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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雨门     枭雄赋txt下载     枭雄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旧迹如河水流淌

    舶来区。

    这是宁州一个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地方,就像一个后娘养的孩子,没nǎi吃。

    市里的重点项目上马,从来不会考虑落户此处,产业政策也从来不会向此处倾斜。

    街道败落,楼房凋敝,人流复杂,治安混乱,管理缺位,是市委市zhèng fǔ的一块心病。

    低档的酒吧、迪厅、洗浴中心、按摩场所星罗棋布,这里俨然成为了一个犯罪的天堂。

    但华国有句古话,人无千rì好,花无百rì红。顺境会消逝,厄境也会走到尽头。

    庞月明是个有野心的政治人物,对于舶来区的这种顽疾情况显然不会坐而待毙,在月初的市zhèng fǔ常务会议上,他就提出了“科学布局、统筹兼顾、重点改造、协调发展”的响亮口号,要求紧紧抓住当前宁州的主要矛盾,分清主流,谋求跨越式发展,同时也要兼顾次要矛盾,加强对落后区域、落后产业的帮扶力度。

    他认为,没有调查就没有研究,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凭空思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光看资料也只能纸上谈兵,所以他今天就带了几个副市长和几个部门的主要头头,亲自来到舶来区,在区委区府相关领导的陪同下,微服出巡,市电视台派了一个摄制组,随同拍摄采访,浩浩荡荡的。

    走街道,访村委,探工会,一路上,考察团风风火火。

    但是怪事桩桩,zhèng fǔ干这样的好事,老百姓却不理不睬,基层干部也显得冷冷清清。

    背地里,人们在说,考察考察,考察个屁,上面不晓得考察了多少回,屁事没有。这些当官的都一个版样,做做样子,摆摆架子,走走过场,没几个真心干事的,有的人更是不屑一顾,认为市长亲自下来搞调查,小题大做。

    这些背后的事,庞月明是不知道的,可萧云和苏楠却没少见到百姓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见百姓们骂街的话,两人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并没有说些什么。

    烈rì炎炎,芭蕉冉冉。

    宁州仿佛变成了西游记里面的火焰山,让人很想祈求出现一个孙悟空去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扇除所有的火气。然而,神话终归是神话,孙悟空固然没有,芭蕉扇倒是存在的,但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会选择空调。

    人还可以躲进冷气房避暑,但狗就没这么幸运了。

    听说有小狗的舌头因为伸出过久,而出现肌肉抽筋的现象。

    苏楠漫步于斜阳河畔,右手撑着伞,左手拿着一把小折扇轻轻扇着,宛如宫廷美人。

    小折扇很jīng致,上面据词而画,画有易安居士的一句: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萧云懒散地跟在她后面,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一口,很享受烟草所带来的辛辣刺激感。

    河风清爽,加上河岸绿树成荫,炎热的天气并没有令二人凤狂龙躁。

    此时,萧云已经解开了纱制白衬衫上面的几个扣子,隐约露着胸部健康的肌肤。

    项前的那块“上弦月”白玉,在阳光下烁烁发光。

    兴许是热的缘故,又或许是方才公车上的尴尬劲未退,苏楠的清美美容颜隐约有些红晕,几缕青丝散落在脸侧,被汗水涔湿,如同雨后的青柳,煞是好看。她往萧云那边挪了挪,将他也遮在伞下,两人的手臂偶然间会碰在一起,触感冰凉,一种别样的感觉始终在心里某个角落流溢着,说不清、道不明。

    “萧云,知道这河为什么叫斜阳河吗?”苏楠侧脸看着他,微笑道。

    萧云下意识望了眼右侧的清澈河水,摇摇头。

    “据《宁州府志》记载,这是出自隋炀帝的《野望》。隋炀帝畅游江南,途径此处时,诗兴大发,挥笔而就:‘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yù落去,一望黯**。’”苏楠也望向了旁边的斜阳河,轻声道,“这里曾是宁州最著名的地段,秀sè可餐,迷恋于其中,如欣赏清秋月夜之画,雅致婉然。可惜后来被rì本占据了,这里就成了宁州人的梦魇。”

    萧云静静听完,深吸一口烟,皱眉黯然默虑,心中泛起一股酸意,直捣灵魂深处。

    这个民族那段刻骨铭心的伤痛虽然已经渐渐远去,却仍然让人历久弥新,不能忘却。

    那种痛入脊髓的悲伤,深深植入了这个古老民族的根里。

    记住不是为了仇恨,而是鞭策。

    苏楠看出了他的心境变化,便不露痕迹转移话题,微笑道:“今天能见到你,还得感谢你妈妈,要不是你想去看看她住的旧迹,我还不知要在那树下等几天呢。跟我说说你妈妈吧,和你认识有一段时间了,都没听你说过她,不过,在我心里总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你又知道?”萧云玩味问道。

    “这是女人的第六感,好不好?”苏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其实你这样并不公平。”萧云停下脚步。

    “嗯?你说什么?”苏楠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没有反应过来,黛眉微扬。

    “我是说,你只靠第六感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不公平的,正如你用第六感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人是一种极擅于伪装的动物,诚实到近乎憨厚的男人可能就是一个连环杀人犯。对于女人,好sè的男人可能有了抵抗力,貌似老实的男人却未必经得起一点点引诱。”萧云陶醉地吐出一个烟圈。

    “会吗?”苏楠凝望着那个烟圈。

    “嗯,你没听过‘盗跖之犬,亦吠尧舜’吗?”萧云轻声道。

    “什么意思?”苏楠不明白。

    “盗跖是古代很有名的盗贼,他养的狗,即使碰到尧跟舜这样的圣人,也会照样吠的。”

    苏楠两弯?烟眉一蹙,咬牙切齿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狗咯?”

    萧云苦笑一声,连连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女人第六感有时候也会失灵的,就像车上的电子狗一样,不见得每次遇到电子眼之前都会提醒超速的司机。我一直怀疑电子狗是不是交jǐng发明的产物,专门用来坑骗司机的。”

    苏楠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萧云挠挠头,无奈苦笑,缓步跟上,地下的影子长长向前。

    走了一段,苏楠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萧云,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时间就像这条斜阳河,总是在无声无息间流逝,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已经跑了很远的距离,你再发力追,也很难追上?”

    萧云不知道她为何突发此感慨,下意识地点头道:“会,逝者如斯夫。”

    “我总觉得,时间就像地下铁一样,在黑洞中快速驶离,但我却像在车厢内熟睡的乘客般毫无知觉。”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萧云再次遮于伞下,“等我醒来时,已经错过很多东西,甚至错过了停靠站。”

    萧云没有接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扬起一个醉人弧度。

    苏楠感觉到了他的眼光,含羞垂目,浮起一个自嘲微笑,继续道:“转眼间就八年了,我却感觉好像在昨天。我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倔强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执着地看着那架飞机冲破云霄,飞向浪漫的法兰西。”

    “都过去了,就别再想了。”萧云很没公德地将烟头弹下河,随着流水去往远方。

    “嗯。”苏楠微微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古板黑框眼镜。

    “你要不要仿效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来一个《与过去诀别书》?”萧云轻笑道。

    “呸,嬉皮笑脸的。”苏楠嗔了他一眼,然后平静道,“正如你所说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好演员,在表面上看不出内心的想法,以前我就是太相信人的表面了,现在我只凭我的直觉。你不知道,女人的直觉很可怕的,就像Xshè线,可以shè穿男人的大脑,要不要试一试?”

    “不敢领教。”萧云连连摆手。

    那个尤物小人得志,娇笑而起,抬手将垂下的头发向耳后一捋,露出洁莹如玉的耳朵。

    萧云敛去笑容,轻声道:“苏楠,其实那段记忆不用刻意去忘记。有些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有些记忆却像是凝固在手心的胶水,无论你怎么甩手,都是甩不掉的。忘不掉的,就把它记住吧,只要忘记他就好。”

    苏楠微一顿愕,旋即明白了最后那个“他”是指人,便莞尔一笑,轻轻地点着头。

    萧云侧身停步,望向不知承载了多少历史的斜阳河,河水静静的流淌,于阳光下,闪耀着金sè的粼粼波光,弯身拾起一个小石头,顽皮地扔下河中,荡起层层涟漪。苏楠走前一步,与他并排,撑着遮阳伞,远眺着河对岸,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道,心无旁骛。

    他凝视着涟漪荡漾,轻声道:“苏楠,无论在哪里,我离你,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剧情有些老套,对白有些陈旧,可是十分受用。

    她闻言,不禁愣在原地,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有一泓清泪从眸中不断涌出。

    泪水剪不断,理不清,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她那颗如死水般静止的心。

    ――――――――

    其实,舶来区并没有想象中的杂乱无章、满目疮痍,反而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大街宽敞,小巷明亮。

    只是那错落有致的楼房像还没有整理好队伍的士兵,高低相接着,没有匀称雅观。

    街上的行人脸上挂着让人舒服的微笑,那是一种大国子民的从容自信。

    虽然这里没有主城区的繁荣,但是各种娱乐场所还是抢占登陆,这些外来工们在给这座城市的发展添砖加瓦之余,还需要好好享受一下劳动之外的生活。毗邻斜阳河的露天酒吧一条街就是他们晚上消遣的最好去处,当然白天也是热闹非凡,一把把偌大的太阳伞撑起了一个个庇荫饮酒的酒吧桌椅。

    酒吧街中心铺砌着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别出心裁。

    萧云和苏楠缓步走进了这条闻名遐迩的酒吧街,伞下的两人显得悠闲安逸。

    苏楠由于伊始哭过的原因,长长的睫毛带泪沾湿,如雨后新荷般美丽动人。

    她却不敢侧头看他一眼,因为他总是挂着一抹坏笑,让自己的内心小鹿乱撞不已。

    二人又走了一段,到了酒吧街的尽头,走进了下一条街道,临河民居道。

    这片建筑都是清一sè的现代小楼,毫无特sè,也不奢华,普通人家的楼房。

    然而,在民居道的尽头,斜阳河畔青树之中,隐隐鹤立鸡群着一幢带有小院的民居。

    这幢迥然不同的民居,处在现代建筑的风口浪尖处,仿佛一位身处天涯尽头的隐士,遗世dú lì,孤独终老,建筑风格竟然是清末民初的,黛瓦粉墙,雕梁画柱,小院子清新淡雅,院墙处高耸一株百年古杉,向天而立,散发着一股傲立浊世的寒气。屋顶的镂空雕尤为引人注目,雕刻或圆或浮,多处镂空,立体感极强,让人看后顿生“方疑鬼斧神工助,始信凡辈技亦jīng”的感叹。

    屋侧种有五棵柳树,婀娜多姿。

    屋子碧水绕旁,绿柳拂水,不染一点俗尘。柳树旁随意摆着一片四棱巨石,方石上显有层层石纹,犹如一卷卷天书,等待着玉皇大帝御批用印,一块立于地、耸于天的石上刻有朱砂sè的四个大字――“天书待印”。

    萧云不禁停下了脚步,微微皱了皱眉,陷入一片深思。

    苏楠侧头望了他一眼,便再也不能移开视线,此时的他,静逸得像一幅真品古画。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萧云忽然开口说道。

    苏楠有些恍惚,回过神来,隐藏了那一缕的心颤,轻声道:“什么奇怪?”

    “万绿丛中一点红。”萧云含有深意地说出一句。

    “什么意思?”苏楠慢条斯理地煽着小折扇,带来一丝凉快。

    “这周围都是一些瓷砖楼房,而那幢古老民居就这样处在一片现代建筑环绕之中,你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萧云微微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幢民居,手心也许因为炎热的缘故,渗出些许汗水,都是凉沁沁的。

    苏楠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黛眉一皱,轻声道:“是有点奇怪,照理来说,这里的建筑在十年动乱中都应该被砸了的,却偏偏留下了这幢民居。在最近这几年,宁州追求区域间的平衡发展,舶来区也在缓慢中前进,不少旧的建筑都逐渐被拆了用作商业用地,而这幢民居却仍然屹立不倒,真的很耐人寻味。舶来区在被划为rì租界之前,居住的都是些达官显贵,那幢民居的主人看来不简单。”

    萧云忽然浮起一丝诡异微笑,轻声道:“我妈妈原来就住在那里。”

    苏楠一声低呼,轻掩着小嘴,故意装作一副不可置信模样,上下打量了一遍萧云,还准备奚落他几句痴心妄想,却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在瞒天过海,这时才真的有些吃惊,看他的眼神也微变,轻声道:“原来你是一个落魄的公子哥呀。”

    萧云苦笑,无奈道:“我要是知道自己是落魄的公子哥就好了。”

    苏楠身体一僵,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他,yù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思索着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思绪飞扬。难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想想也是,和他认识不短时间了,没听他说过家里的事情,只是知道他有个妹妹在宁州一中读书,扑朔迷离的背景让人感觉像谜宫一样,难以琢磨却深深地吸引着你。

    唉,这个男人,你对他越熟悉,就越感到陌生。

    在她的小脑袋胡思乱想之际,萧云已经信步来到了古老民居门前。

    他当然不会知道苏楠内心的这种感受,脑海里只有母亲一人。他以前一直在告诉自己,不敢来这里,是因为怕触及到了母亲在宁州的痕迹之后,会忍不住去弄清一些东西。而当他终于认识到,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忤逆的,有些东西他是无法逃避的,为了更好的保护心中想保护的人,他唯有站出来。

    貌似说得通,其实,只是他始终在逃避一点――他到这里追寻母亲的痕迹,与其说是好奇心驱使,不如说是愧疚心使然,自己终究还是要违背母亲的意愿――平平凡凡过一生、不追名逐利,心中不免有些惶惶然,觉得母亲那慈爱的目光和柔善的言语一直萦绕耳旁,唯有来这里进行心灵救赎。

    虽然母亲从来不对他诉说以往的旧事,也从来没有抱怨带着他逃亡的那段艰难rì子,但他能在母亲深如古井的的眼眸里读懂里面的幽思,那是一种没有丝毫感情的幽思,一种真正绝望的幽思。

    眼前,他仿佛又浮起了小时候和母亲聊天的一幕:

    “妈妈,天宫远不远?”

    “不远。”

    “为什么呀?”

    “因为有你的地方,那里就是天宫。”

    “嘻嘻,那我不就是玉皇大帝了?是不是很厉害呀?”

    “当然,小七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妈妈,您错了,玉皇大帝不厉害,他会被您跟我讲的那个使棍的小猴子欺负。”

    “那你想成为谁呀?”

    “我想成为如来佛祖,他一个手掌就把那小猴子压到山下去了,多好呀!”

    “只要你想,你就是佛祖。”

    “妈妈,佛祖是什么颜sè的?是跟半山腰那棵小樱桃一样颜sè吗?”

    “佛祖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那佛祖在哪?”

    “就在你的心,你的心就是佛祖。”

    “我的心是蓝sè的呀?我听老爷子讲,心是红sè的才对。”

    “傻孩子,心有我佛,我佛即心,佛本就空空蒙蒙,缥缈虚幻,彷佛根本不存在,又彷佛到处都在,懂吗?”

    “不懂。”

    “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向月亮阿姨那样,在黑暗中点亮自己家的灯,照亮整座云浮山。太阳公公下山后,周围变得好黑好黑,我都看不见了,就不能玩了。”

    “只要你想,你就能照亮整个世界,在黑暗中带给这个世界一片光明。”

    “我真的能行吗?”

    “能。”

    “嘻嘻,太好了,那样我就能在晚上和丫头玩了。”

    “小七,当你成为了月亮,就没有时间和小衿玩了。”

    “啊?为什么呀?”

    “因为你要到处走的,你看看天上的月亮阿姨,她要到处去,才能将亮光照到其他黑暗的地方的。”

    “不要,我就照亮云浮山就好了,我要和丫头玩。”

    “那不是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的,懂吗?”

    “不懂。”

    “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那我会成为佛祖吗?”

    “会。”

    “什么时候?”

    “当你想成为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妈妈也不知道,终有一天你自己会知道的。妈妈只想你快快乐乐成长,开开心心生活,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小七,记住,有你的地方,妈妈才会觉得在天宫,你是妈妈心中最了不起的人。”

    “记住了。”

    “来,亲妈妈一下。”

    “不要。”

    “你不乖了。”

    “我要亲两下,嘻嘻。”

    ……

    ######

    (近六千字大章,晚上还有一张,算是补偿,继续支持我)

第五十九章 棋逢敌手万步落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萧云静静地站在古老民居门前,负手而立,不理会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凝视着民居大门上方的牌匾怔怔出神,身体仿佛被冰封了般,动也不动,只有那河风徐徐吹来,掠起他衣服的一角。

    院门深锁,杳无人烟。

    劝说朋友,话不必说尽,只要其心领神会,便当止住,否则就是?嗦。

    这好比做文章,不要太显,诡文而谲谏,寓言以讽喻,点景以生情,意味更见深长。

    苏楠躲在yīn凉伞下,看着那个萧瑟背影,并没有刻意去安慰什么,只是缓步走到他身边,雪白柔荑伸到他太阳穴处,轻轻地帮他揉着,柔声道:“不要想得太入神了,把神经绷得太紧,容易焦躁不安的。听话,把眼睛闭上,放松。”

    萧云挤出一个笑脸,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处在瞑想状态,享受着她此刻的万种柔情。

    他前她后,这个姿势颇为暧mei,她的幽幽体香沁入鼻腔,惹人**。

    “啊!”苏楠忽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萧云倏然睁眼,如鹰隼般锐利。

    苏楠指着那个牌匾,惊讶道:“这里原来叫五柳居呀?”

    呼,这妮子喜欢大惊小怪,没病也被吓出病来,萧云松了一口气,再次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扬起一个浅浅弧度,轻声道:“我刚才就是看着这个名字发呆,乍一看,还以为到了陶渊明的故居。”

    苏楠巧笑嫣然,轻声道:“要是这样,陶渊明还要从江西九江千里迢迢举家搬过来,岂不是很辛苦?这民居,应该是根据旁边这五棵柳树命名的吧。‘门前五柳絮,何时归迟暮?’你妈妈住的这间民宅,倒是很有诗情画意。”

    “就是不知里面的情况怎样。”萧云四处张望着,祈求有什么法子可以进去。

    “啊!”苏楠又是倏然惊呼一声,唉,这妮子无可救药了,总是一惊一乍的,全然不理萧云的白眼,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牌匾的一角,兴奋道,“萧云,你快看那个落款,竟然是董必武老先生!”

    萧云点了点头,看向牌匾,轻声道:“我就是奇怪这点。”

    “你妈妈一定是出生在家世显赫的豪门。”苏楠脸sè有些黯然,距离感油然而生。

    “不是的。”萧云摇摇头,掏出一根烟来,却不急着点燃,“我妈妈是由罗妈抚养长大,她小时候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小村庄,后来78年恢复高考之后,她考上了宁州大学,罗妈就陪着她来到宁州,住进了这里。”

    苏楠听见这番话,心情竟然平复了不少,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意他的身世如何呢?她摘下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那住在这里的,会不会是罗妈的亲戚?”

    “不知道。”萧云淡淡道。

    苏楠重新戴上眼镜,心里的好奇感愈发旺盛,轻声道:“能住在这里面肯定不简单,因为这幢民居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在这些平庸的现代建筑旁边,有这么一幢古sè古香的建筑,就如同在万里沙漠中,忽然瞥见一片绿洲,让人惊喜得不能自已。”

    “深有同感。”萧云轻声道,视线从未离开过那幢民宅。

    “你肯定是个世家公子。”苏楠托着腮帮,盯着神情肃穆的他。

    萧云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妈妈从来不会跟我讲她过去的事情,每次我向她问起,她都会搪塞过去。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里,未曾向我倾诉过。不管她有多少哀愁,看到我之后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她总是将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

    苏楠兰花指微翘,将垂在眼前的青丝撩到耳后,轻声道:“‘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也许你妈妈心有千千结,不想让你知道她内心的痛楚,只想让你快乐生活吧。”

    “也许吧。”萧云深呼了一口气。

    在萧云心里,母亲是一个勇敢、坚定、执着的女子,她惊人的才情以及渊博的知识让他自愧不如。小时候,总觉得母亲应该是仙女下凡,不然她为什么懂得这么东西?她教自己做人做事,教自己读书念字,给自己讲神话故事,给自己讲天文趣谈。在来宁州之前,她还把她所知道的经济管理知识教给了自己,这让他惊愕到无以复加。

    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纠缠着他。

    正如他猜不透的背景吸引着苏楠,同样,母亲猜不透的背景也深深吸引着萧云。

    此刻,五柳居旁边的五棵柳树随风起舞,细细的柳条似深宫中的歌女们轻挥的长袖,在空中摇曳婆娑,丝长鱼误恐,枝弱禽惊践。柳腰水袖舞尽风,婀娜的垂影倒映在河面上,清清浅浅,柔似醉烟景凝,愁如淡月露泫,写满了多少断肠思。

    萧云浮起了一丝微笑,轻声道:“我们走吧。”

    ――――――

    烈rì当空,炎热当道。

    酒吧街显得相当热闹,几只大黄狗慵懒地趴在酒吧门口,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

    朵朵绽放的太阳伞下,坐着三五成群的市民,大口喝着冰镇啤酒,不少人还划起了酒拳,笑声阵阵,而更多的人则是聊着茶余饭后的谈资,悠闲恰意。今天几位市府大佬的舶来区之行收效甚微,非但没有引起下面的重视,反倒演变成了政治秀,成为了众人取乐的包袱。

    没有招商引资,怎么发展?没有区位优势,怎么发展?没有良好硬件,怎么发展?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想谋出路,必须要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可偏偏这是舶来区最薄弱的一环,这里从来就缺乏产业财政税收的支持,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打好根基,而这就是属于zhèng fǔ的职责范畴了。搞集体的事、国家的事,老百姓不会热心的。要想感动百姓,只有靠行动,靠实实在在的利益。

    萧云和苏楠找了一间人比较少、装修风格有点欧式的酒吧,临街而坐。

    冰镇的啤酒下肚,让酷暑消退不少。

    “阳光,蓝天,河风,啤酒,这样的生活太写意了,很令人满足。”苏楠伸了伸懒腰,娇嫩丰盈,妩媚顿生,“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在海边开一间酒吧,远离尘嚣,闲时面朝大海,观cháo起cháo落,那该多好。”

    “会实现的,我到时候就做你的吧员。”萧云嘴角微翘,喝了一口啤酒。

    “那只是一个很奢侈的梦想而已,不符合现实的。”苏楠一愣,摇了摇头。

    “莎士比亚说:我们由梦的元素构成。很多时候,人都会觉得梦想很遥远,就比如20世纪初,那时候,民族dú lì是每个国人的愿望,可又觉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但是,有着坚定信念的人不单只去盼望,而且还为其行动,终究还不是美梦成真了?所以,只要不断努力,梦想就会不断的接近。”萧云微笑着,眼神干净空灵,“苏楠,只要踮起脚尖,你就离阳光更近一步。”

    苏楠浅笑,露出一抹不为人知的绯红嫣然,轻声道:“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吧员?”

    “当然,我只怕你不肯请而已。”

    “谁说我不肯请呀?我第一个就请你。”

    “那工资怎么算?”

    “按劳分配呗,你放心,我会是一个很好的老板的。”

    “等会,你说这话时,为什么一直狡黠地看着我?你不会是想拖欠我工资吧?”

    “谁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小看我!”

    “我就这么一说,你别生气呀。”

    “哼,我根本就不会发工资给你,怎么拖欠呀?”

    “……”

    “嘻嘻。”

    二人在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中攀谈着,极尽默契。

    忽然,旁边的酒吧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咒骂声,显得有点突兀。

    萧云皱皱眉,循声而望,只见几个光着上身喝酒的男子正指着一个青年辱骂,用词极其恶劣,列祖列宗都被骂了个遍,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男子还将一杯啤酒泼向了那个青年的脸,其余几个人哄堂大笑而起,而那个青年却不恼不怒,微笑地擦去脸上的酒水,向几个男子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萧云微微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那个青年,扬起一个玩味弧度。

    那个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不高,约一米七三左右,相貌俊秀清癯,眼神清澈透明,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他身着一件复古中式上装和一条干净整洁的深藏青裤子,温文儒雅,没有书生的迂腐,也没有商人的狡诈。

    他右手攥着两个古朴的棋笥,竟在四处找人下棋,行为有些怪异。

    棋笥母口微敛,圆鼓腹,平底,仿战鼓造型而成,喻意对弈者“一鼓作气”进行棋战。

    方才那顿臭骂并没有使他退缩,他依旧态度谦卑的问着每一桌人,结果是毫无悬念地一次又一次被无情赶走,可那抹和煦的微笑从没有消失过,他知道,这是消化敌意最有力的武器,旁人任何不满或者抱怨,都不能影响他的心境,颇有“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的洒脱境界,很有意思。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萧云平静淡雅地看着这个有趣的青年向自己走来,紧了紧置于桌下的手。

    苏楠白皙纤指玩弄撩拨着垂在胸前的秀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青年,显得优哉游哉。

    “先生,要下棋吗?”青年微笑问道,左手指间转悠着一枚古泉,竟是隋朝开皇五铢。

    “怎么下法?”萧云有些感兴趣,瞥了眼两个棋笥,又多注意了几下那枚稀罕古泉。

    “快棋,我赢,你输五十;我输,你赢一百。”青年轻声道,这句话已经说了无数遍。

    “哦?这么有自信?”萧云扬扬眉,视线还是停留在那枚满覆斑斓的开皇五铢上。

    “胸有成竹万事就。”青年的手指并不修长,也不优雅,只是指甲却修剪得干净整齐。

    “好,请吧。”萧云饮了一口冰啤,透心凉,大大咧咧地抹了把嘴。

    苏楠心里震颤,偷偷望着他,这死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竟然还会围棋?

    青年也有些愕然,没想到这人答应得这么爽快,扬起一个灿烂如阳光的微笑,坐在他的对面,娴熟摆好棋盘,递给他一个棋笥,里面装有浅灰棋子。萧云两指随意捻起一枚棋子,仔细端详,双眉微微一皱,只是由于动作过于细微,没人看得出来。

    这是一副宋代素烧围棋子,经过一千两百度的高温焙烧,又称之为瓷棋子。

    棋子分为深赭和浅灰两sè,正反两面均有简单花纹,形状不是很规则,每一个棋子小且薄,手感较为粗糙,嵌在指间,沁着冰冷寒意,有的棋子边缘部位已有明显裂纹,看得出年代的久远,价值不菲。

    “你这棋子也算珍品了。”萧云轻声道,捻起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边缘,围棋中有“金角,银边,草腹”之说,在棋盘角和边上围地,这是主流弈法。他捻棋子的姿势似观音手执柳条银瓶,清雅绝俗,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神韵。

    青年并不搭话,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带有执拗和冷峻的素雅,此时的他,如同峭壁上的一匹孤狼,不与外界的任何事物有交流,手指快速地捻起一枚棋子落定,旋即又拿起了第二枚夹在手指间。

    萧云微微诧异,轻笑一声,落了第二子。

    青年捏着那枚铜质几尽的古泉,每落一步都显得杀气腾腾,像是听见冲锋号的士兵,在一个地盘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棋路看似山重水复,毫无关联,却总是柳暗花明,环环相扣。他下棋似乎不用经过周密思考,全凭感觉,快到你还没有落子,他已经把第二枚棋子置于指间了。

    围棋讲究顺其自然,所谓“流水不争先”。

    萧云显得从容淡定,步步为营,并不和他在一个地盘锱铢必较,而是极具大局观,不较一城一池之得失,把局势了然于胸,当舍则舍,当断则断,采取分散兵力的策略,将战火漫延至每一个角落,四面楚歌。

    《围棋赋》: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

    两人投子于枰,布阵列势,宛若将帅在调动兵马,布置攻防,在边角形成了多个万年劫,这劫争通常久久悬而不决,暂时搁下不走,转为逐鹿他处。青年差点祭出一个天下劫,这是足以一举左右全局胜负的关键大劫,却被萧云轻描淡写般化解为无忧劫。

    棋逢对手。

    两人风格截然大异,一个似火,一个如冰,火势焱焱,冰寒淼淼。

    苏楠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两人jīng彩对弈,安静恬逸。

    围棋也称“木野狐”,注重实地与势的均衡,能攻善守,收放自如,这是围棋的最高境界。能攻而不善守,或者能收而不善攻,皆非高者。华国人素来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萧云在中盘大举进攻,一招“十王走马势”盘活了黑棋角部,稍占优势。

    纵横捭阖。

    棋入收官阶段,两人直接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赤身肉搏战,互不相让,寸土必争。

    青年全然换了个人,没有伊始的温文尔雅,如同战场上的急先锋,骑着一匹青骢战马左右逢源,杀气凛然,越下越快,脸上沁满了清凉的汗水。萧云却从容依旧,始终带着一抹淡到无法看清的微笑,如果他还拿着一把白羽扇,就神似那位未出茅庐三分天下的诸葛孔明了,他望了眼充满杀戮气息的青年,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chūn蚕到死丝方尽。

    这盘棋可谓是一曲悲壮之歌,他与老爷子下棋从没有如此惨烈过。

    围棋要求谨慎,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很可惜,在第三手棋下到65手时,萧云因为一招昏棋而败北。

    这盘棋,从落子到推盘认输,仅仅过了七分钟,快到让人不敢置信。

    “我输了。”萧云微笑道,放下那枚棋子。

    “承让。和你下棋,那真叫一个舒畅,好久没有下得如此痛快淋漓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敌手万步落啊。”青年下棋时的杀气尽然褪去,恢复了素雅文气,将棋盘上的棋子分门别类地收拾好。

    也许是长年累月在落子时紧张用力的缘故,他左手指间的那枚开皇五铢略微有些扭曲。

    “交个朋友吧。”萧云轻笑一声,伸出右手,“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

    一半忧伤,一半明媚。

    青年皱皱眉,下意识犹豫片刻,看了一眼萧云,最终微笑地握了握:“端木子路。”

    人,总是希望遇到一些不同凡响的朋友,领略一些与众不同的风景,萧云也不例外。

    他和端木子路很自来熟的聊了起来,但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刚才那盘棋的得与失。

    苏楠在一旁很尴尬,恨之入骨地瞪了萧云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当自己透明,不向这青年介绍她,便主动伸出柔若无骨的玉手,与有些发愣的端木子路握了握,轻声道:“我叫苏楠,你下棋很厉害。”

    端木子路腼腆,尽量不去看这个靠着一副古板的黑框眼镜遮挡面容的绝世尤物,轻笑摇头,轻声道:“哪里哪里,略懂一二罢了。东汉桓谭的《新论》云: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上者远其疏张,中者务相绝遮,下者固守边隅。这阐明了棋手分三种,上者擅于拢括全局形势,中者凭力战以求胜负,下者守地求活。萧云才是围棋上者,而我只能勉强为中者,刚才只是侥幸赢了,胜之不武呀。”

    萧云惬意地饮了一口啤酒,帮着端木子路收拾起了棋子,轻笑道:“子路有点钻皮出羽了,我诚惶诚恐啊。古人云:善弈者谋其势,不善弈者谋其子。善谋势者,一子失着,全盘可以弥补;而谋子者,却常常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收官时,我执意谋子,而失全局,不能算上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还是你厉害。”

    “你们两个就别谦虚了,让来让去,像个女人似的。”苏楠嘟起小嘴抱怨道。

    萧云和端木子路同时愣了一下,同时对望一眼,同时爽然大笑而起。

    “笑什么?”苏楠皱着黛眉,迷惑地望着狂笑不止的两人。

    这两个男人非但没有半点收敛,反而笑得更加放肆。

    苏楠这时才明白那句话变相骂了自己,气恼得揪起了萧云的耳朵,害得他连连求饶。

第六十章 人生如棋道不破

    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古龙

    萧云与端木子路一见如故,甚是投机。

    有时,人与人之间很奇妙,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旦遇上就很难分开。

    这大概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缘份。

    端木子路棋艺jīng湛,业余顶级7段水平,《石室仙机》、《三才图会棋谱》、《仙机武库》、《弈问》等围棋谱早已熟读参透了,数年来未逢敌手,今rì能与萧云对弈一番,如同浪打礁石,激起数丈浪花,心cháo澎湃。

    高手寂寞。

    鲁迅先生曾说过:真的猛士,总是希望对手越强越好。

    很多时候,一个运动员能超水平发挥,本身实力固然重要,但对手的强大施压无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端木子路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亲炙萧云的超高绝艺,即便战败也不存遗憾,唯有如此,方显英雄本sè。如果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坐井观天,自拉自唱,那才是最没有意思,也最叫人泄气的。

    “子路,你从哪里来?”苏楠拿出那把jīng致小折扇,轻轻煽着凉风。

    “呃,怎么感觉你有点像公安局查户口的,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端木子路轻笑一声,删繁从简道,“我老家在四川眉山,很小就听家大人或是老师说宁州经济发达、历史悠久,更有‘天下三分锦花城,二分尽在繁宁州’之美誉,所以就想来此生活工作。”

    他干脆和盘托出。

    苏楠想想,又问道:“你在清华毕业,为什么不留běi jīng?皇城脚下不是更好发展吗?”

    端木子路收好了那枚开皇五铢,轻声道:“běi jīng政治气氛太浓厚了,不适合我这种喜欢恬淡休适、无拘无束的人。人生如棋,‘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清淡,‘常人只消一盘棋’的潇洒,这种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那你不是很喜欢四处流浪?”苏楠轻笑道,镜片下的秋波妩媚。

    “还行吧,走的地方比较多。”端木子路轻声道,不敢直视这美艳如妖的尤物。

    “大江南北你都走过?”苏楠有些惊讶,幽幽体香随着煽出的轻风,飘进萧云的鼻腔。

    “差不多。”端木子路从不会把话说死,总是会有一条后路,留点补充的余地。

    “还打算继续这样的生活吗?”苏楠见他以下棋为生,猜测到他是个无根的游子。

    “可能会选择在宁州落地生根,这里的生活节奏很适合我,不过前提是我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四海为家、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rì子过久了,会使人没有归属感,茫茫然不知何往。”端木子路幽幽说着,视线转向斜阳河,一股愁绪油然而生。

    “晋朝程本的《子华集》云:流水不腐,以其逝故也;户枢不蠹,以其运故也。多走走,还是有好处的,增长见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巧妙转移话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子路,萍水相逢,我请你喝杯酒吧。”

    “好。”端木子路笑了笑,很爽快地答应了,刚才的情绪骤然清空。

    “你喝什么?”萧云轻声问道。

    “这酒多少钱一杯?”端木子路忽然问道。

    “二十。”萧云微感疑惑。

    “我能用一块钱,喝到这二十一杯的酒,你们信吗?”端木子路望了眼邻桌,轻声道。

    “吹牛。”苏楠轻摇螓首,俏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萧云只是微笑着,并不表态,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不简单,惊才艳艳,却隐而不露,浑身透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文雅气质,不突兀,不藏拙,与自己有点相似,xìng格相似也是他们两个相见恨晚的原因之一。

    邻桌坐着三位客人,一男两女,衣着光鲜,看来收入不错,刚好叫了几杯冰镇啤酒。

    “等着看戏吧。”端木子路微笑起身,走到邻桌,极其礼貌道,“三位,你们好。”

    “有事?”唯一一位男士抬头问道,对这个突然闯进领地的异xìng有着本能的排斥。

    两位女子虽然有点迷惑,却没有生起jǐng惕之意,这也是端木子路的一种亲和力所致。

    “我想和你们打个赌,不知你们是否有兴趣?”端木子路微笑道。

    “不感兴趣。”那个男人直截了当地拒绝,没有当场叫他滚开已经是很有风度了。

    “很有意思的,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端木子路并没有气馁,他的坚韧程度让人结舌。

    “你不会听中文吗?”那个男人有些按捺不住了,提高了音量。

    “什么赌?”其中的一位女子却没给这男人台阶下,饶有兴致地接上了端木子路的话。

    “十分好玩的游戏,我能不借助外力,饮尽一杯啤酒,不洒一滴。”端木子路轻笑道。

    “哦?”那两位女士同时发出这声惊叹。

    “无稽之谈,不许借助任何工具,你能不洒一滴地饮尽这杯酒?”男子轻蔑不信道。

    “如果我输了,给你一块钱;如果我赢了,你输我一块钱,如何?”端木子路微笑道。

    “好!”两位女子自作主张,拍手齐声附和道。

    她们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起来了,想看看这个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的青年到底用什么方法可以做到,难道他懂得街头魔术?还是他有特异功能?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喜欢摸不着边际的东西,所以女人喜欢化妆,让人看不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端木子路见那个没有好脸sè的男子也没有反对,便挑中了其中一杯新斟啤酒,没有拿起来,却说出了一番打消那两个女人猜测的话:“事先声明一点,我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江湖骗子,更没有什么隔空取物的超能力。”

    两位女子眼睛睁得更大更圆,觉得这根本不可能,而那男人也被撩拨起了一丝兴趣。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端木子路轻笑说了句,竟用手端起酒杯,仰头而尽。

    三人有些木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有什么神奇之处?凡是有手的人都可以做到呀!

    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或者说鬼蜮伎俩。

    端木子路掏出一块钱给那个男子,耸耸肩道:“不好意思,我输了,给你一块钱。”

    那男子率先明悟,诧异地望着手里的一块钱,怔在原地不能言语,而两位女士则愣了好一会儿,脑筋转了一大圈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却没有恼怒,反而被他这个戏谑的小骗局逗得掩嘴轻笑而起。

    萧云和苏楠也为他的杰作拍起了手掌,智慧,总是让人在恍然大悟后顿生佩服之感。

    “别拍了,小把戏而已。”端木子路坐回了原处,向还在拍手的萧云和苏楠摆摆手。

    “小把戏,大作为。”苏楠轻声道,眼神中有些崇拜之意,这种男人的确很有魅力。

    “夸大其词。”端木子路打趣道,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靠着和别人下围棋过生活呢?”苏楠怎么也想不通这点。

    端木子路微微变sè,没有正面回答苏楠的问题,思忖片刻,轻声道:“每个人的一生都存在着许多不定数,就象棋子落在棋盘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但前面有多少无法预测的艰险阻挡你前进的步伐,却不得而知。棋盘上的每一个交叉点就象人生路上的十字路口,很多时候让人不知何去何从,很多问题会接踵而至,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才对,路上有没有人会接应你,有没有人会排挤你,一路上的天气是晴空万里还是yīn雨密布?人生之路从来没有预先设计好的航向,走错了一步,往往会追悔莫及。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经历不同,结果也不同。”

    气氛有些凝重。

    萧云不知他为何突发如此长篇大论,但却十分清楚一点,他并不想谈及过去,皱了皱如刀双眉,轻声道:“子路,不好意思,苏楠刚才只是无心之失,你不要放在心上,有些事情不必告诉我们。”

    苏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马上点头附和着,显然也看出了端木子路的态度。

    端木子路浮起一个赞赏的微笑,真正的朋友就是如此,该问则问,不该问就笑而避之。

    三人谈笑风生片刻,端木子路便要继续去下棋赚取生计,离开了。

    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离开前,只给刚认识的萧云留了个家庭地址。

    苏楠手托着香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道:“才华横溢,却流落此地,可惜了。”

    每个人其实都有点像襁褓中的婴儿,在哭闹声中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而要走出襁褓,必须要有旁人将你抱出来,或者在旁人的相助下,靠着自己力气爬出来,不然,再惊艳的才华都会在襁褓中被打磨得泯然众矣,但据此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出人头地,那只能可悲地说明你还是个处男或者未开苞的处女,幼稚未退。

    萧云饮尽杯中酒,点燃了一根烟,轻声道:“《说郭》云:围棋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他深谙若愚与守拙之道,也许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活态度。”

    “这小小方寸果真如此深奥玄妙?”苏楠微笑凝视着他,眼神有着不同于方才的倾慕。

    “小小的棋盘演绎着变幻莫测的人生,人们生存所需要的态度和方式在围棋中得以充分体现,并在行棋的过程中得到启迪和答案。”萧云修长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轻声道,“人给了围棋生命,让棋子行走在棋盘上,人又从围棋中体会着棋子所折shè的人生理念与内涵,在棋盘上领悟着人生的真谛与沧桑。”

    “长见识了。”苏楠捋了捋秀发,第一次了解其中的门道。

    “很多时候,有才华的人都会因某些原因而选择平庸,这是一种无奈。”萧云叹息道。

    这话是在说端木子路,又像是在讽刺他自己。

    苏楠如聆玉旨纶音,轻声道:“金子,总会发光的。”

    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轻声道:“金子,总会花光的。”

    她掩嘴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

    萧云愣住,如刀双眉不露声sè地跳了跳,知道刚才那一招轻描淡写的昏棋骗过了端木子路,却没有瞒得过她,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便轻笑一声,引而不发道:“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嗯。”苏楠轻点螓首。

    “清末名将左宗棠很喜欢下围棋,而且还是?中高手,其属僚皆非其对手。有一次,左宗棠领兵出征xīn jiāng,看见有一茅舍,横梁上挂着匾额――天下第一棋手,心有不服,入内与茅舍主人连奕三盘,主人三盘皆输,左宗棠笑道:‘你可以将此匾额卸下了。’随后,左宗棠自信满满地走了。”萧云缓缓说道,抽了口烟,惬意陶醉地吐了个烟圈。

    “后来呢?”苏楠有些焦急,这厮就喜欢卖关子。

    萧云弹了弹烟灰,微笑望着这妮子的恨恨神情,继续道:“过没多久,左宗棠班师回朝,又路过此处,便再次找到这间茅舍,赫然见到‘天下第一棋手’之匾仍未拆下,怒火中烧。他便入内,又与此主人下了三盘,这次,左宗棠三盘皆输,不禁大感讶异,连问茅舍主人何故,主人答:‘上回,您有任务在身,要率兵打仗,我不能挫您的锐气。现今,您已得胜归来,我当然全力以赴,当仁不让。’”

    人有胜的把握,但要隐藏几分,这个叫做涵养。

    别人有输的可能,却也要隐忍几分,这个叫做城府。

    真正的高手,是能胜而不胜,有让人的胸襟;能赢,而不一定要赢,有善体人的心怀。

    苏楠若有所思,然后有些诧异道:“你一早看出来他有难言之隐,急需用钱?”

    萧云点点头,对于苏楠的洞若观火,他早已习惯,平静道:“他棋路剑走偏锋,急而狠,显然是为了节省时间,争取多走几盘,能多赚一点。我在想,他有着怎样的过去,那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过去,肯定比你的过去简单。”苏楠轻笑而起。

    萧云苦笑一声,无奈摇头。

    ――――――

    浮云蔽rì,yīn凉肆意。

    天气凉爽了不少,二人便起身离开。

    这个钟点,酒吧一条街竟然也聚齐了挺旺的人气,宁州人享受人生的洒脱态度令人瞠目结舌。路过隔壁酒吧时,方才那几个辱骂端木子路的男子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声喝酒划拳,忽然见到了戴着一副古板严肃黑框眼镜的苏楠,那凹凸有致的绝世身姿,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掉了,涔着让人平生厌烦的yín光。

    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如此,总是喜欢不计后果地做一些自认为很拽很拉风的事情。

    其中那个领头模样的男子挂起坏笑,左胸纹着的那只火红蝎子似乎也在猖狂大笑,出言轻薄道:“小妞,陪咱哥几个喝杯酒,交个朋友怎样?我们保证比你身边那个小白脸更有男人味,更有持久力。”

    几个小弟哈哈大笑而起,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周围邻桌的人都熟悉这几人的恶劣品xìng,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苏楠。

    苏楠低头向前走着,没有停留,两道薄唇紧抿,眼底的那丝冰冷,夹杂着**的鄙夷。

    走在她后面的萧云却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几个男子,漆黑的眸子悄悄掠过一丝诡魅。

    “再看,把你扔下河。”那个蝎子男见着那女人置之不理,一肚子火全撒在萧云身上。

    苏楠此时已走到了几米之外,见萧云没有跟上来,焦急而惶恐,那几个痞子能避则避。

    可萧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赖在那不肯走,斜叼着烟,与那几个地痞流氓对视。

    那几人见他有些挑衅之意,脸sè微变,自然也不甘示弱,齐齐起身,瞪着那个年轻人。

    过了一分钟,萧云吐出一个烟圈,看着蝎子男,轻声道:“再看,把你扔下河。”

    那几人愣了下,随即张牙舞爪地大笑起来,还有几个夸张地捧腹大笑。

    可惜下一秒,他们就笑不出来了,毫无征兆,那个年轻人倏然弹掉烟头,往前一纵身,快如电光一闪,左手单提蝎子男,右拳轻轻挥向他腹部,蝎子男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遽然后飞,在空中以一个完美的弧线飞进了半丈开外的斜阳河。

    “咚”一声巨响,溅起两米浪花。

    快,太快,仅仅一瞬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落针可闻。

    众人迷惑不解,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河中沉沉浮浮拼命挣扎的蝎子男,没人看清那个年轻人是如何出手,只是见到他跃到蝎子男身前,然后蝎子男就诡异地飞向了河中。余下的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弟也傻在当场,惊魂未定,一时忘了应该是冲上去打那个年轻人一顿,还是冲到河里救起自己的同伴。

    善于察言观sè的苏楠凝视着处变不惊的萧云,眼神里满是惊愕,心中的震撼更加几分。

    他竟然会武功!

    上次见他在爵士居出手教训陈道白的时候,无他,只是觉得力气比普通人大了点罢了,今rì才知晓他的身手竟然是如此了得,快到让人根本没有时间看清他的出手,那应该是接近人类速度极限了吧。

    这个年轻人还会带给自己多少惊喜啊?

    萧云向不远处望着他怔怔出神的苏楠耸耸肩,孩子气道:“他不该调戏你的。”

    “你呀,鲁莽行事。”苏楠回过神来,略带责怪语气道,掩饰过去心中巨大的震撼,霁颜而笑,感觉一股细细的暖流盈满心头。不过,这个年轻人还是安静的时候比较吸引人,刚才出手伤人那一刻,带着一股令她恐惧的黑暗气息,不寒而栗。

    那几个光着膀子的男子这时才幡然醒悟,急匆匆地向河中奔去,其中一个还很没有创意地回头向萧云吼道:“臭小子,你TM死定了,得罪了我们,就是得罪了四指爷,你等着瞧吧,我们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才不会理会你在吃不了的时候,是兜着走,躺着走还是竖着走,像鲁迅先生UU小说的国人一样,他们喜欢看的是热闹,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群众,一窝蜂似地跟着几个男子奔向河边,神采飞扬,仿佛华国又一次申奥成功。

    萧云看到这个兵荒马乱的情景,轻笑一声,视线也跟着转向了斜阳河。

    然而一瞬间,他的眼神变了,冰寒无物,凛冽骇人。

    两道如剑目光穿过重重围观的人群,冷冷睨向五柳居的对岸。

    那里,停着一辆黑sè小车,车前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黑sè西服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弓着腰,为他撑起一把黑伞,将他遮于yīn凉中。

    由于距离过远,萧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只见那个神秘男人竟然诡异地向着五柳居鞠了三个躬,然后将一捧花瓣洒于河中,花瓣簌簌坠落,悠悠荡于河面,甚是美观。倏尔,那个男人似乎向萧云这边望了一眼,并没有停留半秒,便转身上车离去。

    萧云与世隔绝,凝视着小车离去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千年雪湖。

    苏楠站在他身侧,一直静静窥视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心中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伏如cháo,却没有出声打扰。那一刻的他,如大漠中的一轮孤rì,那一丝莫名的忧伤化成无数道曲线纠缠于她的心,一点点的渺如烟,轻如尘,袅袅丝丝,幻化成一幅水墨的清影,淡淡的,却痛入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萧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轻声道:“我们走吧。”

    太阳从云层中挣扎而出,洒下一片光辉。

    大地投下一道孤寂的身影,一道倩影如影随形,带给那道身影一缕温暖,一丝温情。

第六十一章 大雨,伊人,公子,黑伞

    时光荏苒。

    十天后,全国高考正式开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牵动着亿万国人的心。

    许子衿在萧云的目送下,从容不迫走进考场,迈向人生关键的第一步。

    与此同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个夏天,该来的暴风雨始终会来,谁也挡不住。

    省里的红头文件终于下来了,宁州政坛发生微震。

    原宁州市委书记张至清上调到省里担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一职,主持公安司法、工商民政、信访等方面的工作,一上去就进了常委,这是相当罕见的。原宁州市长庞月明升任宁州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原市委副书记孔南行升任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原常务副市长李松如升任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

    这次省里的人事安排竟然不是在一贯以往的年前,而是选择在年中,有些耐人寻味。

    宁州这边倒没有什么说法,毕竟几位市领导在各条线上都是早有人脉根基,但省里对张至清的上调,则有些异音,颇有微词。可谁也不敢公开讨论什么,他们都明白,组织上对重量级人物的任用,方法巧妙得很,要么是先吹吹风,听听上下左右的响动;要么就是速战速决,立马上任,纵使你有天大的意见也迟了。

    与红头文件同时来的,还有一位神秘人物,将出任宁州常务副市长一职,更吊人胃口。

    宁州各界对于这位政坛新星的来历一无所知,只有四套班子主要成员才知晓。这说明一个问题,来人不是什么张狂人,甚是低调,悄悄地来到宁州,悄悄地上任,很多常委都是在出席市委常委例会的时候,才知道新任副市长已经上任了,颇有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这次的换届之风已经吹了一年有余,终于有了结果,可话题却远远没有停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总会有累的时候,而三寸之舌温润地躺在牙床里,永远都是醒着的,只要让它揪住了一个新鲜话题,就比美国航母在全球海域还要活跃。

    这悬着的人事调动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然有的说了。红头文件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它有时候像个大红绣球,人人奋勇争先地抢夺,唯恐落于人后,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有时却像烫手山芋,人人趋避不迭,视而不见。

    政治的话题,从来都是一个热门话题。所谓两个男人谈女人,三个男人聊足球,一群男人侃政治。大到什么朝鲜核危机、“**”军演,小到一个街道居委会主任的人选,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嚼头的话题,永远有深度。

    市井小民的话题无非有两点,首先是庞月明与孔南行这对党政搭档。

    这两人面和心不和在宁州上层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位举足轻重的领导都是能力非凡的人物:庞月明是宁州政坛的老油条,在宁州这潭浑水浸染了几十年,硬是一步步走到了权力顶峰;而孔南行从省林业厅过来,有见识、有阅历,以一个外来户在宁州政坛站稳了脚跟,着实不易。

    一个地头蛇,一个过江龙,有矛盾那是顺理成章的事。

    两人最直接的对碰就是关于丹青巷的保护问题。

    庞月明任市长时,全力主张开发城南,丹青巷应该为经济让路,而孔南行则竭力反对,认为保护丹青巷才是对宁州发展最大的贡献。庞月明很看不惯孔南行的越权,他是十分支持党政分开的,zhèng fǔ的决策不需要市委来指手画脚,市委只需要管好人事以及做好拍板工作就行了,因此两人的矛盾rì益尖锐。

    有一首小诗在市民中间流传颇广: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往西流,从不南行。

    可见两人此次成为党政搭档让多少人拭目以待,看看到底能擦出多大火花。

    另外一个话题嘛,当仁不让属于那位神秘的常务副市长了。

    副市长有好几个,进常委的就只有两个,这位子太显眼了。

    虽然他来的时间很短,可关于他的来头,宁州上下还是迅速演绎出了好几个版本。每一个受众同时也是传播者,他们将从其他传播者嘴里得到的信息经过自身的加工制作,再传到下一个受众耳朵里,自然会创造不少自身想像的奇闻,既给这位神秘副市长头上笼上了一层奇异的光环,又给宁州的未来布下了一个没有解的方程。

    也就是红头文件下达的这天,宁州的天空突然变了脸sè,发了脾气。

    一马平川的宁州平原,海拔不高却起伏分明的西山脉络,散散落落的村庄山野,顷刻间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黑窟窿。黑云翻腾着,变化着,层层叠叠,像是发怒的神兽,恐怖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顷刻间,天地间闪电密布,仿佛千百条金蛇狂舞。雷霆震天,震得人心惶惶,小儿啼哭。电闪雷鸣,将层层乌云硬生生地撕开一个裂口,放出张牙舞爪的狂风。天神风婆婆将狂风关押得太久了,它一出来就怒气冲天,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人世间身上,怒吼着冲向树木、房屋、河水,如千骑冲锋,锐不可当,席卷宁州大地。

    狂风无孔不入,西山上的如海森林被狂风蹂躏着,如小孩玩的橡皮泥,揉来撕去的,却无还手之力,一任其摧残。狂风一旋,卷起无数枯枝败叶,甚是悲凉。狂风将西江水掀起来,掀起巨浪滔天,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纵使宁州人见惯风雨,也被这阵势吓得面若土sè,惊恐万分。

    这难得一见的异象让人们议论纷纷,有悲观的说这是天公发怒,可能是对宁州未来发展的一种暗示,宁州的前进之路将是风雨兼程、艰难万分;有乐观的说这是贵人出门迎风雨,说明宁州将在新一届领导班子的带领下,在建设和谐社会中掀起*,让全国为之瞩目。

    最为忧心忡忡的莫过于守在考场外的家长们了,怕这场怒雨狂风会影响到考场里面的孩子,不禁纷纷咒骂起平时奉若神灵的老天爷来。

    ――――――――

    萧云撑着伞站在雨帘里,静静而立,等待着他心中的天使。

    考生一个个的从考场上出来,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兴奋莫名,看到自己的家长,飞奔过去,嘴里狂叫着“作文的题目我猜中了”云云;有的则一如此时的天气,氤氲yīn沉,低头走着,还时不时地向兴奋者投向一瞥怨恨的眼神。

    终于,许子衿和几个女同学嬉笑着走出来,一脸轻松,清纯淡雅的脸庞让人目眩。

    她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黑伞下的萧云,兴高采烈地招招手,和几个女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几个女孩向萧云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声跟她说了些什么,继而几个女孩同时大笑而起,声音充满了妙龄少女的娇柔。许子衿俏脸一红,狠命瞪了一眼几个女孩,便微带忸怩地向萧云走来。

    “丫头,饿了没?”萧云温柔地看着收伞、躲进他伞下的许子衿,轻声问道。

    检查完身体,最忌问结果,考完试后,最忌问考得怎样,他当然要避开这个话题。

    “饿扁了。”许子衿嘟着小嘴道,拿手轻轻抖着被飘进伞内的雨丝打湿的秀发。

    “想吃什么?”萧云接过她手中那把湿漉漉的雨伞,甩甩水珠。

    “好想吃法国大餐啊!”这丫头大嚷一声,尽情展现着动人心魄的天生丽质。

    “换一个,现在考试期间不能吃太油腻的,万一吃坏肚子就得不偿失了。”萧云拒绝。

    “小气。”许子衿瞪了他一眼,抗议连连。

    “等你考完了,再请,哪怕倾家荡产了也要请。”萧云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说的?”许子衿伸出一根如玉纤指,指着他。

    “我说的。”萧云微笑醉人。

    “好,我听你的,我现在要吃你煮的枸杞汤素面。”许子衿自然地挽起了他的手臂。

    “没问题,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萧云一本正经道,逗得丫头莞尔一笑。

    两人慢慢地走在雨中,很是浪漫。许子衿心里泛起一丝不为人知的情愫,希望这条路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她侧头偷望了眼旁边的年轻人,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他不知道,当她知道他辞去工作之后,担心了好几天,复习都复习不进去,在教室里看着复习资料发呆,眼睛无神,害得被老师叫去谈心好几回,差点把她当作早恋恶果的典型来抓。

    正走着,许子衿突然停下脚步,萧云有些愕然,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不让雨淋着她。

    许子衿仔细凝视他的脸庞,伸出手,轻轻触摸他的眉心,轻声道:“你有心事。”

    “哪有?”萧云笑笑,矢口否认。

    “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皱眉头的时候,跟一般人不一样。”许子衿轻声道。

    “我没事,你专心考好试就行了。”萧云柔声道,语气淡雅得足以让任何人都安心。

    “为了工作的事吧?”许子衿没有理会他的不愿多谈,慧眼如炬,一下子点出缘由。

    “这事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萧云还是选择将重担挑在自己肩膀上。

    “你想做什么?”许子衿不依不饶,真是个倔强的小丫头,神情与刚才判若两人。

    “有一些想法,但还没有成熟。”萧云做了个铺垫,却不详细展开。

    “从商,还是从政?”许子衿执着地直视着萧云的黑眸,要他必须回答自己的问题。

    “最聪明的赌徒,从不上赌桌。”萧云微笑着摸了一下鼻子,打了个禅机。

    这句话别人也许听不懂,但许子衿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物竞天择的商界还可以发生无本生利的奇迹,在水深得溺人的政界,如果没有后台,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小角sè,比赌博还要残酷。

    “好了,继续前行吧。”许子衿嫣然一笑,恢复了温婉伊人,撒娇似地拉着他的手臂。

    萧云笑笑,往前走去,轻声道:“如果你考了个好成绩的话,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奖励。”

    许子衿浅浅一笑,平静道:“只要小七哥开心,就是给我最大的奖励了。”

    “傻丫头,我看到你,就会很开心的了。”萧云轻声道,将伞向许子衿那边倾了倾。

    “那我就把我的照片贴到你眼帘这里,让你闭上眼睛也能瞧着我的影子。”她笑道。

    萧云内心温馨,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前行。

    许子衿今天穿着一袭曲线jīng致的淡黄sè裙子,小手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低头调皮地用凉鞋溅起一小丁点水花,积水漫入凉鞋,浸着她的白皙完美脚丫,脸上始终戴着清淡如水仙的笑容,让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扬起伞观望。

    萧云静静看着她的小动作,轻声问道:“刚才狂风怒吼,没影响到你的考试吧?”

    “一点也没有,反而还有促进作用呢。风越吼,我的思路越清晰,写作文的时候更是一气呵成。”许子衿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笑着道,“古有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今有我许子衿风中文章成,嘿嘿,小七哥,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气势?”

    “嗯,也很有让我倒胃口的气势。”萧云玩笑道。

    “啊!臭小七,得罪了本姑nǎinǎi,我饶不了你!”许子衿张牙舞爪地发起进攻。

    两人嬉戏走着,留下笑声一片。

    这样走了一段,两人的衣服都有些微湿,风一吹就感觉到有些凉意,萧云怕冷着丫头,便腾出手来挎住她,用体热给她温暖,两人像情侣般互相拥着向前走去,他倒没有什么,只是许丫头心里小鹿乱撞,脸颊粉红,甚是娇美。

    萧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开口说道:“丫头,你上次不是说老师叫你以‘青chūn纪念’为主题,写一篇万字议论文,作为你们这届毕业生留给一中的纪念吗?考完高考就动笔写吧,早点写完就可以早点回去看看老爷子。”

    “嗯,我知道了,这篇东西难不倒我。”许子衿轻声道。

    “哦?自信心爆棚?”萧云扬扬眉。

    “那当然,一万字太少,只争朝夕啊。”许子衿浮起一个小狐狸笑容。

    萧云揉了揉她小脑袋,轻笑道:“夜郎自大。你们这些高中生都是为了成绩才写作文的,平时写个一千字就很不错了,一万字还说太少?”

    许子衿狡黠一笑,道:“嘻嘻,我已经想好了一套可以让文章迅速变胖的方法了,例如‘很’用‘十分’代替,形容词的「的」和副词的「地」打死都不省略,还可以加入一些虚无??的字,如‘了’、‘就’、‘便’等等,再多加标点符号,这样一万字就很容易凑出来了。小七哥,我是不是很聪明呀?”

    “……”萧云汗在当场,苦笑道,“你何止聪明,你简直就是老jiān巨滑狡兔三窟弄虚作假滥竽充数自欺欺人。”

    “嘻嘻,您老过奖了。”

    ……

    这死丫头的脸皮还真厚,但萧云还是被她的jīng灵所感染,轻笑一声,敲了敲她小脑袋以示惩戒。许子衿一点也没有学到甘地“非暴力不抵抗”运动的jīng髓,扬起粉拳,向萧云施以粉拳进攻。

    两人正嬉闹着,忽然听到一把声音极为动听的男声从身后响起:“许子衿!”

    萧云纳闷停下脚步,望了眼旁边的许子衿,见她黛眉轻锁,更是好奇,回头望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黑sè劳斯莱斯幻影,虽然宁州的名车数不胜数,但是这辆劳斯莱斯还是太引人注目,车族皇者,尽显气派。

    车旁站着一个器宇不凡的青年,一身笔挺清爽的白sè西装,配上他那种贵族式的优雅,确实具有出类拔萃的效果,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谋杀了不少女孩的眼球。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为他撑着伞,那个青年看到许子衿转身后,极有礼貌地欠了欠身,接过管家递给的黑伞,缓步走近。萧云心头巨震,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姿态能够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皇太子般的高贵。

    许子衿看着走到眼前的青年,红唇微微上翘,轻声道:“南宫青城,我等你很久了。”

    萧云默不作声,被她这句话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

    那个叫南宫青城的青年玉树临风,面容俊美,一笑时,仿似琴声悠扬,让人神为之清,意为之定,那种高人一等的气质更让他有着不同凡响的翩翩风度,那是一种傲立众生的贵气,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帧绝美的剪影。

    萧云细眯起眼睛,痴痴望着,如在梦中,久不能言。

    南宫青城听到许子衿的那句话,有些喜出望外,轻笑了几声,显得贵族味甚浓,任何一个女孩见了,估计都会失魂落魄的,轻声道:“不好意思,今天公司有点事,所以来晚了。上车吧,我请你去‘凤仙居’吃大餐。”

    许子衿微笑摇头,这时候的表现一反常态,像是一个深居尼姑庵里的贫尼,平静得让人窒息,淡淡道:“不用了,别误会,我等你很久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如果你不来,我怎么能告诉你以后千万别再来了呢?”

    “……”南宫青城怔在原地,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

    一片安静。

    萧云也被这丫头这句话给呛到了,咳嗽几声,开口打破尴尬:“这位青城兄,不好意思,子衿刚刚考完语文,可能jīng神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说话有点冲,你别放心上。至于吃大餐的事,就免了吧,要请也要等她考完试再请。”

    许子衿神情没有多大变化,面露微笑,却伸出玉手偷偷地掐住萧云后背,力道十足。

    其中的苦处只有萧云一个人清楚,可他依然面不改sè,微笑地看着南宫青城。

    南宫青城则向萧云投去了一抹感激的眼神,不遗余力地刻意保持着那份高贵,微笑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了,考试比较重要。那这样,子衿,等你考完试了,我们坐船出海玩,我刚买了一艘私家游艇。”

    许子衿摇摇头,语气很淡,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晕船。”

    “……”南宫青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不留余地,愣了半刻,轻笑道,“看来是我的提议不大恰当,那我回去再想想怎样庆祝你考完高考吧。你看,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身边的这位帅气的男生是谁呢。”

    纵然是他这样的富家公子,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看到这个年轻人时,还是会衍生出一丝惊颤,尤其是他那抹清净如竹的微笑,让人莫名折服,他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年轻人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

    他很愿多瞧这年轻人几眼,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南宫青城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许子衿低头看着地下,只顾着用凉鞋踩着水玩,全然不理南宫青城的问话。

    萧云苦笑,便主动开口:“我叫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是这小丫头的……”

    他还没有说完,许子衿便抢着道:“男朋友。南宫青城,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南宫青城不知是城府极深还是怎样,没有尴尬之sè,似乎对这答案早有预备,很平静。

    他与萧云东扯西谈了几句后,便微笑告辞,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许子衿。

    “青城?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萧云心里默默说道,深深回忆着,却徒劳无获。

    他微微眯起双眼,看着劳斯莱斯远去消逝的背影,不知在皱眉思索着什么。

    许子衿望了眼久不说话的他,嫣然一笑,轻声道:“小七哥,是不是吃醋了?”

    “你还好意思说,拿我做挡箭牌,我还没说你呢。”萧云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许子衿撅着小嘴,抗议道:“哼,不识货的笨蛋,别人恨都恨不来这个机会呢!”

    “是是是,我家丫头魅力四shè,倾慕的男生如天上繁星,行了吧?”萧云轻笑一声。

    “那当然。”许子衿得意之sè溢于言表。

    “一个男人,被女人当面拒绝得这么干脆,还能保持微笑,他很不错。”萧云轻声道。

    “你要喜欢,我就把他介绍给你。”许子衿静静地望着他的黑眸。

    “给我说说这个南宫青城吧。”萧云笑着转移话题。

    许子衿本不想说,可最终还是轻声道:“他是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南宫家族的太子爷,鼎鼎有名的神骏集团知道吧?就是他父亲的产业。他是一个天才,15岁就考上了斯坦福大学,17岁时在美国成立达客电子公司,初建立时,公司净资产仅为100万美元,两年后,借壳在纳斯达克上市,仅仅三年时间,资产翻了几十番,达到6个亿美元。在毕业回国时,他出售了达客电子,净赚3个亿美元,成为华尔街的一个神话。”

    萧云摸了摸鼻子,笑意玩味,轻声道:“你对他怎么这么了解?”

    许子衿白了他一眼,像小城雨巷中一个玩着橡皮筋的调皮孩童,一时让六宫粉黛失sè,踮起脚跟,红着脸咬了一下他的鼻子,没好气道:“再乱想,就把你鼻子咬下来,让你想摸都没得摸。”

    萧云摸摸有了几个娇小牙印的鼻梁,苦笑。

    许子衿面对这个家伙,还真舍不得翻脸,平复了下心情,轻声道:“他是去年的全国十大杰出青年之一,你随便买一本去年的经济杂志,就能了解到他以前的事迹,甚至包括他的早恋史。”

    萧云轻笑一声,手下意识地往裤袋里掏烟,刚伸进去就打消了这念头,摇头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像是在公众面前脱guang了衣服让人展览,没有事情能藏得住的。我们走吧,你下午还得考数学呢,中午回去休息一下。”

    许子衿点点头,又挽起了萧云的手,踏着地上的积水,“啪啪”作响,往前走去。

    半晌,许子衿皱着黛眉看向萧云,忽然开口道:“对了,小七哥,昨晚影子来找我,我才知道他也来宁州了。影子从来不会离开爷爷半步的,他千里迢迢来到宁州,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萧云摇摇头,轻声道:“没事,老爷子叫他来帮我而已,你专心考好试,其他的就不用多cāo心了,老爷子最关心的还是你的学业前途,别让他失望。你也知道,老爷子忙活了一辈子,要不是被你薇姨拦着,恐怕现在还要忙忙碌碌的呢,他这么cāo劳,还不是为了你呀?”

    “才没有呢,爷爷他最疼的还是你,我欺负你的时候他老是说我。”许子衿抱怨道。

    “……”

    大雨茫茫,两人在嬉闹中弥漫起一股温情,暖暖的,阻隔一切风雨。

第六十二章 黎明前的黑暗

    《包身工》:黑夜,静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

    还未入夜,天空就已经暗淡无光。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过,像古时在衙门前跪喊千古奇冤的妇人。

    一盏孤灯清冷。

    燕老坐在窗前,看着窗棂点点敲人心yù碎的冷雨凄风,听着窗外不住的断续雨声。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两手交叉在一起,眼观鼻鼻观心,神情惊惧恭敬。

    “这雨,不知要落多久。”燕老灰白眉毛皱了皱,似乎很不喜欢这种cháo湿天气。

    那个像到xī zàng参拜神灵般虔诚的男人抬头,嘴唇动了动,却不敢贸然出声接话。

    “刘三,你喜欢雨吗?”燕老轻轻问了一句,手里破天荒地没有端着茶杯。

    “不喜欢。”那个男人低头诺诺应道,竟然是权柄惊天的黑道人物,刘三爷。

    “我也不喜欢。”燕老轻声道。

    刘三爷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本来到了崩溃临界点,现在又回落了不少。

    “不过,我却欣赏雨。”燕老补充了一句,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敲着冰冷扶手。

    一句话,又让刘三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己怎么这么愚蠢,这都能揣摩错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燕老侧头静静望着他。

    “将军高见,我一个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知道。”刘三爷谨慎恭敬道。

    燕老轻轻搓着右手有些干涩的手指,语气变得淡了起来:“这雨呀,像女人,嬗变,chūn雨柔软,夏雨粗犷,秋雨苍凉,冬雨肃杀,因季节而变化,情调各异,让人难以琢磨。这雨呀,也通人xìng,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如果遇上心情烦闷时,就再笼上一层凄迷了,让人觉得它很懂人心。”

    “真知灼见。”刘三爷就一粗人,从来不会觉得这雨有多少门道,今rì真是受益匪浅。

    “什么灼见,是拙见。”燕老半闭着眼睛养神。

    “将军的思想境界,一般人是绝对无法企及的。”刘三爷尽量挑一些好话讲。

    燕老瞥了眼他,微笑道:“刘三,你很像雨。”

    刘三爷浑身一颤,吓得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像古时的奴才叩见主子时的不敢造次。

    老人的这句话什么意思?摆明了就是说他嬗变,而且让人觉得自己很懂人心。

    这说明什么?不放心。

    燕老睁开眼晴,看着伏在地上颤颤巍巍的他,轻声道:“起来。”

    “是。”刘三爷干净利索起身,低眉敛目。

    “今天叫你来,是想通知你一声,是时候了。”燕老摩挲着两只枯老手掌。

    “明白。”刘三爷低声应道,之前为两个儿子归西的事苦恼懊悔的情绪早就抛诸脑后。

    “没事,你就先回去吧。”燕老显得有些疲倦,眼皮开始断断续续往下搭。

    “将军,其实有一件……事。”刘三爷yù言又止。

    “什么事?”燕老jīng神了些许,疲倦之意一扫而光。

    “最近,在江浙一带出现了一个新的组织,叫公子党,势头很猛,听说水很深,连黑龙团也忌惮三分,在上个星期,从未退让过的陶黑石竟然交出了浙江杭州的地下掌控权,足以见得这个组织不简单。”刘三爷探听到这消息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在他印象中,还从来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得陶黑石作出妥协的。

    “清楚党魁是谁吗?”燕老深深皱了皱眉,又闭上了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刘三爷轻声道。

    “这事我会思琢,你回去做好准备,孩子随时都可能接手。”燕老轻声吩咐道。

    “是。”刘三爷见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恭敬行礼退出。

    那个保姆送着他走出去,毕竟这个小院有无数的红外线枪点,稍有不慎,命就没了。

    屋里很安静,燕老蹙着灰白眉毛,凝视着外面那九转百结百结yù断的凄雨,沉思冥想。

    公子党?一个很新鲜的名词,连陶黑石都束手无策,看来这水深得确实有点离谱。

    天底下,选择和黑龙团对着干的黑暗势力,多半没有好下场,不是被赶尽杀绝,就是被迫浪迹天涯,吃过陶黑石铁腕手段苦头的人,都会深深明白一句话的真谛: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

    所以,很多聪明的大枭都会默默生存,默默发展,绝不会不识时务地与其硬碰硬。

    但这个新秀公子党却打破常规,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急着对仗黑龙团了,有意思。

    孩子有挑战喽。

    一想到那个孩子,这位不懂人情世故为何物的老人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温柔,惊世骇俗。

    ――――――――

    雨点,好像是千万支魔指,好像是千万条琴弦,弹出了千变万化的声音。

    这梦幻似的雨不仅愁煞了考生,也愁煞了接送考生的家长们。

    他们心急不安地等在考场外,风雨无阻,甚至比考场内的考生还要紧张。

    可怜天下父母心。

    高考第二天已经结束了,许子衿考得顺心如意,脸上写满了即将摆脱高三炼狱的兴奋之情,和萧云说说笑笑,随便在一家小饭馆解决了晚饭问题,然后便回到了状元旅馆休息,准备迎接最后一天的挑战。

    萧云自然不能留在旅馆,以免让丫头分心,所以他就按时回到了家中。

    曾叹昨rì凄风冷雨,断了流年,枯了阑珊,瑟缩了枝头娇艳。

    而今夜雨絮依旧,夜sè朦胧,雨丝飘飞。

    此时的雨,已经没有昨天的暴戾,柔柔的,典型的江南烟雨。

    轻细的雨花,像飘忽的雾,白茫茫的,轻吻着人的脸,微微觉着痒,轻轻濡湿着衣裳。

    邮电小区的一间屋内,一盏孤灯透着微光,萧云静静地倚在枕上看书,心内带着淡淡的喜悦,为被雨水冲洗而渐消的暑热、悄至的轻寒,为烟雨空蒙的清幽萧索,为雨中花木的明丽清新,为玻璃窗上斜斜滑落的雨线,为空阶上洁净的水痕,还有那栏杆上不断滑落又不断辍上的剔透水珠。

    窗外的雨声时急时缓,一时淅淅沥沥打在芭蕉上,一时又哗啦啦倾在雨篷上,像一个调皮的孩童。微风起,纱帘轻轻扬起,雨气携着花木的清气透进来,枕簟生凉,萧云不由得往上拉了拉薄衾。

    床头的暗绿sè水杯里的栀子花开了,微灯下的绿叶白花逆着光越发显得水灵清透,像那个鬼灵丫头一样,一丝丝的香气缠mian,在夜里分外芳浓,不时被窗外透进的一缕湿湿的清寒冲淡,飘散开来。

    听到外面雨声骤然大了起来,萧云不禁望了眼窗台,一时担心那丫头在雨声中能不能安心入睡,一时担心在窗台上的茉莉花细茎细叶的含苞新芽会不会被打落,心里有些烦忧。不过,他决定放手不管花儿,养花也要讲究无为而治,有时候过于殷殷,反而容易揠苗助长。

    这些小植物,都是许丫头种的,还千叮嘱万叮嘱要他好心照顾,他当然不敢怠慢。

    女孩子的心思,永远要比男孩子的细。

    她们希望家里多点温馨浪漫,便会千方百计地用些小东西装点屋子。

    例如植物,譬如毛公仔。

    这些小植物不仅点缀了屋子,让屋子有了家的灵气,还给萧云营造了良好的读书氛围。

    清雅淡静,很适合枕上夜读。

    《大宝积经》: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

    萧云对看书的环境要求颇高,并不是那种闹市中都可以捧着《漱玉词》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他最为向往的读书环境,便是文徵明题画小诗中描写的:“茗杯书卷意萧然,灯火微明夜不眠。竹树雨收残月出,清华凉影满窗前。”

    他深爱此中清致。

    或是一窗深雪,灯下一枝腊梅,荸荠新?,茶汤初沸,拥被读书,神仙岁月。

    即使是除了一灯一书一床一被,什么也没有,手倦抛书夜梦长也是美好惬意。

    此刻,他正捧着哈耶克的原版英文经济学经典名著――《通往奴役之路》细细品读,书间写满了笔注,要细细看的话,都是他自己的一些看法以及评论。人们往往羡慕成功人士光鲜的一面,却鲜有人了解他们为了走向成功之路所付出的艰辛努力。

    幽静的屋内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细的敲门声。

    萧云放下书,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

    金爷微笑地向萧云欠了欠身,他身后站着一个右手打着石膏的青年,冷峻孤傲,眼神里永远夹杂着淡漠,只是在见到萧云的那一刻,神sè变得恭敬异常,如清教徒见到了《圣经》般虔诚。

    萧云微皱眉,打量片刻,才记起这个陌生青年就是帮张山泉挡飞自己石子的那个手下。

    他侧身让两人入屋坐定,便去厨房泡了三杯热茶,在这种微寒天气里,确实十分合适。

    他将其中两杯放在两人面前,再拿过一张藤椅,坐在了两人对面,黑眸看向金爷。

    “他在邮电小区附近转悠了几天,他说想跟着你。”金爷读懂了他眼神中询问的意思。

    “跟我?为什么?”萧云疑惑地看着那个青年,“接近我,然后寻找报复的机会?”

    青年紧抿着嘴唇,眼神执拗,沉声道:“我从不屑做这些yīn险的事,要报复也要光明正大地报复,即便是被杀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跟你,主要是我服你,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认死理,只要认准了的东西就一定会去做,你能打赢我,我就跟你。”

    “我让你杀人你也去?”萧云笑意玩味。

    青年赫然起身,眼神流有狠意,沉声道:“你让我杀谁?”

    萧云摆摆手,轻笑道:“你还真以为我仇家遍天下,说杀人就杀人?”

    青年抿着嘴坐下,似乎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开玩笑,恢复了冷峻孤傲的模样,神态一片淡然,仿佛杀人对他来说,就跟吃喝拉撒一样平常。那晚,被这个年轻人用刀毫无破绽地教训了一番后,他非但没有记恨,反而铁了心要跟他。

    他最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地方,就是那种清净如竹的气质,绝不会假惺惺地故作深沉。

    “你叫什么名字?”萧云微笑问道,悠悠转着茶杯,茶水很烫,还在腾腾冒着白汽。

    “薛子。”青年正襟危坐,腰板笔挺,像是一个军人作风。

    “薛子?有特殊含义吗?”萧云好奇道。

    “‘薛子’为‘孽’,这是我自己起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妖孽。”薛子轻声解释。

    萧云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

    薛子神情有些黯然,沉声道:“我是个孤儿,刚出生不久,父母就双双离世,我是被邻居收养长大的。我养父原来是国家武术队的教练,养母早逝,他没有再娶,也没有孩子,便收养了我。收养我不久后,他便得了重病,退休在家。他教我做人,教我武术,我十分敬爱他,可是在我10岁的时候,他还是留下了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撒手人寰。我觉得自己是个妖孽,总是会让最亲的人离去。”

    萧云和金爷两人静静听完,唏嘘不已。

    半晌,萧云抿了口茶,轻声道:“薛子,你跟着我,张山泉那边,说了吗?”

    薛子点点头,轻声道:“他虽然不乐意,但是也奈何不了我。”

    萧云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他右手的石膏,道:“你这手没事吧?我上次下手有点重。”

    “不碍事,没伤到骨头,休整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左手一样好使。”薛子轻声道。

    “这样就好。老金,薛子就交给你了。”萧云浅抿了口茶。

    “你放心,薛子的伤就交给我吧,我认识几个比较好的医生。”金爷轻声道。

    薛子不知道这两人的具体关系,但在言谈举止中,可以判断出金爷也是跟着他的。

    金爷侧头转向薛子,轻声道:“你先到门口等我,我还有点事情跟云少商量。”

    薛子点点头,放下茶杯,起身,向萧云欠了欠身,便走出门外。

    他明白,自己刚刚投向年轻人,很多事情是不能知道的。

    金爷等门关好后,才轻声道:“云少,找到吕彪了。”

    萧云双眸倏然圆睁,yīn声道:“在哪?”

    金爷轻声道:“人死了,尸体被抛进西江,在下游,被一艘采沙船发现。”

    萧云双眉一扬,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确认是他?”

    金爷轻声道:“发现时,尸体估计已经浸泡了几天,面目全非,但额头上的疮还在。”

    萧云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还是晚了一步。”

    金爷也扼腕叹息,轻声道:“看来这个结就这样被打死,很难再解开了。”

    萧云揉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轻声道:“老金,辛苦你了。”

    金爷尴尬一笑,轻声道:“云少,说这句话就见外了。”

    萧云也不跟他客气,笑了笑,轻声道:“你先回去做好准备,我们很快就要开始了。”

    金爷微笑点头,把那杯有些凉的茶饮尽,然后起身走向门外。

    刚刚想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萧云在后面喊住了他,他停住了脚步。

    萧云轻轻转着那个茶杯,轻声道:“在开始前,帮我去查一个人。”

    金爷正sè看向萧云,问道:“查谁?”

    “端木子路。”

    ――――――――

    夜愈深,愈苍凉。

    金爷和薛子走后,屋内恢复了平静。

    萧云坐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黑盒子,修长手指轻轻地叩着,这玩意黑亮通透,像一块长方体的黑珍珠,里面却藏着萧云猜不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母亲为什么将这东西交给自己,又不告诉自己钥匙在哪呢?真是伤脑筋。

    他忽然望向一个黑暗角落,问道:“你知道这个黑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半晌,从那个黑暗角落传来一把声音:“不知道。”

    “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是妈妈的身世之谜呀?”萧云问道。

    没有回应。

    “难道是武功秘笈、致富宝典,看了之后,什么也不用做就能雄霸天下?”萧云问道。

    还是没有回应。

    “又或者是某些惊天秘密,比如,揭露FBI隐藏在华国的所有势力?”萧云联想丰富。

    那把声音终于忍不住了,冷冷道:“你看美国大片看多了。”

    萧云叹了口气,轻声道:“影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酷?你应该去听听相声,学学如何捧哏。每次我说一个话题说得兴起,都被你一句话就冷了下去,那多没劲?怪不得丫头会说你是电冰箱、冷库仓呢。”

    半晌,那把声音传来:“我不喜欢说话。”

    萧云知道他的xìng格如此,实在是闷的慌,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冷冰冰的。

    丫头最喜欢捉弄的除了狼屠,就是他了。

    “刚才你都听到我和金爷、薛子他们的谈话了吧?”萧云平静道。

    “听到了。”那把声音淡淡道。

    萧云扬起一个清净如竹的微笑,轻声道:“薛子这人你觉得怎样?”

    那把声音传来:“忠心有余,谋略不足,可成为你的贴身护卫。”

    萧云扬着眉,轻声道:“今晚才是第一次见面,这么有把握?”

    那把声音还是那样冷淡:“我没走过眼。”

    萧云笑笑,望向窗外,想掏烟,却忍住了,轻声道:“薛子可怜,也可敬。他从小就经历了重大变故,命运多舛,生活坎坷,却没有击倒他。人啊,通常都习惯于顺水行舟,轻便快捷,有朝一rì逆水行舟了,便会不适应,甚至放弃,坚持下来的能有几个?”

    人生的旅途上,谁没有面临过逆境?为什么大多数人不能成为强者,只是在逆境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而毁灭或无奈地走向平庸?成为强者与沦为弱者的分别在于――是否能够从容应对逆境。只有经历过逆境的洗礼,才可以领略到一般人所领略不到的“化险为夷”、“夜尽天明”、“腊尽chūn回”等等的乐趣。

    只有经历过地狱磨难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

    泰戈尔曾云: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就是一场对种种困难的无尽无休的斗争一场以寡敌众的斗争,在这个世界上,尽如人意的事并不多,我们既活着做人,就只能迁就我们所处的实际环境,凡事忍耐些。

    沉默片刻,那把声音再次传来:“少主,我佩服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萧云揉揉眉心,淡淡道:“我宁愿自己没有那些过去,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找工作,娶老婆,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至少我能每天都很知足,不用烦心。”

    那把声音义正言辞:“少主,你……”

    “影子,我明白的。”萧云直接打断那把声音。

    那把声音有些踯躅:“那你……”

    萧云轻声道:“我只是感慨于薛子的过去,有感而发罢了,别放心上。”

    许久的沉默。

    那把声音忽然开口:“他有怎样的过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给他怎样的未来。”

    萧云轻笑一声,道:“醉卧九天看过往,一饮而尽话清凉。影子,可以开始了吗?”

    那把声音终于有了感情变化,似乎带着点喜悦:“开始吧。”

    萧云起身,看向窗外浓浓夜sè,浮起一个玩味笑意,道:“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蓦然,那只不知名的雄雕又一次振翅飞过,矫健的英姿转眼消失在了夜sè中。

    “隆隆隆”,窗外响起了几声震撼人心的夏雷。

    须臾,宁州的上空划过一道闪电,光明一片,瞬即陷入黑暗,无尽的黑暗……

    #######

    (第一卷完,更jīng彩的章节尽在后面)

第一章 断崖歌声江中来

    十五年前,云浮山,冬天。

    这是云浮山地区罕见的一场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

    云浮山地区是军事重地,是成都军区的一个重要战略点,二炮也在这里设有很多秘密基地,防线深深,镇守着西南大门,防范着南亚对祖国的威胁。

    山脚下的那座军营,在白雪中显得庄严肃穆,鲜艳的国旗在冷雪环绕下傲然飘展,为数不多的子弟兵们哈着白气,正在雪地上整齐划一地进行着早练,口号声浑厚嘹亮,穿行于山间,气冲霄汉。

    大山外的十几个村庄偃卧着,在雪底下,仿佛已经消失了般。没有火的房子,和路上的石块一样冷,不能融解屋瓦上的厚层的雪。在白sè的浩瀚烟海里,这只是一堆白矿石,看起来很像死了的村庄,罩上它的殓尸布。

    云浮山连绵起伏,白雪皑皑,鲜有人行。

    山的最东边是悬崖峭壁,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连山凿如劈,陡峭异常。气势磅礴的长江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很夸张的大弯,缓缓东流。这场大雪丝毫没有给这条“长波逐若泻”的千古大江带来什么影响,雪花落入江中,旋即被融化为江水,滚滚东去。江风卷着碧水不断地拍打着两岸峭壁,在与坚硬的岩石碰撞后,粉碎成末,卷起千堆雪。

    据当地村民讲述,唐朝时,诗人王周乘舟路过此处,不禁感慨万千,浩然挥笔写就:云有万仞山,云有千丈水。自念坎?时,尤多兢慎理。山束峡如口,水漱石如齿。孤舟行其中,薄冰犹坦履。

    雾凇沆砀,水气弥漫,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

    江上影子,惟清山一痕,碧树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平江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枯草树木,都白了头,在风雪后孤独地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江面zhōng yāng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被风从树上卷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峭壁顶上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全部被白雪覆盖,纯净得像一张白纸。视野空旷,没有多少植物,只是在壁沿处刺棱棱地长着一树梅花,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直耸耸地向天而立,孤傲群芳。

    四川梅花自古以来便是天下一绝,陆放翁曾有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这一树梅花有三丈来高,粗枝蔓叶,纵横而出。

    形状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梅花的清艳,使得峭顶更显凄凉冷冽。

    几只没有追随大部队南迁的鹘雕,在山峦间滑翔高飞,忽然扑腾腾地停落在这棵梅树上,震下两片梅花,悠悠坠落,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冰冷的雪地。

    薄rì轻淡,阳光柔和。

    在梅花树下,坐着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长的很漂亮,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酝着柔和的金光,在雪地中异常夺目。

    他jīng美的小手轻轻抛玩着一颗小石子,光滑圆润。

    这已经是小男孩在云浮山的第四个年头了,来这里坐着极目眺望大江东去,已成了他的保留节目,每天早上风雨不改。静坐看江,可使他内心清明一片,没有一丝杂念,所有烦忧都如山下江水流逝,不再复返,颇有大乘佛教所言的“六根清净”之境。

    而这树梅花则陪了他整整四年,chūn去冬来,花开花落,一如既往。

    他盘腿坐着,动也不动,似乎浑然不在乎冰雪的寒气,两道淡眉轻扬,双眸清亮如深山碧溪,静静地望着山脚下的那一系东逝水,淡粉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勾出一条细细的弧线,像是在嘲弄这个世界。

    “小七哥,快过来,我堆好小雪人了。”

    一把童稚的小女孩声从他身后处传来,夹杂着一股兴奋,如风动护花铃般悦耳动听。

    树上栖鹘,闻人声骤惊起,磔磔云霄间。

    小男孩终于浮起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童真笑容,回头喊道:“丫头,我看到了,你过来树底下休息会儿吧。”

    不一会儿,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蹦跳着走过来,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峭壁顶上,显得童趣盎然。

    小女孩长得极其漂亮,脸颊jīng致得如同上古瓷器,粉雕玉琢,肌肤细润如朝霞映雪,长大必是一瓢殃国殃民的祸水。

    她歪着小脑袋,脑后的两条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的,极美的双眸盈有疑惑,循着小男孩的视线望向江中,嘟着小嘴问道:“小七哥,那水每天都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比堆雪人还好玩吗?不如咱们去打雪仗吧,我今天记得带手套了,不会再输给你了。”

    “这水不是每天都在那的,它是流动的,妈妈说,这水是向东边流去,要经过好远好远路程,很长很长时间,然后才会流到一个叫‘大海’的地方。”小男孩表情认真,极目望向远方,“丫头,你说这长江的水这么多,大海要多大才能装得下?”

    “嗯……”小女孩叉着腰努力地想着,俏皮可爱,“大概有三千尺潭那么大吧,我昨天扔了好多块小石头,它都装得下,我还扔了两个出来找东西吃的小田鼠呢。”

    小男孩起身,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责怪道:“笨死了,三千尺潭那么点地方,我五分钟就能游到对岸,怎么会装得下整条长江的水?应该是两个三千尺潭那么大才行。”

    “小七哥,你真聪明。”小女孩被冻得两行鼻涕在上下伸缩,两只小手环抱着,身体不断哆嗦,似乎有点冷。

    小男孩关切问道:“丫头,很冷吗?”

    小女孩坚定地点着头,双眸带着一丝希望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微微一笑,将小女孩拥入怀里,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最受不了冷的了,但又是最顽皮好动,和他以前一样,在大冬天还喜欢到处乱跑。

    小女孩将小脑袋埋在小男孩的胸前,左右来回揉搓了几下,忽然挣脱怀抱,浮起一个小狐狸笑容,道:“嘻嘻,我今天忘记带纸巾了,擦不了鼻涕,这衣服可是薇姨给我做的,很漂亮,我舍不得擦呢。”

    小男孩低头看着胸前那一滩污迹,苦笑不迭,又被她骗了一次。这小丫头太鬼灵了,总是被她欺负,每次想发火时,一看到她那jīng美绝伦的模样,心就软了下来,不能跟她较真,这就是常人说的,被卖了还帮着对方数钱。

    “小七哥,我想听故事了。”小女孩跑到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眨着美眸望向小男孩。

    小男孩微笑点头,盘腿坐下,右手撑在腿上,左手托着腮帮,动作甚是老成,开口道:“昨天说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今天就继续这个故事吧。话说刘关张三兄弟在桃园结拜为兄弟之后,就一同前往长安找寻他们的师傅……”

    小男孩声音虽显稚嫩,但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小胳膊还随着故事的讲解不断地比划着。

    “他们的师傅是谁呀?”小女孩打断小男孩的话,天真地问道。

    “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得道高僧,唐三藏了。”小男孩大马金刀坐着,很有范。

    “原来是唐三藏呀,他能陪我玩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唐三藏是一个很厉害的和尚,他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了。”

    “他有多厉害?”小女孩小脸蛋上有着一丝恐惧,像见到了老师批评时板起脸的样子。

    “妈妈说,他会施一种咒语,不听话的孩子就会头疼的。”小男孩有点小得意。

    “啊?这么凶?哼,那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听话的时候,爷爷和薇姨都不舍得骂我呢。”

    “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要。”小女孩点点头。

    “要就别出声,听我讲。话说刘关张三兄弟找到师傅以后,又去买了一匹白马,那白马原来的名字叫的卢,后来他们觉得不好听,就改成白龙马,让唐三藏骑着白龙马去梁山水泊,找一个叫贾宝玉的人,准备向他要一卷叫《封神榜》的古书……”

    “小七哥,不对,我听薇姨跟我讲过,唐三藏的徒弟里有一个猴子和一只猪,还有一个很吓人的和尚,那匹小白马还是一条淘气的小龙变成的,不是买的。”小女孩嘟着嘴,似乎对他的讲述毫不信任。

    “是你讲还是我讲?”

    “当然是你讲了。”

    “是我讲的话,那故事当然不能和妈妈讲的相同了。”

    “可是你说的都是错的。”

    “死丫头,竟然敢挑我刺!”小男孩起身,捧起一手雪,向小女孩砸去。

    小女孩的漂亮脸蛋被雪砸中,惊呼一声,嘟起小嘴道:“臭小七,欺负我,你死定了!”

    “你死定了”这句话,还是她跟小男孩学的。

    小男孩每次看到山猪时,都会兴奋地喊出这句话,不想竟然耳濡目染了这小丫头。

    小女孩捧着雪,不断砸向小男孩,可是由于量不大,每次都被他轻易躲过,看着小男孩一脸坏笑,她气得小脸通红,恼着道:“哼,臭小七,你不许动,要是你敢动,我就回去告诉薇姨,你欺负我!”

    “……”

    既然小女孩把杀手锏都给祭出来了,那接下来的场景估计很多人都能猜得到: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站在树下,耷拉着脑袋,满脸无奈,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小女孩,一脸的小狐狸笑容,不亦乐乎地捧起雪,砸向那个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语的小男孩,“咯咯”地欢笑着。

    两人正闹着,忽然,从上游江面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chūn,一杯酒,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几人?孤舟东去,孤雁数声,梦断三更。朔风吹老梅花片,推开篷沿,雪满天。手自搓,剑频磨,古来天下丈夫多。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一笑琅然。

    小男孩被这歌声深深吸引了,跑到悬崖边,定睛望着那一叶顺江而来的乌篷船。

    船身不大,在偌大的江面只是渺小一点。

    船家在船尾熟练地控着马达,船平稳地行驶着。

    船头静静立着一名男子,刚才的歌声正是他唱出来的,歌声柔和,从江面zhōng yāng传遍两岸。

    男子一袭青衣如竹,双眉森森如剑,双眼温润如玉,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的感情表露。

    手执一张青幡,上书“半rì仙”三个大字,随风而展。

    “小七哥,那个人好奇怪,他刚才唱的歌我都听不懂。”小女孩走到小男孩身边。

    “我也没听懂。”小男孩的表情有些凝重。

    “啊!小七哥,快看,那个人手里的那张布好像写着字呢!”小女孩也望着江上小船。

    “我注意到了。”小男孩点点头,小手指轻轻揉开眉头。

    “写着什么呀?”小女孩好奇问道。

    “太远了,看不清。”小男孩细眯起眼睛,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小女孩手指撑着jīng美脸颊,问道:“他是不是卖糖果的呀?”

    “……”小男孩无语地看着小女孩,“你就知道吃,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个胖姑娘。”

    小女孩扬起小粉拳,向小男孩示威道:“臭小七,你再说我就揍你!”

    “哈哈,你追不上我。”小男孩笑着向原路跑去,小女孩气恼地在后面追着。

    童声四起,漫绕青山。

    船头那人抬头望了眼消失在峭沿上的俩小孩,浮起一抹莫测笑意,顺江而去。

第二章 草庐前,故人,道水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山中。

    冰封群山,雪漫万里;壑似银蛇,山如蜡象。

    云浮山峦绵延起伏,骨子里透出的是平和与包容。银装素裹显示的不是她的单调,而是她的高贵与圣洁。如若乘一匹骏马,立于山巅,极目旷远而寥廓的四野,心境不由得你不沉静,胸怀不由得你不豁达。

    山上的松树、杨树、白桦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肩并肩手挽手地肃立着,愈发透出深深山野的和谐与壮美。

    此刻的云浮山就像一张偌大的纯白质地的画布,正好为那些天才的画家们提供了施展才艺的舞台。那些天才画家自然就是森林中的各种飞禽走兽。它们的两只脚或四只蹄就是神奇的画笔,在山坡、在山道、在沟壑,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或直线、或弯曲,或沉稳、或飘逸,总之是在雪野之上,清晰地刻画着千百种令人遐思不尽的创意画卷。

    小男孩背着跑累的小女孩,悠闲地走在山道上,显得极其轻松,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苍凉小调,在雪地中留下了一串脚印。小女孩此刻伏在他的背上恬静地睡着,薄润红唇微微翘起,兴许正在做着什么美梦。

    他走的并不快,到了山坳处,望了眼路边雪里冒出的一抹新绿,微微一笑,清净如竹。

    “冬天来了,chūn天还会远吗?”他轻轻说了句,然后重新上路。

    时不时有持枪的暗哨从树上跳下,恭敬地对他喊声:“少主。”

    小男孩微笑点头,示意他身后的小丫头,做了个噤声动作。

    暗哨明悟,又重新消失在山路上,不见踪影。

    这些暗哨都是从成都军区退下来的,个个都是一流的山地侦察兵,隐匿一流,枪法一流,负责守卫老爷子的安全。

    半个小时后,两个小孩回到了云浮山顶,那里有一座草庐,他们住的地方。

    他们还没走近,就诧异地看见草庐前的石棋桌旁坐着两位老人,正在品茗下棋。

    一位老人鹤发童颜,嘴旁光洁得没有一丝胡须,眼神炯炯,两道白sè剑眉不怒自威,身旁放着一根龙头拐杖。另一位老人很瘦,用瘦骨伶仃、药店飞龙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双目清寒,虽然有人在旁,仍感觉到他那种孤寂落寞。

    “爷爷,我回来了。”小女孩蹦跳着跑到剑眉老人身边,一股脑坐进他的怀里撒娇。

    “乖,叫燕爷爷。”剑眉老人指了指旁边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老人。

    “燕爷爷好。”小女孩缩在剑眉老人怀里,显得有些害怕。

    “乖。”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露出了一个示好的微笑,却仍令人觉得yīn森。

    “你和小七去哪玩了?”剑眉老人浮起一个慈祥微笑,摸着小女孩的小脑袋。

    “去望江台玩了,还堆了一个小雪人呢。”小子衿两只小手环抱着老爷子的脖子。

    “开心吗?”剑眉老人慈祥和蔼,脸上的笑容就像冬rì的太阳,和煦。

    “不开心。”小子衿将小嘴撅得老高。

    “哦?为什么?跟爷爷说说。”剑眉老人轻声道。

    “小七哥欺负我,他用雪扔我脸,爷爷,您快看呀,我小脸都被雪冻坏了。”她做了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举报小男孩的罪名,她说着,还狡黠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后装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伤心yù泣的小女生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小男孩内心苦笑,却傻乎乎地没有接话,对付这丫头,千万别辩解,不然会越描越黑,若无其事站在那,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坐在轮椅的老人。他刚看到这位陌生的老者时,就不断地用眼睛余光斜瞄他好久,见到老人平静如湖,却无端透着一股寒气,不禁内心有点害怕。

    小男孩走到石棋桌旁,恭敬地向剑眉老人鞠了一个躬,轻声道:“老爷子好。”

    “嗯。”老爷子的微笑愈发灿烂。

    “爷爷。”小子衿在撒着娇,提醒老叶子别忘了正事。

    老爷子将她放下来,轻声道:“小衿乖,去屋里找薇姨玩,爷爷和小七有点话要讲。”

    小子衿倔强摇头,嘟起小嘴道:“您还没罚小七哥呢。”

    老爷子轻笑一声,柔声道:“呆会儿就罚他,谁叫他欺负我的乖孙女呢?”

    “嘻嘻,我就知道爷爷对我最好了。”小子衿说着,得意地向小男孩扬了扬下巴。

    片刻,从屋里出来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拿着两条热毛巾,一条递给了小男孩,另一条自己拿着,帮小子衿这个小祖宗擦干净脸,然后牵着她的小手往屋里走去,小子衿满脸笑意,两条小辫子忽左忽右地摆着,甚是可爱。

    小男孩拿着热毛巾,随意擦了擦脸蛋和小手,就折叠好,搁在石桌上。

    老爷子看向小男孩,指着对面的轮椅老人,介绍道:“小七,这位是你的燕爷爷,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你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有八年了吧。你刚出生不久那会儿,你燕爷爷就特别喜欢抱你,你还在他怀里斟过不少‘童子酒’呢。”

    言毕,两位老人同时大笑而起,只是轮椅老人的笑声有点尖锐,更为?人。

    小男孩自然记不起这些事情,只是听着两位老人的笑声,心里也是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对轮椅老人的惧意也去了三分,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柔情,便躬身道:“燕老好,我叫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请多多指教。”

    燕老又是一阵大笑,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敲着冰冷扶手,轻声道:“好,好,好。”

    小萧云歪着小脑袋望向燕老,眼神盈满不解,不知道燕老为何要连说三个好。

    老爷子看出了他的疑惑,看着轮椅老人,轻声道:“燕老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孩子解释一下这三个‘好’是什么意思,也好让我听听你的禅机。”

    “第一个好,懂礼貌;第二个好,分尊卑;第三个好,长得俊。”燕老笑着,身体微微前探,伸手捧起桌面的青瓷杯,抿了口茶,笑容却不见了,没好气道,“你个吝啬老鬼,碧螺chūn都没有,就用这蜀茶来招待我,你想气死我啊?”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这自唐代以来就成为皇宫贡品的蜀茶可是天下难得的佳品,你这不知好歹的死老头得了便宜还卖乖,鸡蛋里挑骨头,我没气死你之前,就被你气死了!”老爷子右手一顿龙头拐杖,溅起了一阵不大的雪絮。

    燕老不甘落后,尖声道:“你明知道我喜欢喝碧螺chūn的,喝了几十年怎么能说改就改?我千里迢迢赶来,还一大清早就上山,就是想和你叙叙旧,还有来看看孩子,你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敷衍啊?”

    “笑话,别以为我老懵懂,什么也不知道。我看你呀,此行主要是来看孩子的,顺便才和我这个老朋友叙叙旧吧?就你脑子里想的那点东西,我闭上眼睛都能看到。”老爷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个糟老头,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你还说这样的气话……”燕老尖声四起。

    冬rì阳光下,两位岁数加起来超过140岁的老人为老不尊,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言的为一杯茶而起争执,像两个争玩具的顽劣孩童,让小萧云汗在当场,就连几只偷跑出洞穴找食物的小动物也停了下来,好奇观望。

    小萧云向开口劝劝,却根本插不上话,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把极其动听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亚父,燕父,你们不要吵了,都一把年纪了,就少生些气,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

    两位老人闻言,立即停止了口舌之争,微笑地望向草庐门口。

    片刻,只见一位年纪三十好几的妇人从屋里盈盈走出,怀里抱着小子衿,淑逸闲华,风姿绰约,容貌极美,岁月的穿梭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痕迹,肌肤娇嫩,眸澈如泉,她一身全黑狐皮袄子,更衬得脸庞肌肤胜雪,明艳端庄,清丽难言。

    雍容华贵的妇人抱着小子衿走到石桌旁,轻声道:“亚父,燕父这么远来一趟,你就不要和他吵了,你们俩人都是急脾气,互相忍让一下。燕父,不好意思,亚父他只喜欢喝这蜀茶,所以平常就没有备着碧螺chūn,您这次来得又很突然,所以……”

    燕老摆摆手,笑着道:“薇儿呀,这不怪你,只是我太执拗罢了,喝不惯其他茶。不过话又说回来,和这死老头见面,我开心还来不及。只是与他见面不吵上一架,就像上战场不开枪,浑身不舒泰,习惯喽。”

    两位老人相视一眼,同时爽然大笑而起,极尽默契。

    妇人也掩嘴轻笑,知道这两位军中的传奇人物都有孩子气的一面,侧脸看向在一旁静然而立的小萧云,轻声道:“小七,刚才又去望江台了吧?”

    小萧云点点头,稚嫩的少年脸庞浮起一抹迷人微笑,道:“妈妈,你让我去看江水长流,来培养我的沉稳品xìng,我觉得很有用。”

    母亲微微一笑,对这个孩子比普通孩子的思想更为成熟习以为常,道:“那你今天有什么感想?说出来,让两位爷爷听听。”

    两位老人温柔地望向稳如山岳的小萧云,眼神中流有一丝骄傲。小子衿则显得有点郁闷,小脑袋轻轻搭在母亲的香肩上,两只小手抱着母亲的玉颈,不明所以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嘟起小嘴宣泄自己的不满,因为他们说的话太难懂了,什么叫沉稳,什么叫感想,这些词语都没有听过。

    小萧云欠了欠身,带着童稚的声音开口道:“水起无形,存之天地,消之无影。滴滴,涓涓,潺潺,漫漫,茫茫及至渺渺;清清,浊浊,明明,灭灭,长长终于淡淡。《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最显著的特xìng是‘柔、处下、滋润万物而不与相争’,然而,就是这最温柔的水却杀人无数,自古以来,洪灾泛滥,灾民万千,哀鸿遍野,哪怕是万世景仰的千古帝王也惟有叹之奈何。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人如水,水如人,因此为人处世不能只观其表,不洞其心,不然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绝论,非常人也。

    老爷子的表情还算正常,毕竟这种论调他是经常从这孩子口中听到,但今rì听到他的此番论调,内心还是像被扔下一颗巨石,激起巨浪滔天。这孩子洞察人心、领悟奥妙的功夫实在是老道异常,往往跟他讲一件事阐明一个道理,他就能将这道理延伸到其他领域。

    天才,天赋异禀。

    燕老的表情则显得不自然多了,清寒双目赫然睁大,惊讶万分,那双搭在大腿的枯老的手竟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喃喃道:“天才,天才,《庄子?人间世》有这么一句话:若然者,人为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能成为天的徒弟,百年不能一遇,今天终于见到了,幸哉,幸哉啊!”

    老爷子轻笑一声,道:“燕老头,怎么样?这孩子能成龙吧?”

    燕老像是在看着一件绝世珍品一样,定睛凝视着小萧云,点着头道:“成虫或成龙自古以来都是天才的两条路,别无他物,天才不成龙必成虫。这孩子如若jīng心打磨一番,他rì必成大器啊。死老头,这份光我可是沾定了,我怎么说也是孩子的干爷爷。”

    言毕,燕老尖笑而起,显得极尽快意。

    老爷子也兴致颇高,毕竟这孩子是他的心头肉,天天都在盼着他成为万人之上的王者。

    母亲显得有些不自在,黛眉轻锁,望了眼沉默不语的小萧云,平静道:“燕父,你是不是太过看高小七了?”

    燕老闻言摇着头,道:“只有看低没有看高。薇儿呀,这水能升腾,幻化成云霜雾霭,千奇百怪,翻转yīn阳;水也能隐忍,遁洞穴裂隙无孔不入,屈伸自如。这孩子就像这水一样,何时升腾何时隐忍他都了然于胸,他脑子里藏的东西可多着呢。”

    小萧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大人谈话,一点也没有孩童的得意心态,听到如此的评论没有兴奋,没有骄傲,哪怕连淡淡的喜悦也没有,显得那样的清远淡静,深沉得让人可怕。

    小子衿虽然没听明白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大人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是在称赞小萧云,也是十分的开心,从母亲的怀抱里挣扎下来,欢笑着跳到小萧云身旁,轻声道:“小七哥,你真厉害,连轮椅爷爷也喜欢你了,我淘气的时候,他老是打我脑袋呢。”

    接着,她转向母亲,满脸期待地问道:“薇姨,我能和小七哥去三千尺潭玩吗?”

    母亲轻轻地摇摇头,走过来抱起小子衿,柔声道:“小衿乖,晚上再和他玩吧,你小七哥还得学功夫呢。他学好功夫之后,你就不会被其他人欺负,还能帮你捉小白兔呢,你愿不愿意他学好功夫呀?”

    小子衿被母亲哄得服服帖帖的,漂亮的小脸蛋被冻得通红,像是一个半熟透的苹果,娇艳可人,心甘情愿地被母亲抱回了屋里。只是在临进屋前,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小萧云一眼。

    小萧云很感激母亲,他知道母亲心里很不想他学武功的,只是在他被暗杀了数次之后,母亲含泪答应了他的要求。

    须臾,燕老张开双臂,柔声道:“孩子,让爷爷抱抱。”

    小萧云微微一笑,稚嫩的少年脸庞显得帅气十足,坐进了燕老的怀里。

    燕老枯老的手掌轻轻地抚mo着他的小脑袋,眼神里流有一点泪光,一寸期待。

    草庐前,冰冷依旧,却少了几分寒气,其乐融融。

    老爷子看到老少二人如此的亲密,也是十分的欣慰,他知道燕老的内心十分痛苦,他唯一的儿子燕文殊和儿媳黄莺儿在四年前的一次意外中,被美国大兵杀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让燕老尝尽了人间疾苦。

    良久,老爷子轻笑一声,道:“燕老头,你是不是应该将你的绝学交给小七了?”

    燕老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看着怀里的小萧云,轻声道:“孩子,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学我的武功吧。”

    小萧云点着头,小手攥紧握拳,心里腾起一抹坚定:一定要强大,强大到不畏惧任何人,绝不能让几年前的事情再次发生。

第三章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

    潭水深深,瀑布飞逝。

    三千尺潭位于草庐后山的山脚下,水潭颇大,有一条小小的瀑布从山上落入潭中。山上瀑布万练穿空,崩玉飞珠;山下水潭幽寂深邃,暗流起伏。兴许是因为冷的缘故,潭面飘渺着一层薄薄的白气,如仙境般。

    三千尺潭的名字是清朝时的一位秀才取的。这位秀才住在大山外的一个村落,小时淘气,经常与伙伴进山游玩,常流连于此处。成年后为了考取一功半名,便在三千尺潭旁结庐而居,每rì在此与山为伴,与水为邻,深读圣贤书。

    一rì暴雨过后,山上洪水倾泻入潭,气势雄伟壮观,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下,秀才大为惊叹,脱口吟出李白一句名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后来,秀才考取功名、衣锦还乡之时,乡民们为了称颂他为家乡赢得的莫大荣誉,故将此潭命名为:三千尺潭。

    潭影空人心。

    三千尺潭旁边的雪地上有三个人,一个老人拄着龙头拐杖,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还有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小男孩毕恭毕敬地站在他俩跟前。三人不远处还有几个jǐng卫,穿着厚厚的军大衣,jǐng惕地望向四周。

    燕老扬了扬枯老的手掌,看向小萧云道:“孩子,今天就先教你梅花拳。”

    小萧云一脸兴奋,摇着两只小胳膊,笑道:“太好了。”

    燕老轻声道:“梅花拳历史悠久,极负盛名,知道清末的义和团运动吧?”

    小萧云点点头,恭敬道:“知道,妈妈跟我讲过。”

    燕老嗯了一声,继续道:“义和团刚起义的时候叫义和拳,义和拳就是梅花拳的别称,义和团首领赵三多是梅花拳的传人。梅花拳是用梅花的五个梅瓣象征着五个基本拳势――大势、顺势、拗势、小势、败势,故也称五势梅花拳。”

    小萧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燕老,为什么要叫这五势啊?”

    燕老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缓缓道:“五势梅花拳起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古佛法王老祖分定天地之后,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万物定五行,五行的生克制化,维持天、地、人三才的平衡之时,差遣五方佛祖各管一方。”

    燕老顿了顿,继续道:“五方佛排定五方。古佛世尊为了渡化众生,在世间开展文武大道,按五行之法,命五方佛祖创下了梅花五势拳法。五方佛各创一势。太素佛居西方,创下大势;太乙佛居北方,创下顺势;太始佛居东方,创下拗势;太初佛居南方,创下小势;太极佛居中方,创下败势。五势即有各势的dú lìxìng,自成一套法理;又有生克制化整体理法。其理法奥妙无穷。”

    拳渗玄机,悟透不易。

    老爷子右手紧握拐杖龙头,在一旁插科打诨道:“小七,这五势具体的奥妙呆会儿你听着拳谱自己去领悟,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自己好好想想。”

    小萧云肃然点头,聆听思索着燕老的每一句话。

    他有着非同一般的领悟能力,这让他学什么都易上三分。

    燕老拿起刚才在路上捡的一根枯枝,在雪地上一边画着一边道:“梅花拳深受佛道儒三家的影响,这五势就是以道家的yīn阳五行学说为理论指导的;又根据佛家禅宗静守合一之理,在五势静中求空无,回归虚而又合于实;受儒家的‘尊师重道’、‘仁者对之仁也’的影响,积极对待生命。”

    燕老在雪地上画了几个符号,指着符号对小萧云道:“五势求静,从中以生化出气,讲**,即手与脚合、膝与肘合、肩与胯合,心与意合、气与力合,在此基础上再练习练jīng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五气朝源,诸法无形,诸势无象,诸象又均合于法度。这样打出的梅花拳才能招无空去,艺无空回,进退腾挪,潇洒自如。”

    小萧云一边思忖着,一边比划着,稚嫩的少年脸庞凝满冷峻的执着与专注,仿佛与这个外界彻底隔绝一般。

    燕老凝视着全神贯注的小男孩,浮起一个欣慰的微笑,他似乎只有在看着小男孩的时候才会隐去其中的孤独,轻声道:“开始吧。”

    “是。”

    于是,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一个只有八岁的小男孩**着上身,挥拳舞步,现学苦练,丁是丁,卯是卯,一招一式丝毫不含糊,地上的雪花也被溅起不少,形成一阵雪雾,远远望去,美不可言。

    雪地空旷寂野,小男孩挥拳呼喝之声势如奔雷,回荡于山中。

    只是时不时地响起一把尖锐的老人声音,有些恐怖骇人:

    “一枝动则万叶不宁,一心散则万虑皆空。全身放松,松而不懈,安神静气,外静而内动,排除杂念,意守丹田。再来!”

    “步法要稳,梅花拳的步法为八方步,又名群步,有大八方、中八方、小八方之分,你看你走的这个步,简直就是死步。再来!”

    “走好八方步,必须要看敌何方来,然后以何方应之。小八方落三点,中八方落五点,大八方为乱点。八方步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动若鹄鹰扑兔,静如处女守身,脚随手出,步里藏拳。再来!”

    “不行,步法不稳,拳法无力,速度慢如蜗牛。再来!”

    ……

    ――――――――

    《马丁?伊登》:一个人只要有意志力,就能超越他的环境。

    小萧云刚来云浮山时,身体羸弱,不经捶打。

    老爷子每天晚上都替他按摩筋骨,用各种药材煎出来的药汁为小男孩固体培元、强化身体,打下练武的好根基。

    四年来,煮掉的药材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有了如此根基的小男孩练起武来虽然是进度飞快,但深知武道一途惟有勤奋二字的小男孩仍是不肯松懈半刻,老爷子所教的武功他每rì勤练不缀,往往又从其中悟出新的招式,令老爷子惊喜不已。

    为了锻炼抗击打能力,小萧云每天都被老爷子逼着站到瀑布底下,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每次都是嘴唇发黑、两眼发昏地从水里出来。流水的冲击对于一个小孩的承载能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每一下砸到身上都会让他钻心疼痛,仿佛死去还比这个更容易接受,可他从来都没有退却过,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小萧云就这样过了四年,直到他可以轻松地从瀑布底下出来。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小萧云除了练抗击打能力之外,还必须练速度。

    速度由无生有,耐xìng也是重要一环。

    因此,在云浮山顶草庐前,往往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

    烈rì之下,一个小男孩扎着马步已经快有一个时辰了,略显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尤其是两条腿,抖动的幅度更大,但是不管怎么样抖,搁在头顶上的那只茶杯和腿上的两个水碗依旧稳如泰山,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老爷子握着拐杖龙头静静而立,微微眯起双眼,看着咬牙坚持的小男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老爷子点了点头,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低声道:“小七,时间到了。”

    此话就像将军的令旗,小男孩这时才颤悠悠的将那一杯茶和两碗水取下,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开始原地活动起僵硬如铁的脖子和麻木不觉的双腿来。

    不及片刻,老爷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开始吧。”

    身后的几个jǐng卫闻言向老爷子行了个军礼,虽然他们已经退伍多年了,但还是忘不了这军中礼节,这是深深扎根在他们内心的军队情怀。他们一字排开,脸上是军人特有的冷酷无情,手中拿着几个用粗布包裹着的沙砾石,从不同的角度向刚刚站起来不久的小男孩全力丢了过去。

    阳光耀眼,沙包横飞。

    硬沙包夹杂着呼呼风声,朝着小男孩毫不留情地飞了过去。

    凝视着飞过来的硬沙包,小男孩清亮双眸一眨不眨,稚嫩的脸上有着一种锐气在闪动,沉稳异常。

    就在几个硬沙包快要打到身上的时候,小男孩终于动了,身体微侧,左腿在瞬间踢出了连环三脚,将偏左的三个沙包逐一踢飞,旋即小男孩整个身子向后倾去,凭借腰力在左腿落下的一瞬间,双手撑地,右腿闪电一样地向上划了开去,在空中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两点,将掠过的余下两个沙包也踢飞了。

    很漂亮的防守,很惊人的速度。

    然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喘息和调整,第二拨的沙包攻势又到了。

    就这样,在等同没有间隙的情况下,小男孩一次又一次地以惊人的速度将袭来的沙包一一踢飞。

    沙包来势愈凶,小男孩反应愈快,然体力消耗得也愈快。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男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腿上缠上了千斤负重,抬都抬不起来,再也无力踢飞沙包,只能被动的闪躲,可还是躲不过几个退伍军人的速度,躲哪打哪,不通人xìng的沙包如雨打沙滩万点坑般的落在他小小的身躯上。

    小男孩嘴角流着淡淡鲜血,无力移动,却仍孤傲地站着,挂起一抹不屑的微笑。

    几个jǐng卫虽然是在军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而且华**队的训练在全世界可谓是最严格最辛苦的,任何痛苦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值得一谈,但铁打的汉子看到眼前的小孩也会于心不忍。

    他们脸上渐渐地变得yīn沉,小少主的毅力他们是心中有数的,你可以打死他,却永远不能打败他。小少主曾被老爷子罚从三千尺潭里提水一百桶,两只小手都磨出了血,却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然后躺在床上休息了三天又开始练习武功。而且他对人和蔼可亲,又勤奋好学,博闻强识,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就连武功也是独领风sāo。

    几个jǐng卫再也不忍心看下去,纷纷闭上双眼,他们的内心也在不断地滴血。

    小男孩也无力支撑,瘫软在地,眼神却仍带着一丝冷傲地执拗。

    “停下吧。”老爷子轻声道。

    jǐng卫们终于听到了解脱的声音,如蒙大赦一般颓然地松了下来,看着双肘撑在地上的小少主,布满握枪老茧的双手微微颤抖,是可怜,同时也是被他的那种气势所震慑。

    老爷子紧了紧握住拐杖龙头的手,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冷冷看向小男孩,轻声道:“小七,给我站起来。”

    小男孩闻言,吃力地挣扎,跌倒,又挣扎,又跌倒。

    由于整个身体紧绷到一种不能负荷的程度,不禁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有血迹的浓痰。

    老爷子闭上了眼睛,两道剑眉斜蹙,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他不想让那泪水留出来。

    一个军中的传奇大将是不能流泪的。

    挣扎在地的小男孩抿着嘴唇,那道浅浅的弧线写满了不服输,俊脸苍白得宛如死人一般,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纵然如此,他还是一点点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由于无力的缘故,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像一座临时垒起来的石屋子,看上去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

    小男孩就以这样的姿势站立着,一种不屈的气势在他身上隐隐升腾。

第四章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二)

    《老人与海》: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艰难站起来的小男孩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避免喘粗气,因为那会破坏他原本的呼吸规律,让体力无法迅速恢复。他屏气凝神,摒弃那常人的呼吸,以一贯老爷子传授的道家呼吸法呼吸着空气,深进薄出,身体慢慢地稳定下来,然烈rì当空,吸进去的空气仿佛烈火一般,刺烫着他的心肺。

    老爷子缓缓睁眼,两道剑眉恢复不怒自威,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感情,而口中说出的话依旧是那样的冰冷无情,道:“能站起来就好,作为我许重山的孙子就应该这样,永远不能被打不倒,打倒了,你死也要给我站起来。休息够了,把我教你的武功招式全部打一遍!”

    听到这冷血到不近人情的话语,jǐng卫们惊愕地望向老爷子,虽然他们对眼前这个传奇人物敬重万分,对他的话无有不从,此时却头一次衍生出了反抗他命令的心理,忧心忡忡地看着小少主,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小少主千万不要有事。

    “亚父,今天就到这吧,我怕小七受不了!”一把带着压抑许久的哭腔声音忽然从屋里传出,母亲依旧是那样的从容淡雅,但是谁都可以看出那眼神中藏着的无限怜爱和疼惜。

    jǐng卫们看到母亲的出现,全部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十分清楚,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能让老爷子听话。

    “亚父,小七还小,不能这样高负荷的训练呀!”母亲双膝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软弱无力的小男孩,两行清泪缓缓而下,哀怨地望向如同石雕一样的老人。

    老爷子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走了过来,蹲在母亲跟前,一双眸子中有着比先前更冰寒的眼神,一字一句缓缓道:“薇儿,前几年在杏花村的事你不是没经历过。小七有好几次就要跨过鬼门关的线了,要不是影子在,恐怕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他了,你难道还想这种事继续发生吗?”

    老爷子的话如同铁凿砸在石碑上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在了母亲的心头。

    老爷子起身,拄着龙头拐杖慢慢向屋里走了回去,在要进屋的前一刻停住脚步,冷冷抛出一句:“小七,我不勉强你,练不练随你。”

    母亲看看消失在门口的老爷子,又看看怀里奄奄一息的小男孩,硬是将泪水咽了回去,放开怀抱,平静道:“小七,听老爷子的话,把拳法都练一遍,你是妈妈心目中最棒的孩子,也是最坚强的孩子。”

    母亲微笑着摸摸小男孩的小脑袋,转身缓缓向屋内走去。

    小男孩颤抖地站稳,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扬起一个与他年龄不相仿的成熟笑容,看得jǐng卫们心酸不已,轻轻道:“妈妈,我没事。”

    短短一句话,母亲终于无声无息地哭了。

    小男孩已经看不见她的脸,她再也忍受不住,任泪水像秋天的树叶一样簌簌落下。她感到心脏被挖空了,里面像无边无垠的深渊,笼罩着绝望的浓雾。她从来没有如此痛心过,正如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变成深渊。

    小男孩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内心凝起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个坚强的女人为了自己能够生存下来已经付出太多,不能再让她背负太多了。于是强撑着身体,打起了老爷子自创的“灵箜拳”,只是打不了几式,便会摔倒在地上,然后再爬起来,再练,再摔倒,再起来。

    ……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在草庐内的窗前,一个老人静静而立。

    虽然表情冷漠依旧,但是眼角边,却有着两行老泪。

    “最痛苦的人,是您啊。”在一棵苍天大树上,一个浑身笼罩在黑暗中的人,透过手里狙击枪的光点瞄准镜看着屋里的老人,一声长叹。

    老人那苍老面容上的细微泪痕,让这个仿佛只属于黑暗中的人间影子?欷不已,望向那个跌倒了再爬起来的小男孩,眼神盈有一丝温柔。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

    老爷子为了让小男孩能达到速度的巅峰,便带着他满山遍野地寻找马蜂窝。老爷子站在百步以外,一石出,蜂窝倒,成千上万失去家园的马蜂蜂拥而出,怒气冲天地向旁边的小男孩蛰去,虽死不殆。

    小男孩拿着一根小木棍,盲目地挥着,内心被这黑压压一片的旋风吓得肝胆俱裂,惶惶然,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却未曾退缩一步,眼神满是不屈不挠,还有不达黄河死不休的执着,直到被马蜂蛰得不省人事,满身浮肿。

    晚上老爷子用秘制的草药为他敷上,第二天又带着他去打马蜂。

    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小男孩已经记不起他究竟被马蜂蛰了几次,也记不起他晕了几次,更记不起他挥着小木棍打死过多少只马蜂,为此,他还顽皮地改写了一首诗:chūn眠不觉晓,马蜂少不了。一来棍棒声,不知死多少。

    经过这样近似地狱式的训练,如今的小男孩能清晰地看清马蜂的来势,一棍出,一蜂落,棍无虚出,蜂无虚落,反应速度惊如天人。

    ――――――

    山顶上,草庐旁。

    立于云浮山顶,极目望去,天地一片茫茫,纯然一sè,山中升腾起雾来,朦朦胧胧,恍若仙宫。此刻,人的心境如雪一般洁净,了无杂念。雪早已停息了狂舞,积攒到路上,坡上,叶子上。葱郁树木与交错阡陌浑然不见踪影,厚厚的雪覆盖着千山万壑。整个大地纯洁如玉,让人感觉是那般美好。

    空气里弥漫着冷草冻泥的气息,似乎连雪也有了气味。

    两位老人手捧着望远镜,如同年轻时千万次在前线上看着战场的一瞬一息般,静静地望着山脚下、三千尺潭旁边那个仍在不断练习的小男孩,那抹欣慰的淡淡微笑从未消失过。

    “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燕老轻轻吟着古诗,枯老手掌悠闲地比划着,“这云浮山果然是人间仙境,怪不得你这死老头舍不得出去了。”

    “要不你也搬进来,和我做个伴?”老爷子笑道。

    “还是不要了,清兮虽然在鹤鸣山跟着半虚大师学艺,但清风还小,要我照顾,况且我不想他们和孩子这么早就见面。”燕老摇摇头道。

    老爷子疑惑不解,道:“为什么?”

    “孩子正在闭门学习,不能让他有旁人分心。死老头,我知道你这样高强度训练孩子,很痛苦,很不忍,但你却做到了,这就是我一直佩服你的地方。”燕老放下望远镜,侧脸看着那个剑眉老人。

    老爷子自嘲一笑,手掌轻轻抚mo着龙头,望向远方道:“这么残酷地对孩子也是没有办法啊,这种jīng神上的自我摧残,实在是让我心神交悴。但想要让孩子成长,就必须选择无情,就好比雄鹰一次次将雏鹰推下悬崖,否则的话,雏鹰一辈子也无法振翅高飞。”

    “道如水,清净无为澄澈映真;佛如水,无相无sè率xìng通透;仁如水,薄厚载物居下自清。这孩子若能做到这样的水,那将是绝代枭雄了。”燕老接过jǐng卫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道,“嗯,这蜀茶品起来甘而不腻,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老爷子大笑而起,道:“你个燕老头,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好,真是犟脾气,也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孙国父是怎样忍受你的怪脾气的。”

    燕老微微一怔,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半晌,忽然开口道:“干姨丈他将短短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民族,真是伟大。我见到他的次数不多,他实在太忙了,全国的事他都要管,军阀打仗、国家未来走向、民族发展等等。直到1924年,他应冯玉祥之邀,进京共商国是,我才有机会和他玩。那时我才五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比小七他不懂事多了。”

    老爷子静静聆听着,心里有着淡淡的喜悦,因为两人好久没有这样的谈心了。

    燕老又抿了口茶,清清嗓子,继续道:“他很喜欢我的,经常和我逗乐子。那时候他病得很重了,连抱我的力气都没有,可他仍在写着中华民国的发展战略以及与苏联的合作等等,有时我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庆龄小姨就会哄我睡。没想到他到京没多久就去世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去世那晚,běi jīng铁狮子胡同哭声一片。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就还吵着干姨丈起来陪我玩,结果就被大人喝斥着抱走了。那晚,庆龄小姨是令仪姐一直陪着的,令仪姐知道吧?就是‘四大家族’孔家的大小姐。哎,一代国父就这样走了,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人世间的沧桑和历史的荣辱,犹如滴血的利刃,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地一幕幕呈现在世人的眼前,而我们的前辈把它揉碎了,吞下,宁可肝肠寸断,也要噙着泪带着笑,轻松地说,一切成败都已过去,往事如烟。

    “革命先驱,民族英雄,青天可鉴啊。”老爷子喟然长叹,两道犀利目光仿佛穿透苍穹,“我们这些老家伙跟这些伟人比起来,简直就是萤火之光堪比皓月之明,什么‘百胜将军’,什么‘不败战神’,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啊!”

    燕老呵呵一笑,打趣道:“难得你个死老头会说这么谦虚的话,今天讨论的这个话题,值了。我们太老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喽。不过在离开前总得要做点什么,不能把遗憾带进那一?黄土呀。”

    “燕老头,说归说,做归做,我jǐng告你,你可不能比我先走一步。我们要走也一起走,我怕一个人去到那边,见到这么多老熟人,会不好意思啊。”老爷子顿了顿拐杖,仰望苍穹,似有一丝不舍。

    燕老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幽幽道:“刚才孩子的那一番水论可谓是鞭辟入里,直透人心啊。水,至清,尽美。从一勺,至千里。利人利物,时行时止。道xìng净皆然,交情淡如此。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能和你们这几个生死之交相识一场,也不枉此生了。哎,醉翁走了,河殇也走了,当年的宁州四将军,就剩下我们俩了,孤独啊。”

    “两心相忆似流波,潺?rì夜无穷已。”老爷子脸上爬满了悲伤,一声叹息,望向山脚下的那个勤奋的小男孩,“希望小七快点长大,把事情解决了,我们也好去那边找他们两个,在团聚饮茶喝酒。”

    “嗯。”

    两人不再交谈,陷入一片静寂。

    只有寒风呼呼吹来,吹落树上一片雪,似落英缤纷,美如仙境。

第五章 月色下,一场激战(一)

    黄昏,无风。

    茫茫雪野在朦胧中沉睡。

    三千尺潭旁的一块空地寸土无雪。

    一片茫茫雪野中,一个方圆不过五米的小圈子,仍然固执地坚守着它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坚守着它那份坚硬的憔悴。

    这块空地,像茫茫雪野上的一块癣疤。

    一个上身**的小男孩坐在空地zhōng yāng,浑身通红,微微喘着气,正用道家呼吸法调整着身体机能。这片无雪空地正是他苦练了一个下午的五势梅花拳而形成的,可见训练的程度之大。此时的他闭上了双眼,似是进入了冥想状态,细细地回忆一遍今天燕老所教的拳法。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好习惯,温故而知新。他喜欢这样的思考,是因为母亲曾跟他说过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一句至理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

    斜阳消残一片,投曳下的霞光迤逦绵长。

    小萧云起身,穿好衣服后缓步走向离三千尺潭不远的地方。

    那里矗立着一棵参天大树,鹤立鸡群般地站在那里,不知多少年了。

    他每天入夜之前都会来这里看一下,感受它的沧桑,它的孤独,它的沉默,它的耐心,它的威严,它的沉湎。这树很灵,仿佛是它自己挪移到他眼前的。小萧云绕着它走了三圈,感慨于这棵大树的古老。

    或许慑于它的巍峨和神秘,或许出于难以解说的原因,伐木的油锯饶过了它,让它依然耸立在那里。这棵古树的表皮爆裂了,从里面重新生长出新鲜的树皮,繁茂的树枝犹如无数条遒劲的臂膀伸向天空。孱弱的阳光渗进树叶的缝隙里,散落在雪地上,寒风拂动着树叶,那些晃动的光斑犹如天籁之音袅袅飘浮。

    正像佛祖告诉世人的一样,生命是有轮回的。

    大树走进了冬季,就应该准备进入另一个世界,准备另外一次灵魂的飘泊。

    面对这样一棵大树,小萧云想不到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想到这棵古树真厉害,可以呆在这里这么久,依然不吵不闹,耐得起绝对的寂寞,绝对的空虚,不焦虑,不浮躁,要是那鬼灵小丫头早就吵翻天了。

    当然,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孩,不可能只是为了来这里沉思这些人生哲理。

    小萧云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喃喃道:“大树爷爷,要怪莫怪,我这给您赎罪来了。您要是疼了,您就大声喊出来,我就马上停手,如果您没喊,那我就要够数了才能停手。您要怪莫怪。”

    须臾,小萧云睁开眼睛,绕到树后,抚开地上的一层厚雪,露出了一堆小石头。这是他在三千尺潭里游泳时,在水浅的地方积攒起来的。他将一颗小石头攥在手心,清亮双眸顿时冷冽无双,如剑目光冷冷睨着大树的一个小洞,倏而出手,小石头风驰电掣般向小洞飞去。

    “啪!”

    溅起几粒树皮屑,小石头死死地镶入了树中。

    小萧云一遍遍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直到挥了1000次手后才停下来,松着有点酸软的小胳膊,而树干的小洞又比昨天的深了不少。如果往前细细察看,你会发现这面树干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小洞,像一个个弹孔一般,满目疮痍。这不知是挥了多少次手才能形成的奇观。

    这飞石小技被小萧云命名为“没羽箭”,是他听了母亲讲的《水浒传》里面的一个好汉――没羽箭张清的故事后,才决心要练的。他练的初衷就是天真地觉得隔空飞石伤人是一件非常帅的事情,慢慢地才深知多一技傍身,就多一分安全。

    终于,那轮残阳落下了一天的帷幕,黑夜隆重登场。

    太阳一落山,森林就像有大铺盖捂下来一样,迅速变黑。

    所有树木都yīn森吓人,葳葳蕤蕤,翁翁郁郁,密密匝匝。

    其实你抬头看看,天空倒比下面亮堂。

    森林的夜,其实和人类的生活区相反,和běi jīng三里屯的酒吧一条街相近,夜幕越重,也就越热闹,虫吵蛙喊,激烈得像摇滚一样,又像酒鬼吵群架。然而,冬天的夜则是死寂得可怕,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仿佛走进了庄严肃穆的基督教堂。

    “小七哥,你在哪里?”小子衿的声音忽然在大树不远处响起。

    “丫头,我在这儿,你怎么来了?”小萧云在心里责怪着许丫头,嘴上焦急道。

    “终于找到你喽。”小子衿听到小萧云的声音,兴奋地跑过来,她知道这小男孩每天傍晚都要来这里练飞石的。有时她也会静静地陪在他身旁,看他挥手投石,挥汗如雨,比看小田鼠游泳好看多了。

    “你这不听话的小丫头,就喜欢乱跑。这么晚了,天还这么冷,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万一被狼叼走了,看你找谁哭去。”小萧云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带着责怪语气道,帮她将衣服裹得更紧一些。

    小子衿皱了皱鼻子,撅起小嘴,晃着手里的手电筒,嘟囔道:“我才没乱跑呢,是薇姨叫我下来找你的,她说天黑了,就会很冷很冷,人会冻坏的,叫你赶紧回屋。我好心下来找你,你还凶我,哼。”

    小萧云轻笑一声,抛着小石头玩,轻声道:“好啦,是小七哥的错,我们走吧。”

    “嗯。”小子衿不满情绪成了过眼云烟,嫣然一笑。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黑夜中,如银的月光投下两个小小的身影。

    ――――――――

    忽然,被冷雪覆盖、显得碎银斑驳的草丛里??一阵响,吸引了两个小孩的注意。

    一只硕大的田鼠奔跑过来,后面紧追着一条细长敏捷的身影。

    那是一只凶猛嗜杀的青鼬。

    这只青鼬对大田鼠紧追不舍。

    鼬科动物是鼠类的天敌,它即使不饿,也决不让任何一只老鼠逃生。

    老鼠遇上它,很少能逃过它果断而凶狠的追杀。

    单从速度上看,老鼠是在雪地里跑,而青鼬似乎是在雪尖上飞。

    不出十米远,便听到田鼠一声垂死的尖叫,接着便是它头骨碎裂的声响。

    小萧云和小子衿对视一眼,轻笑而起,似乎对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有点习以为常。

    因为冬天的缘故,云浮山的小动物已经难以觅其行踪,忽然见到,顿觉亲切无比。

    两人正走着,赫然发现前面有一头死野猪,横卧于路zhōng yāng,死得相当蹊跷,颈脖处有一个不大的伤口,野猪尸体三米外才有它奔跑时的脚印,说明野猪当时是在空中跳跃时被杀死的。小萧云他们两个还没来得及评论什么,远处一声狼嗥,吓得他俩都浑身一激灵。

    小子衿一震,她发现了什么,赶紧悄悄地向小萧云示意。

    小萧云顺势望过去,只见密林深处,几盏贼亮贼亮的灯飘忽晃动个不停,颜sè荧绿。

    狼来了!

    小萧云赶紧拉着小子衿躲到了一旁。

    青鼬匆忙扔下吃剩一半的老鼠,无声地隐去。

    几盏亮灯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野狼黑糊糊的轮廓了。

    为首的一只头狼走出树影,那是一头狼王。小萧云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一头狼王,它身形伟岸,姿态优雅,一脸的王者之气,顾盼之间八面威风冉冉而来。它一只眼睛含着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迈,一只眼睛含着斗士必有的威严和杀气,但行动却是傲慢和迟缓的,充满了对猎物发自内心的蔑视。

    它jǐng惕地向周围吸着鼻子,像是发现了什么。

    它不着急去野猪横卧的地方,反而在原地蹲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坐着的人影。

    它身后的狼也都停止了前进。

    忽然,另一侧的矮林一阵响动,一个黑影蹿出,直奔死野猪。

    这是一个比狼大的家伙,长长的黑毛,并拖着一个大尾巴。

    它根本不观察现场,像是长途奔袭而来,扑到野猪身边就撕咬起来。

    “啊,小七哥,这是什么家伙?”小子衿轻声惊问。

    “好像是猪獾。”小萧云轻声答道。

    狼王终于站了起来,那帝王之相,会让任何人任何动物望一眼而顿生敬畏,那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生命的神圣威仪。在它率领下,几只狼成扇形包抄过去,甚至有两只狼绕到了猪獾的背后。

    獾属于凶残的鼬科,加上它罕见的大个头,又饥火中烧,面对群狼它毫不畏惧。

    它一边继续抢吃食物,一边向狼群发出难听的嘶叫。

    狼王摆出进攻的架势,从尾部接近猪獾。

    猪獾原地一滚,张开血盆大口,咬向狼王的腹部。

    狼王及时地跳开了,猪獾翻身扑向包抄它的另外两只狼,那两只狼也躲开了。

    五只狼把死野猪和猪獾包围起来,它们想驱走猪獾,抢回猎物。

    然而猪獾是极其好斗的,更何况在饥饿的情况下,它会不顾一切地拼命。

    大猪獾是食腐动物,口腔唾液里含有大量致命的病菌,而狼是聪明的猎食者,也是机会主义者,它们把猪獾当疯子,也不愿意为吃一口肉负伤。它们在缠斗中十分谨慎,攻击快,躲闪得也快。

    躲闪一是为了激怒猪獾,以便在对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况下寻找进攻的机会,二是想消磨猪獾的斗志,让它放弃。

    就这样,野狼和猪獾的争夺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几乎都筋疲力尽了,一只狼的前肋处破了皮,猪獾的后肢也留下了两处伤口,沾着不少雪沫。处于劣势的猪獾在这场马拉松式的周旋中逐渐占了上风,因为它始终显示着决一死战的架势,还不显倦态。

    老谋深算的狼王忽然向不远处的草丛里望了望,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嗥叫起来,叫声很沉,很稳,很粗,很慢,但手下所有的狼都听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立即退出了打斗现场。从它们轻松跑动的碎步看,似乎并不很沮丧,互相舔了舔伤口和汗津津的毛发,撤回到了来时伏击的地方,静观着局势变化。

    小萧云和小子衿被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深深吸引了。小子衿内心更是小鹿乱撞,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不是小香舌压住,一准跳了出来,紧张得她整个胸膛发凉,小手紧紧地抓住小萧云的手,手心沁着冷汗。

    而小萧云则显得镇定得惊人,根本不像一个八岁的小孩所应有的反应。

    只是没人知道,这场面和他经历过的几场暗杀场面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他还清晰地记起第一次杀人的情景,那是他四岁那年,在杏花村,在影子面前,手刃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杀手。杀完人后,小萧云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三魂六魄不知所踪,吐的一塌糊涂,还连续做了几天噩梦。

    擅于学习的小萧云呼吸平稳,心率正常,定睛凝视着动物的厮杀,不放过任何一个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战术,清亮双眸在黑夜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忽而,两个小孩惊得几乎叫起来。

第六章 月色下,一场激战(二)

    天上的月光静静地泻在这片雪地上,如同洒下无数银光,明亮如昼。

    银sè月sè下,露出雪地半米高的鳞毛蕨草向两边轻轻分开,现出一只金黄毛sè并带棕黑sè圆斑的猛兽。

    这头猛兽目光炯炯盯着猪獾吃肉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匍匐前进,从上朝下看,它那蜿蜒游动的脊椎犹如一条蜿蜒流畅的花蛇。

    小子衿惊讶地瞪大了双眸,整个身体都倚向了小萧云,娇躯微颤,问道:“小七哥,那是什么怪兽啊?”

    小萧云微微眯起双眼,冷冷盯着那头猛兽,沉声道:“金钱豹。”

    小子衿并没有听过什么金钱豹,所以也不知道它的厉害,只是知道这头猛兽的名字之后,反而镇静下来,眼里满是好奇,双眸一眨一眨的,想看清楚金钱豹的真实面目。

    金钱豹秘密潜行到开阔地边沿,距离野猪尸体的二十米处,在一个它可以瞬间发起攻击的距离,它舒舒服服伏下身子,旁观这场狼群与猪獾的缠斗,充分显示了猫科动物特有的智慧和耐心。

    猪獾赶跑了狼群,赢得了食物,满意地哼哼着,舔了舔刚才不小心被狼群偷袭咬伤的伤口,挪过身子,准备享用这顿来之不易的夜宵,这一会儿,它显露出些许疲惫和放松。

    一声沉重的低吼压着地皮滚来,猪獾吃惊地抬起头,它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看到了更厉害的对手。

    草丛里的豹子出现了。它威风凛凛,低低吼叫。猫科动物又分为豹属和猫属,虎、狮、豹都是豹属,它们的喉部构造与猫属不同,舌骨悬器长而软,便于大块肉的吞食,怒吼起来,声音势大力沉,振聋发聩。

    这只金钱豹的吼声虽然不高,却充满杀气和震慑力,足以使三百米内一些弱小的哺rǔ动物瘫痪在地上。

    月sè婆娑的密林内,这只金钱豹充满自信,它不会去和群狼争夺食物,但面对一只久战的猪獾,它志在必得。豹子一边慢慢走向猪獾,一边用前掌拍打着地面,它没有采用猫科动物的突然袭击方式,而是以罕见的示威行动,公开向对手发出jǐng告,让它滚开。

    坏脾气的猪獾气得嘴歪眼斜、打嗝放屁,大发雷霆,它嘶叫着扑了上来,争斗了半夜才到口的食物,怎能让豹子白白捡走!看到猪獾公然挑战,豹子被激怒了,它躬下了身,在大吼一声的同时,凌厉的前爪兜头就是一把。

    猫科动物的柔韧、敏捷和爆发力在自然界堪称一流。

    它前掌的攻击快如闪电,铁钩似的利爪一下就让猪獾额头上开了花。

    狂怒中的猪獾暂时还不知道疼痛,它打了个滚,昂头张嘴再咬过来。豹子凌空剪起,这是猫科动物的独有本领,它落在猪獾背上。待它再弹开,猪獾身上几处血肉模糊了,淋漓的鲜血从额头上流下,甚至糊住了猪獾的眼睛。

    猪獾终于感到疼了,也知道遇上了比自己更暴烈的对手,何况,与狼群的纠缠已经耗费了它大部分体力。

    懂得森林法则的猪獾不再恋战了,它爬起身,拖着尾巴就逃掉了。

    双方斗的时间不长,但没有多少的相互试探和威慑,一出招就使出全力,企图一招制敌于死地。金钱豹显然技高一筹,打跑了猪獾以后,昂着头四周环视了一圈,以胜利的姿态蹲在那里,坦坦的,两只耳朵机jǐng地转动不停,检索四周是否还隐藏有更凶悍的对手。

    倏然,金钱豹猛然起身,冷冷盯向一片树林,不断低吼着,用鼻子噗噗噗地喷洒着满胸涌荡的豪气,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羁的样子。

    树林那里闪动着萤绿的光,像幽冥一般。

    狼群终于再次出动了,它们的智商高于猪獾,其狩猎成功率也高于猪獾,没有必要因为一头死野猪和那个疯家伙死磕!而金钱豹则不同,独来独往,居高甚傲,不会以命搏命,更好对付。

    狼王依旧傲慢地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深沉地望着金钱豹,并不急着进攻,是那样的谋深计远、老成持重,似乎一直在琢磨金钱豹的特点。

    金钱豹仿佛洞穿了狼王是一个狡黠yīn险的诡诈之徒,想都没想就直奔狼王过去,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仿佛一道金sè的闪电,转瞬间就到了狼王的眼前。

    狼王大吃一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琢磨对方的长短并想好对付的计策,在生死的一刹那,当它意识到它根本无法躲避金钱豹的闪电一击时,干脆就顺势倒在了地上,在忍受对方撕咬自己的同时,两只后爪使劲蹬起来抓伤了金钱豹的肚腹。

    先示弱,后逞强。

    关键的时刻倒在地上,往往能迷惑敌人,出奇制胜。

    其他野狼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不等金钱豹脱离包围圈就纷纷咬上它的后背、四腿。金钱豹知道在狼王的后颈上咬了一口,却不能一招致命,便已经萌生退意,又被狼群围咬,怒不可遏却无能为力,狂吼一声,死命逃出包围圈,急慌慌地逃向森林深处。

    ――――――

    此时,月sè柔柔,森林格外寂静。

    大型猎食动物的打斗已把所有的小生灵吓得不敢出声。狼群走到属于自己的战利品身旁,狼王低头嗅了嗅,又舔了两下,然后低嗥一声,饥不能耐的野狼一拥而上,分而食之。狼王显得异常狡猾,在吃食物的时候,还派出一个手下在外围观察,防止敌人的突然袭击。

    小萧云和小子衿从未见过如此jīng彩的动物对弈,这是野生世界中惊心动魄的连环决斗,两人兴奋得难以名状。小子衿更是欢喜,伊始的恐惧早已随风远去,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仿佛跟豹子那一架是她打的似的。

    世界上的事有时的确很奇妙,你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往往偏偏就会发生。

    意料之外的事情,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来临。

    狼果然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动物之一,jǐng惕xìng极高,小子衿轻微的欢呼声还是被外围侦查的野狼听见,一声报jǐng的狼嗥让狼群迅速集合在一起,凶狠狠地向声源地包围过来。

    小子衿吓得躲到小萧云后背,浑身惊颤,不能言语,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小萧云紧紧地将小子衿护在身后,手心攥紧那唯一一颗小石头,全身的肌肉时紧时松,保持在临战状态,准备随时先发制人。

    他明白如果现在逃跑更容易暴露目标,因为一逃跑,狼群瞬间清楚你已经惧怕了它们,它们只会变本加厉,有恃无恐。而站在原地不动,反而会使它们迷惑不前,猜不透你到底想如何,因为狼是天生多疑的,碰到它们不明所以的东西往往是先观察好,有了十足把握才会出击迎敌,不会贸然进攻。

    森林的所有生灵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连天上的明月和淡云,连地上的冷雪和空气,都静止不动地等待着,鸟瞰的树木yīn影拉得更长更远。

    两方在紧张地对峙着。

    小萧云微微眯起双眼,死死地盯着狼王的一举一动,因为狼群的所有进攻都有狼王发出号令,而狼王依然蹲踞着,就好像面前的对峙跟它毫无关系,玩味地望着那两个小家伙,如同看着两只玩具般戏谑。

    两只野狼左右来回地走着,像两个护卫大王的卫士,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小萧云和小子衿,绿sè的狼眼透着凶光,那是野兽见到猎物时兴奋的眼神。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最恐怖的是yīn沉和絮聒,那是一种不明朗,见不到光明,找不准方向,在一片yīn霾的气压下,难以呼吸。

    所以国人才会在那十年动乱中如此的迷茫,如此的恐惧。

    小萧云此时此刻深有体会,他不清楚到底能迷惑狼群多久,也不清楚狼群何时发起进攻,他唯一清楚的是如果狼群攻过来,一定要想办法吸引住狼群,让小丫头能够顺利逃离。

    小子衿经常听到萧云母亲讲的故事,自然十分清楚狼群的凶残暴戾,她在后面紧紧抱着小萧云略显瘦弱的身体,幼小的心灵稍感安全,两行泪水不经意滑过她娇嫩的脸庞。她在担心以后失去抱他的机会吗?眼下,不是她轻易流露忧伤的时候,真正伤心的泪水是该流在心里的,而不是淌在脸上。

    那是懊悔的泪水。

    狼王终于起身,低嗥几声,那是发出总攻的命令,狼群闻声而动。小萧云眼神冰寒无物,快如闪电般,一石出,一狼倒。几头野狼怔了一下,却丝毫不理会同伴的倒下,依旧汹汹然而来,露出骇人的獠牙,那是嗜血的凶器,可以将人的骨肉顷刻间分离,荧绿的狼眼透着寒光,在黑暗中那样的yīn森恐怖。

    狼,尤其是被惹急的恶狼,对于小孩来说,实在是超越了恐怖,心理无法承受。

    小子衿惊恐地大声呼喊,叫声回荡于林间。小萧云赶紧将小子衿推向一边,低喊一声“快走!”然后迎着狼群而去,就要相碰之时,倏然折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狼群撇下没有攻击力的小子衿不管,拼命追向那个挑衅它们的小家伙,踏雪狂奔,嚎叫不止,震透人心。

    “嗖!”

    幽静的树林忽然一声响,一只狼诡异地倒下,再无声息。

    “嗖!”“嗖!”

    两声响,瞬间,又有两只狼倒下。

    追在最后面的狼王被这诡异的声音吓得停住了脚步,看向前面那个脸sè苍白如雪、弯腰喘着粗气的小男孩,迷惑不解。刚才明明看到他一直在前面跑的,也没有其他附加动作,自己的同伴怎么会无端倒下呢?

    一定是触怒了神灵!

    狼王赶紧回头,仓皇逃命,没五步,只听“嗖!”一声,狼王伟岸的身躯颓然倒下,甚至来不及吼出一声狼嗥,就永远闭上了它那双傲视生灵的绿眼,额头处出现一个弹孔般大小的小洞,森森然流着鲜红的狼血。

    片刻,从一棵树上跳下一个身影,浑身笼罩在黑暗中,月光也不能使他透出半点光明来,看不清他的样貌,仿佛只是这人世间的一道影子,仅此而已。

    “影子,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萧云依旧喘着粗气,方才他清晰地看见了野狼的獠牙就要咬上自己的肌肤,那是一种生命消失前的最后一瞥,虽然他已经历经生命的洗礼,却还是发自内心的恐惧,那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本能,死亡会让人的本能在顷刻间迸发。

    能在死亡面前还能控制住本能的,那是神仙。

    “你没事就好。”影子站在小萧云五米开外的雪地上,身后背着一支狙击枪,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和此刻的温度一样寒冷。

    小萧云稚嫩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老成十足道:“我学完燕老的武功后,你教我用枪吧。”

    影子欠了欠身,道:“好。”

    然后转身消失在茫茫的夜sè中,再不见踪影。

    小萧云对于他的来无影去无踪早已司空见惯,整了整盈满雪沫的衣服,循着哭声找到了花容失sè的小丫头。小丫头瘫坐在地上,显得孤独无助,两只小眸都哭得红肿了,看到她心里最担心的小男孩安然无恙的过来,遽然起身,紧紧地抱着小萧云不放,放声大哭,无论怎么安慰都不松手,直到哭累了,趴在小萧云怀里安然睡着。

    小萧云背起熟睡的小丫头,望了眼倒在雪地上的野狼,那五个令他又一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家伙,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场没有意料到的变故,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面对五头噬血成xìng的猛兽,真的是无能为力。他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转身缓缓向云浮山顶走去,但愿母亲和两位老人不会等的心急吧。

    在他身后,那道影子紧紧跟随,不离半步……

第七章 雪夜,书房话人生

    冬寒料峭。

    夜寒翳冷渐严冬。

    黑sè的苍穹上,月儿孤独地散着银光,淡云层层叠积着,透着股苍茫的气sè。矜着雪的枯枝上,微颤颤地迎着冷冽寒风。山里一到了晚上,天气尽是清寒,找不到半点温暖,直透得人衣袖冰冷。

    云浮山顶的那座草庐里,柴火熊熊烧着,让寒冷到此止步。

    惊魂未定的小子衿在母亲的柔哄下,早已恹恹躺下,方才的那场激战让她疲惫不堪,浓郁的睡意让她安详地睡着。她的睡姿很可爱,娇小的身躯蜷缩着,小手的五根手指并拢到一起,像是在紧握着什么东西一样,细长的眼睫毛在微微颤抖着,也许正在做着连绵沉重的梦境。

    草庐的书房内焚着宁神的檀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觉十分舒服,颇有“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的韵味。

    老爷子半躺于古木摇椅上,捧着明朝高濂的《遵生八?》悠悠品读,神态自若。他身旁的燕老坐在轮椅上瞑目宁神,厚重的御寒衣物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些臃肿,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一个青瓷杯,杯里的蜀茶清香扑鼻,意境悠远。

    “吱呀”,书房的门被推开,从外面进来一个小男孩,恭敬地向两位老人行了一个礼。

    老爷子放下那卷书,微微一笑,问道:“小七,罗妈睡下了吧?”

    小萧云点点头,略显黯然,轻声道:“刚才喂她吃了点东西,这会儿应该睡着了。可能是天寒地冻的原因吧,罗妈这几天咳嗽不断,还很容易头疼,我知道她很痛苦,可是却帮不上什么忙。”

    老爷子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右手握紧拐杖龙头,轻声道:“孩子,别过于忧心了,你看你形销骨立的,还怎么有jīng力练武读书?这四年来,你每夜都侍候在旁,含泪照顾,罗妈她都知道的。”

    小萧云小手指轻轻揉开眉头,幽幽道:“其实罗妈中的那一枪应该是我的,要不是我贪玩淘气,大冬天还跑出去堆雪人,就不会让杀手有可乘之机,罗妈也不用为我挡那一枪了。看着罗妈现在每天都是病态龙钟的,我倒宁愿那枪中的是我。”

    燕老猝然睁开清寒双目,冷冷望向小萧云,沉声道:“如果这话让罗妈听到了,她会被你活活气死。要是她想让你中枪的话,为什么还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为你挡那枪?孩子,如果你真想报答她,就好好学文练武,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懂吗?”

    小萧云脸sè一正,内心被老人的那股凌厉气势吓得狂跳不已,道:“懂!我一定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燕老满意地点点头,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方才的那种凌厉气势尽然消去,柔声道:“孩子,你能有这种想法,我很欣慰。曾国藩曾说过:‘好人多自苦中来。’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虽说万事德为先,但该狠的时候必须要狠,威胁到自身的,不管是谁,都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要有刚才你飞石打狼时的必杀心态。”

    “嗯,我知道了。”小萧云细细聆听着,认真答道,内心却仍是对老人有点心有余悸。

    燕老的话字字珠玑,颇有前人所说“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深层意境。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迟回着小萧云的思想步履,旷展着他的人生观视域,油然有一派浓重而灵秘的气势,浮上他的心头来,使他幽然意远,漠然神凝。

    杏花村的几次暗杀让他彻底地摒弃了那些天真、那些活泼、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孩童之心,而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jīng神上的享受都被他深深地埋藏着,找不到踪影,变得越发的深沉多思,越发的心机缜密起来。

    老爷子在一旁悠然地听着老少二人的对话,两道白sè剑眉舒展着,并不出声打扰。

    他十分清楚这位轮椅老人的底子,出身世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是一代赫赫有名的儒将。深谙各种战法,指挥若定胜诸葛,当年在抗rì战争中立下不朽功绩,在国共两方的将士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解放战争时期,在解放军中广为流传着这样一句名言:不怕雨天雪天刮风天,就怕遇上燕中天。

    燕老抿了口茶,清清嗓子,缓缓道:“孩子,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很苦,小小年纪就经历过了生死考验,经历过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挑战,但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要经得起苦难,经得起挫折,不要相信命运这种不积极进取的东西,《显道经》曰: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燕老顿了顿,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继续道:“记住,有失败,有枭雄,但没有什么失败的枭雄。凡是枭雄人物,如果败了,一定败得干脆利落,绝不会拖泥带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现在年纪还小,可能听得不是太明白,但是这些道理还是要讲给你听的,能不能参透就要靠你的悟xìng了。”

    命运?可笑。

    顾城的一首诗:

    你说/再不把必然相信/再不察看指纹/攥起小小的拳头/再不相信/眯着眼睛/独自在落叶的路上穿过/让那些悠闲的风/在身后吃惊/你骄傲地走着/一切已经决定/走着/好像身后/跟着一个沮丧得不敢哭泣的/孩子/他叫命运

    ……

    人的命运是要靠自己掌握的,正如英国丁尼生所说的:“人就是人,是他命运的主人。”我们不能盲目的相信宿命,认为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雨果说过:“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

    是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不相同,在他们刚出生时,就像是拥有了一幅全新的画卷,这画卷也就是他们的人生路程,至于最后是暗淡无光,还是绚丽多彩,就看他们自己是怎样涂写的了。

    所谓:是燕雀,是鸿鹄,就在一念之间。

    “燕老,我能听懂的。”小萧云扬了扬下巴,自信满满地说道,“妈妈跟我说过,山没有悬崖峭壁就不再险峻,海没有惊涛骇浪就不再壮阔,河没有跌宕起伏就不再壮美。同样的,成长中没有挫折磨难的陪伴就不再jīng彩。人只有在挫折中才能变得成熟,在困难中才能变得坚强。”

    对天才来说,不幸的童年通常是一笔宝贵财富。

    “嗯,你明白就最好了。”燕老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抹笑意,欣慰,相当欣慰,继而伸开双臂,轻声道,“孩子,到这儿来。”

    小萧云微笑着坐进了燕老的怀抱,亲身感受着他的那种清瘦难言。

    燕老慈祥地用下巴磨沙着小萧云的小脑袋,温情漫延。

    燕老温柔地望着怀里的小萧云,轻轻道:“孩子,还有一点你要记住的,在没有绝对实力之前,千万要隐忍。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者,多不得好死。孟子曰:其进锐者,其退速。前进太猛的人,后退也会快。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真实实力,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底牌。”

    燕老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听得入神的小萧云,问道:“知道孙膑装疯的事吗?”

    “知道,妈妈跟我讲过这个故事。说文韬武略的孙膑被他的师弟庞涓妒才,将他囚禁于魏国,孙膑为了逃脱便装疯卖傻,还吃猪粪,最后骗过了庞涓,逃到齐国,成为一代智帅。”小萧云轻声道。

    燕老点点头,打了个禅机,道:“难得糊涂啊。孩子,知道古时的皇帝为什么厉害吗?”

    小萧云童真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轻轻地摇了摇头。

    燕老轻声道:“因为他神秘。”

    小萧云不解道:“神秘?”

    “嗯,因为他很神秘。无论是朝廷百官,抑或是天下百姓,都猜不透他,读不懂他,他就如同一位不知深浅的世外高人,让人徒生敬畏感。”燕老尽量说得浅显,好让孩子明白他的意思,“《红楼梦》第五十回‘暖chūn坞雅制chūn灯谜’中有这样一段对话: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黛玉笑答:‘虽善无征。’意思是说观世音菩萨的生平是无法考证的,这就是说,你越是神秘,别人对你就越敬畏,懂吗?”

    小萧云点着头,浮起一个迷人的微笑,清净如竹。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刚刚见面没多久的老人了,感觉他说的话非常有禅机,让人在思考中顿悟,内心对他的那份惶恐已经全然消失不见。

    燕老自然不会知晓小萧云对他感觉的变化,放下手中茶杯,又斟满新的一杯,热气腾腾,茶香袅袅,继续道:“万物相似而生,众生相依而存,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多交点对自己有益的朋友。友谊,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东西,就像我和你老爷子一样。”

    燕老捻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千万不能自私,困于自身一隅。自私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永远只看得到自己;自私是一块布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别人的光芒;自私是一层玻璃,看上去透明,却始终隔开了彼此的距离。这是对己百害而无一利的。”

    小萧云只是不断地点着头,吸收着老人不断挤出来的养分,那可是最有利于花儿成长的天峰雪蜜。虽然母亲经常给他讲人生的道理,但却没有像燕老这样直透人心的分析。

    燕老终于停止了说话,微笑地看着怀里的小男孩,眼神满是柔情。

    一旁的老爷子握起龙头拐杖,淡淡道:“小七,你燕爷爷教你的这些道理必须铭记于心,听到没?不怕苦,苦半辈子;怕苦,苦一辈子。我和你燕爷爷这么严格的要求你,就是怕你不能吃苦,不能熬痛。你要知道,有很多人关心你,疼惜你,甚至愿意牺牲生命来保护你,你一定要坚持,知道吗?”

    小萧云肃然点头,带着稚嫩的童音,坚定道:“老爷子,放心吧,以后我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越你们两个的。”

    两位老人闻言,对视一眼,爽然大笑而起,笑声十分惬意和满足。

第八章 棋落,琴起,万籁寂

    夜阑人静。

    清冷的月光幽幽照着书房窗前的那一串ju花,那是夏天时母亲栽下的,给老爷子品读时放松jīng神用。怎么也开不败的大朵大朵的绿白sè卷须菊,天寒地冻,竟然至今未残,只是微微有些垂首之意。

    小萧云将雪中卷须下垂的ju花称为“佛垂手”,颇为形象。挨挨挤挤的ju花开得很奢靡,整朵的姿态丰硕极了,有着盛唐的华丽,然而每一个纤长卷曲的花瓣又仿佛蕴意不一的手势,安静地舞蹈着,如同绿衣白裙的盛唐仕女。

    老爷子和燕老饶有兴致地对弈而起,两位军中传奇人物将争斗从炮火连天的战场转移到了小小的方寸棋盘上,甚是有趣。

    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是偶闻棋子落盘声,声音清脆澄亮,稍纵即逝。

    小萧云坐在一旁,小手托着下巴,静静地观战。

    老爷子执黑先行,当下与燕老的白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

    伊始,两位老人都显得漫不经心,落子落得很快。

    直至中盘,两人都紧张了起来。

    老爷子眉头深锁,右手紧紧握住拐杖龙头,像在考虑着什么,思量了很久才落一子。而燕老清癯的脸微微涨红,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一枚棋子置于空中,清寒双目死死地盯住棋枰,也是许久才走一步。

    然而,燕老的白子于初始布局时便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五着时,更是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子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

    燕老眉头锁成了“川”字形,盯着棋盘,低头沉思,在考虑是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

    老爷子得意洋洋,趁燕老思考的时间,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磨掉了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长方形烟草盒,打开,又从裤袋里掏出一页小方纸和一盒火柴;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掐了一撮烟末放在纸上,卷起来,用舌头一舔,再用手掌一搓,便成了个一头粗一头细的管了;把细的一头拧去一小截儿,叨在嘴中,点燃粗的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惬意地闭上了双眼,徐徐从鼻孔中、嘴中吐出一缕缕白烟。

    小萧云皱起小鼻子一闻,便知道老爷子抽的是云南特贡顶级烟丝母丝,那可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初级烟丝,抽都是原汁原味的顶级烟丝的正中味道,如果没有几十年的烟龄根本抽不惯。

    其实老爷子抽卷烟是从抗rì战争的时候便开始的了,那个其貌不扬的烟盒可是相当有来历,是当年百团大战后,朱老总送给老爷子的奖励。

    老爷子率领的七十三、一十五、三十七、二十四共4个团的兵力进攻号称“天下第九关”的三晋门户娘子关,那里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曾经为rì军师团司令部驻地。在1940年8月21rì中午,八路军将士骄傲地把中国国旗插到了娘子关上。

    而在67天后,也即是1940年10月28rì,老爷子又将一度窜入关家垴的rì第三十六师团冈崎大队全部歼灭,要知道关家垴这个地方距八路军总部所在地武乡砖壁村仅仅十多里山路。

    功勋卓绝。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一旁的小萧云看棋看得入神,如棋痴般,见燕老处处被动挨打,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放弃中原,反取东土?”

    一枰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燕老闻言一凛,见棋盘东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不禁爽然大笑而起,笑声有些尖锐,在黑夜中yīn森吓人。

    燕老一招便将整盘死棋盘活,气得老爷子气急败坏地骂了小萧云一句:“你个小白眼狼!”便又掐灭烟卷,紧张得注意起局势来。

    小萧云一脸无辜,抿着嘴唇低头看棋,燕老则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悠闲地哼起了奚啸伯的《白帝城》,刘备哭关张的那段。京剧老生的清唱和道白低低飘散而开,苍凉悠远,沉郁恍惚。

    忽而,“叮咚”一声清响,飘渺的琴声从书房外淡淡而来,悠缓从容,却总又那么适时地撩拨一两下,在你心尖,琴弦里洒落一串串的心碎,颤巍巍,如一滴悬在眼睫的泪。

    ??紧接着,一把极为动听的、如同旦角的女声歌喉悠悠缓缓地咿咿哦哦,一唱三叹,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如扶风弱柳,似带病婵娟,一字一句,优柔宛丽的歌声倾吐着千回百转的幽恨,似杜鹃啼血,无限凄怨。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窍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集贤宾》的清音娓娓荡漾,那是母亲在拨弦幽唱。

    小萧云皱了皱淡淡的眉毛,内心如同被万针刺般疼痛。虽然母亲从来不说,但她内心的幽思,内心的孤独,让小萧云无限痛心。

    人的内心深处永远有一个角落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我们也并不奢望有人能触及,这就是一种无法拯救的孤独感,状态中的孤独,无人能够分享的孤独。

    每当听到母亲的歌声,小萧云就好像被遗弃在荒野上,天就要黑了,朔风漠漠,荒烟衰草,四处不见人烟,绝望的孤独感如暮sè般包围了他,渐渐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像一匹玄sè的丝绸,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将他包裹,慢慢地,他感到窒息,他开始躁动,挣扎,撕扯,但是,那丝绸是那样的冰冷滑腻,那样的柔韧结实,他就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徒劳地挣扎着,无法挣脱。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两位老人都停止了下棋动作,静静聆听着。

    老爷子忽然一声叹息,道:“人道相思苦,谁解其中味。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最害相思啊。”

    燕老重新端起那杯清茶,抿了口,望着老爷子,道:“许老头,薇儿还不能放下他吗?”

    老爷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眼神示意燕老旁边还有个孩子,燕老反应过来,哈笑一声,打了个马虎眼,道:“这么晚了,薇儿还在弹琴清唱,应该是为了罗妈吧?”

    小萧云在细细回味着燕老刚才那句无心之失,点点头,道:“嗯,罗妈有时候头疼yù裂,难以入睡,妈妈就会为她弹琴宁神。”

    忽而,琴声一转,一首新琴曲扬起,如清风入竹,愈加悠远淡静,暗中却隐隐有种恢弘气势,让人心境弥远时,忽觉天高云淡,海阔地空。

    燕老没听过这般在平静中夹杂着大气的琴曲,情不自禁地随着琴声微微晃着身体,好奇问道:“孩子,你妈妈弹的这首是什么曲子?”

    “这首琴曲是妈妈最喜欢的,叫《鹤鸣九皋》。顺着琴音,词句可为: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它山之石,可以为错。”小萧云稚嫩的童音显得十分老成,扬着小下巴答道,“这词出自于《诗经》,是一首招隐诗,是说再淡泊的隐士,再无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认同,如鹤能自在地鹤鸣于九皋,而声能够闻于野。”

    燕老闻言,清寒双目闪烁着一丝泪花,不禁唏嘘不已,这幽幽琴音正是诉说着她内心的心事啊。琴曲已终,燕老还是痴痴的坐着,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忽然纵声而歌:“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声音沙哑尖锐,闻者凛于耳,寒于心。

    老爷子紧了紧握住拐杖老头的手,轻声道:“小七,去陪陪你妈妈吧。”

    小萧云点头起身,向两位老人行了个礼,步出书房。

    他回到房间里,房间很大,有里屋和外房。罗妈在里屋住,那里不透光,安静,而萧云和母亲住在外房。此刻,母亲正在外房的木桌旁轻轻地调琴,专注地拨弄着指边的琴弦,不时发出悦耳的琴声。

    房内淡淡的香味弥漫,也不知是点了什么熏香,诱得人慵懒下来。

    “妈妈,今晚的琴声比前些rì子的要深沉,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手指略显僵硬啊?”

    “傻孩子,声随心生,你心里想着深沉的东西,自然听得琴声就更加深沉了。”

    “哦。那罗妈她还是无法入睡吗?”

    “开始的时候头很痛,我弹了会儿琴,她就感觉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她今晚听到你被几个野狼差点夺去xìng命的事而担忧吧,这会儿刚睡着。”

    “都怪我不好,今晚练得太晚了,不然就不会碰上野狼了。”

    “这不能怪你,今天燕爷爷刚交你一套新拳,自然练的时间要长一些。那块‘上弦月’白玉呢?没跑丢吧?”

    “没呢,妈妈你看,它在脖子这躺得好好的。妈妈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弄丢的。”

    “这可不是妈妈送你的。”

    “啊?不是您送的呀,那是谁送的?”

    “你刚满月的时候,一个怪叔叔送你的。”

    “怪叔叔?我认识吗?”

    “不认识,连妈妈也不认识。”

    “哦,那还真奇怪,这玉这么漂亮,为什么要送给我呀?”

    “妈妈不知道,妈妈只知道呀,小七比这块玉还要漂亮。过来,让妈妈抱抱你。”

    “好,嘻嘻。”

    琴声忽止。

    小萧云坐进母亲的怀抱,母亲浮起一个会心的微笑,充满浓浓爱意地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在他白皙的脸颊吻了一下。

    “妈妈,这块白玉为什么叫‘上弦月’啊?”

    “因为它弯成上弦月的形状啊,你看,很漂亮吧。”

    “嗯,我很喜欢的。妈妈,那是不是还有‘下弦月’白玉啊?”

    “有。”

    “那在哪里?”

    “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哦。”

    “小七,刚才野狼追上你的时候,怕不怕?”

    “怕,也不怕。”

    “嗯?怎么说?”

    “我怕的是,要是野狼把我给吃掉了,我就再也见不着你和罗妈,还有老爷子和丫头了。不怕的是,如果我死了,丫头却安然无恙,那我就很欣慰了。我不在,她还能陪着你。”

    母亲闻言,生气地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小七,如果你都不在了,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妈妈……”

    “别哭,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许轻易流眼泪。还记得妈妈给你讲过,要做怎样的人吗?”

    小萧云听话地把泪水擦干,深呼了几口气。

    “记得,妈妈说过,要我做有骨气的人。”

    “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那还记得有骨气的人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骨气就是孟子‘富贵不能yín,贫贱不能移’的忠贞不渝;骨气就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岸不羁;骨气就是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的刚强不屈;骨气就是叶挺‘人的身躯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的凛然不惧。”

    “呵呵,好儿子,让妈妈亲一口。”

    “嗯,那妈妈亲完,我也要亲妈妈一口。”

    温馨盈满小屋,爱意让寒意望而却步。

    ――――――

    书房内,茶香飘溢,书剑沧桑。

    燕老望着窗外清冷的夜sè,摇摇头道:“薇儿苦呀。”

    “是啊,薇儿的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她是如此深爱着他,可是……唉,多说无益,多说无益啊。”老爷子顿了顿拐杖,有些气恼道。

    燕老一饮而尽杯中茶,淡淡道:“不过孩子还是让我很欣慰,他的造诣着实令我惊喜万分,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薇儿真是居功至伟啊。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歌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诗,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呢?变喽,都变喽。”

    老爷子浮起一丝欣慰微笑,道:“小七确实是天纵奇才,天之幸,地之福啊。”

    “风聚浮萍,不着痕迹。这样的才华显露才是真正让人为之叹服的地方,而且不会让人生起妒忌之心,好事,好事。”燕老如久旱逢甘露般喜悦,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叩着大腿,忽然看向老爷子,玩味道,“死老头,那几个‘客人’在冰天雪地中待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该出去迎迎客,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老爷子微笑点头,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庐墙,耐人寻味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好可以让小七练练手。”

    屋内一片幽静,只有那柴火在熊熊燃烧着,驱走寒冷,带来温暖。

第九章 雪山枪声怒

    夜愈深,风愈寒。

    冷雪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草庐前积雪盈寸,洁白一片。石棋桌东侧的两树腊梅含苞吐艳,清香浮动,点点娇黄衬着后面的绿竹,点缀上晶莹雪花,越来越有画意,在雪中开得越加jīng神。最美的还是竹叶上的雪,像极了古画。

    绿竹旁的芭蕉上积雪甚少,真是“易挂疏枝柳,难堆破叶蕉”了。

    而腊梅旁边那个不大的水池覆盖着厚厚白雪,像一块剔透的白玉豆腐,池中积雪掩映的断梗枯荷也特别有幽寂残颓的意境,残叶上承着的皑皑白雪,与天上银sè月光相互掩映,格外悦目。

    两位老人站在了庐前,欣赏着月下一幅绝美的山中雪图,怡然自得。他们身旁聚着五名jǐng卫,右手轻握腰部别的手枪,锐利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十分jǐng惕。

    如此良辰美景,燕老却幽幽合上了双眼,忽然开口打破此刻的寂静,声音在黑夜中稍显尖锐,吟起一首很不合情调的诉雪元曲:“漫天坠,扑地飞。白占了许多田地。冻杀吴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老爷子微微一笑,看向一块巨石,轻声道:“既然来了,就出来聊几句吧。”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倏然,从巨石后面窜出三条人影,如鬼魅般,大大方方地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因被发现而徒生紧张抑或不安。

    五名jǐng卫瞬间持枪合拢,将两位老人紧紧围在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对着来历不明却杀气腾腾的三人,伊始平和的气氛陡然间微妙起来。

    借着溶溶月光,两位老人终于看清了三人的样貌,长相十分普通,年龄估计已是四十不惑,头发都是板寸头,显得干净整洁,只是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那双没有温度的突眼,冰冷?人。手里各拿着一支黑sè手枪,冷森森地让人毛骨悚然。从拿枪姿势看,绝对不是新手,都是玩枪玩了二十年以上的行家。

    老爷子扬扬手,示意五名jǐng卫散开,两道白sè剑眉一竖,锐利的目光穿透寒气,淡然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有意义吗?”半晌,为首的胡须男子浮起一个不屑微笑,耸耸肩道。

    老爷子紧紧了握住拐杖龙头的手,笑道:“确实没有意义,只是想听听你们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在你们死前能听到有趣的答案,那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胡须男子脸sè微变,仰天一笑,道:“我还是低估了你们的实力,隐匿的这么好,却仍然轻易被你们发现。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奢望全身而退,但至少能拉两个垫背的,这样我们哥仨在下面也不会过于寂寞。至于答案,还是下到下面我再告诉你们吧。”

    老爷子叹息一声,平静道:“世上愚蠢的人,永远比聪明的人多得多。”

    胡须男子骨碌一转,恶狠狠说道:“死老头,你就赶紧得意吧,不然呆会儿下了地狱,你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知道下地狱的可怕在哪里吗?”燕老终于睁开清寒双目,枯枝般的手指把玩着一枚白sè围棋子,晶莹剔透,看着三人,笑意玩味,“下地狱的可怕,不在于下到第几层,而在于你不能用死解决问题了,因为你已经死了,你不能再死了。”

    语一出,三人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伊始的镇静也在慢慢消失。眼前的这位轮椅老人像是一座冰山,比这现实中的冰雪还要寒冷,冻透人心,他们感觉体内鲜血都仿佛凝固一般,连血液循环都难以为继。

    胡须男子强作镇定,大笑道:“我们三兄弟闯荡大江南北这么久,头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老家伙,倒是有趣。不过说到生与死,我还是喜欢生多一点。你以为就这么点人就能留下我们三个吗?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张三疯’了。”

    老爷子皱了皱眉,侧脸问旁边的jǐng卫:“什么张三丰?”

    jǐng卫敬了个军礼,肃然答道:“报告首长,他们就是‘沈阳10.1特大枪击案’的三名逃犯,‘张三疯’是各大媒体给三人的别称,就是那天许政委上山给首长说的‘明目张胆的三个疯子’。在今年沈阳市国庆庆典当天,那三人枪杀了一名人大代表,打死打伤十数名武jǐng、jǐng察,从容离去,轰动全国。”

    老爷子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顿了顿龙头拐杖,玩心大起道:“原来是恶贯满盈的‘拼命三郎’。人说‘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你们三个拼凑起来,也还是有点意思的,好玩喽。”

    胡须男子闻言,又是大笑而起,笑声猖狂放肆,轻声道:“这件事告诉世人,做人大代表千万不能乱提案,不然很容易得罪人的。老家伙,那天那么多武jǐng、jǐng察荷枪实弹地围着我们,都让我们从容逃离,今晚就你们这点儿人,恐怕还得掂量掂量双方的实力吧。”

    “《周易》云: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燕老手指磨沙着那枚棋子,望向三人,一声叹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都是对自己实力的无知,可笑他们还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悲哀,悲哀啊。”

    胡须男子冷哼一声,眼神如毒蛇突然进攻般犀利,大喊一声,三人就地一滚,瞬间,枪声四起,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山中形成阵阵回音。

    五名jǐng卫已有三人中枪,所幸中的都不是紧要部位,强忍剧痛,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尽责地护着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

    “你们三个先回屋吧,找军医小李疗伤。”老爷子望着那块巨石,轻声道。

    三名受伤的jǐng卫斩钉截铁道:“首长,不可,这里很危险,我们留……”

    “这是命令。”老爷子还不等三人说完,就直接打断,语气并不重,却显得那样的不可抗拒,气势超然。

    三名受伤的jǐng卫互相对视一眼,无奈沉声道:“是!”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虽然他们已经退伍多年,但是在军营浸染了十几年,那种军队之魂早已渗入了他们的骨髓。他们持枪缓缓退向草庐,进门前还担心的望了一眼淡定若松的两位老人,心中腾起一股无比敬佩之意,那种王者之风、睥睨众生的姿态让人从心底折服。

    一轮快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枪战过后,三个疯子安然无恙,可见他们的反应速度以及枪法之准,统统都在秒毫间。他们重新掩藏在了巨石后面,戏谑地大笑而起,极尽挑衅,道:“老家伙,下一枪就该到你们了。”

    言毕,胡须男子眼神示意其中一个寸头,那寸头领悟,坏笑一声,遽然起身,冷森森的枪口竟然在一瞬间对准了握着龙头拐杖的老爷子。

    “嗖!”

    不远处幽静的树林中忽然一声响,寸头还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就轰然倒下,再无声息。

    仅仅是两秒的时间,快到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胡须男子愣在当场,看着寸头眉心处出现的弹孔般大小的血洞,一股寒气陡然生起。

    难道真的是像那些俗人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可能!绝不可能!

    老子的这条命是在无数次枪战中走出来的,再厉害的保镖、再强悍的军人也快不过自己的这把枪,就算zhōng nán hǎi保镖来了,自己也敢面对面地开枪而确信先死的是对方。就连刚才上山时,在路上被一头隐藏在暗中的野猪突然袭击,自己也能在电光火石间开枪打中它颈脖处的大动脉,世间上还有谁比老子开枪还快的?

    胡须男子强压着内心的慌张,对着另一名男子低声吼道:“胖墩,上,为黑子报仇!”

    “是,三哥!nǎinǎi个熊,老子没受过这窝囊气!”

    胖墩怒意极盛地点着头,寒光一闪,猛然起身。然而,只听“嗖!”一声响,老三甚至连握枪的手都还没伸直,便颓然倒下,眉心处的血洞yīn森森地流着鲜血,如同一朵傲然绽放的血sè玫瑰,光彩夺目。双眼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控诉天道不公,因为他连最后死的反应都没有就永远失去意识了。

    胡须男子深呼一口冷气,那股寒意从内心寒遍全身,使他震颤不已,连枪都握不紧,在冰天雪地中诡异般地沁出豆大的汗珠,这是他玩枪以来头一次衍生出挫败感。

    自从小时候在中缅边界的一个小村落里跟着一位神秘的师傅学枪以来,他就从没有让一只飞鸟从自己的枪口上逃脱,哪怕是飞行速度最快的尖尾雨燕,只要自己的枪口一扬起,那就代表一条生命的殒逝。虽然开枪速度始终无法超越师傅,但已经是最顶尖的高手了,除却师傅以外可称得上独步天下。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

    山外青山楼外楼。

    怪不得两个老头一派胸有成竹相,原来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用枪高手,开枪之快、枪法之准世间罕有,恐怕除了师傅以外再没有别人能赶得上了。

    但是,赌徒的心理就是:有赌未为输。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要尝试,试,未必成功;不试,则一定不成功。

    因此,胡须男子横下一心,因恐惧而紧张的心理也渐渐放松,既然离死亡这么近了,就没有必要再为那点距离而锱铢必较、忧心忡忡了。他使劲晃晃了脑袋,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已经恢复了伊始的冷冽,望了眼旁边死去的两个兄弟,一股无名的怒气渐渐燃起。

    他松了松握枪之手的几根手指,重新握紧手枪。

    这把跟了他很多年的枪,黑亮通透,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死在这把枪的人数不胜数,全部都是一枪毙命。

    对于那些死去的人来说,被这把枪shè出的子弹夺去生命,那是一种荣耀。

    胡须男子忽然扬起一个讥诮微笑,一脚将黑子的尸体踢到巨石的旁边,“嗖!”子弹又至,飞向黑子的尸体。与此同时,胡须男子如蛟龙出江般迅疾,骤然起身开枪,子弹离膛夹杂着呼呼风声,直飞老爷子而去。

    老爷子岿然不动,苍老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两道剑眉在寒风中愈发的雄遒苍劲。忽然,老爷子诡魅般的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秒,只听“嗵!”一声低闷,金属碰撞声响起,那颗子弹竟然在空中被另一颗子弹撞飞!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胡须男子愣了一下,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分神,就让他失去了反应的机会,电闪不及瞬目间,“?!”又一声大响,手中的枪竟然被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子弹硬生生地击飞,胡须男子握住受伤的手腕痛苦地呻吟着。

    两名没有受伤的jǐng卫瞬间反应过来,飞奔过去,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再无反抗之力的胡须男子,怒意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住,毕竟他伤了自己的三个同伴。

    老爷子斜睨着眼前的胡须男子,轻笑一声,轻声道:“笨人的可怕不在其笨,而在其自作聪明。狂妄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很有可能是你的生命。如果我刚才的摇头再慢半秒,恐怕你就要下去陪你那两个死去的弟兄了。”

    胡须男子瞪着老爷子,冷冷道:“要杀要剐随你便,今rì既然栽在你的手上,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见见开枪的人。”

    “见他?你就别想了,他是从来不见人的,他只是一道影子罢了。”老爷子大笑而起,忽然问道,“你除了玩枪玩得好以外,还会什么?冷兵器行吗?”

    胡须男子扬了扬下巴,眼中余光却不断地扫着四周,企图找到那道开枪的影子,道:“我学过几年剑法,虽然说不上jīng通,但是一般人不能近我身。”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那你还有一次活命的机会。大山?”

    一名jǐng卫立正行礼:“到!”

    “去把少主喊出来,让他把剑带上。”

    “是!”

    胡须男子内心一凛,不知道这位少主是何方神圣,看着两位从容淡定的老人,双手微微颤抖,似乎嗅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

    燕老闭上了清寒双目,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地把玩着那枚白sè围棋子。

第十章 那一剑的风情

    冷月无声,踏雪无痕。

    冬的味道永远充满了若有似无的寂静的香,这样深邃的夜,容易迷失自我。

    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悸。听着不断絮聒的寒风,看着黑得没有一点杂sè的苍穹,痛感着挥之不去的yīn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了。这时候最需要西方天神阿忒拉斯的出现,背负起宇宙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用肩膀撑起这片天空。

    天地间,表面平静并不就是平静,定时炸弹爆炸前,表面最平静。

    小萧云手捧着两把剑,从草庐里信步而出,显得相当轻松自在,仿佛剑的重量如同作zì yóu落体运动时的空气阻力,可以忽略不计的。

    他刚才在庐里陪母亲聊天的时候就听到了枪声,内心大乱,本来想立刻出来看看的,却被母亲阻止了:“孩子,如果有必要,两位爷爷会派人来叫你,别担心。来,再陪妈妈说会话。”

    等到大山进来通知自己,并嘱咐要带上两把剑时,狂喜不止,体内的好战因子瞬间被激活了,肆虐地游遍全身,惹得母亲用嗔怪的眼神瞪了自己好几眼。

    老爷子接过小萧云递过来的剑,随手将其中一把扔给胡须男子,

    胡须男子弯身拾起雪地上的剑,刚才疼痛难忍的右手手腕已经没事,只是稍微有点酸痛,却不碍事。他眯起眼睛细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宝剑,剑身上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在冷月下显得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他忽然惊呼一声:“赤霄!这是刘邦斩白蛇起义的赤霄?”

    老爷子仰天一笑,道:“你还有点能耐,竟然知道这赤霄就是汉高祖的帝道之剑。不过遗憾的是,这把剑并非汉朝之物,只是清朝乾隆爷命清宫内务府打造的仿真品罢了。”

    胡须男子爱不释手,来回抚mo着剑身,道:“虽非真品,可仍是好剑,好剑啊!”

    “那把剑算什么好剑?”一把稚嫩的童声响起。

    胡须男子闻声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个漂亮到极致的小男孩静静地伫立着,眼神干净空灵。

    虽然那个小男孩个子还不算高,但他站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他如山般伟岸和挺拔,如山般冷峻和雄奇,浑身散发出山一样的冷邪,山一样的神秘,山一样的漠然,让人不禁想起一首诗:人言落rì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胡须男子丝毫不敢看轻眼前的小男孩,却对他这个评价嗤之以鼻,冷笑一声,道:“这把剑剑体通透,举重若轻,剑锋所指,所向披靡,还不算好剑?”

    小萧云扬起一个醉人弧度,从老爷子手里拿过另一把剑,胡须男子面sè突然凝住,眼睛投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那把剑共5尺,剑柄特长,上雕9条金龙,象征“九九归一”。剑鞘用名贵鲨鱼皮制成,嵌满红蓝宝石及金刚钻。剑从鞘中缓缓拔出。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出水的芙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的光芒,剑身、月光浑然一体,像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而舒缓,而剑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断崖,高耸巍峨。

    “九龙宝剑!”胡须男子情不自禁地惊喊道。

    小萧云扬了扬下巴,脸上带有一丝得意,淡然道:“你说那剑跟这剑比起来,哪把是好剑?”

    胡须男子激动不已,颤抖道:“当然是九龙宝剑!可是,九龙宝剑不是在国民党军统局长戴笠的坟墓里被挖出来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两位老人闻言相视一眼,同时大笑而起。

    小萧云淡淡一笑,带着稚嫩的童音,清爽嘹亮,却老派十成道:“这把剑的来历曲折。1928年,土匪出身的军阀孙殿英将河北省遵化县清东陵的乾隆墓搬了个清空,九龙宝剑得以重见天rì。后来孙殿英在1939年将此剑交给戴笠,请他转交蒋介石。当时抗战正酣,戴笠便命令军统特务马汉三送往陪都chóng qìng,不想却被马汉三私藏。到了1940年,马汉三被rì本人俘虏,献出宝剑以保命,宝剑落入了rì本女间谍川岛芳子之手。”

    说到此,小萧云顿了顿,望向正温柔看着自己的燕老,见他微笑地点点头,说明自己讲的都对,心里流有些许喜悦,继续道:“川岛芳子被军统捕获后,九龙宝剑又落入了戴笠手上。在rì本投降后,戴笠怕宝剑再次失落,便命人仿造一把,将真品送往南京交给蒋介石。而蒋介石为了奖励国民党五虎上将中的一个将领,便将这把剑赠送给了他。”

    胡须男子静静听完,内心却对这个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的小孩徒生了一股敬畏之意,问道:“这高级将领是谁?”

    “此人被称为国民党的‘军中圣人’,他所带的第三战区部队在苏浙一带共歼灭rì军十余万人。尤其是徐州大洞山一役,全歼rì军土肥原师团三万余人,新四军军长叶挺盛赞此人的功绩:‘大洞山一捷,挽京都于垂危,作江南之保障,并与平型关、台儿庄鼎足三立,盛名当垂不朽。’”小萧云缓缓道来,内心却早已飞回了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

    胡须男子失声惊呼道:“啊!难道是‘不败战神’燕中天?”

    小萧云颔首微笑,道:“正是。”然后侧头看着燕老,轻声道:“燕老,您的大名可是威震华夏呀,嘻嘻!”

    燕老尖笑一声,枯枝般的手指转悠着那枚围棋子,道:“你这个调皮小鬼,竟开起爷爷的玩笑,不得了喽。”

    胡须男子惊骇失sè,内心狂震不已,这位轮椅老人竟然是燕中天!那可是高不可攀的一代战神啊!现在自己落到了他的手上,他已经看到了死亡的渐渐来临,心有不甘。可他又是那样的崇拜这位20世纪的军中传奇人物,觉得死在他手上也是值得的。

    这两样注定是迷茫排斥的事物交相辉映,仿佛在相互倾诉着什么。这种倾诉使胡须男子能够清晰感觉得到,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隐隐约约的空白,带有无端的悲哀和失落。

    他突然意识到来这里暗杀他们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可他再无回头路。

    老爷子顿了顿拐杖,带着雄厚霸气的嗓音,看向胡须男子道:“好了,闲话说了这么多,也该结束了。你能躲过重重的明哨暗哨,上到云浮山顶,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你此生做的最后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吧。”

    老爷子顿了顿,转头看向旁边静然而立的小萧云,柔声道:“小七,这是你学武后的第一场实战,紧张吗?”

    小萧云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不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道:“嗯,好孩子。记住,打斗时不要惊慌,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知道吗?”

    小萧云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单手提剑,缓步朝着有些惧意的胡须男子走去,显得那样从容。他走到离胡须男子三米的地方停下,扬起一个弧度,少年老成道:“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伤害到我爱的人,那么你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小男孩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地砸在胡须男子的心上。他脸sè微变,紧了紧握住剑的手,认真的打量起这个“少主”来,见他的小脸上出现的是一种根本不是一个小孩应该有的淡定,心跳逐渐紊乱。

    他定睛看着这个像小大人似的孩子,内心不禁生起一丝荒凉来,觉得自己很是失败,纵横江湖这么久,和zhèng fǔ对峙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害怕过,今天却完全被一个小孩在气势上压倒,实在是荒谬窝囊之极。

    他稳了稳心神,打起十二分jīng神来,准备出全力击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

    “小毛孩,该哪玩哪玩去,刀剑无眼,万一伤了你,我不是被别人耻笑我以大欺小?哈哈。”胡须男子强压紧张,故作轻松道,不管怎样,必须要在气势上压对方一筹。

    小萧云轻笑一声,伸出三根小手指,道:“你有三不该。一不该,你不该上云浮山顶,这里是神圣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暴戾恣睢的杀手应该来的;二不该,你不该向两位老人开枪,他们是我最敬佩的人,不许任何人对他们不敬;三不该,你不该小看我,我会让小看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会让他们以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雄辩,那种谈锋,让人心悦诚服,叹为观止。

    ――――――

    不知什么时候,jǐng卫员大山点起了一堆柴火,火苗高窜,映照得庐前是一片亮堂。那黑暗中的熊熊火光映照着小萧云的握剑之手,一丝一丝血样的艳红,像一朵朵奢靡的红莲,灿烂如rì中天,炙烈如火燃焰。

    胡须男子平静下来,讥诮一笑,道:“小毛孩,这可是你自寻死路,来吧。”

    小萧云小手指轻轻揉开眉头,拔出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雪间。

    他将九龙宝剑秋毫若水滴的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艳艳的暗光,极是诡异。

    胡须男子凛然,摆好“丹凤朝阳”的起势式,严阵以待。

    老爷子看着不远处的小萧云,轻握着拐杖龙头,笑道:“心比天高,九问剑第一问:问天何寿。”

    一旁的燕老微笑点头,那枚围棋子在指间转悠,怡然自乐。

    骤然,小萧云纵身近前,长剑陡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胡须男子胸口,出招之快真是前所未见。原来这一招不是自刺,而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

    但小萧云毕竟人小力薄,一招必杀之式却没有力道十足,落了下乘,胡须男子搁剑一挡,“?!”的一声大响,剑尖刺在赤霄剑身上,九龙剑剑身柔韧,竟弯成了个弧形。

    小萧云急收长剑,错步迎前,每一步落的力量与速度都是不同,步法虚实相间,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手中的长剑青光闪烁,剑走轻灵,盘旋来去,尘卷轻雪飞扬,漫挑剑花如雾莲般层层次第飞舞,已经把胡须男子全身裹在zhōng yāng。

    燕老清寒双目倏然睁开,摇头失笑道:“死老头,这浑小子连你的‘八仙醉步’都学走了?”

    老爷子欣然一笑,点头不语。

    胡须男子脸sè铁青,被这孩子的凛然攻势镇住,却没有伊始的那种恐惧感,知道这孩子的力量是一大软肋,只要守好就能抓住他力量不足的破绽。

    当是时,小萧云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如若龙吟,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三三之九招。小萧云本以为这九问剑的第二问“问地何极”便能将胡须男子击垮,却不想那男子手忙脚乱,左支右绌,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一一挡开了,显得狼狈之极。

    小萧云干净空灵的眼神一隐,冷若寒霜,怒吼一声:“九问剑第三问:人生几何。”话音未落,手上长剑连攻数招,剑尖斜出,剑锋被舞得嗤嗤发声,姿式端凝,招迅劲足,剑身微微摇晃,剑上那道艳艳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停地扭动身子。

    连绵不断的进攻逼得胡须男子连连后退,拆得十多招,胡须男子奋力一挥,将小萧云的长剑隔开,纵身跳出被小萧云舞出的剑花包围的圈子,弯腰喘着粗气。

    小萧云静然而立,冷冷斜睨着那名男子,松了松有些困乏的握剑之手,轻声道:“我不是圣人,也非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我杀人的时候,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感到痛苦,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剑下。”

    “小毛孩,你未免太狂妄了吧?”胡须男子站直身子,剑尖一指小萧云,“你的那个老爷子也说了,狂妄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很有可能是你的生命。”

    言毕,胡须男子寒光一闪,倒提那柄赤霄剑汹汹然而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他那剑术虽说不上jīng湛,却是连绵不断,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如收回再发,不论小萧云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着就来,如鬼魅一般,神出鬼没,柔丝不断。

    胡须男子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右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小萧云身上。小萧云却依旧沉稳如山,见招拆招,以巧降力,舞到酣处,无意中一剑削向巨石,一块岩石应手而落。

    这九龙宝剑竟是锋锐绝伦。

    此时,月儿已经悄悄地躲到了薄云后面,黑幕中只有一圈光晕,渐渐地黯淡起来。

    幽深的树林里似有一两声不眠的夜鸟的轻啼。

    燕老清寒双目微微眯起,搭在大腿的枯老手掌竟然轻轻颤抖起来,沉声道:“他竟然使得是黑龙团团长鬼谷子的鬼殇剑法。”

    老爷子望了眼正在激斗的两人,点头道:“想必他的师傅就是鬼谷子吧。燕老头,还是你jīng明,想出这个办法来找答案。”

    燕老并没有一丝喜悦,冷睨着那名男子,冷冷道:“看来是她派来的,鬼谷子现在就是她身边的一条狗。”

    老爷子叹息一声,望向天上的愁云淡月,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小七都这样了,她还是不放心,可恨啊!”

    “这个女人,杀。”燕老淡淡抛出一句,轻阖双眼,孤寂落寞地坐在轮椅上,沧桑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枯枝般的手指把玩着那枚围棋子,那堆火光不时在他脸上跳跃,如同鬼怪般,恐怖吓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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