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君临天下TXT下载君临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君临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灵庆     君临天下txt下载     君临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二)

    时节过了小雪,天气愈冷。

    凤仪院的木槿叶子开始萎黄飘落,每天扫上几回,依然有落叶在寒风里翻翻滚滚。原本殷艳如火的红枫染了霜色,颜色便暗了下去,如佝偻着背的衰老妇人。

    木槿嫌院里清素,叫人从花房搬了几盆菊花进来,放在朝阳之处,可惜不几日花朵亦被冷霜打得颓丧卷曲,不复原先风姿。

    明姑姑笑道:“索性再冷些,腊梅和山茶开了,咱们拥雪赏花,又是件乐事,公主便不会嫌闷着了。妲”

    木槿道:“花开花落,各有节序。这时候看不到花,原不稀奇。可不知怎的,近来我忐忑得很,眼皮也跳个不住,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看着这光秃秃的院子便心里发慌。”

    明姑姑便问:“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木槿摸了摸近日渐渐恢复神采的大眼睛,沉吟道:“好像两只眼都跳呢!”

    明姑姑笑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两眼一齐跳,财与灾相抵,自然不会有事。”

    正说着时,青桦匆匆奔来,悄声禀道:“蜀国使者传讯过来,说有要事与太子妃相商,请太子妃即刻前往。”

    木槿一怔。

    不论是蜀国公主还是吴国太子妃,都可称得至尊至贵。蜀国使者不过寻常礼部官员,若有事本该前来太子府求见太子妃相商,哪有让太子妃纡尊降贵前去的道理?

    但能遣来出使吴国的官员,岂会是不懂礼数之人?

    木槿心念电转,已吩咐道:“备车。”

    她早已是太子府说一不二的人物,一声令下,那边主管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即刻为她预备妥当。

    匆匆赶至驿馆,蜀使早已在迎候着,见木槿下了车,忙行了礼,便将她引往蜀人所住的那进院落。

    院内,有男子萧萧落落立于一株老梧下,仰头看日渐稀疏的黄叶。

    不过一身寻常的墨蓝衣袍,却风华倜傥,俊逸洒脱,淡然凝立之际,自有一份清刚贵气无声漾出。

    听得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英挺面容已绽出明朗笑意。

    他温和唤道:“木槿,你来了!”

    “父……父……”

    木槿向前挪两步,待要唤他,已凝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颗大颗泪珠滚落时,明姑姑、青桦等已一齐跪地。

    “臣等拜见国主!”

    ----------------萧寻来了-------------

    宫中,涵元殿。

    几名老臣正泣泗交下,论老临邛王慕容启生前种种功绩。

    如今的临邛王慕容宣不如其叔威震三军,但行事四平八稳,颇得皇后欢心,群臣拥护。

    世子慕容继初没能继承叔祖父的才干,却继承了二叔广平侯的风.流。

    他不但曾被许从悦、木槿撞破过和广平侯爱妾偷.情,还悄悄截下了泾阳侯的两名美姬纳入府中,近日更借口请雍王爱姬教习妹妹箜篌,将她诱入府中奸.污。

    那被污的美姬正是许思颜送给许从悦的花解语。

    许从悦性情虽好,也容不得临邛王世子这样张狂,一怒便唤了成谕让他将花解语领回,“从悦无福消受美人恩,不如请太子将她转赐继初表兄吧!”

    许思颜听闻这个不成器的表兄居然欺负到雍王头上,着实大怒,待要和父皇商议着将他削职治罪,慕容氏一系的臣僚百般谏阻,时不时拿慕容启生前功绩压过来,令他很是头疼。

    正烦恼之际,那厢亲卫过来传话,织布奉太子妃之命请他回去,不觉惊讶。

    他深知木槿颇知政务,行事有度,绝不会无故要他回去,忙将此事压后,先随织布出宫。

    宫外早已备好马车,迎他上车后即刻扬鞭飞奔,竟是顾湃亲自驾着车。

    许思颜瞧见所行方向并非太子府,更是诧异,忙问道:“这是去哪里?”

    织布迟疑了下,才道:“大慈恩寺,也就是锦王故邸。”

    锦王故邸,便是当今吴帝许知言未登基前所住府邸。

    许思颜一失神,“太子妃去了那里?”

    “是,太子妃已先过去了,和……太子的一位至亲。”

    “至……至亲!”

    许思颜忽然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有片刻的停顿。

    多少年前,承运门外,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怔怔地落泪,“也许……很快吧!”

    很快……

    很快的意思,是指一别十七年吗……

    ------------心中有恨,更有泪--------------

    许知言少年时便精于佛理,与佛门高僧多有来往,登基后遂把锦王府舍给佛门,改修作大慈恩寺,也是为社稷苍生积德祈福之意。

    但许知言再三交待,当年他曾长住过的万卷楼及附近院落不许翻修,依然密密锁着,并有专人负责洒扫收拾。

    如今,万卷楼依旧藏书无数,不乏孤本、珍本。

    但自从许知言搬出,除了每年七夕晒书,再不许人翻动分毫。

    慕容皇后见楼阁久历风霜,朱漆剥落,墙面斑驳,也曾建议将其好好整饬整饬,却被许知言一口拒绝。

    许思颜踏入万卷楼,已闻得另一边佛门特有的香火气息正袅缭传来,伴着僧人们悠扬缥缈的颂经声,本来急促的脚步不由轻缓起来。

    整座府邸已与幼年记忆里的模样相差颇远,万卷楼却一如既往地清寂,甚至因着那陈旧发白的门窗梁楣,更觉苍凉淡泊,似已无声无息地与繁华尘世隔绝开来,深处于远离人间的世外幽谷。

    楼内有洒扫的下人跪在道旁相迎,而楼内寂寂无声。

    若非半掩的门,许思颜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三)

    推开门扇,但听嘎哑的“吱呀”一声,惊破多少年的沉默。有浅金的灰尘星光般飞舞于漏进屋的几束阳光里。

    陈旧木香伴着陈年书香缓缓地萦到鼻际,与十余年前一模一样的陈设撞到眼底,时光仿佛已在某一刻停滞。

    他依然是那个四岁的锦王府小世子,莫名其妙地在女人的权谋间中了一回毒,萎蘼不振地倚在慕容雪怀里。圆溜溜的眼珠转动之际,忽就抓到了门前那个似在哭又似在笑的绝色女子禾。

    他唤她,“姑姑。妲”

    “思颜!”

    她笑着应,却在为他诊脉时,当着那许多的人,泪珠子嗒嗒地往下掉。

    他伸出小小的手,便抓到了姑姑的泪水,笨拙地为她擦拭。

    她湿着眼睫瞧向他,唇边努力地扬着,要给他最温和的笑……

    “姑姑!”

    许思颜忍不住低低地唤。

    周围却极静,门外的风扑进来,吹动书案上压的一叠纸笺,温柔的飒飒声。

    屋内不见一个人影,却似乎处处都是人影。

    在他尚未出生的时光,留下一串串绮丽而明朗的梦影。

    他的父皇是如此清冷寡淡的人,可他偏能在父皇默然凝坐时,感觉到他年轻时曾经的欢喜和梦想。

    若嫁给父皇的不是慕容雪,而是她,如今的父皇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织布垂手跟在他身侧,全然没有寻常的活跃伶俐,神色凝重里有一丝难掩的伤感。

    见许思颜失神,他轻声提醒道:“在楼上。”

    “噢!”

    许思颜心头时冷时热,终于提起袍角,拾步上楼。

    踩着老木梯,沉闷而喑哑,像谁正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在远远的佛门梵唱间顾自地逍遥着。

    “大郎!”

    木梯上方碧角裙角一闪,木槿已快步迎过来,哑哑地唤他。

    明净的面庞泪痕斑驳,通红的眼圈下依然有泪意在涌动。

    “木槿!”

    他握住她发冷的手,正要开口相询,便见木槿转头看向另一边。

    一架极清雅的乌檀木蜀绣山水屏风将那边挡住,青桦及数名眼生之人正在屏风前守护。

    那几人粗布便袍,衣着甚是寻常,却身材矫健,目蕴精光,且暗藏刀剑,举止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绝顶高手。

    见青桦屈膝行礼,他们也急忙行下礼去,神色恭敬,却手足轻捷,再不曾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曾出语招呼。

    无疑是天下最顶尖的护卫,却并非吴人。

    许思颜不觉放轻了脚步,被木槿牵着,慢慢走向屏风后边。

    前方窗户大敞,清澈的天光照着成排的书卷和古雅的琴案。

    红泥小茶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金丝榻,美人卧,鬓发微乱,却难掩天姿清丽,国色无双。

    墨蓝衣衫的清贵男子提起茶壶,慢慢倒向桌上的四只茶盏。

    他不时瞧向榻上美人,眉眼虽憔悴,神情却沉静而温柔。

    许思颜顾不上其他,先扑上前瞧榻上女子。

    她面容清瘦,但敷了薄薄的脂粉,看不出真实的气色。

    此刻她偏了头仿佛正睡得香甜,模样安谧美丽,直可入画。

    “姑……姑姑!”

    可许思颜忽然间便惊慌起来,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复儿时记忆中的柔软温暖,瘦瘦的,入手便能觉出那细细的指节,掌心只微微地温着。

    他低头瞧她的手,才觉她已瘦极,苍白的手背看得见淡青的血管。

    她的脉搏跳动得也很微弱。离得近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药味。

    清贵男子弯

    腰扶他,轻声道:“让她再睡会儿,一路上太乏了!”

    许思颜瞧见他便止不住的满腹怨愤,站起身一把揪了他衣襟低吼道:“怎么回事?你……你怎么照顾她的?”

    木槿连忙拉他,低声道:“大郎,别扰了母后休息!”

    清贵男子已退后一步,叹道:“没礼貌的孩子!”

    木槿将许思颜扯到身后,勉强弯出笑意,说道:“父皇没生气,大郎……是有些失礼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理所当然的口吻,顿叫许思颜噎住。

    而木槿已暗暗瞪他一眼,又伸出手来,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拧他。

    虽然意外之极,但许思颜早已猜到,来的人就是蜀国国主萧寻与国后夏欢颜。

    蜀国虽是吴国属国,地域狭小,但土地丰饶,国富兵强,连吴帝也不敢轻觑。景和帝时,萧寻便曾以蜀国继承人的名义,强硬干涉吴国立储之事,差点将许知言逼入绝境。

    萧氏早去帝号,与吴帝份属君臣。但许思颜尚是太子,且萧寻又是其长辈,此时私下相见,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向萧寻行礼才对。

    许思颜静默片刻,到底行下礼去,“思颜见过岳父大人!”

    萧寻已轻笑相挽,“先坐下喝盏茶吧!只怕……还需等一会儿才能醒来。”

    他这样说着,目光凝于夏欢颜身上,已是揪痛难忍。

    木槿忙将萧寻方才亲泡的茶水先奉一盏给父亲,再端给许思颜一盏,自己也取了一盏,坐到许思颜身畔喝着。

    蜀国国主亲泡的茶,自然世所罕有。但入口有无滋味,只各人心里知道。

    许思颜和木槿的目光,已不约而同投向剩下的那盏茶上。

    这盏茶自然是为夏欢颜泡的。

    可她依然沉沉睡着,对身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四)

    眼前已不再年轻的病美人与记忆那个温柔含笑的清灵女子重合,许思颜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阵接一阵地模糊。

    他终于忍住泪意,问道:“她……怎会病成这样?不是说,她的医术无双,世所罕见吗?”

    萧寻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眼底闪过疲倦和绝望禾。

    他叹道:“医者不自医。你们的外祖母同样是一代名医,也是倒在这病上,当年欢颜费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没救回来……妲”

    许思颜从未听父亲提过此事,对这外祖母更是一无所知。木槿少时却听人多次提起,只觉滚烫的茶水犹不能熨热发冷的指尖。

    她哑了嗓子问道:“难道母后的体质与外祖母相似,所以才和外祖母患了同样的绝症?可我听闻外祖母病后犹且自己调理,撑了五六年方才病发……”

    萧寻忽抬眼看向她,唇边笑意苦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舍得一早安排你亲事,小小年纪就把你嫁给这头不解风情的大尾巴狼?”

    许思颜、木槿俱是心头剧震,木槿正端的茶盏握不住,从手中直跌下来,淋了一手一裙的热水。

    许思颜明知那茶是刚刚煮沸的,连忙起身替她擦拭收拾,又察看她的手,低问道:“烫伤没有?我叫人去找药。”

    木槿摇头道:“没烫着。我只是……眼睛难受……”

    她果然是眼睛难受,泪水已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她本就发育得晚,十四岁时连癸水都不曾来,便被父母远嫁异国,还嫁给许思颜这样的风.流公子,心中未始没有怨念,再不料会是这样的缘故。

    萧寻握住妻子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浮动泪光,却笑道:“我承认这事做得很不厚道。我就明着欺负许知言不会亏待我家木槿,生生地逼着他替我养女儿,我便能抽出身来,带欢颜游赏山水,顺便寻访名医和对症良方。”

    木槿哽咽道:“父皇带母后在北狄这许久,是因为外祖母在谯明山隐居过,那里植有大量对症药材?”

    萧寻低首,嗓间终于哑了,“我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差点误了她最后的心愿。”

    他抚摸着榻上女子的面庞,低低道:“对不起,小白狐……”

    夏欢颜若有所觉,鸦羽般的浓睫便微微颤动,眉心亦皱起,叹息般呢喃道:“知言,等我……”

    屏风后忽有闷闷的一声响,像哪个守卫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屏风内的人再也无心顾及那点小小的动静。

    许思颜定定地站着,不敢置信般地自语:“父……父皇?”

    萧寻却不意外,俯身问道:“要不要叫人请二哥来?”

    “别……别告诉他……”

    夏欢颜摇头,一行清泪缓缓滚下腮来。

    “好,好……小白狐你别哭,依你,我都依你……”

    萧寻抬手为她拭泪,自己却再克制不住,已有泪水盈了满眶。

    明姑姑已忙忙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药呈过去。

    萧寻将夏欢颜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接过药,尝了药温,才一匙一匙地喂她。

    木槿道:“我来。”

    才要上前时,只觉脖颈一紧,已被许思颜从后拎住,拉得退后一步。

    等她站稳时,已被许思颜挤到了身后。

    他已接过萧寻手里的药碗和药匙,有些笨拙地舀了药汁,小心地送到夏欢颜唇边。

    “姑姑,喝药了!”

    他哑着嗓子唤。

    夏欢颜秀眉蹙了蹙,似在皱眉苦思什么,一时却又记不起,阖着眼竟没有张唇。

    “姑姑……”

    许思颜又唤。

    萧寻低咳着清了清嗓子,才能压下嗓间的沙哑,低低道:“思颜,你不该……叫她姑姑。”

    许思颜眼底顿有波澜涌动。

    药匙跌在碗里,轻而清脆的“丁”的一声。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遥远陌生却又莫名亲近的女子,淡色的唇颤了几颤,才沙哑道:“娘……

    ”

    不过那一声,那一个字,心头便有什么决了堤,挡也挡不住地汹涌而出。

    “娘,娘亲,我是思颜!娘亲!娘亲!娘亲……”

    只在顷刻间,原先唤不出口的称呼,已被他唤了无数遍。

    娘亲,娘亲,娘亲……

    这是他水.性.杨.花、抛夫弃子的娘亲,这是他一去再不回头的无信无义的娘亲,这也是他足足记恨了十七年的娘亲……

    而他此刻却只能跪于地上,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地唤她,盼她睁开眼来,再看他一眼。

    原来他从未恨她;原来他一直记挂着他。

    思颜,思颜,思念欢颜的,不仅有许知言,还是他许思颜。

    从四岁起便知道,从此便抱着满腔不能也不敢说出的孺慕之情。

    有水珠自他面颊滑下,跌落,在雾气袅袅的药汤里漾开圈圈涟漪。

    木槿从他颤抖的手里接过药碗,在他身后跪了,然后环抱着他的腰,已是泣不成声。

    夏欢颜清瘦的手摸索着反握住许思颜的手,混混沌沌的脑中,有小小的身影从模糊到明晰,从娇软无知的婴孩到稚拙可爱的幼儿,渐渐历历在目。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虽然没有神采,却依然是极美好的形状,且瞳色清莹,干净得不染纤尘。

    ========================================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五)

    慢慢地寻到了焦点,她认真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年轻男女,神色有些凄惶。

    二十出头的模样,与四岁幼儿自然差别极大。

    许思颜正猜着她是不是认不出他,夏欢颜忽弯了弯唇角,像要绽出一道笑意,却有泪珠顺腮滚落禾。

    她道:“对不起,思颜。我骗了你,我没能陪你用午膳……妲”

    “午……午膳……”

    许思颜恍惚,似又回来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

    “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吧!”

    他已被人抱在舆上离去,却又从舆上站起,踮着脚尖看向她,“姑姑,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凝立目送他的姿态,是他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清美无双,却决绝无情。

    她骗了他,连同她很快会回来的许诺……

    可她真的骗了他吗?

    许思颜抱住他羸弱不堪的母亲,终于呜咽出声,“不是,娘亲没有骗我……娘亲只是回来得晚了,晚了十七年……”

    夏欢颜听得欢喜,低喘着笑道:“原来思颜并没怨我。这些年我可担心了,就怕你记恨我失了信约……”

    她抚向高大健壮的儿子,又看向木槿,眼底便有了光彩,唇边更有欣慰的笑意微微绽开。

    虽然青春不再,清瘦不堪,依然风华绝世,清美出尘。

    她无奈道:“其实,我一直想……一直想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被耽误,足足耽误了那么些年……”

    许思颜、木槿不觉都看向萧寻。

    夏欢颜极聪明,但毕生的聪明似乎都用在研究医道上了。

    萧寻常常昵称妻子是“小白狐”,可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才是狐狸般的狡黠人物。若他想阻挠心地单纯的夏欢颜来吴国,只怕易如反掌。

    萧寻也未回避他们暗含谴责的眼神,只将夏欢颜拥得更紧,柔声道:“嗯,怪我,都怪我耽误了你。”

    夏欢颜却微微一笑,“不怪你,阿寻。其实我也不知道,若我来了,还舍不舍得回蜀都去。”

    萧寻道:“到底是我错了。我该早些送你回来。”

    夏欢颜叹道:“你也没想到,我病势来得这么凶猛吧?终日与药为伴,反让本该有效的药性在我身上失了效用……又或许,这是上苍在警告我们,生死天命,不该由我们医者干预?”

    萧寻叹道:“是嫉妒我这十几年过得太悠闲自在吧?”

    许思颜只觉母亲极瘦,瘦得已完全感觉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愈发地心慌,急急道:“若是药性不够,咱们不能换更好的药吗?或者加大用量。父皇身体也不大好,故而这些年一直留心寻访名医,如今太医院便有几个极好的,我立刻去传他们过来为娘亲诊治!”

    他侧头便要唤人时,夏欢颜已拉住他手,说道:“别……”

    她已极弱,但这一拉居然极有力道。许思颜疑心,他略挣一挣,那干瘦的手指便会就此折裂。

    他忙顿住,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静默地坐在榻边揽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神色温柔沉静,竟然没有劝说之意。

    许思颜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萧寻同样是一国之主,且夏欢颜擅长医道,往来之人多神医名士,若有万一可能相救,萧寻岂肯放弃?

    夏欢颜稍稍用力,鼻尖已冒出细细汗珠。

    萧寻替她拭着,轻声问道:“把药端给你吃?”

    夏欢颜摇头,“苦得很,不想喝了。能回万卷楼里睡上一觉,又能看到思颜……看到思颜和木槿都那么高,那么大了,我开心得很,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寻沉默,然后道:“不喝便不喝吧!要不要我抱你四处走走?当年我住过的那间院子已经没啦,但万卷楼还是原来的模样。”

    夏欢颜道:“不用啦,我方才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看到廊下的兰花开了,大黄在阶下晒太阳,小白蹦蹦跳跳,一脚踩在了大黄的肚子上……它们两个在院子里奔闹,打翻了两盆兰花。”

    夏欢颜侧耳细听着,忽笑道:“我好像听到大黄在叫了!它虽个儿大,打架却打不过小白。阿寻,你听到了么?”

    许思颜、木槿俱是大惊。木槿簌簌落下泪来,牵向父亲的袖子,只盼父皇有法子唤回母亲神智。

    萧寻正看向窗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微凉的风吹动陈旧的窗棂,嘎吱嘎吱地低响着。大约到了晚课的时候,大慈恩寺里梵唱木鱼之声汇作一片,愈发缥缈悠远。

    大黄是猎犬,小白是灵猿,都是夏欢颜少年时豢养,都曾救过夏欢颜的命,后来被先后带回蜀国,早年便已寿终正寝,哪里还会在封锁十七年的万卷楼追逐打闹?

    但萧寻顿了片刻,答道:“嗯,我听到了。大黄太懒,养得太肥,自然打不过小白。”

    夏欢颜便倚在他胸前笑了笑,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呢喃道:“知言在弹他的琼响。阿寻你笛子吹得好,但琴技万万不及他。阿寻,你说,我何时才能治好他的眼睛呢?”

    ===========================================

    哭了……

流年度,梦回明月生南浦(六)

    许思颜再也忍耐不住,握紧夏欢颜的手哭道:“娘亲,娘亲,父皇眼睛早就好了!他现在是吴国的皇帝,他什么都能看到,也能看到……看到你。娘亲,我去请父皇过来好不好?父皇他……一直盼着和你重逢呢!禾”

    “哦,不……不好……”

    夏欢颜恍恍惚惚,好一会儿那游移的目光才抓住眼前的许思颜,便温柔地凝视着她,神智也略显清明。

    她轻轻地笑道:“在谯明山养病这些日子,我写了一册医书,是专门针对他的病的,回头让阿寻给你。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保养,禁不住刺激。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别让他知道我死去……我死之后,不许发丧,就让他……以为我还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吧!”

    许思颜紧握着她的手,好容易才呜咽着应道:“是,娘亲……”

    夏欢颜低而促地喘息,浓黑眼睫似被露珠浸透。但她的笑意渐有苦求不得的疼痛和涩意流水般漫开,“思颜,我没骗你。晚了十七年,我还是回来看你了。可我骗了知言。十七年前最后一面,我说……我说……会回来看他。我不想骗他,可我……还是骗他了……妲”

    萧寻柔声道:“小白狐,他不会怨你。”

    夏欢颜道:“嗯,他不怨我,你怨我。对不起,阿寻,我一直不专心……”

    萧寻道:“你欺负了我半辈子。”

    夏欢颜道:“我知道啊……”

    萧寻道:“可我等着你欺负我一辈子呢!”

    夏欢颜道:“好……”

    她的面容浮过虚恍的清浅笑容,眼底依稀有泡沫般的梦影。

    梦影里,盲眼的小小少年柔声道:“我叫许知言,知言……”

    他握着女童的手,蘸着茶水,教她写字。

    “知言,欢颜。”

    她平生所会写的第一个词,是知言,许知言的知言。

    她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仿佛没有。

    就像之前多少个宁静的夜晚,她困了,倦了,于是安谧地躺在她夫婿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手臂无声垂落,一页小小的粉笺飘下,被扑入楼内的风卷起,在地上翻翻滚滚。

    萧寻抱着她,许思颜、木槿跪在榻前,俱是一动不敢动。

    生怕稍稍动弹,便惊醒了她,或撕破了一个梦。

    一个看似还算团圆的梦。

    屏风后有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踏来。

    玉青色的袍袖飘动,金线绣的龙纹随之闪着莹莹碎芒。

    他顿在了那飘落的粉笺前,弯腰,修长的手指小心拾起,打开。

    不过一眼,他已低吟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墙边。

    “皇上!”

    “皇上!”

    有侍卫低低惊呼,亦从屏风后奔出。

    几人蓦地抬眼看去,已然怔住。

    许知言面色惨白如纸,依墙而立,却肩背挺直,薄唇紧抿。

    “父……父皇!”

    木槿第一个醒悟过来,慌忙擦掉泪水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想掩住身后的夏欢颜,但无疑只是徒劳。

    许知言的目光已定定地落在再无声息的夏欢颜身上,眉目沉凝,眸光清寂。

    他幼年为人所害,曾经失明十余年,复明后双目清亮如镜,流转如珠,极其夺目。但此时却幽冷如井,深黯如夜,似又被谁下了毒,只余了苍凉无光的墨色。

    许思颜站起了身,然后看向从屏风后向内观望的众随侍。

    前后竟已有四拨人,萧寻的,木槿的,他的,以及许知言的。

    他匆忙上前握了父亲的手臂,待要说话,又转头看向成谕等人,“皇上来了多久了?”

    成谕等早已诚惶诚恐,低声答道:“太子刚来片刻,皇上便到了!只是……”

    只是若许知言不让说,他们自然也不敢禀。

    萧寻怀抱夏欢颜坐于榻前,依然温柔沉静的神情,只是眼底已涌出

    了大片泪光。

    他望向许知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道:“二哥好!”

    二人上次见面亦在十七年前。

    那时许知言尚是锦王,萧寻亦未继位,按排行称许知言为二哥。

    许知言没有应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他跟前,看他怀抱中的女子。

    分别十七年,她仿佛依然是他的欢颜。

    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他身畔的聪慧女子,跟他下棋,听他抚琴,品着茶,闻着书香,听每一片花瓣飘落的声音。

    她总在他身边。

    只要他低低唤一声,她便会应她;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岁月静好,韶光明秀……

    却悄然湮没于流沙般飞逝的时光里。

    萧寻勉强笑道:“二哥早该出来相见,她其实也很想见二哥。当年跟我从北狄返回,还未入蜀,她便想着要回来看你们了!我向来不是二哥这样的端方君子,所以我拦住了,拦了十七年。你莫怨她失信。”

    “怨?当年放她走了,我便知道她再不会回来。”

    许知言终于答他,伸出手来欲要触碰昔年恋人洁净美丽的面容,却终究只在她面庞上方轻轻拂过,然后缩回了手。

    他低低说道:“她想见我,但她并不想我见到她,不想我见到她死。我不能让她走得不安,自然依她,依她……”

    夏欢颜的心思向来通透明净。

    她最挚爱的男子至尊至贵,她的儿女已然长成。

    她最不放心的许知言若不曾知道她的死讯,在她留的医书的调理下,应该还可以在儿女的孝顺下宁静安详地活很多很多年……

    于是,她终究安安心心地离去,留下了如此恬静的容颜。

    许思颜深知父亲对生母的情谊,暗暗吞了嗓间涌上的气团,低低劝道:“娘亲只不放心父皇,尚祈父皇节哀,万事以身体为重!”

    许知言便退了一步,惨然笑道:“嗯,我就当……就当不知道她来过,不知道她死去……若总是没有她的书信,我便该认为她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

    木槿压住哽咽,柔声道:“是,便是为了母后心愿,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我先送父皇回宫吧!”

    许知言道:“好,好,我也便当作……我不曾来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挺直肩背,慢慢向楼梯走去。

    却忽然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父皇!”

    “父皇!”

    许思颜、木槿双双惊呼,慌忙扶稳,一边令人去传太医,一边亲送父亲下楼。

    屏风的那边,便只剩了萧寻抱着夏欢颜。

    他低低道:“小白狐,吴都咱们回来过了,你下面还要去哪里?不用怕,有阿寻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窗外的冷风扑入,他忙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些,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

    地上,那页从夏欢颜袖中掉落的粉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落地间,拂拂而动。

    上面有两行字。

    一行,是女子笔迹,清新秀丽,书着:“若你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另一行,是男子所接,潇洒劲健,正是萧寻亲笔。

    他书道:“愿倾江山无限,许卿一世欢颜。”

    ---------《东宫卷》完----------

    ——愿以泪水埋葬所有的幸福和痛苦,美好和悲伤。

    ——若你还能阅读愉快,证明我这文写得很失败。

    ——《天下卷》明天继续。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一)

    嘉文帝十八年五月初六,吴帝许知言驾崩,遗旨太子许思颜继位,令诸大臣尽心辅佐,兴盛大吴。

    五月初八,吴国皇宫禾。

    宏伟巍峨的宫殿如覆了雪,举宫缟素,四处白幡飘扬,或真或假的哭号呜咽之声从奉置梓宫的长秋殿陆续传来。

    嗣皇帝许思颜与嫡妻萧木槿身着斩衰之服,匆匆走向慕容雪所居的昭和宫。

    走至阶下,木槿踉跄了下,差点摔于石阶上妲。

    许思颜连忙扶住,“小心!”

    抬眼看向木槿时,却见她容色憔悴,往日圆圆的脸庞小了不只一圈,眼睛已哭得跟桃子似的红肿。

    她应道:“嗯,我没事。”

    那嗓子已经沙哑得听不出原来的声线。

    从吴帝病危,到其后安排丧礼,再到朝廷内外明里暗里的各种安排,两人俱已数日不曾阖眼。木槿到底女子,娇贵惯了,何况近几个月连失两位至亲之人,委实哀痛至极,早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刚居然一脚踩了个空,险些摔了。

    许思颜挽着她向前走着,轻声道:“呆会儿得空便休息下,别哭坏了身子。”

    木槿应了,却抬眼看向前方殿宇,神色有些无奈。

    昭和宫的宫女早已在两侧行下礼来,又有皇后贴身的桑夏姑姑迎上前见礼道:“见过皇上,娘娘!”

    许思颜道:“姑姑平身。母后呢?”

    桑夏垂泪道:“在里边呢!皇上快去劝劝吧!”

    许思颜点头,却紧扣了木槿五指,放缓了脚步携她同行。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按旧例,皇帝驾崩后,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择吉日举行的登基大典,不过是个诏告天下的仪式而已。

    新帝的后宫是由新帝册封的,目前自然顾不上,但木槿是名媒正娶的太子妃,深得新帝爱重,桑夏不便即刻称作皇后,但称作“娘娘”总是错不了的。

    二人入了昭和宫,便已觉出以前华美舒适的昭和宫气氛极压抑。

    微风吹过窗棂,“咯吱”的声响似敲打在心上。

    慕容雪卧于内殿床榻上,定定地看屋顶上那盘龙衔珠的藻井,脸色雪白,双颊凹陷,无声无息得仿佛也像一个死人。几个近身素服宫女正持着数样粥菜跪于地间,垂泣不已。

    许思颜、木槿上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慕容雪僵卧于榻,深黑的双眸空洞洞的,连眨都不曾眨一下,更多不曾理会他们。

    桑夏哽咽道:“皇上,娘娘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母后!母后请节哀!”

    许思颜叩首道:“若母后因此损了身子,儿臣万死莫赎!求母后千万保重,莫让儿臣背负不孝骂名!”

    良久,慕容雪终于眨了下眼睛,喉咙间滚动着,悲惨地哼了一声,嘶哑而无力地说道:“颜儿,你放心。无人会说你,也无人敢说你。只会……只会说帝后情深,说我一心追随大行皇帝而去吧?”

    许思颜不觉握住嫡母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白得不见血色;再看那两鬓华发斑斑,眼角皱纹深深,竟似在数日之内老了十余岁一般,念起旧年种种鞠养之恩,心头阵阵发酸。

    他低声道:“母后,父皇临终嘱托,你也听到的。他要儿臣孝顺母后,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父皇在天有灵,见母亲这般不肯保重,大约也不会安心!”

    “不安心吗?”有热泪从慕容雪黑洞洞的眼睛里滚出,“我怎么觉得,我活着才叫他去都去得不安心!”

    许思颜忙道:“母后这话从何说起?父皇向来敬重母后,彼此相敬如宾,从来就不曾吵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自然盼着母后好好的,就跟盼着儿臣与木槿好好的一般。”

    “相敬如宾!”慕容雪满含泪光的黑眸转向许思颜,一字一字说道:“不错,相敬如宾!从来只拿我当宾客一般!我十六岁嫁给他,十七岁我痛失自己的孩儿,他将你交到我手里……”

    她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比划着,“从你这么大,养到这么大,哄你睡觉玩耍,教你走路说话,再抱在膝上一个个教你认字,衣食住行样样经心,不肯假手他人…

    …终又怎样?你大了,你知道我不是你生母了,我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儿,也和我生分了!疏远了!”

    许思颜忙叩首道:“儿臣不敢!儿臣早知自己身世,可绝不敢忘却母后二十余年辛苦掬养之恩!”

    慕容雪道:“也不必说什么二十余年掬养之恩!十五六岁你便开始事事自己拿主意,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能放了手……若不肯放手,也不过一日比一日讨人嫌吧?”

    “母后……”

    “呵,我辛苦了半世,最终连半个亲人俱无!颜儿,你说我这般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还不如死去,尚有你父皇可以相敬如宾!”

    木槿已叫人重端了清粥过来,亲自持了碗,用匙子挑得凉些,此刻膝行上前一步,将清粥奉到慕容雪跟前,努力压住嗓底的嘶哑,柔声道:“纵然母后不是皇上生母,也是皇上嫡母、养母,他无论如何便是母后的孩子,更是母后的亲人!木槿忝为儿媳,自然也是母后的亲人!母后若嫌宫女伺候得不好,我与皇上过来侍奉母后用些膳食,可好?”

    ===========================================

    嗯,你们没看错,知言的死略过去了,不想再用这个虐大家。

    阅读愉快!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二)

    慕容雪定定地看着她,忽一扬手,将她手中那碗清粥拍过去,尽数泼撒于木槿衣襟,粗麻布的丧服顿时淋漓一片。

    木槿忙退一步时,只听慕容雪失声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你撺掇着颜儿认生母不认养母,哄着大行皇帝只记着夏后当年的好处,疏远防备我这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妻子!派庆南陌扼守朱崖关,调盛从容精兵于京畿,禁卫军封闭九门不许人随意进出,你当我不知所为何事!无非怕十八年前旧事重演,怕慕容家会像当年拥立大行皇帝一般,突然率了精兵入京,弃了思颜另立他人为帝!禾”

    她猛地向前一扑,紧抓住许思颜手腕,厉声道:“可这是我儿子!便是你们不认我作母亲,我依旧认他是我儿子!除了他,我还会帮谁?但你们侍奉大行皇帝,处处防着我,商议什么从来避着我,俨然你们是一家人,我倒是个外人!可笑我这个外人还向着我儿子,明知他早忘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之情,我还向着他!你说我要强了一辈子,居然这般神厌鬼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慕容雪母仪天下十八年,一向雍容典雅,便是心中再多不悦,亦是和风细雨,从不改端庄模样。如今却双眼通红,失声悲泣,看着惨淡而绝望……

    许思颜到底不忍,侧头向木槿道:“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在外候着我吧!妲”

    木槿便退一步,不顾地上狼藉,照旧行了一礼,才退了下去。

    而许思颜已令人将另外备的清粥端来,坐到榻边亲自劝慰母后。

    “母后大恩,儿臣一日也不敢忘却!若我从前有冷落母后之处,儿臣在此赔不是,也替木槿赔不是……”

    -----------寂月皎皎红袖添香首发-------------

    所谓斩衰之服,是以最粗的生麻布裁成,不缝边,更无修饰,乃是五等丧服中最重的一等。如今天下之主崩逝,宫中上下都需着斩衰之服,故而明姑姑很快寻了一套出来,就在偏殿替木槿换上。

    一时出了昭和殿,她且在附近的回廊里坐了,静候许思颜出来。

    明姑姑伴在她身畔,纳闷道:“这皇后是不是疯了?怎么想到绝食?”

    “疯?”

    木槿思量着,“若说绝食么……她可一点都不疯!”

    明姑姑道:“皇上必定放心不下。”

    木槿点头,“思颜是她一手带大的,若不是她心机太深,那感情本该与亲生母子无异。如今便是略有隔阂,到底这么多年的感情在。”

    明姑姑恍然大悟,“如今大行皇帝驾崩已有两日,朝堂内外无人不知新皇继位,加上咱们早已安排妥当,便有人居心叵测,一时也无机可乘……硬的来不了,所以来软的了?”

    木槿抬眼,只觉那五月的阳光灼烈地耀在眼底,晃得本就涩痛的眼睛愈发睁不开。

    满心还是阵阵酸痛,可近日大约流的泪水已经太多,一时居然没有再落泪。

    蜀后夏欢颜预料得很准确,许知言病弱已久,禁不住多思多虑烦恼忧心。

    可惜她虽刻意想瞒住自己死讯,那厢许知言看似不管事,却也一早得到消息,眼睁睁看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许知言明知夏欢颜不放心自己,加上独子年纪尚轻,自幼一帆风顺,未曾经历过风雨磨砺,也担忧朝中有人谋图不轨,刻意想要保重。可他到底还是因此伤怀不已,身体便每况愈下。

    许思颜本要携了木槿随萧寻一起赴蜀,执子婿之礼亲自安葬生母,眼见父亲病着,不得已遣人护送萧寻扶生母灵柩归蜀,先照顾父亲身体要紧。

    可小夫妻俩衣不解带朝夕侍于武英殿,依然挡不住那病势越来越沉。

    再没有了当年那个不惜自己性命也要救他性命的清灵女子,便是太医院那许多太医设尽千方万法,再也无法留住他。

    而许知言所能做的,就是力保独子毫无障碍地登上大吴皇位。

    自嘉文十七年腊月起,吴国各处兵马便调动频繁,连北狄都屡有异动。边境不宁,原在京休养的广平侯慕容安赶赴北疆统筹边防事宜。同行的还有他的独子慕容继棠。

    慕容继棠因卷入江北谋逆案,一直禁足家中。慕容安上表苦求,盼携爱子至边疆戴罪立功,吴帝准奏。

    但随后,庆南陌被调往朱崖关,正扼守于北疆军队返

    京的必经要道;同时,盛从容提重兵调守京畿。

    当年,老临邛王慕容启,便是经朱崖关领精兵奔袭京城,助许知言登上帝位;而慕容氏也由此开始权倾朝野,满门富贵。

    蜀国国主萧寻闻吴帝病重,屡次遣使前来吴都,奉上名医良药;四月初,原驻守于蜀狄边境的蜀国大将朱墨提重兵转驻于吴蜀边境;四月廿八,萧寻遣太子萧以靖亲往探病。

    不论以往有多少的恩怨,吴太子许思颜是夏欢颜的骨肉,太子妃木槿更是蜀国公主。

    萧寻无疑用行动在警告那些妄图有所动作的权臣,蜀国会力保太子登基,不惜重兵压境。

    在这种状况下,便是慕容氏掌握再大权势、再多兵马,也不可能重演十八年前之事。

    不论慕容氏原先是怎样的打算,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许思颜会顺利继位的事实。

    从今往后,大吴朝堂说一不二的年轻帝王,只会是许思颜。

    顺者昌,逆者亡。

    =======================================

    嗯,五哥来了。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三)

    即便慕容雪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慕容氏会继续坐大,还是会被设法打压,端的只看许思颜的态度。

    木槿想及此,叹道:“思颜其实挺有决断,只是有时候太重情义,容易心软。”

    明姑姑道:“何止心软呢,耳朵根子也软!当日若不是听信了姓沈的那个贱人的话,对公主动了手,公主那孩子,都快出世了吧?若是能生下来,大行皇帝看着皇孙心情愉悦,大约便不至于走得这么早了。禾”

    木槿便不吱声。

    青桦等因她好端端失去了一个孩子,曾经商议过几次,想取沈南霜性命报仇。但沈南霜自那日后再也没有回过太子府,只在纪家住着妲。

    以木槿身边那些人的实力,若真要设计杀沈南霜并不难。

    木槿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想起那日她是怎样刻意激怒自己,引得许思颜对她动手,也的确暗存杀机。

    但沈南霜依然是许思颜所倚重的纪叔明的义女,又与许思颜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真杀了她恐怕纪叔明面上不好看,还会惹得许思颜不悦。到时夫妻再起争执还是小事,惊扰了病榻上的许思颜便大大糟糕了。故而还容沈南霜在纪府好端端住着,至今未曾和她计较。

    何况,木槿一向认为,被人打了一巴掌,可以选择打回去,也可以选择大度原谅。

    原谅,不等于遗忘。

    你在阳光里笑得开怀,便有人不得不在你的阴影里瑟缩。那将是你所给予的最凶猛的还击。

    至于指使沈南霜陷害木槿的人,在木槿小产后根本不用查了。

    因为孟绯期失踪了。

    把太子府搅得乱成一锅粥后,他便离宫而去,踪影全无,无疑是怕吴帝父子追究皇嗣之事不会放过他。

    算来也只有他的身手,可以悄无声息地跑去指点沈南霜若干事而不被人察觉。

    能把吴蜀两国皇室都搅得天翻地覆,恨他入骨,也算能耐了。

    明姑姑提到那没了的皇孙便懊恼,叹道:“也怪我,当日觉出不对,该立刻提醒公主才对,也不至于闹成那样。若不是那次小产身体受损,公主也不至于至今都没能再怀上吧?”

    木槿苦笑,“近几个月侍奉父皇还恐不周到,若有孕在身岂不更麻烦?算来还是怀不上更好……”

    正说着时,眼前蓦地一暗,阳光已被颀长的身影挡住。

    木槿抬头,已见许思颜立于身前。

    背着阳光,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向来黑亮的眼眸倒也隐约闪过光芒,却似有一线冷冽,一线恼怒。

    “思颜?”

    木槿站起身时,许思颜已经携过她的手,掌心与她密密相贴,低低问道:“等很久了?”

    木槿摇头,“和明姑姑坐着说说话,倒也没觉得多久。”

    细看许思颜神色,虽微有不豫,倒也不见恼意,仿若刚才那瞬间的冷冽与恼怒只是她的幻觉。

    他抚了抚她清瘦苍白的面庞,轻声道:“下面只怕还会劳碌好一阵子,我该让你趁这会儿进些饮食才对。”

    明姑姑忙道:“早吩咐他们在偏殿备了血燕银耳羹,呆会儿都用一些吧!大行皇帝在天有灵,必也不忍见到皇上、公主哀伤成这样。”

    他们倒不曾绝食,但委实悲痛至极,这两日亦是饮食俱废。

    尤其木槿,伴在许知言灵柩前,想着往昔宁静平和相伴于武英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早已哀痛逾卒,加上第一日小殓,第二日大殓,然后将梓宫移至长秋殿供百官吊唁,内外不知多少的繁杂事务,忙得水都不曾好好喝一口,方才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许思颜转头盯向明姑姑。

    明姑姑心头一跳,顿觉出他眉宇间的愠怒。

    正不明所以时,许思颜淡淡道:“明姑姑,木槿在蜀国是公主,但在吴国是太子妃,下面更是皇后。从此便记得你眼前之人是大吴皇后,公主这个称呼从此就收起来吧!”

    明姑姑忙应道:“是,皇上。”

    背上却已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珠。

    木槿入吴近四年,倒有三年被冷落空闺,与在蜀国做公主时无异,故而她从蜀国的近侍都只以公主相

    称。去年二人终于圆房,但私下依然只称木槿为公主。明姑姑唤顺了口,方才当着许思颜的面,不慎又呼作公主,又与皇上二字并提,的确不妥当。

    木槿瞅他一眼,说道:“方才应了母后多少事?这会儿心里不舒服,拿我的人撒气?”

    许思颜愠道:“连你都是我的人,何况他们?这都预备入主中宫了,还一口一个公主,把堂堂皇后之位当成凤仪院的楠木交椅,爱坐就坐,不爱坐可以瞄都不瞄一眼哪?”

    木槿怔了怔,“才多大的事儿,说一声就完了。眼看着皇上不是拿我的人撒气,是拿我撒气了?”

    说着,她便要甩开许思颜的手。

    许思颜忙握紧了,说道:“不拿你撒气。”

    木槿便默不作声,跟着他往长秋殿方向行去,心头却兀自在猜测,方才到底是哪句话惹到了他。

    许思颜外刚内柔,性情恰与她相反,何况又比她大了五岁,寻常相处向来容让的时候多,便是慕容雪之事令他不快,也不至于迁怒于她。

    走了片刻,许思颜才道:“我已应了母后,加封临邛王为太傅,赦慕容继棠无罪,继续以其为广平侯世子、并授官武卫中郎将。若他在北疆建功立业,另行擢迁。”

    ===========================================

    阅读愉快!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四)

    “于是母后用膳了?”

    “用了。”许思颜听得她话语中微带嘲讽,心下明白,叹道,“父皇驾崩,其实她跟咱们一样难受。她的伤心半点不假。我们尚能彼此支撑扶持,她身边又剩了谁?她虽有些自己的盘算,但待我向来不薄。只要慕容氏那些人不做得太过分,她便是我们应该时时处处敬重的皇太后。”

    木槿点头,“皇上所言有理。横竖那太傅呀,世子呀,不过是些虚衔而已。只要她肯借坡下驴,先应了她又何妨!妲”

    太后悲痛欲绝,一两日不吃不喝那是帝后情深难舍,任谁都无法指责一星半点;但真饿出个什么来,便是新帝不孝,难免惹人诟病了禾。

    许思颜刚刚继位,焉能留个把柄让人指点评说?

    故而安抚住慕容雪才是第一要务。

    许思颜明知慕容氏纵容不得,还是应下这些要求,除了母子之情,自然也有这些考虑。但他听得木槿一语道破,又禁不住瞪她一眼,“瞧你这张嘴儿刻薄的!我跟你说,再怎么不喜欢她,她究竟是母后,不许过分了!”

    木槿道:“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有一刀,还三刀。

    许思颜心中替她补全了后半句。

    或许因为夏欢颜的原因,入吴近四年,木槿向来和慕容雪不亲。

    去年木槿小产,慕容雪不顾她身子,笑里藏刀逼其交权,更让木槿心生嫌隙。

    许知言病重后,二人时常见面,话语间明里暗里的交锋已不只一次。方才慕容雪将一碗清粥尽数倾于木槿身上,未必不是刻意报复。

    许思颜明知自自己这小妻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再不知是喜是愁。

    眼见快到长秋殿,那边有太监急急前来禀道:“回皇上,蜀国太子萧以靖前来致祭!”

    木槿不觉眼睛一亮,急奔上前要细问时,许思颜猛地将她扯住,强拉至身后,才道:“传萧以靖涵元殿见驾!”

    “是!”

    太监转身离去。

    木槿兀自目光闪闪,看着他前行的方向,问道:“五哥过来致祭,为何不直接引他至长秋殿?”

    许思颜道:“长秋殿正忙乱,多有不便。我头一次见这内兄,倒要先叙会儿话,顺便问问蜀国那边境况。这内兄是萧寻一手教导出的继承人,必定与众不同。”

    木槿道:“那我先随你去涵元殿吧!”

    许思颜低头瞧她,眸光幽幽暗暗,半晌才道:“看你白得跟鬼似的,眼睛又肿着,怎么见人?不如先去吃点东西,拿热手巾把眼周敷一敷,好些再见他吧!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亏待了他妹妹。”

    木槿迟疑片刻,才道:“好!”

    遂与明姑姑先行前往长秋殿。

    许思颜立在原处负手瞧她,却见她走出几步便不由自主般放缓了脚步,抬眸凝望向涵元殿方向。

    日光下,她近日苍白清减的面容敷了层浅金的光,又仿佛浮上了淡淡的绯。

    许思颜不由捏紧了拳,才低低吩咐稍远处跟着的随侍,“摆驾涵元殿!”

    ------------小圆脸不许爱别人------------

    昭和宫里,桑夏姑姑正侍奉慕容雪用膳。

    慕容雪拿银匙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曾经明丽的双眸依然深陷眼眶,乌洞洞的令人心惊。

    桑夏垂泪道:“娘娘早该想开些,新皇禀性忠厚,即便不是亲生,想来也不会亏待娘娘,何苦为难自己?”

    慕容雪忽“咯”地一笑,嘶哑而森冷,“为难自己?我怎会为难自己?桑夏,你当我真的是想死么?”

    桑夏愕然。

    慕容雪狠狠地吞咽着,那糯软的清粥艰难地冲破喉嗓间翻涌的气团,慢慢滑入腹中时,带着被拉伸般的酸疼。

    还有泪吗?

    当然……没有了。

    便是有,从此也只有自己狠狠咽下。

    若再为他流一滴泪,旁人怎么看她不知,但她第一个瞧不起自己。

    她惨然

    笑道:“我当然不会想死。死了又如何?生前可以相敬如宾,死后只怕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了吧?他心爱的欢颜早在那里等他了,还不早早过去相亲相爱,哪里还会顾得上再看我一眼?”

    桑夏道:“那娘娘便好好活着。皇上年轻,下边需要娘娘指点的地方多着呢!便是不喜欢新皇后也没事,娘娘从此是太后,皇上嫡母,怎么着也压她一头,她有不好的亦可慢慢教训她。”

    慕容雪道:“我也懒得教训谁……只是我终究不甘心,不甘心我这一辈子……”

    她不由看向宫外,看向长秋殿的方向。

    因虚弱不堪,她终究无法在那边守灵,可眼前来来回回,都是那人翩然交错的身影。

    或是素衣公子,温雅病弱,笑意微微,或一代帝王,雍容沉静,眸光清寂。

    来来回回,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她的目光,她的心神。

    她的眼睛里永远有着他,而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

    再怎么端庄雍容,她在他面前总是那样狼狈不堪。

    她是他的妻子,又似乎从不是她的妻子;她是他的皇后,可似乎从没好好当过他的皇后。

    他隐忍地看着她培植心腹势力,提拔娘家亲友,极少指责,更不会斥骂。

    他只是用来霜雪般的眼神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然后愈发谨慎地教导爱子为君之道,同时设法压制慕容家势力的无限制扩展。

    ==========================================

尘情湮,六宫缟素隔世念(五)

    一切都那么无声无息。

    原来就有的隔阂便在这无声无息里越来越深。

    彼此雍容温和的微笑,如面具般牢牢吸附于他们的面容,再看不到一丝真心妲。

    她含辛茹苦替他养大了儿子,而他必定早早等候着儿子长大,长大后好告诉他,她不是他生母禾。

    最终连她养大的孩子也和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生分。

    从锦王妃,到皇后,再到皇太后。

    就这么一辈子,荣华富贵,万民景仰。

    她一直想要的那个杏花飞舞里沉默独坐的盲眼公子,却仿佛从未得到。

    一辈子,想要的终是没有得到。

    甜糯的清粥愈发咽之不下。

    她自嘲地大笑,但那自觉再也不会落下的泪水,却成串成串地自眼角滚落,伴着呻吟般的呜咽。

    “我不甘心,不甘心呵……”

    ------------机关算尽太聪明---------------

    涵元殿大太监王达亲自将萧以靖引至螭蚊包金的高高门槛前,陪笑道:“太子,皇上在里边候着呢!”

    皇上自然是新皇,是他妹妹木槿的夫婿。

    萧以靖一身素服,眸光微暗,缓缓踏入涵元殿。

    他本是奉国主之命前来探病,可未至吴都,便听闻吴帝已然驾崩,探病便成了致祭。

    早闻得大行皇帝停灵于长秋殿,而涵元殿是寻常处置政务之所。若是寻常人家,亡者为大,当是叩拜致祭后方才与主家见礼叙话。但许思颜既已继位,先叩新皇以明君臣,亦合礼数。

    殿外阳光炙烈,乍入阴凉的殿内,萧以靖微微眯眼,才看清御案后那位与他年纪相若的年轻帝王。

    他身着粗麻所缝的衰服,束了苴麻腰绖,麻布所制的冠帽上扣着一圈三寸宽的双绞首绖,绳缨垂于两侧,正是一身重孝。

    这身装束与寻常王公大臣所服重孝并无差别,但他容颜洁若粹玉,轮廓英秀倜傥,眉眼更是俊美夺目,黑眸转动之际,宛如有明珠般的璀璨光华闪动。

    这双眼睛分明像极了蜀后夏欢颜,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

    即便淡淡横睨,即便懒懒含笑,都自有一种远超群侪的高华端肃。

    如今他正端坐着望向缓步而入的萧以靖,沉凝中已有属于帝王的那种英睿威凛之气无声溢出。

    待他独掌天下,谈笑间翻云覆雨,想来那身威霸之气更该如刀锋般凌锐逼人。

    萧以靖不过略略一顿,便已循礼下拜。

    “臣,蜀国太子萧以靖,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臣礼相见,一言一行,一举一止,无可挑剔。

    许思颜静静地看他行礼毕,才温和道:“内兄平身。赐坐!”

    萧以靖谢了恩,这才在旁静静坐了。

    许思颜打量着他。

    英俊,挺拔,沉敛,尊贵,疏冷,静默,却又毫无失礼之处让人指摘。

    这是木槿挂念了近四年的男子。

    不错,近四年。

    成亲三年,她于他依然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于她也没好到哪里去。第四年,他们已是夫妻。她还是会在梦里思念她的青梅,却绝口不提她的五哥。

    即便他有时刻意问起蜀宫之事,她会提父皇,会提母后,会提满地乱爬的蝎子和窗外盛开的木槿花,却绝不提她的五哥。

    却在方才听说萧以靖入宫的消息后,眸光蓦然闪亮。

    而许思颜终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内兄,我们是不是见过?”

    萧以靖眸光微闪,“臣曾到过江北,但当时形势混乱,臣怕有所误会,遂缘铿一面。”

    许思颜道:“内兄多虑了!吴蜀本一家,何况又有令妹在,怎会有所误会?”

    那日因江北之事夜审沈南霜,最终导致木槿小产之事,木槿身边那些蜀国随侍看得清清楚楚,萧以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他迎上许思颜审视的目光,缓缓道:“既然皇上不将臣当外人,那便请恕臣直言。”

    “内兄请讲。”

    “皇上当时狼狈,不宜见臣;木槿妹妹当时更狼狈,臣想不出全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妹妹怎会被糟.践成那样,臣心中有怒,也不想见皇上!”

    “……”许思颜不由地吸了口气,俊颜浮上一层绯红,“果然……直言得很!”

    便是此刻听来,即便对着身份地位迥异从前的新皇,萧以靖的话语间依然萦着一丝隐约的怒意。

    但短短话语间,他已将许思颜的猜疑撇得一干二净。

    他到的时候许思颜还处于失常状态,而木槿已经被欺.凌得不成模样。

    她的狼狈与许思颜有关,才让他这个内兄恼怒不已,甚至对妹夫心生不满。

    若撇开君臣之礼不谈,只论亲戚和手足之情,他避而不见也是情理之中。

    萧以靖因他提起木槿,不由问道:“木槿妹妹何在?听闻她与大行皇帝情逾父女,想必伤心得很。”

    许思颜点头,“这些日子皇后衣不解带侍奉父皇,又哭了这两日,委实支持不住,朕便让皇后休息去了。”

    “皇后”二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在呼应萧以靖沉着话语间带着些柔意的“木槿妹妹”,竟听得萧以靖眉目一凝,连呼吸都似顿了顿。

    许思颜已立起身来,道:“内兄,朕陪你去长秋殿吧!”

    “是!”

    二人遂出了涵元殿,一起行向长秋殿。

    许思颜固然至尊至贵,萧以靖亦将是一国之主,见二人且行且说,随侍们都已自觉地拉开一定距离,避免听见他们交谈。

    王达跪送他们离去,转身唤来身边一个伶俐小太监,附耳吩咐几句。那小太监便一溜烟地飞跑开去。

    许思颜正问向萧以靖,“听闻年前内兄喜得贵子,可惜隔得远,未能亲去致贺。”

    萧以靖如夜黑眸便有暖色闪过,唇角微微一弯,说道:“先帝和皇上所赐贺仪,臣都已收到。那些礼物委实太贵重,生生折杀了他小小孩儿家。”

    “内兄客气了。都是些小玩意儿,留给他把玩或日后赏人都可。”许思颜默算时日,“已经七个月大了吧?”

    萧以靖道:“是。爱哭也爱笑,很是活泼。”

    他顿了顿,“母后最喜小孩,可惜竟没能见到他。”

    许思颜明知他指的是自己生母夏欢颜,亦是心下黯然。

    他低叹道:“是我不孝……竟不能亲自送她回去。”

    他待萧以靖虽客气,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以“我”自称。

    萧以靖也不觉温和了声音,“母后走得还算安详。最后那几年,父皇带她游遍了她想游赏的山水,又见皇上英武睿智,心里大约还是欣慰的。”

    许思颜问:“还未发丧么?”

    萧以靖摇头,“父皇说,一切依母后的心愿来。”

    许思颜叹道:“母后只是怕我父皇听闻她病逝会影响身体,才吩咐秘不发丧。其实父皇早已知晓,该早日让她入土为安才是。”

    萧以靖道:“虽如此说,父皇后来听闻先帝有恙,还是吩咐将母后之事押后,唯恐动静大了,先帝听闻难以安心养病。”

    许思颜向来不喜那位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带走的蜀国国主,但母亲临终前他见到萧寻,才恍然觉出也许母亲是对的。

    只有萧寻那样潇洒随性之人,才能给她一片宁静天空,让她至死都有着澄澈如泉水般的洁净心境。

    而这吴国,这吴宫,一直有玲珑并强势的慕容雪在,除非像木槿这般同样玲珑并强势的女子,大约很难安然度日吧?

    更别说随心所欲、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了……

    许思颜忽然间有些庆幸。

    庆幸木槿不呆不木,聪敏机变,只要他抓紧她,他们必能长长久久走下去,无惧风雨,不畏孤单。

    =========================================

    姐妹们中秋快乐!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一)

    木槿在长秋殿的偏殿喝了一碗银耳羹,要了润喉的梨膏糖含于口中,才令人取了热热的湿手巾敷在脸上,静静卧在榻上休息,却吩咐道:“若听闻蜀太子来,即刻报我。”

    萧以靖见过新帝,必会前来祭奠大行皇帝。他身份特殊,远非寻常人可比,来时必有礼官通禀相迎禾。

    她只盼自己休息片刻,再见他时不致太过憔悴。

    算来两人这四年也只去年在江北匆匆一见,还是在那等不堪的情境下……

    眼前又是梅林里追逐奔闹的少男少女,与江北他决然离去的身影交错,她的指尖不由地微微发冷。

    “五哥……妲”

    她低不可闻地叹息,只觉敷在眼睛上渐凉的湿手巾又热了一热。

    她匆忙地摁净那团湿热,递给秋水替她重换一块。

    这时,有小太监匆匆行至,悄悄向明姑姑说了几句。

    明姑姑怔了怔,才走过来俯身向她低低道:“公主,雍王要见你。”

    木槿不觉抬头,“有事?”

    明姑姑道:“应该有急事吧?那小太监正是这几日侍奉在他身边的。”

    雍王许从悦本就不喜呆在江北,这一年来连连有事,拖到今年正月底才回的上雍。没两个月又听闻吴帝病重,他遂依许思颜的吩咐安排好府兵,又返回了京城。

    他本是帝后亲近之人,又和许思颜夫妻要好,如今同样守灵于长秋殿,不时便能见面,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随时都能交谈,本没必要避着人来请。

    木槿沉吟片刻,便向那小太监道:“前面带路。”

    小太监应了,木槿便只带了明姑姑一人,随他前行。

    ----------寂月皎皎红袖添香首发-------------

    许从悦果然就在长秋殿后面不远处的一处紫藤花廊下等着。

    翠羽般的碧叶下,紫藤花密密张于头顶,花瀑般艳丽夺目。

    而花下男子虽重孝在身,一张面容同样俊美到艳丽,生生地压倒了满目繁花。

    他显然有些不安,正搓着手在花廊下踱着。忽抬眼见木槿过来,他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皇后来了!”

    皇后……

    木槿觉得自己对这个称呼还不是很适应。

    她怪异地看他两眼,见左右无人,遂径直问道:“黑桃花,有事?”

    许从悦被她毫无顾忌地唤出她这独一无二的昵称,那丝勉强的笑意便僵住,低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双桃花水眸却柔和瞧向她,——若非木槿见惯他这模样,非要误会他怎样的风流多情,才会这般情意绵绵睨向自己。

    而他只是沉吟着问道:“刚你与太后起争执了?”

    木槿一懵,“我可不疯了,这时候与她起争执!”

    本朝历来讲究以孝治天下。如今先帝尚停灵于宫中,她做儿媳的先去忤逆了婆婆,传出去那些大臣不知该怎样犯言直谏,各种指责。她还打不打算安生过日子呢!

    许从悦便挠头,“没有么……”

    想想刚从昭和宫出来未久,木槿又不由纳闷,“自然没有。你从哪里听说的?”

    许从悦道:“那兴许是宫人误会了。方才我遣人去昭和宫问太后状况,听说你激怒了太后,被泼了一身粥,狼狈逃出来了……”

    木槿淡淡道:“太后伤心过甚,一时失态罢了。”

    许从悦便皱眉,“到底得好好说说他们,有事没事传出这些话来,终究对你不好。”

    木槿无所谓,“若不曾传出这些话来,也会有别的事。不妨,无非见招拆招罢了!”

    许从悦听得心头微悸。低眸瞧她时,因着近月的劳累悲伤,她清瘦了许多,此刻看来很是憔悴。但她双眸愈发地大而亮,似阳光下的两泓清泉,明澈澄净,却纤毫毕现地映着外界的一人一物。

    此刻,那双灵动得令人魄动神驰的眼眸正奇怪地凝望着他。

    她问:“急着喊我出来,就为这事儿?”

    许从悦便无奈,“那边人多,我不方便细说。你觉得小事么?我怎么听着捏把冷汗,头都疼了起来

    ?”

    木槿啼笑皆非,“这有什么好头疼的?太后不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我也从不喜欢她,便是日后传出我与她闹出什么来,大约也不足为奇。”

    许从悦叹道:“你倒是想得开!可不论是皇上,还是我,都不愿看到你和太后闹出什么来。”

    他自童年被带入宫中,和许思颜一起在宫中长大,虽不敢称与慕容雪情同母子,但情谊深厚那是必然的。木槿与他相识不到一年,但几番际遇,也可称得生死之交。许从悦重情重义,她们若起了争执,许思颜固然头疼,他也未必好过。

    木槿明知此理,遂道:“她是长辈,是母后,招惹了她,我还得背负个不孝的恶名,哪会主动闹她?若她肯敬我一尺,我萧木槿必敬她一丈,把她供起来孝顺也不妨。但我瞧着没那么容易。今儿把粥泼在我身上,谁知下回会不会换成别的什么往我脸上泼?”

    许从悦忙道:“你多虑了,太后性情甚是和顺,哪会做出这等事来?”

    一旁的明姑姑哼了一声,不声不响走到稍远的地方去了。

    显然是听着不以为然,懒得听下去,只碍于许从悦身份,不好当面驳斥而已。

    许从悦一张如花俊颜,倏地绯红如霞。

    木槿安慰道:“嗯,黑桃花你说的有理。太后心胸宽广,贤良和顺,哪里会往我脸上泼东西?原是我想错了。”

    ===========================================

    阅读愉快!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二)

    许从悦还未及转过笑脸来,便听木槿继续道:“太后决计不会明着与我为难,而且改天必会为今日之事和我赔礼。那时起我便得好好当心了,她笑嘻嘻的时候,多半背后已经一刀子捅过来了!”

    “……禾”

    许从悦现在便开始有些心惊胆战了。

    他虽这般劝着木槿,但毕竟在宫内外待了这许多年,他怎会对慕容雪的手段毫不知情?

    看不见的刀子,原是最可怕的妲。

    他说不清自己在为慕容雪担心,还是为这位年轻的皇后担心,只是忽然间便有种抱头逃窜的冲动。

    但他终究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木槿的手,低声道:“莫怕,真有刀子捅你时,我帮你挡着!”

    指掌间有温柔的触觉,感觉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却绝无轻薄之意。

    木槿便没来由地眼底一阵潮湿,连这些日子哭得枯瘠的心头都似被一道清泉徐徐润过。她弯了弯唇角,轻笑道:“怎么?后悔当日劫了我,看我如今当了皇后,怕我报复,赶紧儿过来表忠心了?”

    许从悦“噗”地一笑,很夸张地向她躬身一礼,“是啊,从前微臣多有得罪,还望皇后娘娘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木槿咳了一声,亦趾高气昂地负了手,粗着嗓子说道:“既然雍王诚心悔改,本宫自然也得给个面子。若你拿三斤亲手焙制的葵瓜子来,我便大人大量,原谅雍王殿下!”

    许从悦扶额,“我亲手焙制的葵瓜子……”

    作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近支皇亲,他这辈子连厨房的门往哪边开的大约都不知道,更别说煮饭烹调了。至于葵瓜子,难道不是向日葵的花盘里剥出来晒干就能吃的么……

    木槿见他那傻眼样儿,不觉失笑,拍拍他的手道:“你放心了,黑桃花。我知道你处在太后和我之间为难。不仅你,思颜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便是冲着你们,能忍的我也忍了,凡事让着她就是。”

    许从悦眸光便更见明亮,在阳光下灼灼地映着她这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笑容。

    木槿记挂着萧以靖只怕快要到长秋殿了,正欲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时,忽听明姑姑咳了一声。

    二人情知有异,忙端正了神色,略略分开些距离,才转头看去。

    却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抬眼瞧见木槿,才似松了口气,急行礼道:“拜见娘娘、雍王殿下!”

    明姑姑已认出是长秋殿常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监吕纬,忙问:“什么事?”

    吕纬道:“皇上邀了蜀太子在流香小榭喝茶,请娘娘这便过去。”

    木槿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从悦眸光一闪,已笑道:“这边便就靠近长秋殿,虽偏僻了些,也时常有人来往。何况这宫里,还有事瞒得过皇上?”

    吕纬干干一笑,“方才蜀太子致祭时,皇上问起娘娘,就有人回禀说,看到娘娘在这边了!”

    木槿忙道:“蜀太子已经祭奠过大行皇帝了?”

    吕纬道:“是!皇上亲自陪着的,祭完并未耽搁,径往太掖湖那边去了!”

    他觑向木槿,笑容里有三分谄媚,低低提醒道:“因有人说,娘娘正和雍王殿下紫藤花下说说笑笑,皇上看来……有些不高兴。”

    听得这话,木槿便知有人刻意挑拨,叹息着看向许从悦,“从今后,大约很难消停了吧?”

    许从悦亦觉尴尬,忙道:“那你快些去吧!回头我会和皇上解释。”

    许思颜视许从悦如嫡亲兄弟无异,许从悦若为缓和太后与皇后矛盾约出木槿说话,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过,这一两年间许思颜醋性见长,眼见连萧以靖来了,木槿都能跑开和许从悦单独相见,一时醋迷心窍,也就难免心中不悦了。

    一想起萧以靖,木槿心头又砰砰跳得激烈,忙深吸了口气,急急道:“好,我走了。”

    她遽然转身,带了明姑姑跟着吕纬匆匆离去。

    相比许从悦,萧以靖更是横亘于她和许思颜之间的一根刺。即便顶着兄妹的名分,为了避开嫌疑,日后都不可能有多少机会相见。

    如果她未来的岁月注定会这样富贵尊荣却不

    得不步步为营地走下去,那么,他们很可能见一面,便少一面。

    她不想如夏欢颜和许知言一样,一朝分离,便海角天涯,天各一方,至死都没能再好好见上一面,更没能说上一句话……

    读了多少年的老庄,她深知得失随天,顺逆从容,才能心地通透,潇洒自如。

    但世间之事无一不是说易行难。

    总有一段年华,是时光滑过岁月无法抚平的情殇;总有一个人,是日渐沧桑的生命里抹除不掉的隐伤。

    ----------算不算是爱呢?我也不知道-----------

    许从悦看她拐过一道弯,不见了踪影,尚有些恍惚。

    紫藤花累累地垂挂,明明很寻常的花朵因积作了一场盛大的花事而明媚动人。

    更明媚动人的,是眼前依然飘忽着的伊人的倩影。

    她是紫藤花海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她也是他生命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而他在她心里呢?是偶尔遇到却懒得折下的一枝黑桃花。

    他抬手,肌肤上宛然有她触碰过的体温。

    微暖,如细细的绒羽,一下一下轻挠于心口。

    艳丽的面容便泛出极苦涩的笑。

    他侧头招呼远远避开的自己的随侍小太监,“走吧,回长秋殿。”

    这时,他才回过魂来,感觉有些不对。

    “咦,皇上搞什么鬼?不是不想让木槿见萧以靖,才叫我约出木槿拖住她?怎么自己又喊她过去了?”

    ========================================

    阅读愉快!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三)

    流香小榭依太掖湖而建,每逢夏日,许知言最爱带木槿在这边用膳憩息,为的是临湖凉爽,又可临风赏荷。

    如今许知言已逝,再无人携着她缓步而来,下一局棋,品一壶茶,为她预备多多的美食,盼她早日为皇家诞下麟儿禾。

    走到小榭前,木槿依稀又似听到父皇温和的低语,不由顿下脚细细倾听,却只听到清风吹动檐马,清脆的丁铃声仿若萦着寂寞和凄凉。

    廊前悬着的素白纱灯无声摇曳,更觉门庭冷落,万籁俱寂。

    木槿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连忙忍了,哑声问道:“皇上呢?妲”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行礼,“和蜀太子在里边用茶呢!”

    木槿掌心捏出汗意来,尽力调匀了呼吸,却不由地加快脚步奔了进去。

    一踏入门槛,便觉屋内熏得极香。

    她哭了两日,本已鼻塞气哽,此刻都能觉出那往日熟悉的龙脑香和檀香因太过浓郁而有些刺鼻,忙道:“把窗扇开一开。这临池的屋子,借点天然荷风的清香便罢了,谁让熏这些了?”

    小宫女惶恐,“姐姐们都在长秋殿帮忙,榭中好几日没收拾,奴婢见有客来,才赶紧……”

    木槿懒得理她,顾自踏往里间。

    明姑姑却皱眉低训那小宫女:“这是哪个姑姑教出来的丫头?娘娘的吩咐,也有那么多的话?”

    木槿已行至里边,却觉那香气愈浓,扑得她一阵眩晕。

    而定睛看时,屋内空空如也,哪来的人影?

    她心知不妙,连忙屏了呼吸转头看时,正见那小宫女抬手劈于明姑姑后背,明姑姑一歪身已倒了下去。

    “明姑姑!”

    木槿大惊,扬手便两枚钢针飞向那小宫女。

    小宫女分明是个高手,居然闪身避开一枚,另一枚却迅捷扎入她肩头。

    木槿还要上前擒她时,那眩晕感已愈发剧烈,连手足都开始无力,这才恍然大悟。

    熏香中有毒,且气味应该与龙脑香或檀香类似。木槿懂得些医术,对于香的辨识度很强,但这两种香是许知言生前最爱用的香,她早就闻惯了,心里便没那么防备。

    何况,若说这世间还有人可以影响到木槿心智判断的话,萧以靖无疑可以算上一个。

    她到底疏忽了,居然着了人家的道!

    将手探往腰间荷包试图去寻解药时,却摸了个空。

    一身斩衰丧服,循礼根本不能戴那些佩饰珠钗,又哪来的荷包,哪来的解药?

    “好算计!”

    她咬牙切齿,狠狠一脚踹上那小宫女,正待冲出去时,吕纬已经出现在眼前。

    再没有半分原来的谄媚和恭敬,他持着一柄利匕,沉着脸向她刺来。

    木槿再次被逼入那迷.毒浓郁的内室,连忙将手探向腰绖内,要去拔她的软剑时,腰后又被人踹了一记,而那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再也无可抵挡,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知觉。

    --------------又见阴谋------------------

    许从悦返回长秋殿时,萧以靖已经拜祭完毕,正被许思颜亲自送出。

    木槿的侍女秋水、如烟正不时探头向外张望着,模样有几分焦虑。

    她们自然知道木槿想见萧以靖,便是有急事,也不可能在外呆太长时间。可恶许思颜根本不想让萧以靖待在长秋殿等候,很快便令礼官引他出宫,——若出了宫,再想入宫与木槿见面,有掌握绝对权势的新帝阻拦,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而许从悦见状已然心惊,连忙奔过去,问道:“皇上,你不是去流香小榭了吗?”

    许思颜见许从悦这么快返回,抬眼又未见木槿,不由挑眉,“流香小榭?”

    许从悦一窒,“方才有内侍传皇上口谕,让皇后去流香小榭,说皇上和……萧太子在那边候着。”

    许思颜道:“没有……”

    忽见许从悦变了脸色,顿时心口一沉,“皇后去了?”

    许从悦忙道:“我这便带人去流香小榭

    。皇后身手不凡,人又机警,想来一时不至于有事。”

    许思颜不答,沉着脸大步奔向流香小榭,一路快速吩咐道:“传旨,封闭所有宫门,禁一切人等出入。即刻调禁卫军前去太掖湖,预备搜捕逆党!”

    逆党,自然不只一人。

    木槿并非那种娇滴滴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即便以武力而论,三五个寻常莽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只有让她祭剑的份儿。若想骗过她并设计她,绝不会只有一两人就能办到的。

    而且,这些人懂得攻心为上,并深知木槿弱点……

    若见的是其他人,或许她还会多多思量;可见的是萧以靖……

    许思颜说不清是惊是气还是怒,冷着眉眼克制着不去看萧以靖。

    萧以靖已静默无声地紧随在他身后。

    礼官奉旨送萧以靖出宫,但显然已经被这位尊贵的太子彻底无视了。

    “太子,太子……”

    他连唤数声,见萧以靖听而未闻,硬着头皮要拦到萧以靖跟前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猛地膝盖一疼,已经摔于地上。

    而萧以靖已带着随从走得远了。

    许从悦耳目敏锐,一眼便瞧出是随在萧以靖身后的那名侍卫出的手。度其力量和巧劲,其身手只怕不在孟绯期那个怪才之下。

    他低头向那礼官道:“算了,回头再送萧太子出宫吧!”

    ==========================================

    阅读愉快!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四)

    礼官便松了口气。

    若得雍王发话,便是事后依然会被问责,也不至于被责罚得太过严厉。

    而许从悦早已冷汗淋漓妲。

    若木槿真的出事,第一个被问责的,应该是他才对禾。

    竟眼睁睁看着皇后被人诱走了……

    流香小榭早已空无一人。

    门窗大敞着,尚有龙涎香和檀香沉郁的香味在空中缭绕。

    王达急寻附近宫人时,半晌才有两个粗使的宫女跑出来,战战兢兢伏地答道:“自大行皇帝生病,就没来过这边屋子,故而宫人大多被调去了别处。近日连余下的人都已传在长秋殿帮忙,只留了我们两个看屋子。因闲来无事,奴婢们方才在湖边绞水草,未曾留意这边。”

    王达恼道:“看屋子就看屋子,看到湖边绞水草去了?”

    虽然很勤快,但这回她们的小命只怕会因为这勤快莫名其妙丢了。

    许思颜手足发冷,只努力迫自己镇静下来,留心观察四周,遂立刻觉出了熏香的异样。

    “既然久不曾有人来,怎会突然熏香?”

    而且熏了极贵重的龙涎香……

    他正要走近香炉查看,忽闻萧以靖清清淡淡道:“木槿已经受伤了,或者中了毒……”

    转头看时,萧以靖正从窗棂边拔出一枚钢针,凝神看了一眼,说道:“以她的身手和出针的方位,不该只没入窗棂这么一点。”

    许思颜已揭开青铜博山香炉,以袖拂动残香轻嗅,顿觉微微眩晕,忙将其掷下,低喝道:“有毒!”

    萧以靖忙奔过来,以一方汗巾拈起残香,揉碎,细辨片刻,说道:“有龙涎香,但应该和了静髓香。静髓香是天下奇香之一,香味与檀香相似,用得好亦可治病救人。母后当年曾觅过静髓香和其他一些迷香回来研究,木槿那时尚幼,手快取了些玩耍,曾把自己迷晕过去,后来母后便不许她靠近那些药了。”

    他顿了顿,断言道:“她应该不认得这个香,但母后给她的清心药丸可以解去这迷毒。”

    许思颜立时明了他的言外之意,皱眉道:“重孝在身,她随身没带那些东西。不过她的软剑倒是从不离身。”

    木槿时常入宫伴驾,近月更是常常住于宫内。以她的尊贵骄矜,这皇宫和太子府都可算得她的地盘,尽可横着走路。便是与慕容雪有些不对盘,到底明面上还是婆媳相得,一团和气,又怎会防备那么多?

    萧以靖审视四周,如夜黑眸愈加深浓不见底,“静髓香药性太烈,她应该还没来得及拔剑。”

    许思颜垂头看着自己一身丧服,冷笑道:“这么迫不及待对朕的皇后动了手,这得对朕有多深的恨意呢!”

    萧以靖道:“也许,针对的不仅仅是皇上,也包括臣,包括吴蜀那么多年的交谊。”

    从古至今的任何新君,要想安然继位,都不能缺少强有力的背景支持。或母族强大,或权臣支持,或群臣襄辅,或自身磨砺已久,声望势力足够强大。

    许思颜是嘉文帝独子,继位名正言顺;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多方调动兵马以策万全。

    其中一路,便是蜀国囤于两国边境的数万精兵,以及蜀国那么多年国富民安后所积聚的强大国力。

    虽然与许知言父子关系非比寻常的夏欢颜红颜早逝,但有蜀公主木槿为皇后,若吴国有人胆敢威胁到许思颜的皇位,蜀国便绝不会袖手旁观。

    可偏偏就在蜀太子刚刚抵达皇宫致祭的当口,木槿出事了。

    当世两个最尊贵的男子相视片刻,许思颜缓缓道:“朕会找出皇后来,绝不饶恕任何想对她不利的人。不会饶恕任何一个!”

    他的话语吐字清晰而平淡,听不出丝毫怒意。但他紧握着拳,欣长的身段挺直如枪,清好俊秀的面容因突然蒙上的狠戾蓦地显然冷锐,属于帝王的强横骄霸之气,已自肆意张扬奔涌,令人心惊胆战。

    萧以靖静默如山岳川泽,黑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凝于许思颜面容。

    半晌,他俯身为礼,“臣萧以靖,愿以蜀国倾国之力,相助皇上、皇后平定山河、君临天下!”

    许思颜微微眯眼。

    萧以靖巍然不

    动。

    萧以靖尚是太子,但他居然敢说,以蜀国倾国之力相助……

    只是,助的不仅仅是皇上,更有皇后!

    外面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和铠甲鳞片交击的声响,应该是禁卫军入宫了。

    许从悦低声道:“皇上、萧太子,皇后失踪才不过片刻,根本来不及出宫。如今各处宫门关闭,想来皇后并不难找到。只是咱们动作得快,对方未必想把皇后带出宫去,但多半会伤害到皇后。”

    伤害……

    对于一位即将诏告天下,成为至尊至贵的皇后来说,这个词本该十分遥远。但这一刻,她似乎因这个词而忽然间变得如琉璃般脆弱易碎。

    仲夏的风吹到身上,似有阵阵的凉意。

    萧以靖的黑眸里有波澜涌动,又似浮动着深夜里幽冷浓郁的雾气。

    许思颜眸光冷沉,一言不发大步冲了出去。

    不知谁的杀机,在经久未散的龙涎香里森森地蔓延开来,连站在廊下的王达,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个圆圆脸儿端庄和气的小皇后,究竟被谁算计了去?

    ========================================

    阅读愉快!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五)

    模模糊糊间,木槿似听到些人声。

    她有武艺在身,本就比寻常人强悍,此刻略略恢复神智,第一便想起晕倒前与人动手的事。

    陷阱……

    全身依然软绵绵的,再无半分力道。她努力地深呼吸着,试图驱除那仿佛已浸入肺腑的迷香。手间积聚的些微力道,尽数凝于指甲,掐向自己的掌心,好用那疼意去刺激自己模糊的心智,尽快清醒过来妲。

    可眼皮依然沉重得像闩紧的门,连舌尖都僵了般无法转动,只有听觉还在,听得到那人声隐隐约约,时远时近。

    “……你什么都没必要知道。你选择不了你的结局,但你至少可以选择你家人的结局。”

    “是,是……可……可老奴实在是怕……怕呀!奴才不敢,不敢!”

    “可真是蠢笨如猪!莫非嫌她不够美?”

    “不……不是……”

    “这是太子妃!若一切顺利,新帝登基大典那日,正式的册后诏书亦会宣告天下!她本该是……母仪天下至尊至贵的皇后!”

    那人笑得嘎哑难听,像喉咙里塞着团破棉絮,辨不出真实的声线。他的手指粗砺,慢慢从木槿面颊向下滑过,滑过下颔、锁骨。久拿刀剑的厚茧触在她柔白的肌肤上,让她森森地起了一层粟粒,胃部一阵翻涌。

    随即,胸前衣带被猛力一扯,麻布衰服被整幅扯下。

    而那人的声音仿佛更哑了,“不仅尊贵,而且,好身段,好身段……”

    他的手指又扯向她的蔽体中衣……

    “哧啦——”

    衣帛碎裂的声音刺耳而惊心,木槿身上蓦地一凉……

    可恨她的指甲老是被许思颜设法剪得短短的,此时掐向血肉便不够疼痛,不够让她清醒,被人这般轻薄,身子振颤不已,却不能睁眼醒来,将这些恶徒刺上几十个血窟窿。

    但那恶毒之极的魔手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闻得他粗重地喘息一声,忽然发出低沉如兽般的嗥叫,猛地将木槿一巴掌打了开去。

    木槿的身子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岩石之上,棱角划过单薄的衣衫,扎在她肌肤上。

    疼得她一吸气,神智便又清爽了些,遂能吃力地睁开眼来。

    仿佛是一处不大的山洞,洞中有两人背光立着,看不清模样,却见其中一高大男子正伸手攥住另一个瘦男人的脖颈,阴沉喝道:“便宜你了!”

    他将一粒药丸之类的东西塞入那人口中,将他下颔猛地一嗑,看他喉结滚动,将那东西咽下,才将他猛地一送,推倒在地上,——正落于木槿身畔。

    那瘦男人便佝偻着背,坐于地上惊惧地往后退着。

    而那高大男子却逼向前,恶狠狠地盯着他,“便从没见过你这样没用的男人!”

    瘦男人哭丧着脸道:“你有用,你来!只需算在我头上,也没什么差别吧?”

    高大男子似被踩了痛脚,几乎跳了起来,狠狠踹了他一脚,随即又瞪向木槿,在她身上狠踢两脚,听得瘦男人喘息粗重,本来无神的鼠眼泛出野兽般的光芒,才冷冷一笑。

    “皇后?尊贵的皇后?”

    他仰天冷笑,尾音嘶冷如蛇信吞吐,“看你被最丑恶最下贱的***才睡了,还怎么尊贵,怎么骄傲,怎么目中无人!许思颜……这个绿帽子,他还戴定了!”

    但见黑袍飘拂,他像懒得再看一眼这瘦男人如野狗般***奔腾的丑恶模样,飞快退了出去。

    木槿迷毒未解,动弹不得,再生生受那人两脚,疼得差点晕过去。

    洞中极昏暗,但那高大男子靠近她时,她留心观察,已发现此人穿着寻常太监服饰,长着一副陌生且不引人注目的脸孔,但一双利如鹰隼的狠戾黑眸分明有几分眼熟。

    来不及细想这人到底是谁,那个原本怯懦胆小的瘦男人像狼一直喘息着,重重地扑了上来……

    那个高大男人喂他服的,分明是烈性媚药!

    这瘦猴般的丑恶男人,不仅肮脏丑恶,模样猥琐,且周身异味,令人作呕的恶臭险些将她熏得闭气。

    可这么个丑恶之极的男人,居然用他瘦如枯柴的手抱住了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挂

    在她身上的麻布衰服扯得裂作两半,丢到一边,又疯了般去撕扯她半敞的中衣。

    “混……混蛋……”

    木槿舌尖终于勉强能转动,却连骂人都含糊。

    她要去摸藏于中衣下的随身软剑,可手指却僵硬着,连挪动寸许都困难。

    那男人已扯开她中衣,干瘦的手摸上她肌肤,臭哄哄的嘴巴亦拱了上来……

    木槿再刚强,也禁不住迸出泪来。

    真被这样的人糟蹋了去,真不如死了算了。

    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片刻之前尚如影随形紧跟着自己的光华和荣耀,此刻远得像梦,想粉碎,只在一瞬间……

    她终于艰难地捏到了软剑剑柄,但觉出身上那男人伸向小衣的脏手,已不晓得自己积攒到拔剑的力量后,该是砍了他,还是刺向自己……

    大狼……

    五哥……

    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绝望地握紧剑柄时,忽听有人失声道:“小今!”

    身上那男人便如受重击,一头栽了下来,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木槿头上脸上。

    木槿再也忍不住,已经干呕出声。

    好在那男人即刻便被狠狠拎起丢到一边,眼前颀秀身影闪动,已有人将她迅捷抱起,声声唤道:“小今,小今!”

    =========================================

    小今,小今……阅读愉快!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682/ 第一时间欣赏君临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灵庆所写的《君临天下》为转载作品,君临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君临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君临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君临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君临天下介绍:
为争夺异能界最高霸权,邪帝与魔帝展开末日决斗,魔帝身死魂灭,邪帝误入大唐。面对无边的烽火,他选择金戈铁马;面对强横的门阀,他选择取士寒门。分裂的魔门,神秘的静斋。真情的豪杰,如云的美女。隋末烽火,群雄逐鹿,难知鹿死谁手。现代异能与玄幻武功的强烈碰撞,究竟孰强孰弱……君临天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君临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君临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