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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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下了起来。开始的时候,不过零零落落的几片。到了黄昏时分,北风一吹,直接变大了,一瓣瓣,从九天之上降落。
从地域范畴上说,平州扬州一带,俱属于中间位置,中部。在隆冬时候,天气严寒,还是会下雪的。只是雪下的程度,比之北方冀州那边,颇有不如,大雪封山封路的情况,甚是少见。
茫茫然,少了几分势大沉重,倒多了些飘逸意味。
下雪了,雪片落江水,煞是美景,引得船上不少人都兴致勃勃地出来观看。
叶君眉也出来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袄过于臃肿。看上去,把本来窈窕的身材遮掩得丝毫不漏;头上束一方棉巾,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容颜来。
明眸皓齿,容颜娇媚,仿佛具有慑人心魄的魅力,见之难忘——若说以前的她,因为营养不良,操劳过多的缘故,除了一副精致五官外,别无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现在,随着年齿增长,饮食均称,整个人都长开了似的,再不复昔日的青涩。
而后面叶君生偷偷给她服用的那颗乾元阴阳丹,起着升华般的作用,至今基本已全部消化吸收,将体质的潜力尽情发挥出来,更显得亭亭玉立,聘婷若花。哪怕衣装朴素、臃肿,皆无法压制住,自有一股钟天地灵秀的气息扑面而出。
她现身甲班,本来正站在船舷上的古问道一伙人顿时发现了,目光不约而同转来。
尤其古问道,简直已放光。
“古兄,良机呀!”
“不错,古兄,赶紧上去说话吧。”
“嘿,她那个无礼兄长不在呢。古兄,是时候表演些手段,让我们学习学习了……”
在他们心目中,叶氏兄妹已与贫寒门第挂上了钩,而古问道出身富贵人家。在极其讲究“门当户对”的社会里头,就算叶君眉长得再出色,恐怕都难以嫁入豪门,最多纳之为妾。
另外,古问道家里已有发妻了的。
故而,诸人看古问道对叶君眉有意,不外乎就是一出“才子情挑佳人”的好戏码,端是司空见惯。其实此事本身,本就属于一件喜闻乐见的谈资,风流韵事,最为人津津乐道。
古问道一耸肩,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罢,施施然走过来,在和叶君眉错肩而过的时候,早准备好的左手一抖,铿的一响,一枚做工精巧,纹饰华美的金镯子恰好掉在叶君眉脚下。
做完这个小动作,古才子佯作不知,继续前走,只等佳人叫唤。
这一幕,自然被那边瞪大了眼睛看的同伴们看在眼内,啧啧感叹,心里赞一声:“好招术!”
遗金在地,一方面可以考察对方的品性;一方面,就是最好的噱头引子。一举两得,不露山露水的。貌似老土,可在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世界内,已算一种非常聪明的搭讪手段。
与此同时,叶君生刚忙完手头的事务,走出船舱,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此等泡妞小动作,对两世为人的他而言简直是弱爆了。
一时间,他不动声色,且看妹妹如何处理。
金镯子掉在甲班上,发出异样的声响。叶君眉立刻就听见,眼角一瞥,顿时了然,嘴角微微弯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有一抹狡黠的笑意流露出来。可她很沉得住气,既未俯身去捡拾,更不叫唤古问道回头,而是保持自己的步伐,移步之间,一脚正踢在金镯子之上——
“嗤!”
就在诸人一片惊诧的目光中,金镯子受力之下,徒然飞了起来,划出一道抛物线,最后竟飞出了船,径直掉进江水里去了。
“哎呀!”
一片叹息声不约而同响起。
下“黑脚”者这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张大眼睛,流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态,似乎不清楚刚才自己踢到了什么。
叶君生蓦然瞳孔一缩,发现了某些耐人寻味的小秘密:妹妹故意为之的恶作剧,他当然心若明镜。但更为惊奇的发现,当为叶君眉这一脚,可绝非寻常女子所能踢出来的。
看似无意,实则巧妙,其中依稀还蕴含着武功的道理在里面。
妹妹,会武功啦?
一个大胆的念头顿时涌了上来,细一再想,联想到江静儿那边去。如果说叶君眉拜江静儿为师,学得些防身本领,那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怪不得呢……
叶君生摸摸鼻子,这才明白上次闲聊,妹妹说假如古问道不识好歹,还要登门叨扰,她就会扔包子……敢情这一扔,会使出暗器手段,来个绵里藏针呀。力劲使实了,以古问道的身子骨,那包子恐怕都会打落牙齿来。
“厉害!”
他暗暗佩服,同时明白妹妹之所以偷偷跟随江静儿学武,应该是想学得自我保护的本事,好减轻自己的负担。
真是个傻丫头,只不知学了多久,看来她很有学武天赋,莫非是因为乾元阴阳丹的功劳?
乾元阴阳丹,服之能改变人的体质,可激发出人的潜能,从而达到脱胎换骨的妙用。从此以后,身子各方面的功能都获得大幅度提高,学武学道,事半功倍,帮助很大。
叶君眉现在展现出过人的天赋来,想必有丹药的功劳在里面。
走出了十来步,可身后还没有传出娇滴滴的叫唤声,古问道心中纳闷:莫非自家扔镯子没扔对地方,以致使佳人没有发现?不对呀,这一手哥可是练过的,也不是第一次施展出来,理应不会失手才对……
想着,按耐不住回头来张望。
这一望,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无它,只因甲板上已无金镯子的影踪:哼,难道此女竟是个贪婪之徒,见金动心,捡拾藏了起来?若然,那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他赶紧朝着同伴们看去,当即有好友过来耳语,告之事情过程。
古问道一听,顿时扯开了嘴露出好大个洞——哑口无言!
还有这样的事?
那枚金镯子,价格可不菲,能卖好十余贯钱,平白被一记错脚踢飞,掉进了水里,他心疼不已。更要命的是,本来期望的引子作用,丝毫没有发生。叶君眉都看看见呢,只怕她觉得刚才踢飞的,不过是一粒小石子呢。
“哥哥,你也出来啦?”
此时叶君生已走过来,叶君眉看见,笑着问道。乌溜溜的眼睛眨着眨着,脸上还带着一抹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好像一个偷吃糖而不被大人发现的孩子,总有些任性的想法盘桓不去。
她以为叶君生没有看到自己踢飞金镯子的一幕呢。
莫名的,叶君生喜欢她的任性。因为这一刻,妹妹表现出了她最真实的一面,不再掩饰,天真有邪。
看来,自家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呀!
当然,对此他心里是高兴的,毕竟叶君眉已显现出不同一般的个性来,她可不再任人欺凌,也不再是那位被伯父逼上门来时,显得孤立无助的弱小女孩。
也许,年过一年,妹妹真得长大了。
当即呵呵一笑:“我如果不过来,怎么能看到如斯妙景!”此话一语双关,别有所指。
叶君眉冰雪聪明,顿时知悉,面皮不禁微微涨红,就像个偷糖吃被大人抓住的孩子,固然不怕被责罚,可到底觉得有些尴尬,悄悄一吐舌头,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过分了?”
叶君生故意叹道:“确实过分了,那金镯子起码能换好几贯钱呢,若得之,这一路的伙食,就可以天天大鱼大肉了。没来由踢到水里去,浪费可惜。”
少女顿时嗤之以鼻:“莫说一枚金镯子,就算一座金山摆在面前,我也一脚踢飞。”
叶君生立刻很配合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她一眼,啧啧有声:“果然是学了武功……”
叶君眉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地微微垂下了头:“你都看破啦?我本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叶君生哈哈大笑,赞道:“嗯,很不错。”
“只可惜,不知静儿姐姐去哪了?”
想到失踪的江静儿,叶君眉幽幽一叹。话说回来,学武其实并不是她主动,而是江静儿先提出来的。当其时觉得新鲜好奇,又觉得能保护自己,于是就跟着学了。
江静儿本身的武艺,称不上多厉害,家传的枪法,也是不能轻易教授。因此教叶君眉的,不外乎是一些基本功,诸如扎马步,练腰力,以及一点入门的拳法罢了。
但叶君眉学得很认真,上手亦快,短短时间内便掌握到了精髓处,能娴熟施展出来。
江静儿见状,大喜,称赞她有天赋。便由浅入深,再传下轻功,以及有实战功效的武功招式来。
叶君眉一一学了,闲暇时便偷偷躲在房间内练习,也不告诉哥哥。刚才见到古问道居然掷金来挑逗自己,无聊而且可恶,脚尖便轻轻使个巧劲,将金镯子踢飞到水里去,权宜解一解心头恶气,让对方吃个哑巴亏。
“嗯,还不死心?”
秀眉一蹙,却是见到那古问道又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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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问道身材不算高大,中等,偏瘦,恰如最标准的书生身板。此刻脸上所洋溢出的,亦是一个非常阳光的温润笑容,似乎经过无数次的练习,才能展现出来的笑。
再加上一身华丽的锦罗袍,正所谓“翩翩佳公子”,不外如是也。
相比之下,即使叶君生看起来更英气些,更挺拔些,但始终觉得平淡了,欠缺一份夺目的光彩。
人靠衣装,真不是说说而已。
毕竟芸芸众生,凡人万千,没有多少人能生具慧眼,一眼便能看出谁谁谁气质非凡、非池中物云云。其实都是套话,更多的,还是只能依靠外观判断,第一印象很重要。
说白了,如果皇帝老子沦落街头,衣衫褴褛地坐在角落上,一般人谁能从其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须中看得出他是皇帝?
一直以来,无论有钱没钱,叶氏兄妹的衣装打扮都偏朴素路线,不事奢华。而叶君生的衣袍,基本都是妹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自然跟时髦扯不到啥关系去。
当下甲板上,倒是有不少人的,都在看雪景,观江潮。但现在,一道道目光似乎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氛,纷纷转移过来,投放在古问道身上。
焦点,成为焦点的感觉真好!
其实对此古问道早已驾轻就熟,颇有经验,丝毫没有怯场畏缩,反而将头颅昂得更高些,笑容更加灿烂,迈着悠然的步伐走过去。眼角的余光顾盼之下,他甚至见到西门二公子也披着一件貂皮大氅,率领几名家仆随从走上了甲板——
今天的雪,下得端是时候。尤其黄昏之际,大江返流,洁白的雪花簌簌而落,颇有诗情画意,赏一赏,别有情怀。
故而,好几天忙于做账的西门二公子也忙里偷闲地信步迈出来,准备在甲板上小憩片刻,顺便让下人生起炭火,温酒赏玩。
他一向都很懂得享受人生。
嗯,找上古问道等,即兴赋诗的话,更加助兴。
然而他一走出来,就感觉到甲板的气氛有些古怪,举目看去,就见到古问道正昂首挺步地朝着两个人走去。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很年轻的样子。尤其是那少女,虽然穿得像个粽子,可娇美的容颜仿佛这天地的一粒明珠,秀色可餐。
他们是?
西门二公子微微有些侧目,右手食中二指并拢,轻轻举起来动了动。跟随身后的汪掌柜马上机灵地上前,低声介绍,说叶氏兄妹就是从冀州来的那两名客人。
“哦,原来如此……”
二公子释然了,心里好奇地想:难道古问道上回吃了闭门羹,受了怠慢,现在要找回场子?
如是,可有热闹看了。
他微微笑起来,闲暇的时候,看些热闹倒有些趣味,只要不是乱子就好。以古问道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出乱子。
本来古问道与叶氏兄妹的距离,不过十余米,说起来篇幅长,但实际的步伐却无需太多——
“叶公子,看雪呢。”
很没营养但非常标准的一句问候。
“错,我看的不是雪,而是人。”
叶君生的回答却如上次那般生硬,以及神转折。
古问道咕声吞口口水,但脸上的笑容只是稍稍一收,随即又道:“哦,看人?这说法倒新鲜,不知看得甚人,容小生见识见识。”
叶君生眨眨眼睛,道:“此人脸皮尺厚,最喜欢做不速之客,三番几次,赶也赶不走,端是烦人。”
闻言,古问道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刚刚稍有收敛的笑容一下子便凝固在脸上,怒气开始压不住了:“你怎地骂人?”
叶君生吃惊地道:“骂人?我骂谁来了?”
“你!”
古问道为之气结,生生被噎住。他习惯于风花雪月,互相唱和,可不曾与人骂战过,这方面的经验几等于零,哪里会是叶君生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弄得无言以对。
只得气呼呼道:“叶丰,你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可有半点读书人的君子作风!”
闻言,叶君生冷笑道:“好一句君子,我且问你,君子何物?”
这又是一句诘问,抛出一个很大的命题来,就像一副枷锁,一旦被套上,轻易无法解脱。
当然,如果引经据典,自然能很标准地诠释“君子”之义。但莫名的,面对叶君生咄咄逼人的眼神,这许多话涌上喉咙,却无法道出,竟有些心虚之感。
对,就是心虚。
一甩袖子,冷眼道:“叶丰,就凭你,也配与我谈君子?”
听到这话,叶君眉柳眉一竖,就要发飙,她可最听不得别人说哥哥的坏话。叶君生却抢先一步,淡然开口:“既然觉得不配,又缘何三番几次搭讪?”
说真的,他真不大愿意与对方过多争论。皆因这些争论了无意义,和废话差不多,徒然浪费口舌罢了。他更不觉得在词锋上将古问道压制住,便是成功,或者胜利。
完全没有。
无它,作为术士,心态上的优势尽显无遗,看待红尘的事物不由自主便会占据一个制高点上,早不会满足这些口水仗的输赢问题。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叶君生喜欢与人讲道理,可这道理绝非那种引经据典的长篇辩论。
毫不客气地说,以古问道这样的所谓才子,还无法成为对手。
三言两语,语气生硬而粗暴,叶君生明显就是不想继续下去,于是干脆利索地采取这等方式来告诉对方“哪里凉快哪里呆去”。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对话原则,当一方把话题卡死,另一方自然也无法维持,只得悻悻然告退,或者采取强迫等暴力手段,打开另一种局面——
作为谦谦君子,古问道自不可能打打杀杀,于是他唯有再度积蓄着一肚子火气离开。在他看来,叶君生的脑子肯定是被驴踢了,用如此方式待人,岂不是要把天下人得罪光了。
别的人不说,最起码现在就是把古问道往狠里得罪了。
古问道甚至觉得,叶君生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奇耻大辱呀,真当我是稀松平常的路人甲吗?日后别有事求我!
心头无明业火火辣辣腾起,简直要抓狂了去。尤其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一种下不来台的忿然感充斥身心。
旁观的众人,距离近的便听清楚了,惊疑交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叶君生与古问道有过节呢,否则叶君生何以这般不留情面?而知情的,诸如古问道的伙伴们,却是义愤填膺:
“好哇,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此不识抬举!”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厮居然敢对问道冷嘲热讽,是可忍,孰不可忍?”
“泥人也有火,咱忍不住啦!”
当其时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书生撸起袖子,挥舞拳头就要冲过来厮打。
“住手!”
一声叱喝,来自西门二公子。西门家的随从健仆马上冲上前,居中隔住,以免冲突升级。
“身为读书人,动手动脚,扭打一团,成何体统?”
西门二公子的声音很沉重,威严十足。
古问道赶紧出来道:“二公子见笑了,还望恕罪。”
西门二公子面色稍缓,可望向叶君生那边时,顿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两把刀子,要将叶君生看个透彻——这是属于他西门家的船,叶氏兄妹虽然为客,花钱买了位置,但如果主人不喜欢,便随时能将他们赶下船去,大不了将所收费用退还回去。
刚才叶君生与古问道的对话,他基本都听在耳里。对于叶君生的观感很不好,觉得他就像个愣头青一样,说话嘴里冒着火药味;又或者很讨厌古问道,因此句句诛心。
问题在于,古问道可是洋溢着笑脸上去搭讪的,文明礼仪,滴水不漏。叶君生的反应,未免过于粗鲁。
瞧叶君生长相斯斯文文,既非兵丁,也不可能是江湖豪客,谈吐之间,逻辑严谨,明显不是粗人。难道说,其与古问道以前有怨恨?但按道理,不可能呀。
“这位兄台未请教贵姓大名?”
西门二公子按捺住心中恼意,拱手问道。
叶君生当即还礼,淡然回答:“小生叶姓,名丰,冀州人氏,见过公子。”
这番回答,礼仪工整,丝毫不差,完完整整按照规矩礼尚往来,很分明的因人而异。
旁边古问道瞧见,嘴角不禁抽了抽。心头老大一个问号,莫非叶君生见西门二公子衣装华贵,气宇不俗,故而前倨而后恭?但没道理,自家穿得也不差,真是莫名其妙……
他觉得叶君生的态度,根本就莫名其妙。
古问道又怎么想得到他觊觎叶君眉的企图早暴露无遗,刚才还使出“掷金”这等小手段来,实在让叶君生鄙夷得很:居然敢打自家妹子的主意,管你什么才子呢,不直接一棒打倒,都算便宜了,还想给好脸色,假惺惺应酬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句话说得好,摆脱一个人纠缠的最好办法,就是得罪他。于是乎,彼此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话有些偏激,可不无道理。
当被人纠缠不休,不胜其烦时,你越是虚与委蛇酬和着,人家就越会得寸进尺,最后头疼烦恼的,还是自己。
因为很多时候,有些人,该得罪的,根本避免不了,何须顾忌太多。夹着尾巴做人,实在太累太憋屈。
西门二公子微微点头:“原来是叶公子,敢问你也是读书人?”
“正是。”
西门二公子正色道:“你读圣贤书,莫非没有读过圣人的‘温良恭俭让’吗?刚才你对待古公子,咄咄逼人,指桑骂槐,有损圣训。敝船却不欢迎你等,等会靠岸,还请你们下船,另换去处吧。”
他凛然正色,直接下了驱逐令。
周围诸人一听,无不喜形于色,很是兴奋,只不过碍于礼仪,没有直接欢呼出声。
古问道心里半是高兴,半是不甘。所不甘者,当为错过了叶君眉。可转思一想,叶君眉为叶君生的妹妹,同出一源,大概也不会是什么知书识礼的女子,不值得倾心。
叶君生双眸下意识地眯了眯,开启灵眸,往西门二公子顶上张望,见到一盆血气,当中一根蓝色气息,粗若婴儿手指,赫然为富贵气。
——凡人顶上有五气灵光,富贵气正为其一。有此气者,当养尊处优多年,方能温养而出。气息禀生,彰显其大富大贵之相。
富贵气,对于神通术法,同样有一定的克制反噬作用。
对方年纪轻轻,就拥有若粗的富贵气存在,肯定自打娘胎起,便各种营养补品温养着了。
其实不用开启灵眸看,先前西门二公子主持叱喝,一言九鼎,就显示出了一派主人风范来。
主人下了逐客令,身为客人委实不好继续待下去,总不能直接反客为主吧。闹将开来,也是无趣得很。
当下叶君生也不多说,略一拱手,带着妹妹回船舱收拾行李,出来时西门二公子已吩咐下人准备了一艘小船,送他们上岸去。而先前所缴纳的船费,也退还了一半过来。
驱逐了叶氏兄妹下船后,古问道就像大热天饮了杯冰水,透心凉爽,心情大快,应邀陪西门二公子温酒赏雪。
心情好,兴致高,灵感如潮,即席挥毫,接连做了三首好诗词来,质量皆在水准之上,很得西门二公子赞赏。
言谈之中,自然而然又说到才子竞赛的各方热门人选,各抒己见,点评长短,颇有“煮酒论才子”的意味在里面。
期间西门二公子对于冀州叶君生仍然多有推崇之意,为对方没有入选盘口榜单而不平;为南北相隔,难得一见而深以为憾;甚至直接说会看好叶君生在竞赛上的表现,尤其诗词这一块……
对此,古问道是很不服气的。无论从个人立场,还是大局观看,他都有不服气的理由。叶君生无缘入选盘口榜单前十五,绝非遗珠,亦非评选者故意无视之。
事实上北方文坛的声望自古就比南方相差甚远,叶君生被称为北方第一才子,充其量就是在冀州一带有名气,而在江南的才子们看来,多少有些“山中无大王”的意思,含金量并不高。
再加上他崛起的时间太短,资历浅得很。所以被排在前十五名之外,实属正常,假如能一下子就名列前茅的话,反而不正常了。如果单凭两三首词作,就令得天下人心屈服,未免太过于儿戏。
无可否认,那些词作都是难以企及的佳作,但还不足以让人信服,仍然需要拿更多的作品,或者通过更大的舞台证明自己。
无疑,明年的才子竞赛,就是最佳选择。
“哼,叶君生?不管你长得甚样,是骡子是马,才子竞赛上见分晓,希望你有所表现吧,否则就太让人失望了。”
古问道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眸掠过一抹狂热的光芒来,战意怏然,提前便激发了出来。
才子竞赛,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时已昏冥,雪花仍自飘落不休,只是小了些。
站在岸边上,举目茫然,叶君眉咬着嘴唇,有泪光在眼眶内闪动,小手抓住衣角,抓得紧紧的。
半饷,少女才挤出一句:“他们,太欺负人了!”
叶君生微微一笑:“呃,要不哥哥去把船烧了吧。”
叶君眉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哥哥,万万不可,那可是犯法的事……”话出来后才霍然醒觉,貌似哥哥以前就做过犯法的事了。但是这一趟不同,真不同的,怎么能因为被驱逐的事,而去杀人放火呢?
至于烧船的实践性,她倒丝毫不怀疑哥哥能做到。
——哥哥要去做的话,就一定能做到的,绝不怀疑。
叶君生一摊手:“那就没办法帮你出气了。”
叶君眉横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哥哥,我们现在流落荒野,不知路向呢,正经点好不好。”
叶君生却一点不担心,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怕,现在先去找个地方落脚过夜吧。”
对他而言,还真没什么要害怕担忧的。
少女却不同看法,明眸四顾,见到群山莽莽,山高林密,都无人家踪迹,哪里有地方落脚?虽然他们都穿戴了防御雨雪的雨具,可耐不住天寒地冻,有雪花落在身上的话,久而久之会融化成水,将衣衫濡湿,那处境更不妙。
叶君生忽很神秘地道:“君眉,以前哥哥与你说过,我梦中得异人传授,学了些本领吧。”
叶君眉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道:“嗯,是有提及。”
“这些本领中,有一项哥哥最近学有所成,可以施展出来赶路了。”
“真得?”
这一下,就连叶君眉都感觉匪夷所思,大感惊奇:“到底是甚样的本领?”
“我会飞,而且还能带你一起飞!”
叶君生的话,就像一枚深水炸弹,“呯”的在少女的心中炸开,爆出无数的浪花来,冲击得整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的,有着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哥哥竟然会飞,就像传说中的神仙那样,还能带着自己飞上空中,天呀!
这是真得吗?
但就在下一刻,当一道光华祭起,包裹了己身,叶君眉平生第一次,飞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重逢
(呼呼,终于踹口气了!)
剑光如电,但它是柔和的,包裹住少女的身子,用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就像被一大团棉花糖裹住一般——
身子随着剑光离地,跃然飞升在空中。其实也不算太高,估计也就是三丈多的地方。但只听见呼呼的风声疾掠而过,一颗心在如同在风中飘荡着,有着一种如梦如幻的非人感觉。
“我飞上了天空……”
这么一个依然不大真实的念头盘桓旋动,始终挥之不去。终于等到心情不那么颤抖,她试图睁开眼睛看一看外面的情形,可惜只看到光芒闪动,连哥哥的面容都无法看清。
遁光,属于一种超乎想象的存在,很难用什么具体的构造原理去阐释说明。此际叶君生也不需要用手扶携妹妹,而是直接催生出一道托力,帮助叶君眉稳住身形。
只要少女不挣扎,又或者说寻常力量的挣扎也是无法脱离范畴的。诸如修为高深的术士,只需祭起遁光,即可将凡人捋掠了去,端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例如神话故事里常常出现的,“但见一股恶风平地卷起,人便被掳走”云云,大抵都是遁光的功效,风遁。
此时天气恶劣,雪花簌簌,严寒得很,又身处荒山野岭。叶君生念头萌生,顿时也顾不得太多,这才祭起遁光,带妹妹走一程。
三十三天,道释封神,安排设立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成为神袛,分布天下,享受人间香火。可纵然他们是神仙,但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从而达到无孔不入的地步。
况且,等闲时候,都是一缕分身神念盘桓在神像罢了。
因此,天大地大,各处角落盲点,诸如此类,依然存在非常广阔的空间。鬼修魔宗、以及妖魔等只要有本事,自然能分得杯羹,形成势力范围,活得滋润。
昔日在冀州,形势微妙,大敌环伺,叶君生这才低调行事,不敢稍有造次,以免暴露身份出来,招惹杀身之祸。可眼下远离冀州不知几千里,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环境不同了。整个人也像放出笼子的鸟儿,自由起来,再没有太多的顾忌。
退一步说,以他目前的修为水平,再加上身怀天地玄黄顽石印,真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只要保持一份谨慎戒心,哪怕惊动敌人,都有稳妥的保身方案。
那就飞吧,千里快哉风,一点浩然气!
倘若一味的夹着尾巴做人,顾前瞻后,忧心忡忡,到底会辱没了这几分贤道的慷慨意念。
天气昏冥,雪花漫漫,不少坡地,树冠之上都积压了一些雪,白皑皑的,煞是好看。剑光从中穿梭而过,间或惊动了,震得雪花簌簌抖落,可半点近不得身,远远隔着便被震飞了去。
就在此时,叶君生蓦然心头一动,有所察觉,一个口诀运转,马上将剑遁按捺住,唰的落到地面。
正飞得腾云驾雾般的叶君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懵懵地问:“哥哥,怎么不飞啦?”
话说,她飞得还不够瘾呢。
叶君生微微一笑:“君眉,哥哥再让你进入到另一个好玩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
“嗯,进来便知道了。”
叶君生也不多说,直接阵法运转,禁制开启,淡黄色光芒闪动,就将叶君眉摄取进天地玄黄顽石印的乾坤空间内。
随着更深层次的禁制破解开,此方空间日趋增大,变幻的元素更加丰富了;而越是开拓,叶君生同时心惊:按照这般势头,假如将这方先天纯阳之宝全部炼化的话,那可得吞噬进多少事物才会饱和?
通过一些计算,最后他得出一个令人咋舌的结论,当宝印炼化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将一座城府摄取进去……
翻江倒海,装城纳山,这才是真正远超想象的神通手段。怪不得说,别有乾坤,可演化地风水火,开辟世界,端是无半点虚妄。
当然,目前而言,还仅仅属于初步阶段,装纳些寻常物品,以及人罢了。
叶君眉眼前一花,身不由己,身子就被挪移到一个地方里来。举目四顾,此地空荡荡,并无什么布置。倒是其中摆放着一辆马车,瞧着眼熟,立刻辨认出了:正是他们一路南下所驾驭的马车。
敢情哥哥所说的已把马车卖掉,是谎话呢,却是被收进了这里。
问题在于,此地究竟属于什么地方?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极其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无奈认识有限,云里雾里的,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干脆不想——很早的时候,她心里便知道哥哥一定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那么现在,大概露出冰山一角来了。
事已至今,叶君眉多少猜测到了些端倪,那就是哥哥蒙受异人传授,成为神仙般人物了。
再联想到他一朝开窍的来龙去脉,许许多多的疑团都迎刃而解掉。
对于前面一直以来哥哥的隐瞒,少女根本没有觉得恼怒,更多的还是兴奋和好奇,以及满满的自豪感:
哥哥不但是位大英雄般的武林高手,还是个神仙。这一下,谁都不能再欺负他们兄妹俩了……
——神仙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存在。凡俗之中,比财富、比名声、比权力,更加的令人心生向往,无比渴望。
没想到,哥哥居然获得如此仙缘,那么大圣呢?
很自然地,叶君眉的思维进一步拓展深入。
眼睛扑闪扑闪的,忽见马车的车帘子被一只爪子轻轻揭开,随即里面探出一只青皮狐狸来,蹲在车辕上,眼勾勾地看着她。
少女先是一惊,随即觉得似曾相识,最后与青皮狐狸的眸子相对——轰!脑袋瓜子里的思路猛地炸开,仿佛许许多多本该存在思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挤得满满的……
……
外面叶君生停住剑遁,落在山坡上,目光熠熠地望着前面。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起,几呼吸间,一道粉嘟嘟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之内,是那么的粉嫩可爱。
叶君生骤然瞳孔一缩,皆因从粉嘟嘟的身子上看到了一条触目惊心般的伤痕。
它,竟然受伤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带路
(转眼间,小年夜又过去了……唏嘘呀!)
“老爷,想煞俺老猪也!”
猪妖一声嚎啕,撒开四蹄,泪水哗啦啦的狂飙而出,飞快奔到叶君生身前。人立着,两只前肢当手,紧紧抱住他的右腿,好一副真情流露的姿态。
叶君生早知其脾性,俯下身子,拍拍它脑袋,问:“夯货,你怎么会在此地出没?”
猪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爷,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叶君生没好气地一翻白眼:“你就不会长话短说?”
猪妖讪讪然,哼哼叫唤两声,当下拣些重点的,开始叙说起来:原来那一天,它得到叶君生允许,可以单独出外闯荡一番,便心情激荡,依依不舍辞别老爷,祭起甲胄上附属的遁光赶路。
这一路,好不逍遥。
它本来就是野路子的妖怪,说“天生天养”一点都不过分。诸如这般出身,向来都是懒散自由惯的,无拘无束,方为本性。在通江之际,被叶君生降服,逼不得已才跟随左右。
不过自从结识了牛哥大圣,潜移默化——当然其中多少裹挟着武力的作用。慢慢的,猪妖的心境被改变过来了。
再到后来,叶君生修为境界水涨船高,跟随这样的老爷,猪妖再没有任何的抵触怨言,反而欣然而且产生了依赖……
告别叶君生后,猪妖隐隐有海阔天空之感。况且,它这一番闯荡,可不是与老爷决裂,而是寻找机缘际遇。
所谓寻找,其实极为无目的性,说白了,就是东逛逛,西跑跑,走到哪里算哪里。
猪妖倒很喜欢如此的行走状态,它既然开窍为妖,修为亦然达到至关重要的法相境界,具备不俗的自保能力,和以前相比,跃然上了一个台阶,出来行走,心情大不同。
忆想当初,刚开窍之际,朦朦胧胧的,为了学习人类语言,伪装成一头普通平凡的猪,下山潜伏到村庄,或者小镇内,偷学。在此过程中,难免会发生些意外。
比如说被某个心怀觊觎的村民,以为碰到无主之畜了,就想下手捕捉,一闹不可收拾,最后往往能引起群体性的追赶。
每每遇到这样的意外,猪妖可是有苦吐不得,修为低微之时,可不敢随随便便显示出异样来,以免事情闹大,一不小心就被人“降妖除魔”了。往往被撵赶得狼狈不堪,最后都是依靠本体强悍才脱得大难。
久而久之,难免积压不小怨气,为后来本事增长了,作威作福打下伏笔。
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估计到后面就会成为一尊魔头!
河伯事件的发生,改变了一切——
时至今日,猪妖宛然已成长为一头很有节操的妖。纵然只身在外,没有老爷的监督约束,可一路行走,除了偶尔偷窥大姑娘洗澡,或者钻狗洞爬墙头,偷听夫妻的闺房乐趣外,其他伤天害理之事,基本没有做过。
这一点,难能可贵。
猪妖放纵心情,随心所欲,也不讲究方向目标,就是到处游荡。当然,大城府里头,它都不敢轻易进去,更多的选择在于荒郊野岭。毕竟这么一头外形出众的肥猪大摇大摆在路上走着,难免惹人生疑,说不定又会滋生事端。
猪妖不怕事,但不代表它喜欢搞事。临行时老爷的叮嘱依然在耳边响着,它可不敢当耳边风。
其一路逍遥,这一日,就来到一片山脉地带中。
此地有个名堂,唤作“恶风岭”,名副其实,端是一处穷山恶水。周围一带,人烟全无,山岭中皆是树丛乱石之类,凶恶得很。
见此山凶险,猪妖暗暗留了两分心眼,非常滑溜地四处巡视一番。这一巡视,竟被它在后山一条隐匿的山涧处发现一口深不可测的洞穴。稍稍靠近,其中阴煞之气便扑面而来,灵性十足,甚至会钻上身子,破坏身体经脉。
当其时,猪妖不惊反喜,暗呼“仙缘”降临。瞧这口洞穴中的阴煞气,品质精纯,殊为难得,不正是自家一心要寻觅的天地阴煞之气吗?收集之,可用以修炼《千千阴魂丝》。
已有神通法门,再具备了材质原料,即可着手修炼。
要知道,这很可能会是它的第一门神通手段呀,顿时兴奋得不得了,按耐不住地就想闯入洞穴里头探幽寻胜,获取资源。
这一口洞穴也不知形成多少年了。据观察,以前应该属于深埋地下的一处存在,只是近期积蓄得满了,才喷薄而出,形成洞穴。
猪妖满怀希冀,奋然闯入,熟料乐极生悲,竟遭到了袭击——
说到此处,它面目犹自流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来,似乎还在为那天的遭遇而感到害怕。
叶君生眉毛一挑:“难道洞穴里面有其他存在?”
闻言,猪妖鼻子喷出口浊气,恨声道:“俺老猪也不知晓,但此物异常灵敏,厉害非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居然锁定它不得,更别提捉摸其来历了。一爪下来,差点让俺老猪变成了死猪。”
说着,怨恨之中所夹带的恐惧之情,无法掩饰。
它身上那一道伤疤也委实可怖,形状并不规则,好像是被某样极其尖锐的利器划过而留下的,恰恰从要害的喉咙侧边,如果往里面深几分,后果不堪设想。
猪妖的本体,可是非常强悍的,堪比等闲铁石,可面对对方的袭击,一点办法都没有。饶是它退得快,这才逃过劫难。
遁出洞穴外后,它既心急,又彷徨。一连滞留了好几天,只在周围盘桓观察,不甘心就此离去。
然而几番苦思无果,拿不出任何有把握的方案来。于是乎,猪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家老爷:唯有回冀州,找到自家老爷后,或许才有获取此地煞气的希望……
事不宜迟,它赶紧往回赶。也不在意天气严寒,乃至于下雪。然而只走了半天路程,无巧不成书地居然正与叶君生相遇上了。
听完它的讲述,叶君生的念头只是稍稍一个打转,当机立断地道:“夯货,现在你就带我去那洞穴处看看。”
“好嘞!”
猪妖欢呼雀跃,根本不需吩咐,掉头就带路。
第一百九十六章:探幽
(大年初六了,过完年了,南朝回来了——在此说一句“恭喜发财!”)
通往山涧的路径曲折崎岖,灌木荆棘长得密密麻麻的,根本没有任何成型的路面可走。即使爬山越岭习以为常的猎人樵夫等,要穿越过去都殊为不易。不过叶君生与猪妖皆非等闲之辈,走这些路途毫无障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到达目的地。
身子刚靠近,股股阴风扑面而来,吹拂在身上时,饶是叶君生都不禁打个冷战,肌肤不由自主绷紧起来,双瞳灵眸开启——
举目一看,就见到在不远处的地方,一股黑色气息袅袅而起,大有朝着周围扩张弥漫之势。
这般的弥漫笼罩,不类寻常烟雾的无意识,完全依靠以及跟随风力的作用,它却是非常有灵性地飘荡着,具备一种蕴含智慧的目的性!
一股具备了灵性智慧的气息!
说出来的话,未免过于无稽之谈了。
然而现在,叶君生看得清清楚楚,直觉上即可认定:此股煞气,积蕴不知多少岁月,在过程中也不知产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竟萌生出类似人类的某些智慧来。
自从跻身术士,叶君生见识世面不可同日而语,知道天大地大,无奇不有。莫说动植物能成妖孽,就算沙石泥土这些本来的死物,都有可能开窍成妖魔,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话说回来,孙大圣不就是从石头里蹦跶出来的嘛。
揭过这一层,叶君生心中顿时有些了然:如果估计得不错,那攻击猪妖的存在很可能是煞气之灵,有质无形,变化多端,才能神出鬼没,捕捉不到面目。
于是,他毫不犹豫将推测结论告之猪妖。
那夯货一听,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如此,此股煞气的品质价值,无疑跃然再跳升一个台阶。
天地之间,有天材地宝,亦有各类怪异之物,可遇不可求,如有所获,又能炼化为己用的话,效果作用不可估量。
这天地煞气,究其本源,本就拥有非同一般的功效。用以修炼一途,尤其与之相对应的鬼修魔宗法门,更是如虎添翼。
比如说《千千阴魂丝》。
当初有生老祖为了修炼此神通手段,足迹遍踏千山万水,苦心孤诣,最后只是寻觅到一股品质中等的煞气罢了。材质不足,对于炼化进度颇有影响,最后的功法成果同样饱受掣肘。苦苦修炼多年,此门神通只能说练成十之二三。纵然如此,施展出来,激发黑气,无论破敌或是污人法宝,都不容小视。
昔日叶君生让猪妖出来,本就是获取机缘,看能不能寻到品质上佳的天地煞气来。唯如此,才能着手修炼《千千阴魂丝》。
要知道,这门秘法可是好不容易才获取得到的,假若因为没有材质之故,而不得不束之高阁,委实令人惋惜。
那时候从有生老祖身上搜寻到的战利品,其中多种太过于伤天害理,而被叶君生唾弃,毕竟让猪妖去修炼的话,等如将其养成个杀人如麻的大妖魔了,根本无从接受。
在叶君生的立场看来,是人是妖,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本源,而在于善恶。这不是“假大空”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观念原则,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外如是。
既然收服了猪妖,那么就该引导它的道路方向。
之所以将《千千阴魂丝》择取出来,是因此它能通过采集天地煞气为主要修炼基础,而不同别的邪门神通,动辄杀多少人,抽取多少魂魄诸如此类。
有了神通功法,所欠缺的,不外乎修炼基础而已。
叶君生本身掌握了《三立剑纲》,专心练剑,颇有一剑在手破万法的立意,对于其他的神通手段,并没有多少向往;可猪妖不同,它好不容易才突破法相之境,能够学习神通了,眼看着拥有了功法而无法入门,那是百爪抓心,按耐不住。
而既然叶君生受得猪妖恭敬称呼一声“老爷”,当然有为它谋福利的义务,彼此关系,本就相辅相成。
如今面对这么一口品质上佳,甚至可以说凝聚灵性的煞气所在,有机会的话,定然要一举收取之。
“夯货,那份《千千阴魂丝》之上可曾记载有收取天地煞气的窍门?”
凡人有五气灵光,煞气为其一。而野外煞气生于天地间,斐斐然,却平添几分变数,无论威势还是杀伤,要远远超过。
眼下煞气泄露出地面的,不过属于薄薄的一层气息,可给予叶君生所造成的反噬,已凶相呈现,逼得体内的飞剑“将进酒”蠢蠢欲动,随时会激发出来护主。
这煞气,果然凶猛。
假如被其侵入体内,恐怕不可收拾,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直接神经错乱,癫狂入魔了。
故而,万事当小心谨慎为上。
闻言猪妖赶紧道:“有的。”随即细细道来。
听罢,叶君生陷入沉思:猪妖所掌握的收取煞气之法,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学会相关的功法手段,例如有一门很出名的法术,名曰《降煞诀》,学有所成后,即能随心所欲地采集煞气;第二种方法则是,拥有特殊的法器法宝类,用作容器,好像装水般将煞气装纳住……
第一种方法,叶君生与猪妖都只能干瞪眼;唯有第二种可施行,无它,只因叶君生身怀天地玄黄顽石印,此枚先天纯阳之宝,洞天空间奥妙,经过破除个中禁制阵法,开辟出不少性能来。其中一项,便是能容纳天地煞气。
再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叶君生渐渐有了分寸,飞剑霍然出窍,护定周身,然后大踏步迈向洞穴。
嗤嗤!
灵眸观察之下,可见那喷薄而出的煞气宛如警觉到了一般,在半空倏尔转变形状,最后渐渐幻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模样,转向过来,瞧着走过来的一人一猪。
此只眼睛,本来不过气息凝聚而成。其实若是等闲凡人来到,根本瞧不破端倪,在他们眼中,是不可能见到气息的凝聚幻化的,最多只是望见些缭绕的气雾罢了,甚至吸取进去后都不自知。
然而叶君生何许人也,灵眸开启,无所遁形,将煞气变幻的情况一览无余。
砰!
一声几不可闻的声响,本来弥漫于体表的煞气骤然如同一只破灭的气球,然后丝丝缕缕,竟全部收缩了下去,到了最后,地表上显露出一口幽深无边的洞穴来,唯有阵阵阴风喷涌而出。
洞穴周围,方圆十余丈,尽皆一片赤土,找不着任何动植物的活动踪迹,十足不毛之地。
好阴狠的煞气。
对此叶君生早有预料,也不言语,不假思索地剑光祭起,裹住身体,嗖的便杀入洞穴之中。
跟随的猪妖不甘示弱,嚎叫一声,同样发动甲胄上的遁术,紧随而入。
洞穴空间不算窄小,反而空荡荡的,甚显宽阔。但是内部情景,冥冥暗暗一大片,阴风呜呜,在耳边呼啸咆哮,听着仿佛鬼哭神嚎。再与实时的环境配合,这一方洞穴世界,简直就像突然来到了传说的幽冥地狱,黄泉之地。
叶君生的身形刚刚出现,那无数的煞气顿时变得活跃无比,翻腾滚动,不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猛兽形象,或狼或虎,或豹或熊,又有些奇形怪状之物,各个发出慑人心肺的吼叫声,张牙舞爪地朝着他围攻过来。
来得好!
心里暗叫一声,叶君生不慌不忙,剑意催动,光芒大盛,犹如滚水泼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围裹在身边周围的煞气绞杀得一干二净。
他自从凝聚出这口本命飞剑,虽然每日刻苦修炼,不敢丝毫怠慢,但真正用出来,驭使发挥的机会并不多。上次面对向天笑,亦是避实就虚,并未真正用以对敌。
那么现在这一次,就当做是检阅考验“将进酒”的第一次大考吧。
叶君生豪情激发,再无丝毫保留,平时模拟挥使的手段尽情施展开来,破开千万重煞气的围困,径直往洞穴深处冲击,要找出那煞气之灵来,一举收取本源。
……
“你是?”
在另一个玄妙的乾坤空间中,叶君眉怔怔地盯着身前的青皮狐狸,惊疑不定地开口问道。
青皮狐狸的双眸之中,极其拟人化地流露出柔和的情态,对视了片刻,它忽而开口:“小姐,你还没有记起所有的事情吗?不用急,总有一天你会记得的。皆因有些记忆,一旦存在,无论经历多少岁月,多少变故,都不会被磨灭。”
叶君眉此际的脑海里,确实正在翻天倒海地,飞快掠过许许多多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并自动接连成一片来,隐隐有串联成一整幅画轴的趋向。画轴上绝非空白无一物,而是存在形形色色的事物,如同在向她陈述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一个本来绝不应该与她产生任何关联的故事,就在这一刻,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并且迅速融为一体,再也不可分割,似乎她就是故事中的主角一样,那些事情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不能忘,也不会忘……只是,我宁愿永不拾起……”
第一百九十七章:事变
(首先道歉,然后说明下:本来前几天已从岳父家探亲回来了(老婆广西的,我们是跨省恋爱),不料连襟妹夫突发车祸,脑出血昏迷,只得又赶了过去探望,好在人现在脱离危险期了——过年喝酒,千万别开车呀,真要命!)
洞穴幽深,仿佛无底,张目四看,都是冥冥的煞气。越往下方,越是浓稠,渐渐竟如同拔不开的油水一样,围聚在身边周围。那一股压迫的力量越来越大,就连身形都变得有些阻滞起来。
情况险峻,超乎想象!
叶君生固然早已跻身术士,但远未到真正腾云驾雾,肉身能飞的境界,完全是驾驭剑遁,依靠飞剑;而猪妖更不济,所凭仗的遁术彻头彻尾便是一件外物,还是一件不那么给力的外物法器。
“老爷,老爷,俺老猪快喘不过气来了……”
它当初独自下来,也是差不多到这个深度,便遭遇不明敌袭,一个照面险些便丧身,于是几乎连滚带爬的窜了出去,这才保住性命。眼下虽然有老爷同行压阵,可关键本身能力不足,无法到达更深处。
到了这时,叶君生隐隐也有些退意。飞剑将进酒,光芒炎炎,有一定的专门克制煞气的神通,可耐不过煞气势大,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能灭火,但假如火势到了一定程度,直接就能把处于劣势的水给烤干了。
相互之间,本没有绝对。
他正待开口,猛地心头有警兆萌生,大喝出声:“小心!”
话出口的同时,意念驱动,驾驭飞剑径直往猪妖右侧扑去。
猪妖在他出声预警的时候,哪怕毫无端倪,但天生胆小的它即刻拼尽全力,闪电般也往自家老爷身边靠来——
本来他们下来的时候,彼此拉开了一个身位间距,越往下走,间距越大。此际俨然已有丈余,并不算短。
正因为叶君生示警得及时,加上猪妖反应迅速,这才救了它一命。就在其身形恰恰离开原位的时候,一只森森巨爪凭空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啸划过那里。
此爪貌似虚幻,并不具备实物那般的质感,可组合起来,气势浩然,杀气冲天,任何人见状,都不会怀疑如果被它抓实,肯定会四分五裂。
“夯货进来!”
出现敌袭,叶君生再不犹豫,口诀念动,终于第一次在实战中祭出了天地玄黄顽石印。
宝印滴溜溜飞起,阵法开启,马上将投身过来的猪妖摄取住,再回到叶君生身上。
“咦?”
蓦然从极深的地底处,传出一声惊讶的声音。
声音虽小,可叶君生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像被一大桶冷水当头泼下来,毛骨悚然:
“不好,此地竟然潜伏有人!”
本以为猪妖无意发现的这个山涧洞穴,属于禀天地而生的一处野外无主资源。既然无主,不管这煞气是否凝聚出了灵性,依靠己身本领,收集之并无意外。熟料洞穴深处居然存活有生命,不知什么来头。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敢于在这般地方生存的人,岂会是善良之辈?
说不定,是鬼修魔宗的一尊大魔头!
己等与之碰撞,大大不妙呀。
电光火石间,叶君生已有决断:走!
驾驭飞剑,直往上方冲出去。
“既然进来了,还想走?”
森然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出,裹挟在鬼哭狼嚎般的煞气呼啸中,更增添几分可怖。
呼!
虚幻的巨爪再度出现,形体俨然比先前增大了一圈。而在这爪子的后面,无数煞气还扭曲着凝结,显化成一头巨型的猛兽样貌。只是远未成型,看不出到底是何等怪兽。
巨爪猛烈,几乎将半个洞穴的空间都占据住了,其在半空掠出,恶狠狠直往冲上来的叶君生抓下来。
一爪风云变,天地震撼,威猛如斯。
叶君生心头凛然,即使还没见着那人的真身,光是对方所使出的神通,最起码都是散仙级别的高手。
顶你的肺呀!
“冲!”
他圆睁双眼,剑芒更盛,毫不示弱地刺往爪心处。
哧!
犹如利器划过铁石,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连串响起。
噗!
一冲之下,巨爪的气势立刻得到遏制,好像遭受到了打击创伤,呈现涣散的迹象。
貌似涣散,可依然未散,周围数以千万的煞气疯了似地,竟朝着巨爪方向源源汇集,补充能量。看这情形,不用一时三刻,巨爪就能恢复过来。届时,叶君生想要再冲,恐怕要更费修为了。
一鼓作气势如虎,叶君生深明此理,豁出去般怒喝:“给我破!”
这一喝,几乎把全身的修为都发挥出来了,将进酒的气势嗡的炸开,剑芒之中,居然有隐约的字符流转,一如水波荡漾。
“啊!”
当明暗不定的字符出现,那煞气凝聚成的巨爪就像被烈火烙烫了一般,发出惨叫。
剑芒如电,气贯长虹,顿时以极快的速度贯穿巨爪,冲了出去。
噗通!
剑遁继续顽强支撑了半分钟后,再也支持不住,剑光涣散,消失无踪。失去依仗,叶君生顿时就从约莫两丈的空中摔落。
地面上,怪石林立。直腾腾掉下去的话,绝不好受。
幸好叶君生早有后着,早将猪妖放出。
好个猪升天,肥嘟嘟的身段,动作倒丝毫不含糊,半空一个窜身,把自家老爷稳稳当当地接住,骑在背上,发动遁术起来。只无奈此门甲胄附带的遁术,带不动人,唯有先安稳地落在地面,随即撒蹄狂奔,有多远跑多远。
身后,潜伏的神秘高手并未追来。
如此,猪妖才稍稍松口气。但速度不敢降慢,一口气奔出十几里远。
天空上雪花片片飘落,煞是美丽。可如此美景,对于急于逃命的猪妖与叶君生而言,毫无感觉。
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已脱离了莽莽群山的范围,而来到平地上,甚至见到了官道。
远处,依稀有零落的灯光闪烁,仿佛为一座城镇。
“老爷,怎么办?”
猪妖蓦然停住步伐,望着远处的灯火,两只大眼流露出既向往,又畏惧的神色。
如果只是平凡的村庄小镇,却无虞被神灵察觉;可规模较大的城府就不好说了,十有八九,都会有三十三天的神明意念在监察,还会有数量不一的道兵阴兵之类巡逻。
他们对于妖气十分敏感,靠近过去的话,立刻便会察觉,从而闹将起来,降妖除魔。
是以,城府之中,妖魔鬼怪是很难潜伏进入的。个中原因,除了人群聚集,血气旺盛的之外,神仙坐镇更是一大因由。
这是一个有神明在上的奇异世界,百姓拜祭香火,而神灵给予一定的庇护,早成规则。
——即使,神明降妖除魔,出发点绝非是为了百姓安康,仅仅为附带作用。但在某种程度上讲,同样属于庇护。
猪妖嘴里大口喘着粗气,哪怕它如今已在老爷的改造下改邪归正,不会再吃人了。可妖就是妖,人就是人。无论世俗,或是三十三天,这般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会改变。
在人的世界里头,作为妖身,注定会是对立面。
所以,就算对于城府无比向往,可猪妖目前也不敢轻易涉入。以前进去冀州,那是在老爷的掩护下,自家更是极为低调,才能掩藏行踪,更不敢施展任何术法了。
然而目前的情况不同,夜深人静,城门紧闭,想要进去,就必须施展遁术才行。
这一施展,气息便无从隐瞒住了。
叶君生一样在喘气,刚才在那洞穴里头,驾驭飞剑破开煞气巨爪耗费了太多的气力,整个人差点脱力了,骑在猪背上,都是双手死死抓住夯货一对肥大耳朵,才能够保持稳当。
他略一沉吟,苦笑道:“还是先在周围寻个地方安歇吧。”他实在没有把握,万一时运不济,猪妖刚飞上墙头就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时运这玩意,叶大秀才一向都是比较好的,不料今晚在山涧洞穴的遭遇,却来了个造化弄人,差点阴沟翻船,赔了性命。
时运可信,但不能迷信呀。
穿越者感叹不已。
得了吩咐,猪妖马上在城外转悠,不多久寻着一间长亭,走了进去,放老爷下来。
于是叶君生开始打坐调息,而猪妖则一如往常地负责在周边境界。
雪花簌簌,在亭子外的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寒气越发重了。
叶君生甚至觉得有点冷,等到修为稍有恢复,赶紧从天地玄黄顽石印的乾坤世界内摄取出厚实的棉衣来。
在此过程中,他不忘去探视叶君眉,却发现妹妹神色十分古怪地坐在马车上,手里捧着一幅画,正是那《灵狐图》,在痴痴地看着。
“君眉,你怎么啦?”
叶君生问道。
叶君眉抬起头,可见双眼有些红肿,似乎刚刚大哭过——这一路来,叶君生在现实世界内经历跌宕,无暇顾及乾坤空间的情况,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哭了?”
闻言,叶君眉连忙伸手擦了擦眼睛。
“到底怎么啦?”
叶君生以为妹妹不适应乾坤空间世界,急忙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哥哥。”
叶君眉展颜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的意思。
叶君生哪里相信,可对上她清澈的目光,许多话不便直接问出口,只得先搁置住,还是赶紧先撤出来,恢复修为再说。
“嗯,有心事的话,一定要和哥哥说。”
叮嘱一番后,抽身离开。
在一瞬间叶君眉欲言又止,始终没有问出那一句话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煞祖
凌晨时分,雪反而有加大的迹象,北风呼呼地吹卷着,将满天的雪揉搓着,在半空便撕碎开来,甚是凶猛。
风声呜呜中,一道火红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荒芜的山涧处。身材不高,一身宽大衣袍犹如浸过血水般,在夜色雪地上分外显眼。
不说衣衫,来人的头发胡须竟都是明艳如火的。如此鲜明的特征,不用说,除了那火鸟老祖还有谁来着?
火鸟老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忽地啜唇发出一声口哨。
“吱吱吱!”
随着哨声,一只通体油光滑亮的鼠状小动物从隐蔽处跑出来,一溜烟就顺着火鸟老祖的右脚——片刻工夫,灵活的身形已出现在肩膀上了,用两只后肢支撑着,人立而起。
火鸟老祖面上欣喜之色显露无疑,伸手一弹,将一粒青色丹药弹过来。那鼠物欣然叫唤着,非常灵敏地蹦跃而起,张嘴将丹药咬住,直接吞进肚子。
“好貂儿,进得袋子来。”
手中一扬,亮出一口貌似普通平凡的布袋子。可当口诀打上去,袋口处顿时有符文流转,显然不是凡品。
吱吱吱!
鼠物毫不犹豫就跳跃过去,进入袋子里头。
火鸟老祖收起袋子,双袖甩动,健步如飞,很快就寻着那一口洞穴——此际洞穴隐瞒得更深了,而且没有煞气流溢出来,若非来到近处,哪怕开启灵眸都不好发现。
他亟不可待地俯身上去,酒糟鼻子往里头狠狠一嗅,立刻就想饿鬼嗅到了美味佳肴的味道,双目都放出光来。
“天地煞气,上佳品质的天地煞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上天眷恋,本老祖终于要时来运转了。”
确定之后,饶是火鸟老祖乃见多识广的老江湖,眼下见到此洞穴,便像遇见一大口宝藏一般,几乎乐极忘形。
其修炼邪法,但无门无派,惯于独行。在前期时也算有气运,积累下不少身家,尤其炼就一门七七四十九只火鸟阵,藉此横行霸道,顺风顺水。但上一次他接受有生老祖的提议,准备联手去暗杀峨眉派的行走弟子赵峨眉。不料阴沟里翻船,反被赵峨眉找上们来。
一场恶斗下来,火鸟老祖差点变成了没鸟老祖,幸亏见机跑得快,这才保住性命。
后来,他想东山再起,重新练满火鸟阵,无奈合适的阴魂难寻。本来在冀州的时候,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并冒着风险让小鬼动手勾魂。却没想到不知出了甚事故,小鬼被灭。
火鸟老祖已是惊弓之鸟,怎么想得到那是黄超之打开叶君生的赠字所歪打正着,所驱邪辟魔的?反而以为自己行踪被冀州大城隍发现,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从般若寺逃之夭夭,远离冀州。
他本来就是自由自在的人,索性漫无目的地游览,看能否找到适合的生魂,或者其他宝贝。
游历无岁月,这一天来到这片山脉中,放出寻宝的灵貂鼠居然有发现。火鸟老祖喜出望外,跟随灵貂鼠的引导,径直寻到这口隐蔽的洞穴。他修炼邪法不少,对于煞气之类异常敏感,根本不用多说,就明白洞穴内的煞气品质如何,弥足珍贵了。
有见及此,当即按耐不住祭起遁光飞进洞穴里头,准备采集,并用来炼制神通,以及法器。
“咦,这是?”
身在其中后,火鸟老祖虽然采宝心切,可并没有鬼迷心窍,而是很有经验地戒备着,四下观察。
根据以往经验,但凡天材地宝类的所在,基本都有凶厉存在,唯有破除风险,才能夺得宝物。
他一下来,却发现洞穴里头的情况与想象中颇有不同,本以为会到处都充斥着煞气,没想到竟是干干净净的,一如普通的洞穴。
“难道都收缩在深处?”
火鸟老祖深信自己的嗅觉,明明嗅到了浓郁的煞气残留气息,不应当会出岔子。
“对了,此洞穴所产生的天地煞气,不知酝酿了多少岁月,莫非时间日久,居然萌生出了灵性……”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不惊反喜:要知道具备了朦胧灵性的煞气,可就不仅仅是一种死物,而变成了活物,品质跃然再上台阶,价值更大。
“哼,不管如何,本老祖都采定了。”
火鸟老祖打醒精神,驱使遁光,飞快地朝着洞穴深处扑下来。
约莫半刻钟时间,洞穴宛然到了底部。只见到最下方甚为平坦,露出大块大块的岩石,仿佛被人工打磨过一样。而在底部两侧,还一左一右地竖立着两尊神像,不知经历多少光阴,面相身子都斑驳破残了,分辨不出原貌如何。
“怎么可能?”
火鸟老祖眼珠子骨碌碌转,惊疑不定。赶紧睁大眼睛,四下搜索,一颗心情不自禁跳得快起来:“难道这口洞穴,并非天然生就,而是一处古代遗址?若是遗址,那收获可就更难说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时间的洪流冲刷之下,死亡变成了永恒的主题。与死亡相依相成的,便是传承。
诸如遗址之类,赫然属于一种。假如前人来历威赫,所留下来的遗址就不会是单纯的废墟,里面很大几率存放着宝物,等若是一座宝藏。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发了……
火鸟老祖喜不自禁,正待驱动遁光寻宝,猛地心头一跳,觉察到了危险的凶兆,暗叫不好,可来不及逃遁,呼,一只蒲扇般大小的大手凭空出现,不偏不倚就将他抓住。
“五行天煞手!煞祖大人!”
火鸟老祖认出了些端倪,失声惊叫,心神惊颤之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抵抗挣扎。
“嗯?你这小辈居然认得本祖?”
苍老的声音,可大手的动作丝毫没有缓慢,把捏着火鸟老祖径直往两尊神像之间的位置收回去:
那里,赫然还有一个洞穴的入口。
火鸟老祖心头大急,就听得对方森然道:“你且放心,本祖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帮忙出去办件事情罢了。事成之后,自有你好处。”
闻言,火鸟老祖心里权衡利弊,倒是没有反抗了。其实到了这个份上,他发现自己就算想反抗,恐怕都无济于事,还不如留住本钱,去面见对方再见机行事。联想到关于“煞祖”的诸多传闻,也许,自己的造化到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扬州
扬州。
“扬州”自古便是充满了诗情画意,人文气息的一个名字,又或者说其本身便是一幅瑰丽娇媚的画卷,能入得诗词名篇,传诵千古:
“烟花三月下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临近年关,扬州愈发的热闹非凡起来,街头市肆,人头涌涌,纷沓的各类声音,汇聚成河,喧嚣在显得晦暝的半空之上。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从早上开始便阴沉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气候也是十分寒冷,寒风呼呼,只是无法吹拂掉民众们迎接新年的热情。他们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走出家门来,开始购买年货等各式用品。
间或有顽皮的孩童,已开始弄些爆竹,燃放着,发出“噼里啪啦”的阵阵脆响,更增添几分热闹的气氛。
又要过年了……
为什么说“又”呢?
扬州东郊,在长江边畔上建立起一个大码头,因为水路贸易客商的繁荣昌盛,码头情况一年到头都十分忙碌,犹如一个发动机一样,创造出可观的财富,成为扬州区域的一大重区。
有大船回航泊岸了,是扬州豪门西门家的大船。事先早就有消息回传过来,故而已有数十名的搬运工人等待在码头上,他们个个都是把头发简单地盘起,身上穿着简陋的衣衫,甚是单薄。而一旦正式开始搬运货物,他们都是赤膊着干活的,根本不怕寒冷。
一个时辰后,大船终于泊稳,首先开始下客。
在一群好友的簇拥下,古问道意气风发地迈步顺着木板走下来。一边走,一边还谈笑风生。
等脚踏实地,一群人站定,回首朝着还站在甲板上的西门二公子拱手致意——旅途寂寥,这一路来多得对方赏识,笙歌宴饮,谈诗论对,这才驱散了寂寞。
作为文人,古问道在平州那边固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吃喝不愁,但比起扬州西门家而言,无疑小巫见大巫,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最重要的是西门二公子性格豪爽,一掷千金,再加上喜欢风雅,能得到他的赏识,古问道大有相逢恨晚之意,引为知己。
唯一不爽的是,起初交谈之际,西门二公子屡屡提及那冀州叶君生,颇为推崇,这让古问道未免不快。好在西门二公子心思玲珑,知晓“文人相轻”的规则,察觉到他的不愉后,就不再提及叶君生了,免得扫兴。
于是乎主宾欢娱,渡过了一段堪称欢乐的旅途。
现在,到了目的地扬州,是告别的时候了。当然,挨过几天,古问道肯定会亲自登临西门家,投门拜访的。
所谓“人情”,不外乎一来一往。没有来往,别说人情,亲情都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远亲不如近邻”,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码头之上,赫然已有人来等待迎接古问道一行了,停着三辆马车,却是古问道在扬州这边的亲友闻讯派遣下人来接送。
目送他们上车,辚辚远去,船上的西门二公子这才折身返回船舱内,着手整理收拾生意来往的账单等一干事务。
过不多久,汪掌柜敲门进来。
西门二公子抬起头,淡然问道:“船上商客,可都下完船了?”
汪掌柜连忙回答:“总共三十八人,全部下船完毕……哦,其中有两人,就是那来自冀州的叶氏兄妹,他们是半途下去的。”
对于二人,西门二公子当然有印象:那一日,他认为叶君生词锋太甚,咄咄逼人,不符圣人所教导的“温良恭俭让”五大读书人品质,故而下令退钱,驱逐叶氏兄妹下船。
这般做法,还有一层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给古问道面子,算是有个交代,至于个中真实的情况,并未了解多少。
西门二公子忽问:“那叶氏兄长,叫什么来着?”
“姓叶,单名‘丰’。”
汪掌柜记得清清楚楚,立刻回答。
“叶丰?”
西门二公子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皱起,喃喃道:“这名字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道理呀,他乃冀州人氏,我又没有去过冀州……”
汪掌柜笑道:“少爷,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比比皆是,有何稀奇。”
在天华朝,尤其士林阶层,不便直呼其名,大都以表字相称。久而久之,表字的知名度要比本名响亮得多。甚至常有只记得表字,记不得名字的情况,不足为奇。事宜叶君生的名头传到江南这边来,许多人就只记得他的表字而已。
“嗯,说得也是。”
言毕,不愿意再在这个无关重要的话题上纠结,当场揭过去,继续计算账目事项。
半饷,清算完毕,抬起头来吩咐:“可以下货了。”
“是,少爷。”
……
扬州甚大,和大部分城府的布局差不多,又分为内城和外城。顾名思义,内城自然属于最为繁华发达的区域,而外城相对而言就落后许多。一圈圈民居分布着,显得有些杂乱。
穿梭于民居之间的街道同样显小,许多地方不足以称之为街,说是巷还差不多。
条条小巷,如同蜘蛛网般分布着。
巷道之内,人来人往,不时有挑着担担的货郎,手里摇动拨浪鼓,叫卖着。然后往往身后都会跟着一群孩童,追逐嬉戏,眼光露出不加掩饰的馋意,盯着担担上的糖果之类……
又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搬出小板凳,或者竹床来,摆于家门口,躺坐上去,看着身前经过的人,偶尔又望一望天色,嘴里嘀咕着,等待时光消逝……
整一副景象,就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生活画卷,无聊,可是真实。莫说扬州,天下各地城郭内都差不多。
也许,这才是芸芸众生的真实状态。
咿呀一响,外城成片的民居行列内,其中一间的木门被打开,穿着棉衣的叶君生迈步走了出来。
身上的棉衣并不厚,显得轻便。只是旁人见着,未免会担心这名眉清目秀的书生会不会被冷着。不过打量下来,不费多少眼神也能看出他出身贫寒,估计就是一名落魄书生了。
天华朝尊儒术,读书人地位清高。可究其本质,绝非所有读书人都能享受到尊崇。说白了,只有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才有地位。没有功名,一介白丁,如果家境不行的话,受人白眼嘲讽实属稀松平常的事。
比如说没有考中秀才之前的叶君生,在彭城被人喊做书痴,许多人看来,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所以在狭义上,考取到功名的才算真正的读书人。至于童生之类,也就是读过书,识得些字词的人罢了。
叶君生衣装寒酸、简朴,又在外城条件甚差的民居出没,有心人一眼看来,即可琢磨得差不多了:又是一个苦读诗书,梦想高中的穷书生。类似的人在天华朝,比比皆是,数都数不过来。
然而他们怎么都琢磨不透的,叶君生穿这么少,其实一点都不冷。开玩笑,好歹也是正牌术士不是?固然还没有修炼到寒暑不侵的地步,可无论对于炎热或是寒冷的抵抗力,那是远超常人。
冬季大冷天,穿一身棉衣足矣。
“哥哥,你现在就要出去卖字吗?”
片刻,叶君眉从屋里头探身出来问道。她身上的衣服可就多了一圈,一件大棉袄紧紧地裹在身上,掩饰住了窈窕妖娆的身段。
叶君生身背一副书筪,回首湛然一笑:“嗯,是的。”
少女也笑了,笑靥如花,俏生生地说道:“那么我在家做好饭,等你回来吃。”
这样的话语,在日常生活中不知说了多少遍,可叶君生百听不厌,依然有一股暖暖的温馨在心头流转:有人在家里等着吃饭,那种感觉真好……
挥一挥手,大踏步沿着巷道走了出去,却是准备到内城去卖字。
卖字,多少熟悉的字眼,重操故业,回想往日经历种种,别有一番情怀于心。倒不是他想重温故事,而是目前积蓄寥寥无几,真要开源,做些营生维持了。在外城租地方住的钱,来自卖掉马车的收入。除这除那的,又花费了一笔,最后剩余下来的,不过三十多文钱,委实寒酸得很。
这些,已是叶家所有的现金。
一如兜了个大圈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温饱不济的原点。
最大的不同在于,人不同了。叶君生已不是以前的叶君生,如果他真要去弄银子,手段方法多得是。不过对于某些见不得光,有损心境的方式,例如偷鸡摸狗、豪取强夺等,又怎么会轻易涉身进去,无辜沾染因果?
想了想,还是干回老本行最合适。而有了之前的经验,更是轻车熟路,信心满满。
书筪内,已写好了三幅字,只需进入内城,便可拿到书画店去出售。卖了钱,顺道可买回些好肉,用以晚餐改善伙食吧。另外还要存一些,毕竟提前来扬州,要渡过的日子不算短,开支少不得。
最起码,过个好年,这是必须的了。事到如今,如果连年都过不好,越活越回去,那真是白活了。
第两百章: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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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叶君生的步伐很稳。谁也看不出他是第一次走在扬州的大街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慌乱,或者惊奇的神态;更没有东张西望。
对于他而言,就算扬州城再大十倍,人口再多,亦为稀松平常的一个郡城罢了。倒是通过细节的观察揣摩,可以显微知著,了解到扬州与冀州,南北两地的习俗差别。
衣装打扮、饮食习惯、语言思维、乃至于人的肤色发型,都存在差别。尤其语言方面,最为突出,外地人往往一开口,就有了破绽。
当然,主要的交流方面障碍不大。
花了两个多时辰功夫,叶君生便掌握到不少有价值的讯息,等于做过一次城市调查了。
之所以如斯,却是考虑到日后——日后金榜题名,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可以做官,往往要听从朝廷调遣,说不定就会安排到扬州来。假如现在有所了解,便会有一定的帮助。
未来仕途前程,所关系到的可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更与己身修炼的贤道休戚相关,容不得马虎大意。
兜转了三条主街道,叶君生并未第一时间去寻找书画店所在,反而摸上街边的一家大茶楼,准备先喝茶。
无论古今,城府中的茶楼都是非常热闹的所在,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属于打听风土人情、消息情报的上佳去处。
刚走上楼,纷沓的声浪便滚滚涌入耳朵,七嘴八舌,如同正在烹饪一大锅粥,沸腾得厉害。
“这位公子,外面没有位置了,可否进雅间奉茶?”
很快,就有小二过来招呼。
但凡酒店茶楼,或者青楼,跑堂的眼光都极为毒辣,人情练达。小二一眼瞧叶君生上下,顿时了然在胸。知道这么一种落魄书生,一来不甘自堕身份,与外面那些粗鲁汉子同桌;二来嘛,囊中羞涩,却又坐不进雅间里头去品茗吃点心。
叶君生不以为意,忽而往南方角落处一指,道:“诺,那不是有一个空位吗?我过去坐即可。”
小二一看,嘴角就开始撇了,随便含糊应付几句。见到楼下又有人上来了,干脆利索地撇下叶君生,迎向新的客人。
这一群客人人数不少,有十余个,后面还跟随着奴仆之流,光这个排场,就知道来头不小。
“各位公子,楼上雅间请!”
根本不用问,就知道对方不可能会坐在外面的。如果这一点门道都掌握不到,那他这个小二也白当了。冒失问出口,只怕还会挨骂。
“咦,那不是姓叶的小子吗?”
那一群人有眼尖的,登时认出叶君生来。
“果然是他……”
“哼,冤家路窄,没想到这厮也跑来喝茶。”
“哈哈,见到了没,他居然跑去跟走卒贩夫一桌,真是有辱斯文……”
笑声说不出的得意,似乎终于能将憋屈已久的一股晦气发泄出来,觉得痛快淋漓。
读书人清高,由来已久。自持身份,哪里会随便跟些底层人员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喝?传扬出去的话,即使不是污点,亦为笑柄。
古问道面色有些阴沉,冷冷扫过去一眼,道:“管他作甚,我们且进雅间去。”在船上的遭遇,回想起来,仍然耿耿于怀。
在他的立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曾唐突佳人,自问所作所为,滴水不漏,并无差错。叶君生倒好,却像头野狗一样,张口就咬。言语粗鄙,枉读圣贤书。
后来虽然西门二公子给面子,驱逐叶氏兄妹下船,但心坎间依然如同塞了一块石头进去,无法消除郁闷。
眼下撞见叶君生孤身寡人,大冷天穿一身单薄棉衣,瑟缩于茶楼角落,与走卒贩夫同席,落魄得很。他自然也是觉得扬眉吐气,很是爽快的。不过同行的除了平州好友外,还有扬州这边的数名旧识,却不好表现得过于露骨,这才按捺下来而已。
等进到雅间里头,那几名扬州朋友好奇问起。也无需古问道出声,旁边自有人娓娓道来。添油加醋,春秋笔法,滔滔不绝,所陈述的故事过程,精彩纷呈。
在这个故事里头,叶君生充当的角色自是极不光彩,面目可憎之辈。
数名扬州友人听毕,都义愤填膺起来,连声为受了委屈的古问道鸣不平。看阵仗,若非顾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圣训,恐怕都会冲出去,将叶君生群殴一番,方显公义道理。
这些曲折,坐在外面的叶君生自不知晓。喝着茶,时不时向同桌的人询问些问题,自得其乐。
约莫半个时辰后,坐得差不多了,便结账离开。
他一走,古问道方面的人即可有留意到,告诉主人知晓。
“阿三阿四,你去瞧瞧此子究竟要干啥?有消息随时回报。”
古问道吩咐下来,两名仆从马上点头应是,悄悄跟了出去。
……
细柳巷——扬州城内书画店铺最密集的街道。青砖铺底,两旁多有绿树成荫,人走进去,仿佛与外面喧嚣热闹的世界隔绝,而进入一个格调高雅的文静时空。
原来不但人有气质,街道,乃至于某座城市,也是有特性气质的。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作为江南重镇的扬州,气韵文采之风流飞扬,远超冀州等。
冀州也有书画专卖的街道,可底蕴布置等等,都相差甚远。不过文坛南北的差距,一向公认,无可厚非。倒是北方的读书人,侧重武艺方面多些,文武双全的士子很是普遍。这一点,就比崇尚婉约细致的江南才子胜出一筹。
然而在江南才子眼内,所谓“文武双全”,却是有些看不起的。对于拳脚功夫,往往不屑。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打打杀杀的,算什么回事?学业有专攻,武夫和文人,本该对立,哪里混为一谈?
持有这般观念的儒生不在少数,甚是影响到朝政风向,从而让更多的读书人更专注于故纸堆内,只谈文章,不谈武艺。
久而久之,靡靡之风大盛,崇仰清谈。
这是叶君生来到扬州后所获得的最大感受:没法子,国家安康,歌舞升平,名其名曰“盛世”,很多东西便会泛滥开来,形容引导性的主流。而在术士眼中,别开心面,称之为“气运”。
“后世之中,腐酸之儒,大概便是这么养出来的吧……”
叶君生心里晒然一声,没有往深里想下去,恰好见到一间布局颇为大气的字画铺,名为“恨晚斋”,便信步走了进去。
“这位公子,可是要买字画?”
一位小厮很热情地迎上来,笑道。
叶君生讪然一笑:“不是,我是来卖字的。”
“呃。”
小厮吞一口吞水,变得有些懒洋洋了:“卖字往这边请。”带着叶君生走进店铺右边的侧门:“吴掌柜,有人要来卖字。”
里面被布置成一间斗室,正中摆一方大书案,书案后面坐一位老者,约莫六旬年纪,留一缕花白胡须。
其时书案之上,堆满了字画卷轴,吴掌柜便正在看着。闻言头也不抬,淡然道:“让他站在外面等着。”
作为恨晚斋的一名司职收字画的掌柜,一年到头,其不知接过多少业务。早养出一副淡漠的脾性,想他热情洋溢地迎接你,除非太阳从西天升起。
小厮司空见惯,便让叶君生等着,自己径直出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约莫一盏茶时间,吴掌柜审阅完手头的字画,这才抬头起来看着叶君生:“这位公子,进来吧。”
叶君生不疾不徐迈步而入,一边从书筪内取出三幅字来,摆放在书案上。
吴掌柜没有第一时间看字,却是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很快心目中就得出了一些印象。
问道:“这三幅字,是你写的,还是?”
来店铺卖字的,不外乎两类,一种是自创,一种是祖传,以及通过别的渠道获得的老字画。
毫无疑问,第二种的货色水平相对要高出一截。毕竟自己写的字,假如质量不错,闯出了名头,哪里还需要屈尊将作品卖到字画店里来?
“是我自己写的。”
听到叶君生的回答,吴掌柜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就抹去:这般卖字的书生,同样见得多了。甚至可以说,前来卖字的,十人当中起码有八人都归属此类。
书生攻读诗书,往往没有别的营生手段,在考取功名之前,若果家境不济的,只得通过卖字画作品来赚钱,藉此补贴家用,维持生计。而卖字,亦可划分成几个档次,最低等的,无异为街头摆卖,收入寥寥;稍微高一些的,就是将作品放在字画店里头寄卖,或者直接卖断……
卖字的更高档次,就是卖出了名声,成为书法家之类,价格自然水涨船高。无奈成名不易,千百人中难寻一个。
吴掌柜伸手捋一捋胡须,斯条慢理道:“本店不轻易收字画的,就算寄卖,都有一定的规矩。”
叶君生微笑道:“小子自然知晓,还请先生看一看,如果入不得眼,自不敢强求。”
吴掌柜干咳一声,听叶君生的口音,当为外地人,年纪又十分稚嫩,能写得甚么好字来。不过还得按章程办事,那就权宜瞧一瞧,然后打发他走吧。
想着,伸手拿过一幅字来,打开来看。
第两百零一章:不成(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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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掌柜的手指枯瘦而纤长,在打开卷轴的时候,双眼习惯性地眯了眯,要看得更加清楚些。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纸上两行大字,行书,笔走龙蛇,绵延而下。看上去,颇有些一气呵成的淋漓气势。
这两句诗源自唐朝诗人韦应物的七绝,乃是名句,用作书法之上,相得益彰,可以加分不少。殊不知叶君生此番用法,却是偷懒了。最起码,比起他之前的做法,诸如那《糊涂帖》,相比之下,无疑偷工减料了。
而最大的差别,自然属于留白处的章印。
这三幅字,叶君生所用印章便是李逸风所赠送的那方鸡血石印章,铭刻着“彭城叶丰”四字。
“彭城叶丰?”
吴掌柜念叨着,赶紧陌生得很,甚至连彭城在哪里,都有些糊涂——要知道天华朝资讯蔽塞,普通人等一辈子都未必会离开县城,更不要说到别的州府去了。再加上书籍刊行不发达,关于地理方面的知识更是贫乏得很,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国外有国,认定天华朝便是天下。
在冀州管辖下,彭城只不过是一个小县城,名不经传,长居于江南的吴掌柜没有听说过,那是一点不稀奇。
至于“叶丰”这个名字,他搜索枯肠,也无甚印象——没印象才是对的,本来便认定对方籍籍无名,倘若突然冒出一个响亮的名字来,那才见了鬼呢。
本来吴掌柜想快速跳过署名这一点,可是端详那印章铁画银钩,笔触凛然,颇为不凡。其本身鉴赏水平说不上多高,但春来秋往,兢兢业业在店铺里服务了几十载,没吃过猪肉可也见过猪跑。用句行话说:“唯眼熟耳。”
审阅得多了,对于字画各个细节方面都有些心得见解。现在他见到书法上的印章法度,多少瞧出些端倪来。
此子用的印,看来不是寻常货色呀!
算是他有眼光,那方鸡血石印章出自李逸风之手,作为诚心赠品,可谓下足了功夫,岂会差到哪里去?
身为文人,一方印章便等于自家门面,马虎不得。叶君生用此好印,对此吴掌柜不由高看了两分,态度端正起来,然后再仔细看字。
字,同样是好字。用笔饱满,精神,其中还有一股气息蕴含着,浑然一体,看下来,非常舒服。
不得不说,这是吴掌柜近年来所审阅到的,少见的好字了。寻常书生前来兜售作品,书法大都中规中矩。一言以蔽之,匠气太深,工整倒是工整了,却像是印刷出来的,无甚艺术造诣,价值不高。
叶君生这一幅字不同,颇有些独树一帜的味道,很耐看。
端详了一会,吴掌柜按耐不住又去看其他两副,观摩完后,脑子里迅速计算着,有了分寸。
一盏茶时间后,他放下字,沉吟问道:“叶公子,不知你这三幅字要价几何呢?”
“一百文一幅。”
叶君生的回答很干脆。
这个价码比起以前独酌斋时期,降落了许多。关键在于非常时刻,非常作法,没必要斤斤计较。又或者说昔日的售价,多少有些炒作的成分在里头,等于是姜太公钓鱼的摆设。
百文一幅,才是最接近当前的真实行情——他在书法上的名望,哪怕写出了让李逸风等都惊为天人的作品,可整个大范围来看,还是过于狭隘,不具备普遍意义。
一朝成名的事例有,可归根到底,还是要时间积累,方见底蕴本色。
话说回来,如果叶君生能在才子竞赛上扬名,那又是另一副行情了。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有待证明,不能混为一谈。
“百文一幅?”
吴掌柜露出了讶然的神色:这个价码无疑超出他的心理预期许多,难以接受。毕竟对于默默无闻的书生作品,能有五十文一幅,便算高价了:
“叶公子,恕老朽直言,你这个价,高了。”
说罢,眼睛又眯了起来,悠然看着叶君生:生意嘛,不外是讨价还价。在这方面,他算是老手,自问对付一介书生,该手到擒来。叶君生二十出头,能做过多少营生?
叶君生微笑道:“抱歉,如果低于这个价,我是不会出手的。”
吴掌柜一怔,倒没料到对方态度如斯坚定,想了想,道:“既然叶公子有如此自信,不如挂在本店内寄卖吧。”
寄卖,店铺只是收取一定比例的费用,但几乎不用担当任何的风险,能卖出去就能赚,卖不出去,也是卖主的问题,最多占用一些地方而已。
闻言,叶君生摇摇头:“那我还是去别家问问吧。”这话更是坚决,等于主动告辞了。
吴掌柜不愧是老油条,很灵敏就嗅出了其中的门道:要么叶君生自信满满;要么就是他手头拮据,等钱用,才不选择寄卖形式,皆因等不起了……
仔细掂量,还是后者的可能性高些。
有戏!
此原因本身便可作为一个砍价的切入点,依照过往经验,简直无往不利。他干咳一声,正准备开口,提出一个大概“五十文钱”的出价时,不曾想却见到叶君生在动手收拾字帖了。
看态势,端是没有丝毫还价的余地呀。
一股莫名恼意泼辣辣涌起,吴掌柜也不出价了,恢复淡然的神色,道:“既然如此,那叶公子且去别家问问吧。莫怪老朽说话不中听,我在这细柳巷做了几十年,阅人无数,经手的字画更是数不胜数。百文一幅字的行情,哪怕问遍此地,只怕都没人敢要的。”
买下来,出不得手,那就是砸手里头了。蚀本的话,负责的掌柜责无旁贷,轻则被东家训斥,重者还会打了饭碗。故而都要谨慎操作,力争压下收购的价格来才行。
叶君生卷好三幅字,放回书筪内,朝吴掌柜一拱手:“劳烦老先生了,告辞。”信步走了出去。
身后吴掌柜一耸肩,喃喃道:“一年到头,总会许多心比天高的年轻人,高不成低不就,可最后呢,始终是四处碰壁,彷徨无计罢了,可惜呀。”
这话说得虽然低,可走出不远的叶君生还是听见了,脚步略一停滞,但终是没有再回头。
——有些选择,既然有自信,就该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下去。只要还有路,便还有希望。
第两百零二章:卖出(元宵节快乐)
“嗯?你说他去到细柳巷各家字画店铺里卖字?”
茶楼上,古问道问回报的下人。
“是的,公子。”
古问道顿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结果如何?”
那下人笑道:“处处碰壁……活该,他居然敢开价百文一幅字,又死不肯少些,哪里会有人要?”
百文一幅字,何况是小幅,价码委实高了。又不是什么名家,连有些名气的新秀都算不上,狮子开大口,这人脑子果然有病。
楞病!
也难怪,天下读书人多矣,而读死书者为数不少,缺根筋,不懂权衡变通,注定是潦倒落魄的下场。
再联想到叶氏兄妹的境况,尽皆有了答案。
至此,对于叶君生的底细,古问道自问摸得差不多了,叹息一声,心里却是为了叶君眉而感到不值,跟在这么一个哥哥身边,颠肺流离,如何能有好日子过?不行,这等妙人儿,本公子既有缘遇见,定然要救之脱离苦海……哼,等到你没饭吃了,就不相信还不低头……
有了分寸,吩咐下人继续跟踪叶君生,最好能摸清对方在哪里落脚。而雅间这边,自然继续与友人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议论的热点,离不开年后举行的才子竞赛。其中对于流传影响甚广的盘口名单更是谈论热烈。
据可靠消息,此盘口乃是江南数家实力浑厚的商贾巨富联合开出来的,其中甚至有西门家的参与,只不过那西门二公子没有掺和个中事务罢了。
参加竞赛的各地才俊犹如过江之鲫,但能蒙受青睐,上得前列榜单者,区区十五人而已。后面还有一份比较详尽的数据,囊括百余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面的,基本为陪太子读书的角色,问鼎无望。
榜单中,古问道名列第六,算是一个满意的名次。而前三甲的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江南三才子。领衔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出身扬州书院的“梅雪海”是也。今年二十四岁,交游广阔。
郭南明,便为其中之一。
数月前,梅雪海曾北上,当其时还想找叶君生切磋切磋来着。苦于时间紧迫,才没有会上面,只得留待竞赛之际,一较高下。
话说回来,前三甲,江南三大才子,实力一向在伯仲之间,并没有明显差距。即使在盘口上定了优劣,可赔率都是非常接近的。
本来偌大的一个才子竞赛,加上皇上御赐的牌匾,话题性已爆棚。如今再增添一份分量十足的盘口来,更是喜闻乐见,上至官府,下至民众,都热议得眉飞色舞,风头甚至盖过过年的热闹。
——排资论辈,辩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诸如此类,都是十分吸引眼球的事情,与雅俗无关,却最能激发人心的好奇。
显而易见,虽然距离竞赛开始还有一段日子,可目前扬州已有不少文人雅士蜂拥而至,提前跑了过来。城中许多客栈饭店,最是受益,水涨船高地提高了收费标准,反正随着日期临近,人满为患,不愁没人吃住。
诸如古问道叶君生这一批,都属于提前来的。只不过两边境况大不相同,古问道一行有扬州的亲朋好友接待,天天吟诗作对,舞弄风月,不亦乐乎;而叶君生筹谋生计,却要奔走卖字。
比较起来,简直冰火两重天。
关乎盘口一事,以及名单详细,其实叶君生也已知晓,但听过之后,选择性无视了。关乎自己进不去前十五,毫无意见。
别人制定的名单,自有他们的标准,有甚么所谓?
退一步说,名单排列也是合理的。虽然在冀州,在北方,叶君生声名鹊起,可积累的底蕴始终欠缺,等于是暴发户。有些诗词固然流传到了江南来,获得不俗的评价,可数量太少,而且类型单一,不会轻易便能将别人折服。目前最大的效果作用,混个脸熟罢了。
好让许多人知道,冀州有个“叶君生”。至于其他事物,真心不明显。
……
第八间了……
在细柳巷,叶君生登门卖字的店铺数量已多达八间,可毫无例外,那些负责审阅的掌柜对于他的字,都流露出一定的赞赏之意,可听闻开价后,不约而同笑了。
高,太高了。
他们的结论出奇的一致,此价显然超过了行情许多,不可接受。于是有还价的,但最高只是出到五十文,多些都不愿意了。其中有个别掌柜直接送客,甚至冷言冷语奉送,说叶君生简直是穷疯了,敢开这么一个价。
倒不是叶君生的字真不值百文,最大的症结在于,无名矣——在冀州那边的声名,显然不可能拿到江南这边来显摆,如果没有实打实的认可,哪怕亮出过往的业绩,人家也未必买账。
地域差距,南北两边,泾渭分明得很。
说白了,如果把叶君生的字比喻成一种商品,江南这边就是一个全新的市场,想要打进来,并且卖得很好,就需要新的作为才行。
好在事前也有心理准备,叶君生想得很开。他本就不是那种自我膨胀的人,觉得在冀州挂个“北方第一才子”的虚名,尾巴就翘上天去了,现实怎会如此简单?
“再问多一间吧,如果真卖不出去,干脆不卖了。”
他目前的确需要钱来周转,维持生活,但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不了,直接拿出那枚夜明珠卖了。
夜明珠获自贺兰山的那次遭遇,品质非凡,可对于叶君生而言,用途不大,基本都束之高阁。因此,只要有机会,他愿意出手,相信能卖出一个满意的价钱来。
其实对于钱,当前叶君生的看法真心淡了。不知道是不是修炼有成,跻身术士的缘故,反正对于世俗财富,早没了当初的热衷。心境的变化,总是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已有转变。
术士,一向被称为世外高人,倒不是他们天生傲慢,而是身份地位的变迁,掌握诸种神通后所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品质特性。看待红尘俗世,习惯于从一个冷静的立场角度,而将己身置于外面。
一言以蔽之:漠然。
其中不但包括对于荣华富贵的看法,更深入骨子里的,是感情……
叶君生修炼贤道,读书人的道,讲究入世,略有不同。然而异曲同工,归根到底本质大抵一样。
现在,他的脾性已改变良多,变得更加沉稳、内敛,别人津津乐道,极为热衷的事物,可能在他看来,一文不值。
未浓斋。
这是叶君生准备最后登门的一间店铺。其占地不大,走进去,店铺的空间都显得有些逼仄。倒是里面的布置素雅清淡,墙壁上所挂的字画数量也不多。与之相对应的,便是门可罗雀,煞是冷清。
看来,自己登错门了……
叶君生露出一缕苦笑,不过既然跨过了门槛,就没必要打退堂鼓,又换到别处去。
迎接他的,是一名叫老严的掌柜,他态度严谨地仔细审核着叶君生所带来的三幅字,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得出,此位掌柜的做事风格很是认真。不同那些大掌柜,即使掩饰得很好,可一抹居高临下的傲气还是显露出来,总是一副“卖字的有求于他”的模样。
半饷,他才抬头起来,问道:“百文一幅,真得分文不少?”
“分文不少。”
叶君生的回答一如既往。
老严叹息一声,道:“其实你的字,极好。年纪轻轻就能写出如此好字来,殊为不易,但是……”
听到这么一个非常熟悉的“但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叶君生就开始动手收拾字帖了。
老严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仿佛被勾起了某些潜伏于心底的记忆,感到熟悉:书生果然是书生,倘若一味的谈价还价,倒类似商贩,市井风气浓重,反而不喜。
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判断。
忽地一咬牙,道:“叶公子且慢。”
叶君生抬起头,淡然看着他。
老严干咳一声,拿过一幅字:“这一幅,本店买下了。”
“好的,谢谢。”
出乎意料的,叶君生也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兴高采烈来,反有种理所当然的神色,似乎对于老严的决定,早有把握。
老严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总感觉怪怪的,哪里不对,可又理不出来头绪。既然开口决定买下一幅字,自然没有改口的道理。
在细柳巷内,未浓斋属于中低档次的店铺,拥有一些固定的客源,但因为名声,以及资金不足,有质量的货源缺口不小。眼下老严见到叶君生的字,甚为赏识。犹豫之下,终是决定买下一幅挂在店铺里头,尝试卖一卖,看能否卖出去。他不敢买多,就收购一幅试点。
他琢磨着,即使亏,也不可能会全亏。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老严询问了些问题后,便让账房支付了一百文钱,交予叶君生,算是交易成功。
目送叶君生离去,老严咂咂嘴唇,再一次拿起那一幅字来观看:
“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第两百零三章:怪事
成功卖出一幅字,掂着刚到手的一百文钱,叶君生脸上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容——这和淡定无关,完全属于一种作品获得承认的喜悦。
有了这一百文钱,他决定到市场去买一只鸡回去,让妹妹炖汤吃。叶君眉的炖鸡手艺,造诣不错,炖出来的鸡汤鲜美可口。
看来晚上有口福了。
想到妙处,笑容越发的柔和起来。至于屁股后面跟随着的那两个尾巴,拙劣的表演,早尽收眼底,无所遁形。
嗯,哥心情好,那就略施惩戒好了……
念头一转,已有果断,朝着市场迈步过去。
身后鬼鬼崇崇地跟着的两名古问道的仆从见状,对视一眼,赶紧也想跟上去,好完成公子的嘱咐,瞧瞧对方在扬州的住所在哪里。
“汪汪汪!”
正当迈入一条略微僻静的街道之时,两边狗吠声大作,吵得有些异常。
发生了什么事?
正惊疑间,就见到一条条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俨然成为一个狗阵,一眼看过去,粗略估计不下二三十头。
本来好端端的街道,人来人往,突然冒出这么多狗来。显而易见,都是周围人家所豢养来看家守门的,不知出了啥事,居然不约而同地全跑到了街上。
如果只是寥寥几只,就算在街上乱穿乱跑,也无关大雅,问题下数量倍增,十几二十只,那就有点吓人了。
更何况,这些狗仿佛受人控制,非常有目的性,来的方向不同,可拢聚的地点只有一个。
于是乎,几十只狗围拢过来,顿时显得拥挤不堪,甚至连人都瞧得心慌慌,赶紧退让到一边去,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一头雾水。
这些狗,莫非发神经了,要造反?
古问道的两名下人开始的时候还没有觉察到苗头,等发现众多的狗都是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涌来的时候,再想反应就有点慢了。
“阿三,你说这些狗干嘛了?”
一个问道。
另一个胆子更小,两腿都有些颤抖了,咕声吞口口水,嗫嚅道:“我哪里知道……阿四,情况不对头,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此时对于跟踪叶君生的事,早抛之脑后,无暇顾及了。
阿四哭丧着脸,望着越来越近的狗群,已经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子,哪里还找得路子出去,结结巴巴道:“怎么离开?”
“汪汪汪!”
不等他们想对策,群狗马上齐声狂吠,然后一只只非常风骚地奔近来,呲牙咧嘴的,却不咬人,而是扬起一条后腿,做出非常标准的撒尿动作。随之一道道劲力十足的尿水,酣畅淋漓地朝着阿三阿四身上射过来……
这一幕,被许多街坊亲眼目睹到,无不膛目结舌,中了定身术般,作声不得。
身为受害者的两名家丁兜头兜面被臭气冲天的狗尿淋了一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稍有动作会激发群狗的狂性,扑上来撕咬,那后果更加严重。其实就算想跑,可两条腿都像被钉在地面上,不听使唤。
街道上,数十家犬非常同仇敌忾地对着两人撒尿,蔚然奇观,咄咄怪事,顿时轰动了,讯息迅速传出去,引发更多的人围观,几乎围得水泄不通。
阿三和阿四连死的心都有了,心头鬼魅而惊悸地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撞邪了……
幸好那些狗撒完尿后,陆续离去,等巡逻的官差闻讯赶来,只闻到冲天的臊味,差点都呕吐了。急忙退远些,这才开口询问事情过程。
阿三阿四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完全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最后只得不了了之,两人赶紧掩面跑回少爷那边,洗澡换衣。
“什么?”
古问道差点晕过去,若非两个下人满身狗尿味,他都不敢相信。
“你们两个笨蛋,当时怎么不跑开?”
阿三打着哭腔哭诉道:“公子,我也想逃,可你不知当时有多少狗,很吓人……”
“算了算了,不想听这些。”
古问道没好气地一挥手,直接打断,先叫他们去冲洗一番,洗刷干净了才过来问话,不提。
……
未浓斋花费百文高价买了叶君生一幅字的消息,不知从哪个源头开始,很快就传遍了细柳巷,从而被许多店铺知晓。
细柳巷并不算大,二十余间店铺而已,又都是卖字画的同行。彼此之间,可以说很是清楚了解,知根知底。
再加上叶君生卖字,几乎被细柳巷里的一半店铺掌柜拒绝过,可谓一大现象。现在倒好,大家不愿意,不看好,或者说不屑买的字帖,小小一个未浓斋居然购买了一幅去,挂上墙壁摆卖,这算什么?
想捡漏吗?
藉此来彰显他未浓斋掌柜老严的目光独到?
我呸!
同行自古冤家,本来属于芝麻绿豆的小事儿,稍作渲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竟成为一个话题。
人,最难管住的便是一张嘴。
腹诽也好,冷眼也罢,反正基本都是负面的东西,一下子就将未浓斋推上风头浪尖上,显得更加孤立。
诸多冷言冷语,老严自然有所耳闻,说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先前决定买字,他倒没有想到这一茬,无意中犯了个经商忌讳,以致使在同行中成为了一个对立面。
并非说这么一个忌讳有多严重的,只是微妙得很,到底给心里添堵罢了。
生活,大不易。
……
咿呀一响,推开那一扇还显得有些陌生的木门,走进同样还显陌生的屋子。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一道靓丽而亲切的身影,以及熟悉得可以融进骨子里的淡然对白:
“哥哥,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买了什么菜?”
“一只鸡,已经让人杀干净了,你拿去炖汤吧。”
“嘿嘿,我就知道哥哥最好……”
之所以这么说,皆因在诸多食材里头,少女最爱吃的,便是鸡肉呀。
叶君生也笑了,放下些杂物,在瓷盆上掬水洗了手,迈步进入房间内。不多久,小庭院外传出了刀剁鸡肉的声音;而屋内房间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
两种本来截然相对的声音,此刻交融在一起,竟然出奇的和谐融洽。
生活,其实也很简单。
第两百零四章: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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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日,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便下起了冬雨,千丝万缕地洒遍大地,仿佛给即将来临的新年蒙上一重阴霾,让人心头愉悦不起来。
莽莽群山,荒无人烟,其中有不少遇冬不凋的松柏树,沐浴着雨水,枝条树叶反而越发的变得清新精神起来。
呼!
一道遁光骤然闪现,好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格外惊动。
雨水洒落,相隔三尺外被遁光所阻挡,落不进去。片刻,遁光消散,露出里面的人来,身材矮小,偏偏一身衣袍宽大得过分。其头发胡须尽皆乱糟糟的,但浑身上下,火红一片,如同一束人形火把。
火鸟老祖。
进入山涧洞穴后又出来了的火鸟老祖,不过相比进去之前,现在的他貌似十分狼狈,身上所穿的法器衣袍都破烂了数处,瘦削的脸上还沾染着泥污,看上去,一点都不符合本身的术士身份。
“唉,这可如何是好?”
他忽地叹息一声,喃喃说道。
“本以为得了机遇造化,不料里面却住着一位煞祖,翻手之间,自己就被拿下,还被种了禁制,成为阶下囚……”
回想那一番凄凉遭遇,火鸟老祖露出沮丧的神色:他出道以来,跻身术士行列后,因为小心谨慎、无宝不落的脾性,不曾吃过什么亏。但这一次,差点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不过煞祖大人委实本领通天,点指之间,就帮我通了九处极难打通的窍脉,算是恩赐……啧啧,传闻煞祖大人寿元已达千年,本以为经过三十三天的那次浩劫,已然不在人世,不曾想却躲在地底下闭关疗伤。假如消息传扬出去,不知会掀起多少波澜……”
他默默整理头绪思路,掂量利弊得失:“只不知道,煞祖大人要寻找的人,如今究竟在哪里?”
想到那个人,火鸟老祖即刻从身上拿出一张素纸来,打开观看,就见到纸上寥寥数笔,活灵活现地勾画出一个人的面目身段,很年轻挺拔的样子。若果叶君生在此,定然会吃了一惊:无它,皆因纸上人样,正与他有八九分相似。
“此人瞧模样,分明是个斯文书生,可煞祖大人又说他是个术士,修为不俗,若寻着行踪,立刻飞书禀告。琢磨着,怎么处处透着玄机呢?”
火鸟老祖摸了摸下巴,眼珠子骨碌碌转,显示心思正在急速运转:
“哎呀,想这么多作甚。那是煞祖大人指定要的人,我只需完成嘱托即可,届时自然能解除禁制,煞祖大人也有奖赏下来。说不定还能拜入门下,那就大发了。”
那煞祖拿下他,并未多加刁难,只是种下一道极其厉害的禁制,命令他出去寻找叶君生,如斯而已。
与此同时,又打通了火鸟老祖的九处窍脉,助他提高修为。还许下诺言,若火鸟老祖出色完成任务,另有丰厚奖赏。
鬼修魔宗,固然行事毒辣,凶残无比,可信奉自然之道,对于许诺誓言之类,亦极为重视。尤其诸如煞祖这个等级的,更不会胡诌诓骗小辈。
对于这一点,火鸟老祖倒是不担心。
明确这层关系,他定了定神,不敢再妄加揣测,免得一不小心招惹到了煞祖的忌讳,那就吃不了兜着走。
“嗯,暂且四下搜寻下……对了,此地距离扬州不远,到时顺路过去瞧一瞧,看能否找着此子。”
主意定下,火鸟老祖不再迟疑,祭起遁光快速地离开——他一早打探清楚,附近一带人迹罕至,隶属偏远,平时根本不会有神灵巡梭,可以大胆行事。再说了,他现在已非无门无派,背后可有一尊煞祖坐镇,硬得很。
……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读书声琅琅,甚至盖过了淅沥的雨声。
叶君生所读,正是来自《孟子》里的经义,其中阐论君臣之间关系的一篇。
经义所述,完全没有后世所谓的“愚忠”一说,而是堂堂正正,近乎平等相待。
这,才算是真正读书人的道理,据理力争,有风骨,有勇气。相比之下,诸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陈腐,简直弱爆了。
叶君生熟读经义,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科举而死背硬记,更多的还掺入了本身的立场理解,进行二度解读。
其所修贤道,对于经义也有一定要求,温故知新,大有裨益,能凝练魂神,提高修为。
“读书,可修道。”
一语中畿。
读着读着,叶君生意兴激发,端坐着,直接就魂神出窍来,头顶天地玄黄顽石印,故不怕被扬州大城隍察觉。只要控制住活动范围,不靠近城隍庙那边去,自然没事。
自突破并稳固法相之境后,他便把目光瞄准了散仙境,无奈这个境界对于民心民意的需求堪称海量,急不得。当前唯有点滴筹备,慢慢积累。
话说回来,以他现在的年纪,踏入法相之境,已是天纵之姿,哪怕放在三十三天去,对比众多“根正苗红”出身的仙家子弟,亦不遑多让了。
魂神形象静静地漂浮在屋内,盘坐姿势,形体轮廓比起第一次在课堂上出窍那会,不知凝实了多少。皮肉发肤,趋向真身,只是整体看来,还残留着一股轻浮感,缺乏神韵。
看着,宛如画上的人儿。
这也是他修为还不足够的缘故。
头顶上,天地玄黄顽石印光彩湛然,缕缕气息垂落,形成一圈氤氲,原形,仿佛一定奇异的帽子,护着,不让气息泄露。光圈之下,一只三足两耳的小鼎若隐若现,正是叶君生所修道气形成的观象。
九鼎天下,自古以来此物便被喻为权力的象征。非刀非剑,也不是其他的形体,而是鼎,再结合贤道的特性,意味不言而喻。
小鼎之间,一抹寒芒乍现,正是飞剑“将进酒”,悬立着,与诸多道气内吞吐不定。
若果说道气凝成的小鼎为内在根本,那么将进酒就是外在表现的本命手段,内外结合,缺一不可。
“将进酒”其名,源自叶君生最爱的一首古风长诗,原为乐府曲调名。
“哥哥,吃饭了!”
房门外,忽而传来叶君眉的叫唤声。
嗖!
光华尽敛,魂神归窍,叶君生掩上书卷,微笑应答:“来了。”往窗外看,小雨渐渐停歇。
今天是除夕,属于大日子,可摆放在饭桌上的菜肴却很是简单朴素,连肉都没有。坐下来,叶君生眼光一扫,忽问道:“妹妹,家里差不多没钱了吧。”
“嗯。”
叶君眉并没隐瞒,而且知道隐瞒不过的——上次卖字帖的一百文钱早已花销完毕了。
居城市,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钱。若没有固定的收入,入不敷出,花钱就像流水,不耐用。
“还有多少?”
叶君生又问。
叶君眉微微低下头去:“只剩八文钱了。”
一个非常寒碜的数字,寒碜得,连下一顿饭菜都买不起了。
“哦,我知道了。”
叶君生的回答其实蕴含另一层涵义:放心,我会赚到钱的。只是没有明说出来,但他知道,妹妹肯定会明白。
叶君眉展颜一笑,丝毫不担心的样子,今时不同往日,本就不需要担心。
“啪啪啪,有人在家吗?”
突然,小院子外面传来拍门声,以及叫喊声。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叶君生眉头一皱,起身出去开门。
一开门,迎面就是一张洋溢着热情笑容的肥脸:
“你们是?”
肥脸主人的身后,还跟随着三名小厮,个个都挑着担子,看包装,华丽光鲜,都是礼品规模。
领先的肥脸汉子笑呵呵,拱手施礼道:“这位一定是叶公子吧,我等是来送礼的。”
“送礼?送什么礼?”
“诺,这里有礼物清单,还请叶公子清点笑纳。”汉子拿出一张纸来。
叶君生没有接,也没有看,淡然问道:“谁送的礼?”
这时候,街坊邻居被惊动了,纷纷簇拥着出来看,议论纷纷,基本都是羡慕的语气:
三担的礼,虽然被包裹住了,可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品种,不外乎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之类,价值不凡。
这叶氏兄妹看着朴素落魄的样子,真没想到外面还有富贵亲朋,才会在除夕之日送上大礼来。
人不可貌相呀。
肥脸汉子笑容可掬,道:“公子收下礼物后,即可知晓我家主人名讳……咳,请让一让,好把礼物送上府内。”
叶君生忽问:“你家主人是古问道?”
肥脸汉子惊喜地笑道:“叶公子果然聪慧,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叶君生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看着他,然后一字字道:“回去告诉他,我和他不熟,就不要送东西来了……还有,如果再送来,后果自负。”
肥脸汉子还来不及分说,咿呀一响,院门已在眼前关闭,碰了一鼻子灰,哑口无言,半饷说不出话来。
“吃饭吧。”
叶君生走回饭桌,坐下,拿筷子夹起一根青菜,扒着白米饭,津津有味地嚼吃起来。
第两百零五章:意外
“有毛病呀……”
肥脸汉子摸摸脑袋,搞不清状况,来之前古问道没有多说,只吩咐他带人过来送礼,本以为是一趟美差,哪料到吃了个瘪?
礼品的价值他知道,差不多五贯左右,算是丰厚了。可叶君生看都不看,就关门送客。
这一幕落在一众街坊邻居眼内,惊奇不已,摸不清关系。一时间许多猜测就冒出嘴来:
“怎么回事?过年送礼都不接受?”
“似乎有蹊跷呀。”
“你们懂个屁,人家叶公子那是学颜回,圣人不是说了嘛:‘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这一位,明显读过些诗书的,摇头晃脑掉书袋。
在议论声中,肥脸汉子带着小厮健步离开,回去复命了。
关住了门,便关住了繁杂,屋子里头,兄妹安静地用饭。由此至终,叶君眉都没有开口询问,有些事情,有哥哥出面处理就好。
吃罢,径直收拾碗筷去了。
叶君生没有返回书房,而是站在屋檐下,瞧着地面凹洼处:刚下过雨的缘故,凹洼的地方有积水,被光线映照着,微微荡漾。
突然之间,他明白为何术士们要构建三十三天,远避红尘,高高在上了。人世间,便是一口大染缸,无论主动或者被动,避之不及的无数繁琐事务,劳形忧心,不可解脱。人在其中,稍有破绽,便会受到影响,迷了灵窍,污了道心。
但也正因为如斯特性,又可以成为一块试金石,术士要想真正成就神位,也得在红尘中走一遭,滚一滚,方显真意。
说真的,对于古问道的纠缠不休,叶君生恼火得很,恨不得要施以雷霆手段,给对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永不再来……
然而,在恼怒萌生的时刻,灵台道气运转,及时化了那一缕戾气,重新恢复平静。
出家人,无论道士和尚,都戒骄戒躁,不可妄动执念。其实整个术士阶层,不管修炼何种道法,都讲究这般原则信念。
贤道亦然。
焦躁暴怒,皆属于人的负面情绪,轻易激发,久而久之则煞气生。煞气入脑,祸及精气神,方寸自乱,行事丧失章程——鬼修魔宗,剑走偏锋,多以修炼煞气为主。但他们另有化解消除的法门,否则煞气充溢,人根本承受不住,不是成为只懂杀戮的疯子,就是走火入魔,化为灰灰了。
求静,求定,求安宁,皆为术士孜孜追求的心境。道士打坐,和尚念经,儒生读书写字,都是异途同归的手段。
现在,被古问道纠缠,叶君生便有了杀人之意,幸好道气压制得快,否则飞剑激发,取人首级倒是爽快了,但对于道心影响更严重。
这可不是什么杀伐果断,而是滥杀,不问轻重。
一怒而杀,那便是昔日谢行空的信念:“眼里只有剑,没有民心。”
执念过重,而近乎魔!人世间,总是充满了诱惑,以及各种各样的纠缠压抑。犹如一口大漩涡般,考验人的本心。行差踏错,便是另外的路子了。
叶君生吐一口气出来,抬头望着天空,怔然出神。
良久,门外再度传来敲门声,颇不耐烦的样子。
叶君生知晓几分,可经过刚才的一番思索,很好地把恼怒之意控制住了,信步过去,开门,第一眼就见到了古问道。
新年新气象,古问道穿着一套崭新的锦衣,外披貂裘,显得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但他的脸上,却带着怒意。
叶君生实在想不明白他何怒之有?就为了拒绝了他的礼品?
“叶丰,你好生过分。”
古问道劈头质问,怒气冲冲:“我所送礼品,是送给令妹的,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拒之门外?”
叶君生哑然失笑,看着对方,就像看这个傻子。
“怎么,哑口无言了吧。哼哼,你身为兄长,学无所成,身无长物,连累妹妹辛苦操劳,饮食不均。本公子遇见,心中不忍,这才好心命人奉送礼物,助过年关。你倒好,好心当驴肝肺,是何用意!”
噼里啪啦一顿训斥。
古问道情绪激昂,仿佛要将憋在内心许久的郁闷之气尽数倾泻出来,骂叶君生一个狗血淋头,方解心头之恨。
这番举动,自然吸引到不少民众拢聚过来看热闹。他们听见古问道的慷慨陈词,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叶氏兄妹贫苦潦倒,这位富贵家公子估计是看中了妹子,故而特意示好,不惜送来厚礼,接济叶家。但叶君生倒好,根本不领情……
反正表面观象,古问道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算真对叶君眉有意思,那也是才子佳人的一对。而在没有征询妹妹的意见之前,叶君生粗暴地阻挡,虽说长兄为父,有这个权力,可未免不近人情了。
若是古问道一行有持强凌弱的举动,可能民众们会看不过眼,问题在于他的表现彬彬有礼,即使指责,也是据理训斥,并无霸道之处,自然博取到许多好感。一时间,民心即有偏颇,都冷眼看着,且看叶君生如何回答。
只见叶大秀才摸摸下巴,眨眨眼睛。他阅人多矣,在前一世,诸如向古问道这般完全搞不清状况,就气势汹汹来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人也不是没见过。只是笑一笑,连话都懒得说了。
古问道觉得叶君生已理屈词穷,于是乎很标准的哈哈一笑,道:“如何?你没话说了吧。”
“我有话说。”
声音娇嫩清脆,出自叶君眉之口。
古问道见到少女现身,双眸一亮,放出光来,文绉绉施礼道:“叶姑娘,小生有礼了。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姑娘可清减许多了。”
听到此话,端是令得穿越者都面皮发胀,鸡皮疙瘩冒起。就连叶君眉准备妥当的话语,也被生生堵住,说不出来了。
一礼之后,古问道又对叶君生严词说道:“叶丰,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既然没本事,就该积极进取,权衡变通,岂能墨守成规?既然要卖字为生,就该认清现实,百文一幅的价码,亏你说得出口……”
这时候,他倒想来一句“要是本公子的书法,卖这个价还差不多”,不过酝酿再三,觉得过于张扬,还是不说也罢。人生应该低调点。
其态势凛然,就是要训个痛快,并救叶君眉于水火之中——在古问道看来,少女天生丽质,自然要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归宿。于是乎,男人天生的英雄情结按耐不住地翻涌上来,他当仁不让。
“叶公子,叶公子在家否?”
古问道正说得唾沫子乱飞,处于一种最佳的表演状态之中,后面传来叫唤声。回过头去,就见到一名老者完全不顾年龄,小跑着挤开人群,往这边来。
这是什么人?来得如此不合时。
见到古问道面色阴沉下来,两名下人很识趣地就要去将来人挡之门外。
叶君生眼尖,顿时认出老者身份,自顾走出去,拱手欢迎:“原来是严掌柜,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未浓斋的严掌柜气吁吁的,毕竟年纪大了,不经折腾,跑一跑,气息便不足。
叶君生出面,古家下人自然不敢造次,唯有讪讪让在一边去。
严掌柜穿了几口粗气,一把抓住叶君生的左臂,道:“叶公子,上次你拿给我看的字帖,剩余两幅可还在?”
叶君生回答:“在的。”
当然在,自从卖了一幅,他就没有再去细柳巷那边出售了。剩余两幅拿回来,随便丢在房间中。
严掌柜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道:“劳烦叶公子拿出来,敝号全买下来了。对了,百文一幅的价格不变吧?”
叶君生呵呵一笑:“不变。”
还来不及吩咐,后面叶君眉已很乖巧地小跑回屋,取出字帖来。
严掌柜接过,打开仔细看了看,并无差错,便取出两百文钱来,交到叶君眉手里,笑眯眯道:“叶公子,新年大吉,那老朽先回铺面了。”
叶君生忽问:“严掌柜,先前那一幅可是脱手了?”
严掌柜打哈哈道:“卖了,恰好遇见个客人相中……告辞!”他生怕叶君生会问卖了多少,不好回答,脚步加快,又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唰!
道道惊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叶君生脸上,好像他鼻孔里突然长出了两朵花似的,充满了神秘感。
百文一幅字,敢情这陋巷之中还真住进了位才子,深藏不露呀。
“呃……”
古问道的面色顿时变得古怪,眼勾勾盯着叶君生。
叶君生耸耸肩,那意思依稀在说:“意外,纯属意外。”事实上,的确是一种巧合,不是特意安排来打脸的。假如让古问道知道,其实从头到尾,叶君生都没有将他放在眼内,只当是一只不会咬人的狗在胡乱吠叫而已,那肯定要当众表演“一口悲愤之血是如何喷出的”的绝活了。
不管如何,此地就呆不下去了。叶君生的耸肩动作,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反讽,古问道转身离去,走出小巷,被冷风一吹,浑身打个冷战,醒神过来,一咬牙,决定亲自去细柳巷那边看个究竟。
第两百零六章:心乱
百文一幅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俨然为一个分水岭。百文以下,基本都属于字匠级别,泯然众人,最多混口饭吃罢了;百文以上,跃然有分别,隐隐具备了成为新秀的资格,具有不俗的发展前景。
以古问道为例,自幼苦练字,还拜师了多位名家,这才练就一手好笔墨来。纵然如此,他等闲也不敢写一幅字,就喊上百文的价格。
当然,以他的家境,根本不需要卖字赚钱,做营生。平时基本都是好友之间,互相酬和,赠送字画等。
但是对于市场行情,古问道却是了解的。自然知道百文一幅子的分量,打死都不信叶君生的字居然这般值钱。
“此子如果真有如斯本事,被赶下船的时候怎地屁都不敢放?一幅字,一百文,多写几幅,积累下来,家财岂会少了去,又怎么会表现的如此潦倒落魄?”
诸多疑问在脑海盘旋,古问道又是纳闷,又是恼怒——一种被打脸的恼怒,本以为对方只是个落魄书生罢了,可目前看来,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迫切想了解清楚,究竟事实如何,否则不甘心。
除夕之日,细柳巷分外的热闹,可热闹而不混杂,反而洋溢出一种文雅的意味来。皆因此时来此购买字画的人,俱有一定的出身,知书识礼。浑然不同外面的大街,鱼龙混杂得很。
过年前数天时间,属于字画销售的旺季。对联自不用说,其他能用以悬挂于厅堂书房之类的字画,也是热销得很。不少富贵人家都会前来选购,买回去鉴赏品玩。
起码都能当做是装饰品不是?
真心欣赏也好,附庸风雅也好,反正风俗习惯决定市场。
细柳巷属于字画专卖,档次高,价格贵,寻常百姓家少有来此的。他们选购对联基本都是到街上去,找临时摊子,叫摆摊的书生写,价格不知低廉多少。
随着又一新年来临,街道两旁悄然多出了许多对联摊子家当,摊子上坐一位衣装简朴的穷书生,文房四宝摆开,就可以做起营生了。
对此,叶君生绝不会陌生。昔日他便差不多是这般混口饭吃,渡过了最为艰难的一年。
平头百姓在街道上买对联,富贵人家就到细柳巷去,走进装潢得体的字画店里去,看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有喜欢的,便会买下来。
古问道一行,急冲冲赶来。在路上,通过询问之前安排跟梢的阿三阿四,古问道已知晓严掌柜出身未浓斋,于是直奔目的地——
“恭送三小姐,一路走好。”
刚来到未浓斋门口,就见到那严掌柜正走出来,送人上轿子。那人身段婉约,为妙龄女子,可惜迟了一步,来不及一堵芳容,对方已然入得轿子里头。等候的轿夫马上发劲使力,抬轿子走了。
侧边上,又有一名秀丽丫鬟伴行着。
这般阵仗,显然是某大家闺秀。
送走贵客,严掌柜满面脸容,似乎刚做成一笔极其利好的生意,心情愉快得很。
转过身来,古问道一行人已走进了店铺。
又有客人上门了,今天果然好生意。
严掌柜心花怒放,赶紧招呼着。
“听说贵号有卖叶丰的字帖,摆在那里?让我看看。”
说起来,古问道还没有亲眼见过叶君生的笔墨。
严掌柜一愣,随即笑道:“这位公子不巧了,本店确实有卖叶丰的字帖,共有三幅,可刚才已全被买走了。”
古问道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怪不得之前这老匹夫急匆匆赶来找叶君生,爽快买下另两幅字,原来是有人预定好的了。
什么人,居然一口气买下叶丰三幅字,很不合常理呀。
按惯例,收购价一百文钱的话,出售价起码翻倍,两百文,甚至更高都有可能。如此一来,三幅字总共就是六百文钱以上。也许钱不算太多,可相比叶丰的默默无闻,这笔支出显然有些不同寻常。
一般人购买字画,若是仅仅为了附庸风雅,又不是很有钱的,这样的人群才会购买名气不显的人的作品。可他们最多就是买一幅就够了,有余钱,会去挑选其他人的,这才多元化嘛。
挂在厅堂上,好看,层次丰富些。若挂得久了,看腻了,就换下来,放进箱筪中收藏,看以后有没有升值的空间,已算一种投资。万一作者高中,或者出名了,旧作的身价自然倍增。
只不过,大浪淘沙,这样的情况属于小概率事件。
而身家殷实的,对于不知名作者罕会表现青睐,多是直接高价购买名家手笔。如此,才衬托得有身份,够档次。
其中门道,古问道可谓一清二楚。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纳闷,谁问道:“谁买去了?”
听他问得突兀,严掌柜顿时有些警觉,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见过。认真一想,有印象了:在叶君生家里,这些人不都在吗?难道他们是叶君生的朋友?
严掌柜来去匆匆,只为了用最快的速度买下叶君生剩余的两幅字,对于其他情形无暇顾及,因此哪里知道内中详情?当即认定对方是来打探消息的,干咳一声,朗声道:“请公子恕罪,客人隐私,本店概不公开。”
闻言,古问道差点暴走。一咬牙,忽而扬手掏出一锭银子,约莫二两重:“掌柜,如果你肯说,这锭银子便是你的了。”
“这位公子请自重,老朽岂是那等逐利之徒……”
啪!
又加了一锭银子,更大些,起码五两重的。
“当然,既然公子心意拳拳,老朽亦可告知一二……”
其实,这年头,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隐私说法?混口饭吃罢了。
最后,古问道终是打听到了买去叶君生三幅字的客人来历。听完之后,他脑袋嗡的一响,反而更加迷糊了。
“郭三小姐,扬州巨富家族郭家的掌上明珠……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西门二公子的未婚妻,居然是这么一个女子慧眼识中,一口气买下叶君生三幅字……是一时心血来潮吗?应该是吧。”
不知怎的,古问道一颗心,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