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服了
那些人见柳寒不理会便更加生气,当中一人起身冲到柳寒面前,厉声斥责:“尔不过肮脏商人,居然敢口出狂言,羞辱我大晋士子,还不立即退下,休得自取其辱!”
柳寒稳坐不动,看都没看他一眼,自斟自饮,那人更加愤怒,浑身战栗,犹如将要喷发的火山。秋戈喝干杯中酒,笑呵呵的说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鲁璠有点醉了,歪倒在席上,麻袍撩到腰间,露出两条毛茸茸的粗短大腿,醉眼迷离的喃喃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何以解忧,唯有柳林。”
秋戈这一插话,那人更加愤怒,朗声道:“今日诗会,乃士林盛事,此等肮脏小人,混淆期间,进而口出狂言,辱及我等,岂能任其嚣张,当驱逐出去,以免玷污我等盛事。”
“口出狂言?”秋戈慢悠悠的说:“何为狂言?柳兄初回大晋,作《将进酒》,天下传唱,长安城巨木稚真两先生品鉴,均推为上中品。”
秋戈说着拿眼看着那人,那意思很明显,你有什么!拿出来亮亮。那人一下被压住了,气势顿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鲁璠眯着眼,将酒壶抓过来,对着嘴便吹。
“香已点燃,香尽交题,诸生请快!”
前面传来郑恺肃然叫声,那人连忙回头,水曲尽头,小亭边上竖起高木,顶端有香,头上一闪一闪的,花园近河,河风吹拂,香燃得比平时快多了,那人赶紧回去,另外几个本来准备过来的也同样缩了回去。
“你倒坐得住。”秋戈斜斜的瞪着柳寒,似乎对他这种只拉屎不擦屁股的做法很不满。
“你不是说了吗,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柳寒笑眯眯的说道:“再说了,就他身板,也动不了我。”
秋戈愣了下,这才想起他哥哥秋歌曾说,这柳寒恐怕有宗师修为,冲过来那人根本连修为都没有,若要动手,不过自取其辱,想到这里,他不由苦笑下,恨恨的嘀咕道:“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跳洛水。”
“那可不行,我那房子还得落在你身上,等这事办完了,你再跳也不迟。”柳寒悠悠的拿起秋戈面前的竹筹,上面同样是两句字谜,他很快猜出来,下元,意思便是下元节。
这个时代没听说过中秋节,最重视的便是五大节日,春节,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和冬节,另外还有一些小节,但最重视的便是这五大节日,每当五大节来临,朝廷放假,官府均不办公,也不宵禁,城门终夜大开,任百姓出入,即便在杀手营内,逢五大节,只要没任务,便不训练,全天休息,那是杀手营最快乐的时间。
柳寒又拿过鲁璠的竹筹,也是一道谜语,谜底是洛水。
“你选那个?”秋戈见他将三个竹筹都看了,随口问道。
柳寒淡淡一笑,这看上去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代表了秋戈的想法,柳寒相信若是鲁璠这样作,秋戈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就不同了,只说明一件事,秋戈还没有完全相信他,或者说相信他的才华。
“你说,这品鉴有意思吗?”柳寒没有回答,而是望着那些正皱眉思索的士子反问道。
秋戈眉头微蹙,谁都知道,这品鉴是士子入仕的第一步,而且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品鉴越高,仕途起步就越高,乡品中获得上品的,便可以作不入流的小官,比如亭长里长;县品中获得上品的,便可入城作主薄衙役等等;府品中获得上品的,便可被征辟做官;而帝都获上品的,便可直接作县官。
在柳寒看来,这有点象科举考试,只是内容不同。
无论那一级的品鉴,品鉴的内容都一样,首先是家世,其次是道德,最后才是才学。
这种品鉴初看公平,可实际上,世家子弟在品鉴中大占优势,首先家世,这根本不用解释,世家的家世当然超过寒门子弟;其次道德,这个就难以说明了,只要没有明显违反社会公德之事,自然就没事;最后才学,这个算点公平,可实际上又不公平,原因很简单,这项在品鉴中占比最小,而且品鉴多由世家主持,好坏自然由他们说了算。
“有用的自然有用,没用的自然没用。”秋戈显然明白柳寒的意思,他朝柳寒身边挪了下,靠近柳寒低声说:“遇上公正的有用,遇上不公正的就没用。”
柳寒哈哈一笑,三支竹筹便放在面前,俩人似乎谁也没兴趣去做,边上有人已经开始动笔了,有人还在苦苦思索,申府下人出现在曲水尽头,大声提醒大家,香已到半。
石船之上,忽然响起乐声,俩人望去,七八个妖娆舞姬在船头婆娑起舞,柳寒见状微微摇头,秋戈也忍不住叹口气:“可惜!可惜!”
“当令一姬,于竹林深处吹箫,此等歌舞,落了形迹,俗!”柳寒毫不客气的给了个评价。
秋戈拍掌大笑,高声叫好,他的笑声惊动了边上正凝思苦想的士子,刚才那人看了看他们桌上,冷笑两声:“腹中空空,无处落纸,居然还在空谈苟且,可鄙!可耻!”
“这家伙是谁啊?”柳寒问道,秋戈瞟了那人一眼:“那是青州庞家的,好像叫庞阳,他边上的那位是徐州陈家的,好像叫陈旭,那边那位是兖州徐家的,叫徐元;都是中品士族。徐元身边的那个穿紫袍的,也是徐州的,蔡家的,叫蔡牧。。”
秋戈向柳寒一一介绍,柳寒边听边记,能参加这个诗会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或者说都是有作品传世的。
可惜的是秋戈到帝都的时间还太短,认识的人也不够多,这些已经是他认识的大多数了,对面那几个正沉思的士子,他就不认识。
“以他们的家世还用参加这样的诗会吗?”柳寒又问。
“当然,”秋戈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正是要参加这样的诗会。”
柳寒有些纳闷,上品士族几乎一出生便有官作,中品士族凭借家族的力量也很容易谋到官位,干嘛非要参加这样的诗会,寒门子弟参加这样的诗会很容易解释,就是打名声,以求在正式的品鉴上得到好的评价。
“这都不懂,这些世家都是些人精,”看柳寒的木讷样,秋戈无奈的摇摇头,低声揭开了这里面的秘密:“今儿主持恐怕就是这郑恺,郑恺虽然方正,非修道之人,可做事还算公平,所以,今天出题的方式公平,这要换一个人,恐怕题目早就泄漏了,这些公子哥那还用这样冥思苦想。”
柳寒这下明白了,原来自己不过是陪太子攻书,参加这样的诗会,事先请枪手写好,主持人再吹捧下,名气自然就有了,等正式品鉴时,才华一项就不会落下太多。
想明白后,柳寒忍不住摇笑,这也太苦心了吧,看看边上躺着的鲁璠,这家伙将酒壶抱在怀里,嘴里喃喃咕哝着,时不时还对壶嘴上一口。
“这家伙喜欢喝酒,酒量却不高,一喝就醉,一醉就睡。”秋戈摇头苦笑,鲁璠放浪不羁,不分场合,不分对象,都是如此,可一旦酒醒,做出的诗赋却令人惊艳。用他的话说,没酒只有三分才,有酒便有十分才。
“可怜,寒窗十年,落得个陪太子攻书,倒不如经商来得愉快。”
“谁说不是,”秋戈低笑道:“这仕途凶险,倒不如经商,还落得个逍遥。”
俩人说话间,庞阳已经做完了,得意的看看秋戈和柳寒,见俩人面前依旧是白纸一张,忍不住得意的吹了吹满是墨汁的纸,然后挑衅的看着这边。
俩人依旧没动笔,庞阳正打算讽刺几句,秋戈却先开口:“柳兄,以你之才,这三题你就一并作了吧。”
“拉倒吧,二公子之才我可早有听闻,还是你露一手吧。”
“我出身秋家,就算不参加这品鉴,迟早也会被征辟。”
“我喜欢经商,对入仕为官的兴趣不大。”
“这和经商与否无关,这世家豪门,有几家不经商的?”
俩人互相推诿着,庞阳冷笑两声讥讽道:“我看两位不用装模作样了,干脆,三题都作,小心哟,香快燃完了,我可提醒了你们的,别做不出来,怪没时间。”
秋戈瞟了他一眼:“柳兄,看来你不做不行了,这要做不出来,瀚海商社的名声可就不保了。”
柳寒苦笑下,心说,装b也够了,他抬眼望着新月,轻轻舒口气,秋戈大喜提笔。
“香已到九成!”
前面又传来申府下人的声音。
庞阳等人将自己的诗和着竹筹交给身边的侍女,然后便盯着柳寒和秋戈,低声议论。
“我说是请的枪手,将进酒,这样的诗也是一个商人写得出来的!”
“腹中空空,塞满铜臭,不过,装模作样罢了!”
嘲讽之声渐渐大,柳寒秋戈却不为所动,柳寒依旧看着新月,新月半圆,犹如被咬了口的下元节的饼。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起句平淡,韵味深远,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副浩瀚无垠的画面,江水连着海面,潮水轻轻拍打岸边,一轮明月伴着潮水在海面升起。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就在还沉浸在这副画面中,诗却轻轻一转,又描绘出另一幅画面,温和平静的江水绕过花草遍地的原野,月光静静的洒在树林中,为树林披上一层银色的轻纱。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由江而月,明月悬挂在夜空,静静的照在在人间,看着人间的相聚离散,悲欢离合,一年一年,年年如此,一代一代,不断重演,人生短暂,就像这江水,流过了又流来,从不停息。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曲吟毕,执笔的秋戈不由痴了,看着龙飞凤舞的笔墨,喃喃念道:“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一股愁绪,一缕幽思,随声而起,盈满胸膛,让人难以忍俊。
秋戈回身冲柳寒躬身下拜:“柳兄高才,秋某拜服!”
第110章 名篇
柳寒愣住了,身形顿了下好像才反应过来,迟疑下赶紧冲秋戈深施一礼:“秋兄过奖,不过有感而已。”
秋戈哈哈一笑长身而起,笑声中有欢喜也有几分苦涩几分嫉妒:“你这一感,可让这满座士子无颜,天下从此再不敢作春江月夜。”
秋戈大笑着给柳寒倒上酒,双手端着送到柳寒面前:“能得此诗,不枉我今夜一行!”
柳寒心中掠过一丝惭愧,随即神态自若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大声说:“早知秋兄高才,还请秋兄一展胸中沟壑!”
说着柳寒便要去取笔,秋戈一把拉住他,柳寒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诧异,秋戈面带微笑:“柳兄勿要为难我,有兄专美于前,小弟不敢露丑于后,还是柳兄一并作了。”
柳寒心中正有此意,既然抄了,咱们就抄到底,斜瞟了庞阳几人,几人都傻了,几个人面面相窥,庞阳刚才还口出讥讽,现在则明显不知所措,听到柳寒还要作,几人都有些呆了,要知道,刚宣布香快燃尽,这还来得及吗?!
“下元?!”柳寒望着新月,秋戈再度拿起笔,柳寒看着月亮:“道藏上说,月上有宫,宫内住有仙人,不知他们现在做什么?”
秋戈愣了,庞阳都傻了,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去想天上的仙人在做什么,庞阳有心嘲讽,可看到案桌上的春江诗,便又强压下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秋戈边录边吟,吟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由再度痴了,庞阳数人则完全无语,看着柳寒的神色都变了,醉醺醺的鲁璠却象酒醒了似的。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妙,妙,”念叨着,抓起酒壶便要长饮,不想酒壶空了,将酒壶一扔,高声叫道:“酒!酒呢?!”
边上的侍女连忙送上酒,鲁璠抓过来便长饮不歇,一壶将尽才接着叹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鲁璠摇摇晃晃站起来:“从此之后,下元可以无诗也!”
秋戈看着柳寒,满是妒忌:“柳兄啊柳兄,从此之后,天下可说无人不识君。”
柳寒望着月亮,满是萧索和遗憾,轻轻叹口气:“诗词不过小道,助兴而已,秋兄,还有点时间,这洛水还请秋兄大作。”
秋戈依旧摇头坚持不肯:“柳兄惊艳,小弟不敢露丑,还请柳兄继续。”
鲁璠倒在席上,边上侍女小心的伺候着,侍女没有一点诧异,这样的事见得太多,鲁璠还算好的,醉了就睡,更有不堪之人,醉了便是她们这些侍女的灾难。
柳寒还在迟疑,从庞阳那群人中走出来一个年青人,冲柳寒顿首:“柳兄高才,令我等汗颜,还望柳兄再施神妙之笔,让我等拜读。”
柳寒扭头看却是徐州的陈旭,眼角再瞟了眼庞阳等人,除了庞阳再三得罪他和秋戈,神情有些尴尬外,其他人也同样露出热切之色。
要说这个时代还是很重视才华的,有才华之人称为贤者,嫉贤,可是一项严重的道德污点,所以,一旦被品鉴为有才,那声望立刻便有了,虽然不至于立刻被征辟为官,但也无人敢刻意刁难你。
柳寒招手叫过侍女,拿了一壶酒,也不浅斟慢酌,就像鲁璠那样,对着壶口长饮,就见他喉头不住吞咽,居然一滴酒都没漏出,眨眼间一壶酒就没了。
将酒壶随后扔掉,柳寒长笑一声:“我闻昔日洛水暴虐,天帝之女羲女怜人间悲苦,降身人间,服洛水,垦良田,百姓遂安,天帝闻之,遂封羲女为洛神,两岸百姓感其恩德,立庙于邙山,四季香火不断。
惜乎,我从西域归来,沿途流民不断,百姓困苦不堪,想到洛神之恩,何日再临人间,解黎民之厄。”
说罢长叹一声,漫声吟道:“泰始二十一年,余朝帝都,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羲女。昔日洛水肆虐,羲女降临,降服洛水,福泽两岸。今日余自西域归,沿途流民肆虐,哀号不绝,思昔日洛神之恩,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帝都,言归东藩,背龙门,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初始平淡,可有刚才春江花月夜于前,众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聆听,不过,在不知不觉中,包括庞阳在内,都围过来了,将柳寒围在中间。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辞藻渐渐华丽脱俗,众人目光渐渐变得热切。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念到这里,柳寒停顿了下,抬头望着明月,今夜的月光很好,皎洁明亮,伊水上升起一层薄雾,在半空中飘浮,飘进了园子,在竹林边徘徊。
大多数人已经做完题目,竹林里议论声不断,嗡嗡的,就像一群觅食的蜜蜂,曲水斜对面的竹丛中,一个士子正搂着个侍女肆意调笑,边上的同伴看着哈哈大笑。
柳寒轻轻叹口气:“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至此一篇《洛神赋》堪堪作毕,柳寒犹如卸下一副重担似的,瘫坐席上,疲倦之极,众人皆知,这是作文损耗极大,于是没人去打搅他,都紧盯着秋戈。
柳寒的语速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但无论快慢秋戈的笔都跟不上,亏得秋戈的记忆力好,居然完整的记下来。
柳寒躺在地上心里挺得意,自己的演技还行,这篇洛神赋还是高中时背下的,当年高考时还有两道题,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忘记。
躺在地上,望着星空,江风吹散了竹林中的薄雾,露出璀璨的星空,群星嵌在天幕,中间堆积的就像一条长河,对,那就是银河,多年来,他早就观察到的自然现象,可他无法确定的是,这是不是熟悉的太阳系,是不是熟悉的地球。
地球上已经有璀璨的工业文名,与之相比,这里不过还是蛮荒年代。
“柳兄看看,有没有抄错!”
秋戈将两张墨汁淋漓的纸递给柳寒,就在这时,曲水尽头传来叫声:“香已燃尽,时辰已到,诸生停笔!”
“念吧!”柳寒有气无力的说道,他装得很象,就像大病初愈似的。
秋戈看着他微微一笑,兴致勃勃的念道:“泰始二十一年,余朝帝都,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羲女。昔日洛水肆虐,羲女降临,降服洛水,福泽两岸.。。”
他的声音就像文章一样,初始平淡,随着文章渐渐高涨:“.。。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声音渐渐高涨,将四周正肆意调笑取乐的士子们吸引过来,将他围在中心。
小亭内,郑恺和太学掌院王沛数人正看着交上来的诗词文章,郑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很端正严肃,可实际上,在内心里却很有些激动,这场诗会是近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诗会,往年诗会少者不过四五十人,多者不过七八十人,可今年却有四百多人,仅凭这就值得大书特书写,若再出几首不朽诗篇,这场盛会就更加光彩夺目。
“颍川苟循,到底出身名门,诗文立意甚正,光明磊落,大气磅礴,可为上品。”郑恺很满意的将文章递给王沛,今晚的盛会乃他俩共同主持,不过王沛一向谦逊,故而让他出前。
王沛认真看后点点头,表示赞同郑恺的品鉴,还补充了句:“苟家一向以经学为主,这苟循之文,有苟群之风。”
苟群乃百年前苟家出的大儒,名传天下,五十岁时在汶水边设书院讲学,短短数日之间便有三千士子登门求拜于门下,一时传为美谈,故而,王沛对苟循的这个品鉴相当高。
王沛说完之后,又递给边上一个着白衣的中年人:“顾公子,你也看看。”
顾公子低着头正看着手中的一篇文章,闻言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才发现居然是位中年人而不是少年公子,更要命的是,这位中年人居然还是位相貌俊雅的美男子。
“能得郑公和王公赞赏的,自然非同凡响,晚生当拜读一下。”顾公子含笑接过,却没有立刻就读,而是放在手边,继续读正在看的文章。
王沛见状微微一笑,没有催促,拿起另一份文章看起来,没看几行即微微摇头,再看名字,便叹口气:“这周泯是河东周家的三公子吧,唉,看来周家是衰落了。”
边上一位着黑衣的老者闻言抬起头来,有点意外的问:“周三公子参加今年的品鉴吗?去年周二公子参加府评,只得了中品,今年三公子也来了?”
白衣顾公子抬头看着他说:“这事我知道的,周三公子是到孟津书院读书,恐怕不会参加今年的品鉴,只是来参加诗会。”
亭内众人闻言这才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世家公子会抓住一切机会,当然这种世家肯定不是上品士族,比如鲁家秋家那样的家族,这种上品士族,他们参加这样的诗会,多数是来凑热闹,就像秋戈,根本没作题,这一点不影响他的品鉴。
这时,亭外传来喧哗声,顾公子只是稍稍纳闷,随即就释然,这些士子多是些年青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玩闹,他没在意。
郑恺也听见了,不由有些生气,冲着外面问道:“何事喧哗?成何体统!”
守在外面的申府下人连忙报告:“好像是在传抄诗文,大家争着要抄,以至闹将起来,具体小的也不知。”
郑恺愣住了,王沛也愣住了,顾公子眉头微蹙,他正要对申府下人说,转念却对郑恺言道:“郑公,还有诗文没送过来吗?怎么这就传抄起来?”
郑恺闻言点点头,对下人吩咐道:“你去看看,要是还没送来的诗文,立刻送来,我们看后,好做品鉴。”
这个时期的诗文都是传抄,除非大家才可能集结出书。而且,这出书还得自己出钱,耗费颇多,也就只有豪门世家才出得起,就像在坐的,也就王沛出过书,郑恺自己出不起,但门下弟子众多,想着老师年岁已高,正商议着为老师出本册子。至于其他人,还没这个资格。
下人答应着退下去,自去查看。
可让亭内众人意外的是,竹林里的喧哗声并没有因此平息,相反愈加热闹,好像还在争论什么,郑恺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王沛顾公子等人却有些好奇了,这是篇什么文章,居然引起这样大的震动。
第111章 王爷
白衣顾公子目光扫了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看文,王沛有些担心也有几分好奇,起身到到亭外观看。
这时从石船内出来三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三人显然也注意到竹林内的动静,不知那边出现,正站在船头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不过,显然他们比小亭内要发现得晚,候在石船边上的下人正急匆匆朝竹林去。
过了会,下人急匆匆回来,手里拿着几张纸,到了小亭边上,见到王沛,下人连忙施礼禀报。
“大人,这是那人的诗文,抄录的人很多,第三篇洛神赋,由于太长,秋大将军的二公子在念。”
这下人很精明,将事情说得很清楚,王沛听后稍稍松口气,不过他更加好奇了,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有好文,也要在点评推荐之后,才会有此轰动,今儿是怎么啦?
“什么文章,拿来让老夫看看。”
王沛还没说什么,身后便传来郑恺不客气的话声,王沛不由苦笑,郑恺这烂脾气,几十年前如此,现在愈加利害了。
王沛走进小亭,郑恺依旧低头看文,听到身后的动静,开口问道:“听起来好像不是士子的,不知是那位的?”
申府下人在外面答道:“据说是为商人,名叫柳寒。”
郑恺闻言抬头,脸上浮现一层怒色,厉声喝道:“今日乃文坛盛会,怎地商人也混迹进来,还不快快赶出去!”
“回大人,是秋二公子带来的,小的打听了,好像得过什么木真先生的品鉴。”也难为这下人了,这么短时间居然还能打听出这么多东西。
“木真先生?”郑恺有些糊涂了,王沛也有困惑不解,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倒是顾公子目光一转,微微笑了笑问:“是不是巨木先生和稚真先生?”
“对,对,对!”下人高兴的叫起来:“是这两人,是这俩人,还说是在长安。”
这一下亭内众人都明白了,这天底下得到巨木稚真两位品鉴的商人就只有一个,顾公子眼光顿时亮了:“没想到他也来了,我读过他的《将进酒》和《出塞》,前者奔放,后者壮丽,令人向往。”
“呵呵,听说《将进酒》一出,凉州烧刀子倒是大卖,长安城青楼女无人不会唱。”
“我也听说了,顾公子说得太对了,这《将进酒》读来令人心潮澎湃,王公,这次他作的什么诗,让老夫看看。”
说话间,从边上站起来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就朝王沛过去,郑恺有些不高兴了,一拍桌案:
“成何体统!”
那老者愣住了,停在亭中间,不明所以的看着郑恺。
郑恺面沉似水,厉声喝道:“一个商人终日算计蝇头小利,有何德行!偶尔出上一首小诗,于国何用!于民何用!我等执掌国子监太学,肩负传播圣人之道,教化民众,为陛下培育人才之责,故而我等必须守正,唯有如此才能,才能守住国之正气。”
站在中间的老者有些尴尬,王沛苦笑下摇摇头,在场中人,只有他的资历家世可与郑恺相比,所以,众人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郑兄,这么大年龄了,这养气的功夫怎么丢下了。”王沛笑呵呵,郑恺愣了下,随即轻轻嘿了声,没有反驳,王沛接着说道:“今日既然是文坛盛事,此人的诗若真的不错,也算为这场盛事锦上添花。”
说着他展开手中的纸,随即便被吸引住了,众人正在等他接着说,却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文章,心知有异,想要上来看看,又担心郑恺再度发怒,只得看着王沛。
“果然名不虚传,妙!妙!好文,”王沛看到一半便忍不住大声称好,在亭中间的那人忍不住问道:“王公!”
王沛抬头看,除了郑恺外,其他人都停下手中之事,都看着他。王沛扭头看着郑恺:“郑兄,我给你念念。”
也不等郑恺是不是同意,他便开始念起来:“泰始二十一年,余朝帝都,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羲女。昔日洛水肆虐,羲女降临,降服洛水,福泽两岸..”
如同庞阳他们一样,郑恺听到这里,眉头微蹙,不过,他比庞阳要稳重多了,如果这篇赋就这样,决不可能得到王沛的赞赏,精彩的应该在后面。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听到这里,郑恺稍稍有些动容,词藻华丽,文字优美,洛神之美,尽在其间;人神之隔,凄婉哀绝,令人不忍耳闻,又令人惋惜不已。
王沛念完又笑着说:“好多年没见到这么优美的文赋了,难怪争相传抄,唯恐落后。”
众人正要开口,王沛又拿起另一篇:“可我更喜欢这篇,春江花月夜。顾公子,恐怕也合你的脾性,你听听。”
顾公子稍稍意外:“哦,洛神之美已令我心旷神怡,居然还有,不知他作了几篇?”
“三篇,”王沛答道,郑恺皱眉:“怎么会是三篇?”
王沛呵呵一笑,没有回答,他自然是不知道的,申府下人在外答道:“回大人,小的问过了,这人与秋二公子和鲁三公子在一起,鲁三公子醉了,秋二公子则没有作。”
郑恺闻言不满的哼了声,秋戈和鲁璠向有文名,郑恺还指望他们为这次盛会添点光彩,没成想这俩人居然没作,让给了这个不知从那杀出来的商人。
“诸位,这春江花月夜,”王沛赞赏之意难以抑制,瘙得众人心里痒痒的,王沛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缓缓开口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也就在王沛拿到三篇诗赋之时,石船之上的三人也拿到了三篇诗赋,不过,他们却没有象小亭内那样,而是三人分别观看。
“我大晋有幸,又出诗才。”右边的那人看后长叹道,这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着乳白色便袍,白袍上花团锦簇的,非常漂亮。
“王爷说的是,”左边那人点头赞道:“清丽脱俗,壮阔中又有道的神韵,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处春江无月明,人生短暂,犹如这江流,一会便过去了,后面的江水又再度来临。”
“申侍郎看来很有感慨啊,”中间那人笑道,这人年岁要高些,大约五十多,颌下长须有些花白,布帛包着的头发也同样花白,右边是王爷,左边是朝廷四品的侍郎,可他却能坐在中间,可见身份不凡:
“纵观我朝,武帝之时,乃我大晋文萃最盛之时,之后,文才虽多,可拘于形式,过于追求文辞的华彩,如此便流于形式,难免给人堆砌之感,失了圣人之本意,而此三篇,春江花月夜和这首水调歌头下元,奔放中有细腻,豪迈中又透着看透世间红尘的味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息一声,看着湖面上倒映的一轮明月,水波轻轻荡漾,明月随波起伏,远处的假山披上了一层银辉,蒙蒙的,看不清,也怪怪的,有中奇怪的美。
“甘老说的是,”王爷笑道,他知道恐怕勾起了甘老的心思,连忙拿话岔开:“我最喜欢的却是这春江花月夜,找人抄一份,我让府里的歌姬排练下,过几天上府里听听。”
申侍郎连忙答应,甘老却摇摇头:“若你喜欢,倒可以练练这水调歌头,这本是古曲牌,这春江花月夜倒是适合琴曲,找乐师谱成琴曲,倒是不错。”
王爷含笑点头,抬眼看看竹林那边,竹林里已经安静下来,他忽然微微一笑:“这郑恺今天恐怕要气得发慌,本来想让他那得意门生露脸,没成想居然这样一人横空出世,他那得意门生恐怕相形见拙了。”
申侍郎扑哧笑出声来,今晚的诗会本来没这么大规模,就是一群公子哥商量着,不成想被国子监的郑恺知道了,郑恺便将规模扩大。郑恺扩大诗会的目的很简单,他有几个得意门生要参加今年的品鉴。本来以他的地位,他的学生参加品鉴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这郑恺好大喜功,想给他的这几个得意门生造势,于是才有了这个诗会。
“这郑恺表里不一,明称正,实则包藏私心,我很不耻其人。”甘老神情不屑,申侍郎面带微笑,王爷则惋惜的叹口气,实则俩人都赞同甘老的评价。
“听说这柳寒年岁不大,”申侍郎再看这诗文:“居然有股看破红尘的味道,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估计不怎么好吧,”王爷说道:“不然以他的天分才情,怎么会沦落经商。”
“此人恐怕没那么简单,”甘老思索着说:“这段时间,朝中上下弹劾秋云,为的便是秋云给拓跋部落送粮之事,而秋云给拓跋部落送粮则是通过一个叫瀚海的商社,这瀚海商社之主便是一个姓柳的商人,不知是不是此人。”
申侍郎闻言先是微微皱眉,随后便看了王爷眼,王爷神情自若,可申侍郎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第112章 盛事阴霾
石船之上的讨论平和简单,还有几分感慨,几分幸灾乐祸,小亭内的郑恺却有些暴怒,他无法否定三篇诗赋,所以他很生气,以他的见识自然深知,这三篇诗赋将很快传遍帝都,传遍天下,柳寒之名亦将天下皆知。
所以,他很生气,这样一个从事贱业之人,嚣张!狂妄!小人!
他感到自己的威权受到挑战,他必须做出反应。
“文字虽为上品,却透着虚假!”
此言一出,亭内众人皆惊,王沛疑惑不解的看着面前的三篇诗赋,他没有看出那点虚假。
白衣顾公子秀美的面容蒙上一层忧虑,若有所思的望着郑恺,目光闪烁不定。
“文为心声,这柳寒身为商人,何来高处不胜寒!不过搔首弄姿!造作尔!”
郑恺声音冰冷,神情严厉:“其人不正!其心作伪!其文自然虚伪!倒是这洛神赋,好色之徒!”
王沛倒吸口凉气,这三篇诗赋经郑恺这一品鉴,立时成了欺世盗名之文,这柳寒自然也成了欺世盗名之人,他有些傻了。
扭头撞见顾公子,白衣顾公子的神情同样困惑不解。
“郑公说得好,”边上另一人点头赞叹道:“圣人言,立心,正意,方能达成大道,这柳某伪托文字,希图幸进,说到底,不过欺世盗名罢了。”
王沛在心里苦笑下,这郑恺掌控国子监数十年,隐为文坛领袖之一,皇上对其向来敬重,他这一定论,这柳寒这三篇不但没带来名声,倒种下祸端来。
王沛想替柳寒说几句,可又不想得罪郑恺,于是他想到白衣顾公子,没成想,顾公子却已经开口:“郑公之言有理,可晚生想今日品文品诗,倒不是品鉴人才,更不是征辟,郑公主持今日盛会,能有此三篇,倒是能为盛会锦上添花,至于其人,若其参加品鉴,到时再作品鉴不迟。”
王沛心中暗赞,到底是白衣公子顾玮,心思灵动,这话说得,既为柳寒说情,又顾全了郑恺的面子,还暗地里点醒郑恺,这三篇文章给你主持的盛事添彩。
果然此言一出,郑恺的神情稍变,显然他听懂了顾玮的意思,王沛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呵呵一笑:“顾公子说得对,今天诗会,只论诗不论人。从文上看,这三篇是近几年少有的好文,这数百士子争相抄录,便是证明,再说了,今天延平郡王和甘老也在,以郡王的喜好,多半要谱成曲,让府里歌姬演唱,下次我等上王府去,多半能听到。”
说着露出向往之态,这延平郡王乃当今皇帝同父异母幼弟,擅长音律,虽然只是郡王,可向受当今皇上喜爱。
“此人与秋家二公子和鲁家三公子相伴,想来三人交好,”顾玮又补充道:“看来多半是因文相识。”
说完,顾玮和王沛交换个眼色,彼此心知肚明。
郑恺心里有些烦躁,几十年文海浮沉,掌控国子监,见过太多的年青富有才气的俊杰,被他毁了前程的不少,可同样也有不少让他无可奈何的,比如边上这白衣公子顾玮。
王沛和顾玮说得不错,这三篇诗赋文采极佳,总会有人将文章传出去,如果那时这三篇诗赋火了,他就更加尴尬了。
王沛还在等郑恺,可郑恺迟迟不开口,正在纳闷,忽然看见顾玮正冲他使眼色,略微想想便恍然大悟,这郑恺正下不来台,心里忍不住暗笑,有点高兴,正想着要不要给郑恺搭个台阶,耳边传来顾玮的轻咳。
“单看这三篇诗赋,都极其出色,品个上上品该没有问题,”王沛边说边注意亭内众人的神情,特别是顾玮,说道上上品时,顾玮稍稍皱眉,郑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微微一笑又补充道:“不过,此人不过僻陋商人,兼有伪心,当下调一品,定个上中品,诸位意下如何?”
虽然象是在问亭内众人,可目光却盯着郑恺,郑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亭内诸人顿时松口气,要知道,帝都皆知,今日诗会,品鉴的便是他们,这三篇诗赋若被品为下品,传将出去,丢人的可不仅仅是郑恺,亭内众人个个跑不了。
所以,虽然多数人不愿让一个商人抢了风头,可也不敢完全灭杀此三篇。
“上中品!!”
品鉴的结果很快传到石船内,延平郡王燕亮有些诧异,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三篇诗赋篇篇华美,他不用看其他数百士子的诗文,便可以断定,无人可以超越,可居然才得了个上中品!!!
“这郑恺也算煞费苦心了,”申侍郎笑道,燕亮询问的望着他,他叹口气:“王爷,以郑恺的心思,怎么可能让一商人居首,若为上上品,他那得意门生放在那?可若为下品,可挡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放在这,也算合适,大家都有颜面。”
“原来如此,”甘老摇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不屑的说道:“老郑这些年将门第看得太重了,须知人才那都有。”
“甘老说得对,”燕亮点头道:“士庶有别,但士庶不能天隔,当年太祖麾下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有士族亦有庶族,非士族才有人才。”
大晋开国,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谋臣猛将极多,可最出名却是这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太祖曾有名言,他之所以能击败群雄,登顶天下,不是他本身有高的才干,而是他有众多贤才,正是在这众多贤才辅佐下,他才能击败群众,建立大晋。
立国之后,太祖封赏群臣,功勋最著的四大名臣十二大将军,自然封赏最后,除了官爵之外,还绘图凌霄阁,死后配享太庙,荣耀无限。
燕亮很熟悉这段历史,宗室子弟每个人都熟读太祖实录,对跟随太祖征战的名臣勇将的来历身世都很熟悉,其中有近半出身庶族,还有两个出身为奴隶的。
“王爷这话太对了,若太祖有士庶之见,恐怕今天也没这大晋了。”甘老赞赏的看着燕亮,这话倒是不假,太祖征战天下,数次陷入危险中,冲锋陷阵的武将多为庶族将领,最危险的是一次混战中被包围,幸亏一个将领拼死杀开一个缺口,这个将领便是奴隶出身。
大晋立国之后,太祖颁发《大晋律》,规定了士族庶族,这十六名臣中有半数以上为非士族,因此朝中反对力量强大,最后太祖念诸臣功劳,特旨将他们全都升为下品士族,如此才使《大晋律》得以顺利通过。
燕亮看着竹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申侍郎没有看竹林,倒是注意道燕亮的表情,心中略微思索便笑道:“看来这郑恺还是气量小了些。”
甘老呵呵一笑,神情中略有轻蔑:“若非他这一毛病,皇上岂会让数十年一直待在国子监。”
申侍郎略感诧异,很快便醒悟,原来如此,郑恺年青时便名满天下,加之家世也好,早早被征辟,按理经过几十年,怎么也能做到尚书台,最差也能主掌一曹,可没成想,一直在国子监教书,从教授一直干到祭酒,就没挪过窝,原来早在几十年前,皇上就已经看透了这个人,国子监祭酒是他最好的位置。
想明白后,正要顺势嘲讽两句,竹林那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大,可过了一会,声音又消失了。
甘老微微叹息,心知恐怕是竹林内的士子们对品鉴的不满吧,今天参与盛会的士子不仅仅来自士族,也有大量来自庶族家庭的,士庶矛盾本就很深,士族出生便几乎有官职,庶族奋斗一生恐怕也当不了高官,故而在士庶士子之间也同样有深厚矛盾。
柳寒三篇仅得上中品,恐怕引起了庶族士子的不满,因而喧哗起来。
果然,下人很快来报,士子们对品鉴不满,国子监有三人品鉴为上上品,太学有俩人被品鉴为上上品,国子监三人皆为郑恺的入室弟子,太学俩人也来自上品士族。士子们认为,三人的诗文不如柳寒,被品鉴为上上品,而柳文才上中品,明显不公,故而喧嚣起来,不过后来被柳寒说服了。
“哦,他怎么说服这些士子的?”甘老很是好奇,要知道大晋重文,特别是太学国子监,国子监多为士族子弟,太学则有大量下品士族和庶族子弟,两校之间也常有矛盾,国朝重文,待这些士子厚重,也造成了士子的骄狂,有不平之事,则鸣鼓击之。
所以,要想平息士子闹事,非常不易,这柳寒不过一商人,怎么三言两语便将他们平息下来?
不但甘老好奇,燕亮和申侍郎也同样好奇。
“那位柳先生说,他无意出仕为官,参加诗会只是见识下帝都俊杰,今日能见到这么多帝都俊杰已经非常满意了,至于品鉴,无论诗词还是歌赋,都是作品,有作品便有人喜欢,也会有人不喜欢,这很正常,况且,读书之目的并非让人品鉴,读书之目的在明理,在修德,若有机会为国效力,则为国效力;若没有机会,逍遥山林也是很好。”
“就这几句话?!”申侍郎很是惊讶,有些不敢相信,下人肯定的说:“是,老爷,秋二公子也说了几句,士子就没说什么了。”
甘老轻轻叹口气:“这郑恺啊,君失贤才,国之不幸。”
燕亮沉默了会才说:“这柳寒倒有些意思,若有机会,倒可以见见。”
申侍郎轻轻点头,甘老什么也没说,过了会,也轻轻点了下头。
第113章 秋云之忧
柳寒对什么上品下品没有丝毫在意,士子们闹起来后,他担心闹大,反而影响了他今后的计划,这才站出来说了几句,没成想,这几句居然得到秋戈的大力赞赏,在士子们安静下来之后,柳寒又待了会,没等结果完全出来,便要告辞,秋戈以为他心里不痛快,将鲁璠交给庞阳他们,便与他一块出来。
“我看这郑恺不过徒有虚名,老兄这三篇,势必传扬天下,天下人自有公论!”
在路上秋戈还在安危柳寒,柳寒哈哈大笑:“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秋老弟,何必在意呢。”
秋戈愣了下,随即大笑,不再安慰报怨。
秋戈力邀柳寒上秋府作客,柳寒一想起秋云秋大将军,心里有些不痛快,便不想去。
“老兄,你要不去我府,我便随你上柳府,咱们抵足而眠。”
柳寒看看秋戈那毛茸茸的腿,不由大寒。
“我们很熟吗?”柳寒皱眉问道,秋戈认真点头,柳寒顿时无语,秋戈依旧很认真:“圣人说,一见如故,从花溪河上喝酒时起,我就觉着我们很投缘,柳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柳寒不知道该说什么,秋戈“深情”的望着他,柳寒向后缩了缩,感到身上更冷了。
“我知道你那挺挤,还是上我那吧,”秋戈说:“再说了我也很长时间没见我父亲了,顺便也看看我父亲,他可一直惦记着你。”
柳寒撇下嘴,秋大将军会惦记他?!恐怕是惦记拓跋部落送粮吧。
“我可听说秋大将军最近被弹劾,拓跋部落送粮的事,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吧。”
秋戈嘿嘿一笑,没有丝毫惭愧:“这是我们共同的麻烦,嘿嘿,秋兄,你说是吧。”
柳寒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把秋戈盯得有些发毛,他干笑两声正要开口,柳寒悠悠的说道:“老弟,你可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秋戈只好苦笑。
马车穿过黑幕,朝凝翠庄驶来,帝都的治安尚好,即便这个时候了,沿途也没遇上麻烦,四周很安静,自有车轱辘和马蹄的声音。
“秋兄,你这马车倒是挺奇怪的,比我家那马车舒服多了,你在那买的?”秋戈好奇的问道。
“这种马车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的,下面的人知道我在西域坐惯了,便制了一个,不过,这马车的缺点是,坐久了腰酸背痛,倒并不比大晋的强,老弟只是一时新鲜。”柳寒无精打采的说道。
“两种都有不好吗?干脆你把这辆送我。”秋戈很恬不知耻,连一个铜子都不想出。
柳寒觉着有点烦,不想搭理这小子,可秋戈依旧喋喋不休:“要不这样,我帮你买房子,那百八十两金子我就不要了,你呢就送我辆马车作谢。”
“门都没有,”柳寒不得不开口了,心中却暗暗警惕起来,这秋戈喋喋不休恐怕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背后恐怕还有深意。
秋戈很失望,眼珠转了几转:“老兄,要不这样,我们结拜吧,结拜为兄弟,你年岁大,为兄,我年青为弟。”
柳寒哭笑不得,这家伙兴风作浪,胡搅蛮缠的本事还不小。
“我可是商人,我们商人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你想要马车,拿钱来。”柳寒似笑非笑的扭头看着秋戈,打定主意,陪他玩玩,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秋戈居然没有丧气,依旧调侃道:“难怪圣人说,你们这些家伙充满铜臭,亲兄弟明算账,再没比这更贴切的了。”
“我可告诉你,这车只是简化版,还有一种更大的,八匹或十六匹马拉,车厢更宽更长,可以在里面喝酒吃肉,春天带上两青楼女,喝着酒,听着小曲,那个舒坦!不过,这样的车,价值千金!”
秋戈心里痒痒的,看着柳寒口沫横飞,可一听价格千金,顿时变得无力了,他可没这么多钱,要想买,只能找父亲要钱,而父亲是绝对不会买这玩意的。
俩人说笑着,斗着心眼,便到了凝翠庄,此刻已经月过中天,凝翠园大门前挂着两盏灯笼,将大门照得通亮,在这漆黑的夜里,远远的都能看见。
马车到了门前,庄园大门已经大开,早有护卫过来通知,守在门内的秋府家丁恭恭敬敬的守在门边。马车进了园子,没走几步便停下来,秋戈先开门下来。
柳寒感觉这是个偏院,院子里的一边是马厩,圈着一溜马,这些马见到拉车的马,有些轻微骚动。除了马以外,在另一边则圈着骡子和驴。
跳下车,柳寒朝四周扫了眼,气机便放出去了,向周围迅速探查了一圈再收回来,周围很安静,前面那排房间里面有轻轻的呼吸声,有可能是这园的下人在睡觉。
秋戈吩咐人将柳寒的车夫带去休息,他领着柳寒朝后院来,柳寒边走边留意。
虽然夜已深了,看不清园子的具体情形,可柳寒还是感觉到了,这园子看上去安静,可自进了中堂后,暗哨不少,这些暗哨多设在花丛,墙角,甚至还有躲在屋角偷偷观察的。
秋戈将柳寒带到客房后,很快便有人送来茶水,紧接着又人来为柳寒铺好床。
柳寒本不想喝茶,这个时候太晚了,喝茶影响睡眠,可喝酒之后,口里很干,忍不住想喝水。
“秋大将军怎么不出来?”柳寒等了会,没见着秋云出现,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父亲恐怕已经睡下了,除非征战,家父睡觉一向准时。”秋戈笑嘻嘻的答道,那神态好像是在说,你这次猜错了。
柳寒的确猜错了,他以为秋戈非要拉他过来,是因为秋云要见他,而且多半是想说说送粮的事。
柳寒低下头拨弄着茶碗,随口说道:“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外面风猛浪烈,他居然还能安睡如常,佩服!佩服!”
“有些人喜欢瞎胡闹,就随他去,”秋戈依旧看着柳寒,这时下人已经将床铺好,见秋戈没再吩咐,悄没声的退下,出门时还将门给带上了。
“胡闹?!”柳寒略微有些意外,想了想,大有深意的看着秋戈,俩人目光相遇,同时露出微笑。
“秋大将军名不虚传,我这正担心呢,他老人家就已经将事情摆平了,佩服!佩服!”柳寒长出口气拱手冲门外作揖,好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浑身轻松了。
秋戈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暗自佩服父亲,父亲的担心果然有道理。
虽然皇上早已知道驱虎吞狼的实情,可秋云担心,朝中局势变化会影响柳寒,导致送粮计划出现意外。一旦,送粮计划出现反复,拓跋部落愤而转兵南下,袭扰凉州,不但凉州战火纷飞,反过来又会影响皇帝的判断,如此,刚刚脱离危险的秋家又会重现陷入危险中,故而让他出面向柳寒解释,坚定他的信心,务必确保送粮计划成功。
柳寒聪明绝顶,自己刚刚露了一丝口风,便猜到自己找他的目的,进而猜到朝局还在父帅掌控之中。
“唉,朝中这些大人,只知道抱残守缺,哪知战阵变化,这次咱们不过送了点粮食,这拓跋部落要活不下去,转身侵扰凉州,咱们失去的何止这点粮食。”秋戈叹道。
柳寒赞同的点点头:“秋大将军应该向皇上报告了的吧?”秋戈迟疑下还是轻轻点头:“柳兄,此话切莫外传。”
柳寒有些诧异:“此话怎讲?”
秋戈也不解释:“柳兄记住即可,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现在朝局微妙,小心祸从口出。”
柳寒依旧眉头深皱,从长安到帝都,他们收到的邸报便没几份,有的也就是秦王传给犀锋的,他在边上看一点,而从老王掌柜那边传来的就没有,毕竟他们是在移动中,在这个时代,移动中传递信息近乎不可能。
到了帝都,许远这才有了些信息,可许远毕竟还没有能打入上层社会,根基不稳,拿到的情报很少,多数是些大路货,因而价值比较低。
太子监国,尚书台人事变动,朝臣们引起巨大震动,兄终弟及之声烟消云散,齐王派系人心惶惶,只有齐王每天依旧,好像没受什么影响。
朝中大臣们开始观望,可对秋云的弹劾依旧猛烈,弹劾奏章一篇接一篇飞向尚书台,太子在犹豫两天后,下旨让秋云自辩,秋云于是上了篇自辩折,而后依旧没有动静。
可秋云上自辩折后,一些朝臣也纷纷上奏为秋云辩护,认为事出有因,秋云不过是饮鸩止渴,大节无亏,小错而已,朝臣揪着不放,别有用心。
但另一派立刻上奏,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拓跋部落本为凉州之患,大漠受灾,正是削弱其势之时,秋云却在这个时候送粮给他,有资敌之嫌,朝廷应予重处。
两派争执不休,太子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这个时候,驱虎吞狼之策还能不能进行,成败就在送粮上了,而送粮的关键又在瀚海商社。
秋云对柳寒放心不下,商人的本质是趋利,柳寒就在帝都,朝局的变化不可能不清楚,若他一动摇,送粮计划立时便出生出事端,进而影响整个大局。
所以,他必须稳住柳寒,坚定信心,保证完成计划。
“我瀚海商社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可都在上面,”柳寒忽然将拉下脸来对秋戈说道:“大将军究竟怎么想的,皇上太子是不是赞同这个计划?老弟你得让我明白,别让我到时候丢了性命,还稀里糊涂的。”
秋戈心里咯噔一下,刚才还阳光明媚,怎么忽然就变脸了,刚才还在赞赏这家伙聪明绝顶,难道是装的?
第114章 以退为进
柳寒冷冷的瞧着秋戈,秋戈面带微笑,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解,俩人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会,柳寒见秋戈还不明白,心里微微摇头,这秋戈的悟性还是差了点。
“秋二公子,你是上品士族,出了什么事,自然有人保你秋家,大将军功勋盖世,就算朝廷要处置,也会考虑其功劳,可我瀚海商社就不同了,到时候谁来保我?而且,拓跋部落买粮,我瀚海商社送粮,与大将军有何关系,最多落个失察之责,可我瀚海商社几百颗人头就得落地。”
说到这里,柳寒沉重的叹口气:“当初我就怕这个,所以才设计了一层保护,可现在看来,这层保护只是将大将军保护起来了,我瀚海商社却掉进坑里了。”
“此话怎讲!”秋戈惊讶之极,柳寒厉声反问:“难道还不明显吗?朝廷若是追究,大将军就隐身事外,反之,大将军就独揽其功。”
“柳兄过虑了!”秋戈很是无奈,连声解释:“唉,你别担心,若有什么事,父帅不会让你担责的。”
“你这话太单薄,”柳寒根本不信,长叹道:“当初让秋大将军和端木正那家伙立下字据就好了,老弟,今儿,你得给我个实话,否则,我只能传书姑臧,先停下来看看朝局变化再说。”
“万万不可!”秋戈有些着急连忙劝阻,柳寒则神情苦涩,秋戈叹口气:“柳兄要知道什么?”
“皇上是否知道驱虎吞狼之策?”柳寒直接问道,秋戈迟疑下点点头,柳寒再问:“太子是否赞成此策?”
秋戈犹豫下,抬头看着柳寒,柳寒目光严厉而忧虑,秋戈张张嘴,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轻轻叹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柳寒有些惊讶的反问,秋戈点点头:“父帅见驾时,向皇上详细解释了驱虎吞狼之策,皇上没有反对,至于太子,父帅还没见过太子。”
“为什么?”柳寒顿时有种阴谋的感觉,这不正常!
秋戈长叹一声:“父帅上次见驾,皇上就明言,父帅不会再回凉州,让父帅在家候旨。”
柳寒皱起眉头,今天来得太值了,秋戈泄露的这些事,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甚至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可对秦王来说就太重要了,不说别的,就说这驱虎吞狼之策,皇上知道,太子却不知道,这其中就值得玩味。
刚才他将事态说得很严重,可实际上,对瀚海商社而言,也没有那么严重,最主要一点,他们只送粮,拓跋部落自己花的真金白银买粮,拓跋部落自己上凉州府和大将军开的通关文牒,所有手续齐全,瀚海商社有什么理由不接这笔生意?
“朝臣弹劾,太子是什么意思?”
“太子让父帅自辩。”秋戈说道,对于这一点,他也有些纳闷,按照上次秋云所言,皇上在考察太子,可这么大件事,皇上为何不告诉太子?秋云上书自辩,也必须说明驱虎吞狼之策,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大将军自辩?”柳寒依旧皱眉,秋戈点点头,他顺势又问:“结果呢?太子是什么意思?”
秋戈双手一摊:“不知道。”
柳寒愣了下,他也有些糊涂了,秋云上书自辩,按照大晋处理这类事的方式,太子要将秋云的自辩折下发朝臣,让群臣讨论,有什么意见都可以上书,太子归纳后,若是认可,则发明旨,表示此事朝廷已经处理了,大臣也不要再上书弹劾了,若是不认可,也要发明旨,让廷尉介入调查,这就是收监的前奏。
可现在太子什么都没作,自辩折上去后,也不发群臣讨论,就这么耗着,这是什么节奏?
阴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但这阴谋不是针对他,太子还用不着对他这个小人物动这些心思,这是针对秋云的。
俩人相对沉默,面对这种扑朔迷离的朝局,都有不知该如何入手的感觉,相比较而言,秋戈要稍微好些,毕竟还有秋云,可柳寒却知道自己陷入大麻烦中了。
朝局混乱,对他这样的小人物而言,轻易陷身其中,稍有不慎,则粉身碎骨。
如何将自己拔出来呢?
柳寒在迅速思索,可很快,他便明白,仅凭自己之力无法拔出这个泥潭,只有秋云安全了,他才安全。
“端木在凉州有没有奏章上来?”柳寒问道。
秋戈摇摇头,柳寒又问:“尚书台的意见呢?”
秋戈再度摇头:“不知道!”
柳寒气极反笑:“你倒是打听点消息啊,就这样坐在这里傻等!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秋戈叹口气:“我问过父帅,他的意思是不变应万变。”
“不变应万变?”柳寒眉头微蹙,他轻轻摇头:“我倒觉着,应该让端木上道疏,说明此策对凉州有利。”
“朝中之事,端木恐怕早已闻之,他若要上疏,早就上了,现在还没上,恐怕就不会上了。”秋戈说道。
朝局到现在,秋云身处漩涡中心,可秋云却不动如山,按照秋戈的猜测,在上次见驾时,皇上对秋云有所承诺,可皇上的承诺管用吗?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皇上的这个承诺没有见诸邸报,没有公开宣称,他想反悔便反悔。
柳寒更加沮丧,端木正为什么不动呢?他能坐上现在这个宝座,完全是秋云的提携之功,现在秋云处于为难之时,他说什么也该表示下。
柳寒猜不透,他对端木正的了解也不多,他现在隐隐有些后悔,在姑臧时该多留段时间,多了解下这个端木正。
“柳兄,其实你不必担心,如果我父帅没事,你也就没事。”秋戈小心的提醒柳寒,他们是拴在一起的,只要大家一块保住秋云,也就保住瀚海商社。
柳寒苦笑下,心说这个道理还用你教,可究竟怎么才能保住秋云呢?
“柳兄,实不相瞒,父帅最担心的不是在帝都,而是凉州,”秋戈低声说道,柳寒非常惊讶,背心冷汗直冒,秋云在担心凉州???为什么他会担心凉州?难道端木正会在背后使坏?
“为什么?”柳寒脱口而出。
秋戈长叹道:“对于朝中大臣的弹劾,父帅有自保之道,可问题在凉州,若粮食送不到拓跋部落,拓跋部落无法向北,为解部落缺粮危机,他只能向南,侵扰凉州,如此,驱虎吞狼之策便会失败,.。。”
柳寒明白了,朝廷反过来便会追究,秋云便难逃送粮资敌之嫌,所以,凉州那边不能出一点纰漏,粮食必须按时送到拓跋部落。
“秋大将军留下端木正主掌凉州,难道端木正还无法保证计划成功?”柳寒反问道。
秋戈苦笑下,叹口气:“端木正根基太浅,他其实不是最合适人选,可父帅当时也只能选他。”
柳寒有些明白了,秋云对端木正不放心,可当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好用他。
这才是一团乱麻,柳寒苦笑下:“放心,二公子,如果有事,断不是我瀚海商社出事,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担心起凉州来了,若端木正无法保证粮食安全,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躲开危险。”
秋戈闻言也不由扼腕长叹,秋云让他来找柳寒之时,他没有多想,可与柳寒这一交流,才发现,最可能,也是最难防的地方,居然是凉州。
“令兄在凉州,能不能让他发挥点作用?”柳寒试探着问,秋戈苦笑下摇头:“我哥哥驻防萧关,你知道萧关这个地方,哎.。。”
萧关,走西域最后一关,距离姑臧近千里,驻守这里想要影响姑臧,无疑痴人说梦。
秋戈现在倒是明白父亲为何将哥哥放在这里了,放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了对付鲜卑人的入侵,倒不如说为了哥哥逃亡方便,出了萧关便是大漠,朝廷再也抓不住他。
“萧关逢黑骑,都护在燕然。”柳寒苦涩之极,现在他能作的便极少极少,除非,动用秦王的力量,可秦王会为秋云求情吗?
柳寒忽然想起老黄对当今朝局的分析,当今朝局最重要的便是保证权力平稳过度,权力要平稳移交给太子,凡是阻挡了这点的,都将被皇帝坚决铲除。
太子接位已成定局,那么威胁太子地位的还有那些呢?齐王算一个,秦王算不算一个呢?
边将勾连宗室朝臣,祸乱之源。
如此说来,秦王不能动,他若一动,不但不能解秋云之厄,反而会成为致命一刀。
可皇帝和太子为什么会任由大臣们弹劾秋云呢?他们是在以此钓鱼,还是在等待秋云表示?
柳寒觉着是后者,可秋云要怎么表示才能取得皇上太子的信任呢?
“老弟,我想了一招,”柳寒试探着说,秋戈露出感兴趣之色,柳寒斟酌措辞道:“以退为进,大将军可以上书朝廷,请求致仕返乡。”
“致仕返乡?”秋戈迟疑下:“不是我矫情,若能致仕,倒是好..”
听到这里,柳寒忍不住摇头,秋戈见状赶紧住口,柳寒说:“这是一枚试探,大将军上书告诉皇帝和太子,他提出的驱虎吞狼之策有欠考虑,这个缺失主要是他年老体弱,思虑不周所致,肯定皇上和太子,看在他多年为国戌边的辛劳上,容许他致仕返乡。”
秋戈这下明白了,秋云这道奏疏上去,皇上太子必须要给个说法,如果是挽留,那就得承认驱虎吞狼之策是正确的,反之,秋云也没什么伤害,顺便也就将送粮之事停了。不管结果是什么,秋云也就脱离了漩涡。
第115章 再见秋云
晚上,柳寒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觉着以退为进不错,秋戈也觉着不错,但秋云呢?秋云会同意吗?他再度感到自己对政治的外行,或者说是对大晋顶层政治的陌生。
老黄当然是个不错的向导,可他的缺陷也是致命的,脱离朝政太久,对朝廷的形势已经不陌生,只能在战略方向提出建议和规划。
柳寒仔细思考手中的人选,最终还是无奈的摇头,手上的人才实在有限,根基太薄。
想着想着,忽然觉着窗外有异,这是他首次在不熟悉的地方睡觉,他没有动,气机却已经放出,锁住窗外之人,这人在窗外待了几分钟,然后悄悄退走了。
神识继续向外放,在客房角落的花坛边角,还蹲着个黑影,柳寒无声笑了,这也太小儿科了,若要出去,怎么会走门。想着神识又向上放,屋顶很安静,没有任何东西,他还能感觉到皎洁的月光和微风吹拂,可窗外,小树林里,却有两个人影。
“唉,这还行。”柳寒在心里微微点头,至少还知道在窗外放上监控。
他并不担心秋云会对他下手,这个时候对他下手,那是给他自己找麻烦。
可如何才能帮秋云脱困呢?柳寒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动用秦王的人,可他又没把握让这些家伙听他的。
迷迷糊糊的,他睡着了,秋府很安静,他不担心有人会进来做什么,前后门都有人保护,用不着他去考虑安全问题。
第二天,在习惯性的时间醒来,在床上躺了会,才想起来,自己住在那,他不由苦笑下。
起身推开门,门外早有两个稚龄小丫头候在那,见到他出来,两个小丫头恭敬的施礼,柳寒见她们手中拿着水壶和面盆,知道她们过来做什么,于是,他让开路,走到园子里,这才看清这间园子。
这间园子不大,沿着回廊与月亮门衔接,两边有花坛,花坛中草木稀疏,园子中间,有两个下人正打扫着昨夜的落叶,空气清新,闻着有股淡淡的湿润。
“老爷,洗漱已经备好,老爷是现在要用吗?”
柳寒点点头,两个丫头的年岁都不是很大,看上去也有十四五的样子,眉眼中还带有几分清涩,有些好奇,也有两分胆怯的看着他。
柳寒冲她们微微一笑,然后进屋,另一个小丫头站在面盆边,看到他进来,立刻提起水壶,往面盆里倒上水,然后将面巾放进去,浸透后拧干,踮起脚准备给柳寒擦脸。
柳寒连忙伸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接过毛巾,小丫头愣住了,小心的问:“老爷,是不是奴婢做得不好?”
柳寒笑了下说:“我习惯自己来。”
小丫头迟疑下问:“老爷是不是担心奴婢做不好,老爷放心吧,住这的客人都是我们姐妹伺候的。”
“这倒不是,”柳寒笑道:“我真习惯自己洗,在家里也这样。你们二公子起来没有?”
“奴婢不知,二公子住在后院,我们是在客房伺候的。”小丫头答道。
柳寒伏下身子,深吸口气,热水带着新鲜木材的清香,让他有些陶醉。
小丫头在边上低声解释:“老爷,这是樟香木新作的。”
柳寒没有说什么,与秋家这样的贵族相比,他还是个**丝,樟香木不算名贵,可天然带有一种香味,热气一熏,香气满屋,市场上价格不菲,一般只有贵族人家才用得起。
柳寒将脸擦洗干净,门边的小丫头将盆端出去,身边的小丫头又拿出个面盆,在里面倒上清水,柳寒有些不解,小丫头很聪明,立刻知道柳寒不知作什么,于是拿起边上的一个小瓶,从瓶里倒了几滴绿色液体进去,水立刻带上了一层绿色。
小丫头又将毛巾放进盆里,然后轻声对柳寒说:“老爷请净面。”
柳寒想问,可又不愿被小丫头看扁,于是又洗了一遍,毛巾擦干后,柳寒摸了摸脸,心里明白大约是什么东西了,这玩意恐怕就是个护肤用品。
洗过之后,小丫头又给柳寒梳头,以往柳寒的头发都是天娜三女梳,出门在外便是下面的男人随便梳一下就行。
可这两小丫头则不一样,一个给柳寒梳头,另一个则开始给柳寒松骨,小手在柳寒身上不时敲打,拿捏得极其准确,以柳寒的宗师修为,都能感到舒服,可见两小丫头受过严格训练。
松骨持续时间并不长,主要是两条腿,这让柳寒有些不解,可也不好问,让两个小丫头小瞧了,不过,两个小丫头这一弄,他倒起心了,想看看这个时代贵族家庭的生活方式。
小丫头松骨过后,又拿起柳寒的靴子,到屋外去了,料来是清洗靴子去了,果然,过了会,小丫头拿着靴子进来,靴子已经变得象新的一样。
“你们每天都这样吗?”柳寒问道。
小丫头摇摇头:“家里客人少,我们姐妹的活不多。”
柳寒笑了下改口问道:“家里来客都这样吗?”
小丫头点点头:“有些这样,有些不这样,象那个鲁公子,就很简单,穿的是草鞋,头上随便笼一下,插根簪子便行了。”
“二公子也这样吗?”
小丫头摇头:“奴婢不知,伺候二公子的自然有二公子房里人,我们只是小丫头,只负责这园子。”
柳寒想起来了,就像贾宝玉,房间里负责伺候的只有袭人晴雯等大丫头,其他小丫头只能在外面伺候,看来这秋家也一样。
小丫头足足弄了小半个时辰,才弄好,柳寒也收起耐烦心,享受了一下贵族的早晨。他家与之相比,就是纯粹的暴发户,难怪老黄曾说他少规矩没礼仪,今天他才见识了。
好容易洗漱梳头作毕,小丫头又问要吃什么样的早餐,柳寒又郁闷了,他在吃上面很随意,天娜三女也从不在这上面花心思,早餐从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要么稀粥加馒头,要么是西域风味的奶茶。
小丫头给他报了早餐菜单,柳寒一下有些木了,这菜单中主食便有十几种,其他的小菜还有十几种,柳寒有种进了自助餐厅的感觉,略微想想还是点了自己习惯的早餐,不过他还是悄悄服用了解毒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二公子起来了吗?”
用过早餐后,柳寒边漱口边问,这在自己家可没这么繁杂,吃过饭将碗一丢起身便走,这里又要漱口又要净手,完了再擦把脸,程序繁杂得让他有点烦。
“二公子昨晚歇得晚,今儿恐怕不到午时不会起来的。”小丫头答道。
柳寒闻言有些无奈,看看天色,现在最多不过辰时,这家伙至少还要睡觉一个时辰,自己要在这等一个时辰,妈的,这算什么事!
“转告二公子,我家里还有事,他若有事,便到我家里找我。”
柳寒才没心情在这等他,他还想急着回去给秦王通信,商议一下让秋云脱困的办法,至少也要与老黄商议下。
“老爷,二公子昨夜有吩咐,务必请您留一下。”小丫头很为难,柳寒闻言苦笑不已。
两个小丫头下去了,柳寒在房间里待了会,感觉无趣,便出去找到车夫,车夫柳雷是三十六近卫之一,有武师二品修为,他也早就起来了,柳寒去时,他正在马厩喂马。
柳寒在马厩待了一阵,心情依旧没有缓解,觉着压抑,便让柳雷套车,准备离开,就在这时,秋府下人过来,告诉他老爷有请。
“是二公子还是大将军?”柳寒问道,下人很肯定的告诉他是大将军,柳寒没有丝毫迟疑便随他去了。
秋云一身便装,神情悠闲,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潇洒,柳寒心里很是赞叹,到底是统过数十万大军的将军,即便面对这样困局,依旧看不出慌张来。
简单几句寒暄后,秋云便问起凉州的事来,柳寒便照昨晚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才说:“大将军,粮食能不能送,怎么送,我们已经无法决定了,现在关键是端木正,大将军能保证他的态度吗?”
说这话时,柳寒紧盯着秋云的眼睛,秋云目光温和,依旧面带微笑:“放心吧,其中利害,端木正是清楚的,他现在担着凉州安危,这事成功对他有利无害。”
柳寒摇摇头:“我相信大将军对端木正有所交代,可大将军想过没有,端木正不可能不知道朝局变化,为什么他现在没有一封奏疏?没有为大将军说一句话?”
当柳寒说出自己的担忧时,秋云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眉宇间浮起一层忧虑,可很快这丝忧虑便消散了。
“如果是这样,端木正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不会看不到这点。”
柳寒苦笑下,心说你要脱不了漩涡,我们现在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上次见皇帝时,秋云便将驱虎吞狼之策详细向皇帝汇报了,可弹劾还是一波接一波的来,开始秋云还觉着没什么,可太子回朝监国后,弹劾依旧不断,太子下诏让他自辩,这下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了,他想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既然赞成驱虎吞狼,为何不给太子明言;要不然便是皇帝对自己依旧还有猜疑,如果是后者,那么送粮给拓跋部落便成了自己的送上去的刀,皇帝正好借这把刀除掉自己。
想到这些,秋云禁不住冒出一身冷汗,于是才有了昨天让秋戈去找柳寒,今天又亲自见面,目的就一个安抚柳寒,自己的阵脚不乱。
第116章 一举两得
柳寒看看四周,这里是秋家后花园,地面上干干净净,落叶都被扫到一边,池塘的水清澈见底,游鱼在池底游动,园子里除了他们俩人再无其他人,下人们一个都瞧不见。
“大将军,恕我直言,”四周没人,柳寒心里有数,恐怕秋云在不希望俩人的谈话被第三人知道,于是便直言自己的担忧:“我不清楚您的处境,然而从目前来看,我非常担心,所以,我想暂时停一下送粮计划。”
“万万不可!”秋云神情顿变,急忙阻止:“这个计划一停,恐怕凉州立刻便是生灵涂炭。”
秋云很清楚,柳寒不是说着玩的,如果他想停,那就肯定能停。拓跋部落买粮的钱是柳寒出的,瀚海商社事先储备了数万石粮食,所以,没有柳寒,这个计划立时就进行不下去。
“凉州生灵涂炭?!”柳寒冷笑两声:“我现在担心的是我瀚海商社被涂炭了,而且还要背上卖国的名声!”
秋云顿时无语,柳寒神色惨然,神情略有些激动:“大将军,我不说什么为国为民的屁话,可我在这件事上没有自己谋一分利,这点您该承认吧!”
秋云无言以答,柳寒又说:“我的要求很高吗?我的要求仅仅只有一个,安全。可您现在连这个都不能给我,我凭什么还要干下去?”
面对柳寒质问,秋云完全无法回答,俩人同时陷入沉默,秋风从水面拂过,带来阵阵凉意,秋云神情萧瑟,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水面。
柳寒心里却不像表面上那些激动,相反还很冷静,现在不比在凉州时,除了秋云,他还有件护身符,那就是秦王,他相信,若秋云出了事,秦王至少还可以护他一会。现在,他要作的是逼秋云,让秋云透露更多朝廷内幕,他相信,停了送粮,他固然很麻烦,可不是没有脱身之计,但秋云的麻烦就大了。
什么凉州生灵涂炭!首先被涂炭的便是他秋家!秋云不会看不到这点。
“其实,上次见驾,我便向皇上报告了驱虎吞狼之策,”秋云看着水面的阵阵涟漪,思绪似乎又回到上次见驾时的情景,幽幽的说道:“皇上是同意这个策略的。”
柳寒心里巨震,神情陡变,惊讶之极的看着秋云,后者的神情带着浓浓不解和无奈。
“所以,开始有人弹劾我时,我没在意,因为皇上已经知道了,而且是赞同的,”秋云叹口气:“可太子回来后,却象不知道似的,所以,我猜不透,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
柳寒现在有些明白了,要么皇上没有告诉太子,要么太子别有深意,转念一想,还存在一种可能,皇上告诉了太子,可太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打压秋云,如果是最后一种,那么秋云可能有什么让太子不放心的地方。
“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秋云又象是对柳寒说,又象是在喃喃自语:“太子,还是年青了。”
秋云坚信自己这驱虎吞狼之策是正确的,至少在目前是正确,朝廷府库空虚,天下流民四起,兼之皇上病重,眼见不起,兄终弟及,流言不断,可以说大晋现在是内忧高于外患,必须先安定内部,才能对外用兵。
柳寒依旧沿着自己的思路,秋云有什么让太子或者说皇帝不放心的呢?他不知道,对于秋云,他了解得还是太少,这只言片语,还无法让他做出判断。
“大将军,您以前和太子有没有过矛盾?”柳寒决定单刀直入,秋云闻言有些惊讶,随即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迟疑下没有回答。
“大将军,现在我和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拴在一起的,”柳寒诚恳的看着秋云,秋云沉默着,过了会才略微点头,柳寒接着说:“所以,我希望了解多些,您现在的状况,我想和朝局有关。”
尽管柳寒说得婉转,秋云是什么人,一听就明白了,他在心里苦笑下,他何尝不知他目前面临的困境和朝局有关,可这朝局,有时候,他以为看清了,可有时候又让他感到糊涂。
柳寒不想绕圈子了,和秋云这种老油条绕圈子根本绕不过:“大将军,我想问一下,皇上的病,还能不能好?”
秋云的目光陡然严厉起来,象把剑盯着柳寒,这是朝廷最大的机密,谁敢在这上面胡说八道。
柳寒却象没察觉似的,依旧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不知道皇上的病能不能好,可四大总督返朝,除了齐王外,绝大多数藩王就藩,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在安排后事。”
秋云默默的听着,没有打断柳寒,至少最初他的判断和柳寒一样。
“大将军回朝不久,便传出弹劾之事,随后太子监国,尚书台人事变动,我以为这几件事是有联系,绝不是孤立的。”柳寒说着:“我原来的判断是,皇上自知不起,所以安排太子监国,准备权力移交,而您遵旨返朝,获得了皇上的信任,可弹劾一事持续不断,这又让我迷惑不解。”
“有何迷惑不解的?”秋云反问道。
柳寒苦笑下:“正常情况下,这事只要您上了自辩折之后,这事就该和缓,因为您的做法就算有错,也只是小错,更何况不一定是错的。可现在我们面临的是非正常情况。”
秋云又不说话了,柳寒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才小心的说:“朝廷面临权力移交,太子需要建立威权,竖立权威的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惩治一个位重权高的重臣,震慑群臣!”
柳寒说着便看着秋云,秋云面无表情,可柳寒却知道自己打中了他的软肋。
“大将军,我丝毫不怀疑驱虎吞狼之策的正确性,可现在看来,您好像被太子选中了。”
停顿下,又补充道:“而我,好像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寒一口气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端起茶杯喝茶,说了这么多,隐藏的意思就是,今儿咱们摊牌,要么你让我安心,要么那粮食就别送了。
秋云当然听出了柳寒的潜在之音,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最初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是狡诈油滑,可后来又加了两分果决,原因是瀚海商社很快行动起来,他还没离开凉州,第一批粮食便启程送往外塞外。
可现在,这些印象中,又增加了敏锐,哦,还有渊博;不敏锐不会感觉到他的困局,不渊博不会清楚现在的朝局。
当然这个印象中也有消失的部分,比如,油滑,还有,狡诈。
面对有些咄咄逼人的柳寒,秋云很慎重,他清楚,如果不能打消柳寒的疑虑,那么送粮计划恐怕真的会终止,驱虎吞狼之策将半途而废,秋家恐怕也就大祸临头。
秋云凌厉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又渐渐变得无奈,轻轻叹口气:“驱虎吞狼之策,我早已禀告皇上,皇上当时也是赞同的,可朝中大臣不知,那些个御史,就知道我大晋富有天下,威凌四海,可不知道我大晋府库空空,兵甲早已不修,骄兵悍将已经年老体衰,不复当年之勇,出此策纯属无奈。
太子年青,初掌控朝政,正是气盛之时,不满送粮,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皇上也不开口,我的自辩折上了,太子依旧不消停。”
说到这里秋云低低叹口气,眉头深锁,忧虑重重,柳寒明白了,原来他很有把稳,可太子咬住不松口,皇上又稳如泰山,所以,他疑惑了,不知道皇上究竟什么意思。
“太子不是将自辩折留下了吗,没转发朝臣。”柳寒试探着问。
“留中,不一定就是好事,”秋云解释道:“也可以解释为,太子觉着现在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希望火再旺了。”
柳寒默默点头,火再旺点,太子再将折子转发朝臣,朝臣再群起攻之,太子再顺应民意将秋云拿下。
这才是为政之道!
“目前上疏弹劾您的都是那些人?有没有为你辩护的呢?”
秋云扭头看着柳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这小子比自己想象得更敏锐,若入朝为官,肯定比自己那两个儿子要强。
“这是最让我迷惑不解的。”秋云说道:“弹劾我的朝臣,主要是依靠宫内的官员,为我辩护的虽然少,可也不是没有,主要凉州派系的官员。”
“宫内的?”柳寒疑惑的反问道,秋云点点头:“多是走穆公公路子的。”
“您的意思是这是穆公公指使?”柳寒话音刚落,随即明白自己错了:“难道是皇上?”
秋云叹口气,如果真的是皇上要收拾他,他还真没办法,可隐约间又感到不对,皇上没有理由收拾他,除非..
这是个秘密,这个秘密他谁也没告诉,只有贴身护卫才知道,两个儿子都不清楚。
如果,他作坏,那结果就不可知了。
“大将军,等一下,我清理下。”柳寒说着搬起手指头:“皇上病重,这是一,太子要登基,这是二,皇上要拿你开刀,这是三。皇上拿你开口祭旗,原因是为了太子坐稳位置,太子为什么位置不稳呢?因为有兄终弟及之说。”
说道这里,柳寒疑惑的看着秋云,那意思很明显,你老小子是不是与齐王私底下有联系,被皇上抓住了把柄。
秋云开始还觉着这话有些刺耳,可渐渐神情凝重起来,他明白柳寒的意思了。
“没有,我和齐王仅仅只有数次会面,最近三年,别说通信了,就算见面都没有。”秋云很慎重的答道。
“你们秋家其他人呢?”
秋云迟疑下:“我侄儿秋宜则经常与齐王下属的几个官员喝酒,但自我回朝后,他已经没再与他们碰面了,而且,他在我秋家的地位不高。”
柳寒考虑了一会:“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皇上是想借这件事,看看群臣的态度,同时打压下您,最后让太子出面为你结尾,如此则让您对太子忠臣。”
昨晚,柳寒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忽然想起唐太宗李世民和手下重臣李绩的故事,李世民病重不起之时,下令贬斥李绩,将李绩贬到边远地方作了个小官,同时告诉太子李治,若李绩迁延不去,就立刻杀掉,若他立刻就走,日后,你再将他提拔起来,此人就能为你所用。李绩很精明,接旨之后,连家都没回,立刻就赴边远之地上任,不到一个月,李世民病故,高宗李治登基,一个月不到就提升他为刺史,再过半个月,就开府仪同三司,没用多久,李绩便返朝返朝参与枢要。
闻听此言,秋云眼前一亮,就像一束阳光划破阴霾的天空,数日以来笼罩在脑海的愁绪顿时消散了一半,看着柳寒的目光更加温和。
“为什么呢?”柳寒设了一问:“因为齐王。我相信,皇上太子对齐王都有警惕,所以,齐王要先处理,可齐王怎么处置呢?一个是杀了他,这样最好,绝了后患。”
秋云很坚决的摇摇头,柳寒于是再说:“如果不行此策,那就只有排斥齐王,让齐王就国,可齐王就算就国,按照现行体制,藩王掌控地方军政,他的影响和实力还在,所以,朝廷需要有个能镇住他的人,那么您目前的困境便是假象,真正的原因是皇上要把您留给太子。”
说到这里,柳寒看着秋云,秋云沉默了会,叹口气:“伴君如伴虎,实因天威难测!”
秋云自己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心里认同柳寒最后的判断,可..拿不准,这事又不能随便下结论。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探下皇上的想法。”
“何法?”秋云立刻问道。
柳寒在心里笑了,秋云看来已经困惑很久,这个时代毕竟还是简单,几千年了,朝代变换不过几个,那能与前世相比,政变,叛乱,宫斗,层出不穷,应有尽有,一部二十四史完全可以称为权术大全,也可以称为谋略大全。
以退为进,既可以为秋云解困,也可以向秦王交差,算是一举两得吧。
第117章 皇帝的决断
圆脸的小程子在阁内轻手轻脚的忙活着,不时悄悄抬眼看看皇帝,皇帝拥着被子,眼睛微闭,他的神色更差了,脸上象蒙上了一层灰色,头发散乱的摊在枕上。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小程子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入秋之后,皇上的精神头更差了,几乎就下不了床。太子回朝,监国理事,分担了皇上的公务,皇上这才稍微轻松了点。
可小程子却在担心,他不知道皇上有什么安排,可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他隐隐觉着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园子里有动静,小程子眉头微皱,立时拉下脸来,这都什么时候,这帮小兔崽子没王法了,正要推门出去,门先开了,穆公公进来了。
小程子赶紧上去请安,穆公公抬头阻止他,低声问皇上今天怎么样了,小程子微微摇头,穆公公担忧的问:“参汤用过没有?”
小程子点点头,可随即又说:“林太医说,参汤现在用处不大了,只能用参灵汤,可干爹,您知道,这火云石没多少了,再找不到,就断了。”
穆公公闻言神情焦虑,火云石,就像是块真石头,这段时间,内卫们被他逼得都要疯了,可这火云石就是没踪影,也不是完全没有,可找到的多是零碎的,而且品级不高,严重影响参灵汤的药效。
“小木子来了吗?”
房间内传来皇帝的声音,穆公公连忙进去:“皇上,奴婢来了。”说着走到床前,仔细打量下皇帝的脸色,然后笑着说:“皇上今儿的精神不错。”
皇帝露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有些许悲哀,穆公公假装没看见,过去检查了下药碗,又拿起来闻了闻,皇帝看着他在边上忙碌,过了会,穆公公才过来。
“皇上,秋云上疏,请求致仕。”穆公公低声说道,皇上眉头随即皱起来,脸上布满阴云。
穆公公轻轻叹口气:“他大慨是被这些弹劾给吓着了,另外,恐怕心里也有委屈。”
“太子呢?”皇帝冷冷的问道。
“太子殿下召集尚书台和丞相太师他们商议,准备驳了。”穆公公低声答道。
皇帝听后没有言语,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窗外有些阴霾的天空,穆公公没有言声,只是静静的等着,过了好一会,皇帝才说:“齐王的意见呢?”
“王爷的意思是秋云功高,送粮也是事出有因,太子应该劝慰挽留。”穆公公说着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皇上的目光有些阴冷,嘴角露出不屑。
“收揽人心罢了!”
穆公公心猛颤,皇上对齐王的猜忌居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沉默以对。
“太子呢?”
“但左辰认为,秋云此举于国不利,乃养虎遗患之举,故应追究秋云之责,考虑其功,可以高爵遣乡。”
皇上面无表情,穆公公小心的看了看才接着说:“裴舒和潘链的意见也不尽相同,潘链赞同齐王主张,裴舒则认为秋云此举有害亦有利,两权相间,利大于害,秋云既然回朝,若朝廷不同意,可命凉州头停职送粮即可,不用追究责任;其次,他举荐秋云担任大将军。”
皇上依旧没有开口,可穆公公伺候他多年,却感觉到他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中多了些东西,他等了会,又继续说:“太子并没有将秋云的折子转交大臣们,下面的人还不知道,据老奴所知,不少大臣正在串联,准备继续弹劾秋云。”
皇帝还是一动不动,穆公公只好接着说:“秦王上疏,依据皇帝的意思,他已经在雍州推行治理流民之策,不过不少士族门阀不满,认为此举有损士族的名望,要求对庶族荫户加以限制。
太子驳了秦王的奏疏,让他主要让庶族出面收治流民,对士族荫户要阴以控制。”
“今年的品鉴要开始了,前几天郑恺王沛顾玮为首,在伊水边的申府开了个诗会,国子监太学和四方来京的士子,总共有三四百人参加了,结果,最大的风头被来自凉州的商人,叫柳寒的夺走,他的两首诗一篇赋如今传遍帝都,人人争相传抄。”“哦。”
让穆公公有些失望,皇上只是微微眨了下眼睛便没再理会,这要换以往,皇上肯定要问究竟写的是什么,这时候他就可以将藏在袖口的诗赋拿出来,讨皇上一笑。
这诗赋好不好,他不清楚,不过皇上是肯定喜欢的,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们都说好,那一定是好的。
皇上盯着他看,穆公公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又拿出张纸:“这些天,齐王见过不少人,十天以前,在家开宴,为侧王妃祝寿,参加宴会的有方回秦琨郑恺,还有张骏。”
这秦琨张骏,一个是九门提督,一个是城外邙山大营的统兵将军,穆公公不用看便知道皇帝此刻的神情是什么。
“拟旨吧,”皇上轻轻叹口气,穆公公沉默的转身出去,很快便拿着纸笔进来,皇上闭着眼睛,良久才轻轻叹口气:“齐王燕攸,多年勤勉为国,劳苦功高,朕心怜惜,朕决定免齐王太尉之职,以利调养身体,然国事繁杂,依旧要依齐王鼎立支持,朕特旨嘉赏黄金千两,假节总督青州,回镇藩国,另可着挑选一子,加封东莱郡王,以示恩宠。”
穆公公轻轻松口气,眼中禁不住泪水满眶,写完之后,轻轻吹了下圣旨,抬头正好遇见皇帝的目光,他也不避讳,连忙擦擦眼睛。
皇帝轻轻叹口气:“看来你也不愿见朕兄弟相残,希望他能体恤朕心。”
“一定能的。”穆公公哽咽道:“皇上仁慈。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必感欣慰。”
皇帝在最后时刻终于消散了杀意,决定给自己这个唯一的同母弟弟一个机会,当然这肯定是最后一个机会,齐王若不遵旨就藩,所有恩宠都会取消,悬在半空的刀还是会落下。
“皇上,太尉一职该授予何人呢?”
皇帝沉默片刻,才说道:“让中郎将潘冀干吧。”
潘冀,太师潘链的弟弟,皇后的叔叔,外戚中的显贵人物,有他为太子掌控军权,太子自然无虑。
穆公公赶紧又起草了一分圣旨,交给皇帝看后,盖上印玺。
最后,他站在皇帝床前问:“再启奏皇上,秋云该怎么办?”
皇帝的圣旨传到尚书台,尚书台的尚书们全都震惊了,当然除了两个人,尚书令裴舒和尚书仆射句誕,他们早知道会有今天,辅政的诏书还没下,到时朝臣们将更加惊讶。
“大人,此诏不妥啊!齐王身体好好的,怎么忽然让他去国就藩呢?”
“齐王乃皇上亲弟弟,怎么会这样?肯定是有奸臣挑拨离间!”说话的斜斜看着句誕,满朝大臣均知,齐王瞧不起这句誕,句誕对齐王也是一百个不满意。
裴舒沉默的坐着,句誕一言不发,心里暗喜,齐王是他无法逾越的高山,上次皇帝下旨任命他为尚书仆射,满朝大臣默认皇帝所为,只有齐王上书反对,他心里恨得牙痒痒,本想早点上书让齐王就藩,可他去问过一位朋友后改变了主意,这位朋友告诉他,齐王注定要就藩的。
“你若上书让齐王就藩,将来有什么意外,皇上必然记恨你,彼时,你的祸必不远,还是不动为好。”
现在密友的话果真应验,这让他打心眼里佩服。
句誕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装作批示公文,目光却偷偷瞧着靠窗边的年青人。
说是年青人,其实也不年青了,看上去也有三十来岁,这年青人坐在窗边,浑身上下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上带着顶小冠,面若冠玉,浓眉重目,穿着明黄的袍服,稳稳的坐在那,自然而然的便带着威严,让人不敢仰视。
这就是太子,泰定皇帝的儿子,今年二十八岁的太子燕乾。
燕乾本在陈国巡查,还没查完便接到宫里的急诏,他立刻飞马返京,到京之后便接手尚书台,没成想,还没等他拿出治国之策,对秋云的弹劾便一浪高过一浪,太保左辰让他下旨让秋云自辩。
为此,齐王非常生气,在尚书台与他大吵一架,可裴舒和句誕都支持他,齐王孤掌难鸣,此诏最终得以通过,但秋云的自辩折递上来后,如何处理秋云,依旧让他为难。
尚书台的意见分歧,齐王等人认为秋云之策利大于弊,应该予以挽留,同时要封高位,以慰忠大臣之心;但左辰反对,更主要的是,他依为左膀右臂的蓬柱也反对。
蓬柱认为应该趁机将秋云拿下,同时顺势整顿中山门阀,清理荫户和土地,限制门阀多占土地,以充国库。
可左辰反对此策,左辰认为秋云之罪可大可小,而且自古有八议之说,秋云有大功于国,在八议之列,可免其罪,令其归乡思过。
两大谋臣意见分歧,这让太子有些为难,还是太师潘链提醒他,皇上对秋云恐怕早就安排,而且事涉人事,当上奏皇帝,不可轻率处置。
于是,太子将弹劾秋云的奏疏和秋云的自辩,悉数转送雅文阁,可没成想秋云昨天又上一道奏,提出致仕回乡,这道疏震动了尚书台,尚书台同样意见分歧巨大,可没等他们理清楚,皇帝立刻降下雷霆之锤!
第118章 用人之道
这次监国,太子小心翼翼,上次监国的教训太沉重,上次监国,他干净利落的抄灭了几个士族,引起朝局动荡,父皇虽然最后为他挽回了局势,可私底下,却受到父皇的严厉训斥,批评他缺谋盲动。
从那次之后,兄终弟及的流言便有了,皇帝再没派给他什么政务,每天上朝就让他在边上听,偶尔问上那么两句,他的意见从未被采纳。
皇帝病重,他在陈国巡视,帝都内,兄终弟及的呼声高涨,这让他很惶恐,也很担心。
太子是没有退路的,被废黜的太子少有能善终的,几千年的史书上多有记载。
兄终弟及,齐王是他最大的威胁,他很早便想扳倒齐王,可齐王在朝中,无论是军中还是士林,均有极高威望,与军中将领关系密切,幽州并州边军中好些将领都在他统帅下作战过,士林中人对他更是推崇备至,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
从内心说,若非涉及大位争夺,太子也不得不承认,齐王确实无愧贤王之称。
皇帝登基之初,鲜卑侵犯,帝都震动,朝臣纷纷建议迁都,皇帝决心坚守,年仅二十岁的齐王领命固守冀州,最危急之时,被十万鲜卑人包围在信都,鲜卑人昼夜围攻,最危急时,齐王亲登城墙,激励士气,最终保住了冀州。
至正十二年,大晋反击鲜卑,齐王总督幽冀兵马,在幽州涿郡大败鲜卑,消灭鲜卑五万大军,击破鲜卑东方战线,夺回整个幽州。
泰始二年,皇帝下诏,诸王藩国可自选封国官吏,齐王上疏坚决反对,皇帝虽然没有采纳,可对齐王此举却大加称赞,而齐王依旧坚持,齐国的官吏依旧由朝廷任命。
按照大晋惯例,宗室的一切费用均由皇室承担,齐王上疏认为诸王自有封国,封国自有租赋,这些租赋已经足以满足诸王需要,建议取消皇室每年给诸王的费用,虽然此策依旧没被皇帝采纳,可齐王此举再获得皇帝称赞。
齐王所封齐国乃大国,租赋丰厚,可齐王生活简朴,原因是齐王将齐国的税赋多数用来支付齐国属官和士兵的薪饷,剩下的则用在整修农田水利和赈济灾民;除此之外,齐王总是想方设法在齐国内免税,稍微有点灾害便减税或免税。
这一系列做法,给齐王赢得巨大声誉,深得齐国百姓之心。
有皇上信任,又有朝臣拥护,还有士林支持,百姓拥戴,这样的齐王对大位是个巨大的威胁。
这次监国,太子步步小心,凡事均与重臣商议,综合群臣意见之后才执行,拿不准的便上报皇帝,可即便这样,他心里依旧忐忑不安。
可今天,皇上的决断让他放心了,皇上没有改变主意,他的位置没有动摇。
“皇上口谕,太子雅文阁见驾。”
门口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太子立刻起身,整整袍服,看了屋内群臣一眼,然后对裴舒说:“圣谕既然已经下达,立刻派人传旨吧。”
群臣这才注意到太子还在身边,随即想到那些传言,顿时神色大变,看着太子的目光立刻不同了,充满敬畏。
太子感受到这种敬佩,在心里他感到无比兴奋,因为这种敬畏在以前从未有过。
随着小黄门到雅文阁,小程子依旧还在当值,见到太子进来,连忙过来请安。对皇帝身边的这几个近侍,太子一直很客气,更何况这位程公公对他一向很好,有几次受到皇帝训斥,还是在他暗助下才过关。
“程公公请起,你是父皇身边的人,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太子含笑,伸手虚虚扶了,程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笑呵呵的说:“殿下,这是奴才的本份,这尊卑有别,奴才就是奴才,可不敢失礼。”
太子微微点头,目光温和的看着他问:“父皇今日可好。”
程公公的笑容一下收敛了,扭头看看屋内,上前一步轻声说道:“不好,殿下进去看看就知道,别说坏事,说点让圣上高兴的事吧。”
太子微微点头,正要开口,屋里有了动静,程公公连忙推门进去,过了会,程公公出来了,让太子进去。太子整理下衣袍,才推门进去。
看到皇帝枯瘦的形状,太子忍不住有些心酸,眼圈微微有些发红,皇帝露在被外的手轻轻抬了下,太子赶紧上前。
“儿子参见父皇。”太子说着就下跪磕头,皇帝已经无力抬手了,只能开口说道:“坐过来。”
程公公端来个绣墩,太子就要坐下,皇帝又低声说道:“近点,近点。”
程公公连忙将绣墩向前挪了几步,太子紧靠着床坐下,皇帝抓住他的手,这手虚软无力,手臂上的皮肤干瘦松弛,手臂的上斑点沥沥在目。
太子的眼眶再度红了,看着皇帝的脸,这张曾经英武饱满的脸,现在同样枯干松弛,曾经睿智精明的目光,变得浑浊虚弱,岁月无情的带走了原本属于他的无数荣光。
“父皇.。”太子只说了两个字,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别哭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皇帝的语气很弱却很温和,冰冷的手掌抓着他的手:“齐王就国,路,我已经给你铺好了,这天下就交给你了,你要好自为之。”
“父皇!”太子热泪滚滚,只喊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朝廷的事说难不难,其实就两个字,平衡。”皇帝轻轻说着,太子泪眼朦胧的望着他,皇帝神情温和,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观察自己的儿子,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儿子绝不比齐王逊色,恐怕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刚猛了,殊不知刚则易折的道理。
“为政要平衡,这是为君之道,大臣之间要平衡,军队士子要平衡,怎么实现这个平衡,就要熟知朝政。”
太子不是很懂,神情悲伤,皇帝叹口气:“这些年让你参与朝政,就是让你熟悉朝政,学习如何当一个帝王。”
“还请父皇传授为政之道,为君之道。”太子哽咽着说道。
“为政之道,在缓不在急,”皇帝说道:“为君之道同样如此,其实,无论为政还是为君,最重要的是用人。”
太子有些迷惑,皇帝在心里叹口气,太子还是没懂,他隐隐有些后悔,后悔教他晚了,现在他没时间了,也罢,让他自己慢慢琢磨吧。
“对于用人,左辰恐怕已经给你讲了不少,但他说的多数是错的,”皇帝说道:“天下没有圣人,人君用人主要是用其才,其次是用其人,第三是用其势。”
太子迷惑不解,这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用人,左辰是太子太保,也就是太子师,他是当代大儒,精通圣人典藏,对太子的教导也依据圣人之道,明君之道,可今天皇帝居然说他多数是错的,难道圣人所言也是错的?!
看着太子迷惑不解的神情,皇帝心里再度后悔了,不该让左辰担任太子师。
“唉,”皇帝轻轻叹口气,目光怜惜的看着太子,就像看着一个弱小的猫一样:“这些东西你记住就行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是,父皇。”太子尽管迷惑,可也知道,现在不是详细请教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秋云来,于是问道:“父皇,秋云请求致仕,尚书台意见不一,还请父皇示下。”
“你是什么意见呢?”皇帝问道。
“儿臣以为,拓跋鲜卑乃虎狼之徒,日久必定为祸大晋,秋云擅用驱虎吞狼之策,拓跋部落势必势力大增,这等于养虎遗患,实为不妥,故此策不可行。
至于秋云,儿臣认为,驱虎吞狼之策不可行,但秋云于国有功,只是近期朝臣议论汹涌,儿臣以为,可以让他休假一段时间,等过段时间再招他回朝。”
说了会话,皇帝感到有些疲倦了,闭着眼听太子的话,太子说完之后,他微微叹口气,太子连忙问:“父皇,如此处理难道不妥?”
皇帝微微点头,太子不解:“为什么呢?”
皇帝叹口气:“如果放在平时,这样处理是对的,但现在就是错的。”
太子还是不解,但他没有催,皇帝添了添嘴唇,太子连忙起身端起边上的小瓷碗,先试了试温度,感觉温度还好,便用勺子给皇帝喂了几口参汤。
这几口参汤下去,皇帝好像打了气一样,脸色变得有些红润,气息也粗壮了几分。
感觉舒服了点后,皇帝示意够了,太子将参汤放在边上,拿过毛巾给皇帝擦了擦嘴,而后又给皇上整理下被子,然后才坐回去。
皇帝轻轻吐口气:“对秋云的处理要从整个朝局考虑,你只看到一部分,所以,你的处理方式是错误的。”
太子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听着,皇帝停了一会,休息了下又说:“齐王就国,可齐王的影响还在,所以,朝里要有可以对抗他的人,这不是说齐王就要叛乱,这是为君者必须要防备的,你要记住,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你就是孤家寡人,大臣们各有心思,所以,你要警惕所有人,警惕的方法便是平衡,朝中各种势力都有,凉州的,冀州的,青州的,士族的,庶族的,各个派别都有,你要作的不是将所有派别削平,你也削不平,所以,要做的便是平衡。”
太子这下明白了,他忽然对朝政有了一种新的看法,纷乱的朝政变得简单了。
“所以,秋云不但不能贬斥,还得提升,用他的目的是防备齐王,另外,他是中山人,可以算中山士族,但他长期在凉州,对凉州士族门阀有巨大影响力,所以,用他,还可以牵制颍州兖州荆州士族。”
说到这里,皇帝睁开眼看着太子,似乎在问,现在你明白该怎么作了吧。
第119章 太师潘链
皇帝的圣旨让朝臣们震惊,太师潘链没有参加朝臣们的议论,神情就如往昔一样平静,甚至还有些忧虑,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云,就像此时的天空,抹着一层淡淡的灰色,可出了朝房,登上潘家马车,潘链的神情就变了,就像被驱散了乌云的天空,阳光灿烂。
兄终弟及,流言不断,朝臣们分成齐王派太子派,齐王派声势浩大,获得了多数士族支持,可潘链却是天然的太子派,太子是潘家女儿肚子里出来的,潘家不支持太子支持谁?!
这几个月朝局扑朔迷离,潘链也糊涂了,潘链是天然太子派,可齐王派声势浩大,皇上的态度又含混不清,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对于他而言,天子能顺利接掌大位固然是最好结局,可若不能接掌大位,对于潘家而言也不是不可接受,潘家的女儿依旧是大晋至高无上的太后。只要他不犯错,他和潘家的地位都能得到保证。
所以,前段时间,兄终弟及呼声高涨,潘链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的固守臣子本色,每天依旧笑嘻嘻的上朝,平静的处理朝政,好像一点不关心谁接掌大位似的。
可最近对秋云的弹劾让他很是迷惑不解,这件事背后宫里的影子,这一点瞒不过潘链那双老辣的眼睛,最初他认为宫内要对秋云下手,因此想是不是顺着宫里的意思,也上两篇弹劾,算是向皇上表示下自己的忠心,可太师府长史顾玮劝阻了他。
太师府长史顾玮便是名满天下的白衣公子顾玮,是他亲自出面请出来的名士,这些年,皇帝对他愈加信任,愈加满意,与顾玮有很大的关系。
自从顾玮到太师府后,他的所有奏章都是顾玮负责起草,所有政务后面都有顾玮的影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这个太师有今天的权力,顾玮居功至伟。
太师,是个官职,更是一种尊号,地位很高,为三公之首,可实际权力却很小,名义上是辅佐皇帝,实际上也就是个参谋,权力在尚书台和丞相府,但太师如果加上参录尚书事,权力就增大了很多,可以参与中枢决策,更由于太师的身份,对尚书令形成牵制。
潘链最初被封为太师,完全是皇帝对潘家的照顾,潘家有两个女儿先后成为皇后,皇帝对先后两个皇后都宠爱万分。爱屋及乌下,对潘家也宠信有加,所以封潘链为太师,可皇帝并不相信潘链的才干,这个太师并没有实职,只是一个尊荣的虚职。
潘链自己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他才努力搜罗人才,白衣公子顾玮便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事实也证明,他的心血没有白花,正是白衣公子顾玮进入太师府担任太师府长史后,他开始逐渐受到皇上重视,在朝局几次关键站队中,顾玮准确判断出皇帝的目的,让他做出了正确决定,这才让皇帝开始重视他,前几年让他参录尚书事。
参录尚书事,这是个巨大进步,这让他再也不是朝廷的摆设,他可以对大晋所有事情发表意见,群臣对他的态度再也不是简单的恭敬。
他也想弹劾秋云,可顾玮分析朝局后告诉他,不但不能弹劾秋云,相反要维护秋云,但这种维护要巧妙,这意思便是不要出头,让其他人出头。
“最主要的是齐王,皇上让太子监国,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要传位给太子,可要传位给太子,便要平息兄终弟及的浪潮就必须处理齐王,可齐王是皇帝的嫡亲弟弟,皇帝愿不愿意处理他,怎么处理便不清楚了,如果皇帝不杀了齐王,那么他势必在朝中留下一个牵制齐王的人,我以为秋云是最佳人选。
为什么呢?首先秋云才干出色,文武双全,镇守凉州十余年,功勋卓著,军中勇士,朝中大臣,均很拜服,中山秋家乃一等士族,士林中人对他没有恶感;这两点便决定了,他可以对抗齐王,所以,我认为皇上这次是要敲打下秋云,而不是真的要追究他的责任。”
顾玮就像以前一样,层层剥笋,解开了目前纷乱的朝局,让潘链看清了这看似纷乱的朝局的走向。
“目前朝局看上去乱,可实际上是皇上有目的制造出来的,只要拿住了皇上的根本目的,朝局就一点不乱。”
说这话时,顾玮的神情非常庆幸,潘链知道,顾玮这是在为自己庆幸,也为他庆幸,前几个月,顾玮自己也被这朝局搅乱了,不过,所以让他缓步谨慎,以不动应万变,这也是潘家有双重保险的缘故,才能实行这样的策略。
可现在,顾玮已经看透皇帝的布局。
“皇帝根本目的还是让太子顺利继位,所以,他有意让朝局乱起来,让那些有可能影响太子继位的人都跳出来,大人,乱过之后,皇帝就要开始收拾人,那些威胁太子继位的人,都将被铲除!”
“首当其冲的便是齐王。”
“齐王未来不是就国便是..”
短短几天时间,顾玮的判断便得到证实,潘链对当初自己的眼光真的很佩服,这个顾玮是潘家更上一层楼的保证。
太子登基,皇后升为太后,大晋以孝治天下,太后举国奉养,潘家自然水涨船高,潘家的前途,他潘链的前途一遍光明。
马车轻轻很平稳,潘链很兴奋,有些灰暗的天空也变得明媚,太师府在内城的东边,内城的繁华比不上外城,但高贵却远超外城,朝廷衙门,豪门深宅,均在内城。
齐王府。
潘链的眼睛眯了下,匾额是朱红色,字体是金黄色的,只有皇室中人才能用这样的颜色。
“这府要不了多久就该换人了。”
潘链在心里冷笑,他随即想起顾玮的另一个判断,估计皇帝会对朝臣作一番调整,大批朝臣会被黜落,因此这个时候,必须小心加小心,避免成为皇上的目标。
想起那些高高在上的豪门用不了多久就会哭丧着迁出内城,潘链心里便禁不住有种恶毒的兴奋。
潘家虽然也是士族,可潘家却是小士族,要不是两个女儿成为皇后,潘家根本就毫不起眼,也根本住不进内城来。
内城,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进来的,除了士族身份,还必须有相应的官职,这是百年前文宗皇帝明确宣布的,只有皇族和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住进内城,而一旦失去官位,就必须搬离内城。
文宗皇帝的这道圣命让内城的商业发展远远低于外城,可内城又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士族豪门都想在内城博得一席之地,以至于内城房价远远超过外城。
马车从长夏门出来,没走多远,喧嚣便扑面而来,潘链将车窗帘挂起来,面无表情的看着街边的人流,谨慎已经刻入骨髓,即便现在朝局明朗,他依旧很小心。
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几个小孩闹腾着从车前跑过,把车夫吓了一跳,拉着马骂了几句,边上出来几个娘们看清情势后,赶紧将小孩拉过去一阵臭骂,小孩吓得差点就哭出来。
“别说了,小孩子嘛,没撞着就行。”潘链心情很好,在车内说了几句,车夫听出来了,嘟囔了小孩母亲几句,赶着车起来了。
小孩父母看着这车,没敢言声,他们只是小老百姓,惹不起这些豪门士族。
马车又拐了几个弯,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潘链出来习惯性的看看巷口,然后才抬头看看大门,大门很普通,没有匾额,也没有其他任何标志。
这条巷子只有这一户人家,门里的人听到马车的声音,打开门,正好潘链从车上下来。
“公子在家吗?”
“在的,太师,您请进。”
一问一答都很简单,开门的是个小童,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眉清目秀,带着淡淡的笑容,很是可爱。
小童没有进去通报,而是看了马车夫一眼,也没关门,转身进去,不一会,提了壶茶水过来,也不言语便放在车夫身边,然后才转身进去,将门关上。
这院子并不大,可踏入其间便觉着清爽。园子里没有什么刻意雕琢的地方,没有花坛,没有假山,院子里面就三株高大茂密的银枫树,初秋时节,万木凋零,却正是银枫树茂盛之时,树叶阔达,由青变红,就像三堆火在燃烧似的。树下却是块简单的草坪,草坪青青的,修剪得整整齐齐,这大概是这个院子唯一有人工修剪的痕迹。
潘链没有留心这些,这院子他每过山两三天便要来一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曾经想给院子添几盆花,可被院子主人拒绝了,院子主人告诉他,他就喜欢这种清爽。
房间里很整洁,就像这院子,一样整洁,可房间里并不清爽,半间屋子都堆满了书,书架从地面一直到两长高的屋顶,一排接着一排,直到将房间占去一半。
潘链每次走进这房间都有些愧疚,他曾经数次提出要送给院子主人一套更好的房子,可每次都被院子主人拒绝了,有一次他甚至买下了院子,那院子比这院子大多了,也漂亮多了,院子主人也说很好很漂亮,可完了后,他还是回到这小院子。
窗前,书案,摊开的书。
读书之人,一袭白衣,面容俊美。
白衣公子顾玮,抬头便看见潘链进来了。
第120章 移花接木
潘链在顾玮的对面坐下,伸手从茶杯里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了茶,深深的嗅了下茶香,茶香很淡,因为茶是很普通,十个铜板一两,头道茶味有点苦涩,二冲才略微有点醇,三冲则淡,四冲如水。
潘链从来不觉着这茶好喝,可顾玮就喜欢喝这茶,他曾经送给他的狮峰十里香,全被转送给别人了。
可今天,他觉着这茶是如此甘甜,渡过那瑟瑟苦味便是甜。
就像今天,这几个月的煎熬,换来了今天的甜蜜。
“您今天很高兴。”顾玮放下书,抬眼看着潘链,潘链望着顾玮那白玉般的面容,心里略有些感叹,如此貌美的男子世所少见,当年他入帝都时,帝都女子万人空巷,争相观睹,他的马车从建阳门到永春门,走了整整一天。
“你猜猜,究竟是什么事?”潘链含笑问道。
顾玮淡淡的笑了笑,潘链就觉着眼前绽开一朵美丽的太阳花,让他心旌有些摇动,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顾玮身边从来看不见女人,那个女人能抵挡他的魅力,连他这个五十多岁,从不喜男色的老男人都无法抵挡,更何况那些青春少艾的女人。
“除了您心想事成外,恐怕没什么事能让您这样高兴。”
潘链呵呵大笑,顾玮目光清澈,隐隐带着笑意,潘链含笑再问:“心想事成!呵呵,确实是心想事成,公子有鬼神莫测之能,老夫幸甚!老夫幸甚!”
太阳花一闪而过,顾玮静静的看着潘链,好一会,潘链才收敛笑容,见顾玮神情有异,有些纳闷的问:“怎么啦?难道还有什么不妥的?”
顾玮慢吞吞的给他添了些茶水,然后才说:“圣人说行百里半九十,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太师现在高兴还稍稍早了点。”
“哦?何出此言?”潘链神情顿变,有些纳闷。
顾玮微微叹息:“太师如此高兴,当是认定太子继位已成定局,”潘链微微点头,顾玮又说:“可齐王是不是已经有旨了呢?”
潘链同样微微点头,顾玮稍稍一愣,眉头轻轻皱起来,潘链忽然觉着心里一痛,顾玮又问:“齐王就藩?”
“皇上今日下旨,齐王削太尉,就藩。”
顾玮微微颌首,沉默了会:“皇上身体如何?”
潘链轻轻叹口气,神情有些悲伤:“圣上的身体依旧不见好转,病势愈加沉重,已经不能下床了。”
顾玮也同样报以一声叹息,可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悲伤:“今天这圣旨一下,兄终弟及之传言便可烟消云散了吗?”
潘链神情凝重,眉宇间充满疑惑,顾玮微微摇头:“太子一天没登上大位,这一切都可能再变,削太尉,可以再登太尉,就藩可重入帝都,大人,一切都还充满变数。”
潘链倒吸口凉气,顿时紧张起来,顾玮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丝轻蔑迅速闪过,潘链没有注意,他已经被顾玮的话惊呆了。这些年,顾玮为他参赞谋划,所谋无所不中,他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
“什么意思?”潘链结结巴巴的问。
顾玮再度笑了下:“关键是齐王,大人,齐王必须死!”
潘链闻言一哆嗦,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地上,齐王必须死!
这五个字如同五颗惊雷,炸在他头上。
皇帝爱弟!士林称颂!百姓爱戴!天下贤王!
必须死!
顾玮轻轻叹口气:“自古以来,大位争夺,皆不留情,胜者权倾天下,败者身死家灭,慨无例外,大人,这不是什么骨肉恩情,是事所必然,齐王不死,太子即便登上大位也不安心,也坐不稳!”
“这.,这.。!”潘链脸色苍白,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
顾玮停顿下,神情悲凉的望着窗外,院子里的银枫树火一般燃烧着,是那样骄傲,那样夺目,让目眩神移。
“可是,齐王乃贤王,天下皆知,杀这样的贤王必受天下人唾弃,也必受皇上太子厌憎,大人,你不能作这样的人!”顾玮神情坚决,潘链稍稍松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汗。
顾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神情平静少许,潘链也喝着茶,等了会,没见顾玮开口,禁不住又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顾玮微微叹口气,依旧没有开口,潘链眉头渐渐皱起,他明白了顾玮的意思,顾玮的意思还是不变应万变。
转念一想,潘链感到不妥,潘家现在力量强大,除了他是太师以外,弟弟潘冀又出任太尉,掌控了军权,显然,皇帝对潘家寄予了希望,可如果潘家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功劳,凭什么掌握这么大权力,再说了,他这个太师,是个没什么权力的太师,他还想有更大的权力,比如掌控尚书台;没有功劳,凭什么掌控尚书台。
一时间诸多想法在脑海翻腾,潘链神情变幻莫测,一时兴奋,一时忧虑。顾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辅佐这位上司多年,对他非常了解,清楚他的想法,患得患失。
好一会,潘链才小心的问:“我,我还是不太明白,还请公子细加解释。”
顾玮再度叹口气,秀美的面容上笼上一层乌云:“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整肃吏治,先败鲜卑,抚养黎民,创泰始中兴,堪称一代帝王,”
潘链连连点头,当今皇帝绝非庸主,登基之时,大晋江山千疮百孔,正是他励精图治,才有今日的兴旺发达,顾玮这话绝对中肯。
“可正是这样,皇上不希望在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污点,所以,尽管知道齐王才干超过太子,依旧要太子接位,因为,他不想史书上留下杀子之名,同样,他也不想留下杀弟之名。”
潘链频频点头,可顾玮今天好像存心不让他安心似的,接着又泼了他一桶凉水:“可兄终弟及,.。,还是那句话,齐王不死,无论是在朝还是就藩,太子是不是接掌大位,都不安心。”
潘链不是傻瓜,同样熟读史书,大位争夺,向来惨烈,要么全胜,要么身亡,没有第三种选择。具体到现在,齐王和太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上了擂台。
生死擂台,要么生,要么死。
“太子也希望齐王死,可太子也同样不愿担上杀叔杀贤的恶名,更何况,他还没接掌大位。”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出面弹劾齐王,皇上和太子恐怕就会顺水推舟,极力打压齐王,而齐王性格刚烈,一旦出了什么事,势必群情汹汹,皇上太子便会顺水推舟,反过来将责任推到那个弹劾人身上,..”
顾玮说到这里停下了,目视潘链,后者苦笑下点点头,表示听懂了,承认顾玮说得不错,若齐王因此而死,朝臣势必群情激奋,宗室之内也恐怕不得安宁,最终皇上太子只会杀了始做蛹者,以息天下之议。
潘链长叹一声,这事就棘手了,太子登基可以让潘家荣耀两代人,齐王则不然,潘家女儿即便都可贵为太后,可小叔和儿子,那效果完全不一样。
潘链很想替太子,或者说替外甥除了这一害,可这前有狼后有虎,难以下手。
顾玮目光闪闪的看着他,潘链苦笑下,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只剩下忧虑,太子的情况虽然大为好转,可依旧不稳,要巩固他的位置,又千难万难。
“有没有什么法子,”潘链说到这里顿住了,大有深意的看着顾玮。后者再度笑了笑,潘链连忙调转目光。
“其实这事也好处理,”顾玮说道:“大人,你觉着新任尚书仆射句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句誕?这不过是个小人。”潘链随口说道,随即醒悟,讶然的看着顾玮:“你的意思是让他上疏?”
顾玮点点头,潘链想了想感觉还是太匪夷所思,句誕是什么人?滑头!让他上疏弹劾齐王?这可能吗?
“句誕此人量小狭隘,权欲熏心,十年前便担任度支曹的曹官,后因贪污被弹劾,因八议而免罪,只是被废黜,五年前复起,三年前入尚书台任尚书,在尚书台位排末尾,可前几日,皇上忽然拔其为尚书台仆射。”
顾玮说到这里看着潘链,潘链满是迷惑,这与弹劾齐王有何关系?
“帝心深远,”顾玮看着宫城方向,满是钦佩景仰:“我一直就纳闷,以句誕的才具,何德何能位列尚书台,原来是要用在此处?”
潘链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由有些着急:“我说顾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痛快点,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句誕才干平平,品德低劣,怎么就位列尚书台,还检在帝心,以前我一直就闹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句誕就是用在这里。
齐王一向瞧不起句誕,每每对其训斥不断,故而,句誕出面弹劾齐王,顺理成章,事后,群臣汹汹,天下汹汹,皇上再杀之,不过弃一狗耳,有何可惜的。”
潘链总算明白了,背脊冒出一层冷汗,皇上布这个局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按顾玮的分析,今天的局面就是皇上刻意制造出来的?
顾玮苦笑下,眉头微蹙,思索着说:“这我猜不透,皇上那时的身体尚好,大位之争尚无端倪,我估计这不过是皇上预留的一枚棋子。”
听到这些,潘链没有丝毫高兴,心里凉飕飕的,就像落入冰窟。
“可现在的问题是,句誕会不会弹劾齐王呢?”顾玮先设一问,潘链神情麻木,顾玮微微皱眉,依旧接着说下去:“不会,这个人很油滑,也很小心,能忍,他对齐王早有不满,可要他出面弹劾齐王,很难。”
潘链无可奈何的说:“那不是还没辙吗。”
“世上什么事都可能,”顾玮笑道:“别忘了,这句誕还有个特性,权欲熏心。尚书台仆射能满足吗?窃以为不能,他还想当尚书令或当丞相,所以,他必须建功,可有什么比这功更大!所以,他完全有可能火中取栗。”
潘链心情一振,顾玮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院子里的银枫树。
银枫树,十年成材,枫叶如火,灿烂妖艳,令人流连,可惜的是,这妖艳却只有半旬时光,而后便片片凋落,令人惆怅。
“还有一种情况,宫内派人告诉他,让他上疏弹劾。”顾玮说道。
“管他什么情况,咱们还是不变应万变。”潘链也站在他身边,欣赏着这火红的枫叶。
“是吗?”顾玮反问道,潘链又愣住了,犹豫的问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顾玮毫不客气:“大人,帝心深远,你看看这次皇上提了几个人?句誕是一个,令弟潘冀是另一个,还有一个没动的秋云,大人,凭心而论,令弟与秋云谁更适合担任太尉?”
潘链想了想,没有回答,潘冀虽然也小有才干,可与秋云比起来,那是燕雀与鸿鹄,无法相比。
“对呀,以皇上的圣明,怎么不知道,秋云更胜任太尉,为何会选择令弟?”顾玮扭头看着潘链,这一连串问题,让潘链完全糊涂了。
顾玮叹口气:“大人,这是圣上在考验你和令弟!”
“考验我?”潘链依旧不明白,潘家乃外戚,大晋数百年中,外戚掌握朝政的例子数不胜数,多少次朝政危急,都是在外戚支持下渡过的,所以,潘家掌握权力,这很正常。
“对考验你,”顾玮郑重的看着他:“太子有让圣上不放心的地方,所以,圣上还要挑选辅佐太子的人,圣上要看看你和令弟是否有辅佐太子能力,所以,这次你必须出手,而且做得越巧妙,皇上越高兴,否则,令弟这个太尉是坐不稳的,而且,你也就只能在太师这个位置上坐下去,我估计,如果这次你依旧不出手,明哲保身,秋云要么接任太尉,要么接任尚书令。”
潘链倒吸口凉气,这么多年了,他们关系莫逆,即便朝局这样重大的事,也是直言直白。
皇帝的手腕让他感到恐惧,一个秋云,便翻来覆去作这么大一篇文章,将满朝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估计,太子登基以前,皇上还会进行一次人事调整,这次人事调整才是最后的人事安排,这个安排可以保证太子登基后十年的朝政稳定。”
顾玮将最近几日的思考全盘托出,嘴角滑出一道讥讽:“什么以粮资敌,什么弹劾,那不过是皇上和穆公公使出来的障眼法,裴舒前段时间看上去什么都没作,实际上他是支持齐王的,皇上对此心知肚明,所以,裴舒这个尚书令是当不下去的。他要是聪明,近期便会上疏求去,否则,等太子登基,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潘链依旧很疑惑:“怎么才能让句誕上疏弹劾齐王呢?”
“先等几天,看齐王的动静,若齐王不肯离开帝都,那就让句誕上疏,弹劾齐王蔑视圣意,心怀不测;若齐王就藩,那就弹劾他,阴蓄死士,图谋不轨。”
潘链看着顾玮侧脸秀美的轮廓,倒吸口凉气,这招太狠了。前者就不说了,齐王违旨;后者呢?当年齐王自冀州归来,手下数千将士不愿离去,跪求于车前,愿意追随他,最后还是皇帝下旨,同意这数千将士成为齐王的亲随,齐王将他们安置在齐国,现在这也成了一条罪名。
皇上一张嘴,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潘链犹豫一会,接受了顾玮的建议,为了潘家的将来,他决定拼一把,这个虚衔的太师,他已经当够了,裴舒要走,尚书令便空下来,他不能让秋云坐上这个位置,以秋云的才干,坐上这个位置,用不了多久,便能将群臣聚集在他身边。
“我若能掌控尚书台,三年内,公子当入尚书台。”
潘链很豪气,顾玮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将这许诺放在心上。
潘链没有多待,很快便走,顾玮也没送,站在屋檐下,看着银枫树,欣赏着火一般的枫叶,良久才轻轻叹口气,回到书案边,拿起书看了看,将书放在一边,然后拿起边上的另一本书打开,首页赫然便是《春江花月夜》。
晚上,潘链悄悄乘轿到了弟弟潘冀府上,潘冀的府邸便在潘链府邸的旁边,中间仅仅隔了条小巷,两家来往非常便利。
潘冀身材高大,与哥哥潘链的文雅相比,他要显得粗豪一些,脸上的皮肤也能证明这点,他的皮肤风吹日晒,要黑上很多,手掌骨节粗大,那是长期拉弓的结果。
兄弟俩屏退下人商议,潘链将顾玮的分析和决定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潘冀,把潘冀听得心旌摇动。
“二弟,你看怎么样?”潘链最后问道。
潘冀闻言苦笑下:“我说皇上怎么忽然想起给我升官了,而且还升这么高,原来是落笔在这。”
“二弟!”潘链有些不高兴,他知道这个二弟,对朝局的兴趣并不高,喜欢在荒野游猎,每年都要请假出去游猎一番,皇上对他也很恩宠,从来不阻拦。
“我觉着现在这样挺好,要不就把这太尉让给秋云好了,”潘冀仰身躺下望着夜空中时隐时现的星辰:“大哥,这权大祸也大,太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咱们潘家出了两个皇后,已经够荣耀的了,还争什么争。”
第121章 兄弟密谋(上)
面对懒散的潘冀,潘链差点就暴跳如雷,额头的青筋直跳,他连忙压压火气,稳定下心神,兄弟俩人,同父同母,彼此相知甚深,潘链了解弟弟的洒脱不羁,潘冀清楚哥哥的雄心壮志。
潘链是大哥,承继家族数百年的希望,将潘家带上更高的层次,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士族豪门,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他无法躲避也无法推卸,所以他必须进,抓住一切机会勇进。
作为弟弟的潘冀则要轻松多了,在哥哥的庇护下,他可以快意江湖,可以纵马旷野,可以闲云清风,淡泊名利,卧谈玄修,所以,他是潘家子弟中修为最高的,一手穿云箭,百步之内,可以射中飘飞的柳絮,也可以射中水中的游鱼。
“我也不想争,”潘链叹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看上去闲散纨绔,可实际上才华横溢,待人豪爽仗义,家族招揽的几百江湖豪客,多数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不争行吗?罄儿走了,就留下这么点骨血,他若不能接掌大位,后果会是什么,自古天家无骨肉,罄儿这唯一的骨血,咱们能看着不管吗?!”
潘冀无言以对,潘罄是潘家的第一个皇后,七年以前病故,只留下了太子这一个儿子,潘罄没进宫之前,是潘冀最疼爱的一个侄女,比自己的亲生女儿,现皇后潘芷还疼上几分。潘罄进宫前,潘冀就曾坚决反对,现在潘链一提潘罄,潘冀的懒散顿时收敛起来。
潘链接着说:“皇上以前优容你,你不想干事,就不让你干事,皇上知道你这性子,可你就为什么不想想,皇上知道你这性子,还让你接掌太尉,为什么?不就是希望你能帮太子吗?老二,一边是圣恩,一边是罄儿,你衡量下吧。”
灯光中,潘冀神情变换不定,过了会,他才叹口气:“大哥,我不是不想管,可我担心啊。”
“担心?有什么担心的?”潘链有些好奇,潘冀苦笑下:“盛极而衰,大哥,咱们潘家连续出了两个皇后,这极其少见,朝廷三公,潘家占了两个,咱们潘家可谓盛之极,这样盛的家族,史书上记载的有几个,这样的家族最后能得到保全的有几个?大哥,说真话,有时候我想想就害怕。”
潘链不以为然,难道潘家就不该起来!难道一直被别人踩在脚下才是对的!
“二弟,你想得太多了,为什么你不想想这是上苍给我潘家的机会,圣人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现在我潘家就是这样,皇上要我潘家出力,太子需要我潘家出力,我潘家不出力行吗?二弟,你这个想法不行,否则我潘家才真的离祸不远了。”
潘冀沉默了,大哥说得有道理,朝局发展到现在,潘家已经不能退了。皇上任命他为太尉,接替齐王,此举同时也将他推到齐王的对立面,就算他想躲都不行,皇上不允许,太子也不允许,妒忌潘家的那些士族们也不会放弃,所以,随着圣旨的颁布,潘家便已经处于风口浪尖。
潘链将潘冀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知道他意已动,便接着说:“齐王乃皇上亲弟,太子的叔叔,咱们潘家若直接出面,将来天下势必汹涌,对我潘家不利,所以,这次咱们不能直接出面,我的意思是让句誕出面。”
“句誕?”潘冀皱眉思索片刻,嘴角露出笑纹:“这个人挑得不错,不过,句誕奸猾,肯上我们的当?”
“所以,要诱之以利,”潘链回想了下顾玮的话,在脑海里重新组织:“句誕此人权欲熏心,皇上新用其为尚书仆射,正是心热之时,咱们再给他添上一把柴,不愁他不上当。”
潘冀想了想,感到还是不妥,句誕此人接触不多,但其为人却知之甚多,其人狡诈油滑多疑,但从另一面来说,也可以说是谨慎,这也是这些年一直能保住尚书职位的原因。
“仅仅动用一个句誕便行吗?”潘冀问道,潘链愣了下,随即点点头:“只要句誕上奏弹劾,我想皇上便会采取行动。”
“要是皇上不呢?”潘冀再度反问道:“再说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潘家策动对齐王的攻击,天下人将来会怎么看我潘家。”
潘链闻言不由轻轻叹口气,神情坚定,这是两难,但潘家没得选,只要扳倒齐王,潘家便能权倾朝野,成为当朝第一大家族。
“大哥,太子若不能接掌大位,损失最大的是谁?”潘冀意味深长的问道。
当然是我潘家,潘链就要脱口而出,可一看潘冀的神色,他连忙将这话吞回去,皱眉反问:“二弟此言何意?”
“大哥,你只想到我潘家,却没有想到,若太子之位不稳,恐怕最失望的是薛家吧。”潘冀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讽,当年太子妃的候选人好几个,薛家女儿能入选还是潘链使力,不过,当时潘冀是反对的。
潘链恍然大悟,对呀,太子不能接掌大位,最失望的恐怕就是出了位太子妃的薛家。
薛家乃河东士族,与潘家不同的是,薛家的门第要高很多,大晋开国十六名臣中便有薛家中人,只是这些年,薛家衰落了,少有杰出之才,持续十多年的泰定中兴,就没有薛家人的身影,前些年薛家女儿薛宓成为太子妃,薛家才渐渐有了起色,朝中大臣中,有了薛家人的身影。
潘链渐渐露出了笑容,潘冀说得太对了,天下士族中,谁最希望太子登基,薛家。
太子不能接位,潘家还有个太后,薛家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为了太子顺利接位,薛家一定倾尽全力。
潘链暗骂自己愚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但随即他又想到,薛家虽说最希望太子接位,可长期积弱的薛家有这个实力吗?
潘冀却不以为然:“薛家可能没这个实力,但河东落家,王家,白家有啊。”
河东士族是最早追随本朝太祖打天下的士族,本朝定鼎之后,河东士族是朝廷中的一个重要派别,出身河东的官员鼎盛时占了朝臣的三成。这些士族中,最有名的是河东三大士族:落家郭家王家,这三大家的门第还高于太子妃薛家。
这些年,河东士族通过通婚,彼此之间联系紧密,薛家向河东三家求援,三家必然出手相助。有了这三家支持,扳倒齐王的可能性大增。
潘链大为兴奋,这个计划完全可行,而且对潘家来说更加安全。
“太子妃的堂弟薛清与句誕的弟弟句治交好,通过句治,我想可以说服句誕,当然,还得诱之以利,”潘冀说着便苦笑起来:“皇上也是,给句誕一个尚书仆射,咱们只好许他个尚书令了。”
潘链迟疑了,尚书令,他可想了好久,许给句誕,这让他很不甘心。
潘冀当然知道大哥的心思,尚书令是留给他自己的,就这样给句誕,一定不甘心。
“大哥呀,这个尚书令让句誕当个一年半载有什么,再说了,你现在不是还没参录尚书事吗。”潘冀反应很快,很快理清其中关节,句誕出任尚书令其实对潘家有利无害,句誕出任尚书令,潘链以太师身份参录尚书事,可以轻松架空句誕,实际控制尚书台。此外句誕还可以为潘家分谤,让潘家多了点回旋余地。
潘链立刻明白了潘冀的意思,一年半载,这点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夜风中传来隐隐的歌声,这歌声时断时续,潘链依旧没有凝神细思,潘冀却被吸引了,他凝神细听,过了会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什么曲子?”潘链随口问道,潘冀也随口答道:“水调歌头。下元,大哥,你还不知道,这曲子可是现在帝都最红的曲子,每个青楼都在唱,各府歌妓都在练,诺,这不知是那家府内,正在排练。”
“春江花月夜?”潘链思索了下,随即想起,露出恍然之色:“是不是诗会上传出的那个,叫,叫什么的商人写的?”
潘冀有些失望:“这你都不知道,此人叫柳寒,原来不过一商人,没成想,居然是个奇才,在凉州作《将进酒》《出塞》,前者奔放,令人热血沸腾,后者壮阔,让人神往;前些日子,诗会上又作《春江花月夜》《水调歌头。下元》《洛神赋》,篇篇精彩,读来令人唇齿留芳,参会士子纷纷传抄,数日之间便传遍全城。”
说起诗书来,潘冀顿时变了,眉飞色舞的。
“我倒很想见见此人,怎么写出这样的诗篇来,有人说他三文震帝都,此言差亦,我看应该是三文震大晋,毫不为过!说来,这次郑恺这老东西可丢大脸了,居然只给了上中品,这老家伙太没眼力了,对了,大哥,我看这次秋品,就不要让这老东西当中正了。”
这些日子,潘链的心思全扑在朝局上,对这些风雅之事关心甚少,更何况,不过是个商人,此刻听闻潘冀的提议,不由笑了,这二弟还是天真了点,郑恺能不能当中正,或者说谁能当中正,那是丞相的事,还轮不到他潘链指派。
第122章 兄弟密谋(下)
潘冀却不这样认为,今年品鉴还有两个月,这次品鉴恐怕是泰定一朝最后一次品鉴,也是太子监国的首次品鉴,太子肯定非常重视,可能会指派亲信主持这次品鉴。
“大哥,你可别小看这次品鉴,”潘冀郑重的说:“皇上病重,太子监国,齐王被黜,说来说去,都是一件事,这事满朝皆知,可谁都不敢说,但你我应该明白。”
潘链点点头,皇上有可能不起,这才是朝局动荡的关键,满朝大臣心知肚明,所以才有兄终弟及之说,可这与品鉴有何关系呢?他迷惑不解的看着潘冀。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监国,可大臣们都是皇上留下来的,而且还有那么多支持齐王的,太子心里能不介意?”潘冀解释道:“我估计,一旦皇上大行,太子必定要对人事进行调整。”
潘冀说到这里停住了,潘链也明白了,这次品鉴,太子肯定要插手,要从中挑选他属意的人。
“太子既然要插手,郑恺自然不能主持秋品,不过,太子肯定不会自己出面,你觉着他会属意谁?”
潘链毫不迟疑的答道:“左辰。”
潘冀迟疑下摇摇头:“不一定。”
“哦,为什么?”潘链愣住了,经不住脱口问道。
潘冀再度迟疑,望着黑黑的夜空:“我也不知道,蓬柱太年青,声望不够,可太子手下又没其他人。”
“左辰是太子太保,不用他用谁?”潘链笑道,似乎笑话弟弟多虑。
潘冀也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也觉着好像只有左辰合适,可隐隐又觉着太子可能不会让左辰主持。
这品鉴又叫秋品,原因便是,品鉴都在秋季,或者说是秋收之后,农闲之时,这也表示,朝廷重视农耕之意。
每年的秋品是朝廷的大事,这是朝廷挑选人才,征辟官员的前奏,只有参加了朝廷秋品的士子才能被征辟到中央任职,而只参加了州品鉴的只能被州里征辟,两者的起点大为不同。
朝廷秋品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加的,只有在州品鉴获得上品的士子,还有便是国子监太学的士子,其他人则没有资格。所以,无论士族还是庶族士子都十分重视,只要有机会便会来参加。
朝廷上下对秋品也十分重视,朝廷不同于州,州有中正之职,而朝廷中央则无此职务,每次秋品都由皇帝临时任命三五人,再在其中挑选一人为主,比如去年的秋品便是齐王主持,郑恺王沛为副。
“皇上让你当太尉,你想过没有,准备怎么作?”潘链问道。
“不知道。”潘冀的回答很干脆很简单,简单得让潘链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愣愣的望着他,潘冀连忙解释:“太尉掌控天下军权,权柄之重可想而知,本朝此职要么掌控在宗室中,要么掌握在外戚中,但有一点,少有超过五年的,超过五年的大都没有好结果。”
潘链心中一惊,随即默然,他没想这么多,可他相信弟弟的判断,潘冀读的书比他多多了。
“皇上这个时候让我出任太尉,我想了半响都没想清楚,他究竟要我干什么,齐王当了近十年太尉,军中有多少人是他的人,我是不是要进行人事调整,这人事调整是不是包括禁军和城卫军,可禁军城卫军将领都是皇上亲手提拔,皇上是不是愿意动他们?动了他们,用什么人取代?我都不知道,你问我要做什么,我那知道。”
潘冀的神情很苦涩,潘链一想也禁不住苦涩起来。
正民间那句话,麻杆打狼两头怕。
如果要消除齐王影响,他便只能进行人事调整,可最关键的是帝都的军队,他不知道该不该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动。
除了皇上,太子呢?太子是怎么想的?谁都不知道。
更困难的是,若皇上不希望调整,可太子希望调整,父子意见不一,潘冀恐怕便只有撞墙了。
“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驾,否则这太尉我是没办法干的。”潘冀的神情很坚决,潘链点点头,现在他有些明白了,为何潘冀在接了圣旨后,一点都不高兴。
不过,今晚的交谈还是让潘链很满意,至少,潘冀提出的利用薛家是个非常高明的主意,薛家将替代潘家,成为天下人报怨的对象。
当晚,潘冀写了谢恩疏,第二天摇摇摆摆的上朝来,将奏疏交给尚书令裴舒,裴舒开始并没在意,这类奏疏没什么看头,不过谢谢皇上,臣一定不辜负圣恩,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之类的话。
按照惯例,这样的谢恩疏,尚书台都不看,交给小黄门送上去便行了,可现在皇上病重,一般不重要的奏疏尚书台可以代笔御批,裴舒打开谢恩疏时,心里便想好了如何批复,无非是朕心甚慰等等常用套话。
可一打开奏疏,裴舒看后有些目瞪口呆,潘冀在奏疏倒是谢恩了,可谢恩之后呢。
“.。,皇上对臣深知,臣本驽钝之材,拉不了重车,负不起重担,太尉掌天下兵马,皇上让臣当此责,便如让驽马拉重车,臣不知道能不能拉动,也不知道该作些什么,臣试着作一下,若作不好,还请陛下早些将臣免了。”
“我说自悟兄,你这疏与体制不合啊!”裴舒苦笑着说,这潘冀也太恃宠而骄了,谢恩疏有这样写的吗!
潘冀嘿嘿一笑,痞赖的拱拱手:“云闲兄,这不明摆着吗,我这驽马拉得动太尉这架车?我可有自知之明。”
“自悟兄!”裴舒苦笑着摇头,这段时间裴舒惶恐之极,那天皇帝拟了三道旨,可最终却只发了两道,第三道到现在也没发出来,昨天却忽然降下这样一道圣旨来,让他心惊胆颤。
表面上,裴舒在这场大位争夺中保持中立,没有作任何表态,对齐王对太子不偏不倚,可实际清河裴家是支持齐王的,他相信穆公公早已报告给皇帝,皇帝在这个时候将句誕升为尚书仆射,未尝不是在警告他。
不过,裴舒还是比较心安,因为皇帝毕竟还是将他列为四辅臣之一,所以,他立刻转变了立场,同时暗中通知清河裴家和门人子弟通通转变立场。
潘冀接任太尉,有点出乎大多数朝臣的意料,可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皇上这是用外戚掌兵权,为太子保驾护航,可裴舒没想到,这潘冀居然如此狷狂,一个谢恩疏差点就成了抱怨贴。
“你这是谢恩吗?”裴舒就想将奏疏扔回去,让这家伙重写,他重重叹口气,语重心长的提醒道:“自悟兄,皇上对你们潘家可谓皇恩浩荡,你这样递上去,就不怕有负皇上隆恩吗?”
潘冀呵呵一笑,依旧大咧咧的笑道:“老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要恃宠而骄,没事,皇上知道我这性子,他要骂我自然会召见我,哎,对了,听说秋大将军请求致仕,皇上是什么意思?”
这又是朝局一大焦点,裴舒现在都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啦。
本来朝局的焦点是太子齐王之争,可忽然又冒出个秋云弹劾案,而且这案越闹越让人看不清楚。开始裴舒以为是皇上暗示的,可后来就感觉不对了,弹劾秋云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分布在朝内的各个派别,更让裴舒不明白的是太子的态度。
按照裴舒的想法,太子应该是保秋云的,因为秋云不是齐王派的人,也从未对大位之争发表过意见,显然秋云是保持中立,而秋云功勋卓著,是中山士族的领军人物,对凉州边军有巨大影响。
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太子力保的,可太子却没有保,相反却是齐王在保,所以裴舒糊涂了。
太子的两大重要助手都认为应该让秋云致仕回家,太子昨天去请示皇上,可一去就没再回来,谁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唉,皇上,唉,”潘冀连连叹息,好像很是遗憾,裴舒有些糊涂,潘冀四下看看才低声说:“其实,这太尉,我倒觉着秋云挺合适,皇上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裴舒打个冷颤,目光奇怪的看着潘冀,潘冀一脸无辜,裴舒苦笑起来,心说这家伙位居三公了,居然还是这样没正形,他摇摇头将奏疏放到边上,打算再等等再交给皇上。
潘冀却不肯:“老裴,这事可不能耽误,我这太尉可还没上太尉府,这奏疏赶紧交给皇上,我还有事向皇上禀报。”
裴舒看他一眼,心说你要找死那就不能怪我了,摇着头叫过小黄门将谢恩疏交给他,让他赶紧送到雅文阁。
潘冀也没走就坐在朝房内喝茶,这朝房是尚书台朝房,是目前帝国的心脏。
丞相甘棠来了,进门便看见潘冀坐在那,不由愣了下,潘冀虽然是三公之一,可圣谕没有说他参与尚书事,也就是说,潘冀现在没有资格到这,他该去的是太尉府。
甘棠皱皱眉头,有些不悦的问:“你不去太尉府履任,在这作什么?”
潘冀抬头看是甘棠,便笑了笑,随意的说道:“我在这等圣上召见,我还不知道这太尉该怎么作,甘大人,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甘棠不由乐了,手捋胡须呵呵笑起来:“这个你该问问太师大人,我可不敢多言。”
“太师?他要知道,我还问您作什么,”潘冀神情很是无奈:“齐王打理太尉府已经快十年了,我都不知道该从那下手,唉,总觉着心慌,怕有负圣恩啊。”
正说着太子也进来了,几个大臣赶紧过来给太子见礼,太子很客气的还礼,然后看着潘冀含笑说道:“潘太尉,皇上挑选你自然相信你,不用担心什么,大胆干就是。”
潘冀诚惶诚恐的点点头:“谢太子。”
“别那么客气,说来我还该叫你舅舅,”太子温和的说:“昨儿我去见父皇,父皇还说你心思敏捷,才干卓越,若非生性疏散,早已是朝廷柱石,舅舅,皇上是知道你的。”
潘冀闻言不由苦笑不已,这些年不是没机会参与朝政,可每次都躲了,每每想起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曾经权倾朝野的家族的下场,便让他不寒而栗,潘家难道就会是意外?他可不敢有这样的自信。
说了几句,裴舒问道:“殿下,这秋云的事,圣上是什么意思?”
太子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的位置在朝房最里面,这代表了他的监国之坐,其实太子完全可以不上这来,可以在东宫办公,可太子还是坚持每天到这来,与众臣一同办公。
“皇上说了,秋云有大功于国,驱虎吞狼之策也并非全错,群臣弹劾事出有因,着令秋云闭门思过,对他的处理过段时间再说。”
裴舒一听便明白了,皇上这是要和稀泥,过段时间,事情凉了,还处理什么。
甘棠呵呵干笑两声:“这样好,这样好,说来这秋云在凉州那苦寒之地,一守便是十多年,当年鲜卑犯境,他把一家老小都带到前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皇上圣明,.。”
听着他唠唠叨叨,潘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奇怪,这家伙怎么在丞相位上干了这么多年,再看太子裴舒等人,都低着头干自己的事,就像没听见似的。
没有多久,小黄门来报让潘冀立刻去雅文阁见驾,潘冀整整官服,扭头看了太子和裴舒一眼,太子一动不动依旧处理公务,裴舒则抬头看了看,潘冀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羡慕。
说来皇上病重之后,潘冀便再没见过皇上,别说他了,就算潘链也再没见过,此刻再次见到皇帝,尽管心里已经有准备,潘冀还是忍不住为皇帝的憔悴大吃一惊。
“皇上!”潘冀说了两个字便再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泪流满面。
皇帝看着潘冀轻轻叹口气,无力的作了个手势,边上的小程子上前低声说:“国舅爷,皇上让你起来。”
说完给潘冀搬来个绣墩,潘冀爬起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小程子忙递给他一块手帕,潘冀胡乱擦了擦,皇帝温和的看着他,潘冀有点不好意思:“臣失仪,请皇上责罚。”
皇上苦笑下:“责罚什么,你呀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孩子气不改,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难不成朕让你当太尉还错了?!”
潘冀连忙拱手:“皇上天恩,臣感激不敬,可臣害怕啊。”
“害怕?”皇上有些纳闷:“你说说,怕什么,朕也听听。”
“皇上知道,臣兄已经是太师了,臣再为太尉,臣弟弟还是中郎将兼太子少保,潘门尊荣已极,圣人言盛极而衰,为人臣者,权柄太重,则祸不远,故而臣不敢当太尉。”潘冀神情忧虑,小心的看着皇帝,皇帝躺在床上,面无表情,潘冀在心里叹口气,接着说:“臣也知道,朝局迷乱,皇上太子需要臣之力,臣不敢辞,臣有点小心思,想请皇上下旨,将来臣若有罪,可免死罪,臣之家可以保全,臣叩谢皇上。”
说着潘冀起身下拜不起。
皇帝默默的看着屋顶,小程子紧张万分,偷眼瞧瞧皇帝,又看看跪着的潘冀,小心的退到一边,不敢说半个字。
房间里传来潘冀低低的哭泣声,良久,皇帝才叹口气:“起来吧,朕答应你,小程子起个旨吧,”潘冀连忙谢恩站起来,皇帝扭头看着他:“你呀,总是忧谗畏讥,你是朕的亲戚,也是太子的舅舅,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有点怕也好,哎,说来,你们潘家这几个,朕还真和你对脾气,朕告诉你,太尉府,你给朕掌握好。”
“臣遵旨,请皇上放心,臣一定将太尉掌握好,”潘冀说道:“不过,皇上,既然要臣掌太尉府,臣先禀明,臣要动些人。”
“哦,你打算动那些人?”皇帝问道。
“城门校尉张元,九门提督褚庆,还有便是禁军中的部分人,邙山大营的几个副将,臣都要动动。”
“禁军中的部分人?是那部分人?”皇帝眉头微蹙,盯着潘冀,那目光就像刀,严厉而凶狠。
潘冀毫无惧色的解释道:“臣记得,泰始十八年,皇上下诏,命齐王拣拔精锐,充实禁军,齐王于是从幽州军和并州军中挑选一批校尉进入禁军,这批人,臣要一个不剩的调出禁军,臣不是怀疑齐王,这只是预防。”
皇帝眼睛闭上了,潘冀没有动,依旧小心的躬着身子,过了会,皇帝问道:“如此一来,禁军势必空乏,你打算从那调人充实呢?”
“臣以为可从虎贲卫中调人充实,另外,可邙山大营军队久未调换,可以与荆州和徐州驻军互换。”
小程子脸色苍白,心惊胆颤,潘冀今天的表现完全颠覆以往对他的认识,出手狠辣,邙山大营拱卫帝都周边安全,九门提督,负责帝都内外城的安全,禁军则负责保护宫城,有皇上亲军之称,潘冀这是要一网打尽啊。
第123章 新宅泄密
柳寒没有料到自己出的这个以退为进的试探,居然引起朝局剧烈变化,那天从凝翠山庄出来,他采取两手准备,一边给秦王去信,将朝局报告给他,同时给他的信中还带上了自己的分析,这意思便是,我给你干活了,将来有什么事,你可得保我;另一件便是,给姑臧去信,让老王掌柜小心提防,同时探探端木正的态度。
事实证明秋戈还是很守信誉的,他很快便将宅子买过来,随即转手又卖给了柳寒,这个宅子与原来的宅子比起来便豪华多了,不说别的,仅仅是范围便大了几倍,整个宅院分为东中西三路,每一路都是三进的四合院,大小院子十七八个,房间有七十多间,外带马厩,门房,家丁房,后院的花园便有原来宅子那么大,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不精心雕琢。
“还满意吧?”秋戈大甩甩的坐在后花园的小亭,靠着亭柱,看着池水中游动的金色纹鱼问道。
“太满意了!”柳寒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这是他见过的,除了杀手山庄以外最漂亮的宅子,当然,凝翠山庄不算,那山庄,他就没仔细看过。
“这么漂亮的宅子,他怎么就舍得卖。”柳寒很有几分好奇,这宅子不但漂亮,而且地段还很好,就位于长清渠一侧,坐在家中便能看见长清渠上的白帆,从角门出去,转过一条胡同便到了最繁华的柳荫街,四周全是高官显贵的宅院。
“这也算漂亮!”秋戈闻言嗤之以鼻,看着柳寒的目光就像城里人看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觉着这家伙就没见过世面:“老兄,你是没见过漂亮的,诺,那个宅子,那边那个,红色的阁楼,是前将军度亭侯府,比你这宅子还要大上一倍,可就他那宅子,比起鲁胖子那府邸来说,便是小巫见大巫了,鲁胖子那宅子在内城,就后花园便有你这宅子这么大。”
柳寒闻言不由咂舌,这鲁胖子便是诗会上见过的鲁璠,鲁家是上品士族,鲁璠的父亲又是朝廷二品大员,所以鲁家有资格住在内城。
“这鲁小子整天在我这晃荡,怎么就没说过,不行,啥时候上他家去见识见识。”柳寒说道。
自从诗会后,这鲁璠就象贴膏药,每天总要来两次,就算柳寒搬家,这小子也没空下,更可气的是,不但他自己来,还带着朋友一块来,在柳府吃吃喝喝不算,还要拉着柳寒参加他们的玄修。
柳寒总算见识了玄修,知道这玄修是什么玩意了。
其实就算见识了玄修,柳寒也说不清这玄修是怎么回事,有点象修炼,大家伙坐在一起,先吃一个什么七玄汤的东西,这七玄汤由丹砂、雄黄、白英、曾青、赤石、石乳、以紫英草的汁液混在一起,加上一定量的水,熬制而成。
大家聚在一起先喝一碗这玩意,然后要么盘膝观天,要么在院子四下乱走。柳寒喝过一次,感觉喝过之后,浑身发热,根本没有任何提升内息的功效,相反倒是让气血躁动不已,他不得不调动内息,强行稳定气血。
这一次之后,他便宣布自己没有慧根,修不了这玩意,再不参加他们的玄修,这让鲁璠和秋戈好生失望。
除了玄修以外,鲁璠缠上他的主要原因还是诗词。秋品快到了,帝都不时有诗会,这种诗会不是那晚那种大型诗会,那样的诗会几十年也才一次,多是小型的,七八个好友聚在青楼,写写诗做做赋,再与青楼女调调情,就算完。
柳寒三篇震帝都,帝都青楼纷纷传唱所作的《春江花月夜》和《水调歌头。下元节》,而《洛神赋》则得到士林更高的评价,再加上他在凉州所作的两首诗词,士林多数人已经认可他的诗人身份,而且这还要加上优秀两字。
鲁璠常来邀请他参加这种诗会,这就让他有点烦了,他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带回来的那么多货要卖,虎贲卫的档案要查,这种文人墨客的雅趣,他实在没多少精力。
“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上他家就免了吧,免得受气。”秋戈依旧懒洋洋的靠在亭柱上。
柳寒闻言不由苦笑,与秋戈鲁璠交往多了,这俩人没什么身份之见,这让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虽然在官方的登记中,他的出身乃庶族,可在这些人眼中,他还是低贱的商人。
在凉州花溪河上,他曾经见识了门阀士族的骄傲,可那不过惊鸿一现,与鲁璠他们接触多了,才知道这士庶之别有多大,不说别的,就说上士族家作客吧,鲁璠秋戈是从正门进去,他就不行,他只能走角门;进去之后,鲁璠秋戈可以上堂落座,他不行,他只能在下首门廊边上搭个座。
柳寒初次上士族家去便受了这个待遇,他气得摔袖就走,秋戈来拉也没拉住,从此之后,他再不上门阀士族家去了。
秋戈斜斜瞟了他一眼,见柳寒脸上怒色一闪而过,他不由乐了。
那天他酒醒之后,柳寒已经走了,秋云将他叫去,仔细询问了他和柳寒交往的点点滴滴,也把当晚柳寒所作三篇拿去细细读过,然后郑重的告诉他,此人才智杰出,非普通人。
秋戈很是惊讶,秋月阅人无数,得此评价的屈指可数。秋戈疑惑的问是不是因为他的诗词写得好的缘故,秋云将柳寒所献之策告诉了他。
“上疏致仕,看似简单,实乃妙不可言。”秋戈还记得父亲当时的神情,有感慨也有兴奋:“以为父的功劳,驱虎吞狼之策就算有错,也不过小错,根本犯不着这样咬住不放,所以,此中必有别情,为父上疏求去,就逼着皇上出手,如此便可看出皇上的目的,这柳寒了不起啊,为父都没看透,居然被他看破了。”
秋戈对父亲的判断还将信将疑,可事情的发展让他目瞪口呆,秋云这边上疏求去,那边齐王便因病就藩,这下别说秋云了,就算他都看出来了,皇帝抓住送粮一事不放,不过两个目的,一个是敲打秋云;另一个挑起政争,看看满朝大臣的态度,让那些沉在水底下的浮起来。
有了秋云的话,秋戈现在就公开来找柳寒,交往多了,秋戈也看出来了,柳寒此人城府极深,对人处事手腕圆滑,即便不喜欢此人,他也不会喜形于色,那次在徐府发作,是他唯一一次发作。
除了城府外,秋戈还发现,柳寒的手极辣,在徐府发作时,徐府的家丁前来阻拦,柳寒伸手便打出去几个,要不是自己动作快,徐府家丁就倒霉了。
秋戈还记得,徐家大公子徐索事后很是不忿,可当自己告诉他,柳寒有宗师修为后,徐索都傻了,徐家虽然是士族,可以徐家的名望和财力,没能网罗几个有真材实料的人,家族中修为上了宗师的也就一个,家族大佬根本就不会为这等小事拿出来消耗。
正想着,侍女过来送茶水,秋戈扭头看了眼,是那个叫绿竹的美貌女子,以他纵意花丛的眼光,这美貌女子脸未开,眉未散,居然还是处女,这让他对柳寒更加好奇,这样美貌的女子放在后宅,居然能守着不动,看来美人对他的吸引力不大。
绿竹小心翼翼的将茶盘放在桌上,然后在边上给俩人烧水,她感觉到两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不同的是秋二公子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流连,柳寒的则是一扫而过。
在柳寒身边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开始她还希望犀锋能接她走,可到帝都后,她便死心了,犀锋在长安,她在帝都,今后恐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小火炉很快点燃,这火炉烧的石炭,上好的石炭,没有那股呛人的味,火苗是蓝色的,她小心的蹲在边上,心里委屈万分,这种粗活那是她该干的,她的手是舞者的手,白皙纤细,千变万化,美妙动人,现在却来作这样的粗活,这该是粗使丫头干的。
偷偷看了柳寒的背影,背影纹丝不动,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身边似的,她看不懂这个人,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可好像对这人没有吸引力,要说他不好色吧,绝对不是,她曾经不止一次见到他把天娜和美姬拉进房间,经常听见房间里传来那几个胡女的叫声,这叫声让她心如鹿跳。
可就是这个好色的人,居然对她无视,在他眼前,她就像空气一样不存在,这让她心安之余,又有些不忿。
“下午你去吗?”
绿竹手里的活依旧,却竖起耳朵,就听柳寒答道:“哎,你们这些家伙风花雪月,拉上我做什么,我这家刚搬完,店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作。”
“你那店有什么事,”秋戈口气挺大:“再说了不是还有许远那家伙吗,他不是掌柜的吗,啥事都要你这东家出头,要他这掌柜的作什么。”
“各有各的事,也不能什么事都推给他吧,哎,我说,你老盯着我这侍女看做什么?怎么看上了?”
绿竹心一下提起来了,摇头晃脑的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柳寒有意无意的瞧了绿竹一眼:“你要喜欢,我送给你,我可告诉你,绿竹可是我在长安花大价钱买的。”
绿竹心都抽紧了,低着头一动不敢动,别说她这样的舞姬,就算身份再高点的侍妾,主人还不是说送便送,根本不用顾忌她的感受,而且这类事要传出去,还是风流儒雅的美谈,柳寒还能获得士林的赞誉。
“呵呵,君子不夺人之好,”秋戈依旧是那样:“我听说了,这女子是你在长安花了两万多两银子买的,原本是要送给鹰翎卫假校尉犀锋的,可惜犀校尉不解风情啊。”
柳寒稍稍愣了下,这秋家消息够灵通的,要知道这是个没有电话,没有电报的时代,从帝都到长安,再从长安到帝都,就算最快的八百里飞骑也要走上七八天。
秋戈是绝对不敢要这女子的,秋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他已有妻妾三人,美貌侍妾姬女七八个,每一个的来历都清清楚楚,绿竹虽是青楼女,可在秋家来看,这属于来历不清楚,是不许进秋家的。
柳寒没有回头,可绿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在心里感到好笑,这内廷为犀锋准备的美女阴差阳错落在他的手里,可这美女有些烫手,是不是该吃下去了,有人说,只有占领了女人的身体,才能占领她们的内心。
“我可告诉你,小王可说了,今天这青楼可是美女如云,.。”
“美女是需要钱养的,我没钱没地位,养不起那么多美女。”柳寒现在有点烦这类诗会,参加几次诗会,发现全是些公子哥,没有一个他希望接近的目标,这帮公子哥吟诗作赋,风花雪月,可真要做什么,一点靠不上。
柳寒现在最希望的接触几个内廷的公公,要不然接触几个虎贲卫的军官,有了这些人,他才可以接近虎贲卫的档案。
“你不就是些珠宝吗,这帝都有钱人多了去了,还怕没人买。”
柳寒都懒得回答,对这个商业白痴,和他解释其中道理,不过是对牛弹琴。
“对了,你是从西域回来的,”秋戈好像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听薛家的二公子说起,他家好像在找什么火云石,说这火云石只有西域才有,他家找遍了帝都长安都没找到,你这里有没有?”
“火云石,”柳寒迟疑下:“他要这玩意做什么,我这里当然有,而且是上品,这火云石是作头饰和胸坠的最好原料,用来和翡翠搭配,一红一绿,非常漂亮。”
柳寒忽然感觉到,当秋戈说起火云石时,绿竹的情绪好像有些波动,这让他起了心,难不成这火云石还与内卫有什么联系?
“谁知道呢,”秋戈依旧很随意:“或许他家也想开珠宝铺吧。”
水开了,绿竹提起水壶冲茶,然后躬身提醒俩人茶已经冲好了,然后悄没声的退到一边,柳寒转过来坐在桌前,喝了口茶,才招呼秋戈过来,回头又挥手让绿竹下去。
“我说秋二公子,秋大将军就允许你这样整天无所事事?你看看你哥哥,带兵征战大漠,你这当弟弟的,却在帝都悠悠闲闲,心里没点愧疚?”
“愧疚?干嘛有愧疚,我又不想勒石记名,扬名于天下,我觉着这样挺好。”秋戈笑嘻嘻的没有半分愧色:“你那火云石卖给我怎么样?我给你个好价钱。”
“卖给你?你拿去作什么?”柳寒很好奇,秋戈脑袋往前凑了凑,两颗脑袋都要凑到一块了。
“这薛家的小姐是太子妃,薛家为了这火云石满世界找,这不都问到我头上了,以为我在凉州便能搞到。”
柳寒皱眉,这那跟那,太子妃和火云石有什么关系,他盯着已经凑到眼前的那张脸,这张脸的主人似乎想起来要说什么了。
“这薛家既然要火云石,看那架势,似乎是不惜一切代价,你有火云石,你卖给我,我再高价卖他,咱们俩都赚一笔。”
柳寒盯着他,秋戈微微皱眉,觉着自己的这主意很好,大家都得利,可柳寒看上去好像有点生气,他干嘛要生气。
“我干嘛要卖给你?”柳寒反问道:“我干嘛不直接卖给薛家?”
秋戈皱眉,他觉着这道理很简单:“你不卖给我,你卖给他?薛家是出了名的吝啬,你要找他,他给你的价钱够你哭的,你要不卖,过上两天,帝都衙门就上你店里来了。”
“这不是活抢吗!”柳寒火了:“这可是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少见识了,这薛家就这样,你还真拿他没办法。”秋戈说:“所以,我这是帮你,你得感谢我。”
“拉倒吧,我得再想想,反正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要说出去,薛家来找我,我跟你没完!”柳寒神情狰狞,凶狠的盯着秋戈,秋戈只好举起双手投降。
俩人闲聊,多数时候是秋戈自言自语,柳寒偶尔答一句,时间长了,秋戈也看出来了,他有些郁闷,以柳寒的才华,参加诗会越多,名气就越大;名气越大,就越受欢迎,不说别的,就算进青楼,漂亮的青楼女也上赶着陪你,时间一长,就是那些王府豪门的坐上客,这有那点不好,可这柳寒好像都不在意,弄得自己好像在求他似的。
“老弟,看来你修炼不足啊,这养气的功夫还不到家。”柳寒起身站起来,秋戈苦笑下,我都说了一上午了,到底去不去,你给句话,要不去,我转身便走,谁再劝你谁是大姑娘养的。
正想着,天娜提着食盒出现在花径的尽头,柳寒微微一笑:“吃饭吧,吃过饭,我先上店里看看,看过之后,咱们再一块去,哎,你说的青楼在那,姑娘漂亮不?”
看他那样,秋戈费了很大力气才松开拳头,他实在忍不住想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