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顿开金锁
。那严鸿又摇头晃脑想了一阵,却变脸道:“不成李老大人,你这是欺我太甚,让我颜面何存?今rì我非带这徐海出城不可”
李文藻心道,这里不是běi jīng城,岂能由得你嚣张他也不多说,将手一挥:“弓箭手,火铳手准备若是倭寇要夺门而出,便与我乱箭齐发,火铳齐放,格杀勿论!”
严鸿惊叫道:“哎哟哟,李老大人,你这般无情,却不怕我爷爷爹爹怪罪?”
李文藻到此横下一条心,厉声道:“李某为天子守牧一方,只知道忠君保民,对那死有余辜的倭寇,绝不姑息!纵然严阁老亲自来此,也断不能容这倭寇逃走!”
严鸿却装出一副可怜相道:“既然如此,我只好且回客栈了”说罢,将手一摆,这二十余人的小队伍,就前队改后队,后队改前队,往客栈方向回奔
李文藻看着严鸿灰溜溜的离开,不禁手捻胡须,冷笑几声然而心中终究是疑惑,这厮闹这么一出,却想作甚?忽然又有一名衙役赶来,对李文藻嘀咕几句李文藻听罢,在马鞍子上重重一拍:“五个人分做了五路?好一个声东击西分瓣梅花之计!传令下去,全力堵截这几个人,夺了他们身上的东西,断不能让严小贼的奏折进京!”
原来,这衙役正是前来报告,说又发现客栈中五个人飞奔出了西门,之后分作五路,皆往西北方向而去李文藻这才知道,原来严鸿在这里和自己东拉西扯,只是分散他的注意力,其真正目的,却是要把另外五个人散出去
再联系到先前得知的消息,说胡宗宪的幕僚徐文长已经和严鸿汇合,李文藻瞬间便已确认,严鸿多半是知道这样子要把徐海带出绍兴去不容易,因此写了奏折,上交皇帝若是嘉靖皇爷点头,那徐海就算有十倍的罪孽,也能赦免了
本来,李文藻已经修了本章进京,诉说锦衣千户严鸿一无圣旨,二无公文,来本府yù强提倭寇徐海,乃至武力威逼山yīn县之事想来,这封奏折只要上去,朝中的同年周延周老都堂,必然会发动门生响应甚至一向龟缩不动的徐阶,见此情形,说不定也会发动
而朝中除了几大派系的力量外,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闲散清流卖直文官多的是他们一听说包庇倭寇之事,定然会苍蝇闻到血一样凑来,万炮齐轰到时候众口铄金,饶是陆炳严嵩户大人多,怕也难以招架只要他们顶不住压力,把严鸿调回京师,徐海也就任自己处置了
就算不能因此扳倒严鸿,断送徐海,至少事情闹大后,东南倭寇将成为朝堂关注的焦点以李文藻对胡宗宪的了解,这家伙心机不少,有时却缺乏最后一段的魄力真的被放到这风头浪尖上,他多半要怂这么一来,所谓开海禁,招降汪直等等事,也就成为画饼而他李文藻,则可以趁这段时间,继续扩充势力,寻求自家禾之王的梦想
然而,今天凌晨这事儿,却大不妙那严鸿固然是个纨绔膏粱,可徐文长的笔杆子,岂是易与的?若是让严鸿这本章进京,则必然会凭空添加无数变数再加上严嵩陆炳先一步得到消息,那么朝中就此事的争斗,主动权很可能就落到对方阵营去了
李文藻本来早安排了耳目在云来客栈中和街道附近,刺探消息却不料严鸿居然用了个先声东击西,再分瓣梅花之计这一来,李文藻留在城中准备应急的人力,顿时感觉捉襟见肘李文藻甚至咬牙切齿,暗自懊悔早知道严鸿这厮玩这一套,自个应该把平次那几个倭人带来,方才趁着严鸿带徐海在外面的当口,一举掩杀过去,将严鸿徐海全部砍死就算事后再杀平太等人灭口,把祸事全推到倭寇头上,却也不是不可cāo作
只是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没多久,严鸿一行人早已回了客栈而李文藻回到自家府衙后,过得一阵,却听外出追击的人来报,说严鸿派出的五个人出城分五路而行,这边一阵追赶,其中四路被迫回绍兴城内,现在已经回到客栈还有一人却是轻功不凡,已经往杭州方向去了,估计这会儿难以追上
李文藻气得胡须乱抖,双手捏紧空拳,沉思了好一阵子,这才镇定下来他低声道:“严家小儿,你既然如此胆大妄为,老夫却也留情不得了”
再说严鸿收兵回到客栈,与徐文长等人会合,便等待外面的消息至于那胡柏奇,自从昨rì上午回到客栈,竟然真个去与两位美人胡天胡帝,从昼到夜,通宵达旦,中间只出来草草吃了两顿饭,问了没他什么事,就又一头扎进温柔乡如今东方已白,胡三公子早已筋痞粳正在隆中高卧,鼾声如雷严鸿和徐文长知道他纨绔本sè,却也不去烦他
等到午时前后,四总旗便陆续回来原来他们出城之后,与梁如飞分作五路,各自奔走一路之上,四人果然遭到了不明身份的人马拦截眼见对方人数不少,四总旗光棍不吃眼前亏,依严鸿之令圈马而回那些人马虽然紧紧尾随,倒也真不敢冲到绍兴来杀人,只得放他们回来
看到四路总旗回来,严鸿又喜又忧喜的是,梁如飞未曾被堵截回来,或许已经脱出樊笼忧的,则怕是万一梁如飞更惨,遇到硬手,或是中了埋伏,出了闪失,连回都回不来了,那岂不是满盘皆输?
徐文长却是悠然自得,安慰严鸿道:“户侯,此事你却无须过虑梁壮士的武艺比这四位总旗都要高强得多,既然四总旗也不过是个遇敌而回的局面,梁壮士料来更是没什么大碍,多半可以顺利进京严公子无须要太过的”
严鸿知徐文长智谋见识均在自己之上,听他这么一说,方才放下心来,又道:“咱们这一封奏章上去,朝廷上必然是千重风波,却不知最后如何收超胜败怎样”
徐文长笑道:“户侯,你与其担忧朝廷上的胜败,倒不如担忧下,咱们目下的局面”
严鸿怪道:“这奏折已经送出去了,只要朝廷上得利,我们只要在此等候圣旨即可莫非身在绍兴府中,还能有什么危险?”
徐文长双眉微皱,说道:“此事可难说得很就说今早李文藻的布置,东门外弓箭手火铳手引而不发,还可以说是拦截倭寇可是西门外,他连锦衣卫的人都敢拦,连送奏折的人都敢截我看艾这位李知府已经有些肆无忌惮了而且,李文藻何许人也,咱们送奏折的事既然瞒不过他,那么他也必然会想到,朝廷上官司打下来,只怕他赢面不大这么一来,他就更容易铤而走险就算对于这客栈下手,也并非干不出来”
按照国朝体制,任何人都可以给皇帝上书打报告尽管这个“任何人”对于平头百姓仅仅是理论上的权力而已,但是从九品杂官开始,这个权力则是真真正正的受到保护了:给皇帝上的奏折,如果是不经自己上司转交,而是自己直呈天子的,那么任何人敢于拦截奏折,都可以论律问斩
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密折更能直达君前,连通政司都无权插手绍兴府的人敢拦截锦衣亲军,按律已经犯了死罪,只是想来李文藻并不是冲动莽撞之人,必然把首尾处理的干净,难以抓他的痛脚然而从这件事,已经可见其魄力和腕力接下来会动用什么手段,实在让人不敢放心
严鸿听徐文长一说,才知道并不是送出去奏折就能高枕无忧了他知此公智略过人,当下道:“不知徐老先生可否有什么妙计,化解这一番危局?”
徐文长道:“李知府经营绍兴多年,直如铜墙铁壁我们在此孤立无援,我也一时没什么计策可用只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字而已只是当前却是要做几件事,先把心腹之患消除了”
当下,徐文长便把几件事流水价的安排下去他自入胡宗宪幕中以来,出谋划策,胡宗宪无有不从,也养成了他乾纲独断的毛铂混忘却了他终究是个无官客卿,此地话事之人还是严鸿严鸿敬他的名声,更不与他计较,反而言听计从
于是徐文长先是找来了店东家,提出以纹银五百两之数,直接把店房买了过来并言明,自己走后,还将客栈还给东家,五百两纹银则无须退还
那店东即使有心不从,也要考虑严鸿身后代表的严阁老以及胡三少爷身后的胡总督再说,纹银五百两之价,在绍兴盘一个客栈,倒也并不是欺人太甚更何况严大少走后还要将客栈奉还因此,这位店东便点头认下,匆匆定了契约,拿了银票,带着伙计厨师帐房先生等人离去这样一来,李文藻原本于客栈内所留的眼线,便被全部拔除,也不怕那些人临时生变
第二百四十二章捉襟见肘
。接着,徐文长又令胡家的四名家将,出去大肆采购米粮蔬菜油盐肉食他们几个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单说是米粮,就足足购买了数十担之多而随着来扛米运菜的那些力夫,也有不少给留在了客栈内,并未再出来
这半天功夫下来,客栈内的粮食肉食等储备充足,支撑几个月不成问题同时,客栈内也有自己的水井,倒是不怕单纯的围困了另一方面,胡宗宪手下的标营兵士,扮作力夫也随着混进来数十人原本严鸿只带着二十余名锦衣校尉,虽然四总旗和严峰严复身手都不错,毕竟人数较少这些标营一加入进来,人数增加了一倍以上,可以动用的武力上大为加强z
同时徐文长又做了些其他部署,将锦衣卫和标营士兵分别排了班次,轮休jǐng戒,有人单负责守门,有人负责看窗,有人负责在楼上望风,可谓是滴水不漏便是吃饭喝水,也分批次进行,防止一旦中毒,不至于全军覆没
另一方面,四大家将每rì依旧外出,公然去探听消息严鸿这边,也每隔一二rì,便传于得水百户前来客栈,了解外界情况
诸般部署停当,徐文长这才放心道:“有了这一番布置,只要李文藻不来光明正大的攻打,咱们也就不需要怕他”严鸿见徐文长这般布置井井有条,也不禁佩服自个穿越前虽然也啃了两本项目管理时间管理的书,真实践起来,还真不如人家这位书生
之后,严鸿徐文长等人,也就一门心思地困守在这小小客栈之中,等待朝廷上的消息左右闲来无事,严鸿便利用这段时间,向徐文长求问明军军备如何,器械钱粮兵员等项比之倭寇何如
一番交谈下,严鸿却不觉颇为有些灰心原来明军重边虚内,东南之地的卫所军,传承多代,徒有其名而无其实军士田产多被长官侵夺,本人则成为了军官的奴仆地方上,举人都可以驱使卫所军卒如驱家奴在这种暗无天rì的生活中,士兵们哪里有“当兵光荣”的概念,反而纷纷逃亡,造成卫所亡口rì多到正德朝时,卫所军的军户逃亡就达八十万以上,朝廷甚至专门设立了清军御史负责清查逃兵,但也是见效甚微
如今大明的卫所军,实际人数连编制的一半都到不了,而其中大部分还是老弱残兵,或是只会种地的农夫真正有战斗力的,十不余一偶尔有些胆量大的,多数却也是不明战法,虽然叫做正规军,打起仗来并不比匪徒正规多少,所谓得势时一拥而上,失败时一哄而散,体现不出正规军的优势来因此与倭寇交战时,面对那些彪悍凶残,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心靠烧杀抢掠发财的强盗,卫所军往往不是一触即溃,就是未战而北
这种情况下,地方平倭,主要就是要用募兵和营兵通过用银钱方式雇佣来的士兵抗击倭寇,虽然效果相对那些代代传承的卫所兵较好,但是费用高,所用银钱非是小数幸亏胡宗宪总督浙直还算富庶之地,派粮筹款比别处方便再加上靠着严党外围的资历,也算有一点点天子支持的因素在里面,这样好歹组织了数量不少的募兵和营兵胡宗宪近来能在抗倭战争中打几个胜仗,乃至留出余力招安徐海,挑拨陈东叶麻,和这个不无关系
至于说靠地方募捐来备战,那就别想了不要以为一提打倭寇,地方上就会踊跃捐款什么的,有这想法的,基本都是拿后世的抗战经验片面代入了明朝商人往往把一个钱看的比命还重送钱送礼拉孪官,甚至勾结倭寇,那是可以的;但正统朝廷名义,不管派粮派款,反而遭遇的都是抵制
原因很简单,送钱给上官,上官记着你的好处;送钱给倭寇,倭寇放过你的船,甚至还给你保驾可是捐钱给朝廷,除了那不值钱的褒奖条令,还有谁记得你?这么着,地方上士绅没人愿意主动去给朝廷捐献钱粮有时候官府要筹备款项防倭,必须摆下鸿门宴,把士绅财主们请来,挨个软硬兼施有时候还必须拿出士绅们通番下海的事儿作为要挟,才能够筹到款子
至于说百姓送子打倭寇,这个也不是无偿的有钱有的谈,没钱没的谈,当兵吃粮,养家糊口,谁的儿子也不是拿来给朝廷白牺牲的所谓踊跃的送子上战场的,这种珍稀生物凤毛麟角,反倒是踊跃送子当倭寇的更多原因无他,当倭寇禾,能直接来钱啊所谓“三尺童子,亦视海盗如衣食父母,视军门如世代仇雠”,“杭州歇客之家,明知海贼,贪其厚利,任其堆货,且为之打点护送”在这种大背景下,徐文长虽然为当世之俊杰,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至于明军的器械,就更是没法说太多了大明朝的水师也曾经雄伟过,比如郑和下西洋的庞大舰队可是郑和本人却是个太监,这个身份让文官们对于下西洋本身就心怀jǐng惕由于的中官掌权,文臣们对于郑和下西洋大力诋毁,认为其糜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于大明朝本身却并无什么实质xìng好处在这种舆论熏陶下,连当年的杭船图,都落个下落不明的下超当初那些大舰,自然更别想重现于人间了
而本朝呢,当初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事以后,天子震怒,加强海禁,这一海禁的结果,首先是把官方能调动的海船多加毁禁多年以来,缺钱少人,大明的军舰在此时质量实在是差的可怜与倭寇作战时,陆战固然不好打,水战则更难应对即使以俞大猷这样的名将,也只能在倭寇登陆后,去攻击倭寇的船只,断其归路,而一旦倭寇逃窜,再想驾驶船只追歼于合则无可能
当然,合大战取得胜利的不是没有如几年前在朱纨的主持下,便曾出动数百艘战舰,攻击双屿的私商贼寇,大败禾倭寇和小佛郎机人的联军,斩首数千然后那一次的漏网之鱼中却包括汪直而这个巨商巨盗,如今不再死守一岛一屿,却以rì本为根据地,分兵进犯,其实力比起几年前也早就上了档次相对来说,明军却是今不如昔
可以说,如今胡宗宪是在兵难一战,器械不足的背景下来打这场抗倭战争,钱粮支应也只是不至于短缺,尚谈不到充沛的地步其处境之艰难,也当真让人同情也正因为处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必须结好士绅和地方文官,寻求他们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他不敢随便去招惹浙江官场上公认的及时雨,江南土霸王李文藻,就也不难理解了
严鸿听到这里,长叹道:“缺兵少银,固然是抗倭不利的原因然而海禁不开,我大明终难解决这般困局朝廷无钱可用,什么强军富国,全都无从谈起”他不禁怀念起前世看过无数中的穿越前辈来,一到古代就搞蒸汽机,发明新式枪支,搞什么工业化,还有的开银行,真不知道他们的钱是怎么来的
严鸿与徐文长正在这里说正事,却听得徐海夫妻的房中,发出轻轻的哭声,正是王翠翘在抽泣中间还杂着绿珠的劝解严鸿徐文长对看一眼,同时站起徐文长口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却不能容这蠢物如此欺凌翠翘”严鸿道:“我严鸿原本就不是什么清官,自然管得的”
两人就径直去敲门片刻,门开了,原来徐海夫妇与绿珠都在里面,见这二位爷前来,赶紧上前拜见严鸿发现王翠翘眼眶发红,双眼发肿,八成刚哭过再看徐海一脸尴尬,便明白了几分,开口问道:“翠翘姐,为何伤心?莫非是姐丈欺负你?”
王翠翘被他一问,却不禁悲上心来,哭哭啼啼中,把事情原委说出原来徐海终究还是不相信王翠翘这般美貌,严鸿与她长途同行,又曾同屋而卧,却素丝未染他又是个粗人,心里存不住话,就忍不住发问口中还再三再四的放豪言,拍胸脯,说只要王翠翘有意,他一定让她和严鸿双飞双宿,绝不留难报复,只求王翠翘给他个明白的说法
王翠翘见自家丈夫大难未脱,却又问起这挡子事来,想到自己一路上严鸿对自己以礼相待,却还是被丈夫怀疑,顿觉万般委屈她却不反省自个当着徐海的面和严鸿打情骂俏,瓜田李下的嫌疑,反而只泼头把自家的清白委屈,徐海的忘恩负义,一股脑哭了出来
正所谓百炼钢成绕指柔,这一番嚎啕,把个威震东海的盗魁哭的全无了火种,已经赔了无数小心,只要王翠翘莫要啼哭,免的哭坏了身子,伤了腹内孩儿他又再解释道,自己并非有所芥蒂,只是消问个清楚若当真翠翘与严鸿有情,自己真是甘愿放她zì yóu,去严家过那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不说还好,说出来后,这一番心思换来的又是王翠翘的杜鹃啼血那丫鬟绿珠赶来,既气小姐的不自重,又恨姑爷的不会说话,便在中间不断相劝可是劝着劝着,想起徐海和王翠翘都曾动过脑筋把自己送给严鸿,却连自个也不禁落泪
第二百四十三章京师运筹
这一家三口在这里鸡飞狗跳,却早把个旁听的徐文长气得七窍生烟,大步上前,指着徐海鼻子骂道:“你个杀千刀的贼倭寇,既受了招安,怎的还不改盗贼脾气,竟敢来绍兴行刺正堂府尊?你可知李文藻坐镇绍兴,党羽众多,你如何得的了手?所幸你未曾招供,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你这一番胡来,险些坏了胡老督宪的大计,又把翠翘陷于如此苦楚之处,还有脸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一顿痛骂,若是往常,按徐海脾气,怕不早提起刀来拼命了。然而今rì之徐海,却在严鸿、徐文长面前早已不复往rì威风。挨了徐文长的骂,徐海低头道:“先生教训的是。我这段rì子在大牢里回忆往昔之事,只觉得无地自容,若是天家当真要杀,徐某就把这颗头颅献上也无怨言。”
他也不是单纯冷血之人,回忆当年作为,也感自己实在是罪不容诛,尤其如今自己所最挂念的翠翘,如今似已有了好去处。自己纵然死了,也不用担心她颠沛流离受苦。这般来,便已全然将生死二字置之肚外。
徐文长见他还说这等混话,勃然大怒,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你心中那点龌龊念头,当人不知?这许多rì来,翠翘为了救你,受尽委屈。严户侯若真与她有甚么私情,你还能活到今rì?如今你这颗头,一要为朝廷效命,为东南千万父老谋一个太平海疆;二要为翠翘和她腹中孩儿,做一顶梁之柱。却还敢随意说要死要活的话,对得起谁来?”
徐文长这一番打骂,才是彻底点醒徐海。回想之下,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混账无比,赶忙向王翠翘行礼赔不是。王翠翘见自家这个男人终于消除芥蒂,这才破涕为笑。
正闹得欢实,忽有锦衣卫刘连进来禀道:“户侯,山yīn县却有大事。”
严鸿忙问:“甚么大事?”
刘连道:“山yīn县县丞王运来,据说贪污县库银两的事情发作,在自家宅子里服毒自尽。”
严鸿听了,不由一惊。这王运来虽然只是个浑人,但好歹在本县为官多年,而且已然向自己输诚效劳。前番严鸿从他那里了解了不少山yīn县的情况,而后能够将梁如飞安排到民壮队伍里,救出徐海,某种意义上也离不开他的帮助。如今王运来既死,严鸿在绍兴府内的力量难免遭到一点削弱。
徐文长的脸sè也是一变,对严鸿道:“严大公子,王运来贪污县库之事纵然是真,也断无在此时服毒的道理。这多半是李文藻下的毒手。”
严鸿冷笑道:“李老贼如此心狠,可惜他能害王运来,却害不到严某头上。”
徐文长摇头道:“户侯休要轻敌。李文藻既然能杀王运来,足见其行事毒辣,非比寻常。如今我这里数十人守御客栈,却更要防他狗急跳墙。”当即招来四总旗和几名驻扎客栈内的标营头目,吩咐他们进一步加强巡逻,决不能有闪失。
安排停当,徐文长方才松了口气。严鸿却道:“却不知梁如飞老兄这一路,有无把圣旨送到京中。若是当今万岁有旨意下来,何惧他李文藻的伎俩!”
běi jīng,江米巷锦衣卫衙门。锦衣卫都督陆炳,正在自个的衙署内独自一人,愣愣看着眼前的奏折。
梁如飞飞身离了绍兴之后,一路施展轻功,直入杭州。杭州是胡宗宪的官署所在,倒不怕李文藻暗算。梁如飞手持徐文长给的令箭,直接扣营见了胡宗宪,找胡大督宪要了两匹好马,轮换着又往北赶,一路风尘仆仆,进入běi jīng城,先把严鸿的奏折正本送到了锦衣卫衙门,然后才把副本和严鸿的书信送去严府。
那陆炳听梁如飞说是严鸿的奏折,不敢怠慢,先展开观看了一次。这一看,陆大特务的双眉猛的就锁在了一起。为徐海上折求情?还敢隐隐提到禁海、开海?严鸿一向见事还算明白,至少上是很懂得自保之道,更别说他出身名门,对于天子的忌讳还不清楚?这嘉靖皇爷在嘉靖二年便被倭寇争贡的事儿闹得不悦,前些时候他严党赵文华、严党外围胡宗宪联名主张弛禁的折子也被骂回,怎么严鸿如今还上了这么份作死的奏折?
按说锦衣卫本身的奏折,与普通官员折子不同,不经过通政司备案。从理论上讲,倒是可以随意销毁。因此陆炳瞬间,甚至想到把奏折迅速烧毁,不让人看到,免得严鸿找死。可是他旋即想到,严鸿并非糊涂虫,按说不会上这么一份类似找死的东西。
想到这一层,陆炳不由仔细再看。等看到第三遍时,陆大特务才长出了一口气,摇头自语道:“这小子,居然敢用这种手段,当真是胆大包天。然而这厮蛊惑圣君的手段,却真好生了得。等他回来,老夫非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不可。”
běi jīng,菜市口,严嵩府邸。
京师之中,如今早已是夏季,虽然是北地,依然气候炎热。小阁老严世蕃身躯肥胖,更是难过的很。现在,虽然身后有数名美貌侍婢为他打扇,依旧止不住满头大汗,如雨而落。而看着眼前这份奏折抄本,还有严鸿那封歪歪扭扭的亲笔书信,更是让这位天下第一等的智谋之士感觉烦躁万分,连带看着眼前跪倒的梁如飞,也是更加的不顺眼。
看罢奏折,严世蕃冷笑一声:“梁先生,当初你落魄江湖无处投奔,是我严家收容于你。否则,且不说你私闯阁老府之罪,就凭你那仇家的本事,恐怕你也未必能活到今天。”
“老爷所说,半字不假。大恩大德,梁如飞没齿难忘。”梁如飞跪在地上,虽然有第一等的武艺,却并不敢去直视对方独目中的眼神。
“没齿难忘,好一个没齿难忘!”严世蕃又冷笑了两声:“鸿儿年幼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这份奏折是随便上得的么?我叫你随同保护鸿儿,可没叫你卖命去保护徐海!”
梁如飞俯首道:“是。只因大少有令,梁如飞不敢不从。绍兴府城里,有锦衣卫四总旗和严峰、严复保卫,谅来大少爷吉人天相,必然无事。”
“你倒是知道听令。鸿儿的令不敢不从,我严世蕃的令你就不理不睬了?梁先生,梁大侠,鸿儿翅膀硬了,你也想另攀高枝了么?”
梁如飞汗如雨下,连连叩首道:“如飞不敢。”
“东楼,你不必如此。梁先生对我严家忠心耿耿,做事尽心尽力。这一番他把奏折送来,其间必然也经历了无数艰难,你又何必苛责?鸿儿他这一趟南下,不就是为了保住徐海的命,免得赵文华作难,顺带也保我严府的颜面?虽说为送这个奏折,把梁先生派到京师,难免孟浪,但这一番心总是不坏的。”
严嵩倒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出头来化解。相比自个满头大汗的儿子,老严嵩却是颇有些心静自然凉的架势。他的便宜干儿子鄢懋卿,正在为他捏着肩膀,仿佛是个贴身仆人一般伺候着。这鄢懋卿升为风宪台垣官后,就把眼睛盯在了巡盐御史上。要知道,巡按盐务就是去找盐商的麻烦,而盐商的富庶是连傻子都知道的事,要想不被找麻烦找的太狠,当然只有把黄的白的多多奉上。这个差事在鄢懋卿看来,简直就是个金库,因此最近讨好严嵩也是格外卖力,希望干爹开恩,赏了这个差事。
严世蕃看严嵩出头说话,自不敢和老爹顶嘴。他心里有他的算盘,却也实在不怎么方便和老爹明说自个准备把干兄弟赵文华当弃子。因此他只得道:“梁先生jīng明强干我是知道的,这一番的辛苦我也知道。只是,就算真要给赵文华遮丑,把徐海从监狱里弄出来,或者寻个机会放回海上,或者干脆让胡宗宪自家的人大闹一通,趁乱带走,就也罢了。如今,鸿儿竟然上奏,给徐海讨赦!连胡梅林身为督宪之尊,也不敢公然言此事,他却来冒哪门子的风头!要让朝中那帮言官得知,单只一个私收贿赂,勾结倭寇的名儿,便甚是难缠!还有这开海,能是随便说得的么?”
严嵩摇头道:“东楼,为父一向说你的才智远超于我,可是在这件事上,你却想的不怎么明白。当初文华那事做的,确实不怎么妥当,如今徐海被拿,这便怎么也瞒不住,可谓是进退两难。可是,如果徐海被斩首,惹的倭寇荼毒东南,则天子震怒,固然文华要入狱论罪;就算把徐海的命保住,他终究是倭寇之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朝中各党,多半也要紧咬不放,拿来做文章。倒是鸿儿如今这事,干脆堂堂正正上个奏折,向天子求赦。若得赦免,则不仅是徐海得了招安身份,免去倭寇入侵东南,文华获罪,连累我严家之虞,而且此事大功乃鸿儿做就,招安乃天子特命,谁敢再言勾结倭寇四字,便是与天家作对,这样一来,主动权尽在我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直达天听
严世蕃听严嵩这般说,却也不敢公然反驳。只是口中道:“赵文华近来行事无状,恐已令天家不悦。再者,鸿儿为此事在东南与林养谦、李文藻这般冲突,我恐无论徐海是死是活,这事儿终瞒不过天家。再要为赵文华一人,就让鸿儿上这份奏折,实则使严府在朝廷上冒险,孩儿颇以为有些不值。”
原来赵文华最近刚刚惹出了一桩子大麻烦。他奉旨督修正阳门,按说这种包工头加大的差事,属于是闭着眼也能拿到钱的肥差。问题就是赵文华只顾着闭眼,忘了睁眼,只顾拿钱,忘了干活,居然活生生把个正阳门给修塌了。嘉靖皇帝虽然忙于修仙,他可不是白痴。看在严阁老面子上,让你姓赵的捞些油水,你也该给万岁爷适可而止点。现在皇帝让你拿钱修缮,你真能把门修塌了,这皇上能高兴么?再搭上这次的事,不管徐海是死是活,李文藻的折子一上,皇帝多半便能知道谎报战功的事,估计赵文华真是难以翻身了。
严嵩却笑道:“文华好歹是老夫义子,岂能不管不顾?再说,正因为此事隐瞒不住,鸿儿主动上奏求封,才是一步好棋。只要不真被倭寇打破了城池,就一切还有可为,如今这份奏折副本既然到了咱们手上,便想个法子成全他,其他的事,等他回来再说。至于文华那边,有老夫在,也不会让他吃大亏,最多落个革职,外加永不叙用就是。”
大明朝的文官被革职,其实也不是什么太特殊的事,几起几落的官大有人在,文官革职后,找个比他品级高外加靠谱的官员,找个机会再保举起复也就是了,反正三穷三富不到老。所谓的永不叙用,这个永字其实涵义也并不明显。可能是到死为止,也可能是几年,甚至一年,全凭万岁爷后来的心情罢了。
鄢懋卿在一旁也帮腔道:“义父所说甚是。若当真被倭寇攻破了州县,大肆屠杀一番,怕是天家脸面上交代不下去,到时候陛下震怒,不但赵元质当真要不怎么好办,就连义父的威名也要受连累。咱们终究还是先把这事压下吧。”
他嘴里说的好听,其实主要是担心,一旦倭寇闹腾大了,胡宗宪、赵文华接连倒霉,再加上东南再被倭寇祸害一番,自己这个巡盐的差事八成就要完蛋大吉。死几千几万老百姓没关系,可是自己少捞几千几万银子,那可万万使不得。因此便也来敲边鼓。
严世蕃听严嵩这样说,又见干兄弟也来差一杠子,便道:“就算要请赦免徐海,鸿儿这奏折中,却又提及开海之事。先前赵文华和胡宗宪曾联名上书开海,闹得朝中沸沸扬扬。姑且不说我严府的友盟中,便有诸多反对开海,每年送的礼仪不在少数。单只朝中清流拿着‘祖宗之法’的旗号,谁敢妄言开海,就是唇枪舌剑。我等虽不怕这帮酸人,却有何必去招惹?”
严嵩又是呵呵笑道:“东楼,开海此事,有利有弊,倒也不可一概而论。以老夫看来,赵元质和胡梅林的开海奏折上不成,而我鸿儿乃是一员福将,见事又聪明。今番借着招安徐海之机,为天家暗中点提,此事倒也未必不成。”
严世蕃却有些失了镇静。原来这严世蕃虽然聪明绝伦,然而相貌丑陋,因而对贪财、好sè、酗酒、斗气这四项,却都是出类拔萃的jīng英。其中单说这贪财一项,为官俸禄、皇帝赏赐自然是大大不够的,严府自家的生意、田产是一方面,卖官敛财是另一方面,同时严世蕃与东南私商大贾相勾结,每年收取好处也不在少数。这却是严嵩都不太清楚了。
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严世蕃暗中也属于禁海一派,为这个,他与赵文华、胡宗宪其实都有点不对路。如今严鸿真要敢言开海,能不能成先不说,说不定先失了这边的一笔收入来源,严世蕃却是心痛。
然而他也不能明说原因,只道:“鸿儿虽是福将,这开海之事,岂可乱言?成与不成不论,引来朝中攻击,总归不妙。”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癞痢头儿子自家好,严嵩此刻对严鸿却是百般回护,依旧不急不慢道:“东楼,往rì你的豪气远胜为父,今rì却怎么谨慎了。开海之事,鸿儿也只是在奏折中随便这么一点,真要开办,也少不得朝廷公议。如今,先运动本府力量,支持鸿儿将那徐海保下来。老夫倒要借机试试,看朝中哪几位不知死活的,敢来捋老虎须?”
严世蕃见父亲心意已决,也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孩儿自当全力运筹,先保下那徐海就是。此事放常人不易,由我严世蕃出手,却又何难?”他一边说,一边又细细翻看了一遍奏折,笑骂道:“鸿儿这厮,越发古灵jīng怪。他这份奏折,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看字体虽佳,但失之yīn柔,怎么觉得像是个女人的手?这种大事也好叫女人代笔么,当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如飞,你可知这其中真相?”
梁如飞在小阁老面前,不敢撒谎,只得道:“这却是那徐海之妻王翠翘代笔。”
严世蕃听得王翠翘,脸上露出个猥琐和理解的笑容:“那倒也不奇怪了。不过,这奏折的这几处,写的却是甚好的。”说着,严世蕃的手,在奏折上轻轻划过。
永寿宫中的嘉靖天子,最近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鄢懋卿这些人,搞些小动作,贪墨钱财的事,这位天子并非不知。只是他老人家平素懒得管。千里做官只为财,不让手下的人发财,他们凭什么要做官?再加上看在严阁老份上,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只是这次,这赵文华有点玩脱了,居然把个正阳门彻底修塌,现在的烂摊子都丢给了工部右侍郎雷礼雷古和。不管谁来背烂摊子,这城门垮塌终究是个闹心事儿。这让天子心中,已经生出了无比的厌恶。甚至连修仙大业,都做的有些心不在焉了。
吐纳几次后,小太监却报陆炳求见。嘉靖皇帝赶紧请进。看到陆炳进来,嘉靖天子倒是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待陆炳落坐之后,嘉靖说道:“文孚,怎么今天想起入宫见朕了?”
陆炳道:“禀皇兄,臣弟此来,却是要禀明东南的一件事。”
嘉靖想了一想,问道:“难不成是东南那边,又出了甚么变化?那林养谦上奏要杀的倭寇徐海,不会越狱了吧?还是倭寇为了救他们头目,大举登岸?”
林养谦上奏杀徐海,这折子自然是早到了京师。嘉靖皇帝对倭寇本来是颇为厌恶的,若按他老人家的往常脾气,早就一声喝斩了。不过陆炳却以“锦衣卫调查”的名义,进言说传闻这徐海乃是主动投降的,反吃县令拿了。这一来,嘉靖万岁爷顿时觉得此事麻烦,再也懒得理睬。反正一个徐海也吃不穷你山yīn县衙门,就先在牢房里养着吧。等哪天万岁爷心情好或者心情坏,再决定是杀是放。当然,就算林养谦未奉圣旨,直接一刀把徐海咔嚓了,嘉靖也不会在意的。
陆炳不慌不忙,将严鸿送来的奏折呈上道:“皇兄,此事确实与那倭寇徐海有关,不过倒不是越狱或者登陆。不瞒皇兄,臣弟听闻传言之后,特派千户严鸿前往绍兴,调查此事。这封便是严鸿在绍兴办差,所上的奏折。东南局势,徐海死活,怕都在这份奏折之内。”
嘉靖皇帝一听“严鸿”二字,露出微微笑容:“严鸿这厮,惯于弄鬼,这次却要看他说些什么。”
那正义太监老黄锦在一旁伺候,心中暗自发苦。这小jiān贼严鸿,刚没消停几天,怎么这又出来闹腾了?原本林养谦上奏杀徐海的时候,黄锦心里倒是有几分窃喜的。一来,林养谦拿了徐海,对赵文华的冒功和胡宗宪的招安,都是一个沉重打击。而徐海最后无论是杀是逃,严府势力也终究会在某一方面遭到些动摇。
后来,黄锦依靠东厂的情报,得知严鸿被陆炳派遣南下,而且一路上还和徐海之妻王翠翘同船,这当然多半是到绍兴去处理徐海事了。这让黄锦更有点幸灾乐祸。这份差事本就是个烫手山芋,说实话即使是干练名臣,也未必能处理的好,黄锦自问换了他,也无法在其中两全,更别说一个从没有任事经验的严鸿。
按严鸿在处理郑国器案件中的作风,此去江南,不管是直接把徐海砍了,还是强行冲击衙门把徐海放回来,都会对激化此事中包含的矛盾。若是严鸿大摆纨绔架子,乃至于激起民变,那就更妙了。这厮把这件事办砸了,或许在天子这就翻不了身了。
但是,今天黄锦看陆炳的表情,分明是对奏折充满信心。难不成严鸿如此了得,连这样的差事都能办的好?黄锦难免心中酸楚。
却见天子拿起奏折看了片刻,最初面有喜sè,忽然面sè一变,将奏折猛的掷在桌上,低声喝道:“好个严鸿,这般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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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一石千浪
黄锦的脸就跟晴雨表一样,先看着皇帝读奏章面带笑容,就跟有人拿刀子割他小**一样难受。跟着看嘉靖皇帝龙颜变sè,心头又是一喜。难不成,这次却是陆炳看走了眼,甚或要故意害了严鸿?瞅皇上的表情,多半是这份奏折里,写了什么犯忌讳的事,惹得天家发怒。最近天家正为修塌城门的事情心情不好,赵文华半个脑袋已经搁在案板上了,如果能再借题发挥,将严鸿治罪,倒是可以打一打严家的气焰。
却见陆炳仍旧拿起奏折,二次双手递到嘉靖面前道:“陛下,这厮奏章中的深意,非陛下不能看出。”
放眼国朝上下,数万文武之中,有这份胆量的除了陆文孚以外,怕是也没有几个人了。那此刻尚名不见经传的海瑞,或许有这份胆量,但嘉靖绝不会给他说这句话的机会。眼下,陆炳这般说,嘉靖皇帝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这位异姓手足是在公开讽刺自己,或是恃宠生骄。
出于对陆炳的信任,他接过奏折,二次翻看。这一遍,脸上神情依旧有些难看。只是看着看着,脸sè却又渐渐放平。看完之后,嘉靖天子先是冷笑一声,又轻轻叹息一声:“这顽劣鼠辈,倒还自圆其说。”
陆炳道:“皇兄明鉴,以臣弟看来,这严鸿小子无知,言语举动颇有些冒失,但是一颗忠君之心,却是不假。至于这徐海么,本是个杀千刀的倭寇,就算真投顺天朝,杀他也如同杀一条狗。而严鸿之所以敢为徐海讨赦,想来便是臣弟以前和皇兄所说过的,这厮恋上了山东女盗孙氏。他八成是怕斩了徐海,孙氏也难以赦免,所以才狗胆包天,上了这道奏折,想借招安徐海之机,定下先例,为rì后招安女盗孙氏张本。”
嘉靖听到这八卦消息,却是哈哈大笑:“好,好一个行事荒唐的纨绔小子。莫非要朕为了他这花花肠子,就赦免一个罪该万死的倭寇?这小子当真是个胡闹的主,为了个女人就连命都不要,什么都敢做。真想要什么招安旨意,让严惟中来求朕就是,难道这个面子还能不给他?”
陆炳道:“皇兄明察秋毫,严鸿这厮那点心眼,如何瞒得过?这行事荒唐四字评价,真乃字字珠玑。不过这厮倒有一样长处,既然一心为娶山贼办徐海招安,他便把这江南的民情倭情,都摸了个透彻。而奏折中说的这几句话,在臣弟看来,他却是发自本心。此外,这厮在严府曾执掌生意,可谓是个一等一的钻钱眼的俗人。”
嘉靖听他这么一说,又把奏折中那几句看了一看,这才笑道:“这份奏折的文字,却似出自女人之手。真不知这厮要招惹多少风流债才肯是个头。”
陆炳起身拜道:“皇兄慧目如神,这封奏折,以臣弟所知,十中有九乃是那倭寇徐海之妻王翠翘的手笔。传闻这王翠翘不仅姿容美貌,而且知书达礼。徐海本次上岸投降官兵,便是她苦劝的结果。而她为了救徐海,也是奔波往返,许多甘苦。”
嘉靖皇帝听说此事,又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了看黄锦道:“黄伴,且把这份奏折誊抄多份,发放百官,让他们上本议此事。”
自嘉靖十八年后,这位老皇爷基本已经不上朝了,处理国事全靠奏折。因此这次的事,他也没打算和文武百官面谈,不然一群乌鸦呱呱呱,吵得人心烦。相对来说,还是让大家用上奏折的方式发表对此事的看法比较好,爱看就看,不爱看就不看,看过忘了还能重看一遍。
当黄锦拿到这份奏折去给手下誊抄时,自己顺便看了一遍,不由心中大震,心想严鸿这厮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公然给倭寇说话。这样的奏折若是换个旁人上,恐怕此时早就交由锦衣卫拿入诏狱,穷究其罪了。可是后来,怎么陛下又有点转怒为喜的架势?黄锦一时却未参详明白。
倒是秉笔太监冯保,在最初誊抄时,脸sè也是难看的很。作为一个阉人,或许在很多地方他们显的偏激,但是对于恩仇看的却也极重。严鸿当初救了他的侄儿冯孝先,这就是他冯家的恩人,冯保自然而然把严鸿看做了自己人。
如今,他恩还没怎么报,却要看着严鸿因为这一份奏折,而被百官弹劾,甚至到身败名裂的地步,那可如何是好?然而这位冯公公毕竟是肚子里墨水不少,脑子也比较好使。当他誊抄到第十五份奏章时,再联想到黄锦黄公公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神情却舒展开了,偷偷的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乎,第二天,这份奏折的抄本就发放下去。满朝文武百官,纷纷来鉴赏这国朝立国以来少有奇文。
奏折的开头,照例是猛拍一阵皇上的马屁,禀告说因圣天子在位,德进名传,有海上倭寇头目徐海,登岸自首。此乃盛世吉兆云云,生生把个杀人不眨眼的海匪徐海,给说成了如白鹿、麒麟一般的祥瑞。
接下来,这奏折却又莫名其妙,开始扯徐海的家世,甚至扯徐海和王翠翘的感情。其中也交代了徐海烧杀抢掠的罪行,然后写道:“人伦三纲者,君臣、父子、夫妇也。徐海年幼即失父母,不得享人伦之初,故而误入歧途,此父子不亲。所幸者,其妻王翠翘虽出身坎坷,深明大义,劝夫投顺,免铸千古之恨,此夫妇和顺。然三纲只得其一,终难坦荡。更幸如今圣天子在位,任用贤臣,海外归心,东南趋宁。徐海yù觅一立功赎过之路,若能在圣天子麾下,重为一恭顺臣民,则君臣之义全也。”
后面居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父母之亲,夫妻之情,皆人之本xìng,虽刑律道德,天理礼法,不能禁绝。望陛下怜徐海孤苦,王翠翘情深,使白骨生肉,浪子回头,此好生之德也。”
再往后,笔锋一转,却又义正词严,写到了东南沿海的局势,说什么“沿海倭乱纷起,一因盗匪倭寇,狼子野心,犯我疆土;二因居民疾苦,无力谋生,难忍饥寒,只得铤而走险,从贼犯禁。盗匪倭寇,以兵剿之可也,居民附从,当安其心。沿海之民,使其难以糊口,则为附匪盗、乱东南之祸源;使其安居乐业,则为剿倭寇、安海疆之助力。海外倭夷,管束不当,则为贼为寇,扰乱天朝,管束得当,则为藩为属,朝贡通商,更增天朝财富。若是沿海万千居民尽得安身安心,则区区蕞尔凶寇,更不难逐次荡平。今徐海诚心改过,甘愿痛改前非,为国出力,正当千金买骏骨,以为失足而yù从良者所看。徐海若降而得安,则汪直当思天恩浩荡,拱手效忠。汪直若降,则以徐海、汪直为爪牙,扫荡东海群寇,不在话下。两洋清平,非但朝贡无碍,更能与藩属互市,万贯资财,须臾可得,既彰天朝之伟,又收商贸之利,不亦美哉?”
最后,奏章装腔作势写道:“君子之过也,如rì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徐海智力道德,虽非君子,然择善而从,见贤思齐,yù以待罪之身,为国为民,效犬马之劳。虽其罪孽深重而智力微薄,未必能尽赎前过。但若将来青史罪孽累书之余,也有微功以稍补,使徐海能安赴酒泉,以对祖先,此则圣恩浩荡,神仙之德。”
这一颗鹅卵石扔到朝堂上,于那班武臣,反应倒是平平。大明开国的武功勋贵们,早在土木之变后被打断了脊梁,在朝堂上基本没有了发言力。他们一个个也就乐得扮成木雕泥塑,装聋作哑不出声,瞅着文官们掐来掐去。
只是,一些儿明白道理的武官,看着这份奏折,都不禁心里打鼓。心想严鸿这小子胆子简直大的生毛,当今天子对于倭寇恨入骨髓,通倭事绝无转圜余地,严鸿居然敢为寇酋徐海求情,莫非是活腻了。而且这份奏折东拉西扯,是在奏国事还是在说平话啊。
然而一般文官们却是忍不住了。包括那些和严府有些往来的文臣,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顾着严阁老的面子,怕是已经有人要上书请斩严鸿以正国法了。这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尤其还写什么君子之过。区区一倭寇,也配叫君子?虽然奏折中明说了徐海不配叫君子,可你把他和君子相比,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沿海居民疾苦,民不得生,百姓难忍饥寒,只得铤而走险。这简直是在打国朝的脸啊!而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在暗指朝廷严肃海禁,才导致了倭寇蜂起,。这种大逆不道之语,也是人臣能说的?而且这折子中,还甚至yīn阳怪气,竟说要开海捞钱。我大明朝与藩属往来,难道是为了赚那点银子么?还千万贯?荒谬!可耻!有辱国体!
依附严嵩的,心中有话不好意思说。中立的,不敢说。但也有那一般自成势力的,见了这封奏折,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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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正义联盟
běi jīng城文庙附近泰山胡同,乃是当今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府。如今徐府客厅之中,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礼部右侍郎袁炜、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等数人皆聚在此地。这些人中,有徐阶的学生门徒,也有他的同乡,多数则是他的铁杆心腹,算起来都可以称为徐党。只有周延,倒是新近才成为的徐府坐上宾的。
说来周延与徐阶本是同科进士,有同年之谊,只是为人一向方正,并不喜欢结党这一套。再加上执掌都察院,强调立身秉正,弹劾百官,纵然故旧也不假颜sè。因而与为人圆活,八面玲珑的徐阶较为疏远。可自从老友郑晓黯然致仕,世侄郑国器斩于西市之后,周延的心思想法大为改变。如今,他却是主动向徐阶靠拢,表示愿与少湖兄同进退,共祸福。徐阶对这一支援兵,自然是大表欢迎。
按说以都察院的风格,素来是见人咬一口。就严鸿这样的作死奏折,早就该被御史们用奏折淹没了。不过今次御史们倒是没有急于发动攻击。这里面却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
客观原因是,如今都察院气氛怪异,人事复杂。严嵩的小舅子,严鸿的舅公欧阳必进升了右都御史。从品级上看,他与周延是平级,共掌都察院。实际上却是同级之内,也有大小。自永乐迁都之后,朝廷上对于左右这种职位设置都有个默认共识,那就是左在右之上,以左为尊。以都察院为例,左都御史是为正堂官,也是坐堂官,右都御史却非坐堂官,经常作为外放总督的加衔使用,即以右都御史衔,总督某处某事等。
换句话说,右都御史不属于常设岗位,严格讲权力地位是低于左都御史的。过去郑晓为右都御史,他与周延是同科进士,彼此交情莫逆,自然不会去论这个高低尊卑。然欧阳必进却是严嵩的内弟,与周延不对盘的。这一个衙门的俩主官是对头,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不论了。
可是话分两头说,要论尊卑,却也要看怎么论。欧阳必进虽然在官职上略逊三分,论资历却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按科分辈分,却又比周延高了好几年,属于士林之中的老前辈。周延毕竟还是个文官,要守一守正途文官的规矩,对于老前辈不好玩公开对着干的把戏,表面上也不能压制太过。再加上,欧阳必进又有严阁老为后援,这么下来,都察院内就有些御史、给事中向欧阳必进靠拢了。而这些靠拢欧阳必进的言官们,自然不会随便去招惹欧阳老大的甥孙的。
而周延的主观方面,虽然他素来为人方正刚猛,但郑晓离京前的一席话,却也让他改变了风格。毕竟,一味猛冲猛打,在树大根深的严党面前讨不了好,往往是个未必杀人八百,一定自损三千的局面,得不偿失。现在他既已与徐阶联盟,就要听听徐子升的意见,统一行动。
因为这个,本次严鸿的混账奏折上去后,都察院居然暂时全无动静。周延自个,则赶紧跑到徐阶府邸来,一块儿商量对策。
徐阶看着手中这份宫中誊抄来的奏折,半晌沉吟无语。边上等候的群臣却终于不耐。那董传策本是徐阶老乡,从官职上与徐阶并非直接隶属关系,为人又颇为严峻。他眼见徐阶不表态,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扬声道:“那严鸿小子,胆大包天,仗着严府的势力,竟敢勾结倭寇,上书为倭酋求情,议论朝廷禁海之策。这也是严家自寻死路。徐阁此时不动手,还待何时?我辈当连夜修本,直陈严家过恶,严惩严鸿劣行。若能连枝带干,借此机会将严家连根拔起,岂不为朝廷除了大患!”
周延见董传策开了头炮,便也点头道:“此言不虚。据称那严鸿到了绍兴,率领家将直逼县衙门,强行将那倭寇徐海从牢狱中劫走。此等无君无法之行径,等同谋逆,天人共愤!少湖兄,我的门生故吏,及郑兄留下的言官,尚有六十余名,皆肯为我出死力。我这就去让他们修本弹劾严鸿,究其包庇倭寇、妄言海禁之过。那严鸿虽不过五品千户,却是严家第三代长孙。若能将严鸿一举铲除,敲山震虎,那严惟中的凶焰,自也将消退三分。然后见机而行,是趁胜追击,还是步步为营,早晚要除尽朝jiān,以还正道。”
周延毕竟老辣,倒是比董传策冷静,并不认为靠这事就能直接掀翻严嵩,还是想先斩落严鸿,打一打严家的气焰再说。
周延这一发话,其他几位臣僚,纷纷慷慨陈词,愿为前趋,以攻打严府。尤其是去岁中进士的邹应龙,激昂道:“jiān臣盘踞朝廷数年,陷害忠良,祸乱朝纲。应龙愿以一腔颈血,为朝廷洗涤残秽,请诛严鸿,悬头国门!”
眼见众人皆放言一战,徐阶却依旧持重。待大家声音平息下去,他开口道:“列位之见,皆是忠直之言。然而严嵩势力根深,却不是轻易动得的。单说严鸿这篇奏折,虽然其中多荒谬之词,然而满篇不离奉承天家,我恐天家被其阿谀之言所惑。贸然进谏,若反触怒天家,却是不美。”
周延执掌都察院,素来刚直敢犯,听得徐阶这般说,不禁急道:“少湖兄,为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六字而已。当今天子要是信了这套鬼话,便失了人君之本,为人臣者自当伏地死谏,怎可趋炎附势?老夫便不信,天子能罔顾正道,信此胡言。”
徐阶见周延如此急切,却是越发稳重,当即婉言劝解道:“崦山兄,死谏之事,不在一时。一味刚强,非为智者所为。以某之见,列位今rì回去,不必急于上表。可一面草拟章程,一面静观其变。待我这边消息,再作计较。”
周延等虽有所不甘,但既已奉徐阶为盟主,也只得点头称是。于是一群忠心臣僚,纷纷从后门散去。到得一更时分,却另有一人前来徐府,正是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他却是大张旗鼓,乘车一路穿街过巷,到达徐府前门,高声道:“烦请通报徐阁老,有学生张居正来访!”
徐阶听报,忙叫请进。张居正进得徐府书房,却也不客气,坐下道:“恩师,严鸿上奏之事,恩师却yù如何处置?”
徐阶微微一笑,把方才周延等人的主张说了:“叔大之见如何?”
张居正沉吟片刻,缓缓道:“恩师,学生以为,此事有些蹊跷。”
徐阶对这位门生的意见,倒是比周延的看法更为重视,当下问道:“蹊跷在何处?”
张居正道:“先前林县尊拿了徐海,请斩倭寇的奏折,朝廷皆知。然而严鸿既已南下查访此事,林令尹、李太守必亦有奏折,以禀其情。可是到如今,固然李太守、林令尹的书信已将此事分别告知周大都堂和吴大宗伯,然而内阁公文,只见严鸿的密折直达君前。如今,那绍兴李太守的奏折却在何处?”
徐阶毕竟jīng明,瞬间也已恍然。绍兴远离京师,当时并无电话电报,更无电邮,谁也不能瞬间知道绍兴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员与朝廷之间的往来通讯,全靠奏折。而是非黑白,往往取决于天子一念之间。在大明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案例,就是永嘉侯朱亮祖与广东知县道同争斗,就因为朱亮祖的奏折先于道同的奏折递到朱元璋面前,就导致道同赔上了一颗人头。
而如今的嘉靖天子,与洪武爷又有所不同。徐阶深知,这位天子是个爱面子的主,他决不会承认犯过错,如果真错了,他只会将错就错。如果严鸿的奏折先发制人,给嘉靖皇上造成了既成印象,使得皇上的思想上倾向于严鸿,那么李文藻李同年的处境就堪忧了。既然如此,那绍兴的奏折怎么如此之迟?
徐阁老虽然户大人多,但多年高高在上,于基层的事情稍有忽略。绍兴府上的奏折虽然急,但也是要通过急递铺兵送往京师。而且作为南方的州府公文,是要通过南京通政司,走běi jīng通政司,才能直抵君前。这种标准流程,就给了对手cāo作的空间。
而胡宗宪如今总督浙、直,南京也在其势力影响范围内。严鸿一到绍兴,胡宗宪这边就知道了,并且做了秘密安排。南京通政司中的胡党,早就得了胡宗宪的消息,凡是绍兴来的奏折,一律延迟十天再往上交。说来南京通政司聂老银台,乃是欧阳必进的老棋友加马吊搭子,往往二人联手,把其他同僚杀的鬼哭狼嚎。如今既然知道老友的甥孙被人弹劾,自然也要略尽绵薄之力,结果绍兴的奏折在南京通政司衙门就被压了十五天。
要说这大臣给皇帝上书的权力,确实没人敢剥夺,否则就可以论死。可是公文在各行政环节流通,每个环节是给你立马送达,还是耽搁几天,原本就全无定规,只看办事员高兴。便是神仙来了,你也说不出错处,他只需编个桥梁垮塌、铺兵闹病,你就全无奈何。李文藻在江南势力虽大,却也谈不到一手遮天,更别说南京这陪都之内,他的能量也有限。所以胡宗宪用这种法子给李文藻下烂药,他一是全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另一方面,陆炳又已通过锦衣卫系统,给急递铺中的相关办事部门传令,将绍兴奏折再尽力压后几天。这锦衣都督发话,更是威力非凡,只要是带了绍兴奏折的铺兵过江,就会被全程特殊照顾,有人陪你喝酒,有人陪你找姑娘,要的就是你多住几天,别急着忙着往běi jīng奔。
什么?有要紧的公事?那好办啊,给别人啊。你带绍兴公事上京就好了。
什么?要紧的公事就是绍兴的?对不起,你老实给我在这待几天再说吧,再要紧的事,也要紧不过我们的事,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绍兴又不是九边,又没有军情的,莫非是要给脸不要脸么?
这么双管齐下,短时间内,朝廷上下衮衮诸公就别指望看到绍兴的奏折了。
这里就显出锦衣卫的优越xìng了。他们的奏折可以不经通政司直达君前,所以严鸿直接派梁如飞一路快马加鞭直奔běi jīng,把折子交给陆炳上奏,就狠狠打了李文藻一个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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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自撞南墙
徐阶那眉头微皱,叹息道:“严党手段如此下作,却可惜了李文藻、林养谦。”
张居正又用手在奏折上轻轻指点道:“恩师,奏折先后,尚在其次。居正以为,严鸿这篇奏折,写的看似荒诞不经,然而内中谄媚之意,却是大中天家心怀。请看这几句。恩师昔rì也曾指点居正本朝之事,居正看来,严鸿这几句,便是在投天家心怀。严鸿身边,怕是有高人出谋划策。而恐怕天家看了他这篇奏折,龙心中已然自有了计较。此时我辈若出头弹劾严嵩,明是与严府相斗,实则以一殿之臣,强与天家相争,恐也是难有善果。”
徐阶本是聪明过人,为人又谨慎心细。他看到张居正手指处,细细一咀嚼,心中也是一动。严鸿过去几年在京师中的恶名,看来只是一介纨绔膏粱。甚至就连破安定门杀人案,也离不开下三滥的手段。然而这篇奏折中,此人竟似对天家心意揣摩得颇准。他若是真有这等见识,那便不好再以等闲视之了。想到此,徐阶也不禁有些紧张。
沉吟片刻,徐阶点头道:“叔大所言,不无道理。如此看来,此次徐海一案,已无可下手之处。我辈这次确不可强与严鸿争,只不发一言即可。”
张居正拱手道:“恩师明鉴。学生且告退。”
张居正走后,徐阶也即出门,从后门奔周延府上。进府面见周延,说了意思。周延初闻,甚是愕然。然而听徐阶解释一番后,终于点头,额头上却不禁有冷汗出来:“不想这黄口小jiān,如此厉害。”
徐阶道:“轻敌易败,我等却不可小觑了这严鸿。周兄你麾下的言官,也请收敛一二,勿就此事去触霉头。”
周延道:“然则坐看严党嚣张,实令人心头愁闷。”
徐阶诡异的一笑道:“此是何言。我等虽就招安徐海一事,暂不出言,然而严党另有一人,恰在失却圣眷的当口。此时若都察院诸位言官,对此jiān迎头痛击,却也可收桑榆之得。”
周延微一沉吟,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划一字,道:“子升兄所说莫非是那人?”
徐阶点头道:“正是。此人若除去,却也断了严惟中一肢。”
周延愤然道:“如此甚好。我即安排麾下言官,预备弹劾此贼。”
徐阶道:“那此人便交与周兄对付。我另有一路人马,却攻严府外围。如此纵然严鸿此次不受公道,却也能叫严府伤筋动骨。”
因此次rì里,徐阶系统的文臣,和周延麾下的言官,出人意料地保持缄默,并不对徐海一案发表什么评论。然而朝中官员众多,即使以徐阶加上周延,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科道官员。尤其科道之中,多有新中进士授官御史者,这些人却是根本不知惧怕为何物,只知道这是自己博清名,刷声望,展现实力的机会。
当然另有一些人,则是对于奏章中隐含的开海禁观点无法接受。一旦海禁开放,自己背后的金主、家族将蒙受巨大损失,这海禁万万开不得,徐海必须死。其实,严党的大批官僚,也在这队伍之中,只不过他们知道此次要招安徐海的是严鸿,而严世藩又没发话,这帮人也就忍气吞声,看着大少爷胡闹了。
就在这一rì下午,户科给事中段兴文、吏科给事中言必正、刑科给事中沈科、河南道监察御史苏远、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启年、监察御史王本固等科道言官及京师其他在职位文官二十三名,弹劾严鸿的本章就放到了嘉靖天子的面前。其中,以段兴文的奏折写得最为激烈。折子中针对严鸿奏折的满篇胡言,一一批驳。
先说那徐海本是一万恶倭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此次乃是登陆yù攻取山yīn县,被山yīn县令林养谦擒拿,先前表章中说得一清二楚。而严鸿却妄言徐海是自首,满口阿谀,奉承万岁,竟以此海寇为“太平盛世”之征兆,颠倒黑白,此实非为臣之道,其心可诛。
又说严鸿奏章中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徐海无非一倭寇,却把甚么父子之亲,夫妇之顺拿来搪塞,扰乱圣听。后面更说甚么天伦之情,虽刑律礼仪不能断绝,这更是大谬不然之言。圣人云存天理灭人yù,刑律礼法,皆国之重器,岂有以私情而废之理?更何论徐海原该斩首,虽万岁宽仁,岂能赦之!
而且严鸿折子中,竟敢说沿海百姓困苦,因此为盗,这是在毁谤朝廷,诋毁禁海之策,污蔑祖宗之训。徐海、汪直皆是罪不容诛之巨盗,徐海固然不是骏骨,汪直岂能谬赞为千里?至于后面隐言开海之利,更是全无天朝体统。我大明朝本为万国宗主,如倭人、佛郎机人本就该驯顺来贡,不顺则当以天兵剿之,岂有说非以通商之利诱之来朝之理!又岂有以堂堂天朝皇统,效那游商走贩,专一牟利之理!
最后,段兴文更痛斥严鸿“君子之过”那一段,直言功过是非,既已为之,则当承之。将功折罪云云,亦须得以朝廷律法礼节约束,岂有一万恶倭寇,忽生善念,便可赎其前罪之说?而以徐海往年所为罪孽,又岂能真信其改过之心?严鸿满口胡言,蒙蔽圣明,该当与倭寇同诛!
其他文臣的弹章,写的没段兴文这么激烈,但大致意思也差不多。没办法,那时候的大部分读书人没有受过辩证法的训练。他们要弹要骂,就要把严鸿整片奏章的意思一一反驳一遍。赞成一半,反对一半的做法,多数人是不习惯的。
这一次,面对这二十多封奏折,嘉靖天子并没让黄锦念诵,而是亲自将奏折一份一份仔细阅读。他脸上表情,则是由青转白,又转为正常,随即挂出一丝冷笑。看似平静,黄锦却看的出,自家这位皇帝已经到了愤怒的极点,正是要发作的前兆。这种yīn测测的神态习惯,大约就是常年修仙练气的成果之一。
这些奏折,黄锦也看过。说实话,老黄锦倒是认为,这些都是国朝忠臣。单只说以这些大多数官职卑小的官员,敢于直劾严嵩之孙,这份胆量就足以令黄锦佩服。只是看如今天家脸sè不悦,黄锦虽然是天子的资深近侍,一时也不敢开解。
只见嘉靖把最后一份奏折看完,冷笑几声,忽然两手一挥,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都拂落于地,然后一阵大笑道:“好一群义正词严,丹心一片的大明忠良!当rì大礼议之时,那班忠臣便是这般嘴脸。没想到事过多年,这帮人还是一样的可恶!莫非陆文孚许多时rì不曾拿人入诏狱,这些该死的文臣就认为朕没了火气?该杀!该杀!”
黄锦虽然年老之后,脑子转的不够快,但一听大礼议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帮文臣算是踩到了皇帝的痛脚。要知道,当初嘉靖皇帝以兴献王世子的身份,继承堂兄明武宗的皇位,为了给自己的亲爹兴献王上尊号,与坚持礼法的朝臣大战三年,厮杀数十场,最终才以内阁首辅杨廷和离职,打死五品以下官员16人而获得全胜。
此次这帮文臣上奏章,却再次强调礼法刑律大于父子亲情,大于夫妻恩义,引得万岁爷想起当年的旧事,这不是找不痛快么?
一听到两声该杀,黄锦更是吓的体如筛糠。这些可都是大明的忠臣,杀不得,若是杀了他们,还有谁敢直言进谏,还有谁敢为国仗义!当下,老黄锦急忙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道:“万岁息怒,万岁息怒,请再做斟酌。这诸位朝臣,进言触怒天颜,确是该罚。然而他们想来也是于国于朝一片忠心,更兼智虑有限,不比陛下明见万里,因此未曾思虑周全,肆意进言。请陛下怜其忠直,赦其不敬之罪。”
嘉靖皇帝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看着撒了一地的奏章。
这些弹劾严鸿的朝臣,确实没考虑周全。他们认为严鸿说的君子之过,如rì月之食,是在指徐海。尽管奏章中都说了徐海当不得君子,可他们还是觉得,严鸿就是在把徐海往君子上靠。然而聪明如嘉靖者,却从中看出意味。
这分明是在说,人皆有过错,过而能改,则善莫大焉。徐海可以改过而自新,旁人也可以。这旁人中,却也包括他嘉靖在内。事实上,身为皇帝,他的过错,才真正当得起“rì月之食”,而且他的改过,也能给国家和万民带来巨大的影响。
嘉靖皇帝刚愎自用,素来听不得臣下批评。但他并不是全无自知之明的昏君。他自个也清楚,自个当然没少犯错。滥杀忠臣,残害无辜,这样的事情没少做。而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的壬寅宫变中,由于自个酷虐宫女,引发了宫女的造反。不但自己差点被活活勒死,而且自己最爱的曹端妃,竟然牵连在内,被嫉妒的方皇后下令作为同谋,凌迟处死。数年之后,方皇后也在宫中火灾里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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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混吃等死
嘉靖此后再不住在紫禁城中,就是因为不想再回那伤心之地。这位陛下随着年纪rì大,服用金丹导致身体的衰弱,尽管对臣下依然是不可一世的模样,实则已经开始在无人时考虑,自己死后会落个什么评价?
凭心而论,嘉靖皇帝认为自己为君,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也并未少施善政。可照今天看来,这些文人只会盯住人的过错,而不会记住人的功勋,连苦衷都不会管。严鸿已经说明了招安徐海的重大意义,可这些文官们又如何?他们还是在不断强调徐海犯的滔天罪行。
那么自己死后,这些清流记住的,也只会是自己的过失。若是按这帮混帐文人的逻辑,犯了错误就不能弥补,能不能将功补过还要看所谓礼仪律法的规定,那么自己做下的这些事情,岂不是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至于利益上,嘉靖何尝又不知道大明朝国用不足,府库空虚,连年入不敷出,自己想盖个道观都被大臣们百般阻挠,边关劳军粮饷也屡有不济,甚至出了大同兵变的事情。
可是这帮文官想到的办法只有节流,节流的手段也是盯住了皇帝。限制皇室开销,想方设法从皇帝的内库要钱,更有些该死的家伙把眼睛盯在了藩王身上,提出削减藩王用度,改给宝钞。宝钞在如今就是废纸,这个谁不知道?
嘉靖帝虽然也用过京官发半俸等手段,与文官们折腾了几次,但是收效不大,提议削减藩王用度的奏折还是没少往自己眼前送。难道这些人不知道,如今藩王过的是什么rì子?地方一知府已经敢于遇藩王而不避道,为官而不拜藩,到了辅国将军这个层级的人,已经有吃不饱饿肚子的。
这些可是和自己一样,天家血脉啊。嘉靖帝甚至想过,这些文官是不是故意要逼死一部分藩王,来削弱皇家的力量?就如同他们拼命打击勋贵,让自己在朝堂上无人能与之颉颃一样。当然,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嘉靖皇爷作为大明朝皇帝,作为所有皇亲国戚的领袖和核心,他自然不会关心,有多少藩王锦衣玉食,还要疯狂敛财,霸占民田民产,使平民破产;有多少藩王横行无忌,抢男霸女,甚至草菅人命。总之,这些文官的态度让他不爽,有这条就够了。
严鸿说江南的老百姓生活无计,被迫下海通番为匪,这话确实不那么中听,让嘉靖皇帝一时发怒。但嘉靖皇帝潜意识里也知道,这是真话。严鸿的奏章隐隐所指,如果能开放海禁,便可以从海外藩国获得财富。这话虽然未知真假,却多少算个希望。
而在随后,文臣们抓住这一点的疯狂攻击,却让嘉靖从感情上反过来更倾向了严鸿的一边。你们这帮喷子,逮着什么都不放过啊!严鸿虽然庸俗,好歹是在想办法出主意给朝廷捞钱,你们在做什么?还扯什么太祖旧制,真要按太祖旧制,你们这帮人有几个不该被剥皮的?
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现在嘉靖皇帝已经完全把这帮上弹章的文臣看做了假想敌。若依他的脾气,就要立刻把他们拉下去打廷杖,打死几个也没关系!不过,看着这位跟随自己从兴献王府前来běi jīng的黄伴,在地上含泪磕头不止的样子,嘉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还是念旧,也知道,黄锦一片忠心,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为了他的青史留名。
于是嘉靖轻轻叹了口气:“黄伴起来吧,为了这几个没脑子的混帐东西,却要连累你受罪,就不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朝朕就饶了他们。另拟旨意,赦徐海昔rì之罪,即刻开释,他rì如能为朝廷立功,另有升赏。派人去绍兴传旨。再跟严惟中说一声,这事耽误不得。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徐海,而惹出东南的乱子来。要是今年东南的钱粮税赋收不上来,边军那的犒赏就不好办了,山东巡抚刘应时又上了折本,闹着要钱要粮,莫非朕的内库是聚宝盆,有用不尽的金银?”说到后面,嘉靖触景生情,又不禁发起牢sāo来了。
就在běi jīng朝廷上波澜变换之时,千里外绍兴府内的局势,已然变颇为紧张,倒不是倭寇真的登陆烧杀,而是本地官员和中//央//官员之间斗争逐渐尖锐。
李文藻的本意,是围困客栈,等着朝廷圣旨下来处置徐海。相信凭自己的一支妙笔,应该是能说动皇帝,更别说朝中有周延、徐阶等人为援。可是拖的rì子多了,他却是感觉出风声不对。他在南京通政司使了无数银钱,结果总算买到了一个消息,胡宗宪似乎已经安排南京通政司把奏折压上若干时rì,更有聂老银台从中作梗,不让奏折上京。
虽说钱能通神,但奏章已经被压,李文藻的钱再多,在这件事上却是扳不回来。他心知,一天之差往往就能决定胜负,何况十几天光景?
这一来就是挤兑着李文藻铤而走险了,只是要说直接调动官兵攻打客栈,他却还是不敢。毕竟,自己如今是官,不是土匪头子。更别说就算他想这么干,也得有人肯听他的才行。府里的兵丁衙役,都是要活命,要养家糊口的,谁敢没事去攻打锦衣卫五品千户,当朝阁老长孙的居所?
李文藻自己当然也有一些死士,这些亡命之徒只要有钱,倒是不惮于做违法乱纪之事。李文藻也存了安排他们潜入客栈,谋杀严鸿或者徐阶的打算。可是就在严鸿声东击西梅花分瓣把奏折送走之后的第二天,已经往客栈内囤积了大量粮食肉菜,而且锦衣卫和便衣的总督标营官兵防御严密,李文藻的死士几次试图潜入都被识破,还有几人受伤。
夜里出了两次事之后,本地锦衣卫百户于得水也把一支人马安排到了客栈附近。李文藻生怕再派刺客,若是有人活着落到锦衣卫手中麻烦就大了,只得再打消这个主意。
至于说倭寇,平太的人虽然彪悍,但这和李文藻自己的死士一个道理。只要云来客栈打起来,绍兴百户所的锦衣卫马上就会到,到时候就怕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因此,李文藻算计之后,发现自己在朝廷上的斗争已经落了下风,而单纯凭借麾下武力解决又左右为难。这样一来,李文藻也只好用自己的压箱底手段了。只是想到这条路一走,自己多半也是在这任上坐不长久。这位长期以来官商勾结,官匪一家,黑白两道通吃的李大府台,也未免有些唏嘘。
就在李文藻忧心忡忡的同时,那严鸿在客栈中,却是过得逍遥。反正客栈的防御有徐文长负责,他每天不是向徐文长讨教沿海局势,就是与徐海说起海上倭寇的情形,颇为潇洒自在。那徐海一心等待圣裁,寻思此番若能得赦免,便可以大展宏图,在严鸿手下将功折罪,想到这里不仅热血澎湃。而就算自己身死,爱妻认了严鸿当弟弟,又有徐文长照顾,也能落一个好归宿。所以这位徐大倭寇,也是了无牵挂,洒脱的很。
相对而言,何、章二鲨这两个浑货,依然是成天提心吊胆。在他们看来,大哥的命就是最重要的,什么从容赴死,想都别想。尤其是,如果阵上和人拼命战死倒也罢了,要是像猪羊一样被人逮起来杀掉,那多冤枉!这两个混货至今不相信严鸿的心思,背地里说过多次,让徐海趁晚上逃走,至于嫂子,那就顾不得了。他们忠心进言,却被徐海痛斥了几番,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徐文长相对来说,是这个客栈里面最cāo心的。单是那检点物资,巡查防御,便让他殚jīng竭虑,颇有诸葛亮北伐事必躬亲之感。过去在胡宗宪幕下,他身为亲信幕僚,只需要拿主意,拟章程,下面的杂事自有其他幕宾完成。可在这里,除了个严鸿之外,其余尽是一帮老粗,虽然其中不乏jīng明如四总旗者,但整体来说,还是只能靠他老人家。所谓能者多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他也有心走访些昔rì故交,探察消息。不过现在外面风声rì紧,严鸿和王翠翘都劝他,不要随意外出,以免被李文藻暗算。徐文长心想李文藻到了此时,也不会管他官场规则了,谨慎确实不错,因此便也不再外出。只是托本地锦衣卫于得水百户,邀请了几位故交来客栈相会。不过几个故人见了他,反倒劝他不要与倭寇为伍,免得损了名士的声望。徐文长虽知当年这般好友难免迂腐,却也只能一声长叹。
至于胡柏奇胡三少爷,他倒是快活的很。现在客栈内外隔绝,外人尽数轰走,只留下玉玲珑、白如意这两个可人儿,现在已经被胡三少包了下来。反正一路上有的是地方勒索的银子,也没按历史位面被海瑞劫走,随便拿些去给青楼也够了。两个美人也知道,如果能攀上这个胡总督的三少爷,就算是脱离了苦海,哪怕做个外室,也好过在青楼之中,因此使出浑身解数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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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忠奸对阵
内外大事,自有严鸿、徐文长主持。胡三少爷便如同神仙一般,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感。严鸿告知他的那些束缚法儿,他也尝了尝新。胡三少爷虽然过去经常安排打人,自己动手却是少见,更何况打的多是男人。如今倒是别有滋味。
倏忽光yīn似箭,转眼过去了一月光yīn。忽然这一天下午,有人来报,说林养谦林老令尹来访。严鸿倒是大吃一惊,这林知县身为山yīn正堂,自来只有行客拜坐客,哪有反过来本地文官拜他这外来武官的道理?更别说之前双方那一闹,基本已经形同水火。如今,这林养谦他来做甚?
不过,毕竟官场礼仪还是要讲的,更何况在严鸿看来,林养谦虽然和自己立场敌对,好歹也是个清官。当下他不敢怠慢,命人相请。不一阵,却见林知县身着常服,来到客栈之中。那面目上的神情平和,却与在县衙门口刀枪相对时大为不同。
两人一番寒暄见礼之后,一起来到严鸿房中落坐。严鸿问道:“不知林老令尹今rì前来,有何见教?”他已经预备好了,你好言好语,我也和你和颜悦sè。你若口出恶言,我随时准备翻脸掀桌!
却见林养谦今天改换了模样,完全是一派好好先生的嘴脸,拱手道:“严小相公,那rì在下言语之间多有冒犯,念在同朝为官,还请小相公莫要见怪才是。”
严鸿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是摸不着头脑。不过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位刚直清官肯出动下矮桩,委实难得。他也拱手还礼道:“林老令尹说的哪里话来。咱们先前彼此之间有些误会,都怪在下年轻识浅,举止粗鲁,还望林老令尹大人大量,莫与我这武夫一般见识才是。”
两人各退半步,彬彬礼让,于是哈哈一笑,大有相视一笑泯恩仇之感。严鸿赶紧吩咐随侍的锦衣卫摆上清茶点心。林养谦喝了两口茶,待锦衣卫退下,这才说道:“严小相公,实不相瞒,下官此来,还是为了徐海这贼子。这厮乃仅次于汪直的倭寇首脑,而其为寇的年份,犹然在汪直之上。多年来,攻打州县,荼毒生民,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他本是中华人士,却勾结外夷,侵扰故国,杀戮同胞乡亲,可谓是无父无母,背祖欺宗。严小相公莫非就不恨这样的贼子?”
严鸿心知林养谦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还是开门见山说了真实目的。眼见对方居然动起民族主义的手段来,严鸿却也肃然。自己前世又何尝没有过类似情怀?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刀一枪那么简单的。
当下严鸿道:“林老令尹,说来严某既为大明臣子,如何不恨徐海这样的贼子?若单以义愤,将其一刀两断,却是简单。只是在下想来,如今胡老督宪正在设计招安倭寇,以靖东海。而徐海愿受招安上岸,正是其中关键一环。杀一徐海无足轻重,但是徐海一死,胡督宪招安之事就要落空,倭寇必大起兵马为徐贼报仇。到时候兵连祸结,百姓涂炭,万民受害,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下也只好尽力保徐海一颗人头不落。且徐海自从在山yīn县衙门蒙林老令尹一番训诫之后,如今幡然悔悟,更多次表示,自家罪孽深重,恨不一死赎罪。如今留待罪之身,愿为天家舍命效力。林老令尹虽不曾断徐海之头,实则却已杀一怙恶不悛之倭寇徐海,生一立功赎罪之良民徐海,可谓是功劳卓然。”
严鸿心中,对清官多少还是尊敬的。前番在衙门口,为了救出徐海,不得不对林养谦大泼污水,恶语攻击。但如今徐海既然到了手中,林养谦又是正经八百过来商量,严鸿便也和他好好叙说原因。他还故意含糊徐海是招安后被林养谦所擒的事,反而把徐海心态转变的功劳,给戴到了林养谦头上。意思很明白,只要你林县尊肯在这里退上半步,严某也绝不会亏待于你。
林养谦听严鸿这般说,却也微微一怔。随即却摇头道:“严小相公此言差也,倭寇发兵,自有国朝兵马抵挡,若是一味招安,还养兵何用?你在客栈之中,却是不曾知道,如今绍兴百姓议论纷纷,谣言倭寇以重金贿赂朝中高官,要买徐贼不死。若当真来了赦免徐贼的旨意,怕是民心动荡,于我朝廷威仪,及严阁老名声均是有碍,严小相公不可不查。”
其实对方说的隐晦,严鸿也听的明白,什么朝中高官,分明就是指自己的爷爷严嵩,至于百姓的谣言是谁放出来的,不用想也知道。
这一手在严鸿的前世,有很多人使用,即所谓制造小道消息,煽动百姓情绪,混淆视听。如今这个手段却在明朝就已经有人开始玩了,而且玩的很顺溜。严家父子的名声,原本也就是那个样子,基本不用别人诽谤,只要陈述事实,就已经黑如煤炭了。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给他加上两三笔也没人去计较的。
而且绍兴人本身对严家也有抵触情绪。要知沈炼可就是绍兴人,而这位绍兴大才子如今落的在边关啃老米饭,全都是拜严家父子所赐。绍兴沈家还有不少族人在,这些族人心里对严家能是什么看法?
就算不是沈炼家的亲朋,听到本乡大才子因为不肯阿附朝中权贵,而遭到陷害这事儿,自然是津津乐道,义愤填膺。当然,这并不影响很多绍兴师爷到严府去做幕宾,也不影响绍兴本地大商人与严家勾结、孝敬严府,获得权力方面的便利。毕竟清议是一回事,利益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别说收钱放倭寇这种事,确实就是百姓喜闻乐见的版本,什么贪官受贿,暗放贼酋,跟戏台子上的表演好生神似。如果再来个青天大老爷秉公执法,斩杀jiān邪,就可以算是圆满收官。自己当初在山yīn县衙门强夺徐海,之后困守客栈之内,确实为人民大众的YY提供了极好的素材。这会儿外界的舆论,从来访的那几位徐文长的旧友的表现,已经可见一斑。
不过,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若严鸿是进士科甲出身的官员,他确实不得不考虑民意民望这些东西,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诚非虚言。不过严鸿如今既然是个武臣,又是靠着爷爷爹爹和陆炳的权势当的官,那么民意民望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暂时没什么意义。
因此他微微笑道:“林老令尹,我辈为官,当以国事民事为重,个人虚名,何足挂齿?倭寇凶残,确须剿抚并用。若是一味招安,不以武备,只能让倭寇更其嚣张;然若是一味进剿,不给出路,则大小倭寇拼死顽抗,要尽数剿灭确也不易。因此上,胡老督宪一面发兵剿寇,一面招安良善。这徐海肯上岸就抚,可称是倭寇中良知未泯者。若是他招安事办好了,其余倭寇也难免动摇。反之,若是他就抚反而被杀,那些存心与朝廷为敌的jiān贼,正好裹挟部众,大举反扑。林老令尹在东南为官,当知东南朝廷兵马战力如何。纯以兵力无法抵制倭寇,则沿岸百姓又将遭殃,林老令尹何忍见军民浴血?”
林养谦继续摇头:“非也,严小相公之言,因为倭寇难剿,朝廷兵力不足,便要改剿为抚,此大不然。为将为兵者,为朝廷马革裹尸,自是本分。倭寇来犯,便与他一刀一枪,见个死活。岂能因倭寇势大,便更易朝廷法制,令怙恶者得以苟全?严小相公,切莫一错再错!”
严鸿发现,林养谦这厮真是敬酒不吃,你越和他客气他还越来劲了。再加上,对林养谦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观点也难以认同。咋?你是文官,就说武官马革裹尸是本分?好言好语你不听,那老子就不客气了。反正凭你一个人,也没法抢出徐海不是?
当即严鸿冷笑道:“罢了,林令尹实不愧国朝第一等的忠良。口口声声马革裹尸自是本分,照这么说来,胜败不要紧,死活不要紧,倭寇能不能消灭也不要紧,沿岸百姓受不受涂炭也不要紧,总之对倭寇只能剿,不能抚?既然如此,那林老令尹何不也投笔从戎,出海杀贼,与倭寇一刀一枪杀个痛快!”
林养谦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扔出这么一句来,这也太没道理了,不合官场习惯啊。自己是文官啊,文官负责的就是说话,发表言论,外加骂武人无能。文官可以骂皇帝,被打屁股,被砍头,但没有义务去冲锋陷阵疆场杀敌啊。别说是自己,就算是以文官身份总督军务的胡宗宪等人,他也是在营帐之中制定战略,不可能去沙场撕杀。可是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严鸿,当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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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还施彼身
严鸿又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哦,我倒忘了,林老令尹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可能有疆场杀敌,保家卫国之能。那么至少出谋划策的本事有吧,我倒要请教林老令尹,可有什么锦囊妙计,将这成千上万的倭寇杀个一干二净?又或者有何妙计,让我大明沿海城池不失,黎民不受荼毒?再或者请林老令尹算一算,要纯以兵力平灭汪直、叶麻、陈东这几路匪寇,要花多少钱粮,折多少兵将?”
他这一串连珠炮的发问,让林养谦根本不知从何答起。要说林养谦出身翰林,见识过的高官显贵不知凡几,但从未曾遇到过严鸿这么另类的主,张嘴完全不合章法,简直就是一派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实在是让他难以招架。
沉默半晌后,林养谦才道:“严小相公,我今rì前来,全是一番好意,你可要三思。需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旦民心生变,恐怕不可收拾。”
严鸿自然不会把什么民心生变的罪过扛下来,当下冷声道:“笑话,在下并非是亲民官,这教化百姓,牧守一方的责任,怎么也落到了我头上?此地若真有什么民变,那林令尹和李太守就等着革职待参吧。既然民心如此易变,那我也不耽搁林令尹了,你还是速速回衙门,去安抚民心,莫叫生变吧!送客!”
眼见双方谈不拢,严鸿已然翻脸,林养谦只得起身,拂袖告辞。还未转身,他却忽然双手一撑,哗啦一声,竟然将严鸿的桌子掀翻了。桌上茶杯茶壶,滚落地上,摔得一阵稀里哗啦。严鸿不禁愕然,这老先生要跟我玩命啊?看你虽然长得富态,好歹兄弟我练过两年的!他赶紧也站起来,双脚一分,两手一错,准备迎接进招。
却看林养谦掀翻了桌子,口中怒骂一声:“jiān贼!”之后没有冲上来玩命,反而转身去到门口。到了门口时,却似一个没站住,人跌了一跤,直跌出去。多亏门外侍侯的长随扶住,才没有嘴啃泥土,只是纱帽却滚在了地上。长随急忙跑过去拣起纱帽,仔细的掸去了纱帽上的尘土,递到林养谦面前,恭敬道:“老爷升冠。”
却见林养谦面沉似水,接过纱帽,对着客栈内的严鸿高声喝道:“严鸿,你仗着身为阁老之孙,锦衣武臣,不但包庇倭寇,危及江南士民,还敢凌虐士人,欺压有司,当真是无法无天!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般横行不法,他rì必有惨报!”骂完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林养谦踉踉跄跄,一头钻进轿子,起轿而去。
严鸿则彻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来这里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提了自己根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走的时候还掀了我的桌子,然后你自己出门没站住摔了出去,这怎么看怎么是你在挑事啊?
怎么口里骂出来,成了我严鸿凌虐士大夫?天地良心,我虽然说了几句刻薄的话,但没动你一个手指头,而且你掀桌子时,还被那茶水把我的大腿烫了,你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方才林养谦来时,徐文长并未出迎。他虽然是胡宗宪幕僚,在胡的总督行辕内威风八面,训斥二、三品的武官如训童蒙学生,但是自身并无官衔,功名也仅是秀才。而林养谦又一向对胡宗宪不怎么买帐,徐文长若见了他,却要按秀才见老父母的规矩来见礼。徐文长虽对林养谦并无恶感,但潇洒惯了,要遵这礼节,却大感别扭。因此徐文长索xìng来个避而不见,乐得彼此清净。
等林养谦走后,严鸿找来徐文长,将方才之事一一说明。徐文长听了,也是一怔。他双目微合,嘴唇微微翕动。忽然间,双目猛的一睁道:“怕是不好!八成是李文藻狗急跳墙,要使那卑劣手段了。”
严鸿也是一惊,道:“徐老先生,他要使甚么手段?”
徐文长道:“今天林养谦来找你要人,如今来看,是早知道要不来的。他自个掀桌子,跌帽子,在客栈门口诸般表演,无非要一个被你殴打的说法而已。你身为锦衣卫武官,胆敢殴打正印县令,这算是甚么规矩?不管此事你做没做,却给人拿住了把柄。”
严鸿冷笑道:“就算我真打了林养谦,他李知府还能发兵来拿我?”
徐文长摇一摇头道:“严公子,你自幼生长相府之内,倒也难怪生这等说法。可是前些天在山yīn县衙门外的阵势,你却都忘了?”
严鸿回想一下,当时几千老百姓人山人海包裹上来的样子,确实亚历山大。他恍然道:“原来这厮又要煽动百姓起来围攻我锦衣衙门?可是那李文藻身为绍兴正堂,真用这般手段,他自己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徐文长摇头道:“左右他不过是个革职论罪,朝内有徐阁、周大都堂等同年为援,总不会判一个大辟。况且,他自可把罪过推到你严公子劫走徐海和殴打林养谦身上。看来,我和胡老大人,都是把他想的太简单了。”
严鸿这才明白,林养谦尼玛也是来碰瓷的啊。想到自己去年在běi jīng用类似的手法收拾郑国器,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如今就有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了,报应啊。不过如今也没其他办法了。就等着林养谦一副委屈模样,带着几千老百姓过来讨公道吧。反正老子就是个纨绔恶霸,也不在乎这点儿恶名了。
再说林养谦的轿子一路从云来客栈回到山yīn县衙,一众从人衙役,在前衙休息。林养谦及贴身长随回到自己内衙书房之中。却见李文藻及师爷黄善,外加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在书房中等着。三人身穿的,都是便服。
李文藻与黄善倒是总来县衙,只是那矮壮汉子,眼生的很。林养谦看了看他,似要发问。李文藻却先道:“无妨,是自家人。怎么样,今天的事办的如何?”
按说,一方面李文藻是林养谦的上官,且又是士林前辈,但另一方面,李文藻的科考名次远远低于林养谦,也没入过翰林院。大明时,进翰林院本身是张金字招牌,林养谦既是翰林出身,纵然尊老敬贤,倒也不必在对方面前过于放低身段。
然而这位铁骨铮铮的林养谦,此刻在李文藻面前,全没了面对严鸿时候的威风傲气,反倒是态度谦恭,甚至略有点低眉顺眼的味道:“李老大人,下官此去,已经按老大人吩咐,与那严鸿小贼吵闹一场,指他殴打朝廷正印,此事却没有疏漏。”说完,又叹息一声,仿佛觉得自家以一县之尊,玩这种碰瓷把戏有点掉身价。
李文藻脸上却是不动声sè,又道:“那老夫请你写的东西,可也写好了?”
林养谦道:“已然写好。下官的同窗,还有几人尚在翰林院中,另有几人任御史之职。这份奏折上去,定然让严鸿丢官罢职,救叫他保得了徐海的脑袋,也保不了自己的前程。”
李文藻却摇了摇头,没接他的话茬,只是自顾说道:“林知县,你到任山yīn二年有余,可记得你刚来时,想的是仗着满腹才华,一腔热血,整肃吏治,抑制豪强,做一个强项令般的人物,但是又是个什么局面?”
林养谦不知对方为何提起旧事,只得苦笑一声道:“下官那时少见无知,行为莽撞,让老大人见笑了。正是官清如水,难防吏滑如油,那些胥吏上下舞弊,下官寸步难行,全靠老大人仗义援手,惩治了一批jiān徒,不然下官……”
李文藻却打断他的话道:“客气了,什么仗义援手,你山yīn乃是我绍兴府的附郭县,若是你被这群猾吏所欺,闹得这县里治理的乱七八糟,你固然要坏了前程,老夫面上却也无光彩。左右不过是几千两银子,几条人命,既成全了你的清名,又省得那些胥吏太自以为是,于我算不得什么。尤其你是个翰林出身,结交下你,于老夫也没什么坏处。”
林养谦听他这般说,却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拱手称谢。李文藻嘴角一翘,又道:“林县令,你家眷都在原籍,宦游此地孑然一身,却与本地头牌小红宝传出一段佳话,功名佳人两不相误。可是啊,你当那小红宝愿意随你从良,真是看中了你那什么文才?笑话!绍兴这里文人才子有的是,你见她跟哪个从良了?还不是老夫的银子起的作用。老夫又赠你白银帮你填补亏空,又赠你美人暖床,还免了你的常例缴库,对你可算恩重如山吧。说起来小红宝那可是个尤物,床第之间的本事,可是让老夫都念念不忘,也算便宜你了。”
林养谦一向自视甚高,只当小红宝当年愿意随自己从良,并拿出积攒数年的钱财赎身,乃是红拂慧眼识李靖,梁红玉追随韩世忠的佳话,却没想到也是李文藻的银子起作用。而且听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小红宝和李太守还有些什么首尾?这林县尊毕竟是个读书人,闻言脸sè一变,却不好与李文藻就此事相争。看李文藻语句间越来越不客气,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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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焚弓熏鸟
这时李文藻已然是眉目飞扬,须髯飘拂,说得唾沫飞溅:“老夫本来以为,林县尊你既是翰林出身,又好歹在京师混过这么久,总该是个聪明人。先前就算有些呆气,来着山yīn县吃过那般猾吏的苦头,也该明白了。没想到,你实在令老夫失望!”
林养谦见李文藻步步紧逼,却也不再似先前恭顺,冷冷道:“下官才疏学浅,难免贻笑大方。却不知那处办的不妥,违了天家恩顾,坏了大明律法,害了县中百姓?老大人自可一一指点。”
李文藻道:“嘿嘿,你倒会说。那rì老夫既然告诉了你徐海率众潜入,图谋不轨,这般杀人无穷的倭寇,还客气什么?你就该火攻乱箭,断送了徐海等人xìng命,杀个一干二净。谁让你抓什么活的,添了无数麻烦。到了监牢之中,要谋死一个人,又费的了什么力气?可你却为了什么清名声望,偏要把他明正典刑,又是布告郡內,又是上书请旨。对监狱倒是严防死守,反倒怕人谋害徐海,还给他吃喝疗伤。结果养虎为害,反吃严鸿救走。林县尊,你倒是好算计哉。”
林养谦听到这个,倒是无言以对,低头道:“此事却是下官无谋,只想公然斩杀倭寇,以儆效尤,使天下jiān徒不敢从逆。却未曾想到那严鸿贼子这般狡诈。此番却不能算了。有李老大人主持公道,早晚叫他自食其果!”
李文藻听得连声冷笑:“你倒打得好算盘!徐海的事暂且不论,你居然还认为凭你那一份所谓奏折,你那几个同年,能让严鸿去职?你算什么东西?那严鸿不但背后有严嵩、陆炳撑腰,而且本人行事貌似荒唐,实则颇有机谋。连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是你?林养谦,你时至今rì,依然如在梦中,自以为智珠在握,其实是个没用的庸才!”
林养谦见李文藻已然撕破面皮大骂,待要寻机还口,却见李文藻又露出个yīn险的笑容道:“林县尊,单凭你这份奏折,你那几个同年,说实在话,什么用都没有。老夫今天叫你去严鸿客栈里寻事,琢磨的只是一个说法。那严鸿为了包庇倭寇,殴打山yīn正堂,这事却做得好文章。只是要做成这文章,你这奏折虽然也有些用,却还欠缺些分量。这里面要添加的,那就是一条人命!”
林养谦终究不是笨蛋,此时见李文藻凶相毕露,那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大惊道:“李文藻!我乃堂堂朝廷命官,你们难道敢……”
李文藻拿起一旁的茶碗,轻轻用碗盖打着碗里的茶叶浮沫道:“朝廷命官?那王运来莫非就不是朝廷命官?你就去与他泉下继续争斗好了。你喊吧,你这内衙之中,莫非还真以为有你自己的人么?”
林养谦怒目圆睁,叫声:“老贼,我与你拼个死活!”将袖子一甩,便要冲上去玩命。但他身形刚动,那个矮壮的汉子早已移步近前,重重一肘击打在林养谦背心,又是一掌拍在他后脑上。林养谦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林知县上吊自尽!这个消息在次rì早上,就传遍了整个绍兴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可跟前些天贪污事发,畏罪自杀的王运来不一样。他乃是堂堂七品正堂,翰林进士。林养谦到任以来,官声不错,由于府里免了他的常例上缴,又肯拿钱贴补他的亏空,他就不让衙役征收百姓的陋规、常例。这算是最实际的惠民政策,老百姓自然念他的恩德。
如今这么一个清官,竟然上吊了。这个消息简直算的上是超级炸弹。更别说在府里来人验看时,县令的爱妾洪姨娘拿了一封老爷的绝笔出来。上面的内容老百姓自然无从得知,可是很快据说就有消息灵通的人,查到了绝笔内容,乃是因为林县尊为了国法体制,前去客栈索要倭酋徐海未果,反被锦衣卫五品千户严鸿殴打。回来后,悲愤交集,自觉无颜面生于世上,愤而悬梁。
要说挨顿打就上吊,林知县是不是太脆弱了点?那肯定有人会跳出来说,你懂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堂堂国朝进士、翰林出身,被个锦衣武官外加纨绔膏粱殴打,这乃是奇耻大辱,如何还有颜面活在世上?更别说这里还有倭酋的事,据说严鸿已经偷着把徐海放了,徐海如今正在海上召集旧部,要血洗绍兴,以报当rì被擒之仇。
更有人传言,倭寇徐海无耻之极,献妻于严鸿,甚至三人同屋,做那龌龊的勾当。而严鸿私访倭寇,约定了倭寇洗城之时,偷开城门以为内应,绍兴财物二人平分。前些rì子严鸿yù趁夜出东门,就是去与倭寇干这勾当。虽然被李老府尹带兵截住,可是他暗派的信使,终究是把消息送到了倭寇那边。
这倭寇一进城啊,不但一班儿百姓遭难,富的劫,穷的烧,男的杀,女的jiān,而且沈炼的族人以及沈炼当年的故交好友,更是要杀个干净,为严嵩、严世藩雪恨。
那时候虽然没有手机互联网,但一城中口口相传却也很迅疾。于是各sè谣言不胫而走。老百姓本来就是最容易被这种不着边际的小道消息所愚弄,其中还搀杂着一些真实的信息.所谓半真半假,确实最难甄别,更何况普通百姓哪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又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推波助澜,消息顿时高速扩散。整个绍兴城犹如一座火山,不知何时即将爆发。
倒不是说绍兴百姓都这么愚昧。比如那些沈炼的旧友、故交,不乏大儒名士,文才过人,也并非愚顽之人。还有一些本地富商、退休官员等,也并非目光短浅之辈。他们在本地深得民望,如果肯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未必不能压制谣言,平息舆论。只是这些人却似有了什么默契,全都装聋作哑,只是命令自己家人严守门户,又令健壮家丁持棍棒巡哨家中防范盗贼而已。
这城中古怪气氛,最早影响到的就是云来客栈。自从开始构筑防御之后,徐文长依然每天派几个锦衣官校,跟着胡宗宪家将一起出门去采购物品,只是都走正路,不去那僻静胡同。这一则是为了顺便探听消息,同时也迷惑对方。如今,这些外出的人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城中商户手中买得米粮柴薪。迎接他们的是,老百姓的横眉冷对,甚至是怒目而视。幸亏徐文长有先见之明,客栈之中积蓄甚多,倒不至于断炊绝粮,而随徐进城的三百营兵,除了几十名在客栈之中外,余下二百多人散居城中,身穿便装,绝不暴露,仗着带的盘费甚足,也不至于有什么短缺。
徐文长听得锦衣卫回报消息,不由长叹道:“想不到,林养谦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遭。我只道李文藻还要恋着这官身,不会行此鱼死网破之计,最多让林养谦抱着被武官殴打的委屈来个当众撒泼。没想到,他竟直接下了毒手。看来,海上那边逼迫的甚紧,容不得李老贼不如此了。李文藻既然连一个七品县尊的命都肯舍出来,接下来,怕是要和咱们见个死活。”
徐海也知道如今局势颇为紧张,在一旁道:“徐老先生,既然如此,还是让我去绍兴府衙投首到案吧。想来李文藻要的只是我一人xìng命,杀了我徐某,自然也就撤围了。到时我的两位兄弟自会到海上去见老船主说明真情。想来老船主也会识得大局,不会一意孤行。”
徐文长把脸一沉道:“胡说!李文藻逼的紧,正说明如今海上局势一触即发。你以为李文藻下这么大成本,真的只是为了要你徐某一人的首级?他是要坏了胡老督宪的招安大计!只要你这边一投首到案,李文藻就会要你xìng命,而取你xìng命之后,自然会将此事广为传播,并且与胡老督宪扯上关系。汪直听到这消息,必然以为胡老督宪的招安只是诱降处决之计,海上就会发兵!那何、章二鲨这等混人,他们说的话,屁用都没有!再说,还有陈东、叶麻,他们根本不需要等汪直的号令,直接就会起兵登陆!徐海你如今就给我老实待着,切不可出头露面!须仔细暗箭伤人,饮食也必要再三检查,虽然说都是自己人马,却也要防范有人下毒。”
王翠翘这段时间原本很少露面,待在房中安抚丈夫,休养jīng神。徐文长和严鸿怕她cāo心太多,伤了身体,一般也不叫她议事。只是如今消息太过耸人听闻,情形危急,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在绿珠搀扶下走出房门,站在徐海身后。见有徐文长指挥若定,倒是多少放了点心。只是不知这一番风波要闹到什么地步,紧张的死死攥住绿珠的手。
至于三公子胡柏奇,听到这消息,却是溜的比兔子都快,一溜烟的跑到两个美人房中躲起来了。没多久,里面又传来阵阵**的声音,让严鸿听得牙根发酸,恨不得冲进去把这三个狗男女都绑起来,用皮鞭狠狠抽上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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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民情汹汹
不说客栈里面紧锣密鼓地关注事态发展,这绍兴城内的戏,也是越演越热闹。按说林养谦既死,应该把灵柩送回原籍。只是他的亲属全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小妾洪姨娘即从良的小红宝陪同。发丧之事,全由知府李文藻一力cāo办,端的是白幡如林,纸钱遮天,办得甚是肃穆。到场的本县官吏,本府同僚固然唏嘘不止,前来围观送行的老百姓,也是纷纷落泪。
这种花费公家是不会报销的,全是李文藻自掏腰包支付,倒真不愧是浙江官场及时雨。这份同僚情义,谁人不竖大指称赞?更别说李老知府还亲身前往吊唁,并对那洪姨娘说道:“你家老爷乃是堂堂朝廷命官,山yīn正堂。他为了江南百姓,追逼倭寇,力抗权jiān。这般忠直之士,自不会平白枉死。他的冤屈,自有老夫一力承担。定叫凶徒自有报应,倭寇就地正法!”
这种公开的表态,与其是说给那从良的小红宝听,不如是说给绍兴的乡宦士绅听。李府尊这是真要和这严小相公对上了。这一番,堪称龙虎风云会。一个是过江蛟龙,一个是坐地猛虎,倒不知是谁人手段更高明。
百姓正在议论纷纷的当口,事态却又进一步激化了。就在李知府吊唁的第二天,有人发现洪姨娘没出来支应吊唁之人。正在疑惑,结果不多时有丫鬟急忙跑出来说道,“不好了,洪姨娘随老爷而去了!”
小红宝出身青楼,倒是能写能画。她留下了一份绝笔书,书中说明,今有李知府急公好义,肯为老爷出头,惩戒恶人,诛杀倭寇,想来老爷不会含恨九泉。自己于世间再无牵挂,当随老爷而去,到yīn间侍奉。又在绝笔中痛斥权宦子弟当道,凌虐士人,逼死自家老爷,死后到yīn间,必要在阎王面前告上一状。
这份遗书当真称的起声声血,字字泪,见者落泪,闻者伤心。不知怎的,这遗书的内容迅速在城中流传开。街头巷尾,都是人在议论。很多人在说完血书这事,最后都纷纷感慨道:“洪姨娘一娼jì尔,尚且如此刚烈,我绍兴城中,岂无男儿?”类似的煽动xìng语言,点燃了积蓄的怒火。老百姓纷纷来到云来客栈四周,对着客栈怒目而视。
不过,绍兴不是什么险山恶水的地方,百姓生活不错。他们自然没有造反谋逆的念头。要说他们义愤填膺,发一声喊,自动打进客栈去,目前还真没有这个胆量和魄力。他们只是被煽动着,满怀愤怒,聚到这里,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想不出能做什么。
本来,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集会,官府应该迅速派人前来驱散,免得聚众之下,生出事端。而此时正值明朝中叶,人心思定。虽然沿海百姓为了生计,下海通番cāo刀子玩命是一回事,但在这光天化rì之下,府城闹市之中,压根不敢与官府争斗。
这时候,如果官府真想弹压,只需派几十名差役拿着水火棍过来一通乱打,自可将百姓赶的四散奔逃。可偏生,这次山yīn、会稽两县及绍兴府的衙役半个也无,任由百姓在此汇聚。
客栈附近的人越聚越多,但却不知该干什么。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喊道:“让严鸿那狗官,把徐海交出来!我等打死倭酋,为林老太爷报仇啊!”
他这一喊,算是给百姓们提了醒。是啊,青天大老爷林知县,就因为未能斩杀徐海,反被严鸿殴辱,因而憋屈到自杀,甚至那位爱妾也随他而去。那么,只要我们打死了徐海,也算安慰了林县尊在天之灵。而且,现在外面纷纷传说倭寇要血洗绍兴,祸根就在徐海。只要徐海一死,倭寇群龙无首,自然就会散去,再无人能领着他们来攻打我绍兴了。
所谓民不与官斗,尽管这些老百姓,很多都对逼死林县尊的狗官严鸿满怀义愤,但真要让他们杀进客栈,打死严鸿,目前这些普通百姓暂时还没这个胆量,也得先掂量掂量。但是,要说到打死倭酋徐海,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杀人越货的海匪,人人得而诛之,官府还有赏呢!至于说那倭寇何等凶恶,笑话,这里几千百姓聚集,几个倭寇能翻了天去!因此一听有人带头,围观群众顿时随声附和,高声鼓噪起来。
此时云来客栈内,有总督标营的士兵四五十名,再加上严鸿手下的锦衣官校和四总旗、四大家将、严峰严复等,能战之士凑一起差不多有八十人。如果再加上到外面埋伏的二百多标兵,这支兵力,实在不弱。
如果是两军对垒,以徐文长之能,绍兴府的这些土鸡瓦犬如何会被他放在眼里?可如今却是面对着绍兴百姓,国朝官府。徐文长纵有通天手段,却全无用手脚处。就算三百标营士兵能够战胜数千上万的百姓,可是你徐文长还敢纵兵杀民了?
因此面对着百姓步步逼近,徐文长颇有些紧张。这云来客栈并不是军用城堡,没有高壁深垒,相反却是一家笑迎八方客的生意铺子,其实并不很适合于防御。比如说一层除了大门,还有好几个临街的窗户。在老百姓的包围下,基本上就是无防备地形的模样。好在徐文长善于调度,专门在一楼安排了两班武人,每班八名,刀枪齐备,轮流守住门窗。那些老百姓倒也不敢立刻冲击。
这会儿那胡柏奇抽着和一对美人双飞**的间隙,也拐到客堂来瞅一眼,一看见外面那么多百姓,顿时吓得双腿战战兢兢。愣了片刻,跑到徐文长耳边,咬牙道:“这李老贼如此可恨!徐老先生,你设个锦囊妙计,安排一支奇兵,直捣黄龙,擒拿了李文藻,则这里的乱民不再自退!”
徐文长正在烦心,听他这么一说,眼一瞪:“胡公子,你还是回房去鞭打美人吧,别在这里碍事。”胡柏奇巴不得他这句话,当即道声:“老先生有令,侄儿岂敢不尊!”溜回去了。
严鸿在一边听得苦笑。说什么直捣黄龙,捉拿李文藻,那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尽管客栈中的八十人都是jīng锐,而且外围还潜伏了二百多人,但李文藻不是林养谦,他身边也必然诸多护卫,很难找到斩首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与一般人的误解不同,大明朝并不存在高品官员可以随意处置低品官员这种事。像总督处置知府,知府处置知县,这不是说下个命令就可以的。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分工不同,行政事务上你管着我,并非生杀予夺都在你手里。最多只能说,高品官员具有的一些职务权力,确实能够顺带找借口收拾人而已。
比如,哪怕像严嵩这样的当朝一品,想要收拾七品县令林养谦,也不能直接命令手下把林养谦抓起来干掉,而只能去上奏章说林养谦的罪过,请皇帝批准处置,然后才能收拾。只是由于他的身份和与皇帝的关系,决定了这种奏折的成功率基本是百分之百。
也正因为上级官对付下级官也必须走法律流程,所以才为海瑞这种人见人愁的官场奇葩创造了生存空间。因为海瑞这人实在是一身毫无破绽,让人无从攻击。否则,要是上级能随便收拾下级,就冲他把直属上司严州知府曾文范的商队全部没收这种等同于杀父夺妻的仇恨,还能让他继续留在这位置上?
所以,胡宗宪虽然贵为总督,他可对李文藻一点办法没有。哪怕是锦衣卫,虽然是天子亲军,可以便宜缉拿不法,但要捉拿官员这种事,却一样必须由天子批准,出具驾帖才可以拿人,否则一样算非法。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下可以例外,就是王命旗牌或是尚方宝剑,这些个在舞台上为大家喜闻乐见的大杀器。胡宗宪身为巡抚,有钦差的xìng质,他是有王命旗牌的。但眼下这种情况,别说徐文长一介幕僚,不可能带着王命旗牌进绍兴。就算胡宗宪真的胆大妄为,把王命旗牌借给徐文长带到绍兴,他也没资格用。那毕竟是天朝的钦差仪仗,只能钦差独用,而不是封神榜的什么法宝道具,可以随便借给张三李四用的。否则早就天下大乱了,说不定胡柏奇还要拿着他爹的王命旗牌去把海瑞抓起来打一顿呢。
甚至哪怕是胡宗宪亲自带着王命旗牌来绍兴也没用。如果王命旗牌真是这种无代价使用的话,胡宗宪早把六个林养谦都砍了,何必严鸿来?这种准法宝级的杀器依然也是有使用限制的。首先要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其次在针对目标上,文官五品、武将四品以下才可以自裁军法,先斩后奏。而像李文藻这样的四品文官,最多也是逮起来,请旨定夺。
抓起李文藻来容易,可是之后呢?你能抓住他什么把柄?加之李文藻在绍兴官声良好,拿了他,就等着被浙江官场视为公敌,被喷到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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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忍气吞声
至于说林养谦之死,则是被生生扣在严鸿头上的黑帽子。虽然徐文长估计,八成是李太守下的黑手,但是这种事太耸人听闻,明朝时又没有现代法医学,对于死亡时间的断定比较模糊,谁能知道林知县是几时遇害?
就算严鸿身边刘连jīng通仵作之能,得到第一时间验尸的机会,也最多是断的出林知县不是自尽。但这有什么用,不是自尽也不等于是李文藻下的手,要说犯罪嫌疑,严鸿明显更大。更别说,现在客栈被包围,林养谦的尸体早已入殓,哪里会让你得到这个机会。
因此饶是徐文长智计百出,在这种局面下,也是只能被动的接招,全无先手。好在徐文长未算胜,先算败,当rì就早储备了大批粮食、柴薪等。这既是考虑双方撕破脸皮后断绝补给的危险,也是预防着李文藻用出驱民鼓噪这一手段。
毕竟以李文藻和林养谦在江南的民心,再加上抢徐海时的一出表演,这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只是真的把这一手用出来,李文藻自己的知府也坐不安稳,属于类似同归于尽的打法。没想到事情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也恰看出,李文藻自己是志在必得,非要徐海的脑袋不可了。
这时一楼八名总督标营在执勤,严鸿、徐文长左右还带着五六名锦衣卫。那八名标营士兵眼看前后cháo水般的人群,不禁有些紧张,锦衣卫却见外面百姓鼓噪的厉害,便纷纷抽出刀来。他们在京师都是横行惯了的主,几时把这些百姓放在眼里,只想出去把人吓跑。严鸿却道:“休得无理,人人收刀入鞘不得妄动,不听者,以抗令论。”
与这些锦衣大爷们不同,严鸿在前世可是没少听说这种“大规模群体”事件的报道。当民众聚集到一定程度时,片面使用武力绝对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在初期反而会起到激化矛盾,促进冲突的作用。尤其自己人单势孤,真打起来,老百姓的怒火被彻底点燃,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那可不是好玩的。就算打赢了,也伤不到李文藻的皮毛。自己的任务是护住徐海搞招安,可不是和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拼命。
这会儿,云来客栈大门紧闭,但听得外面cháo声般的“杀倭寇!”“冲进去打死徐海!”一阵一阵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严鸿心知若是一点不理睬,百姓的气焰会更加炽热,必须设法加以引导。
可是他不敢打开客栈的大门,只是上到二楼走道,把窗户打开,探出头去道:“乡亲们,你们都是大明的好百姓,休得中了jiān人之计。徐海的生死,自有当今万岁爷裁夺,怎可动用私刑?”
不料他话音未落,下面却有人喊道:“这厮就是严鸿,就是他殴打折辱林县尊,才害他自尽,爱妾殉节!”
又一个人接口道:“这等狗官的话,大家千万不要听信!徐海一定被他偷放了!他与那徐海的婆娘不清不楚,为了美sè就敢放倭寇,现在却用谎话来哄赚咱们,真当咱们好欺么?”聚集的老百姓听到这个,都一起愤怒大喝起来,声浪滚滚,让人闻之生畏。
严鸿心里暗骂,正所谓谎言比真相更容易传播,因为撒谎的人可以顺着受蛊惑者的意思来编造。可惜自己实在是天生自带jiān臣子弟光环,在这方面处于先天劣势。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因此他又大声道:“乡亲们莫信谣言!这徐海现在还拘押在客栈内,我正等待圣旨,将其或杀或关,绝不会私自放他!”
可是下面的百姓听了先前的煽动,早已气焰高涨,叫骂之声不绝于耳。严鸿一个人的嗓门怎么也喊不过下面那么多人,人声鼎沸,他当真是喊破喉咙也全无用处,连自个都听不清了。过得片刻,但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左边窗板上摔碎,几点液体溅到脸上,闻起来隐隐腥臭。原来下面不知是谁,已经把臭鸡蛋丢了上来。吓的严鸿只好缩身回去,把窗户也关上了。
眼见长官受辱,身边的刘连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对严鸿道:“户侯,这般愚民如此不知好歹,以属下之见,就算长官不按袭官造反,对他们格杀勿论,也应冲出去拿他几个上来。别看他们人多,只要长官让我带七八名校尉出门,抓他三五人进来,自家不损皮毛,还是做得到的!”
严鸿心知刘连此话倒不是吹牛。百姓毕竟是乌合之众,刘连真的带七八个校尉持刀冲出去,只怕他们先要自相践踏惊扰一番。又不是要刘连去杀透重围,或者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只是随便把前排的抓他几个,以锦衣卫的能耐真还是没关系的。
只是真要这样做了,岂不是更激化民愤,而且给李文藻更多借口?因此严鸿反而微微一笑:“刘老兄,咱锦衣官校的威风,在于擒斩叛贼大盗。这般愚民百姓,你就算杀了他们,却也不显你的能耐。叫弟兄们都忍忍,哪有父母官和儿子孙子一般见识的?”
严鸿这话,是把锦衣卫抬高到地方父母官的层面来安抚他们。刘连听了,却也不禁佩服长官的气度,要紧去安抚同僚和手下了。另一方面,外面的老百姓尽管民情汹汹,可是毕竟对着里面明晃晃的刀枪,因此也只是限于嘴炮,并未开干。
离云来客栈不远处的“会宾楼”,原是绍兴一等一的大酒楼,今天虽然开了门,却是摘了幌子不做生意。二楼上,李文藻居中而坐,师爷黄善及贴身跟班李俊左右侍立。李家下人仆役,来往穿梭传递着消息。
李文藻听到严鸿居然没派人出来驱赶百姓,不由大为失望,脸上却毫不变sè。旁边的师爷黄善却先忍不住道:“怪哉。听说严鸿这厮是个纨绔,在京师横行惯了的,没想到涵养竟然这般好。他明明手下有那么多好手,却不肯驱赶百姓,反而做起了缩头乌龟,古怪,古怪。老爷,这绍兴民风,并不彪悍,真这么对峙下去,却是麻烦。”
李文藻见师爷这般说,越发要显得气定神闲,手中把玩这一个酒杯道:“严惟中的孙儿果然非同小可,以老夫看来,他年纪轻轻,气度涵养,却是比那小阁老严世蕃要强上十倍。假以时rì,说不定还有入阁的机会呢。只说今儿这事,若不是老夫另有布置,倒还真不好办。李俊,去让平太动手吧。只要死了人,老百姓就会发疯,冲到客栈里打死徐海和王翠翘,也就一了百了。哎,可惜王翠翘一个好好的美人儿,陪这倭寇头子殉葬。至于严鸿,看他的造化了。”说到这里,李文藻脸上浮现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李文藻知道,老百姓虽然平素里温纯驯良,但一旦被彻底激怒,也会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沿海抗倭战争中,一百多人规模的倭寇经常会在上千官兵面前大摇大摆全身而退,可是有时却会遭到几百乡勇、村民的勇猛攻击而丢下尸体逃走。乡勇村民的武艺装备肯定不如官兵,但他们保家卫国,自然能焕发出不要命的勇气来。这里也是这样。绍兴街头的百姓,尽管出于义愤包围了客栈,他们还没决心先动手打官兵。但只要见了血,那事态就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了。
用了这近乎同归于尽的手段,说到底李文藻也是用自己的官位前途兑掉徐海的xìng命,目的是给后续的家族利益减少风险。不过,若是真的顺带叫严鸿也掉了脑袋,那他必然会面临严府的报复。但李文藻也想好了,真到了这一步,以他的财力和人脉,大不了设法煽动同年周延和徐阶,直接和严嵩开掐。战个痛,谁怕谁!
在云来客栈附近,有一条偏僻的巷子。由于是个死巷,平rì也没几个人肯走。小巷内,平太看着面前的八名手下,低声吩咐道:“你们,一会就用毒弩去杀人。每人发shè一支,然后赶紧收起弩退开,仔细莫要伤了自己人。等到打起来的时候,再混进去。记住,砍下那个锦衣官的头来!陈头领有话,只要那姓严的锦衣官一死,这绍兴城想不乱也得乱。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说到最后,平太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莲花盛开的手势,显的异常怪异。
那八名手下一起点头。他们都是剽悍匪寇,杀人这种事倒也算家常便饭。虽然其中个别聪明点的,稍微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绍兴激发更大规模的民变?这对于海盗来说没什么直接利益啊。尤其李文藻在知府任上,对自己还是有好处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也给拉下水?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头脑简单之辈,只要金银给分,酒肉吃饱,带队的说什么咱们照着做就是了。
说起来,自家陈头领近来不知抽了什么疯,居然不信妈祖娘娘,而是满口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越来越古怪。连带着自己弟兄,都有被逼着入了什么白莲教的,比如对面这个倭人就是其中之一。这倭人原本虽然也有些怪毛病,比如鞠躬的动作,比如喝醉了依依呀呀的怪叫,可是自从入了教后,整个人更是变的神神叨叨。可有一样,打起仗来简直比过去还不要命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从天而降
这些海盗每人身上都带着一张jīng巧小弩。这种弩说来也是锦衣卫密制的暗器,shè程不能及远,但是近身作战时威力却不容小看。百姓们没有胆量去杀进客栈打死徐海,但只要有人被弩箭shè死,再由李文藻的人喊出是锦衣卫动的手,百姓们自然会怒火中烧。只要李文藻的手下稍加煽动,他们就敢冲进客栈,去寻找徐海,把他活活打死。这个流程,可谓是一气呵成。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是,李文藻只想计划弄死徐海,严鸿死活都无所谓。但平太却接到了陈东的命令,必须要把严鸿的头砍下来。要不是这些弩一直由李文藻的人保管,刚刚发给他们,他们早就动手了。
平太等九人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弩和箭,平太露齿一笑:“哟西,走吧。”九个倭寇转身出巷,准备混入人群,寻机放箭。
谁知距离巷道口还有几十步时,却见巷口处一黑,给两条大汉堵住了。那陋巷出口并不太宽,那两条大汉则都是身材七尺,体格魁梧。并肩在巷口一站,就把这条小巷堵了个严实,想要钻出去都不可能。
平太双目一眯,心想你这两个傻大个要是突然袭击,我们怕还畏惧几分,如今这么傻愣愣的堵在巷道口,当靶子吗?他往左右使个眼sè,轻声下令道:“走近些,十步开shè,先放箭杀了这两个人。”
却听到左侧墙头之上一声娇叱:“大胆倭寇,到了我大明国土上,还想动手杀人?”声如空谷黄莺,悦耳动听,但是声调冷峻,亚似冰霜。
平太也是久经战阵的倭寇,却未曾经历过被人潜行到这么近距离,而自己还未发觉的时候。若不是此时身在大明的闹市中,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的了传说中的忍者?寻声望去,但见左侧墙头上,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人。
看两人身形袅娜,明明是两个女子。二人分别着紫、青sè衣裙,背后背宝剑,头戴斗笠,斗笠上本有遮面轻纱,只是此时已经撩起。
平太一看那紫衣女子的容貌,就不由呆住了。他为寇多年,见过的女子不知多少,但是,却从未曾见过如此美貌之人。
世间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子!那绝世风姿那容貌如若神仙中人纤尘不染,平太这等凶悍倭寇,竟然在一瞬间完全呆住,仿佛连心智都为之失。而且此女气质神态,全不似凡间人物,平太这等好sè强人,竟生不出半点亵渎侵犯之心。反如见到了那传说中先前的妈祖娘娘,后来的无生老母,直想跪倒膜拜。
那青衣丽人见到平太这种痴相,却是一笑道:“师姐,没想到这倭寇见了你也是一样。”笑语中有几分调侃,也有一二分酸楚。
紫衣姑娘则是面如冰霜,未见变化,只是冷声道:“这等倭寇,留不得!”
瞬间,二人身形从墙头飘飘落下,裙裾飘动,直如天仙下凡一般。那些倭寇毕竟也是杀人无数的狠角,此时总算回复了神智。见二女落地的轻功身法简直是生平所未见,便知恐怕来的是硬茬。不等平太发令,八名悍匪已经举起小弩,八支利弩指向二女。若是近距离观察,可见弩箭头上隐隐泛起蓝光,显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巨毒。
这种小弩一次只能一发,shè程也近,但是近身威力不可小看。那紫衣女却混似未曾发现一般,依旧飘然直前。但见那青衣女郎在半空中便肩头微动,未看清她如何动作,长剑已经握在手中。人未落地,剑光舞动,已在自己和那紫衣女身前舞出了一层风雨不透的剑幕。此刻八名倭寇已经扣动机括,八支弩箭齐shè,罩向二女。但转眼间,那些致命的毒箭全被这剑光绞飞,半点也未能发挥作用。
这种防御的密不透风的剑法,却是平太等人一生都未曾见过。眼看利弩不能奏效,他们自知遇到了劲敌。但这些人常年在海上搏杀,脑袋都是别在裤带上,早养成了剽悍敢斗的xìng格,哪怕遭遇十倍官兵,也是敢拼敢打。眼见利弩无效,他们各自抽出了钢刀。小巷甚窄,二三人并行已是极限,普通的倭刀太长,反不如这腰刀便于挥砍。
这时那紫衣女长剑也已抽出,面上依旧是那冷如冰霜的表情,轻叱了一声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见她如何施展轻功窜高伏低,而是一步一步向那些倭寇走了过去。
见这女神一般的美人,如同大家闺秀在后花园漫步一样,优雅地向自己走来。平太却只觉得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那年,与父亲在海上遭遇风暴的那个时候,顷刻之间就要被对面的死神吞没。只是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普通的鱼家少年,而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强盗。
平太低吼一声,举刀迎上,身后的八名匪徒也是与他一样,举刀直冲,这便是海贼,或许这一冲有去无回,但是却不容退缩。
下一瞬间,这绍兴城无名小巷之中,剑气纵横、血雨喷天,伴随着低沉的短暂闷叫。
片刻之后,那紫衣女郎仍旧是那般如闲庭信步一般的优雅,来到小巷口。她三尺青锋已经归鞘,身上紫衣半点血渍也无,嘴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青衣丽人亦步亦趋随她而行,身后的小巷内,平太等人九具尸体横躺竖卧在地,鲜血流淌。
堵在门口的两条大汉,见二女移步过来,憨笑道:“二位妹妹好手段,这么快就将九个倭寇杀掉。咱们现在怎么办?”
紫衣女郎微笑道:“二位兄长何必过谦,若无你们堵住巷道口,只怕这倭寇已经跑了。如今咱们且在这看着,防备着李文藻那老贼还出什么手段,让百姓吃了亏。”
这会儿,李文藻派到百姓中的手下,迟迟不见平太等人出来发动,心里也自着急。只是他们此前表现的太抢眼,又想等着待会平太等人杀人后,再鼓动百姓打进客栈,所以已然被周围的百姓当做领头羊,簇拥在中间。这样一来,众目睽睽,想要动手下黑刀都不可能,却有点作茧自缚。
因此客站外面,聚集的老百姓越发众多,大约已经超过了万人。他们口号虽然喊的震天响,甚至有人捡起砖头石块臭鸡蛋扔门窗,可终究还是不敢靠太近。这几个鼓动者,虽然能领着百姓喊口号,骂大街,但要说主动带人打进客栈,这号召力却还嫌不足。原先预备好捅黑刀的杀手,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踪。他们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喊了一阵口号,没什么新鲜劲,大家的气也有些散了。
李文藻听了下人回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按说虽然徐海的存在对于自己和陈东都是威胁,但这些天来,逼着杀徐海的可是陈东,怎么事到临头,陈东的手下反倒拆了烂污?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要是陈东突然不着急了,那自己为这个又搭上个林养谦,这个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要培养出一个有清名又能被自己捏在掌心的知县那也不容易啊!
正在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处置时,却见衙门的捕头气喘吁吁的跑上楼来,见了李文藻急忙磕头道:“小的……见过大老爷,那个……那个……来了,快去。”
李文藻气的真想一脚把这个说话不清的捕头踢死,骂道:“混帐东西,说话都不清不楚!急什么,什么来了?”
捕头这时平了平气,说道:“是。是朝廷的传旨中官到了,胡总督还派了一支人马保护钦差,已经进了绍兴。他们到了山yīn县衙先找林知县,才知道林知县已死,秦别驾已经随着钦差往云来客栈方向去了。”
原来自从林养谦上吊,朝廷新任知县一时未得到来,王运来又早就死了,就由绍兴通判秦文暂理县事。这会儿传旨钦差要找山yīn正堂,就只好由秦通判代为接待了。
李文藻断没想到,传旨中官居然这个时候到来。首先从时间上,也太快了些。其次,按说朝廷派钦差下来应该有邸报说明啊。
就算这中官不算正式钦差,只为传旨,传罢完差,邸报上自不做说明,可是那胡宗宪却如何得知?他还专门又派了一支人马保护,恐怕八成这道圣旨的内容他已经知道,而且是对自己不利。
可惜平太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否则传旨官到时,正好能看到严鸿激发民乱,百姓打死倭寇的好戏,还能看到徐海被打死的尸体。如今,一切都划为泡影。李文藻虽然气恼,到底经过几十年商海官场的磨练,事到如今,只得强作镇静,吩咐道:“备轿,打道云来客栈。”
云来客栈外,上万的百姓闹腾的正欢,忽听有人高喊:“圣旨到!锦衣千户严鸿,备香案接旨!”
老百姓别的不懂,但对于接旨这个,可是耳熟能详。戏台上,平话中,都不少见。百姓们想来,多半是严鸿逼死林县尊的事发了,天子下旨捉拿,说不定还要当街问斩呢,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只是他们忘了,京师离此千里迢迢。林知县刚死没几天,他的死讯,这会儿京师还未必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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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天家圣断
不一会儿,那句圣旨到的宣言,又被连喊几遍,远近老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喊话的倒不是传旨的中官,那些身残志坚的哥们没这么大力气。而是开路的军兵,齐声高喊。须臾,但见一标标,一队队经制官兵,jīng神饱满,刀枪鲜明,大红的鸳鸯战袄如同朵朵火云,齐齐沿着大路行来。百姓看在眼中,皆暗自感叹,不愧是国朝jīng兵,看这气势,比起咱绍兴府侯指挥手下那些熊兵,强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胡柏奇胡三公子听得外面动静,要紧又跑出来,从二楼窗户伸头一看,大喜,忙在徐文长耳边高叫:“徐老先生神机妙算,这回我们有救了!”
徐文长却摇头苦笑:“公子,我等是有救了,可胡老大人这也是下了血本。一共三千标营,这一下就派了一千儿郎出来,再加上绍兴城内的人马,胡老大人的家当小一半都在这里了。若此时倭寇真来进犯,督宪手上还有多少人马可用?”
严鸿倒是胸有成竹:“徐老先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既然汪直有严令,这会儿却不会真有倭寇登陆。”
徐文长道:“严户侯果然高见,然而倭寇组成复杂,便是汪直却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不过事已至此,说也无用。还是准备迎接天使吧。”
说来也是无奈,如今卫所废弛,除了标营及各指挥使的亲兵家丁之外,一般的卫所兵却是难有这般威猛气势。至于俞大猷的俞家军,沿海巡哨全靠他们,自然动用不得。戚继光的义乌兵,尚在新军阶段,犹未练成。这么一来,若是不调动这标营人马,又如何体现天使威风?
却见队伍中间的一骑骏马上,坐着一名身着青袍的宦官,此人名叫刘恭,年纪倒不是太大,生的五官端正,脸孔紧绷,马上功夫瞧来也不错。身旁陪着的乃是本地代理知县,通判秦典。另一旁陪伴的一身武将打扮,生的虎体熊腰,面如镔铁,却是胡宗宪身边标营守备胡魁。身后更有数名小太监跟随。
这传旨中官,按说不算钦差,可是刘恭此刻身负皇命,如朕亲临,脸上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来,此次能出宫抖威风,全靠冯保冯秉笔大力周旋,才给自己谋了这么一个发财的差使。那冯秉笔交代下来的事,可不能有所疏忽。更何况,现在身上还带着胡督宪送的两千两银子呢。
不多时,大队标营士兵,已经沿着绍兴城中道路,直扑云来客栈。前锋人马手持令旗,驱赶阻塞道路的群众。围观的上万老百姓,虽然正是义愤填膺的当口,却哪里能和这些官兵对抗,更何况胡宗宪在江南也是官威赫赫,因而纷纷散开一条大路。
待到人马来到云来客栈门口时,严鸿已然穿戴整齐,在门口跪接。徐海、徐文长等人跪在身后。香案倒不费劲,客栈里找张桌子就行了,接圣旨也没想象中那么麻烦。更重要的是,既然传旨中官已到,还有大批总督标营兵马,料来没有哪个百姓再敢作死朝自己投掷飞行道具了吧。
刘恭到了客栈门口,翻身下马,立地展开圣旨,用略带尖锐的嗓音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今得悉,有江南徐海,年少失教,误入歧途,统带倭寇,屡犯海疆,身虽万剐,难赎其罪。本当严刑惩治,赖其妻王氏翠翘深明大义,劝夫登岸投首,yù效命朝廷,将功折罪。天子不绝人自新之路,特以好生之德,姑贷其罪,准其洗心革面,为朝廷作犬马驱驰,以赎前过。徐海既蒙恩赦,当体天家大德,改恶从善。着令锦衣卫千户严鸿并山yīn正堂林养谦,即刻开释徐海,并多教诲,不得违拗。徐海今rì起,即为大明臣民,令其前往海上,招安余部。诸官军民人等,不得以倭寇视之,不得以前罪犯之。然徐海若敢再为非作歹,重作冯妇,则天威震怒,岂容鼠辈偷生?为贤为囚,在尔一念!钦此!
严鸿听得心花怒发,圣旨中不但说了准徐海自首,而且公开叫他去招安余部,还说其他官员不得拿之前的事儿为难徐海,这下,胡宗宪的心也可放下了!他心知,多半是自己那道奏折起了作用,于是恭恭敬敬叩首,高声道:“臣严鸿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磕头谢恩已毕,起身重新见礼。中官刘恭传完了圣旨,也就成了普通人。待随行小火者接过了圣旨之后,这传旨官刘恭来到严鸿面前,跪下恭敬的磕头道:“咱家刘恭,这里给严将军见礼了。这一番您也是多多辛苦,他rì必然封侯拜相,鹏程万里。”
严鸿知道这个头不是白磕的,报喜是来要钱的!他也识得规矩,一千两的银票递了过去。那刘公公接了银子,笑的更欢实。嘉靖朝太监的地位实在低的可怜,各地镇守太监纷纷裁撤,既然揽不了权,就只能想钱了。胡大督宪给了两千两银子,自然是千好万好。而严公子不过一个五品千户,也如此阔绰,自然让他感激非常。
严鸿又介绍了胡柏奇胡三公子和徐文长徐老先生。刘恭收了胡宗宪的银子,对胡柏奇当然客气。这徐文长虽然看着穷酸,瞧严鸿、胡柏奇都这么尊敬他,也只好卖个面子。当下一一见礼,不在话下。
刘恭再瞅瞅,这云来客栈正面虽然被胡宗宪的标营给排开了,三面却还包围着大批百姓。他也听前面探报的标营士兵,说了前面百姓鼓噪聚集,包围锦衣卫行辕的事。刘恭既然收了胡宗宪和严鸿的银子,当然要把屁股坐对位置。至于本地的官么,咱太监虽然惹不起这些正途文官,可自己是京师来的,他们是地方官,难道还能咬自己一口?
因此刘恭也犯不上给面子,冲着秦推官冷笑道:“咱家这是第一趟过长江,总寻思吧,这虽然一般都是大明朝的百姓,大约总有些不同。这来了一瞅,哟哟,实在想不到,绍兴的风俗果然是与京师不同。百姓们聚在这里,不知要做些什么,居然把个锦衣卫千户的临时馆舍,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这却是想做啥哩?等咱家回到宫中,定然要禀明万岁,让陛下也晓得绍兴这里的地方官好本事,任由百姓聚集生事。”
在明朝时,百姓没事聚集确实是大忌讳。因为这种集会活动,最容易发生的事大家发牢sāo骂娘,越说越气愤。虽然多数也就是止于嘴炮,但最后有人振臂一呼,聚众造反的事儿,却也不是没有。因此上,严防聚众,乃是大家的惯例。地方官不能第一时间把聚集的百姓驱散,就是严重的失职。
面对这种yīn阳怪气的指责,秦推官只能尴尬的一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反正我只是个顶岗的,这一把手刚死几天,朝廷大约还不至于把我这替补怎么样。他转过俩,对身边的老百姓高声道:“众位父老,钦差在此,各位有事鸣冤,便请速速上前,无事且退,免得惊扰了钦差的大驾!”
百姓们毕竟没有想造反的心,离得近的先前听这位老公公的话,叽叽喳喳一传,早已心头觉得不妥。他们也不敢和钦差争论,反倒是以为自己的行动真的触犯了什么忌讳,有胆小的已经开始悄悄溜走。而秦推官作为本地干部一嗓子喊出,更是让人心yù散。那些李文藻预先安排进去的手下,见来了京师的传旨太监,又传了赦免徐海的圣旨,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老爷也没说和钦差对着干啊。当然传旨太监和钦差的区别,他们也分不大清。
就在此时,只听悠扬的开道锣声传来,照例是一排官衔牌子,此地摇曳前行。严鸿呵呵笑道:“李文藻李老大人,不愧人称江南及时雨,来得及时。”不多时,李文藻大轿已到。李老知府缓缓下轿,迈开方步,稳稳向这边走来,口中道:“不知哪位中官传旨到来,老夫来迟了,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才是。”
那太监刘恭既然宣读完了圣旨,也就被打回了原型。加上如今自己整个行业都不给力,虽然敢呛一呛正六品的推官老爷,却哪里敢招惹为官三十余年的地头蛇四品知府?他也只能乖乖跪下来,给李文藻磕头见礼道:“老太守不必客气,小的刘恭传旨前来,只是为了徐海一事,实不敢惊动老太守。”
李文藻口称不敢,借着搀扶刘恭的机会,却也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送了过去。他倒不指望这太监能为他说好话,毕竟太监也不可能敢招惹严阁老。只希望他回去不要乱说话就行了。那刘恭收到银票,见数目也是两千两,心头早乐开了花,连连称:“老太守厚爱,老太守厚爱。”
李文藻送出银子,拱手问道:“老夫晚来一步,却不曾听到刘公公此来,所传的是何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