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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枫聆心     纸贵金迷txt下载     纸贵金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4章 定要回收的赃物

    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的营地已经满目疮痍,到处火光乌烟,不远还有人在厮杀拼命。 ..在这种情形下,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九岁,从这里消失不见,很难不让人往坏处想。尤其采蘩看到独孤棠一人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心里连唯一一丝侥幸都要不存了。

    但她坚强,仍问他,“找到了吗?”也许,他已将孩子们安置好。

    独孤棠见采蘩又回来了,却知她的性子,也不多问,只递过去一张纸片,“有人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多半趁乱混了进来。”

    采蘩咬唇,不让自己没头没脑急问一通,接过纸片。这是麻纸,厚薄不均,有明显帘纹,但成小笺,光下有浅绿圆点,带着芳香,应该是自制的。纸上字迹端正,这么写:欲救小妹,珍珠来换。长安月圆夜,七彩宝灯芯。

    “珍珠?”她立刻想到,“可是你取走的那盒珍珠?原本是姬莲的。”

    “不是姬三小姐的,而是我妹妹的。她喜爱珍珠的饰物,因此在她亲事订了之后,我将它们送给她当嫁妆。正好接到师父的指令,要我带蛟盟去南陈,我便已送嫁为由出了长安。在行至襄州时,让妹妹和送嫁队伍在客栈等我。谁知我们误杀了南陈官兵,我赶往齐真山想向师父一问究竟,就耽搁了好几日。等我再回客栈,正是它被血洗的那日,我妹妹——”独孤棠始终对此耿耿于怀,神情隐有沉痛,“奄奄一息,见到我就咽了气。珍珠也不翼而飞,应该是被凶徒抢去了。”

    采蘩不知那盒珍珠背后竟生过这么悲恸的惨事,“想不到这盒珍珠辗转波折,能最终还到你的手里。也是天意。不曾听你提过妹妹,她是你胞妹?”

    “我与她同父异母,她与大姐同胞姐妹。她从小粘我,所有人都讨厌我无视我的时候,唯她跟前跟后,不管我怎么赶她都不走,而且不怕我脾气多变。不过好似命中注定,身边对我真心的亲人都留不久。”独孤棠苦笑一下,“如今只有大姐,但我实在不敢太过靠近。”

    “我也只有雅雅和钥弟了。你我似乎都是寡亲的命。不过正因为亲人不多,才要特别珍惜。不管抓了雅雅的人是谁,我一定会把他们找出来的。对方冲珍珠而来。雅雅可能暂时还不会出事,就看谁的动作更快。”采蘩捧脸深吸长呼,“有些事我还没机会同你说,我买下珍珠之后,曾探过姬莲的口风。她虽坚持说这珍珠是从无名商人那里低价购得的。但她眼神闪烁,必藏内情。后来她在姬府兴风作浪,居然还用了罕见的毒药。丁小跟踪她到城郊外一座府邸,那里的女主人与我偶遇过一次,也是随意施毒的狠辣之人。丁三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怀疑那女子与南域天衣教有关。更巧的是。姬莲的娘亲当年也以毒害正室夫人和姬三。姬三身上的毒至今解不开,可想而知有多狠。姬莲,天衣教。珍珠,你妹妹,是否关联?”

    “姬三小姐和天衣教之间到底是何关系,难说。但上回小妖在你摆放父亲牌位的菩心寺遭遇了一个想要盗取珍珠的女子,追查下来现是天衣教中人。到如今我确定他们正是杀害我妹妹的凶手。”独孤棠这头也很有进展,“天衣教本来是南海深山中一个神秘的小门派。除了从偶尔流传到中原的奇毒来源上能听到它的名字,几乎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这两年来,天衣教制的毒在周齐陈三国频见,可以说是广横财。天衣教中人也开始在中原走动,且行事颇为张扬。再告诉你一件事,天衣教这般张扬之前,三国各地都生了不少劫案,手法相似,用毒物毒功和毒药将对方残杀,把财物洗劫一空。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果是同一伙人犯案,他们至少抢了十万两价值的东西,其中有一半是现银。”

    采蘩顿时领会,“你该不会是怀疑这些劫案都是天衣教下得手吧?”

    “天衣教能在短短两年内进军中原,打响名头,除了他们独特的制毒原料和方法,还得有推广的本钱。”棠掌柜可不是白当的,他还专攻了算学,“本钱从哪儿来?”

    “抢来的。”采蘩觉得有道理,“可是,就算珍珠是他们抢了,为何一定要拿回去呢?难道你给你妹妹的珍珠中还有秘密?”

    独孤棠摇摇头,“那些珍珠虽然极其珍贵,但并不藏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认为他们是谨慎。你想,当初他们抢的不止是银子,还有名贵之物。官府将这些物品描图向各地当铺布,然而没有一件流传入市,也因此无从查起。可见天衣教知道太快出手会招惹麻烦,即便处理了一小部分,肯定还有赃物在手里攥着。珍珠到了你这个全然不相关的人手里,恐怕是他们的失误。也许真让姬三小姐无意中得了,不然她不会往外卖。天衣教现之后,怕珍珠被官府盯上,或者让像我这样的原主看到,他们就藏不住那些恶行,所以想把珍珠拿回去。”

    “我不明白,卖毒药就不是恶行吗?”采蘩问道。

    “不一样,天衣教就像飞雪楼的存在,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犯恶的是买主。但抢劫杀人的话,天衣教成了最直接的凶手,官府会追究他们。江湖是个大染缸,里面什么人都有,只要别让官府盯上,杀人放火照样自在逍遥。可是那些劫案死得多是有钱人,同我这般想要追究的家属遗族不止一两个,官府有压力,天衣教本该非常小心。可惜,中间不知出了什么错,珍珠到了姬三小姐手上,再转到你这儿。这么巧,我是它们的收集者。天衣教可能还不清楚这一点,否则你跟我都要被灭口。”独孤棠看到与齐兵的这场遭遇战已稳胜,却无高兴之感。

    “我不说,你不出面,等到了长安,把珍珠交给他们,他们会放雅雅平安回来么?”听起来那个天衣教邪恶,动辄不留活口。

    “采蘩,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不会。就算我们猜错了,天衣教与这些毫无干系,但要珍珠的人必定就是杀害我妹妹的凶手,仅凭他们残忍的手段,我不以为会放过两个孩子。我们这时可以庆幸的是,对方还没有拿到珍珠,应该不至于现在就要两个孩子的命。”采蘩不是娇滴滴的小姐,独孤棠相信她的承受力,“所以,我们不能等到月圆。”

    “我也这么想,可是怎么找,往哪儿找?”想法谁都有,取决于行动。

    “人刚刚被带走,想要在月圆到长安,水路行不通,只有走最快最直的路。带着孩子,沿路可能引起注意,我们可能追得上他们。”独孤棠说着话,一声唿哨,招来自己的座骑。

    采蘩道,“你这就去追?”

    “不能再耽搁了,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不利。”独孤棠上马,又将尉迟觉叫过来,吩咐他留下带队,不过手指点点,身旁一下子多了十来人,马蹄纷踏。

    “我也去!”采蘩犹豫片刻,伸手拉住马的缰绳,“我的妹妹,当然我也得找。”

    “采蘩,你脚上有伤,骑马不够快,体力也跟不上。”独孤棠冷静分析事实。

    采蘩知道他说得没错,自己现在的状态只会拖累了他,于是放了手,“独孤棠,请你答应我,一定将那两个孩子救出来。”

    独孤棠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们有事的。”喝声起,他纵马急奔,率一行人冲出。

    连尉迟觉都不知道两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一个个看着远去的马队而困惑不解。

    姬钥跑过来,“姐姐,独孤大哥跟你说什么?可有雅雅的下落?”

    当着纷纷围过来的众人,采蘩也不好说珍珠和天衣教的事,只含糊着解释,“他说雅雅极可能被齐人带走了,应该走不远,所以去追。”

    颜辉奇怪,“我们要出营时,齐人尚未冲进来,雅雅怎会被他们带走?”

    “……”这位舅姥爷从不糊涂,采蘩只好再编,“兴许是早混进我们之中的细作。”

    颜辉不容易被说服,“就算有细作,也该抓举足轻重的人,六岁的孩子对他们有何用处?”

    采蘩勉强招架,“也许别人他们也抓不了,正巧看到雅雅和秦筝,顺手就带走了,让我们投鼠忌器。其实谁也不知道到底雅雅出了什么事,独孤棠这么猜,大概是最合理的,总不能在这儿干着急。”

    姬三出声,“也是,这附近都让我们找遍了,如果不是有人带走雅雅,她那么小的娃娃能走多远?”

    采蘩手心都握出了汗,她既担心生死未卜的雅雅,也担心独孤棠追不上那些人,更担心他追上了却打草惊蛇,对方情急之下不留孩子们性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心里乱糟糟的。

    好在,尉迟觉和她口径一致,帮她的谎撒圆满了。

第285章 老兵,老兵,你好吗?

    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距离月圆还有三日,距离长安却只有一日了。

    使团中大多数人都很兴奋,经历了特别漫长又饱经磨难的跋涉之后,终于将要抵达北周国都,心情不能不好。这夜歇在长安百里外的城中,人人仿佛已经到了长安似的雀跃欢腾,连平时较为守矩的张翼都允许大家喝个痛快淋漓。

    但,这种愉悦于采蘩一行人却没有感染到分毫。

    独孤棠自那日往前追雅雅,到这晚却也没见踪影。他没影,自然雅雅和秦筝也没影。麦子读一路留下来的暗记,每每都是摇头。

    姬钥自责没有早点陪着雅雅。四个丫头自责没有照顾好小小姐。云夕甚至自责不该给雅雅太多功课。采蘩却觉得如果要怪,最该责备的是她自己。她不该带雅雅和姬钥来北周的,想着南陈江山不稳,北周大势所趋,还有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那点小小的私心。她不想一个人离开南陈,哪怕和姬钥雅雅没有血缘关系,且一般人看来两个孩子留在姬府更适合,但她不自责。她本来没有亲人了,姬钥非要认她当姐姐,她那会儿避之不及,现在相比之下,却是她更需要这两个孩子。因此,她做的决定,自己承担责任。雅雅受珍珠的牵连,这是无法预料的,自责无用,但她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雅雅做,只能干等着结果的无力。

    因此夜深了,她仍不能入眠,披衣起身坐在窗下读书。爹说,读书静心。她再世为人才将小时候被逼养成的习惯化为心领神会。

    “这会儿读书有用吗?”窗外有人。

    “有用。”采蘩一点不惊讶,“读书才知道旅途四处有奇遇,不读书我就喊救命了。”

    “多日不见,女令大人的身份水涨船高。但面对险境仍能泰然处之,挺好。”窗被拉开,露出一张铜色面庞,是邢老兵。

    “是你!”这才讶然。采蘩看着这个曾经帮过她不少的老兵,“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随团护兵,不在这儿又在哪儿?”邢老兵望望四下,见两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女令大人,我有事相告。”

    采蘩对丁二丁三说不妨,看兄弟俩隐入院中,才问道。“你随我们一道来的?我居然根本没看见你。”

    邢老兵立于窗外,嘿嘿笑两声,“我不在主船上。你当然注意不到。船上当伙夫。船下当车夫,不过这回不拉官,拉鸡鸭鱼肉。”

    “我以为你立了军功,升了百夫长。”听秋路提过,她还为他高兴了一下。

    “军功我领了,但百夫长让我推了。女令大人,咱们当兵的。要么就当到最大,将军元帅,要么就憋在最小,一拉车的,管杂物的。我四十快五十的人了,将军元帅肯定挣不上,想要活得久,还是憋着好。”邢老兵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看似没出息,却是中庸大成。

    采蘩骇笑,“四十快五十?我以为你三十多。”她能明白他,明白了才会佩服。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憋着?尤其自己是有才能和本事的。“只不过我有一点不懂,你既然想要活得久,为何要当兵。像你这般年纪的人,如果不往上走,可以退役了吧?”

    邢老兵耸耸肩,“刚开始的时候,我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军队里管吃管住还钱,好混得很。待久了就懒得动,等想动时,现过了最好的年龄,只有留下当一辈子的兵了。不过我也不后悔,只求吃饱穿暖的人到哪儿都一样。”

    “听你说话,好似总能学到道理。”采蘩会心微笑。

    “什么道理啊,每个人都不同,我是没出息的那种。”邢老兵说到这儿,神色一正,“有你妹妹的下落了吗?”

    采蘩放下书本,“多有意思,那些嘴上说替我担心的人这夜大吃大喝,庆祝明日就要到达目的地,而你原本躲着懒,却这时候冒出头来,真心假意一看便知。”

    “别看我这样,改不掉冲动的毛病。和女令大人也算共同经历过生死,要不是你那块官牌,我说不定就被当成逃兵处死了,所以不自觉就对你这边的事上心。憋久了,总得换口气。”也是有缘,邢老兵信命。

    “劳你关心,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无论如何,三日后就一定水落石出了。

    “女令大人,我就跟你说一件事。其实,未必和你妹妹失踪有关系,但不知怎么,我心里老是惦记着,不说出来心里难受。”邢老兵垂眼,似乎想着要如何说,“齐人偷袭我们那晚,我看到过你妹妹,还有她的小丫头,和一个随团护卫在营帐后捉迷藏。当时我以为那护卫是跟着你们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随团护军中的人和雅雅捉迷藏?”采蘩一愣,当即摇头,“不,我们这些人不属使团,因此没有护军跟着我们,只有皇上派给云朝大人的几名随侍,还有自带的卫士。我一直奇怪那晚营帐外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何没有人注意到雅雅失踪,原来是真有人装成陈兵混入。但是,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邢老兵却道,“女令大人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虽是个赶车的,倒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受随护军保卫,我听说了,但想跟你肯定的是,你确定你妹妹没有和哪些随护小兵特别熟悉的?”

    “没有。”采蘩很肯定,“之前我们有自己的船,她没上过使船。后来改走官道,她与我同吃同住,进出不离。”

    “那就有意思了。”邢老兵抬抬眉,“我相信你不会骗我,也相信我还没有老眼昏花,那就是和你妹妹捉迷藏的小兵在撒谎。”

    “欸?”采蘩睁大眼,“那日你和捉走我妹妹的人说过话?”

    “错了,不是那日,是刚才。而且,也不能说他就是捉走你妹妹的人,但他说跟你妹妹总一块儿玩,由你的话中却是他在撒谎了。”邢老兵大掌摩挲过胡髭,“为什么他要装熟呢?”

    “你说那小兵还在团里。”采蘩想了又想,实在不记得雅雅跟随护军里的人熟捻,“那他就应该不是带走妹妹的人。”

    “今日大家喝酒时,我趁机问了一声,他有些目光闪烁,言辞吞吞吐吐,而且很惊讶我会问到这事,慌乱搪塞。”邢老兵眉头展开,“军营里什么人都有,我见得多了就能判断。那小子有隐瞒,但隐瞒了什么,我却不清楚。反复想了,还是决定来告诉你一声。线索嘛,就是一点点凑的,一人看得窄,两人看得宽,这么七拼八凑的,说不定就想出些什么来了。”

    采蘩感激,“多谢你,虽然这时我想不出那小兵和我妹妹失踪的事会有何关联,但我记住了。”

    邢老兵晃晃脑袋,转身离去,最后传句话给她,“那小子是照看东葛大人的,本来和另一个人轮班,但那场混战我们伤亡也不少,人手不够用,现在由他一人照顾那位傻颠颠的大人。你要找他可以去北院。”

    东葛傻人有傻福,被向琚刻意遗弃了,却在战乱中毫无伤,比任何人都坚定地跟着这支队伍。

    采蘩对邢老兵说的事虽没有头绪,但也有些放不下,叫来丁二,让他去北院探一探。

    第二天一早,丁二进来跟她说盯了一晚的情形,“那小兵喝多了,蒙头大睡,里屋关着东葛。”

    “关着?”采蘩挑字眼。

    “屋门上着锁,可能怕他半夜胡闹或跑出去。”谁能预测傻子的行为?“我去的时候,那位傻大人还没睡,一个人嘟嘟哝哝在说话,好像小孩子过家家,装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采蘩领教过东葛青云装傻的恶心劲儿,想不到他装傻成了真傻,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她笑,“至少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一点儿不会觉得无聊。”

    丁二也笑,“是啊,他一个大男人装几个小姑娘,我们觉得恶心,他还挺投入。”

    这话让采蘩心里划过异样,正想深究,姬钥嚷嚷着冲了进来。

    “姐姐,独孤大哥回来了。”他对棠掌柜不排斥。

    “雅雅?”采蘩几乎同时问。

    “我这回说了大话,抱歉。”独孤棠跨进门来,和姬钥前后脚,一身风尘仆仆,看得出行急路的模样,“我自认为对方离我们不会很远,但一路打听,完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也许他们走了别的路。”采蘩不怪独孤棠,若自己无能,凭什么抱怨已经竭尽全力的人,“你看,离月圆还有三日呢,他们或许绕些路,就为避开可能的追踪。”

    “我调动了地方官府的府兵,扩大搜查地界,仍是无音讯。照理,不可能的。他们带着两个孩子,怎么乔装都会留下踪迹,可是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难道还会飞天遁地不成?”独孤棠并非一昧傻追,动了很多人,却没有收获。

    飞天遁地?采蘩沉吟。

    今天第一更。

第286章 在鼻息之下

    东葛青云冲着蚂蚁流口水,拿着树枝挖蚂蚁窝,真是彻底变成了傻子。大夫说,按照年龄来算的话,约莫就五六岁的智力。一个面人在眼前晃,他连忙丢了树枝抢过去,转头看到一张漂亮的脸,呵呵傻笑。

    “我的。”他以手臂挡住面人,背过身去。

    结果又有一个面人,去抢,却没抢到,他瘪着嘴,很不开心,鼻子呼噜噜流鼻涕,用手背来回擦,擦得手上也全是鼻涕,“这也是我的,给我!”

    “你要是说真话,我才给你。”采蘩和他一样蹲着,单臂架膝,转着面人,“这些天,你一个人在车里吗?”

    “不是。”东葛青云的眼珠子随面人转动,“有小姐姐陪着我玩,但她们不会说话。”

    “几个小姐姐?”采蘩将面人突然握紧。

    东葛青云定定看着面人,瞎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好多个。她们陪我做游戏,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也在,我一点都不怕了。”

    他是傻子,和傻子说话不能急,采蘩重新转起面人,“她们为什么不会说话?”

    “因为她们是布娃娃啊。”东葛青云的视线调到自己手中,学采蘩转面人,“布娃娃是不会说话的,我学她们说话。”

    “哪来的布娃娃?”采蘩问道。

    “大哥哥送给我的,他说我很乖,只要听他的话就会给我很多好玩的东西。”东葛青云将面人的木棍搓得跟拨浪鼓一样。

    采蘩又拿出一块糖,吃给他看,却见他口水成线,“好好想想,大哥哥到底送给你几个布娃娃。”

    东葛青云张着嘴,像小狗一般吐出舌头,“糖。”

    “几个?”采蘩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彩糖。

    东葛青云伸出一根手指。再伸出一根手指,不声不响眼巴巴盯着采蘩的手心。

    采蘩将彩糖放在地上,在东葛青云忙不迭捡糖时,不着声色收走了面人。糖块吃到肚子里就没了,面人却会让人起疑。

    走到拐角,独孤棠在那里等,“如何?”

    “他说车里有两个布娃娃陪他,布娃娃不会说话,是大哥哥送给他的。”采蘩说着说着,双手捏拳起颤。“我觉得就是雅雅她们。那小兵即便不是天衣教中人,也是他们找来的帮手,不知什么时候接近了雅雅。趁着捉迷藏将她和秦筝藏起来了。”

    “以为对方劫人之后就逃了,却原来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和我们一起行进,借此隐藏得滴水不漏。不得不说,此计高明。”独孤棠见她颤。不由伸大掌包住她的拳头,“采蘩,既然有了线索,千万要冷静。”

    他掌心的温度舒缓了她的急躁,采蘩沉静一会儿,“东葛青云毕竟傻了。他的话未必能尽信,我们最好先确认雅雅在那小兵手上,然后再想下一步。”

    独孤棠欣赏她的沉着睿智。“不错,我会想办法确认的,在这之前,暂且按兵不动。”

    采蘩咬唇,“我虽能忍耐。但心里煎熬,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怕成什么样。因此可以不动一时,却等不了太久。而且,明日就到长安,小兵一定有人接应,一旦雅雅被送出去,生死便由对方说了算。我可不想等到那时候。”

    “不用等到那时候。”独孤棠说完令人安心的话,走了。

    使团准备出了,采蘩站在车旁,却不见独孤棠的身影。那么多忙忙碌碌的人,有几个担心两个小姑娘,又有几个真正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知是不是把向琚得罪太过,他得知雅雅失踪,只道声交给独孤少帅就再没问过一次。

    这时,正要上车的他问了第二次,“听说独孤棠回来了,可找到你妹妹?”在采蘩面前,他直呼独孤棠的名字。人的心事有时候很难猜,有时候又在这些细枝末节之处那么明显。不喜欢独孤棠,美玉公子明明白白“告诉”她。

    采蘩面如霜冷,他不虚伪她也真,敷衍的语气,“有没有找到,五公子难道不知道?”

    向琚眸中含温笑,“你又没求我帮忙,如此怨愤说话,可是怪我吗?我看你那么仰赖独孤棠,心想不用我多管闲事罢了。毕竟,采蘩姑娘此来不为公,我若擅自动用护军找你妹妹,恐怕引人非议,想来你也不会喜欢。”

    采蘩哼道,“五公子无需解释,我确实没有请你帮忙。只不过你这最后一句话我不以为然。不说我,我妹妹姬雅是南陈子民,家族姬氏与向氏同为四大士族之一。她虽与我属于私家出游,但一直和由你带领的使团同行。在北周出了事,南陈百姓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自己的官府。你身为南陈正使大人,不但不闻不问,将责任推给北周将领,这时还把它归为闲事。采蘩不知,引人非议的到底是你擅自动用官兵找自己国家的百姓,还是你的冷漠自私。如此官,如此君子,如此大族之士,令人心寒。我不求,因为我不用求,我以为这本就是你身为使官的职责。”

    向琚目光顿锐,但他反驳不了,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她说得没有错,姬雅出事,他应该管,而且应该全力管。他没那么做,因为是他以公报私。他惊觉无明是对的,他放了太多心思在采蘩身上,影响了他的决断。他突然省悟,却似乎为时过晚,有点进退维谷。若现在帮,就是承认自己的疏忽;若仍不管,回陈后不能对姬氏,甚至皇上交待。

    “童大姑娘,你不必此时才来诘问公子。当初张大人问过,是你说独孤棠已经追去,我们又要赶路,这才没有派出人手。”向琚有得力帮手护驾,白老头过来串言。

    “五公子何时成了弱不禁风的少爷,还要他人为你挡风遮雨?究竟是你私心,还是我倔强,各自心里有数。”采蘩上车,摔帘在身后。

    “这丫头——”白老头冒火,“太嚣张了,当我们是纸捏的,竟敢摔帘,等有机会非给她点厉害瞧瞧。”

    “罢了!”向琚语气冷冽,“白老今后要抢话,最好还是先问过我。”说完也上车去了。

    白老头嘿了一声,满脸挤皱纹,“娘咧,弄了半天,我自己两头不是人。”

    “公子心里想认错了,是不是?”无明在车里,“但是公子记住,你是不会错的。即便真做得不对,也绝不能承认,尤其对方是女子。”

    向琚捏了杯子要倒水,但颤得倒不下,最后长叹,“此女乱我心,惨矣。黑老,你派人追查姬雅的下落,有消息即刻回报。不是为她找妹妹,而是为皇帝找子民。”

    无明应了,如一只黑色大鸟,从车窗里翻了出去。他和向琚都不知道的是,雪中送炭的机会不再。

    这时,小兵在车夫座上等出,丝毫未察觉车里多了一个不之客。

    堵东葛青云的嘴很容易,给好吃的就行,独孤棠看着两个瞪着他的小姑娘,将食指竖在嘴上,“你们记得我吧?等一下我会把布条解开,你们别出声,行不?”他收养了很多孤儿,对孩子极其耐心。

    雅雅和秦筝点点头。绑嘴的布条落在脖子里,秦筝才张嘴,雅雅就拉她一下,学独孤棠的动作,还对食指吹口气。

    “好孩子。”独孤棠声音压得很低,“坏人有没有欺负你们?可以小小声说话。”

    “坏人好凶,总绑着我们,不让我们说话,还吃不饱。”雅雅平时娇气,这时却很懂事,“大哥哥,是不是姐姐让你来救我们的?可是坏人有一种吃了肚子痛的丸子,说就算有人来救也没用。”

    独孤棠拢眉,“你们吃了么?”

    “他逼雅小姐吃了,没给我。”秦筝帮雅雅的衣袖撩开,细幼的手腕青脉蔓上一条乌线。

    “大哥哥,我不怕死。”雅雅笑眼如弯月,“爹娘就死了,我能见到他们吧。”她的认知中,死只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独孤棠因她纯真的笑颜而不能露出忧虑,“雅雅,你不能死。你死了,你大姐,还有你二哥,他们可怎么办呢?”

    雅雅蹙起漂亮乌黑的眉毛,郑重想了想,“嗯,雅雅不死。二哥常跟大姐闹脾气,我得看着他。爹爹还有娘,娘待爹爹好。”意思是她爹娘用不着她管着。

    独孤棠摸摸雅雅的头,怪不得融化了采蘩的冷性子,这孩子有一颗温暖的心。但见那道乌线,他眸光却冰,听说天衣教的毒药十分阴狠,不知给雅雅吃的是哪种。原本想救了人就走,如今却要先拿解药。但不能把小兵逼急了,否则来个同归于尽,死都不肯交出解药来。

    独孤棠想了一会儿,俯耳对两个孩子说了好些话,重新给她们绑回布条,又道,“雅雅,筝儿,别怕,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你们,随时可以救你们出去的。”

    两个女娃,两双大眼,眨了眨,都无惧意。

    使团出了,小兵听到前方命令,正要赶车,突听车门出咚咚咚的声音,他拍了一下,在周围好奇的目光中,嘿笑解释,“一定又是东葛大人无聊了。”

    但咚咚声不止,小兵黑面。

    今天第二更。

第287章 无夏

    关紧车门,小兵憨厚老实的表情就有些狰狞,不看一旁傻乎乎的东葛青云,直盯着雅雅和秦筝,恶狠问道,“是你们俩吧?我说过,别给我惹麻烦,否则杀了你们。冰火!中文 ..现在想死吗?”

    雅雅躺在板上乱滚,秦筝脸憋得通红,出呜呜声,急得又要撞车壁。

    小兵一把抓住她的头,拎了起来,“不知道疼就学不乖?”

    秦筝呜呜挣扎,眼睛直瞥滚来滚去的雅雅。

    小兵终于注意到雅雅的异样,一脚踩住她的小腿,一手摘掉秦筝的布条,“你家这位娇小姐怎么了?”

    “小姐肚子疼。”秦筝都快哭出来了,“是不是你的丸子害她成这样的?求求你帮她,那丸子给我吃,我代小姐疼。”

    小兵皱着眉,将秦筝的嘴堵上,扔到一边,蹲身按住乱动的雅雅,看她蜷身抱臂,真是脸色泛青的痛苦模样,不由自言自语,“明明说是慢性毒,怎么会疼成这样?”

    秦筝呜呜不断,吵得小兵没法想,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瓷瓶,倒颗绿色的小药丸,塞进雅雅嘴里,“行了行了,吵死了。你丫头忠心,我就让她暂代你,不过你可能比她命短,最多再活三日。”转身喂秦筝一颗红丸,“再吵,我可就不客气了,哪怕只是小孩子,也照样打得你们半死。”

    小兵走了,秦筝躺着抽搐,雅雅扭身过去支撑着她。

    “雅雅,筝儿,你们很棒,我已经知道解药在哪儿,很快就会回来救你们。”独孤棠的声音从板下悄悄传入两人的耳朵,原来板已裂了缝,刚才小兵拿瓷瓶选药丸的动作尽落他眼。

    他让两女娃闹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骗小兵取药。没指望如此顺利,显然小兵只是遵照吩咐行事,并不清楚毒药的性能,到底在乎雅雅的命。不敢让她这会儿就死。同时,让他还知道了,如采蘩所料,小兵真有同伙。

    独孤棠从车底钻出。赶上采蘩的马车,敲敲窗,“采蘩姑娘,我来了。”

    采蘩掀半张帘。“请上车说话。”她等着他的消息,因此让丫头们上了另一驾车,只和麦子两人在车里。

    独孤棠上了车。将雅雅和秦筝的情形说一遍。没有隐瞒。

    “雅雅的脉上有一条乌线?”采蘩睁圆眼,立刻让丁大去请姬三。

    姬三不知独孤棠在车上,进来就没正经,“蘩妹妹居然邀我上你的香车,真是——”语调一抖,“独孤棠,你也在?”

    “香车?”独孤棠眯眼抬眉。勾起冷笑,“姬三公子,真是什么啊?”

    “真是肯定有要紧事。”姬三干笑。

    采蘩不管他们两人搞什么,拉过姬三的衣袖直撩上去。

    姬三简直流冷汗,“蘩……蘩妹妹,当着别人的面对我这么蛮干不太好吧。”他可以说非礼么?这也算了,独孤棠——他看一眼,不由怔愣。

    独孤棠抱臂靠车,一副有趣的表情,注意到姬三的视线,“姬三公子不用害臊,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不是想我撑你一把吗?这可是争取同情的好机会。”说到这儿,目光一凝,他看到姬三手臂上的黑线,“这是——”

    采蘩代姬三开口,“此毒叫无夏,也就是过不了十五六岁,人生夏季的意思。三哥这毒是姬莲的娘下的,后来飞雪楼楼主传他一套心法,延缓了毒性的作,但没有解药。独孤棠,你说雅雅中得毒是否是无夏?”

    “虽然都是沿脉而上,但雅雅那条黑线从手腕走起。”独孤棠比个手势,“约摸这么长。”

    采蘩还不及松口气,就听姬三道,“很可能正是无夏。我臂上这条黑线原本也是从手腕开始的,后来练了楼主传授的心法之后,手腕到手肘这段黑线才消失了。”

    “你说无夏没有解药,但小兵拿出一颗绿丸来,雅雅服过后,黑线就消失了。”独孤棠凑板缝看到。

    “也许雅雅服这种毒还不够久,这是她的运气。”姬三将衣袖放下,神情自若,“独孤棠,你可同情我了吗?我要求不高,只希望能脱离飞雪楼,最后几年不想杀人过日子。”

    “最后到底是几年?”独孤棠问。

    “我觉得你和她真像,两人都没有同情心。”姬三对采蘩努努下巴,“别管我还能活几年,我是真中了毒的。”

    “被飞雪楼的阎罗说没有同情心,我不会感到惭愧。你既然还能活几年,就等着吧,先把眼下的事处理好。”独孤棠不放在心上,转而跟采蘩商量,“我认为小兵的同伙很可能也在这团人里,避免一**没完没了,防不胜防的,最好能把那人一同揪出来。估计雅雅这么一装毒,小兵会向那人问清楚。等到傍晚可好?到时不管那同伙出不出现,我们都救人。”

    采蘩想了半晌,最终微微点头。虽然她想赶紧救雅雅和秦筝,但独孤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个小兵真有同伙,只怕小兵倒了,同伙又来折腾。

    “我能为雅雅做什么?”她不想干等着,全靠独孤棠一个人。

    独孤棠还真给她找活儿干,“你手里还有那张纸笺吧?”写着长安圆月夜,七彩宝灯芯的那张。

    “有。”采蘩一向妥善保管重要物件。

    “我觉得那字迹虽方正,但笔力偏弱,似乎出自女子之手。你是造纸巧匠,看看能不能从纸笺上找出线索,如此便不必依赖那个小兵。”两方面着手,同一个目的。

    采蘩道声对啊,“我光着急了,完全没想到手上还有这样好东西。那纸——”

    “蘩妹妹,正所谓关心则乱。”姬三却打断她,“纸你自己慢慢鉴,有结果告诉我们一声就行了,我们一窍不通,你说得再仔细也是对牛弹琴。”他是牛,顺带拉独孤棠成牛,要一起下车去。

    独孤棠是狠主,在姬三的手将要碰到自己的霎那,突然手上连翻数圈,袖子卷出一个麻花,再用力一振,姬三就被送出了车外。

    麦子看了,认真问道,“大兄,这甩人的功夫好,可否教我?”

    独孤棠不答她,单看采蘩,“你这位三哥有些太不正经,我看着很不顺眼,就代你教训了。”他在这儿,那位都跟花花公子似的,要是不在的话,还指不定油腔滑调成什么样。

    “他天生这副德性,你教训得了厚脸皮,教训不了轻骨头。何必费那个劲?只当看不见听不见就是。”采蘩抿嘴笑,“不过他那样子,比戴了面具的阎罗好多了。”

    “的确。”独孤棠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姬三有些诚意,“我走了,得盯人去。”

    采蘩才点头,人已到车外。她看他上马骑开,自己也不能耽误工夫,将那张纸笺拿出来细细端详。

    “大兄是吃醋了。”麦子不介意独孤棠刚才当她隐形。其实他一向酷冷,即便蛟盟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也从不以师弟师妹相称。唯独对采蘩啊——

    “嗯,他吃醋了。”采蘩边看边同意,浅笑显桃红,媚相隐隐。

    “真好。”麦子觉得大兄和采蘩这样,真好。

    “不,还不够,多吃几次,我才开心。”采蘩是谁?勾人魂的妖女是也。“你大兄得罪了我,我心里难平,要消了气才能看将来。”

    麦子听了倒脸红,不过皮肤麦色,看不出来,“你和吴姬姐姐都率性,想什么说什么。”尤其是男女之情。

    “没那么率性,跟自家姐妹才说。”随着纸笺的鉴定渐深,采蘩开始回得漫不经心。

    麦子聪慧,不再言语,静静等在一旁。

    不一会儿,采蘩再开口,却是说纸了,“淡绿色圆点应该用了制成的颜料,而非天然原料的汁液。香气——”放在鼻前,一次次深嗅,“是新鲜的梅花,肯定最近才造的。不过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出使随行的侍女有数十名,不可能一个个问。”

    “梅花?”麦子每到一处就贪看风景,“我们水路转6路的码头不远有座小丘,丘上开了些早梅,然后我就再没看到梅花了。要不要问问看雨清雪清她们?多双眼睛就看得多。”

    最后,连云夕都被请来了。

    采蘩问她们有没有见过谁摘梅花,或使团里有没有女子造纸。问了,但没期望在她们之中获得任何线索,因此看她们摇头也并不觉得沮丧。

    过了好一会儿,桃枝欲言又止,“……小姐,呃——我虽然没看到哪个姑娘采梅,但看到过一个男子摘了梅花上车。”

    “男子?”采蘩完全没想到,“是使团里的人吗?”

    桃枝答是,“他好像是负责张大人起居的仆侍之一,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个头中等,手脚细细长长的。”

    雨清笑她,“对一个仆侍你看得那么仔细?”

    桃枝连忙道,“不是,因他长得特别秀气,我差点当他是姑娘家,所以才记住了。不像麦子这般秀气之中还有俊,他秀气得好看。”

    采蘩心中一动,莫非是——

    等丫头们走了,麦子再拉走了云夕,她立刻写张字条,让丁大送去给独孤棠。

    今天第三更。

    六月反复得了重感冒,体质下降,工作又进入了最忙时期,是十分艰难的一个月。

    感谢亲们始终陪伴着聆子,令我有动力有灵感。

    七月,会更冷,但我相信明天会更好的。

    么么,祝大家健康如意。

第288章 以纸鉴心

    远远看到长安正南城楼时,白灵长吁一口气。冰火!中文 ..她在教中与毕绢同辈分,都是护法,但毕绢是教主的如夫人,地位上高与她,因此不得不听从毕绢的指派。虽然人人看她是毕绢的亲信,她却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这个不太好伺候的女人。教主本有三妾,因毕绢生了儿子,原本势力差不多的三大护法之间出现倾斜,教中很多人开始巴结毕绢。毕绢又有手段和野心,如今成为护法中最强的力量。她只是个比别人努力,制毒有些天分的孤女,自然要找个大靠山才能在明争暗斗中得以幸存。

    随着天衣教的重心往中原移,她能感觉到教中越来越富,教中人的架子和脾气也越来越大,原本密制的毒药就像蒙汗药一样轻易给人。她胆子小,很不安,却无力说些什么。就好比这件任务,让她杀一个仆人,女扮男装混进南陈使团,事情走向已远远出她所想,但她必须执行到底。她见过毕绢杀手下人,并没有半点怜悯。

    毕绢可能不放心,另找了一人协助她。将姬雅藏在使团中的主意是她想的,正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怕,对北周四方将,南陈正使,冷艳的童大姑娘,还有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那些人,她一点逃得过他们追踪的底气都没有。所以一如往常,她收翅蛰伏,希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然人人急着往外搜寻,却忽略了大本营。

    一切照白灵的计划有条不紊进行,毕绢这时应该也已经到了长安,只要进城把那两个丫头交出去,就没她的事了。然而,从独孤棠回来之后,不知怎么她有大祸临头之感。哪怕没有人多看她一眼。想来想去,勉强能称为异样的地方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再去找那两个小丫头了吧,但也有可能因为长安就在眼前,而离约定的十五只有三日了。

    为了避免他人起疑。除非下指令,否则白灵会同看守两个丫头的小兵保持看不见彼此的距离。可是,她突然很想确认一切无恙,毕竟都能望见城楼了。想到就动。趁着周围人人情绪高涨,她满面堆笑,松了缰绳,不着痕迹得退到队伍后面。很快。她便看到了赶车的小兵。那家伙摇晃着脑袋瓜,有一下没一下甩记鞭子,好像昨晚喝多了。惺忪着眼十分困盹。

    白灵瞧见他至少安坐在那儿。就放心了,调转马头回队伍前面去。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她才刚走,那小兵就往后倒进车里,车夫座上换了一人,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长安到了!”一声声喊号直传进采蘩的耳中。

    她从车窗往外看,只见城楼上飘扬着五色彩旗。鼓乐震天。受独孤棠之命,特在采蘩姬钥车马左右保护的尉迟觉告诉她,周帝对南陈这次的出使很重视,特命中书令带了官员在城门口欢迎远道而来的使者,且拨出西园昆湖给使团的人住。西园昆湖本属天家别宫,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

    “不过,我们可不是使团的人,最好另觅住所。”采蘩没忘了“游山玩水”的名义。

    “老大都安排好了,在西园昆湖附近置了,哦,不对,是借了一处园子。”尉迟觉想起老大特意吩咐要说清楚是借的,纠正之后,又道,“地方不大,好在离昆湖不远,又清静。”

    采蘩知道有人穷得叮当响,忍不住笑,“请帮我谢谢他,花了多少定银,回头告诉我一声,我还给他。”

    “老大说不用,这银子他会问正使大人讨。”老大的原话是,冤有头债有主,采蘩虽以私人名义出行,其实与使团成员无异,该笔费用应该由南陈官家来出。

    “也是,我怎么完全没想到呢?”采蘩恍然大悟,坑向琚的银子,她高兴。

    身旁挤上一颗小脑袋,揉着眼睛没睡醒的模样,“大姐,外面好热闹,放炮仗要过年了?”

    采蘩将小脑袋轻轻按下去,对尉迟觉道,“若是可能,抄小路走吧,我可不想被人当猴子把戏来看。”她看到城门里人山人海,不由有些眼晕。

    “我得问一声。”尉迟觉对那双溜溜转的大眼睛笑了笑。找独孤棠去商量。

    小脑袋,大眼睛,它们的主人是姬雅。采蘩提前找出了白灵,独孤棠也提前救出了雅雅和秦筝。至于小兵,不但一问三不知,更是心思歹毒,想暗算独孤棠时,被他结果了性命。白灵看到的,只是小兵的尸体。

    采蘩抱紧雅雅,失而复得是喜悦的,却再不想经历一次,“雅雅,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在坏人没有抓起来之前,不可以随便露出你的小脸。”

    雅雅吐小舌头,“我真得忘了。”又看看仍在熟睡的秦筝,“大姐,为什么筝儿手上的黑线消不掉?”

    小兵的药瓶里已经没有绿丸了,正因为如此,不能惊动他的同伙。采蘩想到这儿,答非所问,“很快就会消掉的,雅雅不要着急。”

    雅雅吃块点心,打起呵欠。六岁大的孩子,经过近十天的惊吓和饥寒,身体此时极弱,趴在采蘩的腿上,闭眼就睡沉了。

    过了一会儿,尉迟觉回来,说南陈两位正副使要入宫赴宴,暂时无心管她同不同行,所以抄小路避开夹道的人群也好。于是进城门后,他领采蘩等人的车马离开大部队往城西去。

    使团的人都没注意,白灵也没有,直到进了西园,她才现采蘩一行人并未跟来。以为自己把人藏得滴水不漏,还有点小得意。而入夜之后,趁着向琚张翼他们都在宫中,其他人忙着安顿,园子里几乎没有防守戒备,她决定把两个丫头带走。但怎么也找不到小兵,最后开始狐疑的她只好找马车。

    马车很好找,和其他马车停在一起,白灵来得及时,见一个马房仆役正在卸车,连忙假借张翼的名义,说要用这驾马车。

    仆役一边干活,一边好奇问道,“那位东葛大人都已经不在车里了,怎么还上锁啊?”

    “怕晦气吧。”白灵随便敷衍,“实话告诉你,张大人得了一卦,说这车最好别留在自己手上,以免生不幸的事,所以要我连夜将这车处理了。”

    仆役哦了一声,“怪不得赶车的兵兄弟说他全身不对劲,原来是车晦气。那位东葛大人在南陈那会儿多威风八面的,谁想到出去一趟再回来却成了这副傻样,说不定真是撞邪了。这股邪劲要是留在车里,那还了得。”离那车远一点。

    白灵对东葛青云不关心,“你见过赶车的那个兵了?他人呢?”

    仆役一努嘴,“刚才还在,然后说肚子疼要去解手,八成这会儿仍蹲臭屎坑。要不要我帮你去叫他?”

    白灵有钥匙,利落打开锁,往里面看一眼,身后的火光正映着车里隆起的两团暗影,想看仔细,却听脚步声近,连忙关上车门落下锁。

    仆役嘿嘿笑两声,“你不怕晦气啊?”

    白灵不跟他多费唇舌,驾着马车就走。

    马车一出门,那仆役立刻摘下小帽冠,黑成马尾,是游侠儿的潇洒式,“扮男人还挺像,不过都说这车晦气了,你倒霉可别怨我。”说罢,牵出一匹乌黑锃亮的骏马,身轻如燕翻上马背,尾随白灵而去。

    白灵由西向东行,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圈白墙黑瓦的宅子前。她踩上大门前的石阶,准备去敲门交人。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敲这个门。”

    白灵动作一僵,回头看到车顶上坐了一个人,不由惊诧,“你……你是……”独孤棠!

    “多谢你领我来这儿。”这宅子里的主人十之**是杀他妹妹的真凶,独孤棠非常想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哪怕采蘩跟他描述过。

    白灵死死盯着车门,恨不得瞪穿门板,可以将里面看仔细。

    “不用瞪,里面只有几只枕头。”白灵瞪不穿门板,但独孤棠看得穿她,“两个小姑娘早就被救走了,而你的同伙——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白灵听得懂其中的意思,“这里如同我自家的门口,只要我一喊,你也会没命。”她的手欲往袖子里伸。

    “我没命,你也没命,彼此彼此。”独孤棠脚跟轻踢着车板,“第一,你空手而回。第二,你暴露行藏。里面的人能饶过你吗?”

    白灵想起毕绢的狠毒,不禁一颤,“你想怎么样?”

    “你不怕招人来开门,想在这儿把话说清楚,我倒没关系。你是天衣教人,我不是。我可以转身就跑,你不可以。”独孤棠无声落在车夫座上,“或者,我们换个地方再说。”随她。

    白灵看看身后闭紧的大门,一咬牙,走下台阶,上车。独孤棠说得没错,她的任务失败,又把毕绢的藏居地暴露了,是没命活的。

    采蘩说,能造那种梅花笺的人,心中或许还有纯净的蓝,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独孤棠瞥白灵一眼,不知道这算不算争取过来,不过至少有这个可能了。甩绳,马儿撒开四蹄,驰入夜色中。

第289章 “拷”问

    白灵一进屋,就看到了采蘩。冰火!中文 ..

    对这位童家大小姐,一路上也算听得够多了。家族没落,千金落草窝,但命中注定要富贵,草窝也能变金窝,摇身成为南陈大富贾童度的长孙女,得姬氏两位嫡子孙真心当她大姐。一般人听到这儿,也就想这位姑娘运气好。但她的事迹远不止于此,和皇帝亲理的御纸坊斗纸,作为第一位女小匠进出纸官署,随军当了女令大人,九死一生从北齐逃出,再现传奇左伯纸,三位贵公子向她求亲,名为游历实为皇上指派随使团入周,要在这座古城向人们展现南陈纸匠之能。同为女子,胆小怯懦的白灵觉得这样的人太耀眼,永不能与之齐平。但此时此刻,那位耀眼的姑娘就在她面前,桃花妖颜,明眸清冷,火与冰的共融。

    “请坐。”语气淡然,采蘩作了个请势。

    白灵不知道此时的客气等一下会否变成杀气,所以执拗得站着,“不用了,有话就问,不过我告诉你,教里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一切都是照吩咐行事。”

    采蘩却好似没听见,对送白灵进来的独孤棠道,“我和她随便聊聊,你忙你去吧。”

    独孤棠笑道,“姑娘,你的胆子也恁大了些。天衣教教众皆擅用毒,你不懂武,不怕她突然下暗手?”他被她赶着走,十分没面子。别看他这样,身边的桃花却从未停开过。赶他?也就只有她了。

    “不怕,等你一走,我请她更衣。”从头到脚的行头全都换过,无毒可施。采蘩道声进来,四个丫头手里托着红漆盘走入,上面放着新衣服,从里到外的浅色。

    她又补充。“丁三也擅识毒用毒,未必输她。近来制成一种哈哈粉,沾到皮肤就痒,洗不掉还钻肉,没有解药,直到全身溃烂,或者自寻短见。”

    更衣?哈哈粉?独孤棠清清嗓子,不然觉得有些毛,“你既然有万全之策,那我走了。皇上招我进宫。我本不想去的。”

    “必定是美酒佳肴附带加官进爵,怎能不去?”采蘩眼睛一亮,“独孤棠。你对皇帝还摆架子,不要脑袋了?快去,快去,若领了赏,记得分我一些。”

    “这时早吃完了。”独孤棠跨出门槛。回头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领罚,你要不要分?东葛青云如此之栋梁材如今变成了傻子,想来皇上已经知道,所以急着找我问明缘由。不问我疏忽怠职,就不错了。”

    “东葛让蝎子咬傻了。是他咎由自取,问不了任何人的罪。你不用在我这儿讨可怜,共富贵我都不要。更何况共患难。若你真被罚,我带肥鸡一只探你,聊表关怀。”

    采蘩清清冷冷说了这些话,别人当她认真,独孤棠却知道里面的玩笑意。“不分罚,有肥鸡。也好。我可记住了,你莫食言。”

    “食言而肥,看我日后会不会福。”采蘩挑眉,要笑不笑,见独孤棠走了,清脆一声,“丫头们,关门!”

    白灵突然现,独孤棠在,这位童大姑娘还有点人情味,不由自主向后退,用她自以为最凶恶的声音,“我不更衣,你们别靠近,不然——”

    采蘩高坐主人椅,姿态优雅,面上微笑,却不入眼底,“不然我就叫外头的卫士进来,帮你更。正好,那几个兄弟都还没娶媳妇,大姐可以从中找一个。以前他们那些事不好说,不过,如今的人品我能保证。”

    白灵三十多了,长相相当不起眼,处在一大群女人堆里,年轻的时候既不能让教主看上眼,也不能为自己谋个好夫君,到这会儿已打算独身一辈子,听采蘩这么说,脸色惨白,“你……你……”女魔头!

    “你不用感谢我。”采蘩“谦虚”,“白大姐,独孤棠说你不会武功,你又是自愿跟他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吧。你毒我,我杀你,最后谁也得不到好处。”

    白灵抓她话柄,“我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让你们逼得没有了退路。我可以交出所有的毒药,这样总不用换衣服了吧?否则,你们既然不信我,我又为何要信你们?”

    “我不信你。”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任,更何况面前这位还是毒教的护法,“换还是不换,由我说了算。活捉你,不是我主意,我其实以为那根本是没必要的。”

    白灵咬牙,“我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所以我对你们有用。”

    采蘩哦了一声,“说说看,我们有何目的,你的用处又在哪里。”

    “珍珠是赃物。我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教里突然有银子请山民们种大量的酥梦香,我就怀疑过来路不正。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教中大兴土木,造了一处库房,只教主和三大护法有钥匙。我就看过一次,里面有很多中原式样的金银玉器。而且有段时间,教主和护法们常外出,一去就是三五个月,回来必定往库房里搬麻袋箱子。这两年,我到中原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听到不少事,现在教主他们外出的日子,定会有血案劫案。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肯定有关联了。”白灵是心明眼亮的聪慧女子,“你们不是珍珠的主人,就是受主人所托找出谁劫了珍珠。教主他们杀人劫物,其中恐怕还有血仇。不然,两个孩子已经救出,何必还要故意隐瞒骗我上钩呢?你们想找给我下令的那个人,可能还不止这么简单。捉我,是为了引那人也上钩。你们需要我,因为我是她的属下,她跟据我回报的消息行动,而我可以帮你们放钩子。”

    采蘩嘴角一撇,“以你的名义放钩子就行。”

    白灵对此倒是十分自信,“你们冒充不了我的,我用自制的纸笺与她传递消息,她只认那个。”

    “是吗?”采蘩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往桌上安稳一放,“如果你是指这种纸笺,那么我就是对的,根本不需要留你的性命。”

    白灵瞪着桌上那一叠带绿圆点的纸笺,凑近就闻清新梅花香,大吃一惊,“你……你仿造出来的?”

    “我如今还算得上是一名纸匠,如果连你的自制纸都仿不像,就对不起我师父,还给纸官署的所有大匠丢人了。”但采蘩没有自吹自擂太过,反之赞白灵,“不过你造纸的技艺不错,这梅花笺可论到下品最高一级。”

    “不,你仿不像。”白灵却仍坚持,“我这纸笺中——”

    “藏了层叠的梅花形。”采蘩挪过一盏灯,将纸笺往笼上一贴,绿色的圆有浅有深,乍看无规则,但很快就浮现出梅花的形状来,“怎么样,我没漏了它吧?但这不能算是造纸术,更不是染色,而是画技。我不会画,可周围有的是会画的人。”

    白灵垂下头,“不愧是能造出失传左伯纸的人,我太高估了自己。我不懂,你已仿出纸笺,为何还留着我?”

    “这你可别问我,因为你而让雅雅受了好些时候的罪,我心中可是忿忿不平的。”采蘩不给白灵虚伪的话语,“但显然他们觉得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们是谁?”一个应该是独孤棠。

    “换了衣服再说。”采蘩没忘记这事,明明是她自己坚持到底一定要胜利,嘴上会说,“你我各退一步,你可以到里间去换,我派一个丫头盯着。不过你也别想跑,外面都有人守着就是了。”

    白灵无可奈何点头答应。

    采蘩点了雪清的名,让她跟白灵进去。结果白灵还没换好出来,门就让人敲开了。

    “蘩妹妹,轮到我拷问了吧?”姬三来势汹汹。身中无夏多年,希望从有到无,想不到如今突然找到源头出处,令他心浮气躁。

    “哪里用得着拷问,你好好说话,她知道的应该会告诉你。”采蘩观察下来,白灵惜命。因为惜命,知道选择生路;因为惜命,知道何时妥协。

    白灵在里间听到姬三的话,走出来就道,“到这个地步,我若要受拷问才开口,那就是傻子了。姬三公子有什么要问的?”

    姬三拉起袖子就给白灵看,“此毒可有解药?”

    “无夏。”白灵十分诧异,“我看你过二十了吧,居然中了无夏还能活到今日。”

    姬三不耐,“我问你有没有解药,你不要扯到别处去。”

    “本来有解,不过对你大概就没得解了。无夏是天衣教中三大奇毒之一,制法由历任教主口述相传。无夏有三个阶段。一,中毒不过半个月,教中人都可解。二,中毒过半个月,毒仍源自手腕经脉之上,教主可解。三,像你这样,毒线从腕底消失,无人能解。”说起毒来,白灵滔滔不绝,“不过,中了无夏的人一般活不过五年。”

    姬三的神情颓然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到此为止,我也死心了。”说到这儿,俊面现硬棱,“原来本是有救的,那女人果真歹毒。”

    “白灵。”采蘩的语气也冷,“你早就认识我三哥?”

    白灵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三哥何时中毒,应该死了?”采蘩眯起眼。

第290章 登堂入室的小“阴谋”

    白灵被丁大他们带下去了。 ..

    姬三看采蘩若有所思,便问,“你在想什么?”

    “白灵说无夏用于孩童,所以她一看就奇怪为何你还没死。”屋里早已没有其他人,采蘩朝姬三指指门,暗示他可以走了。

    姬三只当看不到,反而坐下来,“有何不对?”他还不想走,心里难受,找个人说说话,尤其他挺喜欢跟她说话。

    “没什么,就是觉得她说谎。”采蘩这回没坚持赶人。她明白,因无夏的有解无解,姬三的心情也反复,结果却还是一样。

    “说谎了吗?”姬三心不在焉。

    “虽然有问有答,不过其实没说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至于无夏,她应该知道得更多。看似十分懦弱,实则狡猾。若是只为活命,那还好,就怕——”也许,是她把人想得太坏,白灵畏畏尾的老实容貌都不能让她心里踏实。

    “怕她假意妥协,其实另有打算?”姬三沉吟半晌,“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和独孤棠把人活逮了来,应该想到这些。”

    “三哥健忘,是你和独孤棠要捉活口的,你还跑去扮马夫了。”雅雅和秦筝被救出来时,采蘩就认为事情可以到此为止。是因为独孤棠要替妹妹报仇,还有姬三要问问无夏,所以才将白灵逼到他们这边来。

    姬三撑着半边脸,“换个说法好了,信敌人本身就是冒险,看我们大家的判断和运气。你认为她的话没多少用处,我却认为她说得够多了。我若被捉,可能也嘴硬,一下子全说完,岂非让人立刻灭口?”

    “你这么说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她不信任对方,对方也不信任她,因此各自保留。

    姬三竟叹口气,终于起身要出去了。

    “三哥,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今年已过二十,也算活了几十载了吧。”到头来,还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我看三哥一向过得潇洒自在,不妨保持下去。别到这会儿才开始贪心,自怨自艾的。说实话,今日不知明日事。看我没中毒没生病,说不定还比你走得早。你瞧我这一路多灾多难,什么时候没运气了,也就是逃不过的时候。”

    姬三回头来笑,“蘩妹妹到底还是心疼我这个哥哥的。你说得不错。我已活了几十载,不该这时候起贪念。周齐一仗,死了多少壮丁好汉,恐怕多是我这个年龄上下,怎么都轮不到我这个活人来怨。至于蘩妹妹你,别说运气用完这类的话。常言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肯定有千年的寿命。我不管。你帮也好,独孤棠帮也好,直到飞雪楼跟我再无关系,我会死缠你不放。”

    “死缠我?”说到这个,采蘩就开始推卸责任。“缠错人了吧?应该是独孤棠才对。”

    姬三双手拉上门环,帮她关门。笑里渐渐渗进油调,“蘩妹妹,三哥我聪明绝顶,知道缠谁有用,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早点睡,不要多想,凡事有人替你撑着。”

    采蘩哼笑,却是对着门板了。她放下心事睡去。无论如何,长安已经到了;也无论如何,在这里她将不会孤军奋战。

    第二日起来,厨房送来早膳,满满摆了一桌,令刚进来的雨清和桃枝睁大了眼。

    “怎么,不是你们吩咐厨房准备的吗?”采蘩瞧她们那么惊讶,有点好奇了。

    两人摇摇头。

    前后脚,雪清走进来,说道,“不是,咱们虽然带了厨娘过来,不过昨晚上我听她说园子的大膳房里有专门掌厨的人,所以她就留在这儿的小厨间了。早膳是由大膳房那边送来的,一溜七八个小丫头,手脚麻利,问什么都不回话,光对着我笑。”

    “这不是空园子么?”采蘩本还想着要再请些仆役丫头的。

    “我一早探过了园子。大公子说小,其实一点儿都不小。大概占五六十亩的地,亭台楼阁,小湖小丘,还有很漂亮的园林。”雪清和其他丫头都尊独孤棠一声大公子,“大管事跟我说,因为不知道小姐带多少人过来,所以事先没能安排,等一会儿就送人给小姐挑选。”

    “大管事都有啊。”采蘩说着,凸眼看独孤棠站在饭厅外,背对着她,好似在跟人说话。

    呃——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可能有急事?采蘩如今心眼多,顿时留意。但是听了没多久,凸眼变傻眼了。听到的对话如下——

    有人道,“大公子,夫人让丫头们晒了所有的被子,还叫小的问一声你昨晚睡得可暖?”

    独孤棠回,“挺好,这种小事今后不要让你家夫人费心了。”

    还是同一个人,又问道,“前阵子下冬雨的时候,蝶轩的屋顶漏了,您不在,所以夫人让小的等您回来再问您的意思。”

    独孤棠再回,“如今园里有客人,过一阵子再说。而且蝶轩临水避暑,冬日也用不着。”

    那人还问,“老门头跟我说想辞工回家乡去养老,他干活用心,再找一个那样的不容易,我有意加些银子挽留他,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独孤棠回,“老门头快六十了,离乡背井这么久,儿女都长大成人,是时候让他颐养天年,我们怎能挽留得住?给他一笔养老银子,安排车马送他到家。”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都是琐事。

    到最后,听众中最不可能开口的杏枝说了一句,“原来,这是大公子的园子。”

    雨清和桃枝两个都是喜怒形于色的,立刻看着采蘩,笑得有些暧昧。这些日子下来,大家虽然心里不说,眼睛只只亮得很。

    柳眉一挑,却很快又回归原位,采蘩拿起筷子,一声不响,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动脑,和名字里有狐狸的人斗上一斗。有狐。有狐。她最近怎么老是记性不好,把他当成孤客那种不懂拐弯的硬汉,或者是斤斤计较的棠掌柜, 忘了他的心机之深堪比某块美玉了。

    独孤棠走进厅中,却见采蘩正用帕子点唇,不由一怔,“这么快就用完早膳了?我还特地起了个早,想跟你一块儿吃饭的。”但说到这儿,他心里透亮,笑起来,“采蘩,你这是吃饱了好打仗,打算兴师问罪?”

    桃枝悄悄和杏枝咬耳朵,“来了,又要斗嘴了。”

    杏枝简单吐出两个字,“好看。”

    “独孤大公子这么慷慨,把自个儿的家园子都借出来了,我怎么会兴师问罪呢?”采蘩眼波流转,玉腕一抬,“就算不领情,也得说声谢,这是礼貌。你——请坐。”

    独孤棠不客气,还挑她身旁的椅子坐,笑意隐在他沉魅的声音之中,“哪里是我的园子?要是我的地方,说不定卖了换钱,也不至于穷成那样。”长刺儿的花儿,皮糙肉厚的人不怕扎,“真是借的,向我大姐。家里没法住,大姐怕我又到处鬼混,才借了这个园子给我,但我离开长安之前,就物归原主了。这么些年都没回来过,我只想园子可能还空关着,就写信问大姐借。刚才和我说话的,是这里的大管事,老鬼精了,知道怎能让人宾至如归,所以特意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好像我就是主人。”

    采蘩在这里听出两处异样,但家里没法住这样的事不由她多嘴,只道,“你以前到处鬼混吗?怎么鬼混法?男子被说鬼混,不是赌,就是——”嘴里多了芝麻酥球一只。

    独孤棠手里的筷子若无其事离开,夹了只酥球给自己,看似嚼得香,说道,“掌厨的手艺仍是好得没话说。采蘩,你的脚伤还没全好,要多吃才能补骨。”

    “吃芝麻酥球可以长骨头?”他竟喂她?!她竟让他喂了?!采蘩眯眼,同时感觉几道惊奇的目光从四面传来,以为自己能像从前那样装清冷,但脸颊热了起来。她清咳数声,以冷腔冷调降热,“怪不得你要到处鬼混。”

    独孤棠心想还是说明一下得好,免得这位小心眼的姑娘念念不忘,“不鬼混就不能被人赶出家门,不能出家门自然也不能出城门。”懂了吧,是他外出的烟幕

    采蘩其实并不介意他鬼不鬼混的,真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罢了,不提了。只不过你大清早这么出现,如同这园子的主人一般,让我一时惊讶而已。”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形她完全没有想到,却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小心翼翼藏起一丝愉快,她开始说正经的,“对白灵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让她写信报平安,明晚的交换照常进行。”用尽阴谋诡计想拿到珍珠的人,就是当年杀害他妹妹的凶手,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都不能错过。

    “白灵若耍诈呢?”她问他,也是提醒他。

    “耍诈对她有什么好处?”确如姬三所说,这在独孤棠的准备之中,“让她耍,明晚我会见招拆招。”

    “你会?”采蘩听出那里面没有包括自己,问得直接,“明晚我也去。”

    独孤棠摇了摇头,“采蘩,明晚南陈使团在西园大宴宾客,高丽使者也会到场,恐怕你必须出席。”

    采蘩终于想起自己担负的使命来。

    饿了,吃泡面去。

    亲们晚安。

第291章 倦鸟再也不归巢

    没有主人和客人的园子静谧,白灵坐在桌前提笔已经好一会儿,纸上却是空白。 .算算时辰,毕绢应该和独孤棠遭遇了吧。她突然紧闭双目,捏笔的手抖颤起来,那张毫不出色的面容因渐渐出现的一抹笑而些微明亮。

    窗子咯嗒一声,她头也不回,却问,“怎么样?一切是否照我计划地进行?”

    “白灵。”苍华沉冷,那样的音色中就有长虹的气势,令惧者敬,令敬者惧。

    白灵浑身一震,睁眼,眸光七彩,苍白的脸色惊现霞红,但等她单膝跪地,再抬脸时,所有的光泽色彩全已褪去,五官枯燥。

    “参见教主。”声音也平板得乏味,唯有惊彩过的目光在对方的眼睛里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照样易容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相貌。

    “起来吧。”一身鸦黑,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十分普通,但双眼落星斗般曜。

    白灵起身,垂眸将他的黑衫一角收进眼底,“教主,我仍在等消息。”

    “我来就是告诉你,毕大护法及其心腹属下已被京府军捉拿,不日就要升堂问案。”冷声,却有胜利之喜,天衣教主道,“白灵,你这次做得很好。”

    白灵先是一怔,而后也面露喜色,“教主,毕大护法也被抓了?”本来只想打击毕绢的势力,未成想毕绢亲自出马。

    “不知道独孤小子用了什么方法,竟让毕绢自己动手取珠,且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令她插翅难飞。后生可畏,叫我自觉老了。”天衣教主一声笑,却一点不服输的气势。

    白灵连忙道,“任独孤棠再聪明。怎能比得过教主?以为断了我后路,我乖乖跟着走,他们就能把大护法引出来,殊不知他们的每一步都是教主导行。毕大护法野心炽盛,背着教主扩充她自己的势力,意图取教主之位而代之。如今借北周官府力量将她铲除,她恐怕到死也想不到其实是教主清理门户。那些左右摇摆不定的教众自然而然回归了对教主的忠心,免了一场自伤元气的内斗。”

    “毕绢野心有余,聪明不足,她以为仗一个蠢儿就能与我抗衡。却不知她所有的意图行动都在我掌握之中。我本对她有些期许,想看她能做到何种程度,可否与紫鹛相比。哪怕能有紫鹛的三分慧。我也能留她在身边消遣。然后我才明白,天下间原来只有一个紫鹛。”天衣教主的眼,冷酷中带笑,“单凭她以为你怕死而最听话这一点,她就比她那个蠢儿子聪明不了多少。”

    为紫鹛这个名字而抬头直视对面的男人。白灵语气中充满了怀念,“无人能同紫鹛姐姐相提并论。

    天衣教主的目光有瞬间的迷离,但转身走到桌前,伸手抚过尚无字迹的纸,“只有你还能造出梅香纸来,令我时而错以为她还在。”

    白灵想说。不是只有她,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她还有什么能让这个男人记住自己,如果连最后这点特别都不再特别的话。

    “教主。毕绢虽被抓,但你还得救她。”她道。

    天衣教主眼中划过一丝微光,暗暗赞许,却问,“为何?我设这个局。就是为了让她再不能翻身,救她岂非便宜了她?”

    “毕绢虽该死。却不应死在官府手里,否则不但是她,时间久了,教里的人也会怀疑到教主身上。她是天衣教的人,于情于理,教主要救。况且她如果豁出去,将天衣教的事全抖出来,对教主也十分不利。救她,但可借此架空她的势力,等教众淡忘了她,那就随教主处置了。”白灵看似平凡,其实不凡,可惜世人多以貌取人,注定她默默无闻。

    “我救她出来,她势必追究因果,你当其冲。”天衣教主说道。

    他关心她!白灵心头一悦,却也不过眨眼之间,回道,“我当其冲,但也到我为止。毕绢只当我怕死妥协,绝不会想到教主身上去。”她懦弱胆小的形象深入教中每个人的心,懂她的,只有紫鹛。也许,还有眼前这个男人,但她从来读不出他真正的心思,不敢妄下断语。不过这回他突然找她做这件事,她在心底希冀着或者他也懂了她,至少那份从未变过的忠心。

    “她会让你生不如死,用百种方法折磨你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们是毒教,惩罚教众的方法外人难以想象。

    “教主请放心,我与毕绢又不共戴天之仇,不会让她威风得逞。”白灵竟然笑了笑,正如桃枝评的,十分秀气。

    天衣教主眸光又闪,伸出手来,指尖轻触她的面颊,“原来你笑起来也美,不知是不是和紫鹛亲近,笑颜有几分像她。”

    三十多岁的女人顿时出现了少女的羞涩表情,睫毛轻颤,双颊绯红。她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他一句赞和柔情轻触。但她不敢太过沉浸,硬生生将自己从翻江倒海的心绪中拔出,连连退了几步。足够了,此生无憾。

    “白灵恭送教主。”他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落入他人眼。

    天衣教主怔了怔,然而清醒也就在瞬间,转身要走。

    “教主。”忘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待,白灵急唤,“南陈姬三郎中了无夏,不知教主是否知道此事?”

    天衣教主答道,“当年毕绢偷拿了无夏,让我现了,她说是她姐姐嫁进姬府大老爷为妾,怕遭大夫人暗害,她才如此作为。除了无夏之外,她还自制了无果,她姐姐因此害姬府大夫人生出个痴儿,并被卖与商人妇,早早死了。想不到她姐姐居然把无夏用在姬三郎身上,果真是一对姐妹花。不过,那又如何?”才问完就觉不对,“她姐姐死了多年,但姬三郎却好得很,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想请教主留心的。紫鹛姐姐误服无夏多年,眼看无望,留下遗书之后就无影无踪,教主和我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但如果——如果——”她知道紫鹛对这个男人已无任何感情,可是这个男人却是她的全部,她想至少她能最后帮他一次。

    “如果姬三郎活着,也许紫鹛也还活着。”无夏本来有解药,但在代代相传中遗失了一半,所以只能解早期中毒的症状。

    “教主,毕绢拿了两枚无夏。姬三郎一枚,还有一枚呢?紫鹛姐姐真得是误服吗?她制毒之能仅次于教主你,怎会那么不小心?”她一直疑心,然而紫鹛坚持那样的说法,她只能沉默。可是现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天衣教主转过身去,语气极冷,“紫鹛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再深究真相。她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从不怨天尤人,自己承受结果,无论好坏。”

    原来他知道!白灵愕然,讷讷言,“她说你无心无情,我本不信。”还以为是紫鹛任性。

    “不是我无心无情,而是她想要的太多,变成了贪念。她因为这贪念背叛了我,以为我不知道她有别的男人,但我原谅了她。”天衣教主走了,传来最后一句话,“如果她还没死,我会要她付出代价。白灵,你该庆幸不用亲眼看到那一时刻。”

    刚才他的柔情仿佛只是她的幻觉,白灵的心里结了冰。她走到书案前,蜷起手脚,抱坐了半晌,幽幽叹口气。

    “姐姐,如果你还在,定会笑我傻,怎会喜欢如此无情的一个男子。还是你聪明,及时抽身了,可我深陷到如今,唯有一种解脱之法。”她轻剥小指指甲,分离出一片鲜红的,看似如同指甲的薄片,“别怪我一时糊涂,告诉他那些事。但愿你找到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永远不会再和他见面。若有来世,还能让我跟着你。”

    薄片送入口中,白灵再度闭上双眼。脑海中有笑声回荡,那时她还很小,又笨拙,只有一个人跟她做朋友。紫鹛,紫色的画眉鸟,从名字就可以想见那会是多美丽的姑娘。如果这时能许个愿望,她希望能见紫鹛一面。

    这时,西园昆湖也已经撤席了。撤席不代表待客结束,因是腊月十五,这年的最后一个月圆夜,负责接待南陈的礼官大人照民间的习俗,在各处挂了灯谜,请来杂耍,搭起戏台,还有歌舞。

    也不知道是不是向琚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采蘩的座位和高丽使者的位子一头一尾,席间光听前方那些老中青三代男子高谈阔论畅笑不止,而好不容易等到撤席,她想过去认个脸,却被一群使女归到北周贵妇千金堆里,莫名奇妙就跑到看杂耍的旁园来了。

    “听说了没有?出使南陈的东葛大人疯了。”女人在一起,杂耍只是陪衬,八卦才是重头戏。

    “能没听说吗?恐怕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不是疯,而是傻,被蝎子蜇了脑袋,变成了三岁孩童都不如的痴呆。”另一个女子的消息来源更准确些。

    “皇上爱才,昨日集齐御医院的所有大夫去给他诊治,不知有没有治愈的可能。怪可怜的,年轻有为,又有大好前程,要是治不好,那就全毁了。”各自有小道。

    “东葛夫人沈氏更可怜。”

    听到沈氏二字,采蘩无聊的状态突然精神起来了。

第292章 隔世仇,你好。

    燕雀啾啾。 ..

    “成亲不过一年,还算新婚燕尔吧,本来夫君得了重用,她又那么娴淑,该跟着荣耀加身,跟着享福的。如今可好,夫君傻了,最惨的是她还没生子,连个盼头都没有。”说沈珍珍可怜的那个贵妇说道。

    “听说东葛夫人娘家富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采蘩加入啾啾群雀。

    群雀们望过来,一脸你哪位的疑惑表情。

    “我是南陈童氏,随家中长辈来北周游历。在席上坐张大人下的那位是我舅姥爷,正逢南陈使团出使,大人邀我们同行,可以照应着。”采蘩把颜辉和张翼抬出来,她已经很明白,贵族官宦中多数人看家世身份决定待其的态度。

    “你是颜先生的外甥孙女啊。”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颜先生撰写的游记我本本都有,那些别人只会说荒凉的地方在颜先生丫丫电子书另有趣致,令我十分向往。”

    采蘩想不到这群家雀里还有心存高远的小鹰,看过去,与一双明亮的眼睛对视。彼此点了点头,微笑。但雀很多的情况下,鹰也没地方飞,那女子一下子就被挤到后面去了。

    “娘家富裕有什么用,东葛大人只是傻了,她还能改嫁不成?如果东葛大人治不好,沈氏这辈子就算完了。”立即将采蘩归为雀类,又开始叽喳。

    不,不会的,那位本事不小,对东葛青云不见得有多少感情,盘盘都是经营出来的。采蘩确定沈珍珍不会因此哭天抢地。

    “也许东葛大人福大命大,会康复也说不定。我听说蝎毒要人命的,但他居然撑过来了。”不用采蘩多嘴,自有其他雀接应。

    这一点说得没错,采蘩心里承认。

    “哪用得着我们担心?”这只雀语气酸溜溜。应该不是沈珍珍那边的,“沈氏是余相孙女的闺中好姐妹,东葛大人也是余相提拔上来的人,自然会照顾周全。听说,余相十分欣赏沈氏,戏言要认她为干孙女。这回她相公出事,说不定对她倒成了因祸得福,本来八辈子都未必修得到。”

    “哟,哪儿来那么浓的醋意?”一骄蛮的声音自圈外传来,“宝丽姐姐。当初我跟你也要好得很,知心话都跟你掏。结果呢?我当你真心,你当我傻瓜。不过为了帮你家里的父兄得好处,这边讨好我,转身就将我骂得一文不值。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嚼舌头?”

    众人似乎都熟知这个声音,纷纷让开一条路出来,唯有叫宝丽的女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采蘩冷眼看着。她不会一头热。但凡不是沈珍珍那边的,就当成自己这边的。除了喜欢颜辉游记的那位,这些叽叽喳喳无事生非的女子跟她恐怕很难成为朋友,即便在某点上可能相似。她们或者太年轻以至于计较小小得失,或者太功利以至于心机深沉两面做人。她觉得前者幼稚,又觉得后者比自己聪明不知多少。因此最好保持不起眼。

    “佳儿,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是啊,听爹说你也在受邀名单之列。但席上没瞧见你。我正月里办生辰宴,你可得记得腾空给我。”

    “佳儿,你这一身又是新装吧?好漂亮的料子,看着轻暖,十分衬你的白肤。”

    家雀中与来者年龄相当的。多往她靠拢,纷纷热络。七嘴八舌来不及——拍马。至少采蘩听起来是如此。余佳儿吗?余求势大如天,这位姑娘一身华贵的装扮也似公主,比后梁公主萧静尊傲得多。将那些贵重漂亮的装饰除去,也就是一位圆脸平鼻,身材微福的普通少女。单这群家雀中,外貌胜过她的至少过了一半人。但她是余氏,生来有强大的祖父辈创造了一切,能让她高高凌驾于他人之上,可轻易得到最好,无论是物质还是人。

    奇怪却也正常,余佳儿不搭理这些人,径直走到宝丽面前,竟一把揪住她的头,往她腰间狠狠踹了一脚。

    “给我挡住!”一说完,她身后的路就不见了,姑娘们围紧,挡住不远处男子们的视线。而那些装扮贵气的中年妇人们将目光调往杂耍场,只当没看见。

    采蘩见过狠的,但狠在面上如此嚣张的,余佳儿是头一个。她突然觉得,富贵骄傲到这种程度,是一种悲哀。原本与生俱来的条件那么好,完全可以活得充实精彩,因为不需要担忧困顿饥寒,也不需要为了过日子而忙碌奔波,有更多的时间和能力实现自我价值。奇怪的是,如余砻余佳儿两兄妹,时间大把,偏偏无为。不但无为,还成了寄生者。

    噼里啪啦将宝丽打了一顿,余佳儿这才出了口恶气,对欲哭无泪的她尖利说道,“滚!今天再饶你一次,还有下回,你爹的官帽就别要了。”

    宝丽一声不敢吭,边抚平乱边躬身退,疾步离开了这个园子。

    采蘩不是善心人,余佳儿不怎么样,那个宝丽也非良品,而且千金小姐打人不见得有多大的劲儿,所以和别人一样,她旁观到底。蹚浑水不是不可以,但她是很挑剔对象的。这两个,无趣幼稚。

    宝丽走了,众星捧月一般,余佳儿成了中心人物,人人围着她说话,气氛更比之前热络。而相较于刚才对沈珍珍那些八卦话,如今则满是同情或深有同感的夸大情绪。采蘩只想知道沈珍珍的真实情况,可不要听惺惺作态,便打算带丫头们去别处转。然而,余佳儿一句话让她改变了主意。

    “我和沈姐姐一起来的,你们这些安慰话等会儿千万就别说了,这不是往她心里添柴烧火吗?已经够难过了,好不容易才答应跟我出来散心,不要又让你们惹得伤心。”打起不顺眼的人来泼辣,护起自己人来霸道,余佳儿有很强的孩子心性。

    和东葛青云的妹妹脾气很像,怪不得沈珍珍能收拢余佳儿的心。采蘩承认,沈珍珍在为人处事上相当有一套。她自己就曾全心全意以为这是一个宽容的主子,还傻乎乎说什么姐妹同心同德。真是——蠢不可言的自己!往事不堪回,不提也罢。可这时,她对这个人已经没有无底的恐慌,反而隐隐兴奋。沈珍珍既然来了,她当然就该会一会。如今在一个城里,晚见不如早见,比起勉强凑这群家雀的热闹,她得说沈珍珍的出现让这个夜晚有意思起来了。

    “东葛夫人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这个雀堆里,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想什么别人都会帮你问,听现成的就行。

    “沈姐姐在和向正使说话。”余佳儿脸上突然出现可疑的红晕,又辣又霸之后,终于像个“正常”的姑娘——遇到中意的男子,桃花开了的娇羞。

    都是女子,对这种事总是特别敏感,哪能看不出余佳儿的心思,立刻群起赞那位向大人,几乎把好词说尽了。

    喜欢向琚?采蘩知道这姑娘完全是被美玉的外表迷惑了的又一傻人。不自觉想起萧静。真公主都能让那块美玉贱卖了,不知道假公主会如何。希望假公主的祖父眼光好,将来比梁后主有魄力,能将孙女救出于水火之中。

    “佳儿,我错过什么了,人人把向大人夸得跟神仙一样?”温柔的,总能将音量控制在令听者舒服的程度,比起大家闺秀都毫不逊色的说话方式,还有一点点适当的幽默,沈珍珍来了。

    今生终要和她再遇!

    采蘩的心有力地跳动。为这一日,她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沈珍珍准备好了吗?笑,淡淡噙在樱桃红的漂亮唇角,却由心中的明媚欢畅自内往外渗出,变成了自信自贵。

    余佳儿往两旁欢快地摆手,众女又忙不迭让开,沈珍珍出现在采蘩的视线内。

    一身蓝底桔花紫盏绣纹冬裳,腰带上挂了一块红玉,式斜绾,用一根古朴的牙簪固定,再嵌了一双金盘玉心宝石花。眉黛间微染轻愁,神情间疲惫却又有些倔不服输,令人能同时产生惋惜心疼钦佩的各种好感。

    采蘩望着。一年不见,沈珍珍的气质更胜从前。擅长以弱颜养强心的她,在长安这处繁华地从容生活,穿锦衣吃玉食,不知是否还想着谋他人的性命保自己的荣华。

    余佳儿跑跳过去,勾着沈珍珍咬耳朵说悄悄话。

    沈珍珍点着头,不忘看一圈周围有些什么人。目光漫不经心掠过一张妖美的桃花面,然后心上被重重一击,立刻盯了回去,刹那间神情骇然。余佳儿还在耳边说着什么,但此时她不能闻不能言,脚底往头皮丝丝冒凉,眼前突然泛黑。

    她这是做噩梦吧?从东葛青云被人抬回来的那刻起,她就仿佛掉入了无底深渊,一直一直往下沉。安慰自己他一定会康复,如此强撑过了两个日夜,哪怕整晚整晚做噩梦,梦见自己照顾一个白痴相公,梦见自己成了寡妇,又梦见老来无伴无子,孤苦无依。

    但怎么都想不到会梦见这个妖女!

    周末了,终于可以睡懒觉养身体,尤其是在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时的情况下,而且也不用烦工作的事。

    亲们,晚安。

第293章 终逃不过一个吃醋

    余佳儿见沈珍珍不回应自己的话,连摇她的手肘,不小心触到她的手,惊呼,“沈姐姐,你的手怎么那么冰,是不是不舒服?”

    沈珍珍恍惚着,感觉有人拽她,顿生不悦,用力一甩,不耐烦道,“别碰我!”

    余佳儿呆了呆,马上沉脸瘪嘴,冷冷放开手。 ..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说来就来的,且不可能受半点委屈,哪怕对方花了很大一番工夫苦心经营。所以,刚才她还体恤着沈珍珍,这会儿就已经准备决裂。

    其实,沈珍珍也糊涂,如此脆弱的友谊本无意义,不过她自己看不明白,更不会有人提醒她。采蘩和她前世走同一条路,现在虽然重逢,却已经没有相争的意思。如果沈珍珍在这里当作不认识自己,从此就可以各过各的日子了。

    沈珍珍是个很能掩饰内心真实的女人,扮假脸几乎是从无缺陷的,但眼前的事太让她震惊,因此心慌意乱瞬间失态。一个她以为早死了的卑贱丫头仍然好好活着,且一身芳贵,还有几个丫头围绕,如明月洁亮。明明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她比东葛青云的聪明之处在于,东葛青云始终从内到外否定了采蘩的改变,但她却一眼就看出此时的采蘩不再是能随意被践踏的奴婢。这样的认知令她恨得咬牙切齿,可她暗暗告诉自己别急,先了解来龙去脉再说。几乎立时恢复冷静,她马上察觉到哄好余佳儿才是当务之急。

    “佳儿,对不住,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家里那些事来了。突然六神无主,你拍我手,我却还以为自己做噩梦。慌里慌张的。”沈珍珍哄人的本事已成为她骨子里的质素,信手拈来,轻而易举,尤其对那些天真又自以为是的姑娘。

    余佳儿全然没有怀疑沈珍珍的话,十六七岁也算大姑娘了,但变脸如孩儿,拉回沈珍珍的手,“姐姐平日看着又能干又聪明,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的,原来到底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竟分不清梦里梦外。你别太担心了,东葛姐夫吉人天相,还有我们北周最高明的御医在给他看病。一定能治好的。而且我也想了个主意,请祖父下令张黄榜贴告示,招各地大夫来一道想办法。”

    沈珍珍目光不时看向采蘩,但能对余佳儿语气轻柔,“谢谢你。佳儿。相公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如今愁云惨雾,我劝也劝不进,因为自己也难受得要命,不过还好有你陪着我,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熬得过去。”

    余佳儿听了十分受用。“姐姐这话见外,你我如同亲姐妹,你娘家离得远。我不陪你,谁陪你?我听祖父说,东葛姐夫此次是因公受伤,皇上十分惋惜,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和他的家人委屈。必会照顾周全的。”

    这些也就是空话,采蘩心道。有一个傻相公又没有孩子的沈珍珍可不会满足于美名或空赏,若皇帝重新给她找一门亲事,那还差不多。

    “算了,不说这些事扫大家的兴,今夜是这年最后一个月圆,该开开心心得过。”沈珍珍再次将目光落在采蘩身上,仿佛才起兴趣,“这里多是认识的姐妹们,却不曾见过那位,不知是哪家的妹妹?”

    余佳儿倒是真留意到采蘩,咦了一声,“对啊,没瞧见过你。你是谁?”

    采蘩还没张口,就有人多嘴。

    “她是南陈童氏,出来游历,长辈与两位使节大人相熟,就同使团一块儿入长安了。说起来,咱们刚同齐人打完仗,路上也不太平,搭了官家作伴到底安心。”

    这种说法已经偏了刚才采蘩说的,但无人费心纠正,包括采蘩自己。

    “童氏?”余佳儿不知童氏在南陈的风光,不过能跟着使团一起来,应该家里有些势力,“你叫什么名字?”

    沈珍珍不开口,因为她和采蘩一样也知道人多口杂,轮不到自己当出头鸟,但她的神情正色起来,一副正竖耳要听的模样。

    “我叫童采蘩。余小姐,东葛夫人,采蘩有礼。”采蘩一说完,如愿看到沈珍珍的两眼瞪若铜铃,里面充满了不可置信。她心中却刹那快感纵流,感觉自己重生并坚持到今天,就为了看到沈珍珍那样的表情。见鬼的!惊惧的!懦弱的!

    “采蘩?”沈珍珍喃喃。她该冷静,她知道,但很难做不到。没有人会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一个本该在地狱里的死人,一个本该只剩下枯骨的死人,不是在梦里,而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站在面前,让她毛骨悚然,想要尖叫。

    “是的,东葛——夫人,幸会了。”采蘩很客气,而且会一直客气下去,除非有人先撑不住虚伪的面具。

    “你从一开始就跟着使团来的?”这时沈珍珍想起傻了的东葛青云,右手突抖,左手紧紧盖上,不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但采蘩知她,全收进眼里,脸上笑得无温,“是,我虽与东葛大人没说过几次话,但觉他为人不错,实在没想到会生这样的不幸,请夫人不要太难过。我相信老天爷长着眼睛,不会任好人没好报的。”

    “你……你……”沈珍珍快撑不住了,想立刻掐死对面这张妖颜。夫君出使南陈本该是再升一步的官运,如今不但升官无望,连官运都到头了。她本来就奇怪境遇怎么会突然天上地下掉个儿,现在总算明白了。是这个贱女人!一定是这女人耍了贱招,害了夫君!

    “沈姐姐,沈姐姐,你怎么了?”亲热勾着沈珍珍的余佳儿最先感觉到她的颤抖。

    “东葛夫人看似不太舒服,到底遇到这种事心里没法一下子平复吧。”采蘩笃定沈珍珍撑得住,“我看还是赶紧回家休息得好。”回家才可以慢慢想害人的招术,不过,她这回接招就是。

    沈珍珍红着眼丝儿,呼吸急剧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视线从采蘩身上移开,“佳儿,我真得很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了。”

    余佳儿不松手,“我送姐姐回去。姐姐要是不在这儿,我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两人转身要走,采蘩的声音传到。

    “东葛夫人,别的帮不上忙,但若要用补药,我倒是有一些珍贵的。野参,虫草,天山雪莲,灵芝,凡是普通药房里找不到的,你可以来找我,能帮我一定帮。我不说什么看着有缘之类的俗套话,其实就为着周陈两国这次的和谈尽一份南陈百姓的小小心力罢了。”

    沈珍珍忍不住回头瞪采蘩,“南陈百姓?哼——童姑娘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一个女子能为国家出什么力?依我看,嫁个能带来荣华富贵的男子更符合你的期许。”怨毒的心里话,她脱口而出。

    余佳儿惊讶地看着沈珍珍,“姐姐——”

    “佳儿,我们走,路上我跟你说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何如此了。”刚才是余佳儿扶着自己,现在沈珍珍反拉着余佳儿,急急走出园子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采蘩,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大致觉得和她有关系。

    采蘩淡淡敛了笑,表情有些无奈,叹口气道,“我也知自己这张脸不招人喜欢,只是想不到东葛夫人竟因此误会我和东葛大人。日月可鉴,天地良心,我与东葛大人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一路都在自家的船上和车上。唉——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雪清聪明,“大小姐不必为庸人的想法难受。童氏乃南陈富,还能看得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男子么?”

    桃枝对沈珍珍离去的方向皱皱鼻子,“不说别的,正使大人跟您求亲,您都没答应呢。”

    雪清忙道,“这话就不必再人前说了。”桃枝年纪小,不懂把握其中分寸。

    众人本来多往男女之事上去想,如今由采蘩自己说破,反倒转了念头。再听两个丫头的这几句话,立刻开始窃窃私语,最后都得出一个结论——沈珍珍的醋意没头没脑,余佳儿可能一厢情愿。不知怎么,这样的结论,尤其是后一个,让人心里有些暗爽。余佳儿也许可以仗她祖父耀武扬威,但绝不代表她不在的地方还会继续获得人们的奉承阿谀。

    这时,颜辉派小厮来说要走了。

    采蘩离开了雀群,走在廊下,听有人唤童姑娘。回头一看,正是说喜欢颜辉游记的那位。

    “童姑娘,我叫庞心柳,虽与你初次谋面,却有一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帮我一回?”果然爱读游记的姑娘性子也直爽。

    采蘩对她印象不错,“庞姑娘请说。”

    “颜先生是你的舅姥爷,我对他心仰已久,想请你为我引荐。他新近所著的南海游中有些地方我深有疑问,若能得他解惑,此生无憾矣。”庞心柳并非美人,一双眉英气逼人,双目有神,看似与千金相差甚远。

    采蘩不知道她的家世,也不关心,但露出浅浅笑意,“庞姑娘明日得闲否?舅姥爷喜欢外出,若你一早来的话,还能遇得上。我住西园东边的居澜园。”

    庞心柳眼睛一亮,“我知道那儿,明日必早到,多谢童姑娘。”

    一场宴,趣到极致,亦有欣悦。

    今天第一更。

    第二更,老规矩,会很晚。

第294章 投降有时候是无用的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铁牢中一道纤美的身影,不似苦囚。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铁牢外一道挺拔的身影,不似牢头。

    “我……”哼一声,双手捉住铁栅栏,又厌恶得放开,毕绢的脸在油灯中显老,“小子,你就算是贵族,如今犯了我,也活不长了。”

    “是吗?”搬张椅子过来,离铁栅栏一丈之距,独孤棠却潇洒坐下,“我看是你们天衣教的人不知道把自己当成了谁,随口要人性命。”

    毕绢吃惊,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谁告诉你的?”然后眼神刹那冷冽,想通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白灵!”

    “她别无选择。”独孤棠比她的眼神更冷,寒冰结霜。这么久了,他终于面对杀害妹妹的真凶,不过他不武断,要听凶手亲口承认。“她没能执行好你交代的事,我想大概是你平时不会对此太良善,因此吓得她选择生路。”

    “生路?”毕绢来回踱步,这里的气味令她坐不下来。她虽不是天生富贵,但离穷苦的日子已经很远了,再不能习惯简陋贫困的环境。“只要我出去,她会死得很惨,天衣教不会容忍叛徒。”

    “那就等你出去了,再说。”独孤棠不在意这些空洞的要挟,“现在告诉我,四年前,在襄州府城的康安客栈,你是否杀了一队送嫁的人,包括新娘?”

    毕绢突然站住了,定定看着独孤棠,双手叉腰,呵呵笑道,“俊哥儿,你是新娘的什么人?莫非是新郎官?这都几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没娶上媳妇?我天衣教别的没有,姑娘多的是,我送你一个当媳妇,保准比那位娇小姐好。那小姐除了家世好,有什么呀?长得不好看,身材瘦小,还有一脸的雀斑,与你一点都不相配。可我天衣教的姑娘,个个性子好又能干,旺夫得很。你想成大事,她们可助你一臂之力,且对你永不会有二心。”

    独孤棠袖子一动。油灯暗了一盏,他的半边身体顿时沉入昏黄,“所以,是你。”

    天衣教以制毒之能论高低,毕绢身为大护法。虽很能用毒,武功却没那么高,没看出独孤棠用了内功,只当是个普通的官吏,“是我又怎么样?送嫁的队伍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箱子,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多亏了她。我了一大笔财。今日能有这样的势力,也靠她的嫁妆不少。那盒珍珠,是我的失策。本是心血来潮送了人,没想到我还没后悔,那人财迷心窍就拿出去卖了。蠢也就算了,还连累我。要不是因为珍珠落到外人手里,今日的事也不会生。”蠢侄女。没有她娘的狠毒,也没有她娘的聪明。还连累到自己,“不过,无妨了,我天衣之名日盛,也到了扬名天下之时。小子,你斗不过我们的。趁早放了我,我看在你挺俊的份上,饶你一命,让你给我当个刀奴。”

    “好,我放了你。”银光一闪,铁栅栏铮铮断开,独孤棠仍坐着,身后油灯忽闪,神情笼罩在阴影之下,气息已与之前浩义凛然完全不同,连声音都冷到极点,“出来吧。”

    毕绢不进反退,“你……你不是官府的人。”刚才她那么撂狠话,是因为知道自己这时还安全,等上堂问供定罪至少得半个月。到时候,她早就被救出去了。

    “你看我像当官的吗?又是什么,让你确定这里是官衙?”人是他抓的,想给官府几个就几个,这一个他却得留在自己手里,因为要报私仇。

    “你是谁?”毕绢突然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男子。

    “我叫独孤棠,而你杀的那个新娘是我的妹妹。”独孤棠站了起来。

    毕绢听到独孤棠三个字,不禁惊道,“你是定国公的独子独孤棠?”那个新娘子如果是独孤棠的妹妹,那也就是定国公的女儿,“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话,就不敢了吗?”独孤棠将升云收了起来,缓缓拔出游蛟,“即便你那么说,也于事无补。你还不还手,今晚都活不了命。”

    毕绢开始慌冒冷汗,“等等,你不能杀我。我知道天衣教所有的事,只要你不杀我,我就全都告诉你。”

    “没兴趣。”妹妹中毒死的,面色黑,身体蜷缩如佝偻,不断吐黑血而亡。他知道那绝不是一种好过的死法,所以他过誓,必定会让凶手血债血偿。如今现凶手是女人,却没有让他有半点心软。

    “你没兴趣,你爹有兴趣,还有周帝。我告诉你,那可以帮你建功立业,不过你得先答应护我周全。”毕绢有把握他会同意,毕竟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都有野心,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

    独孤棠一剑下去,铁栅栏根根滚到地上去,而中间硬生生让他砍空出一片,眨眼他和毕绢同处一间牢房里。

    毕绢的把握变成了没把握,她捡起一根铁棍,慌乱喊道,“独孤棠,你不能杀我,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教主,还有我们行劫是为了什——”心上一痛,顿时无力呼吸,她瞪起双眼,“你……你……”

    独孤棠握着剑,油灯照着他的侧面,竟带笑,眸中却沉无底的杀气,“要不是为妹妹积福,我会让你慢慢地死,就像你当初害她一样。你也别当我傻瓜,若真敢说出你那位教主的名字,会比现在死得难看。因为他不会放过你。你反而得感激我,给了你一个痛快的结果。”

    毕绢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死,不说天衣教的势力早就渗入官府之中,教主也一定会救她。未必是教主对她还有感情,他却得迫于教众的压力,而且她掌握着那么多秘密。但她遇到了独孤棠,一个她已经很熟悉的名字,可是套不到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个人,是黑暗,是绝情,绝不是姬莲所说的翩翩侠儿的贵族男子。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对了,她还有报仇的机会。她是制毒的天才,比紫鹛厉害得多。她即便死了,也不会让仇人好过。等着,独孤棠,总有一日她会得到以命偿命的补偿。

    紫鹛。不知道黄泉之下,她们还会不会相遇?她希望不要,这辈子的纠缠已经够了,有时候即便是像她这样的恶毒女人也会向往宁静的生活。如果,夫君能够公平一些;如果,紫鹛能够大方一些。

    毕绢也死了。她和白灵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子,但她们死前最后想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叫紫鹛的女人。

    独孤棠走出地牢,央从暗处闪出。不向以往嘻嘻哈哈的,他不苟言笑,目光也冷。

    “老大,如你所料,果然有人找上白灵。那人功夫极高,我们不敢离得太近,因此没听见他和白灵说什么,而且后来还把人跟丢了。要命的是,白灵也死了。”一头都没顾上。

    “你说那人功夫很高,会是天衣教主吗?”独孤棠却没多失望的表情,只问。

    “很可能。”央今夜话还少。

    独孤棠正要说话,突听脚步声,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先走。”他知道来者是谁。

    央一扭身,入旁边的假山中。

    灯笼晃来晃去,两个身影由远而近,其中一个对独孤棠低咆,“你这臭小子,要么不回家,一回来就给我惹事!你把什么人关在地牢里?我告诉你,你别仗着你老子我的身份就到处招摇撞骗。庞同已经送信过来告诉我了,说当年一连串杀人劫案的凶徒们现身,虽然是你找到的线索并制定了行动,不过,你却私自提走了一个人。赶紧给我把人送回衙门去,别给我丢脸,以为我跟你一样仗势欺人。”

    “还不回去了。”独孤棠却轻描淡写回道。

    “为什么还不回去?”独孤棠他爹,定国公独孤遨吼道。

    “人死了,还尸体回去,别人会说你仗势欺人的。”这么大声量,估计很快就有看热闹的要赶来了,独孤棠不急。

    “什么?!你把人弄死了?!”定国公改为咆哮,夜深人静也不在乎。

    “经不起拷问,一下子就断气,我也没办法。庞同是你带出来,你一句话就搞定的事。”独孤棠要走。

    “你给我站住!”定国公火大,对一旁的大管事道,“去给我拿绳子,不,铁链,把他给我绑了送到庞同那儿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大不了就当我命中无子。”

    “你本来就命中没儿子,不用当作。”独孤棠气他老爹的本事就和他的武功一样出色,“而且你拿链子绑过我,哪回绑住过?”耳朵里很多脚步声传入,他可不打算给那个女人看好戏,往假山走去。

    “……”定国公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对了,地牢里那死人是四年前杀了你女儿的凶手主谋,你想清楚,如果要我给那死人偿命,照老规矩传口讯行了。”人不见了,声音清晰。

    定国公的眼中顿时射出两道冷芒,吩咐大管事道,“给我把这个地方看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来。”

    大管事连忙说是。

第295章 宠你,可以无法无天。

    居澜园一角灯火仍亮,采蘩,独孤棠,姬三,央各坐一方,正说今日生的事。

    姬三听闻独孤棠杀了毕绢,不赞同,“那女人是天衣教的大护法,这么好一个揪出教主的机会,你竟毫不在意把她杀了?而且她能zhidao多少天衣教的秘密?现在她死了,我们仍两眼摸瞎,处于被动之中。”

    “那女人杀害了老大的妹妹,如今终于被找出来,当然要宰了她 ”“小说章节更新最快 。怎能让她继续逍遥自在?你一个阎罗,shimeshihou跟我们是一条道的了?”冷冷的语气从央嘴里冒出来。

    采蘩看了央一眼,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qiguai,开口却对姬三道,“恐怕就算留她的命也问不出shime来。白灵死时并未有过挣扎,丁三现她小指甲méiyou涂蔻丹,可我记得她十指都涂了,所以白灵很kěnéng将毒药伪装成指甲片,她ziji服毒而亡。不管是她自愿也好,还是天衣教主逼迫也好,天衣教里的人绝不像我们想得namerongyi招供,更别说大护法了。即便说招,很kěnéng也只是拖延之计。”

    独孤棠就更不在意姬三的抱怨了,“听她话里的意思,送到官府反而不能将她奈何,我想里面多半也有被天衣教控制的人,所以她有恃无恐。既然如此,不如杀了。”他也认为对方在拖延罢了。与其在官府手里不了了之,至少现在她死得其所,能慰他妹妹在天之灵,而他ziji又能了却一桩心事。

    三对一,他没辙。姬三其实心不宽也得宽,这几个长命百岁的都不担心,他一个今日不知明日的瞎急shime。然而,他心情还真不坏。因为能坐在这里,意味着独孤棠给了ziji一席之地。他离飞雪楼又远了一步。好极。

    “央,我今日见识了你妹妹的脾气。”采蘩提到。

    “哪一个?”他妹妹多呢。

    “余佳儿。”几句话简述余佳儿打宝丽的事。

    “恭喜你,遇到的都是嫡系。所以个个牛气冲天。余佳儿还是余砻的亲妹妹,比余砻更得余求的宠爱。余求本来要把她和太子凑作堆,结果不是太子不愿意,而是余佳儿不愿意。嫌人年纪大,又不够俊。”haoxiang不在说ziji家的事,也méiyou惯常的嘲讽。央漠然得很。

    采蘩跟他也认识不是一天两天,奇道,“谁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没谁。”央不答,又对独孤棠道,“我先走了,娘要我回去一趟,不然她又得疯。”

    独孤棠点头。话里有话,“她虽是你娘,也别一昧忍让,孝顺应该,愚孝却傻。”

    央拱拱手。大踏步出去了。

    “这就走了?事情还没说完呢。”姬三是管着一帮小鬼的阎罗,自有他处理的一套法子。像这样把几件事说了一说,shime应对之策都méiyou就各自回家找娘去,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没说完,那就明天再说。夜深了,想睡觉,麻秆能撑眼皮,用不上脑子也白费。”独孤棠举杯送客,“你走好。”

    姬三看看采蘩,舌尖抵牙,到底也没说出来一起走这句话,起身只道,“可要我召集小鬼来帮?天衣教两个护法死在你的difang你的手里,恐怕他们不会沉默。”

    “恐怕他们不沉默也得沉默。白灵供出大护法,以珍珠为诱,引其落入我们的圈套。似乎我们成了赢家。但如此一来,难以解释天衣教主为何会来见白灵。若是zhidao白灵背叛,理当警告大护法才对。如今只能说mingbai灵为教主做事,不仅是大护法,连我们都成那位教主算好的棋子了。”独孤棠也起身,不过却是走到了采蘩面前,“ruguo我们猜测无误的话。”

    “好一招借刀杀人。”不用独孤棠多说一个字,采蘩zhidao他要送她,“ruguo来见白灵的不是教主呢?”

    “那得等几天再说了。除却已死了的,其他人都被关在京兆尹的大牢里。天衣教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动静,bijing若那些人招吐实情,那个教主不会高兴的,铲除异己总不能搭上ziji。”

    采蘩动,独孤棠也动,两人从姬三面前走了过去,旁若无人一般。

    “欸,我到底要不要找人帮忙?”姬三想,他还在喘气呢。

    “找人帮忙可以,找鬼就免了罢。保你一个已是勉为其难,我可不想保一个阎罗殿。”独孤棠人已在门外,“且小鬼能信否?别让人卖了脑袋,还在数有几颗忠心。”

    姬三一怔,但等两人走远才反应过来,不禁长吐一口气。独孤棠答应帮他的话,他就可以正式脱离飞雪楼,也能挡格杀令了。

    园里寒冷刺骨,天空云色乌沉,独孤棠手里提着灯,高大的身形挡住呼啸北风。

    “你终于还是愿意帮他了。”采蘩不怕冷,穿着风袍却不系帽,任风吹得带子乱飞。

    “也不算帮他。他若出一分力,我就还他一分力,仅此而已。我也没自大到以为独自就能对付一个毒教,一个杀手组织,还有师父说的要造反的主谋。只要不是敌人,能争取的力量就争取过来。对于姬三,我不见得全心全意信他,但至少我这里有他需要的力量,暂时会相安无事。”独孤棠turan停下脚步,放下灯盏。

    采蘩侧身看他,“怎么了?”

    独孤棠伸手捉住了那两根飘带,跨近她身前,将风帽拉过她的额前,轻巧打了个结,“不是一年前那会儿了,何必让ziji冻着,非要记住那份罪。”

    刹那,就让采蘩视线模糊。还有谁,比眼前这个男人更了解她?

    好不rongyi将眼睛眨明,她语气颇为轻快,“记住那份罪,可以提醒我珍惜眼前。再说身上穿name暖,你哪里见我冻着了。这么小的细节都让你留意到,今后岂非shime都瞒不了你?”

    “你zhidao么?你刚才的眼神和那会儿很像。”冷,但无惧。独孤棠拿起灯,继续为她照路,“是因为遇到了你最不想遇到的人,还是你最想遇到的人?”

    “都对。”采蘩挑眉,“独孤棠,除了麦子之外,我身边该不会还有你的耳目吧?”

    “这里是长安。”他混大的difang,风吹草动都能zhidao,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差yidian就是地头蛇了,还用放耳目?采蘩姑娘未免小瞧了我。”

    采蘩扑哧笑了出来,“为shime还差yidian?”

    “我大姐不让。”想不到有一天ziji能将那段痛苦的过往如此愉快地说出来,因为她。

    “结果练就了一身本事,只能在别处作威作福。”采蘩确实“小瞧”他,“你大姐也是为你好。就你那跳哪儿都伤的轻功,实在马马虎虎。像长安这样的天子脚下,繁华古城,到处藏龙卧虎,你别瞎折腾,让人笑你班门弄斧。”

    她一本正经说的,但独孤棠偏偏觉得太好笑,“跳哪儿都伤的轻功?这跟我没guanxi,是拜的师父有问题。可惜今后也见不着了,不然你可以问问到底他怎么教的,为shime偷工减料,不负责任,误人子弟”

    “行了,你怨怼深,ziji问去。”不关她的事。

    独孤棠又笑,再开口却是关心,“遇到了之后呢?”

    “她自然惊讶,后来恨不得扑上来咬我,大概想到东葛青云变成傻子跟我有莫大的guanxi。虽然我有些冤枉,但她非要name想,我能怎么办?也是等着,等她和她的相公yiyang紧咬着我的身份不放,我再咬回去就是了。她不动,我不动。”沈珍珍和东葛青云自私,见不得她好。她也自私,一定要比那两个过得好。但她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想在沈珍珍身上浪费太多精力。“这一路因为东葛青云的折腾,我也想了不少。之前,我和你相同,都认为以童大姑娘的名义活下去,否定过往的一切,就能重获新生。现在我却改主意了。东葛青云就是认定我会怕,怕被掀揭当丫头的那shihou。老实说,我还真怕过,不止怕当奴婢的事让人zhidao,还怕逃跑杀官差的事让ziji再不能翻身。”

    “你为何又不怕了呢?”他zhidao她怕,不过这种心态并不是别人劝劝就能克服的。她ziji想通了,实在是件好事。

    “我能说是向五郎让我省悟的么?他说一个人否认过去就是否认ziji。他的很多话都虚伪,这句却是实情。编一个谎,就要用更多谎去填。不但是我,还有身边所有的人都被我拉下水,帮我一起撒谎。但谎言是无底洞,填不满的。”由谎言建立起来的华丽堡垒,只要有一片松落,就会像沙子一般漏垮。

    “我也受教了。”独孤棠赞她好。

    “我不信你不懂这个道理,却为何还一直鼓励并帮我重造身份?”看他一副你终于mingbai了的表情。

    “因为我想宠你。”有shihou把心里话说出来,也并不是name难,“宠你,自然是你怕shime我就避shime。”

    采蘩垂眸,掩了笑意。风帽驱寒挡风,甜言心中泛蜜。她turan拉住独孤棠,fangfo很习惯了,偎依到他身侧

    “下雪了。”她道。

    灯火中,小小的雪埃如星之金尘,旋舞。(未完待续。)

第296章 左右生翼

    这日一早,自到了长安就行踪飘忽的颜辉终于在饭厅露面。<冰火#中文 ..姬钥和雅雅高兴地喊声舅姥爷,这让他天生的笑脸掺进亲情意味,本来想说一声就走,不知不觉却坐在饭桌前了。

    “舅姥爷这几日都到哪儿去了?早出晚归的。”来得巧,小厮刚送名帖来,采蘩本还担心庞心柳赶不上。

    “长安有些朋友对我的海南游有兴趣,正商谈抄本的事。要不是这回还要照看你们几个小辈,我压根就不回来住了,城东城西来回的工夫都够写篇小记。”颜辉生性不拘,天下之大可四海为家,没有游子思乡之感慨。

    “抄本?”对他的微怨,采蘩不甚在意,“长安不是已经有海南游记的抄本了么?昨日我去西园时,有个姑娘跟我说很好看。”

    筷子停顿,让蒸碗的热气腾着,颜辉有些愕然,“应该还没有传到长安,我那几个朋友都经营书铺子,新书会先经他们的手。你说是位姑娘?”

    “是。”采蘩深蕴何时该少话的技巧,尤其颜辉还是十分自我的人。她要是将庞心柳的事和盘托出,颜辉大概以为是个盲目崇拜他的小姑娘,掉头就会走。

    “读游记的姑娘。采蘩,比你有上进。”果然,因为采蘩回得简单,颜辉反给自己添光。

    采蘩心里暗笑,面上一本正色,“舅姥爷,看账本就够我头疼了,还看游记?不过,我一定好好收藏着。如今雅雅开始读书了,将来让她拜读您的大作。”

    雅雅嗲声嗲语,“云姑姑给我读过也看过舅姥爷的书了。”

    颜辉明知对一个刚学字的娃娃不能有太高期望,但禁不住眼睛亮了亮,“好听好看吗?”

    雅雅托着腮帮子。眼珠骨碌一会儿,“多些图画,雅雅会喜欢的。”

    姬钥哈哈笑出来,“舅姥爷,雅雅那么小,哪能明白您写的那些游记啊,问我还差不多。”

    “多些插画?”颜辉却从雅雅的童言童语中得到很大的启,“有道理,如此一来老少皆宜。”抱起雅雅来,夸她聪明。

    雅雅斜睨着姬钥。得寸进尺问颜辉,“舅姥爷,雅雅比二哥聪明。对吧?”

    颜辉被小姑娘逗乐,“你们都聪明,比舅姥爷聪明,将来一定能成为不得了的人。”

    这时,外面丫头报客人到了。采蘩道请。

    “什么客人赶着人用早膳的时候来?而且外头还下着大雪。”颜辉觉得奇怪。

    “不是有急事,就是老实人。”采蘩只字不露,神情不动。

    颜辉回味着她的说法,居然点头,“采蘩,这话说得有意思。可仔细咀嚼。”他能写游记,就因他心思敏锐,体会他人所不觉。他也许自我自负。但确实真是爱做学问爱经历的人,心怀高远,该欣赏时绝对欣赏,不看对方是谁,十分不流于俗。

    但进来的却是有急事的人。自然就不是庞心柳。

    采蘩看着来人,实在太诧异了。不由脱口而出,“师兄。西大公子。”

    颜辉却道,“好了,做正事的人终于来了。”左手拉起雅雅,右手拉了姬钥,“小的们,跟我玩儿去。雪天就是老天爷给大人孩子的礼物,躲在屋檐下,多没趣。”

    采蘩听得正事二字,眼儿飞,“舅姥爷说我不务正业么?”她知道颜辉还是个装糊涂,看似双手一摊万事不管,其实心里透亮,比谁都清楚。

    “别这么说自己啊。”颜辉咧嘴一笑,“本来呢,女子多以终身大事为最重,在我看来不以为然,而采蘩你却与普通女子很不同,令人对你期望颇高。近来你身边琐事太多,被小人缠身,烦不胜烦,不过这种事原本就是你越理会有人就越起劲,是时候替自己打算一下,别让人牵着鼻子走。”

    采蘩笑着,语气却恭,“多谢舅姥爷教诲,采蘩记下了。”前世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也抛诸脑后,今生却到心里去了。

    颜辉心下觉得自己有点多嘴,不再说什么,赶着姬钥和雅雅到园里去玩雪。

    “你犯小人了?”于良身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包裹,双肩有水渍,鼻子冻红了,鞋子沾满泥和雪,赶过急路的模样。

    别说于良,就连西骋西大公子也没见得好多少。衣服鞋子当然要比于良的贵,但精神状态是一样的,面相疲惫,风尘仆仆。

    “一个女子带着弟弟妹妹与他人同行,尤其是里头还有诽谤我的人,难免有些磕磕绊绊。不过,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都已经顺利解决。”采蘩不想从头解释,横竖西骋还可以问他师父。至于于良,糊里糊涂对他最好。“倒是你们,怎么也来了?”

    西骋冷着一张脸,对于良说道,“既然已带你找到她的住地,我这会儿能走了吧?”

    于良却拉住他,“等等,咱们今天一早进城,马不停蹄,连早饭都还没吃上。”转头问采蘩,“师妹,能给我俩准备点热乎的吃食么?又冻又饿,喝水就像嚼冰。”

    西骋甩开他,“我不饿。”

    “西大公子,我知道你急着去见张大人,不过这时还早。昨夜西园大宴宾客,弄得很晚才散席,你总不想吵你师父好眠。”采蘩说完,伶俐的丫头们就把饭桌重新收拾过,换上干净的碗筷,盛了香喷喷的鸡肉粥。

    于良闻着,肚子雷声大作,顾不得西骋,跑到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西骋看看那吃相,又看看采蘩,终于接受了邀请,走过来坐下,“你师兄非常不能忍饿,只少吃了昨晚一顿而已。这一路,他每日最关心的就是三顿饭。”

    于良呜呜有声,“走远路,不吃饱怎么有力气?”他家境不好,常有饿肚子的时候,这才想学一门能养家的手艺,所以吃饱很重要。

    采蘩知道从于良嘴里暂时问不出什么来了,便看向西骋。

    “你走后一个月,我们纸官署就收到高丽大纸匠金旭南的邀函,说他将在春日的长安举行一次切磋造纸术的盛会,南北最出色的纸匠多已应允出席,因他和丹大人曾有前缘,也希望丹大人前往。”西骋不急着吃饭,说出此行的目的,“丹大人说他年事已高,无法再行远途,恰巧我师父出使长安,故而让我代他走这一趟。于良听说后,求丹大人准他同行。丹大人架不住他厚颜乞求——”

    “什么厚颜啊?我一问,丹大人很爽快就同意了。”于良舒服地吁口气,有七八分饱,“我师父是丹大人带过的徒弟,实际上可以说丹大人是我和采蘩的师公,当然会帮自己人。再说,你师父在长安,我师妹也在长安,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他又向采蘩告状,“丹大人本来没想找人代,是他提的。丹大人答应了,就有一个条件,不能带仆从使唤。要不是我也来了,他根本到不了长安。这位大少爷路上就会使唤我,打尖住店买干粮都由我跑腿。”

    采蘩不禁问,“师兄,你知道自己正当着西大公子的面在说他的不是吧?”于良原来对西骋又敬又惧,如今倒像两个互损的老友。

    “他好意思指手画脚,就不怕我说他是非。”一个署里待着,彼此熟悉了,于良现天才和普通人一样也有血有肉,还有坏毛病恶劣脾气,反而能轻松对话。

    西骋哼道,“都是你自己抢着干的,我可没使唤你。是谁说路费都是我出的,他没钱就只能拿力气来抵?”

    “……”于良鼓腮,低头趴饭,选择把剩下的两三分肚子填饱。

    采蘩捂嘴,清咳两声,“金旭南是造高丽绵茧纸的大匠么?”

    西骋摇头,“高丽绵茧由金旭南的弟子朴信义所造,师徒二人这回一起出使北周。而且,丹大人也觉得这回邀请可能是金旭南为捧高弟子故意制造出来的,因此不想当了踏板。”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这是丹大人给你的。”

    采蘩看过,沉默了半晌。

    “师妹,大人说什么,你神情这般认真?”于良都感觉到她的明显变化。

    “大人说,他在给金旭南的回信上除了有西大公子和你的名字,还把我也放进去了,希望金旭南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说着话,采蘩蹙眉。

    “什么机会?”西骋也好奇起来。

    “一个和朴信义切磋的机会。”采蘩将信递给他,“你可以看,我们三个都有份。”

    西骋读过,不由挑眉,“我以为丹大人与世无争。”在纸官署,那位白胡子的老大人批完公文,大半日喝茶串门,悠哉到他以为这是清闲衙门。结果,他要做的事堆成了山,连新进的小学匠都得他亲自教基础技巧。

    “丹大人绝对不是无争,而是很有智慧的争。”采蘩认为老大人自有一套。

    于良皱紧脸,“绵茧纸工艺精良,有人评它为当世最出色的纸之一,而且师父徒弟齐上阵,我们——”看着面前两个极具天赋的人,纠正道,“我拿什么跟人切磋?”

    “丹大人说,长安有他一个老朋友,会造纸,可向他请教。”西骋挑出信中最后的句子来念。

    “会造纸?”于良听着不稳当,“会造纸的人多了。”

    采蘩心里不稳当,但不能说。说出来,打击士气。

第297章 逛不见那位会造纸的

    西骋去见张翼了。冰火!中文 ..

    于良吃饱喝足之后,眼皮子就耷拉下来,只想补一补这些日子的少眠。采蘩安顿好他,才想起庞心柳的事,正要召门房来问,却见云夕带着雅雅走了进来。

    云朝虽是使节之一,但云夕却是自己跟来的,所以不好住进西园,因此就和采蘩姐弟妹作伴,仍当雅雅的老师。

    “这就玩好了?”采蘩问。颜辉要是肯带两个孩子,多是一整天不见人影的。

    “舅姥爷看到一个大姐姐,和她说了两句话就不跟我们玩了,请云姑姑带我和二哥回屋。”雅雅嘟着嘴,还没尽兴。

    “那姑娘让钥儿弟弟的大雪球砸到,颜大哥去看她有没有伤到,就这么说上的话。说了几句,颜大哥让我带雅雅,竟两人一道走了。钥儿弟弟直呼稀奇,偷偷跟去,我没拦住。”云夕的大哥和颜辉兄弟相称,云夕和采蘩却又属于平辈的朋友,这就让称呼有些乱了套。

    “这么也好,不用我想怎么跟舅姥爷介绍那姑娘,又不会引起舅姥爷反感。”采蘩心道正巧。

    “采蘩,你认识那位姑娘么?”云夕也好奇。

    “她叫庞心柳,在西园宴上见过面。她说喜欢舅姥爷著的书,问我能不能帮忙引见,我就让她今早过来。不过,这事若是在女子之间也就罢了,偏偏女子想认识男子,难免让人往歪里想,尤其是我那个舅姥爷。听祖母说,他最怕有人刻意给他牵红线,只要瞧出有一点意思来,立即甩脸掉头。所以我答应庞姑娘时十分爽快,今早却不知如何跟舅姥爷说,虽然我并没有做媒的想法。”采蘩瞧云夕一副听热闹的模样。“你是不是也有些想歪了?”

    云夕笑嘻嘻道,“一男一女,岁数差得不多,庞姑娘头回见面就能让颜大哥愿意带着她。这叫天意。我没想歪,看得分明而已。”

    采蘩摇头轻笑,“我瞧庞姑娘是真喜欢舅姥爷写的游记,或者崇拜。或者敬仰,论男女之情为时过早了。”

    “崇拜,敬仰,是选夫君的必备之一。没有一处能让我崇拜的男子。我肯定不嫁。”待字闺中的云夕说起婚姻大事来不害羞,坚持自己的原则。“庞姑娘不但能读游记,还能鼓起勇气来见面。也挺不一般的。这不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吗?”

    采蘩怔然。“是吗?”要崇拜自己的夫君?

    “等着瞧吧,就两种结果。”云夕竖起两根手指,“一种,庞姑娘被颜大哥无情拒绝;一种,两人修成正果百年好合。颜大哥比我兄长大了五岁,一个已经是两个娃的爹了,怎么着都到了赶紧成家的年龄。”

    庞心柳和颜辉?采蘩想不出那样的画面。不是她不喜欢庞心柳。而是颜辉其实淡漠无情的本心让她无法将两人放在一块儿。她认为,颜辉是怪人。可以天南地北跟他侃,但要走进他心里,万中不知道有没有一。

    “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关心自己的大事吧。来长安三日,也不见你出门逛逛,如何能让北周的贵公子们为你折腰?”采蘩捂嘴。

    云夕骇睁着双眼,“一个我都不想找,还贵公子们?我不出门,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居澜园里陪雅雅。”她是出来玩的,一路上遇到那么多事,已达到了开眼界的目的,如今“想清静”。

    “不出门啊?”采蘩叹口气,“可惜,我本来还想跟你一起逛,从长安最热闹的坊市开始。麦子不在,你又不愿意动,看来只有雅雅肯陪我了。”

    雅雅一听,连忙把小手从云夕那里抽出来,跑到采蘩身前张臂抱住,“姐姐,雅雅要出去逛,雅雅要吃糖葫芦。”

    云夕张嘴又闭,最后干脆道,“采蘩,我自打嘴巴,承认刚才胡说八道。其实,我想出门。”怕自家哥哥唠叨,又怕给采蘩添麻烦,“而且学生都跑出去的话,我教谁呢?”

    “那还等什么?”采蘩吩咐备车。

    大管事亲自送采蘩出门。这位看似很通晓世故的中年人,行事沉稳,令人生出可靠之感。他对采蘩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给予了相当的尊重。

    采蘩禁不住脱口问,“你家大公子呢?”

    “大公子今日第一次上早朝,下午还要去太尉府领军职,可能得到晚膳时才能回转。”大管事回道,面色中有喜意。

    “大管事很高兴?”独孤棠说这是他姐姐借给他的地方,但就她看来,这园子里的仆从,从大管事往下走,到扫地的小厮,都视他为正主。

    “大公子终于凭自己的力量入仕立业,我们这些跟着他的人都沾了光,自然高兴。”大管事答得也诚恳,“皇上已下令造四方少将军府,很快大公子就有自己的府邸,不用再把借住挂在嘴上。夫人,也就是大小姐,早有意将这园子转到大公子名下,但大公子就是不肯接受。想来皇上赏的地方,大公子便推辞不了了。”

    “……”沉稳是沉稳,好像有些啰嗦,采蘩不再问,免得问一句,对方答十句。

    “童大姑娘先上车,我去叫一队卫士随行。天子脚下,既比别地安定,但坏人比别地的坏人更蛮横。看着是街头混混的人物,说不准和皇亲国戚沾着关系,不能随便惹。若姑娘人多势众,至少让人忌讳着些。”

    好嘛,她不问都能说十句。采蘩淡淡阻止,“不必了,我就一驾马车,还有四兄弟护卫,又是到最热闹的西市,阵仗太大,反给你家大公子惹闲言碎语。”

    大管事的啰嗦能及时歇无,垂道是。

    马车出了园子没多久,驾车的丁大扔进一句,“小姐,有人当咱们的尾巴了。”

    采蘩立刻想到沈珍珍,但她经历了飞雪楼和天衣教,那位大小姐能使出来的手段已不会让她心慌,只道,“不用理会。”

    丁大嘿应一声。

    云夕一双慧黠的眼睛眨了眨,“采蘩,别告诉我你又有麻烦了。”东葛青云的事,对外的说法是他陪同采蘩回乡,遇到山崩而坠崖。不过,东葛青云在南陈向采蘩求娶,路上又兴风作浪,说采蘩出身奴婢,还是他家的奴婢。这些使团上下都知道。

    采蘩作出无辜的表情,“我不犯人,人非要来犯我。昨夜在西园遇到了东葛的夫人沈氏,对我态度不善,好像以为是我害了她相公。说不定就是她派人来盯我。”

    云夕撇嘴,“你该跟那位东葛夫人说,你家相公想娶我当平妻,被我拒绝了却色心不死,纠缠不休,结果天怒人怨,老天爷给他好看了。

    采蘩但笑不语。这倒是提醒了她,东葛青云向她求娶之事一定会传到沈珍珍的耳朵里,肯定会火上浇油的。

    雅雅不管她们说什么,还是喜欢趴着窗看外边,突然很高兴得喊起来,“集市好热闹,姐姐,我们下车玩,好不好?”

    原来这么快西市就到了。采蘩顺眼看去,热闹是热闹,要说多繁华大气却够不上。街道不宽,两旁铺子十分拥挤,有卖菜的小摊,又有卖珠宝的广楼,真是高低打成一片,鱼龙混杂。而地上虽有白雪遮瑕,不必太仔细,也能随处可见污水臭沟。长安是天子之城,但它还是老城,百年之间历经数朝,战火一次次吞灭了那份辉煌,露出苍老的迹象来。

    “一眼看到头,没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西市啊?”连头回出远门的云夕都觉失望。

    “不似扬州烟花美,柳絮三月飞如雪。”采蘩说着南方民谣,“我终于信了一种说法。南地有灵秀,令人心满意足而无渴望,只愿沉醉其中。北地天高地广,却暴烈粗糙,令人总想征服扩张,寻找那份心满意足。所以,北人善武,南人善文,皆因天地养不同。你看这西市小而残旧,但这里的皇帝刚刚得到了一大片土地,让陈帝望尘莫及。”

    云夕沉思,遂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该小瞧了它。”带着雅雅下车步行,她渐渐对北方特色的小玩意儿起了兴趣,买的东西比雅雅还多。

    采蘩什么都没买,她在找一间铺子,一间叫“墨”的纸铺子。

    丹大人说了,那位会造纸的老友在西市经营纸铺。她本无意出门,因此才决定过来看看。和高丽纸匠要不要切磋,她暂无想法,反正西骋也在。张永的后人张翼虽说路途上对她挺照顾,但此一时彼一时,这露脸扬名的机会当然会先顾着自己的得意弟子。至于陈帝当初允她南下时说让她向高丽和北周的大匠们展示一下南陈女纸匠之能,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旨意,很容易蒙混过去。

    她就觉得好奇。但凡和纸有关的人和事,她都会生出强烈的探知愿望。一个会造纸的人。到底会到什么程度?值得丹大人特意交代他们请教?

    可是,采蘩将西市逛了两遍,始终没有找到这间纸铺子,更没找到这样一位会造纸的人。害她在好几间没开门的店家门口反复转悠,还一再问人,差点被当了有病。

    她最终认定,丹大人太久没有离开康城,掌握这位老友的消息多半过期了。

第298章 小可怜?小混蛋?

    在西市据说是最好的酒楼吃饭,雅雅最高兴。..虽说家境好得什么都不缺,采蘩在亲情上无尽宠她的同时,并没有给她物质上想要就要的纵容,所以每次出来吃饭她就像过节一样开心,而且绝不挑食,好吃难吃都要尝过,再评一评。童言无忌,煞是有趣。

    老板送来暖酒,听雅雅说这个面疙瘩难吃,又说那个羊肉难闻,最后指着一盘青菜说香,再道包子的味道还行,僵笑着随口问,“几位是南方来的吧?”

    云夕不知不觉得出和雅雅相同的结论,一桌子的菜只有青菜好吃,热腾腾的包子能填饱肚子,“你怎么知道我们从南面来?”

    老板心道,那么挑剔吃食,多半就是南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十分客气。

    “几位姑娘穿着精致,说话软腔柔语,又吃不惯我们这里的菜,所以能猜出七八分。其实,不是我夸口,长安城里做北方菜的酒楼饭馆多得是,但论南方菜,我这儿就是最好的。”

    突然有人轻笑一声。

    老板扭头,见客人们各吃各的,不像有嘲笑他的人,就以为自己听错了,对采蘩她们接着说道,“当然,咱没法跟御膳房比,可我家的大厨就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江南风味的小菜。要不你们加点几道?”

    “骗死人不偿命。”显然和笑声来自一个出处,但这回听出了大致年龄,应该还是个孩子,稚嫩得很,“已经一桌子摆满,还想让人点菜,啧啧啧,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抄钱手呢。”

    老板吹胡子。脑袋囫囵一圈,没找到人,“小混蛋,在哪儿说瞎话呢?你爷爷欠了我那么多酒钱。我还没上门讨债,你小子却坏我生意,不想过安稳日子了,是不是?逼急了我。让你爷俩破庙都没得住。”

    “切,破庙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让住我们就不能住啊。”一颗小脑袋从窗口伸出来。乌漆抹黑的脸属于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少年,身上的棉袄单薄破烂。但笑容明灿,一双机灵十足的丹凤眼。

    “小混蛋!你是不是又到我厨房里偷东西吃了?无缘无故猫在窗子底下。”老板撩袖子,似乎打算捉人。

    “说谁偷?我是穷。可从不取不义之财。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就你家做的吃食,让我白吃——”吞一口口水,头颅高高扬起,但觉得不该把话说绝,“我都得考虑考虑。”

    老板涨红了脸,气得七窍生烟,“我这儿东西不好吃。那你叫你爷爷别来赊酒!”

    “你以为我爷爷高兴来啊。要不是你的酒里掺了水,卖得比别处便宜,他才不来呢。”少年声量不小,引客纷纷皱眉,举起杯子再尝。

    老板忙喊,“各位客官,没有的事,绝对不可能。这小子的爷爷欠了我三四两银子,如今想赖账,所以故意编瞎话坏我名气。”说完,挥着拳头,一边叫伙计们帮忙抓那个小子,一边自己也冲了出去。

    少年动作灵活,利落得爬上窗台,跳到采蘩那桌前,对瞪瞧着他的雅雅眨眨眼,“小妹妹,你不喜欢吃这碗面疙瘩的话,可不可以给我?”

    雅雅不说话,但双手把碗捧给他。

    少年双手合十,“谢啦。”接过就是一气吃,连筷子都不用,把嘴张到最大,河马那般吞食,好似饿了很久。

    “……你慢点。”云夕没见过这种吃法,怕他肚子没饱先给噎死了。

    少年没空,也没嘴说话,但指指桌上的白切羊肉,又指指自己,不断给雅雅使眼色。

    雅雅到底小,不懂他的意思,看看采蘩,“姐姐,他干什么?”

    采蘩解释,“他还想要羊肉,你给不给?”这小子果然机灵,不问别人要,就问雅雅要,摆明知道她最好说话。

    雅雅点点头,“给。”

    少年眼睛亮晶晶,一手端面疙瘩,扫荡最后的残余,一手伸向装羊肉的盘子。

    这时酒楼老板赶到窗外,见他不但到店里去了,还又吃又拿,不由凸出眼珠子,“小混蛋,还说你不偷东西吃?我今天揍死你这个贼娘养的杂种。”

    少年丝毫不为老板的污言秽语所动,放下碗,腾出手来捉起棉袍衣摆,成了一大兜,将另一只手里的羊肉往衣兜里一倒,然后把盘子又快又小心得放回桌上,转身就要跳窗。但窗外有个伙计守着,老板又带人跑回了店里,四面都被堵住。

    “小混蛋,你再跑啊!看你还能往哪儿跑?”老板笑得得意。

    少年腰板挺得笔直,“我没偷吃,是你的客人让我拿的。不信你问!”

    老板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看向采蘩她们这桌人,拿捏不准语气,怕得罪了客。

    “是啊,是我给这位小哥哥的。”雅雅大方帮腔,“他不是小偷。”

    云夕看采蘩无意开口,便道,“老板,这个男孩没说谎,确实经过了我们同意,你就息事宁人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咋呼要揍死谁,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

    “……客官,你们可别上小混蛋的当,他最会装了。常这么干博取客人同情,混吃混喝一顿。其实,一点儿都不无辜,骨子里的坏。”老板这么说,凶恶的脸却不能服众。

    采蘩静静看着。一大一小,一富一穷,一个面狠一个真饿,各执一词,大多数人会觉得老板不近人情,但不知怎么,她有点信老板。虽然老板说少年故意惹出这场闹是算计好的,也很难让她尽信,不过少年的丹凤眼里有狡猾,她看得出来。

    “老板,既然他拿得是我们桌上的东西,你就别管了,反正我银子不会少给你。”她先让一方平息。

    老板结舌,最终无可奈何地接受。

    少年嘻嘻笑着,“谢谢几位小姐的善心,你们一定会得菩萨保佑,有好报的。”这就要走。

    “等等。”采蘩可不善,叫住了他。

    少年面色忽冷,又一下子嬉皮笑脸起来,“小姐还有什么事?”

    “我有说这面疙瘩你可以白吃,羊肉你可以白拿吗?”这小子是不是装的,她很想知道。

    雅雅大眼睛忽扇忽扇的,喊声姐姐。

    采蘩摸摸她的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将目光调回到少年身上。

    少年的笑渐渐收起,斜勾起嘴角,小小年纪目光竟显邪劲,“面疙瘩是那个小丫头吃剩下的,羊肉是你们一群人吃剩下的,难道还要我给钱不成?”

    “面疙瘩是我小妹盛到自己小碗里去吃的,你吃的是大碗;羊肉是拿刀切成了片儿,分到各人碗里去的,你拿的是大盘。自始自终,我们没有一个人,包括你自己,说过不用给钱这样的话。你问的是可以给你吗,我们回的是可以给你。给,不代表白食白拿白送。”采蘩说完这番话,引起周围看客的不以为然。

    云夕也不解,悄拉采蘩的衣袖,“算了,跟一个穷孩子计较,让人——”瞧不起。

    少年哈哈大笑,张扬与年龄不相称的傲气,“你虽然能巧言擅辨,咬文嚼字,却实在无理可依,只让人笑你有钱心丑,上不了台面。”用词文质彬彬,没有半点穷人家的模样,“莫非你给我这些剩菜剩饭,我还要用真金白银买吗?再者,有钱我何必替你扫桌?你分明是故意刁难我。难怪都道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吃得肥肠满肚,却不长脑子。小姐貌似仙女,一颗心却黑了。”

    “不准你说我姐姐坏话!”雅雅本来同情少年的,现在坚决帮自家人。

    少年不屑,对雅雅态度不善,“吃奶的娃别插嘴。”

    雅雅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吃奶的娃!”跳下椅子就拿脑袋顶少年。

    少年哎呀大叫,抓着雅雅的小辫儿,“你别打了,再打我还手了。不要以为你年纪比我小,又是女娃娃,我就会让着你。”

    丁家兄弟们就在一旁,采蘩放心让雅雅“打架”,眼中浅笑。

    云夕看不下去,出面将两个孩子分开,难得对采蘩的作为不赞同,对她说道,“这么多双眼在看,别较真了。”

    采蘩不良善,也不怕人看,逆风顶浪仍安然作自己,“少年,面疙瘩十文,我算你五文钱,白切羊肉两钱银子,我算你一钱,总共一钱五文。你给银子,我就让你走。”这小子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没钱!”少年死死抓着衣边不放,“告诉你,我小混蛋在长安城里可不是让人欺负大的,只有我占人便宜的份,没有别人算计我的份。这面疙瘩已经到肚子里了,你真不给,我就吐出来。羊肉让我的衣服包了,这件冬袄穿了三四年没洗过,你要是能吃得下去,我就还给你。怎么样?你吃不吃?”

    云夕开始觉得这少年骄横了,把雅雅带开,不再充当和事老。

    老板吐苦水,“大伙儿瞧见没?别可怜他,他也不用人可怜,比大户人家的孩子还横,牛气冲天。欠我银子,我还得当他小祖宗供着,一不留神让他算计一回,别说揍死他,连他衣角都没挨着过。”

    谁是虎,谁是羊,在采蘩眼里终于真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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