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漏风漏雨一家亲
用过晚膳,采蘩教雅雅认字,姬钥在一旁做功课。开始十分温馨,维持一刻之后,出现裂缝。
“小妹是笨蛋,一个蘩字念那么久还记不住,吵死了。”姬钥抓脑袋,“明天先生要问楚辞,我本来有一大段文已经想好,可以一气呵成,结果现在就剩一个蘩字。”
雅雅从不怕她哥哥,嘟嘟嘴,道,“哥哥才笨蛋,自己记性不好,还怪雅雅。而且,这是雅雅的书房,你干嘛在我的地方写功课啊。”
采蘩噗哧笑出声来,被姬钥瞪了,忙捂住嘴。
“那是因为三人中我最有学问,所以才在这里坐镇,怕有个识字不多的人充当先生会误人子弟。”其实皆因雅雅的这间新书房又大又舒适,等会儿还有各色点心可以吃。当初爹爹为了让他安心读书,将书房置在墨月堂最偏僻的一角,抬头见墙檐,低头见砖地,意味心无旁骛。从前他不觉得怎么,和雅雅的一比较,立见高下,害他在自己书房里冷清不已。
“姐姐,我的书房雨天漏雨,风天漏风,我能不能——”也建个新的。
“可以补顶补墙,但新书房就别想了。”采蘩摸准他的心思,“马上吃点心了,吃完就赶紧回你书房去。”
“姐姐从来对雅雅偏心。”姬钥有点不罢休,“林叔跟我说了,给她建书房也是你的主意。怎么给雅雅就是新的,到我这儿就只能补?”
“雅雅是姑娘家,你是吗?”采蘩白他一眼。“老夫人说了,女儿家读不读书并不重要,最重要就是大家闺秀的气质。这儿说说是书房,也是绣房。画房,琴房,这些都是兴趣爱好。未必要学得样样精通,布置当然是舒服顺心为主。你就不一样了,你爹对你的期望从书房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咱不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劳其筋骨这些,读好书就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舒适是通悟的阻碍,美景是真眼的雾障。一间漏雨漏风的屋子,只要四壁不空书满架。就是名符其实的黄金屋。别忘了,现在我照顾你们,但将来你得照顾我们,你是堂堂男儿,要挑这个家的大梁。”
姬钥听得出神。“姐姐,这也是你爹教你的吗?”
“可惜那时我不懂事。”她间接承认。
“还好现在也不晚。”姬钥合了书,卷了纸,抱着就走,“我好好读书去,不写完功课就不出屋门。”
他出了门又探回头,“姐姐,点心记得送我那儿一份,漏雨漏风都没关系。肚子不能漏。”
“好,好,什么都苦你,绝不苦你吃的。”到底还是孩子呢,采蘩笑。
过了一会儿,雨清雪清送点心来。说三小姐的马车刚到莲园门口,开始搬行李了。
“这么晚才搬?”要是她的话,不如等明天,不过这位三小姐的想法不好猜,“让林管事找些有力气的人,我们去帮忙。”
雪清想得多些,“我们突然这么多人过去,会不会让三小姐误会?毕竟前两日她们气势汹汹来帮我们。”
雨清道,“就怕我们真心想帮忙,她们却不领情。小姐,算了吧,别给自己找气受。”
“我们住得这么近,难道还能避开一辈子?她难得回娘家一趟,被大夫人安排住客舍,心情自然不好。不过你俩的话也有道理,这时突然过去,她说不定往歪处想。”找回那三件东西虽是紧急,但姬三小姐心思太重,欲则不达,“那就让林管事一人过去问问。”
结果,林川回来说,“三小姐说她行李不多,很快就搬完的,小姐的好意她心领了,等安顿好,再来谢您。”
“话说得好听,分明就是不领情。”雨清摇头,“看来桃枝做得对。”一粒盐都不留。
采蘩看林川欲言又止,“林管事有话直说。”
“此次三小姐似乎不是回娘家这么简单。说行李不多,但整整三大车,大箱子装着。还有陪她回娘家来的那些婢女仆妇都是当初陪嫁过去的,好像也全跟回来了一样,可一个夫家人也没有。”林川在姬府很多年了,因此能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大夫人也提到了这事,看来确实有些怪。只不过三小姐是大房的人,再有奇怪处,跟我们也没关系,别惹火上身就行了。”采蘩对姬莲回来做什么不甚关心,但她做着最坏打算,曲折迂回不行就实施明偷暗抢。虽然孤客不和她联手,但有梓峰,牛安山,还有蟒花他们,数数至少五个手指的江湖人物。而姬莲能找到五味铺,并非是养尊处优全然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小姐,但身边会武功的有几个?她觉着应该没有。
这一点,到第二日就得到了验证。
说好送姬钥上学,采蘩起了个早。姐弟俩吃着早饭,正说康都附近踏青的好去处。
应该准备马车的林川匆匆进来,“大小姐,公子,莲园的人要从咱们的门出去,小的不好做主,特来通报。”
姬钥想都不想就道,“谁不知道这门是专为我四房进出的,是祖父祖母对娘的特许,所以平日都要上锁。莲园虽近,但三姐姐是大房的女儿,要守大房的规矩。就我所知,七姐姐要出门得问过大伯母。除非大伯母允了,他们不能借墨月堂的门进出,不然出了事谁负责。”
林川去回了。
采蘩还是挺诧异的,“姬府的小姐出府这么麻烦么?”
“看各房规矩,一般出门都要事先跟长辈们报备。大伯母是比较注重姑娘家名声的,对三姐和七姐一向管得严,报备了也多不准。三伯母最松些,许五姐和八姐每月能出两趟门,若有哥哥们带着,就放心让她们去。”姬钥这个小大人,知道的真不少。
“一边是姬妾生的,一边是亲生的。”采蘩一眼看出其中的缘故。
姬钥倒不曾想过,“你不说我还没现。”
“看来你之前给我门钥匙还真不错。”采蘩得来全不费功夫,出门也自由自在,没想到其实很奢侈。
“那是当然了。”姬钥趁机夸自己,“谁能像你似的,随时就出得去,还能留在外头过夜。”
“可我也不像她们,个个是姬氏千金,贵不可言。”采蘩越庆幸接受了童夫人的提议。
“就算你叫了姬采蘩,我保证你仍自由自在,想出门就出门。”姬钥骄傲抬头挺胸,“因为你在墨月堂。爹娘不在,你就是长女,我就是长子,我们自己说了算。”
这全都是因为童芷带来的财富,令墨月堂独立而不依赖于姬氏钱库账房。采蘩看过四房的账本,即便公中一分钱都不花在他们身上,将来大房继承家业,四房要出去单过,也绝对游刃有余。童夫人说,芷娘不是做生意的好手,但她最大的优点在于谨慎能守,这就已经足够。
“小姐,礼盒都已经准备好了,要拿到车上去吗?”雪清进来问。
“什么礼盒?送给先生们吗?那可少了点。”姬钥看过去,四五只色彩斑斓的浅方盒让婢女轻轻松松捧着。
“不是给先生的。先生的礼老爷子已经送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她挑挑眉,眼波流转着坏笑,“我给你的朋友们准备。”
“你知道吧?”姬钥敲着桌子,“你要么就冷得像块冰,但有表情的时候多数就不像好人。我在学馆里有朋友,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会读书,功课好得不得了。”她已经问过梓峰,“至于你那傲慢性子,我更是第一次见你时就领教过。你外祖母说了,小孩子打打闹闹才成朋友,所以你的朋友不知不觉让我找着了。你也别端着了,所谓不打不相识。”
“我头疼,给我请大夫吧,今日不上学了。”姬钥站起来要走。
让采蘩一把拉住,笑抿着嘴,“二弟,逃学是绝不允许的,这是我给四房新立的规矩。走吧,迟到就不好了。”
姬钥不敢真使力甩她,用身体重量拖慢脚步,“上学可以,把那几个花盒子扔了。我跟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你别这时才整花样出来。”他脸上的伤好了,也道歉了,当朋友是不可能的,和那几个念书笨得要命的家伙。
“我不整花样,我送礼,诚心诚意。”真是冤枉,她表情像坏人,但良心未——泯尽。
墨月堂大门在前头,姬钥开始高声,“我病了,我不去。我不信你诚心诚意,一定是惹麻烦,而且是大麻烦!”她多狠啊。
雅雅惺忪着眼,开窗来瞧,“大姐,二哥,你们吵架?”说她小,称呼改得最快就是她。
“雅雅,救我!二哥我头疼,受风寒,咳咳……”一物降一物,哼哼。
“二哥,你要好好读书,雅雅和大姐将来要靠你养。”问题是,雅雅这一物此时不想降采蘩,所以只是挥挥小胖手,送别。
采蘩不由欢笑出声,这孩子没白疼啊。
同时伸手拎起姬钥的耳朵,“别折腾了,越折腾你越倒霉。”
姬钥哇哇大叫,哪里还敢慢,恨不得小跑。
一出门,遇到芬儿带着两个小婢。姐弟嘻哈笑闹,她那边却脸色气冲冲的,居然当面头一甩,要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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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姐姐教你怎么交朋友
姬府是百年老族,财源上渐陷入困境,但门正的清官权贵,等级分明,上下有别,门风极为谨严。各房里的主子有严有宽,但出了堂门,那就得守大家的规矩。
即便采蘩冷漠,出了自己住的地方,她不会给长辈脸色看。正因为出身卑微,又遭遇死亡劫难,她十分懂得把握尺度的同时如何保持自己的个性。所以,就算老夫人那么厉害的主母,只能在背后说她不服软性子太冷,当着面却说不了一个错字。
可是,这个芬儿,当面就喷张自己的不满。采蘩冷笑而过,但姬钥不行,他生下来就是让人服侍的主。
“回来!”他的耳朵还让采蘩拎着,可气势如虹。
采蘩立刻放开那耳朵,退一步到姬钥身后。这就是规矩的聪明应用,看似低,其实高。
芬儿不甘不愿,回身草草行个礼,散漫一声十公子,对采蘩则只当没看见,瞥一眼都懒。她这个样子,身后的小婢也学了十成十。
姬钥见芬儿仍这般无礼,本来打算训两句就算,却因此要认真追究了,高声把林管事喊来,“把这几个不懂规矩的丫头送到大伯母那儿去,就说自恃是陪嫁出去的人,见了我和大姐敢哼哼,恨不得我们给她们行礼喊主子。帮我问问大伯母,是不是嫁出去再回来的,无论主仆,都能爬到我头上来。如果是,就当我年纪小不懂事了。不过莲园本是四房的,我娘当初借给大伯母,如今我想收回来。免得在自己的地方还得看别人的脸色。”
芬儿这才惊怔。她要出去给小姐添置些东西,但林川让她问过大夫人再说,不让她走偏门,又先见采蘩这个突然从客人变成主人的。心里轻视,连带着对十公子这个“孩子”也有点慢待。
这就是天生的主子气啊。采蘩没别的想法,逃不了得有那么点敬畏。而且莲园本来是四房的这件事挺新鲜。
林川不狐假虎威,行动极快,立刻唤来几个仆妇,让她们押芬儿去大房。
芬儿连忙跪伏在地上求饶,“十公子,婢子知错了,饶婢子这一回吧。”
“求饶都傲慢的东西!”姬钥看穿芬儿的倔强。气骂道,“这里难道只有我一个主子么?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那点心思,我大姐不姓姬,你就能目中无人。看来前几日你跑到莲园帮搬家,口口声声自己是莲园的主人。原来分明就是真撒野的。大姐心宽,我就没追究。如今好得很,我亲自去问问大伯母,我姐姐可算是府里的客人?”正好不上学了。
芬儿终于现事情要闹大了,吓得连连磕头,“采蘩小姐,十公子,婢子不敢,婢子只是……只是……”只是不出来。因为姬钥一点没说错。
采蘩暗暗拽住姬钥的袍子,说道,“二弟,说规矩这等事哪里需要你去找大伯母,读书才最要紧。为个丫头,你不去上课。就成姐姐不懂事了。”不可能不上学。
芬儿以为采蘩会就此作罢,心中暗喜。
但采蘩好心眼还真不多,起风肯定要扇扇浪,“林管事,你把人送到大夫人那边,也不用夸张,原原本本说明经过就是。路上别弄大动静,免得还惊了老夫人。毕竟她们不在府中一年多,忘了规矩也是难免的。而且,要不要守这些规矩,还得要再定夺,只是回趟娘家而已。”
林川也烦三小姐的人此次回来有些蛮横,二话不说让人上去拉起芬儿就走。
谁知,芬儿竟然惊天动地大哭了起来,其实就是想惊动自己的主人。她心里很清楚,事情要到大夫人那里,不死都得褪层皮。
姬钥只知道她居然撒泼,勃然大怒,“岂有此理!”
但采蘩拉他就走,“说了你别管,赶紧,送完你上学,我还有事要办呢。”说规矩什么的,比命重要么?谁有空,谁去管这些鸡毛蒜皮。
姬钥很有空,一边倒退,一边嚷,“林叔,就算天塌了,你也给我把人送到大夫人那儿去,谁说情都不行,我还不能罢休了!”
上了马车,姬钥还气得不轻,“以前是个性子活泼的丫头,如今成泼辣户了。也不知道三姐夫家里什么规矩,回来就跟母老虎似的。莫名其妙!”
“行了吧,你好象忘了爹娘的遗物她小姐有三件呢。”采蘩打赌他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姬钥一拍大腿,起来却撞到了车顶,疼得他抱脑袋,“你……你怎么不提醒我?这下和三姐闹僵了,还要得回来东西么?我得下车,让林叔不押人了。”
“晚了。”采蘩吩咐车夫快走,“就算你现在反悔,大夫人那边也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好不容易有端由,她不会罢休的。”
“你明明想到了,怎么不阻止我,还让林叔送去大伯母那儿?这是火上浇油!”姬钥想不通。
“我这人一向小心眼。那个叫芬儿的怠慢我也不是一次了,而且实在太不懂规矩,你替我出气,我干嘛劝阻你这么不识好歹?但我让林管事只说实话,有没有过错让大夫人去断,挺公允的。”采蘩翻看姬钥的功课。
姬钥哑口无言,没错,她可不就是个小心眼,“那……东西怎么办?”
“我想了又想,本来打算和三小姐攀交,徐徐图之,所以昨晚上让林管事去示好。但今早上起来,我就改主意了。”欲则不达,但这事不加紧还不行,“我的性子你知道,不对的人怎么都不对,更何况三小姐是回娘家,长住顶多半年,短住可能就三两月。她要是一走,东西也拿不着了。我觉着咱们耗不起,得用直接的法子。”
“什么直接的法子?”姬钥好奇。
“偷。”定案。
姬钥张大嘴,“偷?”
“对。”化繁为简。“她们出个门既然这么不容易,一定没有像梓峰这样的剑客护院可以飞檐走壁。既然都是普通人,就好办了。”
姬钥眨巴眨巴眼,抚额。烦恼是不是该头疼着高兴?
当马车到了国学馆门前,两人下车。姬钥还在长叹气,采蘩却仿佛已将这事忘却。神情天然冷,但眸中亮灿打量着门里,平添几分清丽。
南陈有国学太学两种官学,国学从小孩子收起,太学则要求入学者为冠礼后的青年男子。国学不用考,太学有入学试。而皇族成年后都进太学,当今皇帝尚未立太子。所以皇子们也不例外。
姬钥今日在文学馆上课,采蘩让梓峰头前带路。
“姐姐,你不是有事要办?快去吧。”姬钥作最后的挣扎,挡在采蘩前头,期望她突然也不记得那些礼盒。
采蘩从姬钥身边绕过。“什么事也没自家弟弟的事要紧,礼物也该亲自送才显诚意。”
在这种强势之下,姬钥只能暗自祈求那几个家伙今天一齐生病。但人倒霉起来就只能怨命不好。当他看到几个特别显眼的身影,还特别齐整,一个不少,在花圃那儿开心地唧唧咕咕,胸口那个闷。
“走,走,走。”他低着头念咒。“不走就等着惨吧。”想象彩色的盒子里装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能让那些家伙吓得抱头鼠窜。
“钥弟,别嘀咕了,给姐姐说说你这几个朋友的名字。”采蘩特有的清冷含笑音。
姬钥抬头,看到五双怀疑不解的眼睛,从左往右一指。“……”很小声,飞快得说了一遍。
可采蘩的记性是天赋。
“哦,你是申刚?钥弟跟我说过你喜欢画画,我就想到这个礼物了,希望你喜欢。”一份斑斓送出,里面是名地水彩。
“秋湛?我和你大堂兄季冷相识,而且你姑姑是钥儿的大伯母,怪不得你俩要好的打架呢。钥弟说你棋艺精湛,这半副棋送给你了,另外半副在钥弟那儿,你一定要常常赢他,省得他在家里下过我就得意忘形。”冰玉棋,黑白围,冬暖手,夏凉心,半副半副卖,常传棋逢对手之佳话。
五份礼,皆送入人心。
打架事件虽然生在半月多前,但采蘩为收集这五个孩子的背景,喜好和性格特点,想得而不得的东西,花了半个多月,因此今日才来见。
她知道,五个孩子以申刚和秋湛为,两人虽然不喜读书,但各有长才,桀骜不驯却义气。那日欺负之事起因不在他俩,而是姬钥动手后,两人赶来助友。男孩子急眼,管谁对谁错,帮了再说。
但这些孩子不知道这是大人的“诡计”,以为姬钥真常在他姐姐面前提到他们,还收到正中心意的礼物,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平日高高在上的小子十分顺眼。
“姬钥,原来你想挑战我的棋艺,直说不就行了。明日记得带那半副来,我俩下几盘。”秋湛搂上姬钥的肩膀。
姬钥想甩开,让采蘩盯着没敢动。
“你读书好,我羡慕得很。干脆这样,我教你画画,你帮我补文学,让我少挨我爹的板子?”申刚搂了姬钥的另一肩。
姬钥对采蘩瞪眼。
“我弟弟其实不是清高,是害羞,欣赏你们又不好开口承认。人说不打不相识,你们今后多缠着他,就知道他性格还是挺好的。”采蘩说完了,转身走,又回头一笑,“请你们一定来家里做客,藏画不少,古棋谱还有两本,厨娘们做得好些不错的点心。”
五个脑袋乌拉拉齐点,不由得。
朝阳跟黄昏的忘年交可能暂有些难度,还是先和这几个朝阳一起升吧。
今天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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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踏青枝上,有葡萄
望山书院,没有门联,没有门匾,没有望山书院这四个字。山长说,能来到门口的人当然知道这是哪里,无需多余的点缀。
望山属于向氏,但山长不姓向,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说,人们就干脆称他为望山长。望山书院已三十多年,学生越来越多,多数平凡着,少数迹着。望山长是从这里出去的第一批学生,他去了北周,再出现就已经过去很多年。和向家当时的家主畅谈一夜,从此便在书院里安了家,第一个学生就是向琚。
虽然向琚后来上了太学,但他和望山长的师生情谊一直十分深厚,甚至在书院后面的山坡上建了一处别院,与恩师比邻而居。只要回到都城,他住在这里的时间比向府还多。两人一起为书院增加了算学理学水利农牧等非主流科目,接收各种各样的学生,让他们能在不同的领域中挥所长。
因此,今日望山书院门前来的一位女客说来求见向五公子,并不引起接待人的奇怪。但这位才进学的年轻人看到那张妖娆桃花面时,脸红了好半晌,手脚摆哪儿都觉得自己笨拙。
这位女客正是采蘩。要是以前,她会故意逗逗他,谁知道呢,这个长相斯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会否来自一个富裕的家族,成为一个不逊色于东葛青云的男子?现在,她不再贪图捷径,对陌生人神情淡漠,目不斜视。
她面容艳美,气质却清冷。年轻人手心盗汗,但也绝不敢唐突,“姑娘可有名帖?对不住,并非小生为难。实是五公子平日不随意见客。”
“我明白的。”采蘩早准备好了,拿出一张帖子,“我没有名帖。可有五公子的名帖,今日特来送请柬。”
年轻人接过,见帖封上一树墨白玉兰花,只有一朵水蓝色,是向五公子的名帖不错,于是连忙说道,“姑娘请稍等。我去找顶小轿来,因五公子的居所要穿过整个书院,又得到半山坡。路虽不远,却是上山,对你可能辛苦。”
“不用了。我挺能走路的。”她凭这双脚,行走千里去流放。
年轻人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她的脚,却只见层层裙涛边,“姑娘真要走吗?”自己看错了,难道她不是那些娇弱的千金小姐?
“请你带路,不然我大概走到天黑也找不到地方。”她不分东南西北。
年轻人腼腆一笑,走到前面。怕采蘩觉着闷,就为她说些书院的事。经过一座小桥。他指着溪流源头,告诉她那边就是新开的算学馆。正说着,就有人从算学馆的山间小路走下来。
看清来人后,年轻人笑道,“独孤兄下课了?”
采蘩立刻联想到独孤棠,抬眼一看。声音微扬,“这城里不会只有你一个姓独孤的吧,棠掌柜?”
与她前几回所见的不太一样。青鼎纹字书生袍,罩在娟白描银花的宽腰衣外,戴一枝蛇形铜簪束高髻。儒雅衣装配高大身形,用斯文二字很难来形容这人,但就是十分出挑。
“采蘩姑娘?”独孤棠有点惊讶,随后就笑。大概穿得这身书卷气,没有一点圆滑油脸。
“棠掌柜还是望山书院的学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采蘩明眸一转,“原来你是看着老相,其实——多大?”
年轻人表情僵了,脖子有点转不过去。
独孤棠却继续笑着,好似全然听不出她的讽刺,“我今年二十有三,因算学馆新开,学生有些少,所以四公子让我过来凑个人头。”
年轻人张着嘴,合不上。
“给四公子干活,还能进书院读书?这么体贴人的东家,我得学着点。”采蘩抿嘴回笑,“不过,该不会棠掌柜算盘打得不精,四公子才送你来的?”
“我原本也和姑娘抱有相同的想法,还以为四公子不好意思说我不会管帐,用这个借口让我来学一学。”独孤棠眼睛亮着,好像采蘩的话正中下怀,“可是说句我这外行人不该说的话,算学博大精深,如何打算盘跟它还真没多深的关联。”
他眼睛亮,她眼睛眯,“这不是说我更外行了吗?小女子浅薄,莫怪。”
独孤棠聪明地不再提,“姑娘来找五公子,难道是燕窝吃完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等会儿见着他,我得再要一斤半斤的。”和这个人说话不用装高贵,常觉得说着说着心情就好。可能因为他是掌事,而她是掌事的女儿,真实的地位相当。
“姑娘也是,这等小事直接找我就行了。明日一早,我让伙计送两斤去府上。”独孤棠大方允诺。
“这如何使得?要是五公子不肯送我,你却自作主张,这银子就得你自己掏了。”采蘩呛他的小气,“先说好,要我付银子的话,燕窝就别送来。”
“五公子待姑娘大方,要是连这点我都没看明白,能帮四公子做事么?姑娘放心,这银子绝对不用你我掏。”独孤棠嘴角一勾,自信饱满。“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我如今在东城茗林坊做事,管着七八间铺子的总帐,姑娘若要买饰补品这些大价钱的东西,开张单子让人送过来给我,我给你最好的货最好的价格。”
“真会做生意,可惜我成不了你的大客。”采蘩说到这儿,从袖中取出一封红金柬,“正好遇到你,不用五公子转交了。三月十五,新杭会明月楼晚宴,恭候大驾光临。”
独孤棠接过,还没打开,就摆出一张震惊的脸,“采蘩姑娘要成亲了?”
采蘩眉毛跳了跳,要笑不笑,“谁家新娘子亲自送喜帖?你媳妇么?”
“玩笑,玩笑。”独孤棠翻开帖子,眼睛飞快拐一遍,面露喜色,“采蘩姑娘要成童姑娘,真是天大的喜事啊。童向两家虽然营生不同,但有往来,今后还请您多照应了。”
“虽说要冠童姓,但童家的生意我是不管的,我会与义弟妹同住,仍在姬府。不过是姬氏门槛高,姓不随便给我这样的孤女,而童老爷童夫人看在我义母的心愿上为我补上一个正式的仪式,能让我名正言顺照顾义弟妹。”采蘩淡淡笑着。
“要我看,还是姓童好。”不多说,就一句,“姑娘邀我与宴倒有些意外。”
“这有什么意外的。我初来乍到,都城也不认识几个人,童夫人给了我十张帖子,我怎么数都没那么多人可送,结果就想,但凡能说上两句话的,就当了我的好友算了。”向四向五他们不算在她的名单里,而由童氏列入。
“好友?”独孤棠垂眸,转瞬抬眼,“承蒙姑娘看得起,独孤棠一定到。”
“你就当我也在凑人头吧,记得送礼。”采蘩说完,不再看独孤棠的表情,走了过去。跟在年轻人身后,沿弯弯绕绕的山路而上,眼角余光中,桥头已无人影。
“想不到姑娘和独孤兄是知交好友。”年轻人又开始闲说。
“好友都勉强。”童夫人说专为她好友放一桌,她怕空桌没面子。
“那——”为何送请柬呢?
“实话跟你说,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位独孤兄舍不得花钱,喜欢吃免费的饭,所以我可怜他。”采蘩已经望见前方的乌瓦白墙,“那就是五公子住的别院?”
年轻人让她转移了心神,回道,“正是,姑娘果然能走远路。我听学兄们说,苏姬夫人和苑夫人头回来时也走着上山,结果差点晕了过去,后来书院才备下小轿给女眷女客。”
“听起来,来访五公子的女客很多啊。”备轿就得备轿夫,要不是经常用到,岂非烧钱?
“那倒也不是,而是因为两位夫人起了女子诗社,每两月要在青枝园聚一回。”年轻学生有问必应。
“五公子别院叫青枝园?”突然想起三小姐的那诗中有一句踏青枝上。
“是,应是取青青春枝欣欣向荣之意。”年轻人看向采蘩,却现她回身从坡上眺望了出去,又道,“这里风景独好,不但能看到书院,还有半个蝶尾湖。”
还有莲园书房那扇窗,采蘩桃花眼眯如狐,“果真如诗如画,会令人流连忘返。”
年轻学生再想说什么,青枝园的门却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书童,清亮的童音,“谁在门外?”
年轻人立刻送上名帖,“这位——”想起来,“采蘩姑娘持五公子的名帖来送请柬。”
小书童歪头看看采蘩,抿出一个大大的笑,“姑娘稍等,小的就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小书童快步跑出来,有些喘,“姑娘请跟我来。”
采蘩走进去,又回头对年轻学生微福,“多谢你为我领路。”
年轻人怔忡在那张妖美的面容里,半晌才自拔出来,摇头晃脑往山下走,轻诵着,“官官雎鸠,载河之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唉——五公子在,我们一个都没得逑啊。”
青枝园并不大,穿过前厅就到花园,一眼看到底,厢房六七间,由廊而连。花园小巧却精致,五角亭,观鱼塘,白桥沙地,一角竹格架。三月有青藤,带着毛绒绒的五爪小叶悄悄攀爬。
那里曾经有一道潇洒又落寞的背影。
“采蘩姑娘。”
向琚来了。
今天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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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美人无香却撩魂
采蘩侧身微福,“五公子,采蘩冒昧来访,还请见谅。”目光中出现一只玉色的手,五指修长,莹色润泽,居然是来扶她?
她顿然退开一步,直起身来,眸珠不定,抬头略有惊宠神色,“不敢有劳公子。”
公子如玉,天之骄子,不但是整个向家的宠儿,还是皇帝欣赏的才子,不用他特别费心,张手就是地位富贵。这样的人,勾起采蘩前世的自卑,每见一次,内心就忐忑惶恐。强压下去也总能泄露出一丝半缕,足以让她保持距离。
向琚收手入袖,面上无尴尬之色,但说,“兰烨并非洪水猛兽,采蘩姑娘却为何似小鹿一般要惊慌失措而逃?”
又是这种谨慎自卑和冷淡疏漠的矛盾相容,令他难解。照传闻,她父母的出身不见得不高,但自她懂事起家境已败落,或许是她自卑的根由。然而经过一场葬礼,她至孝至礼,待客沉稳,深得很多人的赞扬,听说义女的身份已获姬府长辈们承认,墨月堂兴土木为她新建居所。他以为,多数女子若突然到了她这个地位,会傲慢会虚荣会刻意夸大展现大家闺秀的气质,绝不会像她这般无所谓,还随心而为。
“五公子身份尊崇,采蘩并未惊慌失措,却也不敢劳公子伸手相扶。”她不能忘,他曾经因她的无心之举而事后报复。在这个人面前,她不可以放肆,否则让他报复,她招架不住。
“莫非蝶尾湖前兰烨一时兴起的所为还是吓到了姑娘?”向琚背手捉袖。走到五角亭中去,坐下倒茶,“采蘩姑娘请坐,兰烨给你侍茶赔不是吧。”
他靠太近才会让她警惕。采蘩坐到他对面时已恢复常态,左右瞧瞧,“五公子身边怎么没个人伺候?”期望遭遇一群美人呢。
“这里平日就我和风童两人。他在书房贴画。”向琚捧茶给她,温文而笑,“姑娘不也没带人出门吗?”
“带了,在书院外等着,因我说去去就回的。”采蘩小心翼翼接茶说谢,淡抿一口,拿出两封红金柬。“今日我来专为送这个。”
向琚看过,笑容渐渐深入眼中,“恭喜采蘩姑娘将成童家大小姐,虽有些出乎意料,我本以为你会冠上姬姓的。无论如何,真乃大喜之事。”
“请五公子和四公子一定来喝这杯水酒。”采蘩放下杯子,准备起身。
“姑娘才来,话都没说两句却要走了。”向琚墨眉飞斜,“书院不多会儿就会送午膳过来,采蘩姑娘不如给兰烨搭个伴?”
“可是,婢女和车夫还在书院外等——”采蘩有些为难,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妨事,我让风童先叫他们回去。待会儿用过饭再送姑娘回府。望山书院与姬府相邻,送你实在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推辞。”向琚扬声喊风童。
小书童从一间房跑出来。
“你去书院门口告诉采蘩姑娘的车夫和丫头,就说主人留饭,请他们先回去吧。等传完了话,你跟厨房说多送两道菜。你吃过饭也不用再上来了。直接回府,今夜我去家中住。”向琚吩咐。
小书童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公子,那画贴好,就等装裱。”
“知道了,我会裱,你去吧。”向琚挥手。
采蘩眼睁睁看着小书童走了,心想,不对啊,他走了,直接去向府,那这个地方就只有向琚和自己两人了吗?究竟这是机会还是——她咬唇难定。
“采蘩姑娘。”
向琚的声音从远而近,她回神,“五公子,我留在这儿好似给你添麻烦了,我看我最好——”
“风童已经走了。”向琚美玉般高洁的面庞,笑意殷殷,“兰烨要去裱画,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可好?”
大概没有女人会对如此俊美的男子说不,采蘩——自然也不例外,“一个人在这儿等也无趣,五公子若不在意,可否让我旁观?”
向琚看着她,“兰烨裱画时心思不在外物,你若只是旁观而不嫌我漫不经心,我不会在意。”
“裱画要专心致志,采蘩懂得。五公子放心,我定不吵你。”想不到能进书房,今日或许没白走一遭,垂眸显乖巧,她嘴角翘了。
青枝园虽小,书房却大,最外间有些像厅堂,各种字画挂满了墙,壁下放了一圈大书桌,纸墨笔砚桌桌齐全。
采蘩看那些字迹多娟秀,画以工笔为主,应该出自女子手笔,“听说五公子的两位夫人起了诗社,莫非这墙上的字画就是她们所作?”
前面的人突然顿步,采蘩左顾右盼没留意,笔直撞上去。没把他撞动半分,她却昏头昏脑向后踉跄。但不过退了一步,手腕让人捉住拽向了前。额头抵到丝凉的锦绣罗袍,感到那袍下胸膛起伏,瞬间的热力从对面传来,有如藤蔓抓拉上她的面颊,直至耳垂。
然而向琚就在感觉她掌心推力的同一刻,松开了手,神情亲和,“这屋子也老了,地面不平,姑娘走路要当心些。”
一般女子闷闷说声是也就罢了,可采蘩却不同,“不是这地面不平,是五公子突然停下来,我才差点摔了。”热力已让她的冷艳逼散,脸不红耳不烫,皱眉责怪向琚的不是。
向琚也拢眉,却笑道,“那是姑娘四处张望的缘故,怎能怪兰烨?”
事实证明,男人厚脸皮耍赖,女人根本不如。采蘩哼了一声,不再多说,抢主人一步,进里间去了。
向琚的笑容凝着,目光浏览过墙壁,刚刚捉采蘩的右手渐渐蜷起五指,袖子落下,遮去了。转身左臂一抬,甩下门帘。墙上的纸,被这阵冷风轻扑而颤,无比冷清。
画是自己临时起意而作,装裱本是他最喜欢的一件事,今日却不知怎么有些闷。时不时看向那个在书架前已经背对了自己两刻时的女子,他打破了冷寂。
“可看到好书?”这画废了。
“没有。”四书五经,史书诗集,她不读,“怎么没看到左伯的那幅真迹?”
向琚听她语气如常,知道刚才的事她已让它过去,有些欣赏,有些不知味,全都忽略去,“你说那副菊鸟图?”
采蘩走过来,看到裱坏了的画,黛眉一挑,却道,“对,不是说真迹在你这儿么?我正想开眼长见识。”
“那画在府里,你若真如此喜欢,送与你便是。”向琚大方说完,心里突生奇异。
“这倒不用,有机会去向府看就够了。我不懂字画,就是看过假的便想看看真的,好奇有多大的不同而已。”采蘩走开去,指着再往里的门帘,“你这书房有三间?难道是寝屋?听说你这几日都在这里住。”
“不是寝屋,是读书撰文的小室,只有一张桌一张席,添一盏油灯,可数日闭门不出。”向琚撩开帘子给她看,“这几日我确实在这儿读书,不过没进小室。这间屋子是用来苦练心志的,我并不喜欢进去,除非迫不得已。”
采蘩探身张望了一下,立刻缩回去,“四壁无窗,只有通风小口,跟囚室一般,五公子对自己真下得了狠心。要是我的话,待不下一刻时。”
向琚合上帘子,“读书本就是苦事。”
“公子,这画裱坏了。”采蘩拿起来,“可惜,画得挺好的。”
“你不是不懂画么?”向琚走到她身后,她却走到门口去了。这是在避开他?他不太喜欢这个认知,双眼冷看。
“并不钻研,只看自己入眼的。要是我觉得画得不好,全天下的大师都说好也没用。”采蘩将画卷起来,轻轻笑,“五公子,这画既然裱坏了,就送给我吧。”不待他应允,她走了出去。
向琚追到她的时候,她已到花园中。
“采蘩。”这是第一次他唤她的名。
采蘩回身,眸色春光,七彩流溢,“五公子可曾听闻海南有奇花,香气甜如梨。海南人将其木制成纸,滴入淬炼的花油,人称梨香纸。”
“不曾听闻。”那声采蘩太仓促,让风吹走了,一点没有留下残音。
“以前我也不知道,是舅姥爷去海南带回百枚来,送了我一些。这纸不适合写字画画,但韧性极好,油面防水,前些日子我还真派上了它的用场。”采蘩若施媚而笑,可勾人一缕魂魄。然而,她不知道当她不刻意而真心欢畅时,三魂六魄也能信手拈来。
向琚胸闷,心一击又一击,打得他呼吸渐紧。
“我义母生前给家中寄回两箱东西,其中一盏灯是送给雅雅的。我拿到手时现它有些破损,就用梨香纸从里面补过。结果还没交到雅雅手上,给三个夜行客抢走了。”采蘩朝向琚走近,“此香遇热越显。五公子,我以为再也闻不到这种远南的花香,可是我怎么在你那间小室里闻到了呢?你又说没听过这纸。”
美人一向香气袭人,向琚看着几乎靠到他身上来的采蘩,闻不出半缕诱香,心却激荡,正要伸手将她搂入——
一把乌沉沉的匕顶在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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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乌匕与真诚,交换?
青枝园里,春光摇曳。美玉公子,面若冰霜。他的魂魄已归位,他的目光已深沉。
“出来。”采蘩退开一步远,手上很稳,乌匕不移。因为,这把匕已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运用起来得心应手。
“你做什么?”神仙的风度片片飞去,真正的向琚并不温柔,也不亲和,声音无情。
采蘩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比无情,她不输他,“那晚拿刀架我脖子的,统统给我出来,否则,你们公子的脖子就断了。”
灰袖如鹰翅,五六双在花园中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放开公子,饶你不死!”一声声喝斥嘹亮,刀砍劲风。
采蘩娇笑,刀尖由横而竖,分寸不进不退,人却往向琚怀里一依,单手贴在胸膛,“你们若再上前来,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家公子先没命。”
向琚沉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那般美艳,那般妖媚,与他如此暧昧无间,但感觉不到哪怕一分半点的羞情怯意。
他突然笑,反右手将她的腰紧紧搂住,左手捉住她拿刀的右腕,“采蘩姑娘要取兰烨性命,可别手软,一刀刺入便是。”
此时,两人贴得一丝缝隙也无,看在众卫士眼中,倒感觉是他们该避场。
“你以为我不敢么?”采蘩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心里震颤,但神情极冷,唯呼吸快起来。
“你敢么?”向琚慢慢倾过身子来,如他所料,那刀尖始终不曾刺痛自己。接着道,“你如此做不过为了逼那三人露面,好确认是我派了人夺了义母遗物。如今人已经让你逼出来了,刀子可以挪开了。美人玩刀。万一伤了自己,会让人心疼的。好,我承认人是我派的。东西在我这儿。”
采蘩死死握着刀柄。他说得都对,从头至尾,她没有想过杀他,甚至伤他。刀锋落下,她要往后退,才现他还没有放开她。
“五公子可以放手了。”她一挣,但人没有挣开。右手吃痛,连忙回头看,是灰衣领将乌匕夺了过去。
“把匕还给我!”她惊叫,并剧烈挣扎,“还给我!”孤客说过。她若丢了它,也会弄丢自己的命。
向琚是文人,虽然男人力气该比女人大,但搂一个豁出命挣扎的女子还是很有难度的,终究抱不住,让她摆脱了出去。
采蘩扑向灰衣卫士,双手就是要抢他手里的乌匕,“还给我。”
一旦主人不在她要挟之中,灰衣人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一扬手,匕飞了出去,钉在高大的树顶上,“以免姑娘对公子不利,暂时让它在树上待一会儿吧。”他只是信手甩出,刀锋却全没入树干。不由愣了愣。什么刀,竟如此锋利?
采蘩急忙找到匕的位置,以她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爬那么高把它拔出来,不由怒瞪向琚,“让你的人把刀还给我!”
向琚却不理会,转身进入五角亭,“采蘩姑娘,再来喝杯茶吧。”
“把刀还我,我跟你喝茶。”采蘩站那儿不动。
“你们都下去。”向琚将冷茶倒了,重新起炉,把茶壶放上。
灰色的身影即刻隐没入各处,园中一花一叶都恢复常态,仿佛真只有两人一样。
采蘩冷冷道,“我义母的遗物让美玉公子抢了,这种事传出去恐怕还真没人信,但却是我刚才亲耳听到的事实。”
“确实,你就算这么说,也不会有人信你的。”向琚侧坐,倚靠亭栏,姿势那么优雅高贵,“反倒是采蘩姑娘这把匕要是不拔出来,就成了你的罪证。”
“罪证?”采蘩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毫无伤,唯一的风童又不在,一把插在你家树干里的刀,如何成为我的罪证?也不会有人信你的。”
“我府上的刘大曾经让你削,可证实你拥有这把刀。而我虽未受伤,但以我向兰烨说出来的话,城中会有多少人以为我撒谎?采蘩姑娘,怀壁其罪。你带刀入我青枝园,在你我都无人证的情形下,我会更无辜的。”因为,他是美玉无瑕。“现在,你既不能爬树,何不先坐下来说话呢?等我们好好把误会消除,什么都可以商量。”
采蘩眯眼,“这是误会吗?你深更半夜让人来抢东西,还是不得已了?”
“真是不得已。”好吧,她要站着就站着,向琚坐着却舒服,“我曾跟姑娘说过你义父母的死因有异,可你却否认了。我对姑娘真心相掏,姑娘却是如何待我的。明明知道些什么,却闭口不提,真让兰烨失望啊。”
“可笑。”他失望,她才被他当成好骗的呢,“五公子的真心相掏就是什么都不肯说。这也罢了,朝廷秘密我也没兴趣。而公子所谓的闭口不提,我却真不知道义父义母的死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并未亲眼目睹,如何能随意编造?”
“那么,为何姑娘对你义母的遗物如此耿耿于怀?告诉我,是否至今你仍什么都不知道?”茶壶盖左右拍,向琚不管它。
“我凭什么信你?谁能保证你不是杀害我义父母的真凶?口口声声说要帮他们,但五公子你究竟是谁,为谁在查证此事?你不能证明,我又如何能对你全盘托出?”声声反问,声声疑问。
“姑娘果然并非一无所知。兰烨不是谁,虽为御史中丞大人暗中查访此事,却无可证明,你只能选择信我或不信我。”向琚摊开双手,身后壶盖乱跳。
采蘩实在看不下去,走入亭中,将茶壶放在石桌之上,又出亭走到树下,“空口无凭,我与公子亦不熟,如何相信?”
“杀害姬大人的人残忍凶恶,若我是真凶,那夜就会杀你灭口,何须等你来质问我?而刚才你对我的行为,我的卫士可杀你十回,但你并未受到一点伤害。采蘩姑娘,兰烨不过求一件真相,并非姬大人的敌人,更非你的敌人。”向琚算得上苦口婆心。
“是吗?既然如此,你把刀还给我。”念念不忘这件事,采蘩指着树上。
“采蘩姑娘。”有些无可奈何了。
“或者,告诉我,我义父究竟在查什么案子?”也不是那么不感兴趣,毕竟她已经知道牵涉到一份名单了。
“我告诉你,你便开诚布公?”她太狡猾太聪明,他得问清楚。
“到时,你问什么,我答什么,绝不撒谎。”她保证。
“三年前武州,巴州,湘州逢水灾,朝廷放救款百万两白银,但在押送到巴州的路上被人劫了,没有活口。此案震惊了朝野,皇上下令一定要破案,可经过一年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无所获。”向琚道出一件陈年旧事。
采蘩听到这儿,“莫非事情又有了线索,所以我义父才去查证此事。”
“以姑娘的聪明,实不难猜。”向琚点点头,“不错,中丞大人收到一封巴州小吏的信,信中说他知道银两的下落,但牵涉太大,不敢写出来。于是,中丞大人派姬大人亲自前往见面。两月后,中丞大人得信,姬大人说需要收集更多证据,此案恐怕涉及三州不少官员,甚至还有天子近臣,并非普通盗贼所为。然而没过多久,姬大人就被害了。”
“你是说官员私吞了救款,却装成盗贼抢银。”采蘩吃惊。
“从两封信来看,极有可能如此。”向琚叹息,“只是如今知情者都已不在人世,很难知道真相究竟为何。”
“五公子,你知道你们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如你所料,我和钥弟早已怀疑义父母的死是被人灭口,因此一回姬府,钥弟就将此事告知了老爷子。老爷子漏夜进宫禀报了皇上,但到我义父母的灵柩运回康城,老爷子得到皇上的旨意是确为盗贼所为,不必惊扰安息之灵。你和中丞大人如今还在秘密查探,又无皇上支持,不觉得一厢情愿?”采蘩知道得其实不少。
“什么?姬老爷子跟皇上也提过了?”向琚似乎第一次听说,不由苦笑,“皇上说此案悬久,再出人证物证恐有伪造之嫌,并未下旨再查。但他却是知道姬大人出行之由的,不过不想引起朝中人心惶惶。没有重要的进展,我们只字不能提不能应。然而,皇上追封姬大人为义真侯,修正气陵,采蘩姑娘以为何故?”
“人都死了,封什么也没用。”采蘩看淡这些,“公子今日似乎真有诚意,采蘩也回你真话。杀我义父义母之人是江湖杀手,一个叫飞雪楼的秘密组织。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我们一路被他们跟着,我也和杀手对过面,差点丧命其手。还有——”名单的事,说不说?
“差点丧命?”向琚闲哉的神情一紧,“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会派人保护你的。”
这让采蘩决定告诉他,“杀手们除了想要灭口之外,还在找一份名单。我义父义母被害的地方已经让他们翻遍,因此我假设名单不在那儿。”
向琚顿悟,“可能在你义母寄回来的箱子里。”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飞雪楼在哪儿,名单在哪儿,一概不知。”只留一手。
为何留?
因为,不想让人牵着走,不管那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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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处理掉?处理掉!
茶壶热了又凉,没人倒它。
听完采蘩的话,向琚陷入沉思,再望她,她说了一个字,让他笑。
“刀。”她说。
“这把锈了的匕那么重要吗?”之前他没觉得什么,但问出后,有点在意。
“和我的命一样重要,能还给我了吗?”要是会爬树,她肯定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般女子不会随身带这样的东西。莫非是谁送你的?”这个问题,又比之前那个更在意一点。
与其说是送,不如说是不要的,便宜她捡了。只是这样的事,采蘩并不打算和盘托出。
“五公子,我已坦诚相告,你也该做回君子。”桃花眼一扇,不知刹那多少风情妩媚。
“公子从来都是君子,这位姑娘说话好没道理啊。”莺声悦耳,娇嗔,温柔,听音便似听歌一般美妙。
饭菜飘香,但来人不可能会是厨娘,采蘩回身看去。
静若水流,动若风流,肤皓雪,珍珠面,眸墨如石,浅笑也倾城。春乍暖,一身鹅黄高腰柳条儿裹直裙,泼墨牡丹数枝,上也簪一朵粉云。双手捧着木盘,身姿好似春雪飞扬之美,仿佛天降仙女。这才是真正的大家美人,不艳而飘逸,不丽而璀璨。
“公子,苏姬送膳来迟,让客人责难于你,是妾身的错。”看似走得不快,却转眼就入五角亭中,放下托盘,又摸茶壶。远山眉青蹙,“公子真是不爱惜自己,春寒未走,怎能喝冷茶?妾身一直说园里要多备些人服侍着。不然就如今日这般,风童一走,凡事要公子亲自做。万一烫伤冻坏,如何得了?”
采蘩笑弯了眼。美人从身边过去的香风仍浓郁,她禁不住以绢捂鼻,似乎在遮笑,却不动声色退到旁边,直到离开那道香径。她许久不抹香,进而连别人的脂粉香气也已忍受不了。
苏姬听到那轻轻的笑声。面色不愉,想公子会留意她对这个客人的不喜,悄悄一看却现公子仍倚栏对着园中那个长相俗艳的女子,还听他问——
“采蘩姑娘为何笑?”
“我竟不知道五公子如此不济事,喝个冷茶就会冻坏。烧壶热水就会烫伤,弱不禁风啊。”采蘩直言道。今日看谁更坦诚!
苏姬手中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她慌忙蹲身去捡,却惊呼一声,让破瓷刺红了纤美的手指。
“夫人受伤了!”她身旁的两个婢女齐喊。一个匆匆去扶她,一个跑进厢房里,拿出干净的棉布来包扎。
但向琚始终没回头,对采蘩说道。“采蘩姑娘,这位把我说得弱不禁风的女子就是你听过的苏姬,想来有些才情的姑娘常会大惊小怪,我却成了被连累的无辜。还是你这般聪明又不做作的女子让兰烨欣赏。”
苏姬猛抬眼,脸色苍白。
采蘩冷笑,“谁说我不做作?但凡女子。至少要做作三分,不然岂非让你们男子随意轻视?我看你夫人虽夸张了些,待你之心却真。小两口闹不愉快,五公子才真别牵连了我这个无辜客人呢。今日公子请客的好意,采蘩心领,可我突然没了胃口,改日回请公子,恕我告辞了。”甩袖而走,不想莫名其妙让人仇视,更不想莫名其妙让人调戏。
但她才走出几步,突然袖子让人拽住了。
又有人重重倒抽气的声音。
采蘩盯着向琚那只手,神情秋寒,目光冰冷,“五公子,还请自重。”
向琚温和一笑,“兰烨说过送采蘩姑娘回府,言出必行。”
她用力振袖,但向琚反而靠得更亲密了,声音极低,“刀不想要了?”
采蘩不知道他的家事,也无心去了解,但乌匕她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于是乖乖任他拉着走出花园。
等出了青枝园,向琚放开采蘩的衣袖,说道,“采蘩姑娘,得罪了。”
采蘩将袖子拍平,“五公子何必故意惹自己的夫人伤心?即便她有什么不是,你是君子,大方些。像她那样的女子犯不了大错,无非太在乎而容易妒忌罢了。妒忌则生疑心。”
“姑娘说得头头是道,倒似已经经历过一番争风吃醋。”向琚待她整完衣袖,便往下走去。
她不但经历过,而且还一败涂地,“我也是女子,自然能懂苏姬夫人的心。”
“在我看来,姑娘却与普通女子大不同,切莫妄自菲薄,将自己归了她们的同类。”向琚听着她的声音,调整着步子大小,“上山容易下山难,你慢些走,没关系。”
采蘩心想,若自己是苏姬,知他待别的女子这么温柔,大概不会像苏姬那样明嘲暗讽。因为一个男人有三妻四妾,她只要分得一份关爱能维持体面的生活就足够了。当然这样的想法她用不着了,今生她绝不会与人为妾。
下了山,向琚让人备了两套车,真要亲自送她回去。
“五公子,路很近,实在不必你送到门口,而且我也怕让府里的人瞧见你会传什么闲话。”采蘩不让他送。
“兰烨光明磊落,不怕闲话。”向琚不容易听得进去。
“你不怕,我怕。五公子难道忘了,姬向两家算不得十分和睦。”采蘩一挑眉,踩着木凳到车里,掀开窗帘,“五公子什么都能忘,莫忘还我匕。”
“你义母的箱子比匕还重要?”他倒想让她选一选。
“我相信义母的箱子放在五公子这里会很安全,而且更可能真相大白。我一介女子,文武不能,拿了回去也只是跟弟弟妹妹提心吊胆。”桃花眼绚烂美丽,笑容妩媚,“采蘩如今可是十分信任五公子的,一切拜托,无论你找不找得到,我都不打算插手了。”
帘子放下,勾魂的神情不复见,采蘩收拢了五指,紧紧握住。
向琚目送马车驶过蝶尾湖,唤道,“子规。”
灰衣卫士从树后出来,“公子,苏姬夫人正下山来。”
“匕呢?”他并不关心苏姬。
“在这里。”子规捧上乌沉匕。
向琚不接,冷眼看着毫无光泽的匕身,“此物不起眼,却锋利非常,你来自江湖,可知是否有来历?”
子规缓缓摇了摇头,“子规已跟随公子十年,这十年的江湖事不在我所知之中,但我可以找朋友问。”
“罢了。”向琚上车去,沉冷一声吩咐,“处理掉。”
子规怔住,“公子不还给采蘩姑娘?”
“女儿家随身带凶器终是不妥。还她刀,不如寻两个好手送去,岂不是比此物实在?”他不喜欢这把匕,从她默然不语而猜有人送她此物,就没想过要还给她。
“可是……若采蘩姑娘问起?”子规没见过这么狠的女子,不会武功却敢要挟公子性命。
“她若问起,我自会答她。”向琚合上车帘,“回府。”
马车朝蝶尾湖相反的方向驶开。而过了一会儿,一顶小轿从书院门里摇晃出来。
跟红了脸的婢女张望左右,对轿中的人说,“夫人,一个人都没有了。”
一声停轿,踏出来的是苏美人,她亲眼确认婢女说的话,神情颓灰,“公子真忍心丢下我了。怎么办?这回怎么办?”
子规却突然闪身出来,“夫人,公子让子规在这里等候,传他的话。”
苏姬一颤,“公子不会要打我离府吧?”
子规没什么表情,只道,“公子并非只气夫人,而是他以为你与菀夫人一向和睦,却不料菀夫人偷偷怀了胎,而你又偷偷告了密,令他十分失望而已。公子说,菀夫人这胎留不得,只要你想办法让她打了,两人还能和好如初,他就当这事不曾生。”
苏姬张口结舌,“这……让我……怎……”菀儿一直想怀上,她要是弄掉胎儿,还不恨死了她,又如何和好如初?
“这就是夫人的事了。公子给你一个月期限,你可以慢慢想。”子规看着苏姬让婢女们扶上轿,暗道这二女相安这么久,却因一个怀孕而终于闹将开来,真是难以免俗。
此时,采蘩瞪着姬府大门,真想再上车去。向府的车夫将她送到大门口,而不是墨月堂的侧门。
“采蘩小姐出门了?”偏偏今日门房是个年纪大的,一双小眼在车辕的向氏族徽上瞧了半晌。
采蘩真有点怀疑向琚是故意的,这和他送她回来没什么分别。
她知道门房看出来了,但不急着拉拢也不撇清,大大方方对车夫说道,“回去请对五公子说声谢,别忘了把请柬交给四公子。”
门房本来犯嘀咕,这下知道她是送请柬去的,不敢再乱想,连忙道贺,“恭喜采蘩小姐入童氏族谱,成了童家小姐。”
“多谢。”采蘩这才给他一小锭银子,“童家那边要我常走动,今后可能不会少麻烦你。”
门房咧嘴道是,“小姐需要小的尽管开口,就算深更半夜,小的也给小姐守着门。”
这些话,采蘩听过就算,一两银子就能买到忠心,她是不信的,“这里离墨月堂还有段路,麻烦你找辆马车来,轿子也可。”
门房一拍脑袋,“看我蠢的。小姐稍等,我去去就来。”
很快,就有一辆单驹高轮车出现,车夫却是许久不见的养马人椎子,冲采蘩腼腆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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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瞪她,骂她,就不息事宁人!
“采蘩小姐,小的听说您的大喜事了,替您高兴。”椎子跳下车,双手在衣服上又擦又蹭,伸手要扶采蘩上车。
门房瞧见了骂,“扫马房清马粪的臭手往哪儿伸呢?趴下,让小姐踩着上去,一点儿规矩不懂。”
椎子忙要趴,却不料采蘩一手甩卷了衣袖,搭着他的前臂上了车。
“我还怕踩断他的背,害我摔跤呢。”采蘩斜睨着门房,“都在一个府里做事,不要大呼小叫,让外人听见那才是你们不懂规矩。”
门房连声应是,弯腰退下去了。
椎子挥一声空鞭,马儿就跑了起来,“谢谢小姐帮我出头。”
“我见不得他们欺负老实人。”她爹跟椎子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每都是气死了她一个人,“可你不用谢我,我也见不得你们跟闷葫芦似的。”
“是小的没出息。”椎子抓抓脑袋,憨笑。
“你还在马厩干粗活?”采蘩撇撇嘴,但还是禁不住问道,“马厩管事那天有没有为难你?”
“没……”想过才回答,“没有。大老爷夸我能干,还给我五两银子赏钱,那可是我第一回拿主子们的赏。”虽然让管事强拿去给马厩里的人买了酒,一文钱没剩下。
采蘩看他想半天再答,心里大致猜到这老实人还是让人为难了,“看来你越混越好,那我还是不提了吧。免得阻碍你大好前程。”
椎子回头张嘴想问,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采蘩闷气,到头来还是得再开口,“墨月堂要增两驾马车,又要多买一批马,林管事跟我说厩房少个主事的,我就想到你了。不过你现在若做得挺开心,那便罢了。”
“小姐。”椎子瞪大眼,“我去!我去!”
采蘩笑了,觉得自己不该找老实人麻烦。“那我就问老爷子要人了?”
椎子从没这么高兴过,“谢谢小姐,我一定好好干,报答您的大恩。”
“只是看重你真能养马的本事,并非特别照顾你。别忘了,你说过教我骑马。”四房需要的,未必是聪明人。但必须是实在人。
“是,小姐,任何时候都成。”椎子笑咧了嘴。自从葬仪之后,他就希望有一天真能教采蘩小姐骑马,但他没想到自己竟能成为四房的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能进墨月堂,是幸运。
马车又稳又舒服。采蘩正暗道自己没有选错人。突听椎子说前方有人走在路中间。
采蘩一看居然是林管事,连忙道,“停车。”
林管事听到马蹄声,回头见了采蘩,立刻松口气,“小姐,你可回来了。”
采蘩注意到墙内正是大房所在的园子,“难道还是早上芬儿的事?”
林管事苦笑。“正是。”
“都过大半日了,大夫人还没能解决么?”不过就是训斥或惩戒,一炷香可以完事,采蘩目光打旋,“早上还出了别的事?”
林管事点头说道,“您和公子走了之后,我就让人拉着芬儿去见大夫人。她不但不肯去,还大叫大嚷,结果把三小姐引来了。三小姐问她怎么回事,她竟然说小姐和公子故意挑她的错,她根本没有无视主子。于是我跟三小姐如实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可三小姐淡然一句不必小题大做,就将芬儿带回了莲园,把我们几个关在门外。三小姐出面,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作罢。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大夫人身边的云姑找我过去,又问起这件事,我才知道事情传到大夫人耳里去了。我自然不敢隐瞒。大夫人听了大怒,立刻让云姑把芬儿带来。”
这对母女都挺厉害,采蘩暗叹,“恐怕三小姐也跟来了。”
“应该说芬儿是跟在三小姐身后来的。”林管事很能看事情,“在大夫人面前,芬儿坚持自己没错,她带的那两个小婢也如此说,那意思好像是小姐和公子无理取闹一般。我们这边当时跟着公子和小姐的有雪清和桃枝,两人说芬儿无礼,芬儿却道她们护自己主子,一昧道她冤枉。僵持不下,大夫人让我回墨月堂看看您有没有回来,想请您过去问。小姐,您看呢?”
“去啊,要是不去,倒变成我们无理取闹了。”采蘩一想,嘱咐林管事,“你把今早在门外的所有人都找来,要是钥儿下学,让他带着他的车夫还有梓峰一起过来。坐车去快些。椎子你也认识的,我打算让他主管墨月堂马厩,你正好也过过眼。”
林管事不敢耽搁,对椎子友善打声招呼,马车带两人去了。
采蘩走入大房的园子,马上有婆子过来引路,到秋氏的正屋前,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等她进去,顿觉一股怨念扑面而来。那是芬儿的目光。第一次见芬儿的时候,还记得她说话虽藏不住得张扬,但收敛极快。今早上,先嚣张而后求饶,却好似特别不待见自己。难道就因为自己住过莲园?
采蘩却不知是自己成了童氏千金而遭到有人莫名眼红。
“采蘩,听说你送十郎上学去了?”气氛紧巴,可秋氏对采蘩笑得真如长辈关切,“十郎和雅雅有了你这个姐姐,我们可以放一百个心。”
“大伯母,您还夸我?我好似给您添了麻烦呢。”采蘩小步往前走,“刚才碰到林管事,他跟我说了经过。本来就是一个大房丫头惹了钥弟生气,所以想把人送到您这儿来说个规矩,没想到竟闹大了。”
“你们又没做错,何来麻烦之说?我大房的丫头不懂规矩,惹了其他房里的主子,这可不是小事,应当送我这儿来。不然,别人说我不会管下人。”秋氏就想找机会对付姬莲,“不过,这丫头如今不肯承认自己藐视主子,反说你们没事找事。”
姬莲开口,“母亲,芬儿并没那么说,她只是不觉得自己有被责怪的理由。如我之前所述,十弟和采蘩姑娘出来时,她正往莲园门口走,没有留意到他们,所以才未及行礼。小小误会,十弟脾气,他还是孩子心性,我不怪他。”
采蘩一听,这位三小姐不但小看姬钥,还小看了她。本想等林川多找些人来,可是她不愿再等。
“那就对个证吧。”她对秋氏微福,“大伯母允我自作主张,让芬儿和她今早带的两个小婢,还有墨月堂雪清和桃枝站到我面前来。”
秋氏乐见其成。
五个丫头并排站。
采蘩在芬儿面前站了一会儿,芬儿抬头与她对看,腰杆挺直,目光无所畏惧。另两个小婢虽没芬儿的目光凶,但也是站得笔直。但采蘩到了雪清和桃枝面前,两人皆弯腰屈膝,垂福礼。
采蘩回身再对秋氏行礼,“大伯母,我虽一字未说,您可瞧清楚了?今晨,以芬儿为的这三个丫头便是对我如此的态度,连基本的礼数都不会做,不是没看到,而是甩头就走。钥弟不过为我出头,觉得若人人都似她们那般,我在姬府恐怕会受委屈。”
一旦有敌视心,早上做不到尊重,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秋氏拍桌怒道,“刚才你们强词夺理,如今我亲眼瞧见,真是羞红我这张脸,哪里还有半点规矩!”
姬莲捏皱了手帕,想不到采蘩竟用这么简单的方法证实了芬儿她们的错,“母亲,采蘩姑娘新入府,芬儿难免忘了主仆之礼。其实她可以直接教训芬儿,实在不必要人送芬儿到您这儿来。要您出面,有哪个丫头会不怕呢,自然失了分寸。”
芬儿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愤然让她忘了秋氏就在眼前,死盯着采蘩,道,“卑鄙!”
姬莲急喊,“芬儿住口!”
可惜,太晚了。
采蘩坐到秋氏身边,有些委屈,“大伯母,您瞧,我什么都没做,就让人骂卑鄙。我要是训她,还不知反被她说成什么样呢。一开始并不是我说送她到您这儿,而是钥弟。后来我想芬儿是大房陪嫁出去的丫头,我确实不好说她,才同意钥弟的话。”为什么非要瞪她骂她,把火烧到她身上来呢?三小姐和这些丫头一个个想逼她低头息事宁人,却不懂她如今最不可能忍受的就是委屈。因为,前世受够了!
四房十间铺子的利益,再加上姬莲是眼中钉肉中刺,秋氏一心偏向采蘩,更何况此时已经可以确定是芬儿这三个丫头目中无人。
“来人,把这三个丫头给我拖下去,一人杖责二十。”打的是丫头,教训的是姬莲。
姬莲立时站了起来,“母亲,是我没教好,您罚我吧。”
“本来是要罚你的,但你嫁出去了,我罚你,你婆婆恐怕不会乐意。”秋氏冷哼一声,“不过二十板子,已经算轻罚,全都看在你们这次是回娘家的份上。这要是我房里的,打五十板子赶出去。而且,你的丫头给你堂妹堂弟脸色看,你一点也不上心啊。不是回来给四叔四婶奔丧的吗?作主子的,要有主子样,不然丫头们都学了去,谁都看得出虚伪来。你这样子,让人难免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责。”
“大伯母,这板子一定要打!”姬钥赶来了。
好了,没她的事了。采蘩站到姬钥身旁,姐弟一心,她防守,他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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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哪来的,还哪儿去。
姬钥回府时还在想,芬儿的事若大伯母只是训斥一番,他就作罢。毕竟和三姐对门住着,闹僵了,从此常见面常尴尬。可他一回家,林管事就说芬儿她们不肯认错,反成了他和姐姐无事生非。
所以,他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姐姐让我带今早上看见事情生的车夫小厮来,我没带,心想大伯母难道会以为我们姐弟撒谎,故意为难三姐姐的丫头不成?”
秋氏这时不用偏帮,实在是芬儿无礼在先,“十郎不用恼,刚才我已亲眼瞧见这三个贱婢如何目中无主,二十杖你若不能解气,你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姬莲只是看着姬钥,神情楚楚可怜,仿佛默然,实则以目光在求情。
采蘩以为姬钥会心软,说到底姬莲是他大堂姐,而他虽然傲气,但不像她那么坏。而即便这时候他真心软了,她会随他。对她而言,这还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
姬钥接下来的话却让采蘩着实又感动了一次,“三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因为我执意要大伯母惩戒你的丫头。但今早上,你的丫头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轻瞧我年纪小,更对我姐姐视若无睹。我知道,这府里头像芬儿这样的不少,以为我姐姐只是义女,出身落魄,当不得他们的正主子。可我和小妹的命是姐姐救的,没她就没我,没有雅雅,她姓姬也好。姓童也好,早就是我们的亲姐姐。我要是轻易放过了芬儿,府里的个个学着,我姐姐就会受委屈。今日。我把话说清楚,你们都给我往外传。谁要让我姐姐不好受,我就让他不好受。不管是谁!三姐姐,这事我不针对你,只就事论事,二十板子不要她们的命,但要让她们长记性。你心地善良,对底下人护着,可也得讲个是非黑白。若一昧放纵。倒失了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心了。换作你是我们,被三个不知轻重的丫头瞧不起,你心里能好过么?若三姐姐始终不能公平,我看这莲园还给我们四房的好,免得三姐姐跟我们隔廊而居。彼此都尴尬。好在这里只是三姐姐的娘家,弟弟给你不痛快,你回去后就顺畅了。”
姬钥有天生的底气,不像采蘩这个后来的,心虚的,动不动要找人证物证。
姬莲让这番话震住了,半晌站起来,对采蘩盈盈一福,“妹妹。姐姐没管好下人,委屈了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芬儿见自己的小姐低了头,再没有半点嚣颜,呆呆地任婆子们拖了下去。
采蘩还没动,姬钥对雪清使个眼色。雪清连忙上去扶姬莲。他太了解这个姐姐有多厉害的性子,因此不劳她动手搀,又能给姬莲台阶下。
不过,采蘩虽然不相扶,话说得圆满,“二弟,你最后那句话有些过了。三姐住莲园已久,感情深笃,你别摆着旧主的架子。我想义母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你将园子收回来。再说,还有大伯母的面子呢。”
秋氏干笑,“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当初莲娘没地方住,是四弟妹慷慨将园子借出来,还特意改名为莲园,说好莲娘出嫁前就归她用。本来莲娘出嫁,这园子就该还给四房,但你们一家又出去游历,我便没来得及说。这样吧,等莲娘回了婆家,莲园立刻归还。”
姬钥看看采蘩,大事她决定,他少爷脾气,把小事摆平就是。
采蘩心领神会,便道,“莲园虽然是我们四房的,但大伯母若想用,只管开口。三姐回趟娘家不容易,安心住着就是。”
秋氏私心以为她会将莲园正式送给大房,没想到还是借,但面上得感谢,“四房有你们这些替家里人着想的孩子,大伯母十分宽慰。只希望有人能像你们这么懂事,别一天到晚给我添堵。”
采蘩福身,“此事既然了结,我和钥弟就回去了,谢大伯母为我姐弟作主。”
出了大房,姬钥才道,“以为你会把莲园送出去,我觉得大伯母好像有点失望。”
“已经给了十间铺子的利益,再给出一个莲园,人人当我们败家子,今后都来要这要那,是不是连墨月堂也给人算了?”采蘩笑了一声,“我是不介意出去单过,就怕分家不成,成了寄人篱下。”
姬钥没想得这么严重,“不会的,还有祖父母帮着我们,十间铺子不过他们暂时代管,等我成年就得还给四房,也拿不了几年的钱。”
“人生无常,明日都不知道会生什么事,更何况是几年之后。”采蘩接手矿山和工坊,姬钥不知道。
童夫人怕外孙年纪小,不小心说漏了嘴,暂时瞒着他。四房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因为从童芷开始就是秘密经营。童老爷之所以安排铺子的账本先交到四房,只是方便三大掌事和采蘩碰面,商量这些大营生的事而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姬钥上车坐到她对面,“你跟我娘真得完全不一样,有时候我想想,不知道为何自己非要留下你不可。”
“后悔?”采蘩嗤笑,“晚了,如今你赶我,我都不走。好吃好穿好住,将来还有弟弟养老送终,想这辈子没什么好求的了。”
“养老送终,这是我的事吗?我以为该是姐夫和我侄子的事才对。”姬钥顽皮眨眼,“姐姐安心,实在挑不到好姐夫,弟弟再养着你。”
采蘩说声去,斜他白眼,“说要你养,你还当真。说不准将来你和你媳妇,还有你们姬氏的子子孙孙,得靠我这个大姑庇护呢。”
姬钥连忙作揖,声声道是。
是夜,九子巷。暗灯烈酒混香,垃圾宝物混杂,蛇鼠蛟龙混坐。
全城宵禁,唯这里龙蛇混杂,各方奇人异士出没,官兵不愿踏入而招惹麻烦,也有人说背后强权撑腰,天子都不管,谁又管得。
九子巷中的黑酒屋,无酒,茶水按酒钱算,很贵,但客人不少,因为掌柜还卖一样东西——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小到端茶倒水的丫头,大到红颜知己贤妻良母,只要开出条件,价钱谈得拢,包君满意。
不过,黑酒屋不是逼良为娼的黑店,所有女子均属自愿卖出,也有权拒绝出价好的客人。掌柜说,世道不好,女子生存尤为不易,黑酒屋只做中间人,为她们谋一条生路而已,并无牟取暴利之意。
别说,生意开始清淡得很,后来却是越做越好,还出其不意成了很多江湖漂泊客找老婆的聚集地。
男人在一起,多聊女人。黑酒居,不但有女人,还能看戏一样看别人找女人,又吸引一批看客。
门联这么贴,如果算门联的话:要酒大丈夫,没酒真丈夫。横批,绝对不像横批:真丈夫且进。
正是这幅对联,让本来想走的子规硬着头皮走进了店中。无论如何,是男人都不会承认自己不是真丈夫。
小二和普通酒楼的伙计没两样,笑脸相迎,“客人是来吃饭,或是来买,还是——”
“来问。”子规是从手下那里打听到黑酒屋的,今夜来冲着这里经营的一项副业,完全没想买个女人回家。
“客官既然是来问,那就坐楼下堂间吧,经过的人多些,得到答案的机会也多两成。”伙计将他引至走道边和楼梯下的一张桌子,同时竖了张牌子,上面写个大大的问字,“请问,客官的东西是——”
子规将乌匕拿出来,往桌上一放,“听说你家掌柜就很是见多识广,麻烦他过来帮我认认此物。”
伙计笑道,“掌柜正在楼上收媒人红包,客官稍等,我先给您沏壶茶。”
听到媒人红包,子规就不太自在,干咳一声,却也只好等着。
在他等的时候,好几个客人过来看匕,却什么也没说就坐回去了。
黑酒屋的这个副业是因为江湖客多而偶然产生的,不问别的,就问兵器的出处。若有人知道,则可获得问者的酬金。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看过乌匕的人已经不少,子规从一开始以为他们不知道,渐渐现有些异样。那些人中至少有三个神情变化,但很快恢复如常,是装不知道。他观察了一下,现三人都佩长剑,年轻,衣着不错。
“客人,你问它?”突然一只手从子规身后拿起乌匕。
子规是向府的第一高手,却居然一点没听到对方何时到了自己背后,不由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
“别紧张,我就是这酒屋掌柜。”按住子规的肩膀,那人转到桌前,烛光照得银苍苍。
他满面含笑,将乌匕放了回去,“小老弟,这件兵器无论你是怎么得到的,也无论你打算如何处置它,我只有一句话奉告。”
“什么话?”子规心生凉意。他在向家太久了么?竟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江湖,人脉也好,功夫也好,处处不如。
“哪得来的,还哪儿去。”银老头再拍子规的肩膀,“冲着这件东西,茶钱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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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三只小鬼找大鬼
出了黑酒屋,子规觉得腰间的匕沉寒。原本打算如公子所言处理掉的,但削铁如泥的乌墨刀刃和刀身上神秘的青纹让他想问问它的来处。习武之人都喜欢兵器,他也不例外。只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答案,又好似得到了答案。
哪得来的,还哪儿去。那他要还给采蘩姑娘吗?他若还了,公子那边无法交待;他若不还,老头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会倒霉一样。
突然,风里有啸音。
子规的手立刻握住刀把,提出一指长的银刃,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滚出来!”
风灯乱晃,在他左右前方分别出现一道身影。待他看仔细,是之前神色有异的三个年轻剑客。
“久不入江湖,今夜频频看走眼了。我以为你们三人互不相识,不料竟是同伴。”子规尚不拔刀,但随时准备。
一个身穿白衣,轻笑,“我不认识那两个。”
一个身穿黄衣,扛剑在肩,无所谓的声音,“别说那两个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
第三个衣色与夜色相融,手中长剑出冷光,已经出鞘,“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别告诉我你俩也为婉蝉而来。”
白衣哦哦两声,有些兴奋,“难道——难道——当年你们也是——”
“少说废话,就算是,也不会让给你们,老大的宝贝我志在必得。”黄衣人声调不扬,但长剑带鞘指向白衣。
夜衣冷哼,“盟不再盟约在。兄弟的剑不指着兄弟。老大失踪三年,你们个个长了出息。”
黄衣的剑尖略偏,“我指的是这位大叔。”
子规立刻拔出刀来。
白衣性子活泼,笑呵呵地。剑锋也在鞘,抬起手横胸前,“别说我们欺负老人家。不如我先上?拿到婉蝉,咱们三个人再分高下,胜者得。”
“我先来。”黄衣说着,往子规走去。
夜衣耸肩,表示可以。
子规让这三个小子张狂的态度气得不轻,喝道,“你们三个最好一起上。不然别说我欺负晚辈。还有,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师承何门何派,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白衣人笑道,“我们无门无派。不过是被家里嫌弃的没用货,孑然一身闯天下罢了。大叔不必说前辈晚辈的,穿黄衣的那小子要是打赢你,他就是你的前辈。我们这些人以强者为尊。”
“岂有此理!”子规挥出刀。
黄衣人不闪不躲,单膝跪地,将剑反手压上自己肩头,挡住了子规的刀,同时抽剑出鞘,砍向他的下盘。动作凌厉刚霸。如雷霆千钧之势。
子规不得不往后跳出黄衣人的攻击圈。
但黄衣已经料到子规退避的方向,手中剑花如网,飞身跃起,眼看就要将人罩在网中。
子规这才知道自己轻敌,对方年纪虽轻,但剑术已出类拔萃。恐怕天分极高又后天勤奋。剑招虚实难捉摸,看不出武功路数,却剑人如一,正是练剑之人最向往的境界。
“大叔,你不是他的对手,不妨交出婉蝉,我保证他不伤你。”白衣人气定神闲,笑声涛涛。
“笑话,你凭什么帮我保证?我想他见血就见血。”黄衣不领情。
婉蝉是那把匕的名字?子规咬牙,使出浑身解数,对抗这个年轻人。他未必会输,毕竟比对方多拿二十年的剑,非江湖小辈可望而及。
两人转眼对拆三四十招,似乎不分胜负。然而,子规心知,这是他迄今遇到的最强对手。自己的力气将在二十招后用竭,但对方的剑花一朵比一朵开得更盛,全无半点疲意。
“住手。”声如晨钟,朗朗回荡。
子规当然不会住手。然而,他眼前已经没有对手。
黄衣人足尖一点,双袖如潮水浪花,退到刚才站立之处,冷傲的脸上出现惊喜。
白衣人飞上屋檐,四下张望,也是喜悦,“老大,这几年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夜衣立刻抱拳,“果然,婉蝉再现,老大必定不远。”
“盟已散约已无存,你们何必还记挂从前?都走吧,今后各走各路,再别回头。”
三人纷纷再喊老大,身影像蝴蝶穿插,却找不出人来。
“还不快走!”声音又冷又硬,“要我用踹得吗?”
白衣收回剑,抱臂等待,“老大,什么时候来踹,别让我等太久。”
黄衣给他白眼,“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先让我踹飞了你!”
夜衣说道,“老大,兄弟们虽然散了,但几乎每个人仍再找你。当年你突然宣布解盟,突然不知所踪,实在令人诧异之极。约可以不遵,可是至少要跟我们说个清楚明白。是你说出身不好也能做大事,也是你说别人嫌弃我们,但自己不能嫌弃自己。你那时不声不响一走了之,莫非是嫌我们没用吗?”
白衣不笑了,“天大地大,只有大哥你给了我一处可以自在的地方。你一句散了,我茫然三年。”
黄衣肩膀起伏剧烈,“大哥,我啥也没想,就找了你三年。”
一声长叹,声音化实体,从巷子那头由远至近。旧灰袍,大斗笠,背宽剑,不是孤客又是谁?
三人一见他,同时单膝下跪。
“起来。”孤客双掌托三人,“别忘了,还有他人在场。婉蝉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们先离开,有话明日再说。”
三人不动,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也不太相信老大会再找他们。
“我们虽然三年不见,但我说的话从来作数,如今你们却不信了吗?”孤客看透他们的心思,“若再不走,今夜就是你们三人此生最后一次见我。走吧,明日定找你们。”
黄衣人,夜衣人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白衣人就说一句,“老大要是不来,我就化为孤魂野鬼——”
孤客斗笠抖了抖,“滚!就你话多。”
白衣呵呵笑,倒退着走,却比黄衣夜衣还快,真如鬼影一般。
子规望着听着,虽然已不见那三个小子的身影,但他的心沉到谷底。对付那个黄衣小子就力不从心,他们口中的大哥功夫定然十分了得。今夜难道会是他颜面扫地之末途?
不过他仗剑这么久,胆气惊人,刀尖一指,叱道,“一群小鬼充阎王,有本事报上名来。看你们盟来约去,我未曾听过,想来是杂草小帮邪派,不过只要你敢说,我一定能查出老底。”
“匕。”孤客不说废话,“交出来。”
子规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可他的傲骨不允许他如此认输,“这把匕并非从你处得来,为何我要交给你?九子巷虽然无视官家,但如此公然打劫行人,不怕国法终究降到你们头上吗?”
“你当人护卫太久,说话如主人官腔。可是,这是江湖,你那套没用。”孤客伸出手掌,“匕如今虽不是我的,但也绝不是你的。我会物归原主,你又不必为难如何跟主子交待。”
子规吃惊对方似乎清楚一切,骇然失色,“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主子交待?难道你——”当时在场?
“你家主人如果说话算话,我也不用多跑这一趟。”他确实在。
“你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子规却想不到这人会藏在哪儿。
“我不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充其量,暂时合作,“但你家主人做法不好,姑娘已经说了此物和性命一样重要,他为何就是不肯还呢?而我身为此物的旧主,总还有些责任。”
“你是谁?”这把叫婉蝉的匕似乎是那小帮派极看重的东西,采蘩姑娘和此人怎会没有关系?
“你的话也太多了。”毫无预警,孤客突然出左手。
子规想不到他居然先制人,怔愣之间,就见他徒手捉刀,不由说道,“你不要你的手,可怨不得我!”手腕一翻,刀锋现圆芒,搅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就像刚才那个黄衣人一样,但比之更快,往上一抬。
子规顿觉手臂都麻了,同时眼睁睁看对方的手穿过圆芒,然后刀身跌落地面。
孤客手中多了一把短剑,如明光下的蝉翼削薄,又如云片一般纯白,切断了对手的刀。
子规惊呆了。他的刀虽不是稀世之宝,却也是上好的铁,经过名师的精心打制,坚韧无比,数十年如新。此时此地,居然让人一剑齐切。
就在他动弹不得之时,孤客左手挥下。
子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沉重闭上眼。但等半晌,身上没有痛感。睁眼一瞧,面前哪里还有人?不过是腰带断了,乌匕也没有了。
额头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抹,满是冷汗。远处有更夫敲梆子,夜还长。
他喃喃自语,“这就是后生可畏吗?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剑术如此出神入化,我怎的一点不曾听闻?公子那儿如何说呢?实话,恐怕羞煞这张老脸。假话,却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一声声问,一声声叹,只随了风去。
那夜,子规回了向府又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不久之后,向琚身边的卫士多了两张新面孔,一黑一白两个老头,神情如煞。
江湖有潮,涌入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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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前世今生终相逢
采蘩这几日忙一件事——跟着童老爷童夫人到处派请柬。身边的丫头轮流与她出门,今日是杏枝。雨清老实,雪清老练,桃枝嘴利,杏枝沉默。沉默,但是比任何人都胆大心细。
从某个大人物家走出来,便是最后一张重要请柬送出,童氏夫妇说剩下的可以交给管事们,采蘩大大松了口气。应酬,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连日来辛苦你了,不用急着回童颜居,四处逛玩去吧。春候来了,很多趣景,别拘了你自己。十七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龄,能随自己的心意走自己喜欢的地方,等将来成了家,就得跟着夫君和儿女走了。”自从考验之后的一番长谈,童夫人打心里接受了采蘩。虽然不是外露在言语上的慈爱,但凡事真正为她着想。
采蘩性子冷,可爱逛爱玩是这个年纪的天性,闻言欣悦,“今日不考账本了?”
童夫人为她抚平散,笑道,“不考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晚膳前回家即可。”
“谢谢——祖母。”苦尽甘来,这算不算?
“怎么这声祖母还叫不惯呢?”童夫人摇摇头。
“叫不惯就不给零花银子。”童老爷已经上了马,听到两人的话,过来逗乐。
童夫人淡瞥丈夫一眼,“老爷,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不然人家当你待孙女都小气,还敢同你做生意么?”
童老爷立刻哗啦从袖子里抖出一叠票子,“乖孙女儿,拿着。不花完不准回家。”然后夸大一个笑脸,“夫人,这又如何?”
“大庭广众露财,不怕人打劫蘩儿?”童夫人伸手拍开。“收回去。哪有逛街身上带那么多票子的,我已经给了阿思一袋散碎银子。”
采蘩忙道,“我有银子。祖母不必再给。”
“你的是你的,我们给的是长辈疼小辈,如何一样呢?”童夫人说罢,关照随从阿思小心看顾,才上车走了。
阿思原本无姓。无姓为奴,但他遇到了好主子,只要干足十年。就能成为童氏家仆,可以由主子为他选一姓入户籍。这一年,恰好满十,他如今叫米思,他的儿子女儿都姓了米。
他上前来恭声问。“大小姐要去何处?”
采蘩一旦上童氏族谱,将是童度这支中第三代最长的,也就是童氏夫妇的长孙女,因此童颜居的仆人都唤她大小姐。
采蘩想到车里还有自己的几张请柬未送,牛安山突然跳进念头里,便道,“去老牛码头。”
老牛码头繁忙如常。正应了童夫人的话,春日里多了个十分热闹的集市,吸引了附近的街坊邻舍。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客。而水湾里也多了好些看春色去返的舫船,不时传来丝丝琴声歌声。
集市一长条,牛府在最那头,因着人多拥挤,采蘩决定下车步行。于是米思在前开道,杏枝在后压阵。她看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就停半晌。直到米思想要掏银袋出来,才说不买。她现在很有钱,但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已经没有了占据之心。其实挺惊讶的,想不到人生所求变了,眼睛里的喜恶也由此变了。
人多的地方,是非更多。采蘩这么走走停停,心情正好,突听一个女子大叫大喊。
“小偷!有小偷!”
本来拥挤的走道,就像被投进一块大石,轰然炸了开来。人们纷纷检查自己的钱袋在否,松口气的同时又急忙踮脚转头看热闹。
阿思也是如此,回身对采蘩道,“大小姐,没偷到咱身——”这句话没说完,他忽然摆手臂,“让开,快让开!”
采蘩下意识回头,就见人群纷纷向两边涌,正中让两个人劈开一条道来。在前面跑的一小个子显然就是小偷。正因为他瘦小,让她看清了后面追小偷的人。眼睛睁得老圆,看不见杏枝也让开了,她全身僵硬,双腿一动不能动。但又几乎立刻知道这么呆立着是不行的,咬紧牙关不出惊呼,终于能扳动双手,就在和那人视线接触到的霎那,她抱住了头。还要感谢小偷,因为嫌她挡路,用力推开了她,她才能跌倒在地。并借那样的推力滚了两圈,把自己弄狼狈,解除了梦魇施开的僵硬。
但愿没看见!但愿没看见!采蘩以袖遮面,撑起半身看过去,正要庆幸那人继续追逐着小偷,却敏锐察觉他的大步开始收了。她不可能等着看,爬起就拐进旁边一条小街。杏枝和阿思虽然不知道生了什么,却也连忙跟了过来。
“你俩先回车上等我,别跟着我,也别跟陌生人说话!”采蘩回头看向集市,听不到刚才鸡飞蛋打追小偷的嘈杂,开始急促呼吸,心如捶鼓,脚下一转,又入另一巷。
还好,今日跟着她出来的,都是机灵人。身后没了脚步声,前后无人,她脱去累赘又过于华美的外袍,只穿素色云罗春裳百褶裙,走得却仍是急步子。就在静了好一会儿,她也走到巷尾时,一个她曾经很熟悉的声音传来。
“姑娘请留步。”
她几乎没吓得跳起来,怎么可能留步,只当没听见,居然还镇定转弯,然后才拔足狂奔。从来都没那么惶恐跑过,却不敢停。心在嗓子眼,仿佛一个踉跄就会跳出来而立刻丧命。不知转了几个弯跑了几条巷,耳边一直回响那声姑娘请留步,就好像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令她疼得眼前不时黑,就快昏厥。
“采蘩姑娘?”一道黑影出现在前。
追到她了!无所遁形了!她要被抓回去砍头了!采蘩来不及再转身,还一头撞了过去。
“啊——”感觉那人抓住她的手臂,她忍不住尖叫。
“采蘩姑娘?”那人捉紧了她。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心知他已经看了个照面,采蘩却以头抵着对方的胸膛,就像一头不想就此被屠宰的牛,疯狂推顶,“放开我!我有刀,可以杀了你!可以杀了你!”
“采蘩姑娘,是我。”大约又知道她听不进这样模糊的言语,那声音低沉而和暖,“是我独孤棠。”
小牛的犄角很慢很慢收了起来,一张苍白惊恐的死灰容颜升起,双眼因独孤棠三个字从心智几乎全然的迷失而拉回一丝清明。
“独——孤——棠?”一个字一个字好不费力,眼眸转来转去,要将对面的人看仔细。
“是我。”他也说得很慢,怕再惊了她。
双眉如斜刃,面部棱角方刚。是他。青灰色长衣,一条黑缎扎腰。是他。身材挺拔,肩膀扛天。是他。
她伸手揪住他肩上衣,连喘好几口,说话就带哭腔,“棠掌柜。”
“是。”她身子已经瘫软,他半抱着,她却毫不察觉。他也不说,怕说了挨耳刮子。
“刚才……”她开始深呼吸,“在我跑了这么多条巷子之前,有个人叫我留步,是你吗?”
独孤棠回答,“不是,我现在才见着姑娘。”
采蘩顿时又惊恐起来,不停向后张望,双手在身上摸索,又无助地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姑娘再找什么?”独孤棠看她这般六神无主。
“刀。”她呢喃。
“什么?”
“乌匕。”她摸一遍左袖,“没了,让你家公子抢走了。”眼泪豆大,一颗掉下。
独孤棠呆住。
“刀没了,命也会没了……他说得对。”她眼神再度迷离,一眨眼,豆泪无声落,十分凄惨。
突然,她放开他的肩,抱住头,蹲坐了下来,“是我不好,自作聪明,没本事用还让人抢了。活该我今天倒霉……撞上了,一定会捉我回去……一定会要我的命……”
“撞上了谁?”独孤棠问。
撞上了沈珍珍的弟弟——沈疆,一个会舞刀弄棒,没脑子,被他姐姐差使来去的莽子。
独孤棠看着她沉默,只用衣袖擦眼泪,很快湿了一大片,“采蘩姑娘,我家就在前面,去坐坐可好?”
但采蘩再抱住双膝,几乎缩成一团球,不应他。
独孤棠叹口气,说声得罪,弯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大步走到一扇门前,推开进去。
但采蘩的灵魂出了窍,任他抱,任他带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碰到那些人。她恨沈珍珍,恨沈家,恨东葛青云,恨东葛家,但她更恨的却是从前那个自己。一切因自己而起,一切因自己而灭,她很痛苦很后悔,但——认了!既然让她可以重新来过,老天爷为何要让沈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喝口热茶吧。”
手里一暖,她禁不住颤,才感觉全身冰凉,一口气喝完那杯茶,身体略舒展,低语道,“真难喝。”
独孤棠望着她仍弓紧的背,不会在这时候跟她抬杠,笑了笑,“家里没有好茶,还请姑娘将就。”
“你刚刚问我撞上了谁?”她抬起眼,哭过之后,一双皓月明眸。
“姑娘不说也无妨,人都有难言之隐,我明白的。”独孤棠松口气,她好似恢复了些精神。
“棠掌柜真是好人。”
独孤棠张张嘴,觉得说自己不是好人这样的反驳,实在不太恰当,因此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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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谁知独孤不孤独?
独孤棠的家,穷徒四壁。屋子不算小,但除了几张方桌,就到处是高高低低的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
要不是采蘩在前世今生中混沌,估计一定会好奇的。堂堂的大掌事,穷成这样不正常。但此时,她还在抖,她还想由他解惑,所以还没瞧出名堂来。
“我撞到了我的过去。”她大眼汪汪仰望着他。
独孤棠回望她好一会儿,拉张椅子坐下来,说道,“想来不是太好的经历,所以姑娘吓得落荒而逃,说话语无伦次,一副要昏死过去的模样。”
“那个人如果看到我,我——”会死。
“会死吗?”独孤棠仿佛能读她的思绪,“采蘩姑娘是不是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采蘩一愣,“我小看自己?”
“对。”独孤棠点头,“不说我这等普通人物,就我所知,我家四公子五公子都是很看重姑娘的。还有,当日姑娘烧掉那幅千金古画,又经过童氏的考验即将成为童家大小姐,岂是寻常人寻常智慧能做到的?我虽不知道你的过去是如何光景,但此时的采蘩姑娘是令独孤棠不敢小觑之人。你说到死,你的义弟恐怕就第一个不会袖手旁观的。只要用得到我的地方,姑娘一句话,我也会尽力而为。我还真心有一问,姑娘觉得自己还跟过去是一样的么?”
暖茶似乎起了作用,她渐渐不再抖,专心听着独孤棠说的话。到最后一句时。眸子里终于出现了倔光。是了,她和以前不一样,不再靠美色走捷径,凡事用脑子。切切实实做事。爹说她很聪明的,她不敢自夸,但逃到南陈以来的这些日子。能次次逢凶化吉走到今天,至少有自己的本事在里面。
刚才她虽然看清了沈疆,但沈疆应该没看清她,否则就喊她名字了,不会说得那么客气,还姑娘留步。只要没看清,不确定。她就还有赢面,现在便开始怕死,未免过早了。而且这是南陈,不是北周,律法可不通用。再说。论其究竟,她只是凭美色窥觑了一个小小的妾位,并未用过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倒是沈珍珍赶尽杀绝,手段残酷之极。沈疆能追小偷,说不定就是为沈珍珍出头,但她为何要怕?她已经孑然一身,东葛青云她也不要了,若沈珍珍还不肯放过她。就别怪她干脆算清楚旧账。
“采蘩姑娘——”犹豫半天,想问她好些了没有。
“棠掌柜,我想请你帮几个忙。”
独孤棠露出圆滑的笑,因为那个冷静冷性的姑娘回来了,“是,采蘩姑娘吩咐。”
“我之前惊慌失措。怕那人盯准了外衣来找人,就将它脱下扔进一条后巷的藤筐。那里离老牛码头隔开一条街,都是民宅,藤筐就那么一个。外衣是牡丹花白织纹,长袖曳地的式样。如今想来做了件蠢事,若让那人拿了去,说不定就能找到我的住处。麻烦棠掌柜帮我去找一下,若还在,请一定拿回来。此其一。”倒了第二杯茶,喝完,皱眉,“其二,想棠掌柜到码头帮我确认一下。那人身高近六尺,极为魁梧,面貌粗鲁,下巴有块暗红胎纹,如蜥蜴爬着一般。他身边有些什么人,是要上船还是刚下船。若能打听出来,采蘩感激不尽。还有,我的马车停在码头集市西边,请你让他们先回童府。至于用什么理由,棠掌柜说了就算。”
“姑娘不怕我知道你的过去,反过来对你不利?”这么多细节,他能打听到不少事的。
“棠掌柜。”采蘩直视他。
“是。”态度很好,一口一个是。
“事情紧急,我只能靠你帮忙。至于今后,我想棠掌柜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损人不利己。你穷,我恰好还算富。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比较简单,比心存不轨那些人好商量。而且,我们也称得上朋友了。你说呢?”面色仍苍白,但她光华已灿。
独孤棠垂眸,掩去瞬间流露的真情绪,再抬眼只有精明,“采蘩姑娘,里屋有卧榻,还算干净,你可稍事歇息,我去去就来。”起身走出了屋子。
周围突然一静,采蘩有些坐不住,谁知站起来便一阵眩晕,扶桌子才稳住身形。奔了一路,吓了一路,到底筋疲力尽。于是,她听从独孤棠的话,找到里屋的卧榻倒头便躺。
醒来,还有点不甘愿,但老听见叽叽喳喳说话声,虽然声音很小,可是听不清楚,更让她难受。而且,不知怎么,被子好像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睁开眼,对上六只眼睛。闭上眼,心道自己在做梦。但再睁眼,六只眼睛变成八只,还有四个大脑袋在晃。
“啊——”小鬼压床!可怜她今天倒了什么霉,最恨的,最讨厌的,一股脑儿齐上,好像要提醒她别以为开始转运了。
“啊——啊——啊——啊——”她叫,那四个大脑袋也乱叫,满床爬。
被十六只小手小脚压疼了,采蘩赶紧蜷身坐起来,看他们比她还害怕,真是好气又好笑。
“怎么啦?怎么啦?”蓝布帘一掀,跑进来一个福相胖大婶,手里还拿着饭勺,见到这摊乱象,哎呀就喊,“我说少了四个小崽子,还骂你们的哥哥们,以为他们又欺负最小的,居然跑到阿棠房里来了。”
说着话,她把饭勺往嘴里一咬,上来左右手各揪起两只,还对采蘩点了点头,扭着胖身躯走了。
采蘩傻眼看那八只肥脚丫乱蹬着消失,还不知什么情况,这时又进来三个不大不小的女娃,站在门边推推搡搡,最终谁也没走过来,骨碌碌打量她,然后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全当她不存在一般。
她决定摆脱这种被无视的尴尬,清咳一声,“请问——”
“这位姐姐,大哥说你要是饿了,让我们叫你一起吃饭。”三个中最大的女孩,约摸十一二岁,带头说话,“那你现在饿不饿?”
“呃——”采蘩心想,她们的大哥还不会是独孤棠?
女孩将采蘩的语气词听成了饿,“那姐姐赶紧下榻吧,晚了就只能吃到哥哥们的剩饭了。”说着,领着另两个女娃出去了。
采蘩满脑袋都是四个两三岁大的娃娃,还有哥哥们,再加上那三个女孩,终于现一个问题——独孤棠家里有多少弟弟妹妹啊!
“姐姐快来,菜要上桌了!”让她去吃饭的女孩没走远,就隔着门帘。
采蘩不好再想,下床掀帘子,看到眼前的情景却再度一愣。原本她还奇怪为何外屋那么多桌椅,现在才知道派什么用处。
全都是用来吃饭的。高高低低,正适合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一屋子,十双孩子的眼睛,有的只看她一眼,有的盯着她看。三四个一桌,女孩只有那三个,男孩子都不过十岁。胖婶端着大盘子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饭盆的女孩,挺大了,约摸十三四。
“姑娘既然醒了,就一起吃饭。阿棠也没事先跟我说有客人,没准备好菜,将就着吧。”饭菜往中间大桌上一放,热气腾腾。
采蘩还没缓过神来,饭菜虽香,勾不起胃口,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胖婶也不催她,倒是见孩子们都不来盛饭,笑道,“平日里一个个跟小狗抢骨头似的,今天怎么突然斯文起来了?”
“大概因为大哥他们还没回来吧。”跟着胖婶进来的,其中模样挺标志的女孩说道。边说边给旁桌的四个娃娃盛稀饭,“先吃着,天都黑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个娃娃捧碗。
男孩中最大的那个拍桌子,“不行,哥哥们没回来,谁也不能吃饭。他们在外辛苦做事,我们不能让他们吃剩菜。”
之前跟采蘩说过话的女孩笑,“你们还不是成日里跟我们抢菜吃?”
“女孩子没力气,又不能帮大哥的忙,我们干嘛让你们?”那男孩撇撇嘴。
“没力气?你们的衣服是谁做的,是谁洗的,还有谁煮饭,谁干家务?怎么不能帮大哥的忙了?你们三个才来多久啊?顿顿白吃的,就是你们!还好意思说别人。”女孩叮叮戳碗,就好像在戳那男孩的脑袋一样。
“谁白吃了?明天我们就出去找活干!”另一个男孩站了起来。
“细胳膊细腿,还没我高,谁要你替他们干活。你们就乖乖待在家,把小弟弟们看好,别老是弄丢他们,就算大功一件了。”这个女孩嘴巴厉害。
一个小娃娃打翻碗,哇哇哭闹起来。
胖婶忙抹桌子抹娃娃,不可开交。
采蘩眼见这些,头疼。所以说,她讨厌小孩子啊。
“稀奇,饭点还有空说话。”嘻嘻哈哈的笑声从门外进来。
“不会是已经吃光了吧?新来的那几个弟弟很能吃的。”另一把少年的声音。
“我还特意算准了开饭的时候赶回来。早知道这样,大哥,刚才你就在外头给我们买馒头吃,又热乎还送汤。”这个声音和人一起进来,十三四岁的机灵面,挺黑挺高的个儿。
独孤棠跟在他后面,看到采蘩,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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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婉婵 蘩草 梅花香
独孤棠一进来,孩子们能站的就一定站,纷纷围过去叫兄长。你一言我一语,采蘩听来如同一群小鸟叫唤,结果都引起她头更疼。
独孤棠抱起一个爬过来的小娃娃,“婶婶,我找了个奶娘,明日就过来,麻烦你照应一下。”
采蘩先是惊愕,继而惭愧,她居然少数了两只。在独孤棠带着五六个小弟进来之前,应该是十一颗小脑袋,其中不包括胖婶和两个少女。不过这里并没有要喂奶的。她眼睛睁圆,别告诉她在别的屋里。
“这又是一笔开支了。”胖婶叹口气,“其实,我想着捣碎了米碾成粉,米糊糊喂喂应该能撑得过。你一个人支撑这么大家子,还要付奶娘的月钱,长此以往怎么受得了?”
独孤棠抱着娃,坐在采蘩对面,“没事,我总有办法,婶婶不必担心银子的事。我觉得我还是最轻松的那个,大伙儿全靠您照顾,光是一日三顿就够您累的。”
最标致的那个女孩立刻盛了一大碗粥给他。
独孤棠谢过,挖一勺吹冷,喂他怀里的小娃娃,又对一群还站着的孩子们说,“别愣着,饭菜冷了不好吃。平日那么热闹,今天安静了,我还不习惯。老二,老六,老八,赶紧带个头,领弟弟妹妹们盛饭。”叫那三个跟他进来的少年。
听这排行,采蘩完全无语。不过好在也没人再注意她,噼哩啪啦端碗拿筷,很快就吃得一片响动。
胖婶见她不动。便把饭端给她,“姑娘,你也吃吧,别客气。”
独孤棠抬头看采蘩一眼。“采蘩姑娘,在我们这里,自己动手饿不着。”说罢。夹了一筷子五花肉到嘴里,又忙着喂小的那只。
采蘩疼着脑袋,吃着厚粥,听着旁边四个两三岁的娃吸呼吸呼。他们倒是十分欢畅。
吃完饭,小孩子们由胖婶带走,大孩子们抹桌,少年少女们搬碗端盘。很快就把屋子弄干净了。
“大哥,我给你沏茶。”漂亮的小姑娘对大哥的关切不似单纯的兄妹情。
采蘩看在眼里,淡淡垂眸。少女情怀,真是珍贵。
“玉芝,今天不用了。”独孤棠起身。那么巧,恰好拉开两人的距离,“我还得送采蘩姑娘回去。”
采蘩连忙也站了起来,“糟了,祖母让我晚膳前回去的。”
“别担心,我传话给米思的时候,说你会在牛府吃晚饭。”他用的借口就是牛安山,“你本来就是要送帖子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牛府送帖子?”她没说过。
“你的外衣袖子里放了请柬。”他先找到她的春袍。什么能等,什么不能等。心里十分清楚。
他又道,“边走边说,不然时辰太晚,童家二老会担心,派人去牛府接你,那就穿帮了。”
采蘩随他走出去。
玉芝微微颔送她。神情温和友好。
“玉芝真是个好姑娘。”采蘩对独孤棠说。
“她和灵芝是芝婶的女儿,也是这个家的好帮手,女娃们的大姐姐。”独孤棠回应,侧头看她,“采蘩姑娘吃饭时好似头痛,动不动抚额。难道心里还在慌怕?放心,你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我——”说不说呢?
“其实——讨厌小孩子。”说了。
独孤棠有点惊讶,“可人人皆知你救了义弟妹,上回看你和姬十公子相处如同亲姐弟,怎会是讨厌小孩子的人?”
“那是你没看到我俩以前的样子,即便现在都常常吵架的。”采蘩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却是佩服,“棠掌柜,不单是个好人,还是个大善人。那些孩子,是你收养的吧?”
“说不上收养。养要教。我就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地方住,能吃得饱穿得暖。等他们有本事自立根生,要走我不拦着,想继续留下也好,其他的我还真管不了。”独孤棠向后望,神色竟有些寂寥,“我只是喜欢这份热闹。”
采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片简陋的屋舍却是明灯处处,欢笑声声。这个人,她曾经以为是个小气吝啬鬼,却想不到全都有出处。那契而不舍的十二两银子追讨,恐怕也是为了替孩子们添些新衣好过年。
世上有很多人为了吃饱穿暖在辛勤生活,而她现在根本不用担心这些,却为一段过往吓得魂飞魄散,一点斗志也无。真是惭愧!
“对不住。”她做不到像他那么良善,但她至少可以诚实一点,“我不该说你小气的。”
“姑娘说过我小气吗?”独孤棠笑。
“背地里常说。”采蘩漏出话来,讪笑。
“无妨,姑娘请我吃好的,我就原谅姑娘了。你也瞧见,我如今难得吃到五花肉,只能四处蹭吃喝。”独孤棠为她开了门,外面有一驾马车,见她眉心有些皱,便道,“采蘩姑娘,这驾车是四公子给我用的,平时有车夫,不过今天我给姑娘驾一回。”
真是细心,看出来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所以充当车夫。
“那就有劳棠掌柜了。”采蘩上了车,不放帘,因为话还要继续说。
车动了,巷子清静,独孤棠开始说事,“衣服在车里,姑娘等会儿下车时别忘了拿。我让弟弟们去打听了姑娘描述的那人。姑娘放心,弟弟们的嘴很严。他们本是乞儿,和老牛码头的乞丐们很熟,打听起来并不费劲。”
采蘩回道,“棠掌柜做事,我很放心。”
独孤棠声音里有笑意,“那人与一少妇一道,仆从六人,婢女两名,在太白酒居用过午膳便上了船。船号风远。是北周船型。他们上船后半个时辰就出了,往河口方向行驶,应是要上江面。弟弟从太白的伙计那儿听到,那人称少妇为娘子。”
不是沈珍珍!尽管心态已恢复。但听到这儿,还是松了口气。她尚未准备好,却经过这一回。不会再抱有侥幸。以为逃得够远,原来再远也没用,恶缘照样来相碰。所以必须强大到不避,才行。
“采蘩姑娘,显然老天爷都是帮你的。那人没认出你就走了,北周南陈一来一去就是三两月,等他下次再出现。你已是童采蘩。姑娘聪慧,知道这其中的分别吧?”独孤棠也提醒着她。
“自然。”采蘩答他。
车驶入街市,行人渐多。采蘩放下帘子,不再多一言。半个时辰后,听独孤棠说到了。
她下车。却不急着进去,对他说道,“我这人没心肝,做不了像棠掌柜这么大义的事,但棠掌柜帮了我这次,我一定要答谢的。你家哪天要是揭不开锅,千万别自己硬撑还饿了弟弟妹妹,只要你开口,我也会尽力相帮。”
独孤棠想了想。真点头,“到时候,一定问姑娘借银子。”
采蘩看他驾车走了,心想这人是有骨气,还是因她说自己没心肝,所以说是借银子啊。无论哪种。都觉好笑。
三月十五,大吉。月圆。
天色微明,采蘩已经起身,独照铜镜,梳头。灯火摇曳,她看到镜中桌上好似多了什么,回头见一只锦盒。她记得清楚,昨晚雨清理干净才走。
她走过去瞧,盒子扁长,裹墨蓝锦,冰霜花底。打开盒盖,一怔又一喜,白绢之上的乌沉匕,青纹那么安静美丽。一方黄藤纸片,上写两个字——婉婵。
不是向琚还来的,她立刻肯定。因为如果是向琚,会明明白白告诉她,而不是悄然往桌上一放。下意识看向房梁,那里没有孤客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他来过了。婉婵,是乌匕的名字。他写下来,或许在暗示她真正拥有了它。而选在今日,便是一份贺礼了。
采蘩将婉婵握在手。之前,它带给她勇气的同时,也带给她恐惧。此时,她内心渐生的自信,好似能更好地驾驭它。
“小姐醒了?”外屋,守夜的雪清在问。
采蘩手腕一翻,婉婵插入里衣腰间,心中安定,说道,“醒了。”
雪清走进来,点亮了整间屋子。不一会儿,雨清带着桃枝杏枝也来了,开始服侍她洗漱穿衣。今日大喜事,从装束到礼数,绝对不可以有一点马虎。
礼衣,从里到外有九件之多,每一件镂花绣锦金银线,料子由丝到缎,以外面的大礼衣最为华美。童氏族腾金麒麟,象征女儿归宗的百燕绕青檐,袖边,襟边,裙边有皇上特别许制的绿凤羽图纹,有嫡长女之尊贵意义。长披下,戴镂空金冠,镶以绿络蘩草,丝丝缠绕,则取采蘩之名。
打扮停当,由童氏年长的婆子扶采蘩入小厅,上正座。
姬钥和姬雅两人上前,下跪磕头喊姐姐,敬茶,再磕头。礼毕,姬钥在左,姬雅在右,各牵采蘩一手,从小厅穿过花园到正厅去。
姬钥的手劲有点大,采蘩皱眉却笑,“今日之后,就算你不抓那么紧,我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只怕你将来嫌姐姐管得太多,后悔不及。”
姬钥这才知道抓疼了她,连忙松开一些,“姐姐说什么,弟弟都听。”
雅雅学舌,“姐姐说什么,妹妹都听。”
正厅在前方,两边仆佣成列,里面长辈们等她进去行礼,然后要去童氏宗祠外,等家主和童老爷为她添名上香祭祖。
姬钥见她停步,不由关心,“姐姐怎么不走了?”
“走,当然走。”采蘩反握紧两个孩子的手。
走过这一程,她终获新生。
春日,梅花早已谢尽,唯沐雪寒霜的梅香,傲然在人间,四季不散。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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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姐姐弟弟很有爱……
百香坊今日满客。
它的位置本来偏僻,冬日多做熟客生意,但一开春,依山傍水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两旁青葱坡地,适合一家大小同乐。往上走便是秀色山景,山上有魏吴姬相公生前收集的石碑,吸引不少文人墨客。前方有杨林与河,百香坊地势高,能俯瞰过往船只。酒香让观光的舫船不由靠岸,饮个痛快再行水。
这日,采蘩也在。她来,应酬姬乔姬三公子,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三表哥。姬府之中,只有姬钥和雅雅是她的亲人。谁让她姓了童呢!然而,出了芬儿的事,姬府里的仆人婢子都将采蘩当成四房的嫡大小姐来看待,而主母们的一致默同令姬氏公子小姐们至少在面上愿意来跟她套亲近。其中,姬三最积极,几乎日日要邀她一回。她推了三四次之后,答应他这回百香坊之约,皆因喜欢魏吴姬这个老板娘。
“蘩妹妹,三哥我喝了这一盅,你作诗?”姬三酒力真不错,少说喝了半坛下去,脸一点不红,白得那个粉俊。
百香坊有女客。屏风新换春色,一律用深浅不同的绿珠拼成山水帘,架着也隔不开四面八方的目光,还若隐若现让人好似雾里看花,丑也变美了。由此,姬三和他那几个花枕头好友一时吸引了不少好奇和歆慕。这没让他们收敛些,反而变本加厉得矫情。姬三那么大声让她作诗,是料定她不会,然后他就能表现一番。
采蘩当然不能让他失算。“三哥,我只认得几个字,哪会作诗?你才气冲天,又有佳酿激。还是你来吧。说不定,一蹴而就千古名句,那在座每一位都有耳福了。”
姬三最好的朋友。他表弟马龙说道,“蘩妹怎得只夸自家兄长?他一蹴而就千古名句,那我们几个又如何?”
姬三把马龙吹得文武双全,但这场酒喝下来,采蘩只知道她很烦这人。一双眼,色。但她不能认真反驳他,一驳自己就成欲语还休。对他有意思的女子了。所谓物以类聚,这几位属于时而分不清讽刺和夸奖的一群。
于是,她冷清一瞥眼,什么都没说。天气暖,百香坊廊外的板壁窗格尽数撤去。能看到广阔的绿和蓝。她凭栏而坐,正占着好位,可以随时调转头去,不理这些浮夸贵公子。
马龙果然没知觉,见采蘩瞥过自己,还美滋滋的,得意朝姬三挑挑眉,勾下他的肩,在那儿说悄悄话。其余两个凑上脑袋听。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你小子想得美!”姬三掰开马龙的手,“家有悍妻,还敢肖想蘩妹妹。别说她不肯,我这个兄长都不会同意。”
采蘩听在耳里,在心里叹气。这群无聊的蠢货!她居然对姬三和他的朋友抱有过一点点希望,至少不要像普通男人那么恶俗。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她的相貌容易招惹苍蝇,哪怕她摆出的姿态再冷。因为,苍蝇就是苍蝇。眼中美景既然无福消受,她站了起来。
“蘩妹,怎么脸色不好看哪?”姬三忙问。
“三哥,我可能喝得多了些,出去散散酒。”采蘩堂而皇之说谎,扶栏外就是花圃,她的酒全养了花。
“啊呀,我的不是,女儿家酒力浅,哪能像我们这么胡喝。雪清,快扶着你小姐,散酒无妨,只是这百香坊都是来喝酒的,醉鬼不少,小心别冲撞他们,有事大声喊。”殊不知他自己离醉鬼也不远了。
采蘩作势靠着雪清走出去,到外面就站得好好的。
雪清不觉想笑,“小姐,三公子若有心,这时便能知道您是装醉。”
“他有心也是放在邻桌上。”邻桌绰约有美人,“你听,吟诗呢,哪里管我是否装醉。”
雪清一听,还真是,不由说道,“三公子去扬州大半年,回来有些野了。”
“本来就是如此的人,他在府里不过卖乖罢了,你以前少出来走动,怎知道他的本性,其实就是风流相花心种。他回到康城,不入家门宿青楼,陪璇香姑娘做新衣,那还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只字不提。”薄幸男人。
“妹妹猜错了。姬三公子还不及变心,倒是璇香姑娘另结新欢,把他甩了。”花香与声音齐到,今日穿大牡丹花裙的魏吴姬上前揽着采蘩就走,到了紧靠东面山坡的小室,因为独间,隔了不少酒气。
“姐姐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我要是知道,就早点躲过来了。”采蘩打量着清雅的布置,墙上还贴着一个瓷棋盘,啧啧称道,“斗室之中有方趣,姐姐会享受。”璇香姬三移出话题外。
魏吴姬让小婢斟茶,笑道,“我要不对自己好一点,对不起我家死鬼。”又欸欸直说不对,“这哪里算得上享受?天天坐着敲算盘,累得腰酸背疼。要不,妹妹来试试?我这儿正缺掌事。”
“我倒是想,但父母不在,长姐如母,得照顾二弟小妹,不能老往外走。”采蘩对棋盘有兴趣,“这棋还没下完?”
“是啊,你来得不巧,晌午前五公子和秋小爵在这儿下棋,两个时辰都没分出胜负,就让我记在这上头了,三天后继续。要不,你三天也来瞧热闹?”魏吴姬眨眨眼。
秋小爵就是秋路。秋路就是花和尚。上回在认宗宴上看到他的头更长了,似乎决定当真俗人,采蘩也是那一天才知道这位皇帝的外甥生下来就封了爵位。
“我不来。”对魏吴姬,采蘩会耍小性,“两个人都不好对付。”
魏吴姬哟哟乱笑,“你来看棋,又不是斗嘴。按说,两人那日都送了贵礼,你总该当人面说个谢吧?”
“他们送的礼很贵重?”离那场盛大的宴席才过去几日,她回想起来却仿佛久远,“礼物都是交给管事整理的,单子还没写完,我不知道他们送什么。”
“那我要是送吃食作礼,岂不是馊了?”魏吴姬越说越笑,帕子甩在手边,支着下巴,眯不见了飞叶双眼。
“我自己请的那桌都看过了,姐姐那坛二十年的金仙酿,我打算留着当嫁妆的。”十张帖子,魏吴姬有一份。
“不用,想喝就喝了。等你成亲那天,所有的酒包在姐姐身上。洞房花烛夜你同新郎官的合卺,定给你特别酿制一坛妙不可言的。”魏吴姬身姿摇曳,故意施展妩媚兼暧昧。
“那我就先谢过了。”采蘩没觉得脸红。
魏吴姬喜欢采蘩,就是因为她不会大惊小怪,也开得起玩笑,真对自己的心思,彼此都不是故作矜持的人。
雪清反而替主子不自在,耳朵红了,悄悄走到窗边消热,不经意看到绿坡那儿,咦了一声,“小姐,好像是麦小哥。”
“麦子弟弟?”魏吴姬与麦子共桌,对那张黑里俏生的脸记得深刻,忙走过去一看,“真是他。不过,他长得细弱,他的朋友们却个个腰粗腿粗的,好像要欺负人一样。采蘩,上回要是这些人也在,我恐怕就不敢坐了。”
采蘩到窗前瞧了片刻,“吴姬姐姐的百香坊有护院师傅吧?”
魏吴姬凝目,似乎也看出端倪,“那是一定的,不然我这地方早不知道让人砸了多少回。”说罢,不用采蘩多说,叫来掌事,吩咐他找十来个护师到坊外等她。
“姐姐别去了吧,万一说不了理闹起来。”采蘩只借人。
“有热闹你不让我去,我可不依。再说,护师是我请的,我不去,真要出大事的话,怕你遣不动他们。”魏吴姬说道。
采蘩一点就通,“那就麻烦姐姐跟我走一趟了。”
“哪里话,麦子弟弟我瞧着可是十分顺眼顺心。黑是黑了点儿,但你没现?他笑起来那酒窝漩儿实在讨人欢喜。他遇到麻烦,我可不能袖手旁观。”魏吴姬说走,挽采蘩的手就出了门,头碰头,低声带笑,“妹妹,咱姐俩说个悄悄话。我家死鬼早就投胎转世,我琢磨好久,也是时候再找一个。你觉得呢?”
采蘩毫不犹豫,“姐姐才二十三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品性好又家境富裕,再找个和已故姐夫一样好的男子,又有何难。不过——”仍不犹豫,是好笑,“麦子那种正经八百的人,当个弟弟是顺眼顺心,当相公还不急死你。别的不说,你这百香坊是开不下去的。他滴酒不沾,恨不得别人都跟他似的,逢人就劝戒酒,你还怎么做生意?”
“去你的,谁说我要找那个愣头青?那么嫩的娃,我咬到嘴里还嫌涩口呢。”魏吴姬拍采蘩的手,说得好似很无辜。
采蘩眉一挑,艳光四射,“吴姬姐姐说什么是什么。”
魏吴姬干咳,喃喃语,“我二十三,他十八,差不了多少。”
还说人涩口?采蘩明着笑在脸上,欣赏魏吴姬喜欢就说喜欢,先问自己的人生快意。
“要不,等会儿你问问他?”语气转了,支持好姐妹。
“他要是吓得落荒而逃,你要帮我抓住他。”问就问,魏吴姬还真不怕了。
采蘩看着魏吴姬突然快步而行,兴起冲冲的背影,心想,这位大姐该不会已经忘了带护师出来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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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哥哥妹妹很有爱……
麦子今年十八,乍看不起眼的黑皮脸,一笑就有点惹人注目,看着会觉得那个俏生啊。他平时走小城乡镇去送信,快进快出的,一般人还没看清那张脸,他就已经走远了。
今日麦子正好走这条路回城,见有孩子的风筝挂到树上,就下马帮忙。谁知,风筝拿下来,她才又把它放上天,麻烦也找上来了。
“俏哥儿,我家主人请你过去喝杯酒。”三四个大汉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指着不远处的山亭。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中年富翁,服侍在他四周的都是一些俊美的少年郎。
麦子没注意这种不正常态,但也不想去跟陌生人喝什么酒。他不是会说漂亮话的人,只是一味闪躲,以为这样就能把麻烦避过去。结果,非但没躲过,还让人两面夹起来,硬给拖进了亭子。
“老爷,我们把俏哥儿请来了。”大汉将麦子往前一推。
麦子没站稳,那位老爷立刻扶住,趁势在她手上摸了一把,眼珠子顿时凸出来,神**迷迷,半张着嘴,好像要流口水的蛤蟆模样。
“小哥,今日春光好,老爷我善心大,给你一个赚银子的机会。来来,陪我喝一盅,我给你十两银子,两盅二十两。要是陪老爷我一晚上,嘿嘿,给你一百十五两。”远远看着,只觉着此子笑脸俊俏,本来十七八岁的,他已经嫌长开了,却偏偏被这笑脸给吸引住,又看人穿着旧布衣骑匹瘦马。确定可以欺负。不想近看黑里细腻,手也是滑润如丝绸,令他很是心动。
麦子忙推开他,看了看周围细皮嫩肉的那些少年郎。恍然大悟,“你好男色?”
这位老爷好男色,还是少年色。但听人当面说出来,万般尴尬不自在,“老爷看中你,给你银子赚,是瞧得起你!”
麦子正正经经说道,“我不缺钱,也不会喝酒。更不好您这一口。对不住,身有要务,得赶紧回去。”定然转身,要走。
老爷大喊,“给我站住!”
四个大汉立即往麦子跟前一堵。
“你进了我的亭子。哪能说走就走?!”干脆横了,他有的是钱,官场还有人,“我说你偷了我的——呃——玉佩!你要是不乖乖听话,我就将你送官。”
“我没偷。”麦子还跟人争道理。
老爷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佩珏,扔给离他最近的一个大汉,“塞进这小子手里。”
麦子就这么被栽赃了,耷拉着脑袋,却不是愤慨。“我虽然走南闯北,听到见到不少不平事,却不知道有一天会挨到自己身上,原来竟是这般不好受。”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老爷以为他一定会屈服,“给老爷我倒酒,不然就别怪我无情了。我瞧你虽然苦出身。恐怕也挨不住严刑拷打吧?”
麦子摇摇头,好似恍着神拎起酒壶。
老爷那个得意,色眼眯着,手又不老实摸了过来。但是,他的手还触到任何实物,却突然有金色的液体流下,并且沿着手臂往上,头湿了,脸也湿了,一张嘴都是酒味。
“你!你干什么?!”被麦子浇了一身的酒,色鬼气得跳起来。
四个大汉过来,架住麦子往外扔。
采蘩和魏吴姬赶到的时候,麦子已经飞在半空中,眼看就要头撞草地,说不定会有惨祸生。
魏吴姬急了,脱口而出,“快救人!老娘我还没跟他——”表一表心意呢。
然而,她那十几个护师尚不及出手,就见林子里窜出一道黑影,将麦子一把抱了个正着,滴溜溜转了三四圈才稳住身形。那人面色赤红,身高体壮,春天就穿无袖短褂布裳大笼裤,小腿缠着紧布带,一双黑布鞋沾满灰尘。
采蘩一见他就笑,“阿肆。”巨阙船上的阿肆。蟒花手下的大弟阿肆。逼她说放屁的阿肆。他居然又到康城来了。
她虽然欢喜,但身旁的魏吴姬却露出不满的表情,噘嘴道,“两个都是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妹妹不知姐姐是这般厉害的醋坛子。”采蘩觉得魏吴姬在情感上又真又率,所以她说话也很直,“不过是为了救人而情非得以,姐姐若是计较,难道咱们要眼睁睁看麦子摔死了么?”
“我随便说说罢了。”魏吴姬眉心仍紧锁,“可是,你瞧不出怪异来吗?麦小哥瘦弱,那人却一身横肉还高。”
一身横肉?采蘩暗笑在心,这位醋劲不小,还嘴硬。这时却见阿肆已将麦子放下来,她赶紧走过去。
“大哥?!”
采蘩听麦子这一声,不由诧异。麦子父母双亡,与大哥相依为命,他更是为了能和大哥多见几面而成了信差。这个大哥,是阿肆?
她心中的疑惑让魏吴姬问了出来,“你是嫡亲大哥?”
阿肆横了魏吴姬一眼,继而看到采蘩,一怔之后马上抱拳,“采蘩姑娘,真巧。”
采蘩仔细看着麦子和阿肆两人,但觉五官有些相似,尤其是眼睛,“你和麦子真是一家人啊。”
阿肆点点头,低头对麦子说,“我去信局找你,老板跟我说你今日应该回城了,所以来这条必经之道等你。”
麦子酒涡漩深了,十分高兴,“大哥过年没回家,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半年,真是太好了。你上回叫人送来的年货太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就腌制起来了,如今应该入味得很,回去我就给大哥做一顿好吃的。对了,还要买好酒。这百香坊吴姬夫人的酒远近驰名,咱们干脆买两坛回去。虽然价钱贵,不过物有所值,而且大哥你又是难得回来——”
采蘩才知道麦子也有这么啰嗦的时候。
阿肆一抬手。挡停了麦子的话,大步往石亭走去。有人已经开始拉家常,但有人还记得有正事要办。
麦子现没了听众,看到大哥气势如虹。显然要找人算账,连忙跑过去劝他,“大哥。算了,我倒了那位老爷一壶酒,怪不得他们要摔我。”
魏吴姬将麦子往后拉,笑嘻嘻道,“麦小哥,有这么疼爱你的大哥,你可真有福气。”说着。玉手一挥,护师将石亭围住。
这下,采蘩与麦子并行,“真想不到,阿肆是你大哥。你们都这么帮我。是不是缘分?”
麦子又被转了注意力,专心回答采蘩的话,“我也想不到小姐和我大哥居然早就认识。我大哥跑船的,居无定所,不知小姐如何识得他?”
采蘩就跟麦子说搭乘巨阙的事,故意拉拉杂杂一大堆,能让阿肆和魏吴姬去处理亭子里的人。
那位老爷见突然跑出来这么多人,尤其是阿肆三下两下打趴了他的几个保镖,心里哆嗦。嘴上却强硬,“你……你好大的胆,竟敢打我的人!你知道……知道我是谁的妹婿吗?找死呢!”
阿肆往旁边吐口唾沫,斜眼看他,“你是皇帝的女婿也不关我鸟事。我不捶得你缩龟,你娘的不会干人事!”敢调戏他家的麦子?!“说!刚才你用哪只手想碰他来着?我废了它!”这时他并不知道麦子的手已经让色鬼老爷摸过一把。不然恐怕要出人命。
色鬼老爷吓得跳到亭圈长椅上,打算往外爬,一转头却看到一张熟面孔,忙喊,“夫人救命!夫人帮我!”
魏吴姬从阿肆身后走出来,环抱双臂,“我说是谁那么大胆,大白日里居然敢调戏男——”清咳,“寻常百姓。这不是郑老爷吗?前些日子你夫人和她兄长来过我百香坊,当时没看到你,我还问过一声。听说夫人让你气得回娘家了?”也好意思说是谁谁谁的妹婿。
郑老爷连连摆手,“不,不是的,我夫人是回娘家给我岳母大人贺寿。”这女人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哦——那是我听误了。”魏吴姬抖抖手帕,“正好,你夫人明日还要来挑酒,我再问问仔细。”
郑老爷听了当场苦着脸,“魏夫人,魏大东家,我错了,再不敢在你这儿生事,你就放我走吧。我——”眼珠子骨碌转,“我愿赔银子,多少都行,只要这二位消了气。”
魏吴姬到底是地头蛇,要给八方面子,便将阿肆拉到一边低声商量,“这是个小人,你得罪狠了,恐怕将来遭他报复。横竖麦小哥也未吃到大亏,不如吓唬吓唬就收手吧。”
阿肆哼一声,“我可不怕他报复。”
魏吴姬继续劝,“你不怕,麦小哥也不怕么?他又不像你那么神力。”
阿肆回头看看麦子,正接收到一抹笑,咬牙道,“难道就此算了?”
“你打了他的保镖,也吓得他狼狈如此,等我再敲他一笔银子,便差不多了。”魏吴姬黛眉跳跳。
阿肆突然一大步跨到郑老爷面前,抓起他的手用力一捏。
郑老爷疼得大叫。
“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就代阎王爷收了你的狗命。现在给我滚——”阿肆甩开他,走出亭子时对魏吴姬说,“不必夫人出面了,我们不稀罕他的臭钱!”
采蘩已经猜到阿肆会这么做。他是那种拿了她的钱买酒,一定要让她喝一口,才肯接受赠与的人。她现,如今身边好些人,不富,不贵,但根根傲骨,意气风。
她,也要做这样的人。
“妹子,我们走!”
呃?呃?呃?听错了?
是“麦子,我们走!”?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会晚,争取十点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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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惊天动地之遗言?
黑黑的皮肤,仔细看也不是那么黑,更像麦穗儿的颜色,还特别细腻,称得上十分漂亮。眼睛水灵灵,仔细看乌黑晶亮,有温婉温和的目光,称得上漂亮十分。还有那酒涡,仔细看浅浅梨花痕,香甜醉人,称得上非常漂亮。最后那身段儿,仔细看春柳摇芍,细细柔柔,称得上漂亮非常。
麦小妹,不是麦小哥啊。
采蘩坐在百香坊后园的大石桌前,抱膝左盯右瞧。自己当初是怎么把麦子当成男子的呢?而且居然过了这么久都理所当然。
阿肆见状,便对妹妹道,“我早就让你不要做信差的活儿,成日里打扮成男子模样,一点女儿家的样子也没有。”
麦子喝水,抬头仰颈,没有喉结,但动作很——男子,不娇美,一气喝够,用袖子潇洒擦嘴,那么潇洒,“我要是穿女装,老板也不会让我当差。”
采蘩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直没看出来。麦子长相其实宜男宜女,可以说斯文秀气,但她的声音微沉微哑,说话的语气老成平稳,做事干脆,不拖泥带水,行为十分独立。说真的,要不是遇到阿肆,她可能会一直识不破,直到——魏吴姬真有心思。
想到魏吴姬,采蘩看她一眼。从进到她家里,她和自己一样,光盯着麦子瞧了,而且眼神哀怨。不能不哀怨,本来她看上的一个好男人,突然变成了好女人。问也多问,说也白说,这片芳心算是付诸流水了。
采蘩对着水杯,叹了口气。
麦子以为她气自己骗她,内疚解释,“采蘩小姐,麦子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我们在信局见得第一面,我不能暴露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怕老板知道赶我走。后来,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您那么信任我。但上回桃枝姑娘误会我,我就觉得要说清楚。可酒宴那日您忙着招待客人。”
采蘩是为魏吴姬叹气,但闻麦子的话,奇怪道,“桃枝误会你什么?”
麦子有些尴尬,“她……她以为我对小姐存男女之情。”
“什么?”采蘩手里的杯子差点翻了,“这丫头居然能有这样的胡思乱想,我俩清清白白的。你就算是真男人。我也只把你当好友罢了。”
“确实容易误会。”魏吴姬幽幽开口,一眼怨念,“麦小哥,我是说麦小妹你扮男人真是入木三分,连我这双眼都被你完全骗过去,今日本想让采蘩抓着你,我要向你求亲的。”
噗——阿肆喷酒。
麦子呆了眼。
采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还想着怎么安慰,又怎么把这种事瞒去。免得大家今后见面不好意思,结果魏吴姬却说出来了。
“也是,天下男人都一样。哪里会有像麦小哥这般讨人喜欢的老实男子呢。以后要是再遇到,定然也是个女扮男装的。”魏吴姬说出来,反而心里想开了,其实本来也就是那么情思一缕,还好来得快散得也快,“麦小妹,你得教教姐姐,怎么将男子扮得那么像的?我是穿着书生袍,人还当我是女姬。”
麦子呐呐道,“我也没什么方法。小时候就有很多人以为我是男孩子,可能天生不像姑娘家。吴姬夫人天生丽质,风韵万千,容貌那么漂亮,所以扮不得书生。还有采蘩小姐也是美若桃花。其实是我羡慕你们。”
采蘩笑,“别羡慕我。羡慕吴姬姐姐可以。我这张脸叫祸水妖艳,俗不可耐,天生的,我跟你一样,烦不胜烦。”
魏吴姬看看采蘩,又看看小麦,“既然你俩这么谦虚,我也不好太得意。我吧,寡妇相,克夫薄命,也是天生的。”
三人齐笑。误会也好,隐瞒也好,相思也好,全在一笑间,化成风去。也正是这三副天生无奈的相貌,让她们竟成了一生的好姐妹,即便将来天涯一方,都不曾忘记彼此。
阿肆见她们说说笑笑得差不多了,放下酒坛,开口道,“麦子,信局那边我帮你辞了工,若是这次信件送得无差,你就不必再去了。”
麦子一惊,“大哥怎能自作主张?我喜欢到处跑啊。送信虽然辛苦,可是——”
“我知道,你之所以做这份差事全是因为我。我一年回不到一次家,你若是送信,咱们兄妹俩就能多见几次。”阿肆是个沉默的男人,不喜欢多说,今天不知是否这新酒有劲道,他话也多了起来,“爹娘死得早,我也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带你,就想多帮你赚嫁妆,将来让你到夫家不会让人瞧不起。可我除了把力气,也没别的本事,就拜码头跟着蟒老大混了,他干啥我跟着干啥,就算一年到头不着家,银子给得多。你又特别乖巧,从来不吵不闹,我在外很放心。”
采蘩淡淡问一句,“阿肆,你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现在就开始交待遗言了?”
噗——魏吴姬喷酒。
麦子面色惨青。
采蘩继续冷,“蟒老大给你多少安家费?够麦子嫁人不受欺负么?要我说,有个很有力气的大哥,要比嫁妆银子好使。”
“为啥?”阿肆好学好问。
“相公要是欺负麦子,麦子可以回娘家跟你告状,你过去一拳头把人打趴下,她公婆都得倒过来伺候她。”简单,银子要给强权让道。
魏吴姬抹净嘴,“说得不错。阿肆兄弟,要命的事,银子给再多也不能去做,妹子重要。”
麦子很严肃,“大哥,你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阿肆张半天嘴,突然嘿了一声,“采蘩姑娘,我没说遗言啊。”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采蘩眯眼猜猜,“要不就是——”
“我不跑船了。”阿肆决定还是长话短说。
麦子眼睛一亮,马上又垂了眸。虽然她希望兄长能在家多待些时候,但更希望他可以去做喜欢的事。不跑船了,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采蘩在此时比麦子直接些,问道,“蟒老大放人么?”
“就是因着老大不再行船,所以我也回家来了。”阿肆喝了一大口酒,“姑娘可能不知道。北周东境一直在增兵。老大家在云泽湖,船穿梁,再入北周,可达北齐。再返还南陈,一条线可作四国买卖,但如今北周与北齐边关紧张,水线越来越难走。再加上大嫂镇日想娘家,老大干脆决定举家搬迁。今日巨阙才抵岸,在找到合适的屋之前,老大会暂时在老丈人家住一段时日。”
北周边境增兵……要攻打北齐了。很快。
采蘩心中凛冽,“还好咱们在南陈,不至于搅进两国的纷争里去。”
“老大却说,北周如今势大力强,现在攻打北齐,今后一定会打南陈,只恐怕安稳不了多少时日,不过能和家人在一起。就算多待一天都好。”阿肆转述蟒花的话,“而我既然回来了,就不想麦子再去做信差。尤其天下这么乱。”
魏吴姬很关心这样的消息,“想不到这么快又要打仗了,才太平几年哪。”
“只要四国不统,多半会一直打下去。而且,南陈攻打北齐拿下淮南也没多久,若不是皇上体恤百姓,如今打下北齐的,说不定就是南陈了。”突然,采蘩觉着自己该想得长远些,不能以为冠上一个姓。逃离故土,就可以安逸享乐。这场战争一旦开始,便不会停。不管是北周还是南陈,都将处于剧烈的动荡不安中。
魏吴姬意味深长地看采蘩一眼,“想不到妹妹居然是个十分明白的人,倒让姐姐又得高看你几分了。”
“明白又如何?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能做什么?”采蘩心里隐隐感觉魏吴姬不只是卖酒的老板娘,但装作不知。
“妹妹错了,你可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童家长女,能做的,多呢。”
魏吴姬这话一出,仿佛在采蘩身上重重敲了一锤。她睁大眼睛,呼吸不稳,好似思绪中有什么扯碎了,又有什么钻了出来。她——能做的多吗?
魏吴姬看着她,微微一笑,“妹妹别小瞧了自己。”
这句话,独孤棠也对她说过。
麦子最普通,此刻只在意兄长回家的事,“大哥,你不跑船,我又辞了信局的差事,今后我们靠什么生活?”
阿肆咕嘟咕嘟大口酒,“我这些年存了些钱,暂时不用担心。要么做个小买卖,要么我再找活干就是了,还有的是力气。”
采蘩见状,心里转过念头,“阿肆,我瞧你功夫不错,请你给我当卫士如何?平时就跟我进出,没事可以休息。至于麦子,她四处走惯了的人,而且又能干,你别拘着她。我也给她找份事情做,不必太操劳的那种。”她早就中意两人的品性。
阿肆答应得十分痛快,“行,等我跟老大说一声,他保准高兴。麦子的事,只要她不跑远路,我就随她了。”
麦子确实是个闲不住的姑娘,连忙先谢了采蘩,也应下帮她。
魏吴姬切道,“瞧瞧,才叫了几日的童采蘩,多会做买卖,我还没来得及,两人都让你抢去了。”
采蘩一本正色,“姐姐,能干人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况且我刚叫了童采蘩,得赶紧找人来帮衬垫高,不然怕当不了几日就摔下来了。”
坊里的伙计找来,说姬三公子要走了,正找采蘩。
采蘩和麦家兄妹说定再会面的日子,这才继续“应酬”去了。
今天第二更,也把一月的粉红全部还清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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