戾,偏又有种近乎绝望的落寞令人心酸悲悯。
沈南霜也不答话,替他脱下沾血的外袍。
孟绯期倔强地站了片刻,到底坐到外袍之上,由着沈南霜解开他衣带,一一检视伤处。
褪去一身如火红衣,他的中衣亦是雪白的,立时能看出伤得果然不深,甚至连包扎都不必,敷上伤药即可。
除了伤处,他衣底的皮肤亦是光洁耀目,萤火般的灯光下,居然看得沈南霜瞬不开目,忙别过脸定了定神,才能继续上药。
只是她的面庞已在不觉间飞上红霞,仿佛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孟绯期盯着屋顶忙忙碌碌补着破网的一只蜘蛛,却始终静默。
似乎根本没觉出伤处的疼痛,更没注意到沈南霜的异样。
良久,沈南霜终于收拾敷完药,手指兀自有些发颤。她低了头不敢去看孟绯期那张绝美的面容,僵着脖颈笑道:“伤得都不深。看来,皇后倒还念着些蜀国旧情。”
“旧情?”
孟绯期喉间禁不住“咕”地一声笑,尖锐得直刺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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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一)
若论实力,一个离弦便能与他旗鼓相当,青桦、周少锋等人能贴身侍奉木槿、许思颜等人,身手也相去不远。若真有心存杀机,他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
到底还是顾忌着他的身份禾。
不论是萧以靖或萧木槿,还是他,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萧家身份。
他们要的是活捉他,和萧以靖挑他手筋一般,挑断他的脚筋,让他备受折辱,把他调教成被萧家遗弃的儿子该有的落魄孤凄模样……
他从小便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平生最盼望的,就是光明正大地站于人前,接受他人景仰敬畏的目光,——与他的身份相匹配的景仰和敬畏,而不是恶意的窥探和打压妲。
从来缺少什么,便喜欢炫耀什么。一身红衣如火,处处扎人眼目,多少欲语还休……
孟绯期冷冷地笑,垂头盯着腕间那两道丑陋的疤痕,神色愈发乖戾。
沈南霜有些心惊胆战,忙笑道:“想来绯期公子福大命大,便是皇后不念旧情,也可安然无恙。那个相救公子的人,似乎身手相当高明。”
孟绯期沉吟,“我并不认识他,但他的确救过我几次了。听他所言,应与我长辈有些渊源。”
他禁不住又看向自己双腕。
虽然丑陋,到底不曾留下太大后遗症。若非那人医术高明,救治及时,焉能保住他这身惊世骇俗、剑气吞虹的好本领?
可伤他的是父亲那边的人,能与他有渊源的,岂不是母亲那边的?
母亲家世贫苦微贱,才会操起那令子孙世代抬不起头的皮肉生涯,认识很多她这辈子本该无缘相识的朝中贵人和江湖异人……
他一直没敢问那人和母亲是怎样的渊源,甚至根本不愿细想。
便如此刻,他再不肯向下思索,甩开心头的烦恶,冷冷睨向沈南霜。
“你好像对这地儿很熟悉?以前来过这里?”
沈南霜抬眼看着满目疮痍的屋子,慢慢地笑了起来,“不是来过,而是住过。”
“哦!”
“我母亲是个妓.女,人人瞧不起的妓.女。她不想我继续被人瞧不起,便把我送来了尼庵。就是……这座庵堂。”
不知因为怨还是愤,沈南霜身子在发抖,唇色也发白,“可惜,这里的师太受着我母亲用身体换来的香火银,依然瞧不起她,瞧不起我。待我母亲去世,再无亲人向她们进贡香火银,我便成了人人都可以踩踏到污淖里的小贱人,连烧火的老尼姑都能动辄对我拳脚相加……稍有违抗,便痛打一顿,丢在这间废屋里,拖着一身的伤挨上好几天的饿!”
孟绯期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一夕之.欢的女子,当日太子府出了名的贤.良.人。
华服艳饰,丰容俏面,早将曾经的落拓一扫而空,——而珠光宝气的浮华之下,掩藏着多少自.卑和苦楚?
他问:“是纪叔明,还是太子救你出了火坑?”
“是纪叔明……”沈南霜眸光闪了闪,往年在太子府如鱼得水备受敬重的生涯又浮上脑海,“不过,是太子……是当今圣上,彻底带我离开了这个所谓的佛门净地!”
那曾经绚烂的回忆,对比今日之落拓,愈发让她委屈难言,眼圈便渐渐地泛了红。
孟绯期觉出她的不甘留恋之意,不觉微哂,“便是如今没法跟在许思颜身边,好歹你还是纪府小姐,怎会出现在这里?今日不是你那好妹妹的大喜之日么?”
沈南霜垂下头,不敢看他冷锐嘲讽的眼睛,干干答道:“我是追随皇上而来。”
孟绯期冷笑,“你已不是他侍卫,随他来做什么?既随他来,便该相助他对付我才对,怎的反救我?”
沈南霜便再禁不住,大颗的热泪直直滚落下来。
她哽咽道:“他已有他的皇后,哪需我帮什么忙?只怕反嫌我碍手碍脚!”
孟绯期不屑,“自然嫌你碍手碍脚。也不瞧瞧自己身份,许思颜能看得上你吗?他要的就是萧木槿那种从小当作未来皇后培养,能襄助他君临天下、稳固江山之人。至于你,你能帮他做什么?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沈南霜掩面哭道:“我自知卑贱,何尝敢心生妄念?我苦求来孤情花粉,也只敢冀盼
他能稍稍将我放在心上,让我能时时侍奉身畔而已!不料……不料皇后娘娘这等容不下人,皇上如今竟越来越狠心!”
“孤情花粉?那是什么玩意儿?哪里来的?”
孟绯期眉峰挑起,黑眸因着那沉吟和玩味愈发地流光溢彩。
不必任何迷.心之药,已自美得惊心动魄,蛊.惑人心。
“是……是一种迷情花粉,雍王府的花解语姑娘给我的,本来十分有效。只是我们那位皇后亦懂歧黄之术,可能向皇上下了更凶猛的药物,才令它失了作用。”
沈南霜被他盯得又是伤心,又是害羞,不觉间已说出隐藏最深的秘密。
孟绯期倒未想到许思颜被下迷.情花粉之时,会是江北兵.乱之夜。
那绝美的唇形懒懒一勾,他慢慢地笑起来。
“是花解语说,皇后对皇上下了更凶猛的药,才致你的孤情花粉失效?这花解语……听闻当日皇后遇险,正是她和楼小眠舍身相救呢!这事儿……着实好玩!若这两人居心叵测,只怕……只怕咱们都不用出手,自有人会把这大吴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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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二)
沈南霜懵然不解,“楼……楼相……他待皇上、皇后再忠心不过,竟会另有居心?”
孟绯期轻笑,“对你来说,是好事呀!若皇上发觉身边的人都靠不住,或许又会想起你呢!”
沈南霜微一恍惚,“是么?真会这样么?禾”
孟绯期的修长五指一根根地敲着自己的额,终于叹气,“我当真快被你这女人蠢哭了!当日萧木槿居然为你这样一个蠢货丢了第一个孩子,真是不值,不值!妲”
他忽伸手,一把将沈南霜扯到自己怀里,便去撕她衣襟。
沈南霜跌入那坚实的怀中,一抬眼正对上孟绯期堪称倾城绝色的面容,不觉身子一僵,慌忙道:“绯期,你……你做什么?”
“做好事。看在你我尚有一点香火之情,我便做桩好事,让你断了念想吧!”
他低头,黑眸恰似一潭幽泉,清澈却深沉,直欲将人溺毙。
沈南霜挣扎,可肌肤上有力的触抚令她阵阵颤悸,双腿柔软如棉,被拽住般动弹不得,只得由他百般搓揉。
她呜咽道:“不……不要……不对,不该这样的……”
孟绯期纾尊降贵,俯身在她耳边道:“别做梦了!有萧木槿在一日,你都别想接近许思颜!你信不信,若她再发现你一点半点的错处,新帐旧帐一起算,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沈南霜一对美丽的眸子在他有力的冲撞下渐渐迷离,她大口地喘息着,却再也摆脱不了身上的男人。
又或者,舍不得摆脱这***的滋味。
如果孟绯期换作许思颜,换作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子,该是多美妙……
海浪般阵阵冲刷而来的快活里,她眼前的那张脸仿佛真的变作了许思颜,而那愉悦更如海水般将她淹没,令她几乎窒息。
那似痛楚又似愉悦的喘息声里,断续传来女子怨毒的话语。
“孟……孟绯期……我喜欢的只是皇上,皇上……萧木槿,萧木槿……让她去死!”
----------听说把南瓜放出来恶心人,利于大家减肥----------
木槿明知萧以靖有意放孟绯期一条生路,也便无心继续搜索。
许思颜知她心意,面上虽令人继续追查楼府着火之事,暗中使个眼色,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不过走个过场便罢了,谁肯深究?
回宫时已是半夜,木槿犹自沉吟不已。
许思颜静默瞧她半晌,问道:“你担心孟绯期再出什么阴招?”
木槿愁道:“这人也忒难缠了些。其实我很想把他痛打一顿关起来,一生一世也不放他出来。”
许思颜替她摘着鬓间簪钗,微笑道:“他的阴招都明着来,只要咱们多加提防,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你那五哥……”
木槿抚上如云鬓发的纤白五指一顿,“五哥怎么了?”
许思颜道:“你预备微服前去看望楼小眠之事,我只在你离席后才和从悦提了一句,并未和旁人说过。孟绯期不可能预先知晓此事,也不可能跟踪你到楼府,那么,便极可能一直关注着你五哥,是尾随你五哥过去的。他身手绝高,今日动静闹得也大,若从此被居心叵测者利用,我们是不怕,你五哥孤身在吴国,恐怕有些麻烦。”
木槿顿了顿,清澈无比的大眼睛眨巴着看向他,“大郎你可又胡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五哥是你内兄,身在你的地方,怎能算孤立无援?管他什么孟绯期孟红期,有皇上一出手,自然灰飞烟灭!”
一顶高帽子当头扣下,比十二旒冕冠还要沉……
许思颜啼笑皆非,叹道:“娘子这般信我,我自然不能辜负所托。明日起多派高手暗中保护着,必定不让内兄受一分一毫伤害,如何?”
木槿立起身来,笑咪咪地向他福了一福,“皇上圣明!”
呃,居然用这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悄然无声地挖了个坑给他跳……
许思颜瞪她一眼,却毫无怒意。
他叹道:“罢了,算来都是我不好。从前听了孟绯期蛊惑,做了回蠢人,让他尝了好处,如今竟敢故伎重施……”
木槿难得地温柔而笑,一脸的贤良大度,“
不妨。我不嫌弃你是个蠢人便行!”
“……”
蹬鼻子上脸什么的,他娘子倒是越来越拿手。
但许思颜并没有机会安排人保护萧以靖。
萧以靖第二日便入朝请辞,欲在当日下午回转蜀国。
木槿因前晚打架追逐折腾了大半夜,回宫刚打了个盹,那边许思颜便已更衣上朝;待他下朝回来,听闻萧以靖辞行,便再也睡不着。
许思颜见她蔫蔫的,遂道:“不如我陪你去送他一程罢!”
木槿正喝着银耳粥,闻言顿了银匙,奇道:“咦,醋相公转了性了?”
许思颜咳了一声,笑道:“什么转性不转性?你相公素来宽宏大量,温厚仁爱,你居然不知道么?”
木槿丢开银匙一声干呕。
许思颜的脸黑了黑,“不去算了!”
木槿忙陪笑道:“我是真想吐,倒不是故意怄你。睡不饱觉真是人间第一痛苦之事!”
“于是……真不去了?在宫里补觉?”
“还是……去吧!不过他那正忙乱,我们大张旗鼓过去,多半会耽误他行程。”
“倒也不妨。我们只带几名近侍微服出去,悄悄到城门口送一送他,便如寻常人送友人远行一般,既尽了心意,也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可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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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三)
怎能不好?
今日一别,长路漫漫,山高水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
难得许思颜终于释了疑心,她岂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妲?
这日其实并不是个出行的好天气禾。
沉沉云色下,烟草萋萋,寒水泠泠。长亭古道,几株老柳在萧萧秋风里摇着日渐稀疏的枝条,飘落的黄叶扑到二人身上。
木槿抓着被风吹得蓬松的发,问道:“今天我是不是很丑?”
许思颜顺手将她发髻用力揉了两揉,浅笑道:“你几时好看过?”
木槿脸儿一绷,“你的依依可人还在冷宫呆着哪,她可好看了,要不要把她放出来侍寝?”
许思颜道:“不要!大鱼大肉吃多了,才发现还是青菜豆腐好吃!”
木槿嗤地一笑,“只怕没吃几天就嫌没油水吧?”
许思颜黑眸如有星光璀璨,温柔飘于她面庞,“为夫如今修身养性,吃斋不吃荤,看来这一辈子都得和青菜豆腐打交道了!”
身畔尚有亲卫随从侍奉,木槿不由脸上发烫,瞪他一眼,从袖笼里拿面小小的靶镜来,欲整理整理鬓发,然后看着自己的面庞怔了怔。
许思颜微笑,“怎么着?瞧着那脸黄黄的跟老南瓜似的了?”
一夜未眠,加上策马奔出城来,兜了满面尘灰,乱了如云发髻,那小模样儿虽称不上丑,也真够憔悴的。
木槿待要梳理一番,奈何她向来被人伺候惯了,此时发篦头油一概不全,想收拾也不成。
许思颜见她郁闷,忙劝慰道:“没事儿,脸儿黄黄的也蛮好看。我都不嫌弃,天底下谁敢嫌弃?”
木槿黑水银般的眸子一转,收了靶镜道:“不然咱们藏起来?目送五哥离去,在咱们也算尽到心了吧?”
许思颜黑眸微微一凝,“你这么怕萧以靖看到你丑样儿?”
女为悦己者容,敢蓬头垢面地面对他,却不敢面对萧以靖?死丫头莫不是忘了,她昨夜才跟他表白过,他才是她最喜欢的人,注定相守一生的夫婿……
木槿做了个鬼脸,“我怕五哥会认为你虐待我。”
“你……”
许思颜好笑,心中却有什么翻涌升腾起来,看向小妻子的目光便愈发温柔深沉。
木槿早拉过他奔出长亭,寻觅可容藏身之处。
待寻了处视野开阔的大石藏了身,青桦等亦各自隐蔽妥当,许思颜携了木槿一起伏于荒草间静静候着。
他自幼尊贵,从不曾这般贴着泥土山石趴着,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恐地面冷凉,他悄解了自己外袍垫到木槿身下,方笑道:“木槿,咱们像不像一对打家劫舍的山贼,正埋伏路边准备打劫行人?”
木槿细细一想,居然心向往之,“若真是山贼夫妇,凭咱们身手,大约也饿不死。贵在自由自在,都是明刀明枪,不用和人斗心眼,耍心机,多快活!”
许思颜不觉静了静,明珠般光华流转的黑眸便黯了一黯。
好一会儿,他低低道:“放心,即便咱们是皇帝皇后,也终会有那么一天。”
木槿便笑得明媚,却答得迅捷有力:“我相信。”
许思颜欢喜,只感慨道:“可你心里终究是你的五哥最好罢?若我有一日要出远门,你会这般依依不舍?”
“不会。”
“……”
“你要出远门,我自然跟着你一起走。天大地大,正好容咱们纵马观花,醉赏烟霞!”
“……”
许思颜默默将她拥紧,却如怀抱生命中的至宝。
说话间那边已有车队迤逦而至。
只看随从装束气派,已能辨出正是蜀国太子一行的车驾。
除了几车随行辎重,另有数辆马车朱缨翠幄,应是那八名被许思颜退回蜀国的美人;最前方墨绿帷幔金线流苏的阔大马车,显然应该是萧以靖所乘了。
许思颜伸手又在木槿脑袋上揉了一把,将她的云髻愈发揉成一团鸟
窝,方悄声道:“小槿,你五哥躲在车里呢,恐怕今日你见不着了吧?要不,出去见见?”
木槿摸摸满头乱发,恶狠狠剜他一眼,“不用!五哥自幼习武,最不喜窝在车中。那车中必定无人!”
“是么……”
“大狼神通广大,堆在案头的蜀太子资料怕有几尺高了吧?怎会连我五哥那点心性都不知道?这是在考验我呢?”
“……”
许思颜好一会儿方道:“有时候觉得你还是笨笨的好,这伶牙俐齿的,听得我想咬你!”
木槿道:“这叫狼心不改,本性难移!”
许思颜恨得咬牙,正要伸手过去掐她时,却觉木槿身子蓦地一僵,乌黑双眸却灼出异样的光彩。
说不出是眷恋,还是伤感;也说不出是兄妹之情,还是夹着别的什么情分。
不绝如缕,割之难舍……
许思颜的手不觉将她揽紧。
抬眼时,果见萧以靖骑了一匹通体乌黑墨亮、独四蹄雪白的骏马,却落在车队的后面,缓缓向前。
他依然是一惯的冷峻淡漠,墨黑绣金的衣袍将他衬得稳如山岳凝默,几缕发丝被秋风吹得拂到俊美面颊上,却让这向来刚毅的男子忽显出了几分柔和来。
他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信马走着,并未注意周遭情势,更未发觉他的木槿妹妹正不远处深深望他。
只是,蓦地,他若有所察,忽转头向后看去。
仔仔细细地看着,仿佛在苦苦寻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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