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在路上
“……乌撒隶属于乌蒙府,乌蒙位于滇、黔、蜀三地的交汇处,南临曲靖,西以蜀地凉山为邻,北临宜宾……自古便有‘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说法,”
官道上,十几辆马车缓缓南行,两侧则是高坐马上的护卫。
一队马车中,一辆不打眼的马车里,两个妇人正兴致勃勃的聊着什么,一旁还有两个丫鬟随侍左右。
这马车外面看着普通,内里却另有乾坤。
四面车厢壁上包了一层沉香色绣如意、宝瓶等吉祥暗纹的锦缎,缎子里填了厚厚的棉花。
车厢里很是宽敞,被一扇推拉门隔成了大小两间,靠近车辕的那一间略大,左右两侧靠着车厢壁的地方是长条座位,位子上铺着厚厚的坐垫,还放置了几个柔软舒适的靠枕。
座位中间放着一个小桌,桌子是可以折叠的,桌面上嵌着磁石,桌上摆放的瓷器则是特殊定制的,任马车再颠簸,瓷器放在桌面上也不会随意晃动。
靠近车厢尾部的那间则较小,仅能容纳一人在里面坐着。
小间里放着一个红泥小炉、紫铜水壶以及小巧的砂锅等炊具,角落里还堆放着一筐上好的银霜炭。
身着翠色衫裙的小丫鬟,头上梳着双丫髻,手里拿着把小巧的团扇,正专注的看着炉子上烧着的水壶。
隔壁大间里,柔和的女声继续说着:“乌蒙虽地处偏远,但景色怡人,有几处地方颇值得一观。比如‘犀牛望月’,这还是西汉时……”
云南在彼时的中原人眼中,那绝对是贫瘠、落后的荒蛮之地。
然而在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心目中。却是山川秀美的家园。
说话的是孟复的妻子段氏,她和孟复一样,都是祖辈时阖家迁入了云南,在云南出生、长大,心中早已把这片土地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谈起云南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山川景色的时候,言语间不自觉的便流露出一种莫名的骄傲与亲昵。
“龙泉水清澈透明、解渴祛痰,一口喝下去。如饮甘霖、浑身泰然……”
段氏在曲靖出生。对隔壁的乌蒙很是熟悉,且她嫁给孟复后,跟着夫君读了几天的书。见识也比寻常民妇强许多。
齐谨之一行人离开京城后,顾伽罗便时常邀请段氏到自己的马车里闲聊,听她说一些滇地(主要是乌撒)的故事。
段氏原本还担心顾伽罗出身高贵,会瞧不起她们这些荒蛮之地来的土包子。跟顾伽罗聊了几次,才发现。这位顾大奶奶却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举止优雅、言谈得体,一言一行都是那么的高贵、优美,却没有半分倨傲、漠然。
直到此时段氏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高贵’并不是高高抬起下巴、更不是目中无人的睥睨。而是一种融入骨子里的高雅淡然。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贵女啊。
而她曾经见过的什么豪商太太、县丞奶奶,不过是东施效颦的暴发户罢了。
顾伽罗态度可亲,段氏也就放下了担心。详细的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大龙洞里有一块露头岩石,状似犀牛。仰望洞顶,故名‘犀牛望月’。此石亦被古时的僰人称为‘乞子石’,《太平御览》有记载,说是古时僰人常来洞中摸石乞子。传说只要摸到‘乞子石’的妇人,来年便能生个胖娃娃呢……”
段氏侃侃而谈。
顾伽罗闻言笑道,“竟有这样的灵石?待到了乌蒙,我定要前去看一看。对了,段娘子,那边的天气情况如何?我听说南边气候温暖,冬天也不会下雪呢。”
其实,顾伽罗很清楚云南是个什么气候,在后世那四年,她没少看书。
但她现在是个‘从未出过京城’的贵妇人,读过几本书,却到底不如当地人更明白。
段氏道:“云南那边确实气候温暖,不过乌蒙的气候有些特殊,山地多,坝子少,南干北湿,冬天的时候比较冷,跟京城冬末春初的时候差不多。”
顾伽罗点点头,又问:“山地多?那边的山是不是很高?”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乌蒙地区海拔较高,不知道去了后会不会有高原反应。
段氏点头:“那边山地、半山地很多,有的山很高,比如梧桐山,归然耸立,高入云端……”
小间里的热水开了,翠衣小丫鬟轻轻敲了敲隔间的推拉门,“大奶奶,热水好了!”
段氏暂时住了嘴。
顾伽罗‘嗯’了一声。
小丫鬟推开推拉门,拿棉布巾子垫着手,提着水壶走了过来。
热水缓缓注入甜白瓷茶碗里,碧绿的茶叶慢慢伸展开,淡淡的茶香随着袅娜的热气飘散开来。
另一边服侍的小丫鬟端来一个梅花攒盒,盒子里放着半个时辰前做好的几样点心。
现在是四月中旬,时近初夏,随着行程的推进,她们距离南边越来越近,气温也愈发的暖和。
这点心放了半个时辰,却还没有凉透,温温的正好入口。
顾伽罗请段娘子用茶点。
两人相处了半个月,彼此间早已熟悉,段氏没有客套,道了声谢,便捻起了一块玫瑰水晶米糕。
不得不说,顾伽罗待她的态度太和善了,段氏经常忘了对方是国公府小姐的身份。
但每每到了用茶点的时候,看到那些精致、美味又讲究的小点心,段氏才会想起,眼前这位笑语盈盈的美丽妇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个出身显赫的名门贵女呢。
……啧啧,明明是随夫赴任,却还恁般讲究。
什么精致点心,什么新鲜蔬果,什么肉蛋禽鱼。什么泉水烹茶,一路上,顾大奶奶就很少在外面用饭。
一应吃食,都是自己准备了食材,然后由自家的厨娘去烹制,整个过程中,只借用了驿馆、或是客栈的灶台和柴火。其他的……连锅子、水壶乃至调料什么的都用自家准备的。
段氏算是开了眼界。也饱了口福。
就这,段氏已经觉得够讲究、够奢侈了,偏顾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还偶尔私底下抱怨:“这也太简陋了。真真是委屈了大爷和大奶奶。”
段氏:“……”
吃着美味可口的小点心,喝着用山泉水烹制的上好贡茶,两人继续闲聊。
“那里可有什么稀罕的物什?我听说山地里多禽鸟走兽。”顾伽罗放下茶碗,拿帕子按了按嘴角。
段氏道:“我们那边确实有许多北边难得一见的野物呢。什么猴子、象、孔雀……有些野物只有我们那儿才有呢。”
那种对家乡的自豪之情难以言喻。
顾伽罗饶有兴趣的继续询问。
马车车轮转动,窗外的景致开始有了变化。两人谈话的内容也愈发变得具体,从地貌景致到风俗特产,有了段氏的讲解,顾伽罗对云南的印象立体起来。
另外还有周文渊的娘子偶尔过来说一些家长。三个女人在一路上倒也不寂寞。
傍晚时分,车队在天黑前赶到了驿馆。
齐谨之带着齐金贵、孙大宝两个管事去跟驿馆的差役打交道,顾伽罗等几个女眷则去客房安置。
将驿馆的铺盖放到一边。换上自家用的被褥,婆子们去厨房烧水、准备饭食。丫鬟们进进出出的收拾房间。
半个时辰后,齐谨之和顾伽罗用了晚饭,两人说了几句话,齐谨之便去寻周文渊和孟复说话。
顾伽罗一个人在房间里,唤来冯氏、于氏两个管事妈妈问话。
“大奶奶,京里来信了!”
顾伽罗打发了两个管事妈妈,紫薇抱着个信鸽走了进来。
这信鸽是顾家饲养的,专门用以跟辽东大营或是战时的联络,顾伽罗此去西南,与京城相隔数千里,为了通信便利,便特意回娘家求了一只。
顾伽罗接过纸条,展开,飞快的扫过上面的几行字,唇边不禁绽开了笑意。
紫薇见状,隐约猜到了几分,凑到近前,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来到顾伽罗身边伺候快一年了,紫薇因着性情温和、行事稳重渐渐被顾伽罗引为心腹,也不可避免的知道了一些主子的‘秘密’。
顾伽罗也没有瞒着紫薇,“我送给她们的大礼,她们都已经收到了。”
姚希若和她的情人表哥‘异地相逢’,偷偷去茶馆‘私会’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坊间顿时传出‘某姚姓女神医的风流艳事’的不堪流言。
大长公主问询后大怒,立时收了姚希若的管家权,将她圈在院子里思过。
顾琳则被她的心腹干将‘顾妈妈’接连卖了两处产业,都是她陪嫁中最值钱的,加起来的直接损失不少于一万两银子。
顾琳又气又急又心疼,当下就病了。
最让她心塞的是,平白丢了两棵摇钱树,她却连幕后黑手都不知道。
弄得顾琳现在草木皆兵,身边人一个都不敢轻易相信,看谁都觉得有问题。
而齐勉之呢,勾搭了个清秀小佳人,好容易哄得美人许他亲近了,就在关键时候被人堵在了酒楼里。
据说那位家世清白的小美人并不是未出阁的小姐,而是禁卫军某校尉的未婚妻。
勾搭人家未婚妻,还被苦主当场抓奸成功,啧啧,不到半日的功夫,齐勉之的风流大名就响彻内城。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东齐’上下吐血的是,被戴了绿帽子的那位仁兄死活咬着齐勉之不放,还是大长公主舍出了大把的银钱,又寻人中间说好话,那校尉这才同意‘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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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半夜惊魂
“大奶奶,什么事这么开心?”
齐谨之和周文渊、孟复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见天色不早便回来休息,进门便看到了顾伽罗眉眼弯弯的模样,不禁好奇的问道。
紫薇赶忙行礼:“婢子见过大爷!”
齐谨之摆了摆手,一撩衣摆坐到了炕上。
顾伽罗冲着紫薇使了个眼色,紫薇会意,欠身退了出去。
齐谨之没有忽略掉紫薇怀中的信鸽,眸光闪烁了下,“莫不是京中有什么新闻?”
“大爷果然聪明,一猜即中,”
顾伽罗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仇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大好,也乐得跟齐谨之玩笑几句:“您还别说,京里真有几件新闻。”
齐谨之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顾伽罗掰着手指:“第一个,圣人给九公主选定了驸马,已经着礼部和内务府给公主筹办婚事。”
齐谨之对九公主什么的并不好奇,不过看顾伽罗这般有兴致,便顺口问了句:“驸马是哪家俊彦?”
应该是永恩伯府的少爷吧,刘家式微,族中子弟不上进,想要保住爵位和富贵,‘尚主’是最佳选择。
顾伽罗道:“新驸马不是权爵子弟,而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姓曲名晋。说起这个曲晋,父亲对他颇有些好感,觉得他虽出身寒门,却极有才能,当初还想把琼妹妹许配给他呢。”
顾伽罗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分惋惜的神情。
那日顾伽罗和顾琳说起曲晋的时候,她便不看好这人。
如今听闻了九公主和曲晋的‘故事’后,顾伽罗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曲晋绝非他表现得那般光明磊落、纯良直率。
是,曲晋为了救九公主。顾不得男女大防,只得亲自抱着重伤的九公主跑下山。
可问题是,他根本就没必要一直抱着九公主回到京里啊。
顾伽罗就不信了,从静月庵到京城,这一路上就没有半个行人或是农家。
如果曲晋真是个坦荡君子,他绝不会做出这等有损女儿家闺誉的事情。
顾伽罗猜测,曲晋定是看九公主服饰华美。觉得她出身不俗。想趁机‘表现’。
“哦?这么说来,这个曲晋还真是个人物呢。”
齐谨之听了顾伽罗的讲述与分析,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顾伽罗撇撇嘴,对曲晋这样的‘心机男’毫无好感,唯一庆幸的是,曲晋做了九驸马。顾琼便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牵扯。
想到顾琼,顾伽罗又喜上眉梢。“还有一桩喜事,琼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
齐谨之好奇的问道:“是哪家?我记得岳父想给三姨妹选个上进的士子,不知——”
顾伽罗摆手,“不是今科的进士。是妙真大师给相看的。说起来大爷您也认识,是英国公府二房的九少爷,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杨睿?杨小九?”
别说。齐谨之还真认得。
英国公府是四大国公府,世代武将。和齐家等都是世交。
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年纪又相仿,所以齐谨之和杨睿等也有些来往。
只是英国公府的二房和承爵的大房不同,早早的由武转文,杨睿的父亲便是科举入仕,到了杨睿这一辈儿上都刻苦读书。
杨睿上头的两个亲哥哥都先后考取了功名,如今一个在翰林院做个小官,另一个外放地方做知县。
杨睿今年十七岁,考中举人后便入了国子监,少年学识扎实、家教也好,是个很理想的婚配对象。
齐谨之点点头,“他确实不错,琼妹妹嫁给他,倒也不算委屈了。”
一个是国公府的庶出小姐,一个是国公府旁支的嫡出少爷,绝对的门当户对啊。
顾伽罗听齐谨之这么说,愈发放心了。
“说起妙真大师,咱们这次多亏了她老人家呢。”齐谨之很是感慨的说了一句。
齐谨之夫妇离京前,圣人忽然宣召齐令先入宫商讨西南军务,言语间还流露出对齐令先的看重。
这让‘西齐’阖府上下振奋不已,当时大家只顾着高兴了,并没有多想。
清河县主还以为是皇后帮的忙,事后借着进宫请安的机会,含蓄的跟皇后道谢。
皇后讶然,“不是冯玉郎?”
得,皇后这边还以为是顾伽罗的舅舅发力呢。
清河县主纳罕,因为她知道,儿媳妇根本没去冯家求情。
冯家已经帮了齐家太多,齐令先的事又牵扯朝政,顾伽罗从未想过让舅舅出头。
不是皇后,也不是冯家,那又是谁在暗中帮忙?
还是皇后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清河县主:“……那日妙真忽然进宫了,跟圣人谈了许久,唉,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哪——”
妙真?
不会吧,清河县主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猜测。
可除了妙真,天底下又有谁能左右皇帝的想法?哦,当然,皇太后除外!
“大师为什么对齐家这么好?”清河县主和齐令先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原因如何,妙真对‘西齐’的恩情,齐家人必须记在心上。
顾伽罗点了下头:“是啊,大师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我、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此次出京,顾伽罗没有去静月庵辞别。妙真大师却命人给她送了件礼物。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而是顾伽罗乘坐的那辆马车。
没错,那辆外表普通、内里舒适的马车是妙真大师出游时的座驾,也正是因为这设计巧妙、极具实用性的马车,顾伽罗这一路上才没有受太多的颠簸之苦。
齐谨之无声的叹了口气。
顾伽罗又说了几件京城的新闻,当然她并没有提及齐勉之两口子的‘丑事’。
夫妻两个闲话几句,然后便分头就寝了。
次日清晨。天光乍现,齐家的下人便起来了。
收拾铺盖、整理马车、准备吃食……十几个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穿梭着。
顾伽罗和齐谨之梳洗完毕,一起去大厅用饭。
周文渊一家、孟复一家已经赶了来,分男女在大厅里坐好。
顾伽罗跟两位娘子相互问了好,便招呼大家一起用饭。
紫薇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食盒进来,餐点很是丰盛,粳米粥、蔬菜汤、馄饨、面条。各色精致的面点、糕点。还有新鲜的青菜、鱼肉。
众人早已习惯了齐家厨娘的精湛手艺,周娘子、段氏等也没了最初的惊讶,纷纷拿起筷子。安静的进食。
用罢早饭,丫鬟们又端来了几碟子水果。
顾伽罗讶然,不是说水果什么的昨儿就吃完了,管事还说今天上路后。在沿途遇到农家或是集市的时候,再采买一些。
紫薇笑着解释道:“今个儿天还没亮。谢掌柜便命人快马送来几筐蔬果。”
谢掌柜是谢氏商号西南分号的掌柜,这次齐氏小夫妻远赴西南,多亏了谢掌柜的帮衬。
顾伽罗能在路途上享受各种新鲜蔬果美食,也全托了谢掌柜的福。
这也是妙真大师带给她的福利。
顾伽罗出发前。曾将京中的店铺托付给了妙真的管事,而那些管事很尽责,接到命令后的第二天便去那几家店铺转了转。
没用半天的功夫。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紧接着,谢氏商号派了管事来求见顾伽罗。表示听闻府上大爷要去西南做官,正好他们的商队近期也要去一趟滇、蜀等地,想跟齐谨之的人马结伴同行。
谢氏商号的商队四处行走,在外面的经验丰富,且随行的有大批武艺高强的护卫,能跟他们一起上路,绝对是多了一层保护。
顾伽罗和齐谨之商量了一番,便同意了谢家的提议。
不管怎么说,能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随后顾伽罗发现,跟谢氏商队的人一起赶路,多得可不仅仅是一个帮手,而是更多的便利。
比如,谢氏商队准备的随行物品很是丰富,什么食材、药材、炭火、甚至是冰块等等,应有尽有。
谢氏商队每天都有专门的人马去周遭收购当地的特产、食材,新鲜且品质上乘。
……可以说,因为有了谢氏商队,原本辛苦的路途变得很是舒适,顾伽罗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委屈。
顾伽罗点了下头:“又让他费心了。”
紫薇笑道:“奴婢代您谢过谢掌柜了,谢掌柜说都是自家人,无需客气。”
谢氏商号能在大齐屹立数十年不倒,富可敌国却无人敢觊觎,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顾伽罗没说话,只在心里记了下来。
一行人用饭的当儿,外头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驿馆的差役殷勤的将齐谨之等人送了出去。
“娘了个乖乖,不愧是京城来的贵人哪,真真有气派!”
差役们目送一辆辆的马车离去,忍不住砸了咂嘴儿。
……
齐谨之等继续赶路,随着时间的推移,四月末的时候,他们进入了四川境内。
这日天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际,还不到傍晚,天就黑了下来。
顾伽罗掀开车窗帘子,一股夹杂着土腥的闷热气息涌了进来,不远处一群群的蜻蜓飞过。
不知为何,顾伽罗心中忽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车队抵达驿馆,下人们照例去收拾房舍。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又累又乏,吃了饭、洗漱完毕便倒头睡下。
顾伽罗睡着炕上,齐谨之则睡着外间的榻上,丫鬟们被打发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没过多久,四周都静了下来。
顾伽罗睡得恍惚间,忽然觉得身下一阵摇晃,接着便是啪啪啪几声脆响。
“不、不好了,地动了!”(未完待续)
第003章 被困
大地摇晃,房屋也跟着颤抖,驿馆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的摔落在地上。
屋子里的桌子剧烈的晃动,桌面上的茶碗、茶壶乃至烛台全都滑落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的摔成了碎片。
齐谨之倏地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抄起了放在枕边的宝剑。
脚下的土地还在轻轻晃动,震幅不大,但足以让他清楚此刻发生了什么。
齐谨之顾不得穿鞋,赤足跑进里间,大声喊道:“伽罗,你没事吧?”
顾伽罗也被惊醒,她随手披了件外袍,灵巧的跳下床,穿上鞋,正欲跑出去查看。
听到齐谨之的声音,赶忙道:“大爷,我没事。你呢?”
房内没有烛光,外头也阴着天,四下里一片漆黑,齐谨之凭借着敏锐的六识,快步摸到床前,急声道:“我也没事。应该是地动了,咱们赶紧到外头去。”
这破驿馆老旧不堪,房梁还不定是什么年月的陈腐烂木头,万一一个撑不住,大家就会被埋在里面。
齐谨之心里着急,伸手捉住了顾伽罗的胳膊,“快走,这里不安全。”
“嗯,大爷您也要小心。”
顾伽罗不敢耽搁,跟着齐谨之,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外跑去。
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顾伽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齐谨之见状,直接将宝剑丢到一旁,弯腰抄起顾伽罗,直接将她抱在怀里,快步往屋外跑去。
驿馆里的人全都醒了。
“地动了。快跑啊!”
“天啊,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来人呀,救命呀~~”
尖叫声、惊呼声、救命声交织成了一片。
还是齐家带来的护卫镇定,经过最初的惊慌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寻到火把点燃,一百号人分作两队。一队去查看马车、行李。另一队则扑向大爷、大奶奶住着的小院。
“大爷,大奶奶,你们没事吧?”
孙大宝等管事披着外衣。慌忙跑了过来,迎头碰到齐谨之夫妇。
齐谨之道:“地动了,大家赶紧到空旷的地方去,这里不安全。对了,周先生和孟主簿呢?”
护卫队长齐大勇领着四五十个护卫赶到。听了这话,忙道:“大爷放心,属下已经命人去找两位先生了。”
齐谨之满意的点点头,抱着顾伽罗继续往外走。
小院的空间太小。待在这里依然很危险。
驿馆的小管事也举着火把跑了来,抖着声音喊道:“几位贵人,地动了。还请去前头院子避险!”
随后看到齐谨之等人虽然形容略狼狈,却没有受伤。管事那颗悬着心的总算放了下来。
齐谨之只是个赴任的七品知县,但他的母亲是县主,妻子是国公府千金,这样尊贵的人儿,倘或在驿馆出了事,他们这些小小的差役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周文渊、孟复两家人也在护卫的簇拥下,慌忙跑到了前面的大院里。
“大奶奶,您、您怎么了?”
紫薇等丫鬟惊慌失措的跑来,见顾伽罗被齐谨之抱着,还以为她受了什么伤,说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哭腔。
“我没事,你们都还好吧。”
顾伽罗这才反应过来,俏脸一红,用力拍了下齐谨之的胳膊,低声道:“大爷,您放我下来吧。”
“哦哦,”齐谨之也有些,小心的将她放了下来。
顾伽罗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正巧看到齐谨之光着的双脚,“大爷,你的鞋?”
脚一落地,顾伽罗就想弯腰查看。驿馆条件简陋,院中不免有一些碎石、枯枝,齐谨之赤足走来,脚上可能受了伤呢。
齐谨之赶忙拉住顾伽罗的胳膊,柔声道:“别担心,我没事。”
“可……”怎么会没事?顾伽罗满眼担心,心底更生出丝丝的心疼。
为了转移顾伽罗的注意力,齐谨之扭头问道:“大家都在这里了吗?可有人受伤?”
众人听了这话,左右环顾,最后确定:“我们都没事。”
齐谨之和顾伽罗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四周的震动已经停了下来,除了一些破旧的瓦片,驿馆的房舍没有受到损伤。
但大家还不敢回房,唯恐地震没有结束。
齐谨之命人取来柴火,直接在院中升起了一个个的火堆。
顾伽罗则让人去马车里取来一些毡毯、褥垫,众人分散开来,围着火堆,坐在院子里足足待了一宿。
次日清晨,天色亮了些,但依然没有阳光,大片大片的云层盘踞着整个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伽罗和齐谨之原本各自坐在毡毯上,但不知不觉间,两人便靠在了一起。
待醒来的时候,顾伽罗发现,她整个人都依偎在了齐谨之的怀里,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上,顾伽罗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伽罗,你醒了?”
顾伽罗稍稍动了下,齐谨之便醒了,他还带着几分睡意,含糊的问道。
“嗯,天亮了。”
顾伽罗故意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佯作正常的说道:“大爷,这一夜都没有再地动,要么是地动的震幅很小,要么就是震中不在这里。”
“震中?”齐谨之愣了下,“你的意思是说地震的中心不在这里?”
顾伽罗点了下头,脸上满是担忧。
不是震中,那就只是余震,余震都这么强烈了,那么震中地区将会是怎样的惨烈?
后世科技发达,面对地震灾难的时候,都还那么的艰难,更不用说信息不通、交通不便的大齐了。
齐谨之也皱紧了眉头,他扶顾伽罗起来。唤来齐大勇,“吃过早饭后,你带几个人去四周看看,昨夜发生了地动,也不知道附近的山地有没有受影响。”
倘或山石滑落,阻了官道,他们这些人也不必走了。
齐谨之又叫来驿馆的主事。“咱们这里发生了地动。不知县城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你赶紧命人去县衙一趟。”
如果震中是本地县城,那么……齐谨之不敢想象。县城此刻还有多少人存活。
如此一来,向外传递消息的任务便落到他头上了。
主事也正担心着,他家就在县城里,就算齐谨之不说。他也要回去看一看。
但驿馆里只有几个差役,无事还好。真若遇到了大事,根本就不顶用。
“齐大人,小的们人手有些不太够,也没有马匹。您看,能不能——”主事搓着手,不好意思的说道。
齐谨之挑眉。“这样吧,我借给你二十个人一起去县衙。”有事帮忙。无事也可去采购些东西。
主事大喜,道谢不跌。
不多时,众人用了早饭,顾伽罗又简单梳洗了下。
外头情况不明,齐谨之没有急着赶路,一行人便暂时在驿馆里安顿下来。
顾伽罗闲着无事,命人取来笔墨,回忆着在前世学到的知识,将地震发生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一条条的记录下来。
通报消息、药品、粮食以及防疫。
“药和粮食是首要的,”
大齐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待地震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等京里对灾情的处理做出批示,传达到地方,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等着官府赈灾,黄花菜都凉了。
顾伽罗思忖良久,搁下笔,命人唤来谢掌柜。
昨夜一场地动,谢掌柜也受了惊吓,一晚上没有合眼,眼中布满了血丝。
不过他还是强打着精神,挂着标志性的微笑,恭敬的行了一礼,“见过顾大奶奶。”
“谢掌柜无须多礼,”
顾伽罗抬手让他起身,然后一指窗下的椅子,“谢掌柜请坐!”
谢掌柜笑着谢了座,斜签着身子坐下。
顾伽罗道:“昨夜之事,不知谢掌柜有何感想?”
谢掌柜一时摸不准顾伽罗的想法,讪笑道:“昨儿小的真是吓坏了。呵呵,小的在西南待了几十年,也曾经亲身经历过地动,可、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瓦片簌簌而下,房屋摇晃,仿佛下一刻人就会被埋在其中……
地震这样的天灾,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是怎样的惨烈。
谢掌柜会惊惧,也在情理之中。
顾伽罗叹了口气:“是呀,我们还算幸运,地动的震幅不大。只是苦了那些身处地动中心的人哪。”
听话听音儿,谢掌柜似是明白了顾伽罗的意思,“不瞒顾大奶奶说,我们谢氏商号秉承祖训,致富不忘回馈百姓,单是小的所在的西南分号,每年都要拨出转款建桥修路、赈济灾民。此次地动,谢氏商号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还请顾大奶奶放心。”
顾伽罗赞道:“早就听闻谢氏心存仁义,今日听了掌柜的话,我愈发敬服。谢氏商号,真不愧是大齐第一皇商!”
谢掌柜连声谦辞。
半个时辰后,派去查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齐大勇抹了把汗,沉声回禀道:“大爷,大奶奶,前方五里处的一座山被地动所毁,山石滚落到官道上,根本无法通行。”
齐谨之和顾伽罗互视一眼,官道毁了,地动中心不明,他们短期内根本不能动身。
然而,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中午时分,众人刚刚用了午饭,天边便想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哗~哗~~
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
上有暴雨,官道被毁,齐谨之他们被困在了小小的驿馆里!(未完待续)
第004章 奇怪的女人
中午时分,前去县城查看的人浑身湿漉漉的回来了。
“好叫齐大人知道,地动的中心不在县城,但县城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房舍倒塌了一半,许多百姓被埋进了废墟里。”
驿馆的主事头上嘀嗒着雨水,他伸手抹了把脸,颤着声音说道。
地动发生的时候,正是大半夜,大家睡得正酣,根本来不及逃跑,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房子已经塌了。
主事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禁滚下泪来,呜呜,太惨了,好好一个县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废墟,百姓们死伤无数,处处都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以及痛彻心扉的哀戚声。
齐谨之默然,巨大的天灾面前,人是那么的渺小,生命又是那么的脆弱。
沉默良久,齐谨之才问道:“那县衙可好?贵县的县尊大人可安好?”
主事用袖子擦去泪水,哽咽着说:“小的正要说起这事。县衙被震塌了一半,万幸的是,县尊和县衙的几位大人都还好。对了,县衙的捕头也来了。”
主事一指身边的一个黑瘦男子,对齐谨之介绍道:“齐大人,这是雷捕头,奉县尊的命令来拜见大人。”
雷捕头冲着齐谨之一抱拳,“卑职见过齐大人。”
齐谨之不是当地的官儿,只是个远赴云南的县令。
按理说,雷捕头根本不用这么恭敬。
其实换做其他人,雷捕头也确实不会这么做。
但齐谨之不同,齐家是西南的土皇帝,在蜀、滇、黔三地颇有盛名。
齐令先曾经的爵位是黔国公,因荡平黔地流寇而得封。
所以。在西南,齐家军的威名远比朝廷的官兵还要有震慑力。
雷捕头是土生土生的蜀地人,世袭的衙门皂隶,对齐家自是非常熟悉。
更不用说这次还指望齐谨之帮忙,雷捕头对齐谨之的态度无比敬畏。
雷捕头快人快语,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县城被地动所毁,官道受阻。县尊已经命差役去府城报信。然县城灾民急需赈济,粮食还好说,药材却是奇缺……”
而想要往县城运送药材等救灾物品。就需要打通被山石掩埋的官道。
这项工程太艰巨了,至少单靠县衙二三十个差役是远远不够的。
本地的知县姓唐,已经在这里做了十来年的父母官。
地动发生后,唐知县赶忙调拨人手去县城各处查看。并组织壮丁抢救受伤的百姓。
只是人手有限,尤其听闻官道被掩埋后。唐知县焦急不已。
忽然间他想起了距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卫所,辖下有三四百的兵丁。
如果能请动卫所的官兵前来救援,县城的损失能减少到最低。
问题是,这年头的大头兵不是天朝子弟兵。没有朝廷的调令,卫所指挥使绝不会让手下的兵去抗震救灾。
正巧这时驿站的驿丞跑来探听消息,还说驿站里住着个去乌撒做知县的齐大人。
唐知县一听‘齐’这个姓氏。心念一动,赶忙将驿丞叫到跟前仔细询问。
姓齐名谨之。母亲是县主,妻子是国公府千金,唐知县立刻猜到了齐谨之的出身——前黔国公、西南大将军的嫡长子齐谨之!
太好了,县城的百姓有救了!
唐知县喜出望外,命人叫来县衙的捕头,仔细叮嘱了几句,让他跟着驿丞一起来见齐谨之。
“……”齐谨之听了雷捕头的话,沉吟不语。
这事儿说大不大,西南大营是齐家一手组建起来的,西南各卫所的指挥使、千户绝多数都跟齐家有关系。
更有甚者,有不少将军原就是齐家的亲兵出身。
对别人来说,没有朝廷钧令,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卫所的兵丁。
可对于齐谨之而言,不过是一张条子的事儿。
但现在正是最敏感的时候,齐家交出了西南兵权,圣人才对齐家法外开恩。
如果此时齐谨之随意插手了西南的军务,消息传到京城,定会引起圣人的猜忌,没准儿还会让刚刚有点儿起色的齐家再次跌落深渊。
那就拒绝?
齐谨之又有些不忍心,县城那么多人受灾,耽搁一日,便不知有多少人丧生。
“齐大人,这事确实有些为难,但还请您看在数万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帮一帮我们吧。”
雷捕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头,额上很快便流出了鲜血。
“雷捕头,你这是做什么?快点儿起来。”
齐谨之慌忙伸手架住雷捕头的胳膊,硬生生将他扶了起来。
“齐大人,求您了,救救那些可怜的百姓吧。”雷捕头哽咽难言,满眼哀求的看着他。
“不是齐某不想帮忙,实在是,唉,此事事关重大,容齐某考虑一下。”齐谨之避开雷捕头的目光,吩咐了几句,便回到了暂居的小院。
哗~哗~~
大雨继续下着,很快便在院中积起了一个个的小水潭。
顾伽罗坐在窗边,雨幕模糊了四周的景致,她忍不住叹息:地震加暴雨,老天爷这是想做什么,不给百姓们活路吗?
“大爷!”
紫薇见齐谨之一身水汽的进来,赶忙送上一块干净的棉布巾子。
齐谨之拿着棉巾胡乱擦了一把脸,抬步走到里间。
顾伽罗忙关切的问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齐谨之缓缓将驿丞和雷捕头的话转述了一遍,随后状似喃喃自语的说道:“我何尝不想帮忙,然而我们齐家,唉~~”
顾伽罗皱了皱眉头,忽的想起了一事,凑到齐谨之耳边。“卫所的官兵不能轻易调动,但土司家的私兵呢?”
如果顾伽罗没有记错的话,本地便有几个彝族的寨子,齐家在西南经营数十年,跟当地的土司、豪强也有亲密往来。
都是靠人情来‘借兵’,跟卫所借兵,可能会违法律法;但跟土司借兵。朝廷就管不着了吧?!
齐谨之眼前一亮。对呀,他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顾伽罗又道:“另外,咱们不是也带了一百精兵嘛。左右我们也要打通入滇的官道。”
齐谨之连连点头。顾伽罗的提醒让他打开了思路,他补充道:“还有谢氏商号的人,他们也带了不少镖师。”
几下里凑一凑,应该能凑个五六百人。如此也就够了!
“还是大爷想得周到,”顾伽罗习惯性的赞了丈夫一句。旋即道:“事不迟疑,大爷赶紧去张罗吧,咱们家和谢家的护卫还好说,土司那边。必须由您亲自出面。”
齐谨之好歹也在西南做了好几年的少将军,这点子人脉还是有的。
右手成拳用力砸在左手掌心,齐谨之一扫方才的颓丧。精神抖擞的出了小院。
齐谨之留给顾伽罗二十来个护卫,其它的全都带了出去。
谢掌柜也已经命人骑快马去京中送信。他则按照谢氏商号的‘赈灾流程’一步步的安排事情。
县城那边,唐知县收到雷捕头送回来的口信儿,欣喜不已,干劲十足的投入到抢救伤员、赈济百姓的工作中。
大雨倾盆中,几方人们都忙碌起来。
齐谨之亲自带了几个护卫去了一趟最近的彝族山寨,不知跟那儿的头人说了什么,随后带着近百名青壮男子下了山。
卫所那边也得到了消息,私底下命人跟齐谨之联系。
为了避嫌,齐谨之不能跟他们借兵,却悄悄借了一些火药,官道上堵着大片的山石,单靠人力太耗费时间了。
齐谨之干脆埋了火药,直接将大块的山石炸碎,然后再快速清理。
齐谨之他们忙得脚不沾地,顾伽罗也没有闲着,每日里命人去四处收购吃食和驱寒的药材,然后让厨娘带领丫鬟们给那些护卫、壮丁们做饭、熬煮姜汤。
幸而大雨下了两天便停歇了。
见到久违的阳光,众人愈发有了信心,干得也愈发起劲儿。
如此过了七八天,县城周遭的几条道路总算都清理了出来,而负责查探消息的人也终于找到了‘震中’——距离县城三百余里远的一个小山坳。
山坳里零星有一百来户人家,却都被埋进了废墟里,无一人生还!
唐知县抹了把眼泪,命人将山坳围了起来,把尸体清理出来集体掩埋,然后在废墟四周撒上了石灰。
“此次鄙县骤逢大难,多亏齐大人贤伉俪仗义相助,某不胜感激,”
唐知县来到了驿馆,恭敬的向齐谨之和顾伽罗行礼致谢。
齐谨之赶忙上前扶起了唐知县,连说‘应当的’。
两人坐下寒暄了几句,县城那边的赈济工作还没有结束,唐知县不能久待,再三表示了谢意,便告辞离去。
齐谨之亲自把人送到门外。
唐知县忽的想起了什么,临走前又转身对齐谨之低声道:“传闻石门关附近有悍匪出没,还请大人务必小心!”
石门关是由蜀入滇的必经之路,那里山川险峻,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齐谨之一惊,赶忙道谢。
唐知县摆摆手,带着几个差役骑马离去。
……
官道的一端,十几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女骑马而来。
打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她头上、脖子和腕子上戴着极具民族特色的银饰,行动间,那些银饰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齐谨之一行人缓缓从另一侧走来,正好与那十几人擦身而过。
顾伽罗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杀气,她掀起车窗帘子,循着感觉找去,却对上一双含恨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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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偶遇
“……看他们的装扮,应该是彝族人。”
段氏凑在窗边,看了眼路旁的十几个人,低声对顾伽罗说道。
“彝族?”顾伽罗对这些少数民族没有太多的研究,她只在后世呆了四年,虽看了许多书,却还没有达到万事通的地步。
所以,西南夷族在她印象中都差不多,服饰什么的更瞧不出区别来。
段氏见顾伽罗满眼疑惑,并不意外,细细跟她解释。
她就以打头女子的服饰来给顾伽罗‘科普’,什么银饰肩披,什么银饰扣饰,什么银饰腰围,逐一分说了一番。
顾伽罗听得饶有兴致,女人嘛,天生对衣服首饰感兴趣。
有了后世的生活经验和知识,她虽不至于像彼时的许多贵妇那般,一提起西南夷族就会觉得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但还是没想到这些夷族也会有如此讲究的衣饰。
瞧那彝族女子身上穿戴的首饰,做工很是精巧,单论技艺,并不比中原的匠人差。
而且吧,那些首饰做得很有意思,同样是项圈百家锁,汉家的百家锁下一般最多只有三个流苏,但那女子佩戴的百家锁却足足有五个流苏,且每一条流苏下面又垂了两三个流苏,并以精巧的小玩意儿点缀。
那么多银质的小物件儿凑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很是喜庆。
“……想不到夷族的衣饰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顾伽罗缓缓点头,目光却始终在那女子身上打转。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妙龄少女似乎对自己这一行人有敌意。
段氏笑着说道:“顾大奶奶有所不知,彝族也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不要总觉得人家是化外之民。
“喂。你们可曾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被顾伽罗和段氏讨论的年轻女子一指齐谨之的某个护卫,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他个子不高不矮,长得不胖不瘦,面皮儿白净,一身的书卷气,一看便是很有学问的样子!”
那女子正好指着的是护卫队长齐大勇。
齐大勇是齐谨之的亲兵,曾经跟他在西南大营呆了两年。对西南各民族的情况也略有了解。
齐大勇打眼一看便知道这女子出身不俗。家中少说是个头领,也就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回了句:“不曾。”
那女子皱眉。仔细看了看齐谨之这一行人,继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准备去哪里?”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马车车厢上分明挂着齐家的徽标,齐这个姓氏。她是无比的憎恨。
今番出门,她是为了找人。可如果碰到了仇人,她不介意顺手报个仇。
齐大勇上过战场,对杀气有种天生的直觉,他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忍不住心生警觉,不动声色的回道:“我们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前往乌蒙赴任。”
“乌蒙?”
那女子一脸怪异。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大勇,“那边都——算了。你们汉人向来狡诈,或许能应付得了呢。”
乌蒙都快要被梁王占据了,大齐朝廷的人居然还敢去赴任?
啧啧,去了就是送死的命啊。
对于注定要死的人,那女子没了关注的心思,一挥手,领着十几个手下策马离去。
“哎,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齐大勇伸出尔康手,无语望着官道上的一溜黄土,暗骂一句:没规矩,真真是个蛮女!
马车车队继续前行,齐大勇坐在马上想了想,最后还是驱马来到齐谨之的马车旁,低声道:“大爷,小的有事回禀。”
齐谨之正在跟孟复谈论云南的事务,听了这话,顿了顿,抬手掀起车窗帘子:“何事?”
齐大勇小声将那女子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那蛮女提到乌蒙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小的怀疑,是不是那里出了什么事。”
方才有人问路,齐谨之也听到了,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齐大勇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哦?她还说什么了?”
齐大勇挠了挠头:“哦,她最后还小声的说了句‘送死’什么的。”
送死?
齐谨之蹙眉。这是第二次有人‘提醒’他小心了。
“好,我知道了,”齐谨之摆摆手,将齐大勇打发下去。
然后转头看向孟复,沉声道:“孟主簿怎么看?”
孟复摸着唇上的两撇胡须,思忖良久,方道:“大人曾在西南练过兵,应该知道前朝梁逆的事情。”
齐谨之点点头。
齐高祖起兵推翻前朝暴政,前朝梁王统治西南各部,后来被大齐赶到了云南一带。
齐高祖不是不想彻底荡平梁逆,只是那时辽东战场吃紧,相较于北方草原上的几个大敌,西南梁王那点子兵力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等齐高祖平定的辽东、西北等心腹大敌后,他老人家也上了岁数,然后是针对开国功勋的大清洗,将许多能征善战的老将杀了个干净,再然后高祖爷也病逝了。
新皇登基,最初几年不改政令,待一切安定下来,又发生了太子、蜀王夺嫡大战,朝廷党争得厉害,一时也顾不上西南的那点子小动乱。
京城风云变幻,朝政时有变乱,给了梁逆苟活的机会,几十年下来,老梁王死了,小梁王继承了父业。
小梁王在西南长大,自幼便习惯了山林生活,且他比老梁王性情残暴,也更有野心,总想着恢复祖业。即便不能占据整个大齐,好歹也要将西南这一片土地圈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所以,最近几年,小梁王勾结当地土司,挑起夷族和汉族的矛盾,偷袭西南大营。各种小动作很是频繁。
去年西南会发生小范围的叛乱,导火索固然是齐勤之射杀了威宁宣抚使的嫡子,而其中却不乏小梁王的蛊惑、煽动!
“卑职推测,梁逆有可能出兵袭扰了乌蒙县城。”
孟复联系云南的近况、以及方才那古怪女人的话,略带担忧的说道。
“……”齐谨之没说什么,但他的表情已经认可了孟复的猜测。
当初离京的时候,齐令先就和齐谨之说过。西南早晚会有一战。而他心里也早就做好了跟梁逆作战的准备。
可乍闻此事,齐谨之还是有些意外以及隐隐的担心。
此次他可不是孤身一人前往,他的妻子也在队列之中啊。
齐谨之不自觉的扭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眼中闪过一抹愧疚。
孟复很明白齐谨之的心情,其实他更苦逼,他的父母亲长如今还在京里‘做客’哪。
为了父母,为了自己的前程。孟复深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据卑职所知,梁逆所辖部众并不多,直属兵士不超过三千人。唯一可虑的是当地土司和豪绅。”
俗话说铁打的土司、流水的皇朝,中原朝代更迭。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西南的那些土司们却是祖传父、父传子,基本上就没有太大的改变。
齐谨之想要在云南建功立业。就不得不跟土司们打交道。
但这些人……孟复不禁摇了摇头,真心不好对付啊。
“我虽在西南呆过几年。可主要是在西南大营,对云南的情况并不了解,”
齐谨之实事求是,也不怕自曝其短,虚心求教道,“乌蒙各部都有哪些土司?有几家豪绅?还请孟主簿详细说与我听。”
孟复当然不会隐瞒,拿出一张纸,列出了几个名字,逐一给齐谨之讲解。
接下来的行程很是顺利。
出了四川,进入云南,路过石门关的时候,齐谨之特意命齐大勇等护卫多加小心。
早早的派出人去前方探路,尤其是路过山隘的时候,更是无比谨慎。
不过,他们并没有遇到唐知县所说的‘悍匪’,一行人顺顺利利的进入了云南境内。
这日上午,马车车队经过一处僻静的山林,转过山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隐隐的喊杀声。
头前开路的护卫赶忙勒住缰绳,其中一人拨转马头,飞快的跑到后面回禀齐谨之。
“派两个伶俐的人过去看看,”
齐谨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听闻前方有争斗,也并不惊讶,淡定的吩咐道。
齐大勇答应一声,亲自选了两个机灵的人去探路,自己则带领众弟兄,提高警惕的护卫着车队。
“咦,前方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情况了?”
顾伽罗跟周娘子、段氏两人坐在一起吃茶聊天,忽然发现马车停了下来,不禁担心的问道。
外头的护卫听到声音,赶忙回道:“好叫大奶奶知道,前头似是有些纷争,大爷已经命人去查看了。大奶奶还请安心。”
顾伽罗点点头,他们带了这么多护卫,只要不是大批的敌军偷袭,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然而就在顾伽罗放下心来准备继续跟两位女眷吃茶的时候,一个凄厉的喊声由远及近,“救命啊,救命!”
齐谨之起身出了车厢,不等人来搀扶,自己一个纵身跳下马车,“怎么回事?”
齐家这多么护卫,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一路喊着救命冲过来?
齐大勇策马跑到前头,直接拦住那浑身是血的男子,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一抹脸上的血,哭喊道:“某、某是乌蒙的驿丞,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送往府城,不想半途遇到了流寇截杀……”(未完待续)
第006章 袭杀
齐谨之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才怀疑乌蒙有变,眼前就出现一个送信的驿丞,莫非乌蒙那边真的出了事?
他负身而立,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捻动着,熟悉齐谨之的人便会知道,他此时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正在努力思索对策。
不过他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沉声说道:“我乃朝廷任命的乌撒县令,尔有何十万火急的消息?”
驿丞先是一愣,呆呆的看着齐谨之,“乌撒县令?”
乌撒县城已经好久都没有朝廷派遣的父母官了,如今执掌政务的是个当地豪绅出身的举人,知府通报吏部后,给了那举人一个县丞的职位,命他全权代理乌撒事物。
而近些年来,随着小梁王的步步扩张,乌撒县已经渐渐脱离了朝廷的管辖。
如今朝廷竟然派了个白面书生来做县令……驿丞搓了搓牙花子,暗道:这倒霉书生是得罪了贵人吧,若不然,怎么会被派来‘送死’?
“嗯~~”齐谨之从鼻子发出一记冷哼,尾音拖得长长的。
驿丞猛地回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惊喜’的喊道:“小的见过县尊大人。”
齐谨之摆摆手,“乌蒙到底有何紧急消息?还有,你这一身的血污又是怎么回事?”
“好、好叫县尊知道,梁王,哦不,是梁逆带领一万精兵突袭乌蒙,乌蒙六地中竟有一半被他占据,”
县丞偷眼看了齐谨之一眼,嗫嚅道:“乌、乌撒也惨遭兵祸。小的奉府君的命令,特意前往水西大营求援。不想途中竟遭遇了歹人,小的不敌,这、这才受了些伤——”
水西大营,也就是齐家创立的西南大营,因营盘建在贵州鸭池河以西,又被当地人称为水西大营。
果然!
齐谨之的心一沉,手握得紧紧的。声音却依然冷静。“竟有此事?你既然去救援,可有公文?”
空口白牙的,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自打入了四川。齐谨之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一个不慎便会有什么意外。
这驿丞,出现得太‘巧’了!
齐谨之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在西南大营历练,绝不是天真少年。
‘巧’?
哼。世间就没有真正的巧合。
齐家在西南经营数十年,固然结交了许多土司、豪强。可也得罪了不少人。
远的不说,单是水西的那位威宁宣抚使,就跟齐家有杀子血仇。
去年西南叛乱,西南大营毁了一半。齐令先戴罪立功亲赴战场平定了战乱。
朝廷为了安抚西南各族各部,对威宁宣抚使这个始作俑者并没有严惩,只夺了他宣抚使的职务。改由他的弟弟担任。
西南暂时安定下来,但齐家和水西安家却结下了深仇。
虽然整件事是齐勤之一个人弄出来的。可在外人眼中,齐勤之也好、齐谨之也罢,都是齐家人,安家的人也直接将整个齐家当成了死敌!
齐谨之毫不怀疑,只要他前往乌撒赴任的消息传开,安家那边必有行动。
他们或许不敢明火执仗的派人劫杀,但冒充个山匪、流寇什么来袭击,也不是不可能的。
“公文?”驿丞愣怔了下,旋即连连点头:“有、有,自是有公文。只是,公文并不在小的身上,而是由小的的同伴保管。”
提到‘同伴’,驿丞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起身子,急声道:“糟了、糟了,我、我竟把他们忘了。”
驿丞苦着脸,冲着齐谨之频频拱手,“县尊大人,小的的同伴还在不远处的密林中,那些歹人心狠手辣,哎呀,县尊大人,小的求您出手救救小的的同伴吧。”
齐谨之皱眉,放眼望去,果然在山坡拐角的另一侧有一片密林。
耳朵微微动了动,唔,那喊杀声似乎也是从密林方向传来。
就在这时,前去探路的两个护卫策马赶了回来,来不及行礼,直接坐在马上回禀:“大爷,前方有十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正在围攻三四个身着皂衣的差役。”
“哎呀,他们就是小的的同伴,都是县衙的衙役。”
驿丞急切的说道:“县尊大人,求您出手救救他们吧。小的们还要去大营求援呢!”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给朝廷办事的人,您好歹帮个忙,别让咱们耽误了正经差使啊。
齐谨之闻言,忽的问驿丞:“你们既是同伴,为何没有在一起?”
驿丞分明就是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而且他独自一人逃脱,后面竟然没有追兵。
这不合情理!
驿丞神情有些尴尬,“不瞒这位大人,小、小的旁的本事没有,就是有副好脚底板,方才被歹人围攻,小的惊惧不已,就、就——”撒丫子跑路了。
而且他是山民出身,动作敏捷、身体灵巧,危急关头又爆发了无尽的潜力,七拐八绕的竟逃了出来。
齐谨之哭笑不得,但心里已经信了几分。唤来齐大勇,“你带上两队弟兄过去,将那几个皂隶救下来,顺便留个活口。”
驿丞闻听此言,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心说话:这新县令看着白净文弱,心却恁般狠。
十几个歹人,只留一个活口,其他的竟是要全部杀掉啊。
艰难的吞了吞口水,驿丞心里有些惴惴。
齐谨之没有察觉他的异常,继续吩咐道:“剩下的人原地待命,提高警惕,谨防有人偷袭。对了,来个人去后面跟大奶奶说一声,让她不必担心。”
“是。”有个护卫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双脚一磕马镫,飞快的去了车队后面。
齐谨之安排完,又瞥了眼驿丞满脸的血污。下巴一扬:“把燕大夫请来,给他包扎一下。”
燕大夫是顾伽罗从燕家请来的大夫,说起来,这位燕大夫还是燕三奶奶的族兄,从小学医,医术很不错。
只可惜是旁支,家族资源有限。无法多照顾他。以至他空有医术却没有什么名气。
燕三奶奶收到顾伽罗的请求,觉得去西南虽然苦了些,却也是个极好的机会。找借口回了趟娘家,跟家中的长辈说了说。
燕家家主经过一番考察,选中了沉稳、干练的燕大夫。
燕大夫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听了家主的话。思索了几日,就答应了下来。
齐谨之夫妇离京的时候。燕大夫也带着两个小学徒跟着上了马车。
一路上因为有燕大夫随行,确实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管是主人还是奴婢、护卫,偶尔有个头疼脑热、扭伤磕伤的,都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
尤其是前些日子在四川遭遇地震的时候。燕大夫更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连那位唐知县都对燕大夫赞不绝口。
若不是燕大夫是人家齐家高薪聘请来的,唐知县都想挖墙脚了。
所以。现在整个马车车队中,上至齐谨之夫妇、下至粗实仆妇。对燕大夫都是敬佩有加。顾伽罗特意吩咐管事,要好好照顾燕大夫主仆三个。
一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吃穿都是最好的,燕大夫的气色竟比出京前还要好些。
燕大夫是个真性情的人,齐家人待他好,他就全力回报,对大家愈发尽心。
闻听前头有人受伤,燕大夫忙叫上学徒、提上药箱,小跑着赶来。
“……只是擦破点儿皮,没有伤到筋骨,没什么大碍!”
燕大夫仔细的查看了一番伤口,掏出燕家秘制的止血药,交代了几句,就去齐谨之跟前汇报情况。
“辛苦燕大夫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前头有歹人作乱,可能还会有人受伤,届时还需要燕大夫多费心。”齐谨之客气的说道。
燕大夫忙笑说不敢,领着小童暂且回自己的马车,准备好干净的细棉纱布、外伤药等物品。
密林中有十几个歹人,齐谨之原以为出动二十人便能制服他们。
不想齐大勇带着人离开没多久,就有个护卫气喘吁吁的跑了来,“不、不好了,大爷,我们刚刚跟那些人交上手,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三四十个人,他们将兄弟们团团围住,齐头儿见情况不好,命小的突围出来报信。”
齐谨之暗道一声不好,这分明就是个圈套。
可问题是,现在明知道是圈套,他也要跳下去。因为他不能不管齐大勇等二十个兄弟。
齐谨之咬了咬牙,重新跳下马车,点齐三十个人手,跟孟复、周文渊两人交代了一声,然后亲自领着护卫冲进了密林。
车队暂时停靠在了路上,顾伽罗和段氏闲聊。
“……彝家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男子多以凶猛的野兽为名,比如日则、尔子、俄里,翻译成汉语便是花豹、龙、黑熊。女子多以花、果为名,比如……”
段氏继续充当科普员的角色,详细的给顾伽罗讲解西南少数民族的文化风俗。
顾伽罗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在这里通用的语言是什么?是官话吗?”
那天那个奇怪的彝族女子说的好像就不是纯正的官话。
段氏道:“是西南官话,带一些地方口音。大奶奶若是感兴趣的话,妾身可以为您讲一讲。”
顾伽罗忙点头,言语不通什么的,最不方便了。
嗖~~
忽然一支箭破空而过,狠狠的钉入了顾伽罗乘坐的马车外车厢上。
“出什么事了?”顾伽罗大惊,抬手扯开车窗帘子,正好两侧的山坡上涌出三四十个手拿武器的壮汉……(未完待续)
第007章 大奶奶威武
驿丞一惊,本能的想要挣扎,右手手腕一转,一柄匕首从袖筒里滑落下来。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悄悄的将匕首藏好,双手笨拙的抓住颈子上的乌色长鞭,颤声道:“大奶奶,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小的是奉命来救您的,您、您怎么——”
驿丞的演技颇为精湛,从表情到动作,无不表露出他只是一个胆小懦弱无用的小人物,就连眼睛里都充满了惊惧和丝丝委屈。
那华服妇人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冷冷的说道:“救我?哼,我怎么觉得你是来害我的?说,你是不是想趁乱将我等骗下马车,伺机想挟制我们?!”
驿丞背上冒出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委屈的抱怨:“大奶奶,您是京城来的贵人,可也不能随意冤枉好人哪。确实是孟主簿命小的来请诸位下车去避险。唉唉,小的就说几位不会相信小的一个陌生人,偏前头争斗吃紧,孟主簿实在调拨不出人手来帮忙,这才命小的——大奶奶,两位娘子,这里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华服妇人冷哼一声,“这里危险?那什么地方安全?怕就怕你是那些暴民派来的奸细,嘴上说带我们去避险,却将我们直接领入贼窝子里去。”
四周争斗的声音愈来愈激烈。
两方人马经过一场厮杀,已经渐渐有了输赢。
齐家的护卫到底训练有素,开始时因为要保护车中的女眷,行动有些被动,暂时趋于劣势,但等他们见了血。骨子里的野性被唤醒,直接甩开膀子砍杀起来。
不多会儿的功夫,袭击的‘流民’便折损了大半。
一刀砍下去,鲜血喷溅到自己的脸上,刘虎舔了舔嘴边的血,眼中露出嗜血的狂热,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兴奋起来。愈发凶残的收割着敌人的脑袋。
驿丞见状。心中愈发焦急。
照目前这个态势,用不了多久,齐家护卫便会将所有的‘流民’消灭殆尽。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让驿丞担心的是,被调虎离山的齐谨之估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杀回来救援。
旁人不知道齐谨之的武力值,驿丞却心知肚明:这位可是十三岁就上过战场的狠人哪,曾经率领三百人一夜荡平了一个叛乱的寨子。有勇有谋,称得上一员悍将呢。
如果齐谨之制服了密林中的人。带人杀回来,然后再跟刘虎这些人会和,‘流民’腹背受敌,妥妥是团灭的节奏啊。
可恨顾氏这婆娘太难缠。竟怎么都不肯下车。
驿丞咬牙,悄悄冲着西侧的山坡比划了个手势。
嗖~嗖~~
两支利箭从不同的方向射来,齐齐射向了那华服妇人。
“大奶奶小心。”
驿丞抓着鞭子。用力往下一扯,表面上是在提醒妇人躲开射来的箭矢。实际上,他是想把她扯下车辕,然后控制到自己手里。
不想,那妇人看着瘦弱,气力却不小,两只脚更像是被死死钉在了车辕上,身子稍稍晃动了下,很快便站稳了身形,任由驿丞怎么拉扯,她都没有半分挪动。
嘭、嘭,两支箭擦着妇人的身体射入了马车车厢上。
驿丞急得跳脚,“哎呀,我的大奶奶,您不要命了,小的早就说这里不安全——”
话还没说完,又是嗖嗖两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驿丞纳闷,咦,我、我没给他们递暗号啊,他们怎么贸然出手了?亲,这跟说好的计划不一样啊。
驿丞很快就发现,方才那箭并不是西侧山坡上射来的,而是从车厢里射出去的。
“啊!”
“唔!”
空气中传来两声闷哼,紧接着山坡上又传来嘭嘭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驿丞瞪大了眼睛,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华服妇人手腕翻转,用力往里一收,缠在驿丞脖子上的鞭子猛地收紧。
“啊~~”
驿丞没有防备,被勒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死命的扒着脖子上的鞭子。
相较于方才的做戏,这会儿他的反应真实了许多。
嗖~
又是一声响动。
另一侧的山壁上忽然射来一支冷箭,目标直指华服妇人。
与刚才那两支‘恐吓’意味儿的冷箭不同,这次这一支,摆明了就是想要妇人的性命,箭头飞快旋转,冲着妇人的后脑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车厢里连连射出了两支箭,第一支箭与射来的冷箭在空中相击,呛的一声,两支箭都落到了地上。第二支箭紧跟而去,不等山壁树上立着的神箭手闪躲,精铁铸成的箭头已经狠狠的钉入了那人的眉心!
扑通,神箭手狠狠的摔到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死不瞑目!
驿丞大急,主子就安排了三个神箭手,计划用来射杀齐谨之。现在好了,连齐谨之的人还没看到呢,三个人就都被干掉了。
华服妇人继续用力,鞭子绷成了一条直线。
驿丞的舌头都吐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而那根鞭子却仿佛缠住猎物的毒蛇,不断收紧,若是仔细听一听,似乎还能听到滋滋的轻响。
驿丞已经喘不过气来,精神开始恍惚。
忽然砰的一下,头被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一记,眼前一黑,驿丞昏死过去。
在昏迷前,他隐约听到了一声颇具关中特色的骂声:“瓜怂!”
……
正如驿丞预料的那般,齐谨之很快就率领手下杀了回来。
密林中的几十个杀手只留下了一个活口,其他的全都被诛,脑袋也被齐家的护卫‘习惯性’的给割了。
至于被追杀的四个皂隶,死了两个,重伤一个。
齐谨之亲自查看。核实了四人的身份,确定他们确实是乌蒙府衙的差役,便命人将他们好生安置。
死者就地掩埋,做好记号,日后他们的家眷是迁坟也好、祭拜也罢,都能找到正主儿。
两个一重一轻的伤员则交给燕大夫医治。
整场战斗打下来,齐家护卫和奴婢。亡五人。重伤九人,轻伤十余人。
万幸的是,马车车队没有受到重大的损失。顾伽罗等女眷也都好好的,除了薛氏受了点惊吓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伤亡的兄弟,按照旧例安抚。”
齐谨之抹去脸上的血,大刀入鞘。沉声吩咐道:“那些劫匪一个不留,把脑袋给我割了,尸体丢在路边。”
敢派这么多人来劫杀他,那就要做好死无全尸、暴尸荒野的准备!
齐谨之胸中燃起怒火。声音都冰冷了好几分。
齐大勇瓮声瓮气应了一声,而后道:“那个‘舌头’呢?”
齐谨之没有半分温度地说道:“杀了!”既然都招供了,那就没有留着的必要性了。
齐谨之可不是什么‘君子’。这等人留着也是麻烦。
“是。”齐大勇抱拳退了下去。
齐谨之赶到顾伽罗的马车前,正好看到刘虎等人在打扫战场。而那个‘驿丞’则被五花大绑的仍在了路上。
“伽罗,你没事吧。”
虽然都安排好了,可齐谨之仍担心,顾伽罗手上有些功夫,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平常对付一两个小蟊贼还能行,但对上今日这等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就有些困难了。
齐谨之对顾伽罗这个妻子越来越满意,他可不想让妻子受到丁点儿的伤。
“大爷的计划那般周密,又有她们近身保护,我怎么会有事?”
顾伽罗浅浅而笑,被丈夫如此重视,尽管这个丈夫只是她的‘合伙人’,顾伽罗的心里还是一阵熨帖。
而她嘴里所说的‘她们’,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方才立于车辕上的华服妇人,另一人手中拿着弓弩,乃是藏在车厢内射杀敌方神箭手的人。
这两人都是齐家训练出来的女护卫,长得其貌不扬,却个个身手不凡。
此次出京,齐谨之做了万全的准备,除了明面上的那一百个护卫,随行的丫鬟里还混入了四个女护卫。
也正是有这些女护卫的存在,刚刚齐谨之才会那么放心的前往密林歼敌。
“大爷,一切都还顺利?护卫们伤亡情况如何?”
顾伽罗关切的问道。
齐谨之神色一暗,低声道:“伤亡近三十人。幸而有燕大夫随行,那些重伤的兄弟能得到及时的医治,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顾伽罗也跟着叹了口气。
旋即咬牙道:“大爷,可查出这些人的底细?”瞧今天这些人的架势,分明就是要他们夫妻性命的节奏啊。
齐谨之左右看了看,凑到顾伽罗耳边悄声说了个名字。
顾伽罗惊疑不定,“竟然是他?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是小梁王的奸细,或是水西安家的私兵呢。
她怎么都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居然是那个人。
齐谨之的神情复杂,他也没想到是那人,想了想,将自己的猜测说了说:“估计是这里有些东西是‘他’不想让朝廷知道的,我们齐家一向只忠于圣人,我到了乌撒,倘或发现了什么异常,自然会如实上报,这般,定然损害了‘他’的利益。”
即是如此,索性先下手为强。
齐谨之一行,路上很是低调,并没有宣扬他的官方身份。
所以,就算路上遭遇了劫杀,也只需推到‘流民’或是‘流寇’身上即可。
而那位幕后黑手,估计也就是打的这个算盘!(未完待续)
第009章 矛盾
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看小说到
要顾伽罗来说,世间难走的路不止在蜀地,滇地的路也不怎么好走。
尤其是那些偏远的下县,连正经的官道都没用,要么是不平的泥土小路,要么就是崎岖的山路。
马车行驶在弯曲的小路上,坑坑洼洼,颠簸地异常厉害。饶是顾伽罗乘坐的这辆马车是特殊设计过的,座位和车厢壁上都包裹了厚厚的棉花用以减震,但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还是将几个女眷折腾的够呛。
更要命的是,随着行程的推进,朝廷的痕迹越来越浅,驿站什么的更是越来越稀少。
时至中午,马车车队赶了半天的路,沿途慢说找驿站了,就是个像样的落脚点都没有找到。
最后没有办法,齐谨之干脆命人找了一处开阔的靠近水源的空地,让护卫们先去简单收拾一下,铺上毡毯,围上帐幔,然后厨娘和奴婢们生火做饭。
顾伽罗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精神有些倦怠,也没什么胃口。原本想留在马车里小憩一下,齐谨之却劝她,“车厢窄仄,人坐得久了难免会不舒服,前头草木茂盛,还有出水潭,你且在那里转一转,精神或许能好些。”
顾伽罗深觉有理,扶着紫薇的手下来,围着水潭溜达了一圈,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混沌的感觉果然好了许多。
厨娘们知道主子们没有什么胃口,特意做了些清淡、开胃的饭菜,另外还准备了一些酸甜可口的水果。
话说到达四川的府城益州时,谢氏商号的谢掌柜就跟齐谨之夫妇辞别了。谢氏商号的西南分号就设在益州。
谢掌柜虽然走了,但还留了一支商队跟着齐谨之去云南。谢掌柜如此安排,倒不是为了巴结顾伽罗,而是为了自家的生意。
云南地产丰富,药材、茶花、茶叶、银器等物品在京城都是非常受欢迎的。
之前西南不太平,驿路不通,时常有小梁王、流寇等劫掠来往客商,即便谢氏商号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也架不住那些人的轮番折腾。
西南分号每年都会派遣好几支商队深入滇、黔等地收购货品,但最终能平安返回的却只有一两支,其他的,能保住商队人员的性命就是万幸了,至于货物……呵呵,破财免灾哪!
如今齐谨之带领上百精壮护卫一起入滇,精明的谢掌柜顿时觉得这是个机会。便特意留了一支商队跟着齐谨之,他也坦率,没说什么‘伺候齐大人和顾大奶奶’,而是直接说出来自己的目的。
齐谨之对谢掌柜的印象颇好,再加上一路上受了人家的不少照拂,单冲这一点,他也不会拒绝。
另外,齐谨之去乌撒,是为了求政绩、谋发展,他身为一地父母官,开拓荒地、增编人口、提高税收才是正事。
云南有那么多好的自然资源,若是能充分利用起来,百姓何愁不富裕?税收什么的就更不愁了。
而这项工作,需要‘专业’人士来主导。
谢氏商号便是齐谨之心中的最佳人选。
在他看来,带领商号的人去乌蒙,绝对是双赢的事情——齐谨之保商队的平安,商队则负责拉动经济、繁荣物质需求。
随后的事实证明,齐谨之的想法是非常靠谱的,远的不说,单说在这剩下的路途中,有了这支商队,齐谨之一行人的伙食标准一直都很高。
同样是荒凉的野外,商队的人总能找到品质好的食材。
同样是在集市上收购东西,商队的人却能用最低廉的价格买到最优质的物品,还能跟卖主皆大欢喜。
更有甚者,在打听当地八卦、询问路况的时候,商队的人也总能轻轻松松的获取到想要的信息。
齐谨之私下里跟顾伽罗聊天的时候,不止一次的赞叹:“莫怪谢家能豪富几十年,不过其麾下一小小管事,就能如此的八面玲珑、琉璃心肝,更不用说那些大掌柜了。”
有了商队的‘支援’,齐谨之等人哪怕是在荒郊野外,吃的东西却丝毫不差。
食材丰富且新鲜,厨娘巧手烹制,不多会儿,饭菜便好了。
因是在野外,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护卫们七八个人凑在一起,端着碗、围着菜盆,一边吃一边说话。
齐谨之、孟复等人则是各自一家围坐在毡毯上,安静的进食。
“伽罗,多少吃一些吧。”
齐谨之和顾伽罗相对盘膝而坐,他见妻子似是没有进食的**,亲自夹了些凉拌银芽黄瓜鸡丝送到顾伽罗面前的小碟子里,柔声劝着。
“多谢大爷,”
颠簸了一上午,胃里很不舒服,顾伽罗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但挡不住齐谨之的殷勤关照,她勉强用了些凉菜。
随后见齐谨之满眼担心,她又喝了半盏开胃的红枣乌梅汤。
为了转移齐谨之的注意力,顾伽罗忽的问道:“对了,大爷,那个驿丞都招了吗?”
齐谨之胃口不错,每样菜都用了一些,临了还吃了两碗碧粳米饭。
拿帕子擦了擦嘴,齐谨之低声回道:“招了,不过他跟那个‘舌头’一样,都是小喽啰,听从上面的命令行事。对于谁是真正的主子,他们并不知道。”
齐谨之说是‘那人’指使的,也仅是凭借那个俘虏供出的一些线索推测出来的。
虽然他已经认定了是‘那人’,却没有切实的证据,抓到的两个人也不能作为人证。
顾伽罗皱眉,“竟是连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齐谨之犹豫了下,“也不是没有。驿丞还说,咱们的行踪,是‘那人’从京城探查到的。”
顾伽罗脸色微变,声音压得更低了,“难道家里有‘那人’的眼线?”
前文咱们说了,顾伽罗随行带了一只信鸽,专门用以和京城联系。
为了让顾、冯、齐几家的长辈放心,小两口每到大一些的县城,便会往京里送信,除了告知他们的行程外,还会说一些当地的见闻和风土人情。
‘驿丞’却说‘那人’从京城得到了齐谨之一行人的行踪,这也就是说,齐家或是另外两家被‘那人’渗透了啊。
齐谨之面沉似水,“有这个可能,我准备给父亲写封信,请他老人家多留意一下。”
齐家曾经是西南的土皇帝,在西南和京城之间,有自己专门的通信渠道,隐秘且安全。
顾伽罗不知道具体的通信渠道,却知道它的存在,点点头:“还是稳妥些好。‘那人’为了阻止大爷去乌蒙,不惜出动了这么多人,足见其图谋的事情不小。”
没准儿还是谋逆之类的大事。
如果齐家被‘那人’安插进了眼线,那么日后事发了,齐家肯定会受到牵累。
齐谨之点了下头。
顾伽罗见他神色不太好,强笑着安抚道:“不过,也有可能是‘驿丞’在胡说,故意扰乱咱们的视线,甚至是离间,想让咱们自己先乱起来。”
齐家东西两府彻底分开,‘西齐’现有的人手基本上都是心腹之人。
倘或这事真是对方的一个计策,那么……心腹之人有了猜忌,妥妥是后院起火的节奏啊。
齐谨之弯了弯唇角,道:“不排除这个可能。罢了,不过是个小喽啰,不足为惧。即便是‘那人’,他现在也只敢藏头露尾的命人暗杀,并不敢正面跟咱们起冲突。等到了乌蒙,我先去拜会一下他,探探他的虚实。”
与其在这里绞尽脑汁的猜测,还不如亲自去看看。
“大爷说的是,”顾伽罗也笑了。
昨日的那场刺杀,她虽然没有受伤,但心里多少受了些影响。
历史上,齐谨之确实建功立业,成为世人称赞的‘战神’,风光无限。
可在他成功之前,却也受了不少苦难。
然而,史书上对齐谨之早年的经历却只有草草十几个字,顾伽罗作为旁观者来读《齐史》时,觉得齐谨之虽少有磨难,但终究成为了人生大赢家,齐氏家族也因他而繁盛到了极致。
可当顾伽罗作为当事人,亲历齐谨之‘任乌撒知县,途遇匪,歼敌七十余’,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劫杀场景,她也忍不住心惊和畏惧。
顾伽罗不禁苦笑,果然是‘事不关己,几不劳心’啊。
她当初肯回到齐家,肯跟着齐谨之来西南受苦,一方面是洗白名声、重塑形象,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齐谨之是胜利者。
至于齐谨之早年的受苦磨难,顾伽罗并没有多想,毕竟史书上看到的东西太单薄了,没有亲身经历前,顾伽罗绝想象不到究竟有多苦、有多险。
从昨日到现在,顾伽罗一直在想,她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还没到乌撒呢,就遭遇了劫杀,等到了目的地,还不定有什么艰难困苦等着他们哪。
顾伽罗心中隐隐有了些担忧。
等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乌撒县城,望着萧索、清冷、只有几条街道的小城,感受着周遭百姓异样、探寻的目光,顾伽罗不禁暗叹一声:不出所料,好一个偏远县城。
而当他们来到破旧不堪的县衙时,顾伽罗心中的小人已经捂脸:呜呜,好寒酸的县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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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谁的下马威?
斑驳的墙体,掉漆的大门,屋顶和台阶的缝隙长出了野草,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纸片,清凉的夏风一吹,纸片化身白蝴蝶随风飘散。本文由 。520。
太阳缓缓向西边划去。
暗淡的夕阳下,两个没精打采的皂隶正坐在歪靠在衙门口打盹,两人睡得很是香甜,齐谨之隔得老远都能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鼻尖还有可疑的泡泡。
残阳、空巷、破屋,以及漫天飞舞的碎纸屑……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电影里的布景咧。
顾伽罗掀开车窗帘子,远远的打量着未来的居所。
俗话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衙门破旧一些,这很正常。
可眼前这乌撒县衙就太不正常了,官衙的房舍破败不堪也就罢了,这衙门口也太冷清了。
如果不是门口还歪着两个衙役,顾伽罗都会怀疑,面前这栋摇摇欲坠的建筑不是什么县衙,而是个年久失修的危房或是荒庙。
而更让顾伽罗感到不安的是,整个县城都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郁。
空荡荡的街道,紧闭的大门,偶尔有人家悄悄拉开门板,却不敢出来,只探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齐谨之一行人。
顾伽罗感觉,即便是在那些关闭的大门后,也有一双双眼睛在偷窥。
整个小城安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儿,仿若空城、死城!
“……乌撒虽然只是个小县城,可、可也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段氏有些傻眼,一路上她给顾伽罗科普了许多西南的风土人情、习俗特产,言语间对这块中原人眼中的荒蛮之地很是推崇。
段氏是有私心的,她祖籍虽然不是云南,但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好几代,某种意义上,她已经算是本地人了。
既然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人,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家乡的坏话,甚至为了避免顾伽罗瞧不起这片土地,段氏没少夸奖、赞美。
对于乌撒这个小县城,段氏也尽量挑着它的优点、长处来说。
言犹在耳,残酷的事实却打了段氏一个耳光。
段氏讪讪的说:“或许是刚刚遭遇了兵祸,所以——”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有没有遭遇兵祸,一眼就能看出来。
乌撒县城的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却没有半点损伤。城内的街道、房舍也都好好的,怎么看都不像被乱兵蹂躏过的样子。
顾伽罗却没有在意,淡淡的应了一声,“是啊,有小梁王作乱,附近的百姓着实受了些苦。”
段氏连声道:“是呀是呀,都怪他!这个杀千刀的鞑子,安分点儿多好,可他偏要在我们这里兴风作浪。”
薛氏没有说话,自打那日遭遇了劫杀,她的精神就有些萎靡。
见了这偏僻的小县、破败的县衙,她也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眼中却偶尔闪过一抹黯然,估计对她们一家的未来非常迷茫。
离京前的美好憧憬也早已化作了云烟,如今剩下的,就是无法言明的悔意了。
“来人,去叫醒他们。”
齐谨之高坐马上,目光掠过县衙以及附近的街道,最后落在那两个睡得直流哈喇子的衙役身上,微微抬了抬下巴,吩咐了一句。
“是!”
齐大勇答应一声,亲自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官衙大门前,弯腰,推了推其中一个衙役,“哎哎,醒醒,醒一醒!新知县到了,你他娘的倒是给我睁眼哪!”
齐大勇用力推搡了那人几下。
“唔~~”那人鼻子里发出不满的闷哼,依然紧闭着眼睛,手却无意识的抬起来,挥苍蝇似的想把骚扰他睡觉的混蛋赶走。
齐大勇是什么人哪,能做一百号人的头儿,功夫和战场经验自是不俗。慢说这衙役半睡半醒,就是他彻底清醒了,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未必能推开齐大勇的巴掌。
“嘿,醒醒,别睡了!”齐大勇都给气笑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那人单手提溜起来。
“滚、滚开,别、别烦老子,”衙役也怒了,直娘的,他好好的睡觉,招谁惹谁啦,竟还有不开眼的非要来捣乱。
“你他娘的跟谁称老子?”齐大勇收回手,抬脚便踹向那衙役。
衙役一个不防,骨碌碌被踹到了一旁,险些从台阶上滚下来。
这次衙役彻底醒了,嘴里哎哟哟的呻吟着。
“醒了?醒了就赶紧爬起来,老子有话问你!”
想要比粗鲁、比不讲理,衙门里差役哪能比得上混军营的兵痞子?
齐大勇抱着胳膊,拿脚尖戳了戳衙役的脸,“别他娘的装死,赶紧起来回话!”
衙役狼狈的趴在地上,眼中闪过一抹怨怼,却陪笑道:“醒了,醒了,只是您的脚力非凡,小的半边身子疼得厉害,一时爬不起来,还请这位爷见谅。”
这边动静这么大,旁边的那个衙役乙就是死人也该被吵醒了。
只见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冲着齐大勇拱手道:“敢为这位可有什么指教?”
齐大勇扭过头,看了看衙役乙,呲了呲牙,凉凉的说道:“到衙门能有什么指教?倒是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的在衙门口睡大觉?!”
衙役乙比衙役甲年长些,城府也深一些,听了齐大勇的话,没有露出什么不忿的深情,反而苦笑的摆摆手,“这位爷,旁的县衙是个什么情况,小的不知道,可在咱们乌撒,您若是想告状、或是找衙门办公事,根本不必来县衙。”
齐大勇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瞥,见不远处的大爷没有什么阻止的意思,便故作惊讶的问道:“不来县衙?那、那该去什么地方?”
衙役乙仿佛没有看到官衙前街上的一长串人马,眼睛只盯着齐大勇,苦哈哈的说道:“您下了台阶向右拐,第一个路口往东走,找到‘马宅’求见马县丞即可!”
马县丞?
就是‘驿丞’嘴里说的那个举人县丞?
齐谨之眯了眯眼睛,他就不信,自己这么一大群人进城,城中的大小官吏和那位‘马县丞’会不知道。
这会子却弄两个棒槌戳在衙门口,还故意说了这些话,难道是那位马县丞的意思?!
齐大勇愣怔了下,扭头看向齐谨之。
齐谨之只抬了抬下巴。
齐大勇会意,粗声粗气的说道:“老子才不管什么马县丞、牛县丞呢。老子只认知县老爷。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朝廷给乌撒派来了新的父母官儿,不是旁人,就是我们家老爷。”
齐大勇提起趴在地上的衙役甲,又伸手捉住衙役乙的领子,一手一个,直接将两人提到了齐谨之的马前,用力往地上一掷,“还不拜见我们家齐县令?”
两个衙役被摔得屁股生疼,忍着呻吟的冲动,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了茫然。
很显然,齐家人的反应,跟他们预期的很不同。
如此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应对之策,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县令?”呆愣良久,衙役乙才干巴巴的说:“咱、咱们乌撒已经十多年都没有县令了。最近也、也没听说朝廷派了新县令啊。”
衙役甲却愣头愣脑的说:“俺们不认识什么县令,只知道马县丞。”
这话说得……齐谨之挑了挑眉,暗道,莫非这是那位马县丞在搞什么下马威?
衙役乙听衙役甲说得不像话,这不是在给马县丞立威,而是在给他拉仇恨啊。
衙役乙赶忙道:“还请这位贵人见谅,阿猫是个直肠子,不会说话,我们乌撒数年没有知县,一直都是马县丞主理,所以……哈哈,那什么,这位爷说贵人是新任的县尊,想来不会作伪。但我们都是没见识的蛮夷——”
衙役乙满脸为难,小心翼翼的觑了下齐谨之,道:“马县丞见多识广,且消息灵通,朝廷有什么公文,马县丞必是知道的,贵人,您看不如这样,您遣人去请马县丞来,到时候究竟如何,应该会有结论。”
齐谨之总算听明白了,衙役嘴上说‘请’,实则却是暗示齐谨之去马家拜山头。
不管去马家的,是齐谨之本人还是他的随从,只要人踏入了马家的大门,便是向马县丞服软的意思。
自此以后,就算齐谨之这个知县上任了,在乌撒百姓和县衙小吏心目中,乌撒依然是由马县丞做主。
而他齐谨之,不过是京城来的小白脸,绣花枕头样子货。
“这是吏部的公文,这是本知县的官印,”
齐谨之从袖袋掏出两样东西,在衙役乙面前晃了晃,然后道:“本县是真是假,公文和官印足能证明。”
衙役乙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等他开口,齐谨之又道:“好了,今个儿时辰不早了,也该落衙了,明日卯时,本县在公堂点卯,县衙所有的官吏都要准时来应卯,如有迟到或是未到者,以后、也就不用来了。”
齐谨之直直的看向衙役乙,笑道:“方才听你侃侃而谈,显见你是个口齿伶俐的,就由你将本县的话传达给所有的官吏吧。”
说罢,也不等衙役乙回应,齐谨之就冷声对齐大勇说:“你领二十个人把县衙好生收拾一下,明日卯时之前,我要看到一个干净、正常的官衙。”
又唤来刘虎,“你领二十人,与两个管事一起,将后衙的院落收拾出来。”
齐大勇和刘虎拱手应声而去。
齐谨之丢下两个衙役,策马去了车队后面,跟顾伽罗交代了几句,然后带着孟复和周文渊两人,一起走进县衙。
两个衙役想上前拦阻,却被齐家的护卫挡在了外面。
衙役甲傻眼:“阿蒙,现在咋办?”
衙役乙望着肃然立在门口的护卫,咬牙道:“你先在这里盯着,我去找县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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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既来之
后衙街,马宅。本文由 。520。
“……大人,您看——”
展蒙,也就是县衙门口的衙役乙,详细的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重点将齐谨之的‘命令’说了说,而后抬起头,满眼期待的看着座上的白面男子。
“他果然这么说?”白面男子没有看他,而是专注的端着茶盏品茶,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对了,他一共带了多少人来?”
不愧是齐家的人,都被皇帝夺去兵权,堂堂嫡长子沦落到偏远小县做个县令了,居然还敢这般张狂。
“小的草草的估算了下,仅是护卫便有七八十人,另外还有侍从、仆妇三四十人。”
展蒙偏着脑袋、摆着手指比划了一番,给出了答案。
“哟,带来的人不少呀,难怪有这般底气。”白面男子啜了一口差,略带嘲讽的说道。
展蒙却有些着急,他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搓了搓手,展蒙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试探的说:“管他带来多少人哪。这里是乌撒,不是水西,更不是京城,他姓齐的再厉害,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县令。”而他们乌撒,根本就不缺县令。
有马县丞在,有马、曲、罗、颜等几大家族支撑,乌撒就足够了,县令什么的,反而是掣肘。
“呵呵,他可不是寻常县令,”白面男子放下茶盏,淡淡的说道:“你在县衙当了十几年的差,可曾见过带着这么多护卫赴任的县令?”
展蒙一窒。
他和段猫都是苗人,高祖年间整个山寨都下山归流,取了汉姓,在县城安了家。两家的祖辈还机缘巧合的做了县衙的皂隶。
大齐律规定,役属贱籍,世代相袭。
展蒙和段猫的父亲老去后,两人便接替了父亲的职务,继续在衙门里混饭吃,对县衙的门道比谁都明白。
想了想,展蒙点头:“听大人这么一说,嘿,姓齐的还真是有些特别。”跟过去那些单枪匹马来赴任的文弱书生相比,确实强悍了不少。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展蒙挠了挠头,为难的说道:“姓齐的还让县衙所有的官吏、差役明天去大堂应卯呢。”
他更想问的是:齐大人这么‘特别’,咱们明天是去还是不去呢?
白面男子别有深意的说了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完,他就端茶送客了。
展蒙无语,心道:姓马的,你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啊。
明明都是归流的苗人,这马仲泰却跟个汉人似的,整日里咬文嚼字。说句话也恁般麻烦。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他非要云山雾罩的绕个大圈子,好像不把人说糊涂了,就不能彰显出他‘有学问’。
展蒙兴冲冲的来讨主意,却怏怏的失望而去。
站到后衙街的街面上,展蒙正好看到十几个齐家的护卫不止从哪里弄来了梯子、黄泥、瓦片等物什,正大张旗鼓的修葺后衙房舍。
还有一些穿着精细绸衣的男女捧着东西进进出出,展蒙机灵,悄悄溜到后衙大院的后门,跟门口的人套了几句话。
“好家伙,这些穿着绫罗绸缎的人,竟然只是齐家的奴婢和仆从,”展蒙搓了搓牙花子,马仲泰说得没错,新来的齐大人,果然跟他见过的县令不一样啊。
展蒙是个谨慎的人,又悄悄的绕到了县衙正门。
一脸憨直的段猫正窝在县衙墙根儿探查消息。
展蒙搓起嘴唇,吹了一声呼哨。
段猫赶忙跑过来,正要问展蒙接下来该怎办,不想展蒙却抢先问:“里头怎么样了?新来的大人可有什么动静?”
目光扫过街道的另一边,发现路边还停着三四辆马车,马车周围则有十多个护卫看守着。
展蒙忙又问:“这马车里又是什么人?怎么不进县衙?”
段猫看着呆愣,却不是傻子,好歹是在衙门里混了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真是个没心眼的愣头青?
他和展蒙两家是邻居,几十年的情分,他们两个年龄相仿,先后脚进衙门当差。
每每办差的时候,兄弟两个同进同出。
时间久了,也就成了配合默契的搭档:一个装傻充愣,一个精明外露,相互配合、相互描补,居然也在县衙里混得舒服自在。
十几年下来,小小乌撒县风起云涌,段、展两个皂隶却始终安然无恙,太太平平的吃着这碗公家饭。
“新县令正带着那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县衙的各处巡视,护卫们则修葺屋顶、打扫庭院,”段猫凑到展蒙耳边,小声嘀咕:“他们还砸开了押签房,找到了县衙大小官吏的花名册。”
展蒙眸光一闪,却没有插话。
但听段猫继续道:“那几辆马车里坐着的是新县令的家眷,哦,对了,还有那两个书生的家小。新县令说了,后衙房舍年久失修,房内摆设也不成样子,须得先修整一番,没得委屈了家里人。待房舍修理妥当,一应物什准备齐整了,再请女眷们去内院休息不迟。”
展蒙的一双小眼睛滴溜乱转,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主意。
段猫说完了,又叹了一句,“阿蒙哥,我瞧这新县令是来者不善哪,马仲泰他们再弄过去那一套,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咧。”
两人躲在角落里正嘀咕着,另一边的石板路上驶来了几辆骡车,赶车的都是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年轻汉子,车里堆放着蔬果、肉蛋、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最后一辆骡车里居然还放着几个半人多高的大木桶,桶里装的是山泉水,随着骡车的颠簸,泼泼洒洒的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水痕。
段猫乍舌,“娘了个乖乖,他们真是第一次来乌撒?”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买东西的地方。
哦,不对,确切来说,他们是如何买到东西的。
要知道,自打收到吏部下发的公文,马县丞算着日子,估摸着新县令最近一段时间会抵达,他便伙同县城的几大家族一起做了诸多准备,想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让县令知道在乌撒,到底是谁说了算。
马县丞的诸多准备中,其中便有一条是严禁县里的百姓跟新县令接触,即便被迫接触了,也只能说本族的语言、或是西南土话。至于官话什么的,权当听不懂。
这一条貌似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却最有效果。
马县丞靠着这一手,挤兑走了不少前来赴任的县令。
乌撒十多年没有县令,不是朝廷不给选派,而是派来的人在乌撒待不下去。
政务什么的就不说了,人家县令携家带口的来了,因为‘言语不通’,连个粮食、果菜什么的都买不到。啧,你说说,饭都没得吃了,你让人家县令如何办公?
当然也有脾气硬的,咬牙忍了下来,但很快,马县丞的其他招数争相涌来,百般花样逼得人只能想办法调离乌撒。
如此反复了几次,吏部对乌撒的情况也有了耳闻,不过这地方偏远,朝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为嫌麻烦,最后干脆不给乌撒分派主官。
齐谨之来了,马仲泰故伎重施,但还不到半日呢,人家齐家便轻松破了第一招。
展蒙摸了摸下巴,“你继续在这里盯着,我去传话!”
齐县令不好惹,马县丞则是个地头蛇,展蒙两处都不想得罪,思来想去,决定按照马仲泰的话去办。
他不是说了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段猫憨傻的脸上闪过一抹了然,用力点头:“我明白了,阿蒙哥。”
“晚上去我家喝酒。”有什么话,晚上回家再说。
展蒙抹了把脸,走街串巷的去众官吏家中下达新县令的命令。
却说那几辆骡车,载着满满的物品绕过县衙正门,从另一侧的角门进去。
跟车的管事没有跟进去,而是颠颠的跑到了路边停放的几辆马车边。
“大奶奶,商队的管事过来回话,说是已经将一应生活用品都采购齐全,”紫薇小声的回禀道。
舒适的车厢里,这会儿已经只剩下顾伽罗和她的几个贴身丫鬟,段氏和薛氏早就回各自的马车去照看儿女、分派家务去了。
自从进了县城,顾伽罗就一直静坐不语,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低压。
紫薇几个根本不敢多言,悄无声息的缩在角落里。
这会儿实在躲不过,紫薇只得壮着胆子凑上前回话。
顾伽罗猛地回头,眼中仍带着茫然:“什么?”
紫薇喉头滚动了下,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里却是无比心疼自家主子:想她们家二小姐,堂堂国公府的千金,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满说是二小姐了,就是她紫薇,名为丫鬟,可也是在富贵乡里长大,似乌撒这般偏僻、荒瘠的地方,她一天都不愿意待。
而她们家二小姐,却要跟着齐家大爷在这里过活,不是一天两天,至少要在这里过上三年哪。
三年……换做任何一个京中的贵女,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会淡然视之吧。
“大奶奶,实在不行的话,您给京城写封信吧。”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告诉世子爷或是冯尚书,紫薇相信,那两位长辈定会为二小姐做主的。
顾伽罗对上紫薇心疼的目光,听着她含糊其辞的话语,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她缓缓的绽开一抹浅笑,道:“写信就不必了,咱们初来乍到,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需要处理。对了,你方才说什么……”
想了大半天,顾伽罗终于想开了,她已经作出了选择,那就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乌撒县偏远、贫瘠、生活各种不便,这是事实,但她既然都来了,就不该退缩。r1152
第012章 则安之
打发走了展蒙,白面男子,也就是乌撒县衙的县丞马仲泰,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伺候的小厮见他神色不对,忙小心翼翼的问道:“二爷,今个儿还读书?”
最近一段时间,马仲泰迷上了志怪传奇小说,这些书都是从益州那边传过来的,马仲泰闲暇时偶尔读了一本便喜欢上了,每天茶余饭后都会来书房翻上几页。
马仲泰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出去。
小厮不敢违逆,欠身处了书房,顺手又将房门关上。
马仲泰径直走向靠墙的黄花梨百宝阁,百宝阁分作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半开放式的置物架,下半部分则是三开的柜子。
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弯腰打开柜门,从里面抱出个一尺见方的黑漆嵌螺钿的匣子。
马仲泰轻轻摸索着匣子上的花纹,眼中满是不舍,长长叹了口气,关上柜子,抱着匣子出了书房,一路朝县衙而去。
县衙门口,段猫换了身家常的衣衫,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伺机打探消息。
他长得黑黑壮壮的,一脸憨厚,还真让他打听了一些齐家的事儿。
“……哦,那位孟先生是县尊大人推荐的主簿?也是咱们云南人?”段猫见一个小厮吃力的抱着个筐子,赶忙凑上去帮忙,一边走一边套话。
“可不是,孟主簿是堂堂进士咧,若不是、那什么,他做知县都使的。”这小厮是谢氏商队的伙计,也是云南本地人,提起那位有本事的同乡,语气中充满自豪。
段猫故作惊讶的连连赞叹,心中暗暗将孟复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段猫帮着小厮抬着一筐芋头,边走边说的拐进了后衙。
将东西放进县衙的小库房,两人又说笑着出来继续干活儿。
段猫套话的时候不忘观察四周,刚抬起一筐东西,眼角的余光便撇到了马车那边下来几个衣服鲜亮的妙龄少女。
“咦?那不是县尊夫人的车架吗?”
段猫扬了扬下巴,故作不解的问道。
小厮扭头看了看,也有些疑惑,“确实是顾大奶奶的马车,那几个穿着翠色衣裙的姐姐,正是大奶奶身边的头等丫环。咦,大奶奶居然也下来了——”
段猫赶忙看去,果然,几个碧衣小婢下车后,便有一个衣饰华美、身姿袅娜的贵妇下了车。
只可惜那贵妇头上带着羃离,长长的白色薄纱将她的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虽看不清容貌,但那贵妇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威仪,让人忍不住生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
段猫没读过《爱莲说》,自然也不知道这句话,但他却有种动物天然的直觉——眼前这位夫人不好惹。
“县尊夫人好生气派,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尊贵人。”段猫喃喃的说道。
小厮得意的说道:“那是自然,顾大奶奶可是京城赵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赵国公你知道吧?祖上是开国功勋,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一等一的世家豪门咧。”
小厮满脸与有荣焉,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们谢氏商号之所以能来到乌撒,主要还是因为顾伽罗。
在某种意义上说,谢氏商号和顾氏是‘一家人’。
段猫乍舌:“娘了个乖乖~”
“好了好了,咱们赶紧干活吧,别耽误了齐大人和大奶奶的晚饭。”
小厮显摆够了,便催着段猫干活。
段猫面憨心却不怎么实在,套完了话,便没了‘帮忙’的心思,不过他的衙门里混了多年,心眼儿多,忽然捂着肚子,哀哀的叫了起来,“哎哟,肚子好疼,不成,不成,许是中午的时候吃坏了肚子,我、我要去茅厕。”
小厮到底年轻,心眼儿实,见他这般,赶忙说道:“那你赶紧去吧,剩下的活计我一个人就成了。”
段猫再三说‘对不住’,然后抱着肚子便溜出了衙门。
只是,他弯腰跑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一惊,飞快的闪到一旁。
“咦?这、这不是马县丞吗?他怎么忽然跑到县衙来了?”
段猫窝在墙角,眯着眼睛仔细瞧着,忽然发现马仲泰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皱了皱眉,段猫大气不敢喘,待马仲泰进了县衙的大门,他才一拧身子,从一侧的小胡同跑了出去。
马仲泰心情复杂的看着‘热闹’的县衙,自打他做了县丞,乌撒的县衙便形同虚设,反倒是他的‘马宅’每日里人进人出。
马仲泰想着事,自然没有发现鬼鬼祟祟的段猫。他抱紧怀里的匣子,咬了咬牙,一撩衣摆,大踏步的上了台阶。
忽然,他脚步一顿,目光微微向一侧看去,却见几个俏丽的碧衣小婢拥簇着一个华服妇人朝县衙另一边的侧门走去。
“那是、齐谨之的妻子,京城赵国公府的小姐顾氏?”
马仲泰眸光闪烁,他也是曾经赴京赶考的人,家族在京城也有些人脉,对于京中的权贵多少有些了解。
赵国公,四大国公府之一,手中握有辽东大营的兵权,姻亲故旧遍布朝野。最妙的是,赵国公顾崇为人谨慎、行事低调,这般煊赫的背景,却没有招致皇帝的猜忌。
啧啧,足见顾家的本事啊。
顾氏出身这样的家族,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
马仲泰摇摇头,也是,顾氏能跟着齐谨之来偏远的西南做官,这本身就表明她是个有成算的女人,绝非那些只知道吃喝享乐的世家娇娇女。
“齐谨之真是好运气,竟有这样深明大义、同甘共苦的好妻子!”马仲泰忍不住泛起了酸水,暗中也升起了警觉。齐家败了,顾家犹在,据说顾氏还有个做户部尚书的舅父,这两口子,绝不是好对付的。
‘不好对付’的顾伽罗并没有察觉段猫、马仲泰等人的窥视,缓步进了县衙。
孙大宝正指挥小厮们打扫庭院,抬眼见顾伽罗一行人进来,小跑着来到近前,躬身道:“小的见过大奶奶。大奶奶,这里还乱着,二进的堂屋已经打扫出来了,要不您先去那儿歇息片刻?”
孙大宝是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年轻的时候曾跟着齐令先去过军营,行动间带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彪悍之气。
不过,对上主母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是恭敬。
顾伽罗柔声道:“不必了,我先四处转转。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总要知道‘家’里有几间屋子吧,呵呵。”
孙大宝刚才还担心大奶奶见乌撒条件艰苦,会后悔,没准儿还会吵着回京城。
这会儿听她这般说,心里悬着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笑着说:“大奶奶说的是。”
说着,孙大宝便走到前头,一路引着顾伽罗将整个县衙后院巡视了一圈。
乌撒县衙从外面看着破旧不堪,仿佛低成本恐怖电影里的背景道具,但当走到里面的时候,顾伽罗才发现,这里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县衙的布局很标准,整个建筑分作两部分:
前头是前衙,包括公堂、押签房等办公的地方。
后半部分则是个三进的院落,这里是县令家眷们居住的地方。
“……西侧还有个小库房,小的已经命人打扫了出来,约莫三间大小。”
孙大宝指着后院西侧的一处房舍介绍道。
顾伽罗点点头,他们夫妻此次来乌撒,带来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像什么小型的家具、书籍、布料、药材等,足足装了六七辆大马车呢。三间库房,倒也尽够了。
孙大宝又领着顾伽罗进了后院,三进三出的格局,很标准的四合院,只是在细微处多了些西南地方特色。
孙大宝不愧是个尽职的管家,抵达县衙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打听了许多有用的信息,他一边走,一边给顾伽罗讲解。
走到第二进院落的时候,顾伽罗忽然开口道:”这几间便是客舍了吧?”
孙大宝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点头:“没错。”
顾伽罗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那些受伤的护卫还在马车里吧?”
孙大宝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应了一声:“是!”
顾伽罗道:“我和大爷暂且不急,你先命人将客房打扫出来,然后将伤员全都抬到客房休息。”
孙大宝一愣,他真是没想到顾伽罗会有如此安排。心里却莫名的涌上一股暖流。
“大奶奶仁善,小的、小的代那些受伤的兄弟们谢过大奶奶。”孙大宝恭敬的抱拳,眼中多了几分诚挚。
顾伽罗却叹道:“他们是为了齐家、为了我和大爷才受的伤,理当优先照顾。对了,房舍一定要收拾干净,床榻什么的也要用烈酒擦拭一遍。”
护卫们都是外伤,西南多虫瘴,这后衙又是多年没有住过人了,一个不小心,伤口感染了就麻烦了。
孙大宝见顾伽罗想得这般周到,愈发感动,连连应声。
顾伽罗吩咐完,继续往里走,第三进便是她和齐谨之的居所了。
五间堂屋,左右厢房,东西两侧还各有一个跨院,倒座五间……顾伽罗环视了一圈,暗自算了算,这院落虽然不甚大,却也够他们夫妇住得了。
前衙里,齐谨之正翻看着花名册,忽然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齐谨之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伽罗这么做,是不是表示她真心愿意陪他留在乌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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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狠
“大爷,马仲泰求见!”
刘虎匆匆的走进来,行了个礼,朗声道。
“来得还挺快啊!”
齐谨之心情愈发好了,扯了扯嘴角,轻声说了句。
周文渊和孟复也都在押签房里,听了这话,孟复不禁笑道:“早就听闻马家这位二爷是个聪明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周文渊也笑着附和:“确实聪明!”
可不是聪明人嘛,早不求见、晚不求见,偏偏在齐谨之直接闯入了县衙,且命人大张旗鼓的休憩房舍的时候,他马县丞来了。
呵呵……这人,果然会看人下菜碟啊。在座的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齐谨之没有表现得这么硬气,如果齐谨之没有带来这么多的人手,马仲泰绝对不会露脸,更不会主动求见。
“有请。”齐谨之抬了抬手,沉声吩咐道。正好他也想会一会这个把持乌撒政务十多年的人物。
刘虎抱拳应声退下。
周文渊和孟复纷纷在墙根下的椅子上坐好。
不多时,刘虎引着一个身着湖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身量不是很高,五官端正,白面无须,行动间颇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马家乃苗人,任谁第一眼看到马仲泰,都不会猜到他是不开化的蛮夷,而是觉得他是个饱读诗书的清俊文雅贵公子。
齐谨之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着马仲泰,心里暗暗赞叹,不错,单论外表和气质的话,马仲泰也算个‘俊彦’了。
“某马仲泰,忝为乌撒县丞,见过县尊大人。”
马仲泰优雅的拱手行礼,态度很是恭谦。
齐谨之起身,笑着说道:“马县丞无须多礼,本县虽是头一次来乌蒙,却也听说这里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今日见了马县丞,更加信服。也唯有如此秀美的山水才能孕育出马县丞这般钟灵毓秀的人杰啊。”
马仲泰眼眸闪烁了下,心说话:啧,齐谨之虽是个武夫,言谈竟还如此文雅,果然不愧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子啊。
嘴上却还要谦虚的说:“不敢不敢,县尊谬赞了,某出身山野,县尊不嫌某粗鄙,某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称什么‘人杰’?”
齐谨之伸手扶住马仲泰,请他行至周、孟二人近前,笑容可掬的说:“马县丞过谦了,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下,这位是周文渊周先生,是本县的好友。这位是孟复孟主簿,丙寅年的进士,与马县丞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云南人。”
“见过马县丞!”周文渊起身拱了拱手。
“马县丞!”孟复起身,矜持的冲着马仲泰点了下头。
在彼时,读书人颇讲究个出身,考过科举的人俯视没考中的人,而举人礼敬进士,进士谦让庶吉士。
在场四个人,论官职品级,自然是齐谨之最大,马仲泰和孟复平级。
而若是论科举成就,则是孟复最优。
包括齐谨之在内的三个人都是举人,唯有孟复是两榜进士。
是以,孟复才会如此的‘高姿态’。
当然这其间也有回敬马仲泰的意味——方才在县衙门口,马仲泰仗着是地头蛇,想给新来的县令一行人下马威;如今,孟复便要仗着自己的功名,反过来给马仲泰一点儿颜色瞧瞧。
果然,见孟复这般‘高傲’,马仲泰的眼中闪烁一抹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春风般的和煦。
几人相互见礼,寒暄了两句,齐谨之便请马仲泰入座。
马仲泰却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忽然严肃的神情,道:“县尊驾到,某和衙中诸位同僚当出城迎接,无奈最近山匪肆虐,梁逆横行,乌蒙六部大半土地都遭遇了兵祸。侥天之幸,托圣人的洪福,乌撒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然而却因着山匪、梁逆,整个县城都风声鹤唳——”
说到这里,马仲泰苦涩的扯了扯嘴角,“为了防止那些歹人为祸乌撒,某和县衙的同僚分作几班,昼夜警惕,连县衙都不敢久待,更无法大开城门,出行五十里亲迎县尊、主簿和周先生了……”
齐谨之挑了挑眉,马仲泰的口才不错啊,短短几句话便给‘没有亲迎上官’、‘县衙荒寂无人’的过失找到了借口。
而且,齐谨之眯了眯眼睛,多年军营历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马仲泰这番话,绝不仅仅是‘借口’,没准儿还是个‘伏笔’。
“乌撒的形势竟然如此严峻?”
齐谨之故作惊讶的问,“山匪?还有梁逆?”
马仲泰满脸的苦大仇深,“是啊,乌蒙多山,近两年又是天灾连连,偏有梁逆新风作浪,山中聚集了不少嗜血狠戾的亡命之徒,他们动辄打劫过往行人、商旅,有时还会袭扰县城。”
马仲泰又详细的举了几个例子,用实例清楚的告诉齐谨之:亲,别看着现在乌撒县城里安安静静的,这里并不是什么乐土哦。或许,明天就会有马贼、山匪出没。
齐谨之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竟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
听马仲泰这话,乌撒哪里是县城啊,简直就是个贼窝了呢。
“……”马仲泰没说话,略带羞愤的点了下头。作为乌撒的代理主政官,治下却混乱不堪,说得轻一些,他马县丞是平庸无能,说得严重一些,他这是渎职!
“嘭!”齐谨之用力捶了下书案,恨声道:“好一群没有王法的东西,竟敢祸害我大齐百姓,过去也就罢了,以后我定不会饶了他们!”
马仲泰的额角抽搐了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齐谨之这番话似有所指呢。
“都是下官无能,辜负了圣人和府尊的器重,”马仲泰很会做戏,羞愧的偏过头,抱起双拳冲着京城的方向拜了拜,哽咽着说:“下官、下官真是太没用了。”
“都是梁逆的罪过,与马县丞有何干系?”
齐谨之睁着眼睛说瞎话,柔声劝慰道。
马仲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再三告了罪,然后用欣喜的语气说道:“现在好了,大人您来了,咱们乌撒定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了。”
齐谨之故作谦虚的摆了摆手。
马仲泰吸了吸鼻子,招手唤来门口侍立的小厮,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匣子,双手捧到齐谨之面前:“这是乌撒县衙的鱼鳞图册、税赋册子、户籍册以及官仓的账册、钥匙等物,过去……唉,下官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辜负了朝廷和治下的百姓。今个儿大人到任,下官总算能将这些上交给大人您了。”
马仲泰语气很诚挚,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意思。
齐谨之没客气,命人将匣子收了过来。
打开,匣子里放着几本册子、一幅卷轴以及钥匙数把。
齐谨之大略的翻了翻,“本县新至,对乌撒的事务还不甚熟悉,这些东西我暂且收下,不过日后还需要马县丞详细的与我分说一番。”
言下之意,这些账目,他还需要慢慢的对一对,总不能你送来我就收了,万一有什么亏空,岂不是要让我埋单?!
齐谨之素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人,这次自然也不会免俗。
马仲泰眸光闪烁了下,嘴上却说:“应当的,应当的,下官只想着早些将政务上交与大人,却忘了大人路途劳顿,唉,真真该死!”
说着,还故意用拳头捶了捶脑袋,却不肯接齐谨之的话茬儿。
齐谨之微微一笑,“马县丞的心意我明白,来日方长,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慢慢详谈。”他保留追后账的权利!
马仲泰连连点头,经过方才的一番试探,他已经大致明白了齐谨之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此次会面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又笑着说了几句闲话。
在马仲泰临告辞前,齐谨之似是忽然想起般,叮嘱道:“对了,明日卯时,本县在大堂见一见县衙的诸位官吏,还请县丞准时前来。”
“下官谨遵命!”马仲泰恭敬的应了一声,然后告辞离去。
齐谨之等三人起身,象征性的送了送,马仲泰连声请齐谨之留步。
齐谨之也不坚持,最后由孟复亲自将马仲泰送至门外廊庑下。
目送马仲泰的背影消失,孟复才转身回到房中。
“两位怎么看?”齐谨之将那幅卷轴取出来,展开,原来是乌撒县的鱼鳞图册,上面一块块的田地,都清楚的表明了主人归属。
齐谨之扫了一眼,发现鱼鳞册上的土地绝大多数集中在马、曲、罗、颜、杨、安等几大家族手中。
其中,马、罗和安是归流的山民、夷族中的贵族,曲、颜、杨则是世居西南的汉人,在西南繁衍生根,成为一地豪强。
“马县丞此行,估摸是来探路的。”周文渊淡淡的说道。他市井出身,从小到大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最善察言观色。
“马家乃乌撒大族,山中还有他们的寨子,族人彪悍,”
孟复是本地人,来之前又仔细研究了一下乌蒙六部的情况,不能说对乌撒了如指掌,却也知道一些详细资料。
他缓缓将马仲泰及其的家族背景说了出来,“马仲泰是嫡支,其祖父在高祖年间带领部分族人下山,取汉姓,学官话,当时县令为了‘教化’山民,特许马氏族中子弟入县学学习,五六十年间,倒也出了几位能读书的人才。”
“马仲泰在家中行二,兄长在安南王府做王府亲卫,大弟在水西威宁宣抚使府,二弟却留在了山中的寨子里。”
“马家有两座茶山,一个马场,另外还有开辟了一条粮道,掌握了乌蒙地区五分之一的粮食、盐……”
孟复抬起眼睛,认真的说道:“马家在乌蒙颇有些势力,马仲泰能把持县衙十余年,也全赖家族之势。”
他没说的是,不到万不得已,或者说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切莫直接对上马仲泰所代表的马家。
否则,即便齐谨之带了百余名的打手,背后还有水西大营,也未必能彻底干翻马家。
齐谨之挑了挑眉,“原来如此!”
孟复说了这么多,齐谨之只关注到了一个重点,那就是马家居然跟安南王府有联系。
他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或许他可以以此为突破口,给马仲泰来个下马威。
……
孙大宝继续引着顾伽罗主仆几个在后衙溜达。
看完了主院,一行人又来到了东侧的跨院。
说是跨院,面积却不小,亦是个规整的四合院,三间上房,左右三间厢房,只是没有倒座和后院的花园。
不过院子还算宽敞。
且最妙的是,东跨院有个独立的后门,后门直通后衙街。
若是把主院通向东跨院的门一关,这里也是个独立的院落呢。
顾伽罗瞧了,心中隐隐有了安排。
然后又去了西跨院。西跨院和东跨院的面积、格局差不多。
“这倒是方便了,”顾伽罗一边看,一边暗自磋磨,原本她还担心后衙的院落不够,孟复和周文渊两家须得另寻房舍。
有了这两个跨院,就省去了这方面的麻烦。
不过,这事关系到齐谨之的两位佐官,顾伽罗不好直接下决断。
“大爷对孟主簿和周先生的住处可有什么安排?”顾伽罗问向孙大宝。
孙大宝挠了挠头,“大爷还没来得及作安排,”他们刚到乌撒好吧,根本都还没有摸上手呢。
齐谨之的计划是待他们逛完了衙署,然后将马车赶入前衙的大院,大家暂时在马车里凑合一夜。
等到明天,房舍业已休憩、打扫停当,他们对乌撒也有了具体的了解,不管是另寻房舍,还是暂时在后衙安置,都很便宜。
顾伽罗听明白孙大宝这话的意思,缓缓说道:“我看东、西两处跨院还不错,所幸孟主簿和周先生两家的家眷侍婢也不多,收拾一下,倒也能安排下来。”
孙大宝眼睛一亮,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妄言罢了。
顾伽罗又道:“这样,你命人去寻大爷,悄悄将此事说与他听。大爷若是同意的话,今个儿就一起将两个跨院也收拾出来。”
睡马车到底不如睡床舒服啊。
孙大宝连连点头,招手唤来一个伶俐小厮,如此这般低语两句。
小厮嗯嗯应声,一溜小跑着出了院子。
顾伽罗溜达了一圈,回到主院,看了眼不知哪位前任知县留下来的破旧家具,问了句:“我记得你家二小子会些木匠活儿,你让他来瞧瞧,这些家具可还能修?”
这次出京,顾伽罗并没有带那些笨重的家具,只命人打包了一些炕桌、几、凳、屏风等小型家具。
她们初来乌撒,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想现定制家具,一来没有好的木料,二来也找不到好的匠人,三来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哪。
孙大宝忙回道:“大奶奶记性真好,老奴的二小子确实跟着庄子上的木匠学了几天活计,精细的活儿干不了,敲敲打打的应该还成。老奴这就命人将他唤来。”
顾伽罗点点头,“如果这些家具还能修的话,就让你家二小子带几个小厮赶紧修一修,旁的不要紧,床榻什么的定要先收拾好。”
孙大宝答应了一声。
顾伽罗又补了一句,“哦,别忘了两个跨院。”
经过半年的相处,顾伽罗对齐谨之也算有些了解,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齐谨之应该会赞同她的建议。
孟复和周文渊是齐谨之特特从京城带来的帮手,齐谨之定然要尽可能的保障他们的生活。住在后衙的跨院,虽然窄仄了些,至少安全,一应吃穿也有齐家包揽。
这么做,既解决了两家的生活问题,也表明了齐谨之对他们的重视。
段氏和薛氏等家属们,或许不会太后悔。
转了一圈,顾伽罗接连下了几个命令,孙大宝有条不紊的安排着。
当顾伽罗再次溜达到二进客房时,前去寻齐谨之的小厮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大奶奶,大爷说了,一切皆听您的安排!”
另一边,孙大宝的次子孙传梁,带着七八个小厮,拿着锤子、钉子、木楔等家伙事儿,叮叮当当的收拾起那些家具来。
实在不能修的家具,全都劈了作柴火。
修好的,也要先淋上一遍沸水,然后再用烈酒反复擦拭。
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晚,县衙的院中燃起了火把,房中则点起了蜡烛。
齐谨之、孟复、周文渊等几个男子在二进的院中用饭,顾伽罗则和几个女眷在主院的正堂一起吃晚饭。
虽然时间比较紧,但齐家的厨娘训练有素,又有谢氏商队‘赞助’的新鲜食材,来乌撒的第一顿饭菜却也颇为丰盛。
顾伽罗甚至还命人抬来几坛子上好的梨花白,让那些男人们好好的吃几杯。
女眷们这边,也准备了葡萄酒。
顾伽罗一扫下午的茫然,热情的招呼段氏她们吃酒、吃菜。
席间,顾伽罗不着痕迹的透露:姐妹们,乌撒确实比咱们想象中的艰苦,还有危险,但咱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想太多,一门心思的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姐妹们,请放心,只要咱们努力,让男人们心无旁骛的在外头打拼,将来定有福报。
段氏眼中闪过一抹光彩,丈夫因为形象问题(长得丑也是一种罪过啊)无法通过吏部的铨选,唯一的指望便是齐谨之。
齐谨之也就罢了,齐家到底衰败,可顾伽罗不同啊。
联想到出京前听到的一则新闻,段氏的心里像抱了个热炭团儿一般——顾伽罗有妙真大师做靠山,齐谨之的前程定然错不了,齐谨之发达了,孟复作为他的得力助手,难道还会差了?!
段氏端起酒盏,“大奶奶说的是,日后妾身定会以大奶奶为榜样。大奶奶,请!”
最近几日,薛氏的心情一直很矛盾。不过她到底草根出身,虽是个妇人,却也没那么娇贵。
乌撒的种种现状,确实让她有种无所适从,还隐隐有些后悔。
但却也不是不能承受。
眼瞧着顾伽罗这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大小姐都能安然处之,薛氏更没有理由退缩。
她也端起酒杯,“妾身也会紧跟大奶奶,还请大奶奶和孟家娘子多多关照!两位,请!”
顾伽罗笑了,亦举杯:“请!”
三个女人共同举杯,饮罢杯中酒,彼此的目光在空中胶着,蓦地,竟笑了起来。
黑色的夜幕下,烛光明亮的堂屋里传出了欢快的说笑声。
廊下服侍的几个婢女,听得主子们如此开心,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
县衙一片和谐,一街之隔的马家,气氛却有些凝重。
“……齐谨之和齐勤之不同,他很不好惹。”
马仲泰坐在主位下首两溜椅子上,双手扶在椅背上,缓缓说道:“他带来的两个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其中一个还是云南人,通晓好个民族的语言,熟知西南事务。”
用‘语言不通’这一招对付齐谨之,恐怕很难奏效。
“另外,下头的人探明,齐谨之还带了一支商队,天下闻名的谢氏商队,”马仲泰语气低沉,听不出喜怒,“谢氏的名号,即便是咱们这些‘蛮夷’也有耳闻,他们的奸诈油滑,更是奸商的翘首。普通百姓遇到他们,更不是对手。”
‘经济封锁’这一招估计也没用。
“还有一事,齐家的个别护卫身上有新伤,伤口还散发着血腥味儿。”马仲泰声音愈发低了。
新伤、有血腥味儿,代表着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遭遇了劫杀,不管是哪方人马动的手,但齐家这边只有一些轻伤员,足以证明家下护卫的悍勇。
‘武力要挟’这一招也不能轻易使用了。
“哼,听你这么说,那姓齐的竟是招惹不得了?”
说话的是坐在马仲泰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与马仲泰不同,那位男子穿着宽宽的衣裤,头上一圈圈的包着黑色布巾,布巾正中还嵌着一块大大的宝石,耳朵上挂着粗粗的银环,脖子上则带着一个坠着狼牙的银链。
很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饰,其肤色也是微黑的健康色,应该是整日在野外活动的人。
“二叔,我没说他不能招惹,我的意思是,咱们且先观察几日,待摸透了他的性情后,再行动不迟。”马仲泰有些头疼的说道。
“哼,阿波,你读得书越多,胆子竟是越来越小了,”中年男子不屑的说道,他伸出一个拳头晃了晃,“照我说,还是跟过去一样,先给那什么县令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知道咱们马家寨的厉害!”
这位马二叔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叫嚣的第三天,包括他在内的整个乌撒县城百姓,便亲眼见识到了齐县令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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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钓鱼’
因着齐谨之一行人的到来,这一夜,乌撒有许多人注定无法安眠。し
第二天一大早,天方蒙蒙亮,县衙后院便亮起了点点亮光。
顾伽罗昨夜睡得不是很好,但她还是硬撑着起来,吩咐丫鬟们服侍齐谨之洗漱、更衣,用过早饭,然后亲自送他出了房门。
“大奶奶就送到这里吧,昨夜你也没有休息好,这会儿天色还早,你且回去再眯一会儿。”
夫妻两个走到院中,齐谨之停住脚步,心疼的看着顾伽罗眼下的微青,满是关切的说道。
顾伽罗嘴里答应了一声,但还是将他送到了院门口,“大爷不必为妾身担心,妾身会妥善安排好一切的。”
齐谨之点了下头,抬步走出了院门。
顾伽罗驻足,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齐谨之走下台阶,正要往前衙而去的时候,东跨院里走出一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孟复。
孟复拱了下手,“县尊。”
齐谨之颔首,正待说什么,西跨院的门也打开了,周文渊一身簇新的湖蓝色杭绸长袍走了出来。
周文渊跟齐、孟二人打招呼:“县尊,主簿。”
齐谨之见他们三人竟这般默契,几乎同时出门,不禁笑了,道:“这可真是太巧了,仿佛下帖子约好了一般。两位昨夜睡得可好?”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孟复和周文渊紧跟其后,纷纷笑道:“还好,多谢县尊关心。”
周文渊还补了句,“就是稍嫌湿热了些。”
他是地道的北方人,对南方的气候颇有些不适应。
在路上的时候,或许因为赶路,太疲倦了,周文渊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
如今到了目的地,住进了未来几年的居所里,他便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不打紧,竟让他有点‘水土不服’了。
齐谨之虽也是北方人,但到底在西南呆过几年,对这边的气候有些适应。
听了周文渊的话,笑着说道:“南边的气候确实与咱们北地不同。我当年刚来的时候,也颇为不适应,过上三五个月就好了。”
周文渊应了一声,他不过是随口说说。
几个小厮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齐谨之三人边走边聊,不多会儿便来到了前衙。
公堂上,已经燃起了蜡烛,门前两侧还点起了火把,橘红色的火焰跳跃,将整个房间映得分外明亮。
此时还不到卯时,但院中已经来了二十多个身着公服的差役、书吏。
这些人三五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讨论着什么。
“阿蒙哥,我看了下,许四,刘幺儿,季六指他们几个都没有来。”段猫凑在展蒙悄声说道。
展蒙冷声一声,略带嘲讽的说道:“这不稀奇,昨儿我去传话的时候,就猜到今天他们不会来。”
段猫列举的这几个可都是马仲泰的死忠呢。
虽然段猫和展蒙也会听从马县丞的命令,但仅限于‘听从’,却不是他的心腹,更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乌撒县不大,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里的各色衙役加起来,足足有四十余人。
其中有小半儿是马仲泰的嫡系,一半是曲、罗、颜等几大家族安插进来的。
还有为数不多的中间派,展蒙、段猫便是其中之一。
“嘿嘿,这下子有好戏看了,只是不知道新县令会不会当场发作。”段猫憨厚的脸上闪过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低低的说道。
“这可不好说,马仲泰可不是个善茬,他这么做,估计也是想探探新知县的底儿。”
展蒙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淡淡的说道。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忽然有了细微的躁动声,展蒙循声望去。
却见院中的人群从中间分开,迅速的闪开一条路,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白净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带温文的浅笑,脚步不疾不徐,颇有一股子优雅君子闲庭信步的模样。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个皂隶,个个精瘦却不失悍勇,眉宇间隐隐带着煞气。
“嘘,马仲泰来了。”展蒙赶忙低声提醒。
段猫低下头,闭紧了嘴巴。
其实不止段猫,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到马仲泰的那一刻,齐齐消音。
现场立时变得落针可闻,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马仲泰一人身上。
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马仲泰却没有任何异常,依然踱着脚步,从容的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公堂外的廊庑下。
“啧,马县丞果然有‘威望’啊,”
不远处的墙角边,齐谨之等几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到这一幕,周文渊不禁啧啧有声的‘赞’
了一句。
“确实挺威风的。”孟复轻声应了一句。心说话:马家是乌撒的地头蛇,马仲泰又做了十多年的‘父母官’,在乌撒,不能说只手遮天吧,但也定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走吧!”看得差不多了,齐谨之不再停留,淡淡的说了句。
……
“人都到齐了?”
齐谨之高坐大堂之上,目光扫过堂下的诸人,沉声吩咐道:“唱名吧!”
“是!”
一个青衣小厮从案旁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花名册,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
“展蒙?”
“到!”展蒙利索的上前一步走。
“段猫?”
“到!”憨憨的应了一声,麻溜的站到好兄弟身侧。
“常二?”
“到!”这次是个带着些戾气的壮硕男子,瓮声瓮气的吐出一个字。
“许四?”
“……”无人应答。
小厮不禁抬高了音量,“许四?”
依然没有回音。
坐在主位一侧椅子上的马仲泰,眸光闪了闪,他没有直接看向齐谨之,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堂上,仿佛在等齐谨之的反应。
不想,齐谨之仍旧一副肃容,看不出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反倒是那个唱名的小厮,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毛笔,伸出舌头舔了舔笔尖,直接在花名册上划了一道。
马仲泰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但他还是悄悄用手在膝盖上比划了下。唔,按照那小厮的动作,应该只画了一道。
那小厮是在标注,还是直接将许四的名字给划掉了?!
马仲泰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段猫等七八个中间派却眼中闪过一抹异彩,嘿,这就对上了?
小厮继续唱名:“刘幺儿?”
堂下无声无息。
小厮再次提高音量,扯着嗓子喊了声:“刘幺儿?刘幺儿到了没有?”
“……”现场一片静寂。
小厮又拿起毛笔,唰,利索的划了一道。
马仲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禁握成了拳头,心道:齐谨之,你真敢这么做?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法不责众’?
今个儿‘缺席’的衙役足足有十五六人,其中还有捕头、仵作等专业人才,根本不是说‘划掉’就能‘划掉’的人哪。
“季六指?”小厮翻了一页,接着唱名。
无人应答。
小厮无声的叹了口气,大声喊道:“季六指?”
“……”
小厮无奈,只得摸出笔,又划了一道。
四十来个人,只有三十人左右到场,人不多,点卯所用的时间也不长。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小厮便念完了,然后合上花名册,回到案旁,恭敬的回道:“好叫县尊知道,名册上一共有四十五人,应到四十五人,实到二十九人,缺席十六人。”
齐谨之点点头,“哦?有那么多人没来?他们是不知道今日要在县衙应卯?还是出了什么事?”
眼睛瞥向了展蒙。
展蒙心里骂一声晦气,但还是乖乖出列,冲着堂上一抱拳:“回禀县尊大人,昨儿小的将您的吩咐全都传达下去了,没有漏下一人。”他们不来,实在不关他的事儿啊。
后头一句没说,但在场人都听出了他的‘委屈’。
齐谨之随意的‘哦’了一声,然后道:“是这样啊,好吧,他们收到通知却不肯来,估计是看不上县衙的这份差事,想另谋高就。也罢,我齐某人不是个阻人前程的小人,他们不来就不来吧。”
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将十六个衙役的差事全都抹去了。
马仲泰悄悄冲着人群中使了个眼色。
“县尊大人,这、这不好吧,他们不来,有可能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先是一拱手,状似为难的说道:“而且,许四他们都是县衙的老人儿了,家中亦是两三辈子吃公家饭的,手上都有些手艺。如果把他们辞了,万一衙门里有什么要紧公务,岂不耽误了?!”
“是啊,是啊,季六指可是咱们乌蒙最好的仵作,家传的手艺,一旦发生了命案,还指望着他呢。”
“对呀,他们定然不是故意不来应卯,可能是病了,也可能是家中发生了意外,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且绕过他们这一遭吧。”
“……乌撒偏僻,没什么厉害的人才,有手艺的能人更是奇缺,许四他们虽然犯了错,可到底是有真本事的人,还请县尊开恩啊。”
人群中纷纷响起了应和声。
齐谨之静静的看着,也不发话,那几人叫嚷了一会,慢慢的又闭上了嘴巴。
“本县初来乍到,你们中可能还有人不认识我,好,那我就做个自我介绍,”
齐谨之环视全场,缓缓说道:“本县姓齐名谨之,京城人士,十三岁便跟随父亲在水西大营练兵,同年跟随大军进山剿匪,亲自砍杀数名为祸乡里的悍匪……”
齐谨之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却透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本县曾是武将,讲究的令行禁止,”齐谨之扯了扯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昨日本县命人传下命令,今日卯时公堂应卯。县衙四十五名衙役,二十九人都能准时前来,却偏偏有十六人无视本县的钧令,至今都没有出现。这样的人,如果是在大营里,本县早就命人捉来‘正法’了,岂会只夺了他们的差事?”
“可……”那中年男子悄悄的看了眼马仲泰,还想为那些人辩解几句。
“可什么?”齐谨之毫不客气的打断,“你想说他们家中有事,或是生了病?好呀,可有人前来请假?莫非他们全都是六亲死绝、邻居全无的独夫?连个帮忙请假的人都没有?”
齐谨之语气中难掩不屑,冷声道:“本县没有治他们一个‘渎职’就亦是本县大度了,怎的,难道还要纵容他们不成?”
“但,他们确实是有本事的人——”中年男子心里已经有些怕了,但在马仲泰的暗示下,还是硬着头皮帮忙说情。
“有本事?呵呵,本县最不缺有本事的人,”齐谨之傲然道:“捕快也好,仵作也罢,还是掌管库房的小吏,只要空出了差事,本县便能找到替补的人。哼,这世间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再难吐出一个字。
马仲泰见他败下阵来,犹豫片刻,略带愧疚的对齐谨之说:“说起来,都是下官无能,纵得他们几个失了规矩,县尊依律严惩是应当的。只不过,旁人也就罢了,那十几个目无纪律的浑人中,有个库丁,对县衙官仓的账务很是熟悉,县尊刚来,还要验看库房,何不如待您查收完账册后,再惩处那库丁?”
知道齐谨之是武将出身,身边不缺砍人的刀斧手,以及验看伤口、尸体的大夫。可县衙的库房就不成了,那需要更为专业的账房。
马仲泰想,齐谨之应该不会准备得这么齐全吧,竟是连精通账务的人才都带着?!
不想,齐谨之却微微一笑:“马县丞不必担心,本县身边虽没有积年的账房,但却能寻到这方面的人。县衙的规矩重要,切不可因为这些而坏了规矩。”
马仲泰脸色微沉,他没想到齐谨之竟这般不给面子。自己好歹是县丞啊,还有,他也没说将十六个人都保下,只想保下几个人,齐谨之居然还不肯松口。
齐谨之仿佛没有看到马仲泰的脸色,故作‘提点’的说:“马县丞,我知道你爱惜人才,说这些也是为了公事。但反过来想,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仗着自己有点子小本事,就摆起了架子,还想拿捏你我?!这决不能纵容,所以啊,这次你就听我的,那十六个人,我不管他有什么惊天的本事,只要不听号令、不遵衙门的规矩,就统统给我滚出县衙!”
‘你我’?谁特么给你是一伙的呀。
马仲泰磨牙,真想冲上去撕掉齐谨之的假笑。
但他不能。
他非但不能发作,还要陪着笑脸,感谢齐谨之的提点:“县尊说的是,都是下官想、想左了!”
齐谨之大度的摆摆手,“哎呀,马县丞你又外道了……”
展蒙目光灼灼的看着侃侃笑谈的齐谨之,忽的生出了一个直觉:或许,或许这个齐县令能坐稳乌撒县令这个宝座呢。
其它的衙役们,面色各异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纷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齐谨之却浑然不觉,跟马仲泰笑谈了几句,便敛住笑容,认真的说道:“本县蒙圣人看重,被任命为乌撒县令,过去乌撒是个什么样子,本县不管。自今日起,不管是县衙也好,县城也罢,都须得按照大齐律行事。本县亦会竭尽全力为乌撒百姓做主,让乌撒成为西南乐土!”
齐谨之目光流转,一一掠过在场的众人,“在场的诸位,过去是什么差事,现在继续。另外,自今日起,本县会排除班次,详细列明县衙的规章制度,还请大家仔细阅读、领会,日后照此行事。如有违逆,本县定严惩不贷。”
众人赶忙应声:“谨遵命!”
“刘虎!”齐谨之扬声道。
刘虎从角落里站出来,身姿挺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属下在!”
齐谨之道:“自今日起,你暂代县衙捕头一职,挑选十人编入捕班快手,负责县城的缉盗、治安等事务。”
刘虎抱拳,“属下遵命!”
马仲泰听了这话,脸色愈发难看。齐谨之竟然如此简单暴力的将自己人安插进了三班衙役?!
最可恨的,却是他马仲泰亲自给了人家机会!
齐谨之又接连宣布了几项任命:周文渊暂时负责管理书吏和整理县衙的各类文书、档案;孟主簿正式接手县衙的库房、账册、契纸等。
待天光大亮时,齐谨之才将大体事务分派清楚。
马仲泰心里暗恨不已,因为经过齐谨之的这番安排,他马仲泰这个县丞竟成了个摆设,手中连点儿实权都没有了!
“齐谨之,你、你也太张狂了,难道没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吗?”马仲泰暗自骂着,忍不住想起了昨夜马二叔的建议。
或许,可以试一试,即便不能把齐谨之怎么样,也要让他知道马家的厉害!
安排完事务,齐谨之挥手让衙役们都退了下去。
马仲泰寻了个借口告辞。
望着他愤然的背影,齐谨之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这就沉不住气了?真真是土霸王当得久了,居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也好,本大人正扥这你出手呢……”
齐谨之摸着下巴,暗搓搓的想着。r1152
第015章 想打劫?爷帮你!
新上任的齐知县一通简单粗暴、直接干脆的安排,将县衙的事物彻底分派了一番。⊙四⊙五⊙中⊙文。しw0。
马仲泰噙着招牌式的笑容,似往常一样缓步踱出了县衙,唯有动作略显僵硬。
衙门里的衙役们对他颇为熟悉,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啧,新知县与马县丞的第一回交手,马县丞落败!
而那位新知县,着实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哪。
不管齐谨之能不能坐稳知县的宝座,不管接下来马家会有怎样的报复,此刻衙役们却只有一个想头,得,还是乖乖听齐大人的话,老实的办差去吧。
他们不是季六指等马家心腹,更不是马仲泰,真若是招惹了新知县不快,他们的差事也就保不住了。
在大齐,衙役这样的不入流隶卒属于贱籍,是社会的最底层,子孙不能考科举,女眷不得佩饰金玉、穿绸缎,每个月的薪俸还少得可怜。
但谁也不想轻易丢了这份差事,因为做衙役,合法的薪俸少,各种灰色收入却很多。尤其是似捕快、库丁、狱卒、刽子手这样的差事,更是油水多多。
乌撒偏僻、贫瘠,寻常百姓生活不易,能有衙役这样一份官差,不啻于捧上了铁饭碗哪。
所以,点卯结束后,众衙役们便纷纷忙碌起来。
周文渊按照齐谨之的安排,亲自撰写了一套县衙的规章制度,还给三班衙役排出了班次,直接贴到了押签房外头的影壁墙上。
衙门大多数的衙役都不识字,周文渊也有安排,命两个书吏站在影壁墙前,逐字逐句的念给众人,并且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力求每个人都能明白。
孟复则从齐谨之那儿接管了马仲泰交上来的账册等物,带着两个从谢氏商队借来的账房,关上房门,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核对起了账务。
刘虎从护卫中挑选了十个相貌不出众,功夫相对不高、头脑却灵活的人,命他们直接换上皂衣,摇身一变成为县衙的捕快。
三班衙役中,还有十八个人准时来县衙应卯,算是通过了齐县令的‘考核’,顺利留了下来。
刘虎找了个识文断字的人,取了笔墨等物,逐一对那十八个人的情况进行登记。
登记的内容也简单,比如姓名、年龄、籍贯、现在居所、家中有何亲属,另外还要登记有何特长,在衙门当了几年差,都办过什么案子,得过什么嘉奖,受过何等处罚等等。
“小的段猫,嘿嘿,就是昨儿在县衙门口执勤的那个。”段猫憨憨一笑,笨拙的揉了揉鼻子,一副忠厚的模样。
刘虎却没有半点小瞧他的意思,昨天齐大勇一脚踹翻了段猫,两边险些打起来。
虽然不是刘虎动的手,可他和齐大勇都是齐谨之身边的心腹,刘虎就不信段猫真的会毫无芥蒂。
而段猫若真是个没心机的直肠子,这会儿更不会笑得跟个没事儿人一般的主动提及昨日的‘冲突’。
这人、呵呵,有点意思。
刘虎眯了眯眼睛,“猫?看来你是晚上出生的咯?”
段猫一怔。
倒不是刘虎猜错了,相反,他猜的很对。
可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一般情况下,寻常不懂苗语的汉人听了他的名字,大多都会说,“贱名好养活。”
而事实上,段猫这个‘猫’字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猫是音译,在苗语里,是晚上的意思。
苗家的孩子以猫为名,表明这个孩子是在晚上出生的。
“刘头儿真厉害,竟连这个都知道。”段猫掩住眼底的异色,傻呵呵的点了下头,“小的是晚上生的,家里阿公便说叫‘猫’吧……”
刘虎冲着负责登记的人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继续询问。
段猫不敢小觑这个貌似粗枝大叶的莽汉,小心翼翼的回答着。
三班衙役的人手并不多,需要登记的也只有那十八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弄好了。
刘虎拿着装订好的册子,细细的翻看了一番,而后按照各人的具体情况安排了职位。
那十个齐家护卫自然是快班捕手,另外十八人,则有去衙门口站岗的,有去街上巡逻的,还有去城门附近巡视的,基本上都有了妥善的安排。
到了中午,县城的百姓悄悄探出头来,却发现他们熟悉的县城,尤其是县衙,好似换了个模样,街上有了走来走去的皂隶,破房烂瓦的衙门里人进人出的很是热闹。
就连城门附近的布告栏上也张贴了崭新的公告,旁边有识字的差役负责诵读,详细告知众百姓:亲爱滴乡亲们,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知道咱乌撒没有父母官,百姓们受苦了,特意降下隆恩,给咱们派了位爱民如子的绝世好官齐县令。大家若是有什么冤屈,或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县衙求齐大人做主,云云!
布告栏前,围聚的百姓越来越多,渐渐的,原本寂寥、空旷的街道上也有了人声。
齐谨之骑马领着十来个护卫行至城门前,看到这些,不由得笑道:“周先生的法子果然好用。等咱们从乌蒙回来,县城里定然会变得愈发热闹。”
没准儿县衙门口会涌来许多告状的‘苦主’咧,齐谨之坚信,马仲泰(或者说他背后的马家)
定不会轻易罢手的。不给齐县令找点儿麻烦,根本不符合他们地头蛇的身份啊!
“是呀,小的听说,待县衙里的事情都安顿下来后,周先生还想找几个嗓门大的兄弟,从县城出发,围着周遭的村镇、寨子,一路宣传下去呢。”
穿着普通护卫服饰的齐大勇笑呵呵的说道:“周先生说了,他定要让治下的百姓全都知道大爷您的名号,也要让那些盘踞山林的蛮夷们知道县衙已经有了正经的主官。”
“这个法子不错,”齐谨之笑道,“只是到时候,连四处流窜的梁逆也会知道。”
就算小梁王不知道,乌撒的某些豪强也会主动将消息透漏出去。
哦,对了,不止小梁王,还有那位安南王!
“知道了更好,小的的刀好久都没有沾血了,正想拿出来磨一磨呢,”齐大勇说得豪气,眼中更是泛着嗜血的光,“那些鞑子不来还好,若是真有胆子前来,小的定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齐谨之笑了笑,没说什么,磕了下马镫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出城吧。”
他要去乌蒙拜见上官,路上不好走,他们须得加快速度。
“是!”齐大勇等人应了一声,策马紧跟上去。
十余骑马飞快的出了城门,一路朝乌蒙而去,马蹄踏踏,留下一片飞扬的黄尘。
城门口一个身着宽阔衣裤民族服饰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待齐谨之等人离开后,他忙撒开脚丫子,直奔后衙街而去。
“齐谨之出城了?一共带了多少人马?”马仲泰急切的问道。
他早就知道齐谨之会去拜见知府,所以提前命人去城门口盯着。如今有了确实的消息,他定要好好安排,给齐谨之来个真正的下马威。
“没错,小的亲眼看着他出去的。一共带了十来个护卫,腰间佩着宝刀,个个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应该不是什么善类。”
屋外廊下跪着一人,低着头,恭敬的回道。
“只有十来个人?他竟这般托大?”
马仲泰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对劲,齐谨之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刚刚得罪了马家,正是该戒备的时候,怎么会忽然这般‘大意’?
只带了十来个人,他就敢出城?
要知道,前些日子小梁王刚刚突袭了乌蒙治下的三个县城,其中一个恰巧就在乌撒与乌蒙中间。
从乌撒前往乌蒙,必然经过小梁王的势力范围,齐谨之就不怕被那些鞑子‘收拾’了?!
还有,就算小梁王的人不动手,沿途还有好几个寨子咧,那些寨民吃了不少山下汉人的苦头,对官府、对汉人,没什么好感。
倘或寨民们知道齐谨之是朝廷派来的狗官,定会有所行动!
马仲泰可不信齐谨之不知道这些情况。
但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不正常,很不正常!
“哼,有什么不正常的,那个姓齐的汉人,自觉比旁人有本事,就想趁机表现一下。他带去的人少了,岂不是更方便咱们行事?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值得你们这般忌惮?”
马家二叔不耐烦的拍了拍椅子扶手,催促道:“干脆点儿,到底干不干?”
真是墨迹,要么直接派人去设伏,要么就都回家睡觉,罗哩罗嗦、磨磨唧唧的,堂堂苗家汉子,竟跟个女人一样!
马仲泰暗自翻了个白眼,难怪同是阿公的儿子,阿爹宁肯重用三叔,也不愿提拔二叔咧。
县城又不是山寨,寨子里的那些规矩,在这里根本不适用。
倒是坐在诸位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说道:“老二这话虽有些糙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齐谨之此人,我也听说过,年少有才,颇有些傲气。这两日他事事顺心,难免生出了‘乌撒不过如此’的想法,轻敌之下,有可能会疏忽大意。”
“阿爹,我担心此事有诈,”马仲泰语气恭敬了许多,犹豫着说:“齐谨之是前西南大将军之子,数次进深山驱赶无辜山民,最是个奸诈狡猾的人。汉人行兵打仗,又讲究个‘兵不厌诈’,万一这是齐谨之的一个计策,故意引咱们上钩,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们马家只是想在乌撒繁衍、发展,而不是想要造反。
如果派私兵劫杀齐谨之的时候,被他抓到了证据……水西大营的几千精兵可不是摆设啊。
安南王府也不会坐视不管,更不用说还有千里之外的京城。
惹怒了皇宫里的皇帝,慢说他们一个马家,就是整个西南,都能被荡平!
马仲泰自幼在县城长大,接受的是汉家文化,享受着华服美食,他可不不想像先辈们那样,再逃回深山里做个‘山民’。
“堂兄多虑了,”马二叔的长子,马仲泰的堂弟沉声说道:“照我看来,齐谨之带十来个人出城,有可能是无奈之举。诸位想一想,齐谨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偏他还想掌控县城,如此的话,不管是前衙、后衙,还是街道、城门,都需要充足的人手。齐谨之统共就带了七八十人,除开填充县衙空缺的十几个人,再减去宿卫的人手,也剩不下多少人了。”
不得不说,马堂弟的这番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马家家主听闻此言,思索良久,才点了下头,“有道理,这样吧,不管是不是齐谨之的计谋,我们都要出手教训他一下,否则,日后这乌撒就要改姓齐了。”而他们马家,则会成为齐谨之立威的筏子,最后干脆被踩到脚底下。
马二叔大声赞同:“没错没错,我这就点齐两百壮士,在乌峰山设伏,狠狠揍那姓齐的一顿!”
堂内的众人纷纷应和。
两位长辈都发话了,马仲泰不好再说什么丧气的话,点了下头表示赞同。然后便开始详细策划起来。
……
且说齐谨之一行人,快马疾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乌蒙。
进了城,寻到府衙,齐大勇纵身跳下马背,跑到门前递上齐谨之的拜帖。
府衙的衙役听闻乌撒的新县令求见府尊,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还是齐大勇不耐烦,连连催促,衙役才回过神儿来,一溜小跑进了衙门。
不多时,衙役又气喘吁吁的跑了来,恭敬的说道:“府尊有请齐县令。”
乌蒙的知府姓梁,两榜进士,寒门出身,在乌蒙已经待了十多年。
齐谨之没有见过梁知府,却也打听了一些他的情况。
梁知府今年五十岁了,关中人,自幼聪慧好学,年纪轻轻便考取了功名。
只可惜,梁知府善读书,却不善做官,性情耿直,不知变通,接连得罪上官,最后干脆被发配到云南这种荒蛮之地做主官,一做就是十几年,连个升迁、调离的机会都没有。
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梁知府最让人同情的是,哪怕是在偏远、贫瘠的西南做个知府,他也不能真正的当家作主。
乌蒙六部,治下的面积貌似很大,然而土地贫瘠、官道不通,各民族混居,土司、豪族纷纷抢占势力范围,山民、流寇、前朝余孽等等轮番来找麻烦。
梁知府做了这些年的官儿,基本上就没有一日安稳过。
就在前不久,小梁王又带领数千乱兵劫掠县城,将乌蒙治下的三个县祸害得不行,那些地方的豪绅们齐齐跑到府衙,找梁知府要‘说法’。
说法?
什么说法?
老子这儿还一肚子的苦水、满腔的委屈无处倾倒呢。
梁知府疯狂的吐槽着——
还有,你们这些粗鄙的蛮夷,平日里交税、纳粮、服徭役的时候,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更不把本府放在眼里。
哦,如今遭了祸,就想起本府来了。
直娘的,你们当老子是什么?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丢一边?!
齐谨之来的时候,梁知府刚刚送走了一批前来‘哭诉’的豪绅,正暗搓搓的骂娘,忽的听闻乌撒县令来了,他不禁愣怔了下。
还是身边的幕友提醒了两句,梁知府这才记起几个月前吏部发来的公文。
“让他去书房吧,”梁知府叹了口气,心说话:嘿,又来了一个倒霉蛋,只是不知这乌撒县令得罪了哪位贵人。
幕友看到梁知府那杂糅着幸灾乐祸、同病相怜等情绪的复杂眼神,忍不住摇了摇头,之前他还觉得梁知府虽然不通庶务,但到底是个耿直、公正的好官。
但……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那个敢梗着脖子和上官据理力争的‘梁铁头’,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下官齐谨之,拜见府尊大人。”齐谨之深深一揖。
“齐县令无须多礼,”梁知府坐在书案后,上下打量着齐谨之。
见他面皮白皙、五官俊美、身姿挺拔,目光清亮,行动间带着隐隐的文气,站立时又透着一股子武者的彪悍。
单看这幅相貌,竟是个英俊年少、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呢。
梁知府先是惊艳,旋即心中又生出丝丝妒忌,同样是年少英才,他梁某人坎坷半生,如今更形同流放。反观这齐家二郎,家中被抄没,家族几近败落,可还能捞到个七品的县令。
好吧,乌撒的县令不当也罢。
可齐谨之的气色太好了,半点没有沦落边陲小县的沮丧、绝望,非但没有,反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勇往直前的果决,让人看了也能感到莫名的激情。
曾经,他梁某人也有这样激情洋溢、热血沸腾的时候啊。
而现在,棱角早已被现实磨平,精神头儿也被一年年的等待、绝望消磨光了。
年方五十,却已像个六七十岁的老翁,如今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俊美青年,他、他竟有种难以抑制的羡慕嫉妒恨!
梁知府在打量齐谨之,齐谨之也在不招痕迹的打量他。
“咦,这梁知府不是探花出身吗,想来应是个姿容秀美、文采斐然的翩翩美男子啊,即便是年华逝去,美男子也当变成美中年,或者美老头儿,而绝非眼前这般充满暮气的糟老头子啊。”
齐谨之暗暗嘀咕着,心说话,早就听说梁知府不会做官,不通人情世故,把自己的仕途弄得一塌糊涂,当时他还觉得传言不可信。
如今见了真人,齐谨之不得不点头:相由心生,估计梁知府十几年的宦海生涯过得太憋屈了,体现到外貌上,也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梁知府原本还想跟‘沦落人’聊几句家常,顺便传授一些在云南为官的经验,但齐谨之的模样儿让他深受刺激,这会儿他半点闲谈的心思都没有,简单的问了问路途可还顺利、县衙可还好、家眷都还好之类的问题,然后有官样十足的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草草的打发齐谨之出去了。
齐谨之一一回答了,见梁知府意兴阑珊,却没有丝毫掩饰,心里不由得再次肯定:这位府尊大人,确实不会做官啊,连官场起码的常识都没有,瞧着城府,还不如一个新晋官场的菜鸟呢。
反倒是梁知府身边的幕友,颇为和善,亲自将齐谨之送出衙门,低声说了一些云南的情况,比如匪患、比如梁逆,比如那些难缠的土司和豪族,随后还不招痕迹的提点了几句。
齐谨之很是感激,不管这位幕友提点的是否有用,单看人家这份善意,就让人心里烫贴,至少比那个连表面功夫都不会做的梁知府强太多了。
“还有,前些日子蜀地地动,我们这里也受了些影响,一处山村被滑落的山石毁了大半,有二三百人受了灾,不得不离开原籍——”成为流民,或者干脆落草为寇。
幕友说得很是隐晦,但齐谨之却听明白了。无非是让他回去的途中多加小心,切莫被山匪、流民打劫了。
而至于为何会产生流民,原因也简单,无他,梁知府不作为!
“多谢先生指点!”
齐谨之无声的叹了口气,暗暗为这位幕友可惜——好好一个聪慧明理的人,却跟错了东家,唉,前途堪忧啊。
幕友听出了齐谨之语气中的惋惜,眸光一闪,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含笑与齐谨之告辞。
“大爷,这么快就出来了?”
齐大勇有些纳闷,话说他们大爷来拜见上官,按照官场的旧例,府尊大人好歹该留大爷吃杯茶,或者干脆留个饭呀。
这倒好,大爷进去统共不过两刻钟。这么短的时间,慢说吃茶了,就是正常的问话、训诫也不够啊。
“走吧,趁着天色还早,咱们直接回去。”
齐谨之没有多说,抬眼看了看日头,沉声吩咐道。
“是!”
齐大勇等十来个护卫翻身上马,跟着齐谨之奔向城门。
“大爷,您说咱们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小蟊贼?”相较于来时的疾驰,返回的时候,一行人刻意放缓了速度。齐大勇闲极无聊,随口问了句。
齐谨之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却悄悄扫着山路两侧的山坡、密林,嘴上却不以为然的说道:“怕什么,就算是遇到梁逆的鞑子,有咱们这些兄弟在,也能顺利了结了!”
心里却嘀咕着:抢劫?当然会有人抢劫!不过他并不担心,非但不担心,他还要加一把火,好好‘帮一帮’那些打劫的‘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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