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步步惊心
路振飞和廖永堂走之后,阴世纲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思来想去,还是将心中的疑窦告诉了朱平安。
朱平安没想到阴世纲竟然对锦衣卫登门拜访有这么多的担心,但这也说明,阴世纲已经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考虑问题,这让朱平安很是欣慰。
阴世纲详细解释了自己的看法。
路振飞将案子交给锦衣卫,做法无可厚非。他身为巡抚,专注于这样一桩案子是不切实际的事情。锦衣卫本身的职责也决定了对这件事情具备了管辖劝和处理权。
但廖永堂出现的着实有些太突兀了。
别的不说,单说那天晚上曹无伤和张大狗他们对整个事件的处理,已经做到了不留任何痕迹。
对方被杀的人,包括暗室中的那具尸骨已经全部掩埋;暗室中的账册资料和剩余的灰烬,全部带了回来;己方阵亡的兄弟也都安置妥当。当日,阖城文武都在庆祝朝廷的封赏,就连兵马司的巡哨都有酒有肉,忙不迭的偷了懒,那锦衣卫又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再者一说,锦衣卫在一天之内便得到了消息。如今的锦衣卫还有这么高的效率和能力吗?阴世纲有些嗤之以鼻。
要知道,如今的锦衣卫可是不比从前。相比成祖时的纪纲、正德朝的钱宁、嘉靖朝时的陆柄,恐怕就连魏忠贤掌权时的田尔耕都大有不如。
当今圣上即位之后,忌惮于魏忠贤时期厂卫的恐怖力量,因此对宦官和锦衣卫系统进行了彻底的清洗和打压,如今在内宫中掌权的几位宦官,全部是当初信王府的旧人,至于锦衣卫指挥使,则是一任不如一任,全部是谨小慎微,乖觉听话的胆怯之辈。所以,崇祯朝的锦衣卫势力被打压到了组建成立以来的最低点。
没有圣眷,便意味着没有权力、没有权力便意味着没有一切。包括金钱和人手。崇祯八年,凤阳失陷后,锦衣卫千户所被血洗,如今剩下的人手不过百十人,连凤阳文武都监视不过来,拿什么掌控整个凤阳城。
还有,这两天游荡在朱平安千户所、村寨甚至是校场附近的探子是谁派来的?就凭朱平安和路振飞刚刚到达村寨,廖永堂没有提前告知,便准确的找上门来,答案不是呼之欲出吗?
他为什么要在朱平安的附近安插探子,出于什么目的?如果按照他所说是因为鞑子的案件要前来问询,那安插监视的人手有必要吗?况且,既然已经带走了图顺,附近的暗哨为什么没有撤退的迹象?
阴世纲的观点很明确。对于将图顺交给锦衣卫这件事情,朱平安做的有些太草率了!
阴世纲的长篇大论一下子把朱平安给砸晕了。细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
图顺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自己却将他拱手让给了锦衣卫,一旦……。
朱平安瞬间想到一个最坏的结果,后背不禁有些发凉。
阴世纲适时的闭上了嘴,他知道朱平安是个聪明人,已经能够想到或许要面对的危险了。
“做最坏的打算!假如,我是说假如,廖永堂真是图顺和那个什么宁先生在凤阳的同伙,那他会怎么来对付我?”朱平安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
阴世纲背起双手,双眼散发出夺目的神采。“人证在他手上,廖永堂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平安这才发现,因为后世影视和文学作品的影响,自己对于锦衣卫无所不能和高大上的看法实在是有些偏颇了,这也让自己陷入到目前的被动之中。
“还,还有解决的办法吗?”
“有!”
“什么?”
“等消息!”
“哦!”朱平安一下子泄了气。阴世纲则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拿起水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慢条斯理的喝起来。朱平安也只好耐住性子坐等。
一个时辰之后,张二狗快步跑进来,行了一个军礼。“大人,阴先生。廖永堂将人带进了千户所,之后匆匆赶回自己的宅院。功夫不大,便有两个信使骑着快马出了凤阳城。盯梢的人仔细辨认,他们上了去京城的官道!”
“糟糕!”阴世纲一跃而起,“廖永堂一不审问人犯,二不派人核查,却是如此着急的回到自家,然后派出信使直上京城。看来,事情有些不妙啊!”
到了此时,朱平安慢慢冷静下来。阴世纲的判断极为准确,看来这个廖永堂的确大有问题。
“还好大人并没有将暗室的事情说给廖永堂,不然咱们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阴世纲将整件事情的框架又重新捋顺了一遍,不由感叹道。
朱平安翻翻白眼,暗室里面可是藏着数十万两白银的财富,傻子才会泄露出去。
“鞑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潜入凤阳,看来就是为了那些已经被烧毁的图册。还好的是,鞑子目前并不知道图册被销毁的事情,更加不知道有一些落到了咱们的手中。这就是目前咱们最有利的一面。”
阴世纲不疾不徐的说道:“如果学生猜测的不错。廖永堂派人去京城,便是恶人先告状,将罪名罗织到大人身上。等京城锦衣卫一发命令,便即刻将大人抓捕入狱,屈打成招。这样一来,既可以将范家的事情遮掩过去,又为鞑子消除了一个隐患!”
阴世纲不着痕迹的点了一下,“廖永堂此举,只能暗中进行,因为其中的破绽甚多,他只能寄希望于京城的态度。一旦决定抓人,那便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现在,就看大人打算如何做了?”
阴世纲伸出两个指头,“第一,快刀斩乱麻。直接杀进廖永堂的私宅拿人,抓住鞑子的奸细,廖永堂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过风险很大,万一奸细不在他的私宅怎么办?还有,便是动静太大,容易被人冠以兵变的罪名,这样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第二,釜底抽薪。廖永堂诬陷大人,无外是那个鞑子图顺的口供。派人潜入锦衣卫,少人灭口。不过风险依然很大,万一失手,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朱平安思虑片刻,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办法都很冒险,并不可取!”
阴世纲有些着急了,“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一定要做些什么,不然……!”
朱平安摆摆手,“阴先生误会我的意思了,不是不做,而是立刻要做。不过方法可以换上一换!”
……
派出了信使,廖永堂总算松了一口气。两个信使,两个目的,一个是向京城锦衣卫衙门禀报凤阳高墙卫指挥同知朱平安私通鞑虏;一个则是通知自己在京城的家人速速回到老家,等候自己的通知。
仕途到此便戛然而止了。想到这儿,廖永堂不禁有些莫名的感伤。自己一家数代都是锦衣卫出身,自己从世袭锦衣卫总旗开始做起,熬到如今的锦衣卫千户,一路走来,颇多感触。
到了如今的年纪,再想向上升迁一级,已然是奢望,而且上了范家这条船,虽然京中有权贵照应,但这样的泼天大事,事后一旦走漏风声,总会有人来背黑锅。想来想去,廖永堂除了自己之外实在想不到别的合适的人选。
所以,一定要走。当务之急,是京中首肯,他便可以先下手为强,而且看朱平安和路振飞对自己并没有丝毫的怀疑,这便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只要将朱平安抓到锦衣卫的监牢,那想要什么样的口供便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口供,对于自己刑讯逼供的手段,廖永堂还是充满了信心。
口供一到手,大事便定矣。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廖永堂是打定了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主意,有了金子,到何处不可以做一个富家翁,也省得窝在这凤阳城,说不定哪一天便成了权贵斗争的牺牲品。
宁通之前还提起过一件事情。那就是暗室虽然找到,但并没有能够进去。里面隐藏的祥顺记这么多年来私运盐铁的账册也没有拿到,这是一个隐患。如果落到朱平安的手中,说不定会引来麻烦。
廖永堂却不以为意,即使朱平安认定祥顺记私运盐铁给关外,但现在人证早就死光了,大可以将事情全部推到当年祥顺记的大掌柜身上。如今的关键是,保佑京城的意思能快点下来,那就可以立刻抓人,一劳永逸了!
图顺那里好说,这个异族虽然勇猛、残暴,但对其主子却是异常忠诚。说的难听点,他不忠诚也不行,一家老小全在盛京,他死了,一家老小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顾,孩子也可以获取好的前程。更何况,因为他的口供,还可以顺便搞掉两个对关外并无好感的大小南蛮子。
宁通也可以对上面有个交待。凤阳的事情可以在摆平了路振飞和朱平安之后再做,阻力也会相对的小一些。
因此,对于廖永堂的计划,宁通全盘接受了下来。他很了解锦衣卫的手段,只要朱平安被抓,如何摆布就都是他们两个说了算了。
凤阳到北京大概有一千六百里的路程,这次往京城送信走的是锦衣卫的专用通道,算算脚程,加上京城锦衣卫衙门斟酌上报的时间,最快也要二十多天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就需要廖永堂尽量敷衍住路振飞和朱平安,静等北京的消息传来。
第三十二章 大明愤青
八月二十九,经历了流贼之乱的凤阳终于安定下来。巡抚衙门以钱粮开道,招募流民参与到重建凤阳的浩大工程中,路振飞亲自监督,严防各级官吏从中上下其手,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包括俘虏的民壮加上四方闻讯赶来的饥民,路振飞招募了近两万的民工,在凤凰山开山采石,首先开始整修凤阳的城墙。
没有民房供民壮居住,路振飞采取了朱平安的办法,实行军事管理,提供帐篷供民壮遮风挡雨。民壮们不惜体力,只要能保障自己和家人的一日两餐,有个可以栖身的地方,熬过这年的冬天,便已知足,根本不计较工钱如何。
这也带动了凤阳城坊市的复兴,一些逃走的士绅、富商趁此机会赶回凤阳,凤阳军一战击溃流贼的大胜在其中居功不小。
如今,北直隶到处都是流贼和官军征战的战场,想找一片平安乐土已是不易。得知凤阳军威,这些逃走的富户士绅也都动了回来的心思,加上路振飞主政凤阳,同样也给这些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因此,携家带口漂泊在外的不少都赶了回来。
这也促使凤阳城内坊市在忽然间兴盛起来。原先消失不见的茶楼酒肆重新出现在坊市的街头巷尾。无人问津的坊市内的地段土地价格开始有了小幅度的上涨。整个城市中都演绎着一种难得的欣欣向荣的气氛。
兴善坊位于皇城玄武门之外,是凤阳城的黄金地段,历来便是酒肆茶社的聚集之地。此时,街道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些没有被乱匪摧毁的建筑修葺一新,已经重新挂上了五颜六色的招牌。大街上的行人虽然不多,茶肆酒楼的伙计却在门前不停的招揽着顾客。身上是崭新的青布短打扮,肩膀上搭着雪白的毛巾,见谁都是笑容可掬。
渐青茶楼是这条街上的老字号,凤阳的情势刚一稳定,老掌柜便带着家人从南京赶了回来,毕竟故土难离,这份家业可是历经了三代啊!
虽然不如早些年的高朋满座,但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元气,不到日上三竿,茶楼二楼临街的座位便已经坐满了茶客。
最南边的一张桌子被几名年轻的士子所占据,虽然是已经初秋的天气,但人人手中一把折扇,摇得煞是起劲,纵论天下大事,一时热闹无比。
一名身穿月白色书生长袍,丝带束发的年轻士子摇头晃脑正说得兴起。“六月,温体仁被免去首辅职务。此等奸佞窃据首辅之位四年,于国于民毫无建树可言,只知一味结党营私,玩弄权术。钱谦益大人何等人物,居然被他陷害入狱,合该他有如此下场!”
斟茶的伙计一听此言,不动声色的撇撇嘴,赶忙撤到一边,生怕惹祸上身。
茶楼的老掌柜却认得此人。这是凤阳大族张家的嫡长孙,姓张,名继祖,五岁便能识文断字,作诗吟赋,被誉为凤阳的“神童”。考中秀才之后,便倾慕东林党人“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纵枉法”的主张。
崇祯二年,东林书院重建,张继祖便奔赴无锡,在那里求学四年,学满归来中了举人后便成了凤阳城内年青士子的领袖人物,时常在茶社聚会,纵论天下时事,指摘朝廷过失。
对于张家大公子,又是举人老爷的作为,老掌柜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其人过于狂妄了一些,似乎整个朝廷都该围着他所谓的什么东林士子转,这天下才有振兴的希望。
于是乎,老掌柜叹口气,慢慢下了楼,去张罗自己的生意。
“张兄,如今张至发张大人接任首辅一职,朝局应该会有所改观吧?”一名士子递给张继祖一杯茶润润喉咙。
张继祖冷哼一声,将茶水一饮而尽,“张至发,齐党党徒耳!他登上首辅之位,山东官员奔走相告,忠直官员何时能有出头之日!”
众人齐齐叹息了一声。
一名穿着破旧书生袍的年青人这才接上了话,眼神有些躲躲闪闪。“如今天下动荡,北方的鞑虏和流贼之祸愈演愈烈,南方虽是一片歌舞升平,却不过是欲盖弥彰,我等虽有心报国,但却……!”
众人正在叹息间,旁边却有一人叫了一声好。众人一回头,却是两个行商模样的人。
其中一个干瘦的汉子站起身,向伙计要了一壶新茶,送至张继祖等人的桌上,恭恭敬敬的行礼。“就冲刚刚的言语,小人奉送一壶茶给诸位忧国忧民的先生!“
在场的其实除了张继祖之外,都不过是秀才身份,因此张继祖平素便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此时一听这位行商的话语,顿生亲近之心,倒也不计较其商人的身份了。
“兄台客气了,无功不受禄,怎能……!”
行商一笑:“先生客气了。小人自辽镇一路走来,眼见的凄惨事情多了,刚刚听到先生所言,心生感触,所以情不自禁,先生莫怪!”
这一下便将张继祖等人的兴趣勾了起来,当下便邀请行商讲一下沿路的见闻,也好了解天下大事。
行商也不客气,就站在桌旁开始聊了起来。
这人倒也是个走南闯北见惯了风浪的人,言语虽然粗俗,但却声情并茂,一讲到鞑子入寇,沿途烧杀摞掠的情景,众人不禁捏紧了拳头,气血上涌。
说到伤心处,那行商不禁泪流满面,就连茶楼中其他的茶客都被他的所讲吸引住,忘记了闲聊,一时间茶楼中竟然只剩下了那行商慷慨激昂的声音。
“恨不能提三尺青锋,杀尽鞑虏,以报皇恩!”张继祖一拍桌子,气的脸色发白。
“凤阳地处大明腹心,可恨我等未遇到鞑子,要不然,定叫他有来无回!”那个衣衫破旧的士子接了一句,眼神偷偷的瞄了那行商一眼。
“这有何难!”楼梯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两个街市间的闲汉,托着鸟笼,神态悠然的走上了茶楼。
张继祖等人回头一看,顿时有些泄气,又不想和这种人产生什么瓜葛,便坐回了原位。
行商施了个礼,便和同伴结账下楼。
闲汉冷笑一声,“说的倒是热闹,一讲到正题,便都哑巴了。如今凤阳可是就有鞑子,不知道谁敢去杀啊?”
张继祖等人闻听此言,霍然站起身,几步走到那闲汉的面前,“你说什么?凤阳便有鞑子,在哪里?”
闲汉此时才看清张继祖的样貌,不由得连抽自己两个嘴巴,“小的该死,不知道张老爷在此,是小人胍躁了,这就告退!”
但张继祖岂能让他溜走,一把抓住他,“把话讲清楚,凤阳哪里有鞑子?”
闲汉的笑容有些勉强,“张老爷,你就权当小人刚刚是胡言乱语,这种事情,小人也是道听途说啊!”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说清楚!”
闲汉无奈,“是这回事。小人也是昨日听高墙卫的军爷说起。大概是八月十六,还是十七的时候,高墙卫的军爷在坊市的废墟上遇到几个鞑子。当时可是不知道啊,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毛贼,这一动手,可是吃了大亏。两名军爷当场就被砍倒在地。要说那鞑子可真是悍勇,以一敌三,还是不落下风!”
闲汉偷眼看看众人聚精会神的表情,颇为自得,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幸好咱们高墙卫朱大人手下强将无弱兵,一番血战之后,总算将鞑子制伏,杀了几个不说,还活捉一个,据那些军爷说,这鞑子可不是一般的鞑子,那是鞑子皇亲贵族身边的精兵,叫什么白甲兵,着实厉害!”
“此言当真?”张继祖问道。
“有一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闲汉马上赌咒发誓。
凤阳一战之后,朱平安在凤阳百姓心中,那可是万家生佛一般的存在。张继祖等士子虽然对其武官的身份嗤之以鼻,但对于朱平安以百余骑兵大破流贼的战绩还是颇为敬重的。此时听到朱平安所部竟然又和鞑子干了一仗,顿时热血上涌。
“那个鞑子现在在哪里?”
闲汉摸摸脑袋。“听说朱大人把人交给锦衣卫了。朱大人毕竟不负责侦缉谍探。不过据说这鞑子倒是和城中的某些富户有勾结,听说关外几年的年景不好,鞑子除了要寇边劫掠,这次估计就是派人来我大明购买军资的。”
闲汉的话甚是有条理,张继祖等人也是听得明明白白。
张继祖气的浑身发抖:“这富户是谁?”
闲汉耸耸肩膀,“那就不清楚了,锦衣卫的老爷们应该还在查!”
“就凭那些厂卫的鹰犬,他们能查到些什么!”衣衫破旧的士子又开了口。
张继祖双手一用力,手中的折扇竟然被硬生生的掰断。“数典忘祖,这等败类,居然和鞑子勾结,帮助他们度过荒年。殊不知每日中我大明有多少百姓死于冻饿!又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
张继祖招呼一声,“如今事情到了我们凤阳,相信诸位都不会坐视不管!”
众人齐声答应一声,“一切以张兄马首是瞻,咱们一定要给锦衣卫那些人施加些压力,逼迫他们查出幕后真凶!”
“好,事不宜迟,诸位请速速去联络乡友、同年、至交,将事情打听清楚,随后,有愿意跟我去锦衣卫千户所走一遭的,就到坊市门前集合!”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出去联络友人。
而此时,同样的戏目正在凤阳的各个角落里上演。
朱平安抓到鞑子暗探、锦衣卫接管的消息像风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凤阳城。
众人散去后,衣衫破旧的士子拐了几个弯,钻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抬头一看,刚刚的行商和闲汉都在拐角处等着他。
“事情办得不错!”行商笑着赞许道。
士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闲汉则眉开眼笑。
行商从怀中掏出两包银子,分别交给两人。“接下来的事情,按照咱们之前说定的去办!好好办差,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第三十三章 我是主角!
廖永堂坐在锦衣卫千户所的正堂上,看着庭前的树叶飘落一地,两个力士正在挥舞着扫把清理,一阵阵竹枝划过地面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都给我滚,让本官清静会儿!”廖永堂终于忍无可忍。
庭院中终于安静下来,廖永堂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灌倒嘴中的茶水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这两天,他始终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宅子里的细软,整理了一遍又一遍,两匹千户所最好的快马也被他带进了私宅。廖永堂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这些举动所为何来,反正是感觉非常不好。
好不容易清静了片刻,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吵闹声,而这噪音居然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怎么回事!本官想清静片刻就这么难吗?”
一名力士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竟然连行礼都往忘到了九霄云外,结结巴巴的回禀道:“大,大人,不好,不好了,衙门前聚集了几百人,请您出,出去答话!”
廖永堂的心里咯噔一下,失手将茶盏摔了个粉碎。那力士反倒一激灵,径直瘫倒在了地上。
廖永堂一跃而起,口中骂骂咧咧,一脚将正欲爬起的力士又踢了一个跟斗,这才快步走出正堂。
大门的影壁之后,两个百户一左一右,指挥着千户所的锦衣卫将大门关的严严实实,透过厚厚的木门,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和嘈杂的人声。
“出了何事?”廖永堂抓过一名百户,面目狰狞的问道。
“不知为何,千户所门前忽然聚集了数百名百姓,指名道姓要让您出去答话,属下怕这些乱民闯进来,咱们人手又少,如果,万一,这……!”百户前言不搭后语。
“为何找我!”廖永堂一记耳光打在那百户的脸颊上。
百户痛呼一声,脸颊高高肿起,这才回过神来。“只说是鞑子的事情,要让您即刻彻查!”
廖永堂的脑袋一阵眩晕。鞑子的事情!还有哪个鞑子?不就是那个叫图顺的鞑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不容易将朱平安和路振飞稳住,又将图顺弄到了自己的手中,现在只等京城的批捕文书一到,事情就算板上钉钉了。
就算市井间有些凤阳出现鞑子的传闻,可也不至于弄出几百号人上门来质问的阵仗嘛!这些黎庶小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胆子赶来锦衣卫闹事!
“把门打开!”廖永堂虎着脸下达了命令。
两扇包着厚厚铁皮的木门缓缓拉开,一看眼前的阵势,廖永堂又是一阵眼前发晕,但此时,已经没办法再将门关上,只得硬着头皮,摆出一副官威走出了大门。
站在他面前的是几十名身着白衣的年青士子,一个个眼神坚毅,表情肃穆。整个凤阳城,包括整个大明最难招惹的,也就是眼前这类人了。而他们身后,居然还站着几百名各色服装的百姓,真是热闹非凡。
廖永堂是认得领头的那个士子的,当下点头示意,“张公子,今日是何事来本官这锦衣卫千户所啊!”
张继祖此时意气风发,东林前辈的精神和风范仿佛在今天这个时刻一起附身在他的灵魂中,这个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环视一周,得到身后众人肯定的眼神后。张继祖冲着廖永堂一拱手,“廖大人,今日学生等来,为的是贵千户所在近日擒获东虏奸细的事情!”
“哦?事关机密,张公子是如何得知的啊?”
“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人尽皆知!”
张继祖的回答让廖永堂已经,但脸上依然是不动声色,“那张公子所来……?”
“无他,只是希望大人即刻查访,看这东虏细作到凤阳究竟是所为何来?”
廖永堂冷冷的哼了一声,“自有朝廷法度在,一切按规章办事,岂是你等可以左右的!”
张继祖毫不退缩,“大人此言差矣。东虏既然出现在凤阳,便是处于某种目的。学生听闻今岁关外亦是荒年,除了频频寇边袭扰我大明疆土、掠夺人丁、粮食、牛羊之外。便是派人潜入大明,与某些丧心病狂、数祖忘典的豪商勾结,将我大明的军资运往关外,以此壮其羽翼!”
“一派胡言!难道说因为你一句听闻,本官便要派快马奏明朝廷,彻查此事吗?”
“学生并不是这个意思!”张继祖有礼有节,“学生等只是认为,如今东虏奸细被擒,消息已经是满城皆知。如果按照衙门规矩,按部就班,怕是要将人送往京城才算妥当,如此一来,与东虏勾结的奸商便有了可趁之机,说不定便会逃之夭夭。这样岂不是坐失了揪出这些害群之马的良机?”
“锦衣卫衙门如何做事,还轮不到尔等来指手画脚,速速退去,不然,统统以冲撞朝廷重地之罪抓入监牢!”
廖永堂心烦意乱。一群黄口小儿,仗着自己有了功名,便对衙门事务指指点点,大放厥词。听信了一些传言,便来指挥锦衣卫做事,这等荒唐事,也只有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东林士子做得出来。
至于他们那些身后百姓,不过是随声附和,只要拿出官架子来,保管将他们吓个屁滚尿流、一哄而散。这一点,廖永堂很有信心。
廖永堂的话让张继祖眉头一皱,刚要说话,身后却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大人此意,是宁愿放过那些叛贼,也不愿彻查此事了?”
张继祖很诧异,这个声音他很熟悉,分明就是平日里跟在众位士子身后唯唯诺诺的那个梁康,今日怎么忽然间变得如此有勇气起来?
这一句话,令廖永堂勃然大怒,原本他的心里边藏着鬼,梁康的话便如同一根尖刺直接戳到了他内心中最不愿触及的地方。
但此时,他着实不愿意节外生枝,强压住怒气,一拂衣袖。“尔等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应该知道妄议朝政、诽谤朝廷命官是什么样的罪过。本官只当尔等是无心之失去,速速散去,本官公务缠身,哪儿有功夫陪尔等在此消磨时间!”
“大人如此推诿,莫非大人与那东虏奸细有什么瓜葛不成?”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句声响极大地叫喊,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廖永堂猛然站住了脚步,手在腰间一探,已是将腰间的绣春刀抽了出来。继而转过身来,一脸的肌肉扭在一起,说不出的渗人。“是谁喊的!”
人群即刻鸦雀无声,众人齐齐的将目光投向廖永堂,却没有一个人接腔。
张继祖却是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身为一名大明的士子,尤其是作为东林书院的一份子,风闻奏事,指摘朝廷以及文武大员的不是,已经成为个人心灵和生活中不可磨灭的烙印。
御史以风骨闻名,为了名声,他们可以弹劾权贵、辅臣、阁老甚至于皇帝,所求的不过是誉满天下。当然,在这背后,推动他们勇于面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动力各有不同,有些是因为金银,有些是贪图名声,有些是为了获得更大的话语权,有些则是为了弹劾而弹劾。
张继祖自认为自己是东林的后起之秀,有责任,也有能力重新将东林的影响带回庙堂。魏忠贤的屠杀、温体仁的陷害都不能将东林一脉彻底击倒,总有一天,东林学子会卷土重来,而自己将是其中的中流砥柱。
为此,他积极笼络凤阳当地的士子,并成功化身为凤阳士子的领袖。他渴望通过一个机会,让自己一朝名扬天下,然后参加来年的恩科,成就一生的功业。
为此,当听到东虏鞑子奸细出现在凤阳,锦衣卫无所作为的时候。张继祖怦然心动。
可事情的发展却似乎有些出乎张继祖的预料。首先前来声援士子的各色人等。以往但凡衙门有什么事情,这些个黎庶百姓躲得是要多远有多远。可今天却一反常态,还没怎么慷慨激昂的讲上两句,甚至于连事情都没交代清楚,百姓们已然是“义愤填膺”、“群情激奋”。
刚开始,张继祖还以为是民心可用。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人群中传出的话语一句比一句刁钻,张继祖不是无知小民,更没有读书读成了傻子,这些从人群中传出的话语分明只有一个目的——激怒廖永堂!
在廖永堂终于克制不住拔出绣春刀的时候,人群中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再度响起。“看来小人还真是猜对了,大人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张继祖忽然间想发怒了。这成何体统!
今天我可是主角,这是谁?一直在抢戏!
刚想回头,屁股上却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张继祖毫无防备,顿时跌跌撞撞的冲向了廖永堂。
廖永堂黑着脸正在搜寻究竟是谁在人群中说话,忽然发觉一个人影从对面的人群中冲出来,沿着台阶,就冲着自己疾扑而来。
廖永堂大惊失色,下意识的便将手中的绣春刀竖了起来。
张继祖只觉得自己左肩一凉,随机便是一种从未尝过的痛楚袭来,低头一看,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已经插进自己的肩膀。
张继祖出身凤阳大族,又是长子嫡孙,自幼被家中长辈看中,加之其又是凤阳城内有名的“神童”,倍受呵护和推崇,几时受过这样的伤痛,一声惨嚎之后,就此晕了过去。
梁康立刻高声叫喊起来,“锦衣卫杀人了!张家大公子被锦衣卫给杀了!”
第三十四章 冲突
张继祖的受伤昏迷,直接导致了门前的局势一下子混乱起来。门前聚集的校尉、力士、小旗等人,莫名其妙的遭受到各种奇怪的“攻击”。
先是一大片的石头土块从天而降,将众人砸得晕头涨脑;接着便是几根扁担从人缝中突兀的钻了出来,将几名锦衣卫打得满脸开花,最后便是几大桶类似于马尿、粪便之类的东西劈头盖脸的泼过来,门前的锦衣卫无一幸免,就连廖永堂也弄了一身。
士子们义愤填膺,领袖张继祖被锦衣卫千户一刀刺翻在地,生死不知,天下的暴政还有比这更甚的吗!虽说手无缚鸡之力,但士子们却在一瞬间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迎着锦衣卫的刀枪便冲了上去,梁康大声的鼓噪着,身子却在人群中不断的游移,最后竟然出现在了队伍的最末端。身后的“百姓们”前仆后继的填补上去,挥舞着各色的“兵器”紧跟在士子们的身后。
锦衣卫们都不是傻子,冲在队伍最前边最差也是个秀才,大部分都是举人出身,虽然没有官身,但却是大明朝的精英阶层,平时见官不跪,尤其是在魏忠贤只手遮天、独揽超纲结束之后,这些士子们便顿时有了出头之日,重现当初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影响力。相比较之下,厂卫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如果让这些老爷们有了些许损伤,朝廷是绝对不会体恤锦衣卫这些武夫的。
因此,锦衣卫自觉的便将手中的刀枪棍棒等物收到了身后,谁也不想学自家的千户大人,不明所以然的便搠倒了一个举人老爷,日后难免有牵扯不完的麻烦事情。
廖永堂顶着一身的粪水,一张口,便是满嘴的腥臭之物涌进来,既便是如此,也已经不管不顾,大声招呼着手下守住门口,并打算派人向巡抚衙门、布政使司等处求援。
但这些士子和百姓的来势却是意想不到的凶猛,不过两三下,便冲破了锦衣卫的阻拦,径直冲进了千户所。
“厂卫暴虐,竟敢当众刺杀我大明举人,难道是当年魏忠贤阉贼余孽又要死灰复燃吗?”梁康此时满身正气,一边抱住倒地昏迷的张继祖,一边振臂疾呼。
在他的感召下,士子和百姓们不由得悲愤莫名,拳头和棍棒如雨点一般落向“手无寸铁”的锦衣卫头上。
几个壮汉围住了廖永堂,一个照面便将其手中的绣春刀夺下,“这是将来的呈堂证供,上面还有张公子的血迹,就算将官司打到金銮宝殿万岁爷那里,咱们也不怕!”几个人随即便将廖永堂绑缚起来,捆在了影壁的后边,嘴中还被塞上了一块抹布。
“去把鞑子找出来!锦衣卫的鹰犬不审,咱们今天就替他们来审!”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众人轰然叫好。此时,人已越聚越多,四方的百姓听闻锦衣卫“大开杀戒、屠戮良民”,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廖永堂的一颗心刹那间沉到了谷底,在锦衣卫办差这么多年,眼前的这些个壮汉一交手他便知道,这几个人绝对是行伍出身。今天的事情绝对不是出自于偶然,自己是被人给算计了。
“完了,完了!”廖永堂眼前一黑。
闯进监牢的时候,养伤的图顺正呆在单人牢房中享受着大餐,整头的烤乳羊,大坛的烈酒,还有两个懂满语的狱卒前后伺候,捏肩捶腿,竟是比当初在廖永堂的私宅中过得还惬意,美中不足的是少了几个女人。
这次出来,虽然是被人给废了一身的功夫,还被抓了活口,但图顺却没有当做一回事,跟随大汗身边多年,都是被银子和女人喂饱了的。这次要不是大汗对宁家的看重,恐怕也不会派自己这个身兼侍卫副统领的镶黄旗巴图鲁来凤阳走一遭。
想不到,竟是在这儿遇到了一个身手这么好的南蛮汉人。估计就算是自己的兄长鳌拜也未必就是此人的对手。
想到这里,图顺释然了很多,作为瓜尔佳一族的子弟,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宁通已经来和他面谈过一次,既然他目前已经是这么个样子,那就不妨再为关外的大汗做最后一件事情,只要事情成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弄死两个对八旗有潜在威胁的大小南蛮,图顺就算死,也会死得其所。
图顺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很清楚,自己一死,自己的兄弟和孩子将会得到大汗的另眼相看,也算是福泽家族和子孙了。
图顺正想着晚上让两个狱卒想办法,弄几个女人进来,外边却一阵嘈杂,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鞑子在这儿!”随着一声怒喝,十几个士子带着大队的民壮闯了进来。
两个狱卒无处可躲,也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只得瑟缩在角落里。图顺本能的想找兵刃站起来,可身子一动,却是瘫软无力,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重伤。
“贼子竟敢如此,当年左公光斗被权阉陷害入狱时,身受重刑,被残害致死。可这鞑子竟然在牢狱中大鱼大肉,还有人一旁伺候!”
士子们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破口大骂。一旁的民壮抓过两名狱卒,还没盘问,已经吓得尿了裤子的狱卒便交待了个清清楚楚。“这是千户大人的命令,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啊!”
其中一个壮汉向士子们拱拱手,“各位老爷,小人们不识字,可也懂得衙门的规矩。烦劳老爷们给这两人录下供词,让他们签字画押,日后也好有个交待啊!“
这句话一出,竟让士子们有些汗颜,当下便取来了纸笔,将狱卒的供词记录下来,并让他们画押。
“天杀的鞑子,在牢狱中竟然还作威作福,诸位相邻,大家都是北直隶一路逃难过来的,谁家没有受过鞑子的欺凌,现在正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的时候啊!”
壮汉的一句话,顿时提醒了聚拢而来的百姓,众人立刻将半死不活的图顺从床上揪了下来,拖着就往院子中走。
士子本想阻拦,还想查一查鞑子与凤阳富户勾结的事情,但此时群情激昂,几个稍有理智的士子说的话已然是没人听了。
到得庭院,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见到真的拖了一个鞑子出来,面目狰狞,脑后拖着一条乌黑发亮的金钱鼠尾,顿时喧嚣起来。
图顺的手脚皆不听使唤,只能平躺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抬头望天。被人从牢狱中一路拖行出来,脑后已经被划出好几个伤口,血迹渐渐流淌开来。
廖永堂也被人带到后院来,此时见到了图顺,更是默然不语,心中一阵悲凉。十几个被生擒的锦衣卫百户、小旗和校尉等,也被带了过来,这些人都是一脸颓然,看向廖永堂的眼神已经凸显不善。
梁康走到这些人的面前,“告知尔等,今日之事是我等士子和义民为国除贼。上天有好生之德,愿意将廖永堂与鞑子勾结的来龙去脉书写下来签字画押的,日后或许会有一线生机,不愿意的,便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出,锦衣卫顿时争先恐后的喊叫起来,就连廖永堂的几名心腹都忙不迭的出来检举揭发。
廖永堂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鞑子,还我孩儿命来!”一名花甲老人忽然从人群中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丢掉手中的木杖,双手紧紧抓住图顺,竟然张口便向图顺的脸上咬去,硬生生的扯下一块皮肉来。
“还我一家大小的性命来!”人群中不乏从北直隶一路迁徙而来的难民,此时见到杀人不眨眼的鞑子,人人眼中都恨不得冒出血来,一时间,众人呼啸而上,或拿刀乱砍乱捅、或者便是如那老汉一般,张嘴便咬、伸手便抓。
图顺的眼神呆滞,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意识,千算万算,却是没有想到自己能落到这样一个结局。
转瞬间,图顺便被撕扯的四分五裂,整个锦衣卫监牢大院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骚动慢慢平息下来,院子中响起低低的抽泣声音,难民们最终塞满了血肉,想起死在鞑子刀下的亲人,不禁悲从中来。这幅场景,即便是人群中隐匿的那些壮汉,也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
定了定神,壮汉的首领看看不远处的梁康,使个眼色,梁康这才走到众位有些呕吐的士子面前。“诸位,张年兄已经被送去救治,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做呢?”
士子们却是有些迷茫。是啊,锦衣卫衙门也闯了,千户也抓了,鞑子也杀了,名也出了,可这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做呢?
梁康今天指挥若定,好几次发声与廖永年当面对质,士子们对他的印象也不禁大为改观,此时便有人征询他的意见。
梁康凝眉思索了一阵,“诸位,我倒是有一个提议。廖永年既然与鞑子勾结,日后朝廷追究起来,总要有些真凭实据。现在,我们只有这些锦衣卫和狱卒的口供,还没有过硬的物证,一旦朝廷追究,咱们也免不了要担些干系。“
“梁兄认为该当如何呢,咱们听你的便是!“当下便有士子力挺梁康。
“很简单,既然做了,就不妨做得彻底一些。廖永堂既然和鞑子有瓜葛,总不免留下些证据,他的私宅就在附近,大家不妨去搜一下,找到一些日后总好应对朝廷的钦使!”
士子们冲击锦衣卫千户所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宁通的耳朵里。
宁通本能的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廖永堂安排了一名心腹百户负责全程陪同宁通,名为伺候,其实也不乏监视的意思。
消息传来,宁通便立刻决定要离开廖宅暂避一时。百户却死活不同意,廖永堂不在,宁通这些人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他如何交待。
但宁通却不与他废话,当即便让几个随从打晕了百户,一行人收拾了必要的细软,出了所住的院子。
一路上虽然有廖永堂的家丁阻拦,但宁通身边的这几个随从身手即使不比图顺,却也是八旗中的精锐士卒,当下一一打倒,冲出了廖宅的后门。
可没走出多远,刚刚拐进一条胡同,宁通便发现,前后都被人给堵上了。
为首的是一个一身箭衣的年轻人,眉目如画,眼神却杀气凛冽。
第三十五章 水中花
八月二十九这一天,朱平安却是有事在身,无他,周勉要回京城了。
嘉定伯周奎,为当今周皇后的亲生父亲。平日里除了喜好搜罗金银珠宝,与外官并无太多的结交,反倒是与宫中的几名大宦官私交都是不错。因此,在周勉持周奎的名帖拜望过卢九德之后,卢九德便对周勉的事情上了心。
先是给周勉送来了几名伺候的仆役,接着便是日常的吃穿用度,到得周勉要离开凤阳的时候,卢九德又派来了十名得用的护卫,保护周勉等人顺利返京。
周勉在凤阳待了这么些天,颇有些乐不思蜀。路振飞虽然不待见他,但段喜年却是将其照顾的无微不至。临行时,又送了两车的礼物。周勉乐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的拍胸脯,担保段喜年明年此时肯定能得一顶都指挥使的官帽。
崇祯十年的朝局,依然是变幻莫测。以算无遗策、不遗余力打击打击朝敌著称的首辅温体仁黯然下台,代之以齐党党魁张至发。此时距离大明走向灭亡还有七个年头,但王朝衰败的征召已经是愈发明显。
朝中党争日趋激烈,内官在崇祯的刻意打压下,已经不复天启年间的威势。文官们没有掣肘,便一心一意的专注于争权夺利。天下大政踯躅不前,任凭流贼、满清驰骋于北方大地。
而就在崇祯和满朝文官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武官的势力却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
众所周知,洪武帝一朝,将开国功勋诛戮殆尽。永乐年间,因靖难的缘由,文官势力收缩,勋贵武将开始掌控朝局。自此之后的百十年间,文官势力稳步发展,以内阁为代表逐渐占据上风。
“文贵武贱”自此成为大明朝独有的景致。当然,这对于避免出现唐朝以及五代十国时期的武将藩镇格局是有着积极意义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也造成了大明国防力量的衰弱。
可现在就不同了,朝廷中枢陷入混乱,原本文官、内官、武将三方互相制衡的局面被彻底打破。文官总揽大权,流于内斗,内官权力被削弱,无力与文官集团抗衡。而武将的现状,却变得愈发有意思起来。
朱平安所想要做的,便是一个低调、却握有实权的武将。乱世将近,有兵便是草头王,群雄逐鹿,安知九鼎之主便不是自己呢?
现在看来,周奎这个嘉定伯还是有一定的利用价值的,所以便要花点心思好好笼络一下。
当朱平安将一份礼单交给周勉后,周勉的双眼便立刻被礼单上一连串的内容吸引的再无法将目光移开。
朱平安咳嗽一声,从阴世纲手中接过一个小木盒,塞到周勉的手中。“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周兄将要远行,那份礼单拜托兄长转赠给嘉定伯爷,至于这些,便是小弟送上的程仪。与兄长路上花销!”
入手沉重,周勉立刻眉开眼笑,将礼单和木盒交给身边的下人,冲着朱平安连连拱手。
“还有些事情要烦劳周兄!”朱平安叫过阴世纲,和周勉见礼。“小弟打算在京城购置些产业,与兄长一同经营。这位阴先生,是小弟身边的体己人,向来信得过,过些日子等事情安定下来,小弟便打算派他前往京城,到时候一切事宜少不得要麻烦兄长啊!”
要在京城做生意,还要给自己部分干股,这样的事情纯粹是天上掉元宝,周勉哪有不答应下来的理由,当即便一口应承下来。
此时,身后的马车中却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周勉回头看了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又看看朱平安,随即叹口气,走近朱平安,低声说道:“朱兄弟啊,临别之际,圆圆姑娘还要当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个,虽是男女有别,但此一别便是经年,还是当面说两句吧!“
朱平安一愣,但周勉随即便走到了一旁,阴世纲心思玲珑,便命人搬了马凳请周勉坐到一旁的凉亭中,又奉上茶水果品请他享用。
洪胖子和岳锦峰站在远处,看着周勉那副自得表情,不禁有些怒气,但看见陈圆圆自马车上款款而下,一时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女子,不是真对大人动了心吧?”洪胖子忍不住嘟囔道。
岳锦峰用一块棉布擦拭着手中的佩刀,冷眼看了看那边的情形。对于朱平安的想法和做法,岳锦峰虽然有些看不懂,但他很清楚朱平安的手段,因此向来不过问,只知道完全执行。
现在,千户所中分设三个百户,他和张大狗各掌管其中一个,由此便可见朱平安对两人的信任。但从岳锦峰的内心来讲,他实在是不愿意看到朱平安和陈圆圆有什么瓜葛。
陈圆圆虽然是国色天香,但看得出来,分明便是一个歌妓的身份。跟随在朱平安身边将近两年的时间,虽然始终没能清楚朱平安的真正身份,但其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却让岳锦峰等人坚信自己的这位主公绝对不是王府家生子这么简单,更何况,还有一个妖孽一般的曹无伤始终护卫在其身侧。
陈圆圆走下马车,旁边的两个丫鬟便搬来了一张古琴,陈圆圆冲着朱平安盈盈一拜,轻启朱唇,“承蒙大人搭救照拂之恩,圆圆无以为报,临别之际,唯有奉上一曲,但愿琴声歌曲永伴大人左右!”
如果不是朱平安就站在眼前,恐怕陈圆圆的眼泪早已经滚落下来。
周勉的提醒虽然言辞尖刻,但说的却是发至肺腑的实话。陈圆圆很清楚自己这次入京的目的,作为一名歌妓,虽然红遍秦淮,但始终不过是权贵手中的一样玩物而已。就如同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来去浮沉都不能自随心意。
初见朱平安,陈圆圆原本已被蒙上一层薄雾的心房仿佛是突然被擦拭干净了一般,久违的阳光照进来,让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得知他心中有了爱人,陈圆圆也并不感到意外,如此的大好男儿又怎能是为她一人而生的。只要能在他身边常伴左右,今生夫复何求。
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要求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少女一旦被拨动心弦,再想收回,无疑是覆水难收。
陈圆圆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也不敢看朱平安一眼。只是用纤纤玉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清灵、悠远的声音一出,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心头一惊,所有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忍不住降头扭转过来。
周勉喝着茶,嘴角不禁一呡。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朱平安心头一震,却是万万没想到陈圆圆将这首词谱上了曲调,用如此婉转的音色演奏了出来。歌声动听婉转、琴声优美动人,一时间让所有人都不禁沉醉其中。
“天籁之音啊!如此大家演奏,人间哪得几回闻啊!”阴世纲是内行,瞬即边听出其中的奥妙,不由得出声赞叹道。
“还有这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真是道尽离别沧桑啊!却不知是何人所做啊!”阴世纲喃喃自语。
周勉一笑,“还能有何人,自然是你家千户大人的得意之作,轻飘飘的便使得陈大家呕心沥血,数日辗转反侧,才谱出如此的曲调啊!”
阴世纲手一颤,手中的茶杯险些掉在地上。他却是如何也没想到,这首词竟然处于朱平安之手,想想自己引以为傲的文采,不由得汗颜无地。看向朱平安的眼神,又多了些许倾慕和敬仰。
朱平安在震惊的状态中听完了陈圆圆的演奏和歌唱。看着她眼中的幽怨与哀伤,朱平安的心中亦不是滋味。穿越回明末,原以为自己将凭借双手开创出一段崭新的历史,却没想到,就连男女之情,也是别有蹊径,更何况,与自己产生纠葛的,还是那个曾令天下都为之侧目的“红颜”!
丫鬟将古琴收起,又将陈圆圆的搀扶起来,陈圆圆如白玉一般的脸颊莫名了多了些苍白。
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朱平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临别的一瞥。
陈圆圆向着朱平安深施一礼,随即上了车,放下车帘。
周勉拍拍手,站起身,“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朱兄弟,为兄便在京城等着你。待你进京之日,必是功成名就之时!”
周勉洒脱的一拱手,钻上一辆马车,车队这才缓缓起行。
蓝天白云下,车队缓缓走远,朱平安却愣在了当场。他忽然想起来木家小姐离开的那个清晨,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就连心情也有几分相似。
人生莫不是如此,相聚和别离交替而来。只是不知道,再度相逢,是否自己的情怀是否还能一如当初呢?
定下心神,朱平安猛的一转身,“张二狗!”
“在!”张二狗疾奔而至。
“事情如何了!”
“正在进行中,午时应该便有消息!”
“好,通知无伤,紧紧盯住廖永堂的私宅,一定要抓到那个姓宁的,要活口!”
第三十六章 为奴之道
朱平安匆匆赶回千户所的田庄,新兵的训练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中,仇泽的伤势并无大碍,目前已经正式被朱平安任命为训练教官,和张大狗、岳锦峰一起负责士卒的训练。三百名老卒被打散到各个百户,以老带新,这就是朱平安的宗旨。
岳锦峰执法森严,不苟言笑,因此便临时充当了千户所从五品的镇抚一职,负责军机纠察。这些天,可是有十余个刺头士卒挨过他的军棍。
按照大明军制来划分,一个千户所麾下本该有十个百户所,百户所下辖两个总旗,总兵力为一百二十人,每个总旗兵力为六十人,分为五个小旗,每小旗十二人。
但朱平安麾下兵员参差不齐,尤其缺少有实战经验的军官。相比较而言,王金发还须进一步融入千户所的军官阶层,张二狗因为犯错,被降职为亲兵,洪胖子管理军需条理分明、井井有条,但却不是带兵的材料。目前可用的合格军官只有张大狗、岳锦峰和仇泽三人。
朱平安的打算是,先组建三个百户所,由他本人和岳锦峰、张大狗每人负责一个百户,每个百户的兵力为三百余人,百户下面再分为三个总旗,总旗之下再划分三个小旗。基本上也是沿用后世的三三建制,小旗也就相当于一个排的建制。小旗之下便是哨,相当于后世的一个班的建制。以此类推,建立起比较完善的军队建制。
而仇泽的加入,则是让当年戚家军的战术技巧和战斗意识慢慢渗透进朱平安这支新建之军中。可以充分发挥鸳鸯阵的特点,以哨为单位,每哨便是一个基础的战斗集体,而哨内的士兵还可以三三组合,形成三才阵时的战斗效用。
接下来,便是火器部队的组建,这也是朱平安最为头痛的事情。明朝的火器,在世界上还算是领先水平,但制式五花八门、质量粗劣不堪,直接导致了明军在面对满清这种骑兵军团时的完败。
朱平安所要做的,便是从其中找出最符合目前大明士卒使用的制式武器,并加以改进,使之成为麾下军队中主要武器,组建专业的或其部队,发挥最大的威力。
戚继光曾称鸟铳为为临阵作战的第一利器,显然是从中尝到了火器的好处。明军的鸟铳等火器,射程为五十步至八十步不等。当年戚家军所使用的便是射程为八十步的鸟铳。
仇泽向朱平安详细的解释过,戚家军训练射手,便是在八十步外设置五尺高的木牌一面,鸟铳手三发中一,十发七中,方为神射手。临阵之时,鸟铳手在前,弓手在后,长枪手为后援,刀盾手掩护侧翼,曾经让倭寇和蒙古骑兵吃尽了苦头,就连当年不可一世的后金八旗在戚家军的火器阵前也是死伤惨重。
可既然决定要成立火器部队,火器的打造便是一个大问题。
明时的火枪,一般以六斤重量为佳,消耗生铁不计其数。四十斤的生铁,到最后炼到七八斤的精铁,这边是一个巨大的耗费过程。而且,鸟铳枪管的锻造尤其是一个要求精细的过程。
大明匠户地位低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且一日为匠户,生生世世、子子孙孙便皆为匠户。到了明朝中期,匠户已经沦为军镇武官的家奴,这样的生活状态,怎么能有积极性来炼制打造火器。明军中的鸟铳时有炸膛的情形发生,便是基于这个原因。
因为材料不足,或是工匠们无心打造,劳作时投机取巧,应付了事,造成枪管粗细厚薄不均,炸膛便是迟早的事情。也因为如此,大明后期,军士们对于鸟铳等火器的使用有着极强的抗拒心理。
还有一点,便是最为重要的。一杆鸟铳,加上生铁材料,还有耗费的煤炭、工匠的工钱和食粮以及其他的费用,成本便达到了三到五两,其花费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钱、钱,又是钱。朱平安发现,每天一大清早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为了钱发愁。有时候,他自己也会觉得好笑,明明守着万两黄金和数十万两白银,却花销不出去,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千人的部队和一大批军户的家眷,每天的人吃马喂都是一笔惊人的消耗。现在千户所中已经开垦了八百余亩荒地,今年的年景并不好,凤阳一带大片干旱,好在入夏时还下了几场雨,总算缓解了旱情,收成达到一千五百余石,加上朱平安这半年来通过高墙卫和城中梁上购买的一些陈粮,总共粮仓中库存的粮食有三千石。
接下来,便是数学换算的问题了。一个成年男子每年消耗粮食大约为十石,也就是说这三千石粮食也就勉强够两千人食用两个月而已,换句话说,两个月后,千户所的的这两千余人便要开始喝西北风了。
一想到这儿,朱平安的脑仁都是疼的。
训练、火器、兵甲、军资、粮食无一不和钱挂钩。而其中,粮食问题又是重中之重,没了粮食,拿什么来安抚人心,拿什么来养这两千余人。
所以当务之急,是将手中的金银“洗净”,“漂白”,尽快的投入流通过程中,换来大批的粮食和物资。
看着田里收割的百姓,朱平安想的出神,却没注意到,一匹快马顺着乡间的林荫道疾驰而来。
骑士到了田埂附近翻身下马,却是一脸兴奋的王金发。走到近前,看到朱平安正在沉思,不由得放满了脚步,向朱平安的亲卫们打个招呼,随即便站在了朱平安的身后侍立。
这一天来,也是王金发感觉过得最为充实的时间。朱平安和阴世纲布置下来的事情,全权交给他来执行,看中的便是他在市井和江湖中打滚的经验。
廖永堂的事情很快确定,拿着千户所中画匠描绘的“宁先生”的图形,王金发很快便从凤阳城中的混混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个人的确在廖永堂私宅的附近出现过,但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宅院中,偶尔出来,身边也会有廖永堂的心腹跟随。
这就确认了阴世纲之前的猜测。廖永堂的确和关外的鞑子有勾结,但更多的消息还是要等廖永堂和宁先生落网之后。
确定了这一点,接下来便是动手的阶段。按照朱平安的吩咐,王金发收买了一批市井间的混混,以此来发动对锦衣卫千户所的攻势。
当然,这也包括了梁康这个秀才。
士子在整个大明朝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也只有他们才可以任意指摘衙门的过失,而完全不必在意朝廷的责罚。他们是以名求利,只要有名,又不是犯了什么造反叛乱的罪过,任何时候都可以东山再起,名,对于他们来说,便是一切。
通过梁康和一批混混们的双簧,朱平安成功挑起了士子们的同仇敌忾,这也才有了中午时发生在锦衣卫衙门门前的一幕,接着便是朱平安亲卫们在其中的表演。
最后,则是由梁康将士子和百姓的注意力引向廖永堂的私宅。
朱平安偶一回头,看到王金发,“什么事情?”
王金发压下心头的兴奋,向着朱平安一拱手,“大爷,事情成了!”
“大爷”这个称呼,是王金发刻意为之。
朱平安的麾下,洪胖子、岳锦峰等人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关系自然非同一般。曹无伤就更不必说了。仇泽等人则是浙江兵出身,身上刻着戚家军的烙印,一身武技和战阵经验都是朱平安要大用的。这些人,都是王金发无法比拟的。
但阴世纲则适时的给了王金发一个建议。也算是回报王金发当日的举荐之情。
“大人非等闲人物,心中所想咱们不敢妄自揣测,但其身份必然金贵无比,看看那曹无伤以及段喜年对大人的态度便可猜到一二。而你本身并无所长,与其拼死拼活挣些不入眼的军功,倒不如俯下身来,为奴侍奉,说不得日后倒是一条成就富贵的捷径!”
阴世纲的一番话,王金发深以为然。
于是便有了这个家奴对自家主人惯用的称呼——“大爷”。
朱平安倒是不以为意。王金发来的这些天,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做事做人,朱平安都看在眼里,对于他的态度很是满意。
“人抓到了吗?”
“曹爷已经得手,人正在押往田庄的地牢,等候大人审讯!那人身边还有几个鞑子,属下擅自做主,将其制服之后,都留在了廖永堂的私宅门前,相信士子们会找到他们!”王金发一字一句的说道。
“很好!”朱平安赞赏的点点头。完全贯彻自己的指示,又不失变通,这个王金发的确是个可教之才。
亲卫将朱平安的坐骑牵过来,朱平安刚要上马,却又转回身。示意王金发跟自己来到一旁的树下。
“金发,你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能不能帮我办些事情?”
王金发的心头一阵激动,“全凭大爷吩咐,金发一定竭尽全力!”
“我手头有一批财货,熔炼太费时间,所以我想尽快出手,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路子?”
第三十七章 大明修罗
又见到了那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张令女人看到都会嫉妒的俊俏脸庞。宁通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柔美,甚至带点羞涩的少年,怎么会使出如此诡异、毒辣的招数。
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苍天作证,是真的没来得及眨眼。宁通便眼睁睁的看着紧跟自己的四个八旗劲卒便被打倒在地,两个当时便断了气,剩下的两个也成了废人。
宁通只感觉后脖子的衣领一紧,接着便是腾云驾雾的被人抛上了天空,直挺挺的落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径直摔得满脸是血,头晕脑胀。
然后,便被人拖上了一辆马车,脑袋被套上一个黑色的口袋。宁通顿时紧张起来。虽然浑身是伤,但脑子依旧灵光,他很清楚,不用问,廖永堂完了。
而他自己也落入了某个圈套中,有人在暗中对付廖永堂和他宁通,冲击锦衣卫千户所不过是个由头,背后主使的真正目标正是他宁通,不管他逃与不逃,今天他都飞不出那人的手掌心。
宁通的一颗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心情随着不断颠簸的马车起伏不定。既然揽下了这份差使,心中总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对于大明官吏的轻视,起初还是让他觉得这件事情是手到擒来,可在凤阳遇到的一切,彻底打碎了他的这种念头。
死,宁通不怕,他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宁通的身体抖动的愈发厉害。被人像牲口一般从车上拖下来,两条腿已经软的根本走不成路。
两个人架着他,将他投进一间屋子,接着便是万籁俱静。这个时候,这种没有一丝声音的寂静更让人觉得绝望。
在这段等待自己的命运终结的时间里,宁通想得很多。他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图顺,读过书的人,心里的念头反倒要比头脑简单的人想得更为复杂。恐惧便由来于此。
关外的亲眷,临行时伯父的嘱托,以及此行的目的和意义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宁通扪心自问,并没有犯下任何致命的错误,但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走到了这一步呢?
屋外终于传来了动静,一群人的脚步声,至少有五六个人,他们先后进了屋子,宁通第一时间向后蜷缩,将自己的身体紧紧的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下意识的想保全自己。
耳朵中听到了一声轻笑,充满了嘲笑的意味,接着便是一句他似懂非懂的话语。“有胆子做汉奸,没胆子做男人,这种人哪!”
头上的口袋被人摘掉,屋里并没有强烈的光线,只是点着两盏烛火。面前的几个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其中便有那个将自己抓到这里来的如花少年。
只不过,此时的他,坐在众人背后靠近大门的角落里,脱掉了鞋子,翘起一条腿来,毫无风度的抠着自己的脚趾缝,一脸舒爽得意的样子。
屋子里似乎正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酸臭味道,就像是放了一个月的臭咸鱼。想到刚刚就是他抓起自己,宁通忽然间觉得胸腹间涌上一股几欲呕吐的冲动。
朱平安皱起眉头,“无伤,你用陈醋或者盐水泡脚了吗?”
曹无伤想了想,“半个月前,一直在泡,这些天太忙,忘了!”
阴世纲背过身去,站到房间的窗户边,用力的摇着手中的折扇。洪胖子捏着鼻子,一脸痛苦的模样。岳锦峰二话不说,转身出了门。只有王金发和张二狗,一动不动侍立在朱平安的身后。只不过,烛火的光线闪过,依稀可见两人强忍状态下,脸上肌肉的抽动。
“现在就去泡脚!”朱平安忍无可忍,大声喝道。
曹无伤一脸无辜,只得穿上了靴子,慢悠悠的出了门。
看着他走出大门,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你姓宁?”面前的一个少年开口问道,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五六岁,但却显然便是这群人的首领,而且看服色,却是一个四品武官的打扮。
宁通没有回答,脑子在飞快的思索着,但这种思索很快便被朱平安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宁完我是你什么人?”
宁通的脑子立刻乱成一团浆糊。他是谁,怎么知道我家伯父的名字?
“宁完我,字公甫,辽阳人。老奴酋**哈赤的孙子,多罗郡王萨哈廉的家奴,汉军正红旗人,奴酋皇太极即位之后,以宁完我通文史,这才简拔使用,参与政事,并授予世袭二等甲喇章京,甚为倚重。不错吧?”
宁通喉咙中像是被堵上了什么东西,张大了嘴巴,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朱平安,“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家伯父的底细?”
“呵呵,原来是汉奸世家的子弟!怪不得有白甲精兵随侍左右!”王金发扳过一把椅子,就放在宁通的面前,朱平安坐下,声调变得阴冷了许多。
“既然我知道你的底细,咱们也就别说什么废话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宁通的身子猛然抖动一下,“不行,不行,我是大清的人,绝对不能向明狗屈服!”
洪胖子和张二狗等人顿时变了脸色,齐刷刷的拔出佩刀,映着烛火的闪动,屋子中刀光纵横。
“明狗?”朱平安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宁家祖籍辽阳,世代效忠于大明,怎么到了宁完我和你这儿,却宁愿做满人的家奴,也不愿意做大明的顺民?”
“老奴酋**哈赤占据关外,辽东汉人遭受血腥屠杀,死者何止百万。多少百姓宁愿全家战死,也不愿意向鞑子低头。你宁家可倒好,居然成了鞑子的座上宾,这等数祖忘典、卑颜屈膝的事情做出来,难得你还与有荣焉?”
朱平安招招手,王金发冷着脸上前,将一个包裹放在宁通面前的地上。
包裹一片血色,地上很快便被浸湿了一片。
王金发手脚麻利的打开包裹,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宁通的面前。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头,脸颊上已经剩下不了多少血肉,露着森森的白骨,煞是狰狞,偏偏眼眶内还留下一个眼珠,直挺挺的看向宁通。
即便是这样,宁通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图顺的首级。
宁通吓得惨叫一声,险险晕厥过去,朱平安一跃而起,一把扯去他的帽子,将他盖在头上的假发扯下来,攥住他的发辫,将其按在图顺首级的面前。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和当年被你伯父以及鲍承先设计陷害而死的袁崇焕一样。袁崇焕镇守辽东,虽然方略失误,但毕竟是我大明的忠臣义士,却因为你们的陷害,被一刀一刀凌迟而死,百姓不明真相,争相食其肉。”
“今天,这个鞑子也是被人一口一口咬死的。我大明与满清势不两立,**哈赤为替父兄报仇,起兵追杀仇人无可厚非,但却不该叛出大明,侵扰我疆土,屠杀我大明子民,此仇此恨,我大明百姓时时刻刻记在心头,一笔笔血债,我朱平安有的是机会和你们慢慢算!”
宁通的脸庞紧紧贴着图顺首级面上的白骨,不由得嘶声惨嚎。
朱平安甩甩手中宁通的发辫,“你信不信,现在我将你丢将出去,仅是我这村寨里便有千余被你们鞑子逼得离乡背井逃难至此的难民,不出一炷香的时辰,你便会和这鞑子变得一模一样!”
“不要啊!千万不要啊!”宁通彻底崩溃,一时间屎尿齐流。
朱平安厌恶的松开手,宁通瘫倒在地。
“一颗鞑子脑袋,在我大明现在可是洛阳纸贵,竟然值得三十两银子。我朱平安偏偏不稀罕!胖子,丢出去喂狗,免得脏了咱们的地方!”朱平安一脚将图顺的首级给踢了出去。
洪胖子乐呵呵的出去看热闹,三两下便将首级踢出了院子。
阴世纲则有些不习惯眼前的一幕,用折扇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看向朱平安背影的眼神却多了些恐惧。自己的这位主上,年纪虽然不大,内心却是如此冷酷,眼前的这个鞑子细作,三两句便被他吓得屎尿齐流,其底细更是被挖的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掩饰不住的惧意涌上阴世纲的心头。
“你便是朱平安?”宁通总算收敛了心神,脸颊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朱平安点点头。
宁通抬起头,双眼中满是血丝,投射出极度怨毒的眼神。“大明以礼仪治天下,怎么会出了你这种不择手段的**、魔鬼!”
朱平安冷冷一笑,看向宁通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戏谑。“亏你还是汉人,居然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朱平安对君上、对百姓、对兄弟都可以有怜悯之情,唯独有两种人不会轻易放过,一是鞑子,二就是汉奸,不好意思,你偏偏就是第二种!”
“也许我朱平安正是上天派下的修罗,正是要将你们这些双手沾满了我汉人鲜,血的鞑虏送进地狱!”
朱平安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在宁通眼前一晃,随即便将纸笔丢在他的面前,“想清楚,写还是不写。写的话,这瓶鹤顶红便是你的。不写,我送你去和外边被野狗撕咬的鞑子作伴!”
第三十八章 洗钱
宁通交待的很痛快,此时的他只求速死,怎么也不想和沦落到图顺一样的下场。
事情和朱平安的分析差不多。崇祯八年,流贼进攻凤阳,导致介休范氏在凤阳的据点——祥顺记毁于一旦。
时隔两年,范氏为拓宽与江淮盐商之间的贸易往来,再次选择在凤阳建立中转站。凤阳地处南直隶的南部,不仅与江淮密切相关,也是北方进入江南的重要交通枢纽。在凤阳站住了脚,江淮与江南之间的贸易通道无疑会顺畅许多。
早在大明建国初期,范氏便已经在口外扎下根来,在武城一带与蒙古之间进行贸易往来。女真后金崛起之后,由于大明禁绝边贸,他们所需的粮食、盐铁都需要由关内补给。武城更名为张家口之后,此地的边贸集市也颇为兴盛。于是便成为后金补充各种物资的通道。
以范永斗为首的汉奸商人,将物资由大明腹地收集而来,再越过边墙运出口外,等于是吸榨大明的骨血来养活关外的后金鞑子。
介休范氏一族以及聚拢在他身边的汉奸商人,依然是丧心病狂、卖国求荣到了极点。
宁完我身为皇太极身边的汉人近臣,便掌管着与范氏等商人联络的职责。去岁,关外欠收,急需关内的物资补充,就派侄儿宁通为特使,深入关内与范氏联络。
但由于凤阳祥顺记毁于兵火,关外今年需要的物资数量远超往年,范氏一时间也有些捉襟见肘,不由得有些为难。
一问之下,宁通才知道其中的缘由。这些年来,与范氏的合作只是关外的一方面,在大明朝廷中,关外满清更是以范氏为马前卒,收罗了一批无耻卖国官员为其效力。
凤阳祥顺记之前不仅仅是收集物资的中转站,更肩负着与江淮盐商、南京官员、江南权贵豪商联络的重任。祥顺记出事之后,范氏为了息事宁人,不愿让关外的主子为此斥责,选择了隐瞒不报。
这一年多的时间,范氏派出人手,始终在找寻祥顺记大掌柜留存的与各方之间的书信往来以及账册资料,但一直没有结果。此时,宁通领着关外主子的命令亲自登门,范氏这才慌了手脚,不得已交待了事情的始末。
宁通勃然大怒,如此重大的事情,范氏居然一直将其蒙在鼓里。这都一年的时间了,账册和往来书信居然一直都没有找到,如果万一落在有心人的手中,那满清费尽心力,以大量金银开道建立起来的江淮和江南的联系网络岂不是要付之一炬!
将范永斗一群人狠狠批了一顿,骂得狗血喷头。继而便是派人将消息传回了盛京。宁完我一得到禀报,立刻便赶往张家口与宁通会和。他也不傻,自己负责的摊子除了这么大的纰漏,如何能向主子交待,还是趁着事情没有恶化,先将窟窿补上,再请罪不迟,至少不会落得严重的处罚。
一个汉人,爬到如今的位置,容易吗!宁完我不住的哀叹。
宁完我仔细了解了经过,马上做出决定。由宁通亲自带领范氏子弟去凤阳走一遭,务必将这些账册、书信找到。宁完我还将皇太极特意派给他的侍从图顺等人交给了自己的侄儿,以策万全。
这才有了宁通、图顺等人的凤阳不归之旅。
朱平安没有食言,宁通交代完毕,便立刻将那瓶鹤顶红赏给了他。宁通抱着那瓶**,一时间涕泪交流,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一咬牙喝了下去,顷刻间毒发身亡。
朱平安没打算留下宁通这个活口。大明朝局已经腐败到了根上,区区一个宁通,只要朱平安把他交给有司衙门,不出两天,一准暴病而亡。朱平安用脚趾头都能明白,范氏在朝中的关系有多深,如果不是雷霆手段,根本无法将其连根拔起,这一点,路振飞做不到,恐怕就连崇祯皇帝都未必能够做的到。
此前,朱平安便是大意了,贸贸然的将图顺交给了锦衣卫,结果差一点便引来杀身之祸。念及于此,朱平安更是不能不斩草除根。
因此,只要知道了该知道的,宁通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留什么后患。
朝中的内线,朱平安已经知道了一个名字。贺有龄。而且,他还是个宦官。大明内宫,宦官人数多达数万,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普通的宦官,不会被范氏看中,引为朝中的奥援。
但在朱平安的记忆中,也实在想不起这个贺有龄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的背景、甚至于他的年龄、职司都不得而知。看来,过段时间,阴世纲的京城之行,还是很有必要的。
再一个,便是在密室中找到的纸片中的蛛丝马迹,其中有一个名字,也许称作官位更加合适。“茂阳伯”。
朱平安从周勉那里侧面了解过。朝中确实有“茂阳伯”这个人。
茂阳伯柳忠恕,祖上是靖难功臣,战死于南兵围攻北平城之役,因此得了一个世袭的伯爵。
历经数代,到得万历年间,柳家便已败落,柳忠恕的祖父当时仅仅是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指挥同知。万历二十八年,播州杨应龙起兵作乱,朝廷任命李化龙为川、湖、贵三省总督,统二十万大军进剿。柳忠恕的祖父便在此时进入平叛大军,屡立战功,最后战死于娄山关。
朝廷抚恤柳家,赐予茂阳伯爵位,柳氏一门终于恢复祖上荣光。
但天启年间,柳忠恕的父亲依附于魏忠贤,虽未为非作歹,但却为崇祯不喜,忧惧交加,卒于崇祯三年。
柳忠恕继承爵位,平素谨小慎微,并不与朝中权贵结交,为人低调异常,是以就连京城中人,都未必知道他的存在。
即使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与范家过往甚密,看来也是其中一颗必不可少的棋子。
可惜宁通接受这方面差使的时间并不长,因此对于宁完我掌握的机密了解不多,而宁完我此人又谨慎异常,对于自己的侄儿也没有透露过多,到目前,朱平安掌握的东西也只有这么多。
要想一举铲除这些个依附在大明躯体上的毒瘤,任重而道远啊!
可出了这么的的事情,凤阳可就消停不下来了。
锦衣卫千户所被冲击,抓获的犯人民众所杀,连个囫囵尸身都没留下,锦衣卫千户廖永堂被百姓和士子生擒,锦衣卫诸多校尉都被录了口供,签字画押,证明廖永堂与鞑子有染。
凤阳文武官员正在震惊之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士子们率领百姓又洗劫了廖永堂的私宅,擒获两名鞑子细作和多名廖永堂的家仆。口供矛头直指廖永堂叛国投敌。
虽然没有找到什么实际的证物,可仅仅是这么多人的口供,便足以定下廖永堂的罪行,更何况,在他的私宅中还找到了两名货真价实的鞑子奸细。
凤阳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一股脑的涌到卢九德和路振飞的府上,请他们两人给拿个主意。
卢九德顿时没了主见,一个劲的求助于路振飞。
路振飞也有点迷糊。前日里,朱平安刚刚拿了一个鞑子细作,当着自己的面交给了廖永堂,怎么不到两天的功夫,便成了廖永堂私通关外,豢养鞑子了。
可铁证如山,廖永堂虽没有招供,但已然是沉默不语,似乎对这一变故并无异议。这一下,就连路振飞也没了主意。
集思广益之下,路便由路振飞这个巡抚、卢九德这个镇守中官牵头,大小官员署名,向朝廷上疏禀明事情经过,等候内阁和皇帝的裁决了。
傍晚时分,几骑快马手持令牌,一路风驰电掣,奔向京城而去,凤阳的局势才算稳定下来。
原本被兵马司抓捕的士子和百姓也在路振飞的干涉下被释放出来,只是被告知,在未得到官府的许可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凤阳外出。因为,一旦朝廷的钦使到来,必然要查问诸人的口供,少不得需要大家伙出面作证。
而这一切,与朱平安都没了干系。他就躲在千户所中,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可想要清闲下来,哪有想的那么容易。王金发想了大半天,在掌灯时分请见朱平安。看来,关于朱平安之前的吩咐,他是想到了一些对策。
“小人斗胆,想问大爷,您说的财货究竟价值几何啊?”王金发犹豫了片刻,抬起头询问道。
“一万两黄金,全部都有各地官府的印记。这些也都是张献忠送给王金勇,想要用来买通他东进会师的。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
王金发心头一凛。
“还有几十万两的银票,数目太大,如果折成现银,别说整个凤阳无人能吞得下,就是官府也会察觉。还有便是些珠宝玉器等物,价值不好计算!”
王金发仔细想了想,神情渐渐放松下来,“这个事情不难,但有一事小人须禀明大爷。折成没有标记的现银,小人是有些渠道,但其中会消耗一些。”
“这是必须的,我明白!”朱平安点点头。这就相当于后世的洗钱,经办方也是承担一定的风险的,收取一些而费用也是合理。
“具体的份额,小人还须当面见一见那些人,才能回禀大爷!”
“是些什么人,我可不想和鞑子打交道,这你是明白的!”
“大爷放心,都是南面的豪客,他们经营着海上的生意,人面广、门路多、手中的现银也多,尤其是和扶桑倭国贸易的,更是富可敌国,完全可以担下这笔生意!”
朱平安悚然而惊,“海盗?”
第三十九章 曾氏的烦恼
“不会是福建的郑家吧?”朱平安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王金发顿时笑了,心里却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位大人居然还知道郑家的事情。福建郑家虽然在海上威风八面,但毕竟是海商,抑或说是海盗出身,在内陆反而名声不广。朱平安能够知道郑家的存在,显然消息很是灵通。
“大爷误会了,并不是郑家。郑家富可敌国,这些生意他们是不看在眼里的。小的结识的这些人物,原也是在海上威风过的,只是现在郑家势力大张,他们反倒有些衰败了。不过办事倒是爽快,也很讲义气!”王金发解释道。
朱平安这才放下心来。穿越众心中都有一个关于海洋的梦想,朱平安也不例外,不过现在说起这个,还为时尚早。何况郑家现在看似风光,其实却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没有强大的国家政权作为后盾,他们的荣耀只能是昙花一现。
朱平安点了头,算是首肯。吩咐王金发去洪胖子那里支取一些金银,作为路上和见面的花销,再三叮嘱他路上要小心谨慎。江南虽然比北方安定,但路上也并不太平,据说江淮的盐丁便是最大的匪患之一。
还有,朱平安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情。穿越众的必备之物,此刻或许已经出现江南的沿海一带,那便是土豆和番薯。所谓康雍乾盛世便是依仗了这两样东西,才导致了清朝中期的人口大爆炸,国家实力虽然倒退,可财富却是与日俱增,白白便宜了倭国和西洋列强。
现在是明末,也是最需要这两样粮食作为发挥其功效的时代。今后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朱平安并不知晓,但有了这两样的东西,起码便可保证成千上万的饥民免于一死。
王金发一一应下,见朱平安没事再吩咐,转身要走。可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欲言又止。
朱平安一笑,“你这厮,有什么话便直截了当的说,偏偏做出个娘们样给谁看?”
听朱平安这么一说,王金发倒是轻松了不少,随即便仗着胆子说了出来。“大爷,小的可是新近才归附,您就这么放心让小的单独出去做事,难道不怕小的卷款私逃?”
朱平安笑骂着将刚准备拿来充饥的一块糕点扔到他的怀里。“你这厮,今天看大人我杀人杀多了不是?怎么,还担心我这是不是试探吗?放心去办你的差使,既然投靠于我,便断没有生了疑心的道理。你也是读过两年书的人,还不晓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吗?”
王金发心头一热,当下施了礼,一身轻松的就往外走。
朱平安却又丢出一句话,“我知道你和阴世纲也算有些交情。告诉他一声,就算读书人心事重,也别整天疑神疑鬼的,跟着本官做事,只要勤勉忠诚,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便到了九月初一。
晚上便是到巡抚衙门接受路振飞教授的时间,从昨天晚上开始,朱平安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躁动情绪。
这种情绪很像是后世开学前的无名躁动和抗拒。虽然遥远,却记忆深刻。此时此刻的朱平安,脑子中只有一个画面。那便是,绝望的周星星站在学校大门口无奈仰望的情景。忽然之间,朱平安感同身受。
路振飞为什么要上赶着教授自己兵法和经史,饶是朱平安两世为人,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具体的原因。
但有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面前,从今天开始,朱平安要不得不重温自己的学生岁月了。
……
树叶不断的从树枝上飘落下来,院内的花花草草也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变得萎靡枯黄起来。
高墙内总算恢复了些许生气,在路振飞和卢九德刻意为之下。高墙内多了两个粗使丫鬟,可以帮助邹靖照顾朱聿键和曾氏夫妇两人,也因为如此,朱聿键的身体恢复的很快。
风虽然有些凉意,但今日的阳光还是不错的,时至午时,整个院子里都是暖洋洋的,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远处的凤凰山山麓清晰的呈现在每个人的眼中。
一把竹椅、一卷书册、身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这样的生活,朱聿键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了,看着远处正在教两个丫鬟织布的曾氏,朱聿键忽然觉得生活是这么的简单,也是这么容易使人满足。
前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邹靖闻声过去开门,脊背却忽然弯了下来,笑着答应一声,便跑回到后院通禀,“主子,路大人来了!”
昏昏欲睡的朱聿键一下子睡意全消,按着竹椅的扶手站起身,“快请!”
想了想,又叫住邹靖,“还是吾去前院相迎吧!”
石应诏死后,段喜年执掌凤阳卫,皇陵镇守中官也还没有到位,朱聿键在高墙内的生活便宽松了许多,一些吃穿用度由段喜年和朱平安偷偷的运进来,而路振飞对此也是不闻不问,摆明是要给朱聿键以关照,朱聿键对此也甚是感激。
路振飞的突然造访,让曾氏和丫鬟不得不暂时退避到一旁的侧厅暂避,但曾氏不放心,于是便吩咐丫鬟出院望风,自己则轻手轻脚的走出来,站到廊下偷听屋内的谈话。
“王爷可安好?”朱聿键将路振飞让进正堂,只留下邹靖在一旁伺候。路振飞却没有用茶,甚至连客套都没有,便站起身冲着朱聿键深施一礼。
“大人这是何意?”朱聿键一惊,本能的站起来,赶忙还礼,“吾本是戴罪之身,如今只是一介庶人,如何当得起大人如此礼遇!”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牢狱生涯,相比较而言,如今的高墙生活已然是好了许多,想想从小跟随父亲被幽闭在王府深宫,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考虑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见到明日的朝阳,那种感受,实在是让朱聿键不堪回首。
只可惜,自己的父亲没能躲过那场劫难,还是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偏僻的冷宫里,而朱聿键的那位亲生祖父,竟然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将尸身草草掩埋了。皇室宗族的血脉亲情,冰冷如斯。
多年的监禁生活,使得朱聿键养成了多疑但坚韧的性格,对于偶尔见到的朝廷命官更是谨慎多礼,唯恐被其挑了错处去,因此一见路振飞大礼参拜,顿时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路振飞却坚持将礼节施毕,这才落座。
朱聿键陪着路振飞做了片刻,一双眼睛却不停的在路振飞脸上逡巡,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路振飞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而是将茶盏放至桌上,冲着朱聿键一拱手,“王爷,朱平安的事情下官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闷雷在朱聿键耳边炸响,一旁侍立的邹靖却是腿脚发软,勉强支撑着没有摔倒,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
朱聿键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吾那家奴,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端来了,着实让大人费心了!”
“王爷知道下官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这里没有旁人,下官所说朱平安的事情,指的是他的身世!”
邹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便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朱平安的事情是老奴一手策划,我家王爷并不知情,所有罪责全由老奴一人承担!”片刻的功夫,额头上已是见了血痕。
路振飞大惊之下赶忙站起,想将邹靖扶起来,无奈邹靖虽然老迈,身子骨却是强健,一时间居然拉之不起。
朱聿键长叹一声,“既然路大人都已知晓,邹靖,还是起身吧,隐瞒宗族子嗣,这是吾的罪过,谁也代替不了吾来担责。”
此时,曾氏再也按捺不住,径直闯进来,眼神坚毅的冲着路振飞深施一礼,“大人,请让我夫妻一同上路!”
说完,站到朱聿键身边,两人面露苦涩的对望一眼,四手相握。
路振飞一时哭笑不得,“误会、误会,这全是下官的错,下官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聿键夫妇一愣,齐齐的看向路振飞。
路振飞一拱手,“平安的事情下官已然得知。但也是了解了更多关于王爷的事情。崇祯九年,天下动荡,唯有王爷起兵入京勤王,明知道擅离封地将遭到严厉处罚,王爷却是一往无前,还斩获了几名鞑子的首级!此等忠义,路某感佩!”
“朱平安是王爷血脉,便是天家子嗣。凤阳一战,全赖他夜袭敌营,才免除了全城百姓和中都的刀兵之灾。此子今生已然不能再重归宗谱。本官,啊不,学生唐突,想将其收录门下,之后悉心教导,也能为我大明培育出一栋梁之才,日后也算是为王爷留下一条血脉!”
路振飞抬起头,“王爷千万不要误会。眼下时局动荡,宗族权贵无不是只顾自身利益,只有王爷却还心系天下。学生此身一无长物,唯有寒窗苦读十数载,尚算略有心得,不忍心见王爷一脉遭受如此劫难,唯有将所学所知教予朱平安,盼其能继承王爷衣钵,他日为大明尽一份绵薄之力!“
朱聿键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路振飞。路振飞昂首挺胸,因为激动,脸色略有些潮红,但眼神却是清澈无比。
朱聿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湿润起来,赶忙转过身去,将眼角的泪痕拭去,转过面来,却是朝路振飞郑重一揖,“如此说来,犬子便托付于见白(路振飞字见白)先生了!这是吾父子的福分,能得到见白先生的首肯,就算在这高墙中囚禁一生,吾亦无所憾了!”
曾氏却是一愣,但却不好在路振飞面前说什么。远处的邹靖眼神有些游离,看到曾氏的神色不由得想起了什么,眉间情不自禁的透出一丝忧色。
路振飞走后,朱聿键却是心潮起伏,心情好了许多,一摆衣袖,“邹靖,可有酒吗?大郎能得路见白青睐,也是了却了吾一桩心事,难得如此高兴,吾想痛饮几杯!”
看着邹靖急匆匆的去准备酒菜,曾氏端详着朱聿键的脸庞,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
朱聿键却是极为关心自己的这位结发妻子,忙抓住她的手问是何事。
曾氏犹豫片刻,这才缓缓说道:“王爷容禀,臣妾、臣妾本月月事迟迟未至,似乎是,似乎是有了……!”
第四十章 开课
清亮的月光洒落一地,秋日的夜晚格外令人舒爽惬意。朱平安却没有了这种感觉,满脑子都是穿越至今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忐忑。自己的那点墨水,朱平安心知肚明,虽说当日曾跟随木老夫子启蒙,但时隔多年,当年背诵吟咏的经史子集已经忘记了不少,一想到就要面对路振飞的考校,朱平安头痛不已。
王金发今日一早便已经出发,此时朱平安身边的亲卫首领也只剩下张二狗一人。自从朱平安饶过他不再计较之后,张二狗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许多,办差做事不惜体力,领功的时候则排在最后,性子沉稳了不少,以往咋咋呼呼的个性完全消失不见。
这些天,还主动参加了仇泽的新兵训练,说是要打熬一下身体,强健筋骨。对于他的这种变化,朱平安也是乐见其成。
经历过一些挫折,才能成熟起来,这是每个男人必须要具备的心路历程。只不过挫折多种多样,而每个人面对挫折的态度也是各有不同,因而产生的效果也就大相径庭。
张二狗的这种成长变化,算是比较正常的,和洪胖子、岳锦峰以朱平安、曹无伤等人截然不同。
明代是讲究宵禁制度的,后世影视作品中常见的那种华灯初上、灯火辉煌、男男女女穿梭其中,偶见纨绔子弟借机**良家妇女的场面,却是在现实中极少见到的。
只有在一些普天同庆的传统节日,例如元宵节、春节等佳节的时候,官府才会暂停宵禁。别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到酉时,便开始禁止人们在街上转悠,但如有疾病、丧事的则可以例外。
每到酉时,城门便会关闭,各交通要道也会竖起栅栏,由兵马司巡哨、衙门的衙役看守,不得随意通行。如有违反,那可真是要被打屁屁的。
不过,朱平安显然已经不在此等限制之内了。他现在已经是高墙卫的指挥同知,货真价实从四品的武官,再加上有路振飞亲自颁发的腰牌,自然是一路通行无阻。
到得巡抚衙门的后门,已然有仆役等在这里,将张二狗等亲兵引到侧院歇息等候,一名老家人则是将朱平安直接请到了路振飞的书房。
路振飞官声不错,为官清廉。抵达凤阳之后,便一直居住在巡抚衙门的后院,这是专为历任巡抚预备的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但路振飞却只带了数名家人前来赴任,家眷都还留在京城。明眼人都知道,以路振飞的圣眷,这便是要大用的前兆,下一步指不定要到哪里做封疆大吏。
路振飞一袭布衣,头巾束发,正在书房中挑灯夜读,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朱平安前来,没有抬头,径直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位置。
书房中的这张小几,明显是刚刚放到这里的,朱平安苦着脸进房,冲着路振飞深深一揖。随即便将手中的一个包裹放在路振飞的书桌上。
路振飞这才抬起头,看看哪个包裹,“这是何意?”
朱平安的额头上已然冒汗,又是一揖,“回大人的话,此乃是束脩六礼!”
路振飞顿时笑了,将书卷放下,把包裹打开,竟然是捆扎的整整齐齐的六份礼物。芹菜、莲子、红豆、桂圆、干瘦肉条等一样不缺。
“哈哈!”路振飞爽朗的大笑起来,就连跟在朱平安身后的老家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看来你还真是没少下功夫啊!怎么,还打算给本官行入泮礼不成?不过近日本官这里可是没预备香案、金盆之类的东西啊?”
一席话说得朱平安傻了眼。临来之前,他虚心请教了麾下的唯一一名知识分子,光荣的举人老爷——阴世纲。阴世纲琢磨了大半天,才想起这么一个礼仪。朱平安连童生的身份都没有,以启蒙的孩童身份拜师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可怜的阴大老爷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权当朱平安是童生,依照童生入学的礼仪来参拜路振飞,总算符合礼制,不至于失礼。
看着朱平安尴尬无地的表情,路振飞忽然间觉得很有趣。认识这个少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了,居然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吃瘪的情形。这样才对,这样才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样子啊!
路振飞忽然想到了自己远在京城就读的长子,他和朱平安也是一般的年纪。自己出外就职,却是少了亲身教导的相处机会,看到朱平安,路振飞心中不由得满是暖意。
“罢了!”路振飞挥挥手,招呼朱平安坐下。老家人捧来了笔墨纸砚,放在朱平安的面前,倒好一杯茶,随手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你有些误会本官的意思了。本官可并没有说要将你收为弟子,你有何必弄出这么许多的虚礼呢?”路振飞缓缓说道。
朱平安站起来,“大人虽如此说,但毕竟是在指点平安,平安无以为报,只得以师礼侍奉大人!”言下之意便是挑明,不管你路振飞收不收我朱平安,反正我是把你当做老师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有麻烦我就报你的名号!
路振飞呵呵一笑,他也没想到朱平安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是隐隐有胁迫的意思。路振飞倒是没有反感,反而对朱平安的急智颇为欣赏。
“如此说来,本官倒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只是平安一番心意,全仗大人栽培!”
路振飞点点头,倒是没有过于纠缠这个事情。和段喜年的一番夜谈,是他充分了解了唐王一系很多的私密的事情。朱聿键的悲惨经历让他为之侧目,同时又是真心的感佩他的勇气。
朱平安在最近这段时间中展现出来的勇气和胆识也是他格外欣赏的。更何况,朱平安的启蒙老师还是自己的至交好友木严梓,太多的秘密笼罩在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吸引着路振飞一路探究下去。
基于这些个原因,路振飞做出了这个教授朱平安的决定。
一时间恍惚,竟然连朱平安换了对自己的称呼都没察觉到。
“先生,您看,咱们是从哪里开始?”
路振飞清醒过来,略略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摸一摸朱平安基础入手。
朱平安跟随木严梓就学数年光阴。期间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教材开始的,基础打得还算牢靠,面对路振飞的提问,总算是回答的中规中矩。
之后,便是《论语》、《中庸》等经史子集,这些书籍,在后世,朱平安在大学时便潜心研读过,加上今世木严梓的教授,可以说是理解的比较透彻,路振飞的考校也不算深奥,两人算是相得益彰。
半个时辰之后,路振飞仔细考虑了一下,将手边的经史子集等书籍推开,而是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朱平安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是《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
路振飞拂去两本书上的灰尘,笑着对朱平安说道:“这还是万历年间的手刻本,当年进京赶考时,在旧书庄中淘到的。思来想去,你是武人,穷经皓首对你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本官观你在军务上倒是颇有心得,你我便从这两本书着手,互相探讨一下吧!”
朱平安却是清楚,路振飞的确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官。
崇祯十六年,路振飞奉旨巡抚淮扬,总督漕运。此时已经到了大明王朝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任命路振飞总督漕运,控制两淮,可见崇祯皇帝对其的信任。
而当时,淮扬作为大明疆域内的重要产粮区,已经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李自成麾下部队已经紧逼淮阳一线,为保护淮扬,路振飞在两淮招募散兵游勇,组建起一支地方武装,名为“义勇军”。
淮扬的豪强士绅纷纷响应,分别以各自壮丁加入到义勇军序列,与此同时,还有大批儒生在路振飞的号召下,脱下儒服,换上戎装,成为义勇军中的一员。与李自成所部展开连场激战,最终保住了淮扬这片重要区域。
即使是在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自尽殉国之后。路振飞依然率军转战淮阳一带,全歼李自成麾下进犯淮扬的董学礼所部,并将叛将吕弼周和王富等人公开处决,表示自己坚持抗击的决心。
弘光朝廷建立之后,路振飞极力主张北伐,与主政的马士英之流格格不入,遭到排挤。弘光朝廷坚持不久,南京即告陷落,路振飞一手打造的大好局面被丧失殆尽,义勇军也就此解散。
即便是如此,路振飞旅居东山期间,还组织义勇与来犯的贼寇、倭寇作战,连战连捷,声名远播。虽然后来在追随朱聿键的道路上,因病亡故,但临终前还是留下了“余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一点忠贞,还之天地”的明志之言。其后,被朱聿键赐以谥号“文贞”,而世人感其“清正方刚”,以“烛奸指妄、不党不阿”八字称赞永世传颂。
这也证明,路振飞并不是大明朝随处可见的那种迂腐文官,而是一名既擅长政务、又精通兵事的官员。能得到他的指点,认真领略戚继光留下的兵书战策,对于朱平安来说,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卷一,束武篇。兵之贵选,尚矣,而时有不同,选难拘一……”。
路振飞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从书房中幽幽的传扬开来。
一轮明月,慢慢升上树梢,柔和细腻,沁人心脾。映照在书房的纸窗上,显出两个淡淡的身影。
第四十一章 老货
夕阳之下的大明宫城壮丽雄浑,红墙黄瓦、画栋雕梁,虽然散发着夺目的余晖,但就像这个迟暮的帝国一般,透出一种遮掩不住的暮气沉沉。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气喘吁吁的跑向乾清宫,边跑边打量大殿前今日当值的宦官是哪一位。直到看见殿前如雕像一般肃立的大汉将军身后的一名白净面皮的少年宦官,这才长出一口气。
来到僻静处,喘匀了呼吸,整理一下已经汗透**的服侍,骆养性这才轻手轻脚的来到少年宦官的面前。
这少年宦官圆圆的脸庞,眉毛弯曲,虽然年岁不大,却是一脸的和蔼可亲。看到骆养性过来,脸上已是透出笑容,轻轻的一弯腰算是见礼。
还没说话,骆养性已是不由分说将手中握着的温润剔透的田黄手玩塞到了少年宦官的掌中。“前日才从坊市中淘换来的,知道怀德小公公喜欢这个,特意给您留了下来。”
怀德一触手,便知价值不菲,随即笑嘻嘻的装进了衣袖中。“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眼前的小宦官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如今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大太监的心腹之人,更是从内书堂中选拔出来的后起之秀,虽然目前品级不高,只是一个乾清宫的随侍,但却没人敢因此而等闲视之。
而且,这少年年纪不大,却是处事稳重异常,与宫中各有司衙门相处的极为融洽,风评极佳。简直就和他身后的那位是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一般。
“今日一早下官送进来的那本急奏陛下可曾看过了?”叙完闲话,骆养性直奔正题。
“大人说的是……?”
“便是凤阳锦衣卫千户所呈递上来的那一本!”
怀德顿时笑了,“陛下日理万机,这些天晚间也只歇息两个时辰。不过精神还是不错,心情也还好!”
“哦”,骆养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怀德的话中有话,奏折应该是还没有批阅,这便好!这便好!
话音未落,殿内便忽然响起一声怒喝,“又是凤阳!前些天刚出了一个石应诏凌虐宗室,现在可倒好,却是又出来一桩匪夷所思的奇案,一镇巡抚居然勾结鞑虏,这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吗?”
接着便是一个声音诚惶诚恐的回答道:“主子息怒,万勿为了这些事情气坏了身体!”
一阵难捱的寂静之后,起初的那个声音又说道:“路振飞勾结鞑虏,这事确有蹊跷。奏折上面说的这个朱平安,朕看着觉得有些眼熟,大伴还记得吗?”
“回主子,八月十五,凤阳大捷,击溃流寇三万大军的告捷表章中,便有这个人的名字。据称是凤阳高墙卫百户,夜袭敌营,立下首功!”
听到这一番话,骆养性的心头一动,偷眼看看怀德,怀德却双手侍立,脸色平淡。
“看来,一旦面君奏对的话,说话一定要当心啊!”骆养性暗自提醒自己。
果不其然,很快殿内便传出了召见骆养性的旨意。
骆养性定定心神,从怀中取出一份加急奏折捧在掌中,挺身入殿。
“哈哈哈”,崇祯皇帝气极反笑,“这是在唱戏吗?两天之内,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折,这是市井之间百姓吵嘴吗?”
“锦衣卫说朱平安、路振飞勾结鞑虏,路振飞和朱平安以及凤阳文武状告锦衣卫廖永堂私通关外,生擒鞑子细作若干,还有锦衣卫诸人的口供。这让朕相信谁!”
骆养性胆战心惊的跪在阶前,根本不敢看龙案之后崇祯的脸色。这位皇帝陛下即位之后,勤政是出了名的,就连御下也是严苛至极。数年中,内阁大学士便如同走马灯一般换个不停,兵部尚书这个苦差事更是更迭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不少倒霉鬼为此丢了性命和前程。想想那曾经风头无两、威风八面的袁崇焕袁少保、袁督师,就是在菜市口被一刀一刀的凌迟处死,死无全尸。
锦衣卫现在就如同一只风箱中的老鼠,以前说是天子亲军,可现在,不禁文武官员和百姓照样对其恨之入骨,就连皇帝陛下都不待见这些个亲军。唉,人难做、差使难办啊!
骆养性的心中将廖永堂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一个遍。有的吃、有的喝,好好过你的安逸日子不成,非要来捅这马蜂窝。刚死一个石应诏,凤阳消停了没两天,难道你就没看见当年的凤阳文武是如何的被清洗一空?居然还有闲工夫来管这些个事情。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血流成河,看来凤阳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善了了!
想到这儿,骆养性赶忙偷眼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四十余岁的红衣宦官。却没想到那红衣宦官也正将目光投射过来,眼睛中蕴含着肯定之意,这让骆养性顿时松了一口气。
骆养性心一横,索性大胆开了口,“陛下恕罪,臣以为。中都乃国之重地,岂能容鞑子奸细在此随意出没。这次的事情一定要彻查到底,应派遣天使至凤阳将此案卷宗、人犯、人证重新堪合审验,尤其是对于与鞑子勾结的官员应当重重惩处,以儆效尤!”
崇祯点点头,骆养性的建议无疑是稳妥的。自从崇祯八年流寇洗劫凤阳之后,凤阳的元气便始终未曾恢复。也因此,崇祯才下旨令路振飞巡抚凤阳,加强兵事,整顿吏治,之后便可名正言顺的巡抚两淮。
如今,北方战局糜乱,江淮和江南是万万不可以乱起来的。
“王承恩!”崇祯将头扭向一旁的红衣宦官。“你觉得如何?”
王承恩却答非所问。“主子。皇后娘娘那边已经催问过多次了,从朝会结束,万岁爷便不得一刻清闲,时辰已经不早了,万岁爷中午只用了一点午膳,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奴婢斗胆,请万岁爷移驾坤宁宫,用些晚膳吧!”
崇祯不禁一笑。
这个王承恩虽也是潜邸出身,又是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宦官。一直以来,却始终保持着这种谨小慎微、不揽权、不专擅、不结党的状态,也真的是难能可贵,不枉自己对他信任有加。问他一句政事,却被他堂而皇之的引到别处去,虽是有些取巧,却可见此人的关心是发自肺腑。
崇祯随手将两份折子丢到龙案上,“锦衣卫是朕的亲军,如今出了岔子外官插手总是不合时宜。这样,着锦衣卫和东厂派要员至凤阳彻查通敌一案。凤阳安泰对于江淮和江南影响极大,办案时务必要谨慎异常,万不可牵扯过大,动摇了凤阳的局面!”
崇祯又想了想,“凤阳的卢九德要调任南京是吗?”
“万岁爷明鉴!”
“着司礼监下诏吧。卢九德暮气太重,呆在凤阳确实不妥,不过毕竟是先帝身边的人,送去南京养老也是不错。对了,王品在都知监如何了?”
王承恩赶忙跪下来,“王品出任都知监佥书已经两年,这两年办事还算稳妥。”
“让他走一遭吧。凤阳和皇陵的镇守中官不能空缺,就让他一肩挑起来吧!路振飞在凤阳也不容易,听说城墙已经开始重建,明年大约就能有个样子,让王品从旁协助一下,尽快将凤阳稳定下来。做得好的话,将来和路振飞一起去江淮!你一手调校出来的人,朕还是信得过的!”
王承恩语带哽咽,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奴婢代王品谢主子天恩!”
“年轻人心性不定,犯错是难免的。朕虽然忙于国政,但很多事情也瞒不过朕的眼睛,王品和怀德都是跟着你从潜邸一路来到宫里。这么多年,你一直压着他们,不外是担心他们受不住宫里某些人的挑唆,办了错事。”
崇祯叹口气,站起身,走下台阶,亲手将王承恩扶起来。“可你也不想一想。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时志气高扬,谁不想搏一个前程出来。王品便是压得狠了,才有些急功近利。这两年,在都知监做些实事,人沉稳多了,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怀德年纪还小,再留在朕身边几年,等时机合适,朕都会委以重任!”
王承恩泣不成声,“主子的恩典,奴婢一辈子都记得!万岁爷,奴婢也不是不愿意放下面这些小的出去做事,可万岁爷操劳国事,吃不好睡不好,这身边再没有些合用贴心、知冷知热的奴才伺候着,这让奴婢情何以堪啊!”
一句话,说得崇祯的眼圈也有些微红,笑着拍拍王承恩的肩膀,“你个老货,动不动就惹得朕心里也不好受!”
崇祯和王承恩两人一来一往,似乎浑然忘却了一边的骆养性。
骆养性匍匐在阶下,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众人皆道曹化淳和高启潜如何风光,可真要说简在帝心的,眼前的王承恩如果要占次席,恐怕没人敢认第一。
“看见没,片刻的功夫,手下的两大心腹宦官,王品和怀德都有了锦绣前程,看来自己这一宝还真是押对了!”骆养性暗自庆幸。
骆养性不是傻子。崇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透露出对路振飞的信任,锦衣卫廖永堂不管是真通敌还是假通敌,这次的黑锅是背定了。所以此行的基调等于是已经定下来了。关键是如何向曹化淳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交待。
廖永堂可是走了他的路子才升任千户的啊!
想起这些龌龊事情,骆养性顿时脑袋大了两圈。
第四十二章 内宫风云
小小的一个凤阳,一时间牵动了内宫中无数人的心,骆养性疾奔乾清宫求旨意的同时。司礼监同样是来者络绎不绝。
凤阳皇陵镇守中官石应诏因为凌虐宗室,被下诏处死,空出来的位置让内廷二十四衙门的不少人为之眼热不已。职位是荒僻了一点,不过总比守在这禁宫大内苦熬要舒服的多,一些职司不高的宦官便动起了心思,这些天有不少人打着各种旗号汇聚到秉笔太监曹化淳这里。
但这位内廷的第一人,这些天的心情并不好,因此不少人都吃了闭门羹。
石应诏不明不白的死在凤阳,且不说,皇陵镇守中官的位置突然空缺,曹化淳措手不及,手边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填补空白。单是说,唐王朱聿鏼那里便很难交待,虽说只是一介藩王,手无实权,可以所以揉捏。
但这一年来,曹化淳可是没从朱聿鏼那里少拿了实惠,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便是这个道理。都在大明朝廷的这一亩三分地上混,拿了钱不办事,曹太监始终感觉有些过意不去,长此以往,自己的权威也会受到负面影响。
一个小小的高墙卫百户,居然搅得凤阳天翻地覆,石应诏那个家伙还煞有介事的来信要调查他的背景,言及此人不简单。曹化淳却不以为意,一个王府家将出身的小子,能有多大的背景,只能说明石应诏此人手段太差。
可石应诏的死讯传来,让曹化淳当时便挨了一闷棍。一定是路振飞从中作梗,还有那个卢九德,看似忠厚老实,实则拜到了王承恩那个家伙的门下。两个人看似无害,实则都是扮猪吃老虎的角色。这便是曹化淳的定论。
在司礼监衙门实在是觉得气闷,曹化淳便出宫回到了自己的私宅。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曹化淳正可以躲个清静,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筹划。朱聿鏼那里确实需要一个交待,还有凤阳的位置,派谁去填补合适。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下人却禀报有客来访。曹化淳本不打算见,听到下人说起名字,这才点头同意。
来的人叫贺有龄,是宫里的老资格,多年不问政事了。万历年间便在宫中伺候,属于曹化淳的前辈,私交也不错,闭门不见实在是说不过去。
贺有龄目前在内官监养老,身上的品级是正四品,和内官监太监相同。由于是老资格,在京城也有别院,因此在宫内侍奉的时间很少,再者说来,他毕竟是万历朝时的老人,宫里也一般用不着他来辛苦。
贺有龄却是已经没有了内官的样子,一身绫罗绸缎,戴着员外方巾,要不是偌大的岁数,下巴上却还是光光的,任谁都会把他当做是京城当地的一名富商。
“公公,凤阳出事了!”贺有龄却没有往日的沉静,一行完礼,着急慌忙的就说道。
“石应诏那档子事情,本督知道了!”虽然荣升掌印太监数年,但曹化淳始终还是喜欢用总督东厂的时候称谓来称呼自己。
“不是石应诏,是廖永堂!”贺有龄急得嘴唇发抖,差点哭出声来。
“哪个廖永堂?”
“锦衣卫千户啊!您忘了,是我推荐给您的那个人,送东珠的那个!”
“哦”,曹化淳这才明白过来,继而霍的站起身来,“凤阳锦衣卫千户,他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这小猴崽子发的什么疯,根本没和我商量,今日便快马传递到锦衣卫衙门一封奏折,指明凤阳巡抚路振飞、高墙卫朱平安勾结关外满清鞑虏。”
“什么!”曹化淳的声调都变得有些尖利了。“发什么失心疯!弹劾路振飞,他活得不耐烦了!”
贺有龄哭丧着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并说明,如今路振飞等凤阳文武的弹劾奏章已经到了御前,请曹化淳快点想办法化解。
“狗屁,我能有什么办法!”曹化淳气的瘫倒在椅子上,“奏章都到了御前,你怎么不跟骆养性先打个招呼?”
“兹事体大,骆养性不敢压着啊!”贺有龄无奈的说道,“也幸亏没压着,路振飞他们的奏章前后脚就到了京城,据说,证据确凿啊!”
曹化淳一掌将旁边的一个青花瓷瓶打落在地,“蠢材,路振飞通敌,说出来鬼都不信。廖永堂的鬼心思我明白,是想通过锦衣卫把事情定下来,抓了人,严刑拷问,定成死案,可他却不想想,那骆养性是陆柄吗、是田尔耕吗?”
贺有龄心头一阵凛然,这曹化淳果然不是好欺瞒的,一转念之间便猜到了廖永堂的想法。想来这廖永堂也真是可恨,居然不打招呼,就先斩后奏,搞成如今的局面,不用问便是他身边的鞑子细作给出的馊主意,可是坑苦了自己了。
说话间,反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干爹,宫里有旨意!”
曹化淳一愣,连忙让人收拾,贺有龄也识趣的躲进内堂,这才将登门宣旨的怀德迎进来。
怀德还是一脸笑容,见了曹化淳便要行礼,被曹化淳一把拉住,“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这一套规矩看着别扭。如今你是来宣旨,哪有先向我行礼的道理!”
怀德谦让了一句,这才恭恭敬敬的将崇祯的口谕复述了一遍。令东厂会同锦衣卫派人赴凤阳调查通敌一案,还有便是以王品接替卢九德为凤阳及皇陵镇守中官。
宣完了旨意,曹化淳起身,旁边便有一个下人抱了一个木匣过来。曹化淳交给怀德。“王老哥的腰痛病每逢入冬便要犯,这是在潜邸时落下的毛病。匣子里是我命人从云贵找来的药酒,都是名医调配熬制的,对于骨病有奇效,带回去给你义父试试,也是我这做兄弟的一番心意!”
怀德千恩万谢,这才抱着木匣离开。
曹化淳的脸色顷刻间阴沉下来,看看从内堂中出来的贺有龄。
“看到没有,这便是雷霆手段,不动则已,一动便势如千钧。别小看了刚才的那个孩童,那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即便是你,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你也回去吧,万岁爷的口谕中说的明白,不可牵扯过多,想来是不愿意凤阳乱的不可收拾,既然有东厂的人参与,这事情便好说,但廖永堂是决计不能再保了。”
贺有龄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不牵扯到他的头上,他哪管什么廖永堂的死活。
“不过,老贺,你要当心点。”曹化淳冷哼一声,“你别以为我在内宫便不知晓。告诉你,介休范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些年,他们和关外、蒙古来往很密切,你和他们打交道千万要留个心眼,不要妄自被别人给利用了。钱可以收,事情,不能乱答应,明白吗!”
贺有龄一个激灵,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
掌灯时分,怀德将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品领进了王承恩的值房。进门的时候,王承恩早已用过了晚饭,正拿着一块灵牌端详,听见脚步声,连忙将其放进了神龛的后面。
王品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挑,文质彬彬,一进门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王承恩的面前,“义父,不孝子王品给您请安了!”
烛光下,王承恩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个义子。和怀德不同,王品脸部的轮廓极为分明,平添了几分硬朗的感觉。两年未见,他也着实是瘦了,黑了,但人却精神了许多。
王承恩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怀德将他搀扶起来。但王品却执意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起身时,脸上全都是泪痕。
“好了,好了,满天的云彩都散了。”王承恩的脸上露出笑容,“怀德应该都告诉你了,万岁爷开恩,放你去做凤阳镇守中官,自此以后,你便可以不在这大内中受苦了!”
“孩儿明白,这都是义父的一番苦心!若不是义父,孩儿当日焉有命在!”王品回答道。
王承恩将其拉到自己的身前,“摔一跤不怕,重要的是能看清楚眼前走的路,这两年虽然没有相见,但你的一点一滴我都知道,很好,我很高兴!”
“长话短说,要不了几日,你便要跟随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前去上任。到得凤阳,有几件事情要你亲自去做!”
“请义父吩咐!”王品抬起头。
王承恩将一个信封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读仔细些!”
王品接过来,连续看了两遍,将信笺又装回到信封中,交给王承恩。怀德拿过一个火盆,王承恩径直将信封丢进火盆。
“说说你的看法吧!”王承恩问王品。
“恕孩儿直言”,王品犹豫片刻,直接说道:“有些太过匪夷所思,难道这些真的都是那个朱平安所为,可看资料,他才不过十五岁啊!”
王承恩冷哼一声,“锦衣卫、东厂那些个人马,如今都是尸位素餐,这么多可疑之处都没有详查,反倒是给朱平安钻了空子。也难为了这孩子,群狼环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王品倒吸一口凉气,偷眼看了看旁边垂手侍立的怀德,原以为自己的这个义弟已经是同龄人中的异数,却没想到,远在凤阳居然还有一个如此妖孽般的人物存在。
“此去凤阳。为父有两个人交给你,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他们。其中一个便是朱平安。不过,现在看来,他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你从旁照看就是。”
王承恩顿了一下,“还有一个,便是如今囚禁在高墙内的唐庶人,朱聿键!”
第四十三章 “感动”周勉
七天之后,钦差的队伍到达兖州府。北直隶常有流寇出没,是以大队人马走运河,经山东去往凤阳。一路上除了满眼的民生凋敝、荒无人烟,倒是平安的很,没出什么大乱子,偶遇不长眼睛的马贼,也被护送的五百名京营官兵一通火铳给驱散开来。
此次的钦差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云汉,其人不过是曹化淳的应声虫,随只是随堂太监,但其权势却相当于秉笔太监。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掌管东厂,这是大明长久以来的惯例。但张云汉却以随堂太监的身份手握东厂实权,这便是曹化淳运作的结果。不过,有消息称,此次办差回京之后,张云汉便可高升成为秉笔太监之一了。
锦衣卫方面这些年因为当初紧跟魏忠贤的缘故,已经沦为司礼监东厂手下的附庸,因此,派谁来没什么区别。骆养性便派了经历司的主事袁敏前来,这人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为人处世圆滑无比,派他来,也只不过是给张云汉打个下手而已。
一路走来,袁敏鞍前马后的伺候张云汉,沿途官府也都加倍逢迎,进入兖州府的时候,仅是队伍中便多了十余辆大车,收获颇丰。唯一的异数,便是前去走马上任的新任凤阳镇守中官王品了。
随行不过五十余人,与镇守太监的威仪相去甚远。麾下众人也俱都是悍勇彪悍之辈,不自觉的与大队隔开来了一段距离,要不是队伍中竖起的大旗,旁人根本就不晓得这边是将出镇一方的镇守中官。
看着不远处显现的兖州府的城墙,袁敏赶忙从马车上下来,钻进了张云汉的车中。
“张公公,这眼瞅着已经就要到兖州府,这十五辆车马是不能再跟着咱们前行了。下官已经筹划妥当,便由咱们兖州府锦衣卫所的人安排将货物装船,径直送回京城可好?”
“很好!”张云汉满意的点点头,懒洋洋的张开嘴,任由旁边的小宦官将剥好的葡萄送进嘴巴里,惬意咂咂嘴。“老袁你做事,咱家是放心的,尽管去安排便是!”
“那……?”袁敏有些担心的指了指后边跟着的马队。“王公公那里?”
张云汉摇摇头,“不必担心,王品虽是张冷脸,可这等告发的事情他决计做不出来。想当年,他可是宫内风头正劲的人物,可一朝事发,便被贬至都知监。这两年中,虽然吃了不少的苦,但大家伙都不是傻子,眼睁睁的看着呢。此人竟是没有提过一句当年的事情,为此,不少人都对他感恩戴德。要不然,你以为以他区区一个都知监佥书的身份,越级提拔为镇守中官,旁人会没有眼红的?”
张云汉一歪脑袋,吐出葡萄籽。“王品擢升,偌大的宫里,竟是连一句杂音都没有,一方面是他身后的王公公在内宫中广积人脉、圣眷正浓,另一方面,便是他自己会做人,嘴巴严,懂得进退啊!”
袁敏呵呵一笑,“公公这样一说,下官便放心了。那位王公公的事情,下官也曾略有耳闻,据说当年是在东宫做事,后来因为和承乾宫的那位主子发生了点龌龊……!”
张云汉手一挥,“老袁,是自己人咱家才提醒你。宫里的事情岂是咱们这些人能嚼舌根的,当心以言获罪,你如今已经是锦衣卫的堂上官。好好费心思保住自己的富贵才是道理,何必招惹这些事情!”
袁敏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笑道:“看下官这张臭嘴,公公提醒的是啊!”
下得车来,袁敏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最终暗自嘟囔道:“阉货,这才风光了几天!”
到得兖州府,城门间已经有兖州府的官员再次迎候,当下便将众人迎至驿馆安歇。张云汉为此次钦差,前脚刚到驿馆,便有官员上门拜访,忙的不亦乐乎。
袁敏虽是副手,但以如今锦衣卫的权势,却是无人问津,只得安排手下将行李、财货整理好,妥善保管,只待锦衣卫上门来搬运登船。
左右也是无事,袁敏便吩咐驿馆的听差弄了些酒菜,自己坐在驿馆二楼走廊的靠楼梯的房间,自斟自饮。
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袁敏回头一看,却是一张笑嘻嘻的圆脸,就在楼梯拐角处看着自己。
“周兄,哎呀呀,怎么能在此间遇到您,真是缘分哪!”袁敏认出了来人,赶忙起身相迎。
周勉拱着手笑意盈盈的走进来,袁敏执意将其让到上手的位置坐下,又吩咐听差上酒上菜。
周勉是嘉定伯周奎的管家,更是京城权贵圈子中挂得上号的人物。袁敏不过是锦衣卫经历司的主事,虽然官位远远高于周勉,但周勉却是崇祯老岳父的心腹之人,自然不敢小觑。加之二人还份属同乡,自然更多了一些交往,因此甚是熟稔。
两人将各自的来历一说,更是觉得机缘巧合。周勉只说是奉了老伯爷的命令下江南办事,而一听说袁敏此次是奉旨前往凤阳办差,却是来了兴致。
“袁兄是不知道啊,小弟之前便打凤阳经过。真是兵荒马乱,险一险,咱们兄弟便见不了面了!”周勉感慨良深。
听得周勉讲述了在凤阳遇险的经过,袁敏也是唏嘘不已,当即便向周勉敬酒,连说周勉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酒过三巡,周勉心念一动,“袁兄,听你说是要到凤阳查办勾结鞑子一事,不知究竟是何等情形啊?”
袁敏借着酒意,加之周勉也的确不是外人,便将凤阳发来凉风内容截然相反的奏章惹得崇祯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周勉顿时有些发懵。“这个,不对啊!”
袁敏赶忙问周勉是什么意思。
“自愚弟从凤阳出发的时候,便听说凤阳高墙卫抓了一名鞑子奸细,扭送到锦衣卫衙门。后来,走的当天,更是听闻凤阳城内闹得是不可开交,听说有士子百姓冲击锦衣卫衙门,为此,死伤了不少人,却是在锦衣卫千户的私宅中抓到了货真价实的鞑子细作啊。”
袁敏一愣,“贤弟说的可当真?”
周勉放下筷子,拿起棉巾擦擦嘴,“千真万确,整个南直隶传得是沸沸扬扬。前两天在徐州歇脚的时候我还听说,凤阳文武联名上疏弹劾凤阳的锦衣卫千户,人证物证俱在啊!”
袁敏不由得苦笑,整件事情在民间都传开了,俨然已经定论,这次锦衣卫看来是要背定这个黑锅了。
“贤弟是有所不知啊!这个锦衣卫千户,早已经递了急递往咱们京城锦衣卫衙门,揭发凤阳的有司官员与鞑子勾结,贩卖军资。听说是一个叫朱平安的指挥同知,此是还隐隐涉及到巡抚路振飞。朝廷这才急着派咱们来凤阳一查究竟啊!”
“朱平安!”周勉心头一惊,随即便察觉到这其中的事情不简单。惊动了天子,锦衣卫和东厂联合办差,这要是有个好歹,朱平安可就真的完了。
周勉不由自主的摸摸腰间的玉佩,这还是朱平安临别时送给他的玩意,温润滑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匣子,里面可是真真切切的百两黄金。
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一个人走他周勉门路的时候这么少的,即便是如同周勉这样的老江湖也不禁有些震惊了。说到底,是被这些馈赠“感动了”。
再想想自己的那位老家主,一不掌兵、二不揽权,偏生对财货却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执着和热爱。试想一下,他如果见到朱平安送上的这份礼物清单,保不齐会兴奋成什么样子,连带着朱平安都会水涨船高。
可如今朱平安牵扯到这件事情中,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思考着这些东西,周勉不由有些心神不定。
旁边的袁敏却依旧说个不停。“说是一查到底,可万岁爷早已经摆明了态度,点明不可牵扯太多,尤其是路振飞,更是万岁爷要大用的人。”
周勉一愣怔之下,一把抓住了袁敏的手,“你待怎讲?”
袁敏亦是一愣,“我是说万岁爷打算息事宁人,锦衣卫铁定是要背这个黑锅了!”
周勉一拍桌子,袁敏的话让他豁然开朗。衡量一下自家主人的喜好,还有崇祯皇帝贬斥厂卫、任用文官的作风,周勉决定帮朱平安这一把。只要嘉定伯肯出面,朱平安在这场争斗中,至少便可以全身而退。毕竟是皇帝的老泰山,锦衣卫还有东厂都要顾忌些的。
打定了主意,周勉便起身向袁敏告辞。兖州府离凤阳已经不远了,大约再有四五天的路程便可以到达,自己只有加快脚程回到京城禀明一切,才能催促着嘉定伯出面干预,至少让东厂和锦衣卫投鼠忌器,不至于将朱平安扔出来担责。
告别了袁敏,周勉急匆匆的回到驿馆的后院。一进门,便催促着下人立刻收拾,马上启程。自己则在通报之后,见到了陈圆圆。
一见面,周勉便急匆匆的向陈圆圆问道:“朱平安在凤阳庆功宴上做的诗,姑娘可曾记下?”
陈圆圆不明所以的点点头,“奴家这里记录了一份,周管家要用,拿去便是,只不过,周管家此举是何意啊?”
周勉摇摇头,“姑娘莫怪,咱们要连夜启程了,火速回至京城。朱平安有些麻烦,我们这就赶回伯府,请伯爷老人家为他开脱一二。还有,便是这份诗稿了,帮他弄出些名声来,总是可以让东厂那些人估计一二的!”
陈圆圆闻言,顿时愣在了当场,一张粉脸顷刻间变得惨白。
第四十四章 开堂审讯
钦差大人到达凤阳,这可是件大事情。一大早,巡抚路振飞便率领阖城文武官员来到城外十里的凉亭迎候。锦衣卫衙门被洗劫一空,全城的百姓、士子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但却是违背了朝廷的律法,究竟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谁心里也都没有底。还有便是凤阳的文武官员,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人群中,人们不停的打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者身边是十余个锦衣豪奴,照顾的殷勤周到。凤阳城中的士绅都认得这位老者,分明便是带头大闹锦衣卫衙门的那位张继祖张举人的祖父,现任凤阳张家的家主张善老先生。
张继祖是冲击锦衣卫衙门的领头人,此时还被软禁在按察使司衙门中,。当日被廖永堂捅了一刀,目前伤势已经大好,但涉及到这件事情,按察使司的臬台老爷也只好将他暂时留在衙门中,等候朝廷的处理意见。
世人都知道张善张老爷乐善好施,也都知道张家财雄势大,而张善的堂兄还是在万历朝做过一任礼部尚书的高官,在京城中也不是没有名号的家族。这次路振飞奉旨重修凤阳城,张家也是出了大力的,自己的嫡长孙被抓到狱中,这位张善张老爷可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士绅们也都纷纷猜测,久不露面的张善这次从隐居的老宅里出来,估计便是为了自己嫡孙的事情前来向钦差大人求情来了。
张云汉和王品的大队人马是在巳时初抵达凤阳的,刚和路振飞等人寒暄了几句,还没入城,就听得不远处又是一阵马蹄声响。
一行五十多名顶盔贯甲的骑兵飞驰而至,路振飞脸色一变,刚要发火,却一眼瞥见领头的一员文官,赶忙冲张云汉和王品告个罪,便打算迎上去。可张云汉和王品也是看见了那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叫住路振飞,竟是三人联袂一起迎过去。
官员和士绅们顿时议论纷纷,不知道来的这名官员究竟是谁,竟然连钦差和巡抚大人都要亲自去迎候。
可一旁的张善早已等在了路边,冲着奔驰而来的队伍频频挥手,马队立刻在他面前急停下来。
“世兄,怎敢劳您亲自来等候,折杀愚弟了!”一身正四品文官袍服的官员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走近来,却赫然是位年逾六十岁的老者。身后还紧跟着一位年岁差不多的布袍老者。
张善揉揉眼睛,“莫不是老朽眼花了不成,怎么连集声贤弟都来了!”
两位老者相视一笑,齐齐的冲着张善施礼,“继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两个老家伙岂能坐视不管?”
路振飞、王品和张云汉此时已经到了近前。张云汉心中暗暗叫苦,这前脚刚到凤阳,这两个老不死便赶了过来,别看这两人一个不过是区区的布政使参议,一个目前被罢官成了白身,却都是东林一党中的大将,徒子徒孙遍及朝野。他们一来,原本简单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路振飞却是和两人颇为熟悉,当下便以晚辈之礼拜见,心下却是一清二楚。来者中的文官正是昔年东林党中的干员黄公辅,当年因弹劾魏忠贤被罢官免职,崇祯继位之后,获得起用,听闻刚刚被擢升为湖广参政,兼管兵备,此去大概便是走马上任。
而另一位,则是东林党中赫赫有名的直臣、硬骨头,陈子壮。曾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连崇祯都只称呼其为先生而不呼其名。崇祯七年,崇祯帝打算录用宗室子弟中的贤良者,授之以官,升迁如常例。陈子壮却坚决反对,不惜在朝堂据理力争,惹得崇祯龙颜大怒,免去官职,再不录用。经此一事,陈子壮虽然丢了官职,但却在士林中声望益隆。
很显然,这两人今天的出现是为了张继祖而来的。张继祖是东林党的后起之秀,看样子,张善和他们两人也是相交莫逆,如此一来,这件锦衣卫的案子看来要凭空多了一些波澜。
黄公辅虽是文官,但因为执掌兵事多年,平添了许多武人的作风,加之对宦官素来不假辞色,看在钦差的份上只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便径直说道:“老夫前往宝庆上任,陈集声贤弟则是南下广东,我二人途经凤阳,听闻不成器的弟子张继祖身陷囹圄,特来问询一二。钦差不必顾及我二人,公正审案便是,我等在凤阳盘桓几日,事毕便告辞离开!”
陈子壮也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站在张善的身边,微笑的看着张云汉和王品。
张云汉顿时苦了脸,这是来盘桓几日的架势吗?说不定,但凡审案时有一丁点的差错,这两位便会立刻跳出来,搅闹个惊天动地啊!
黄公辅和陈子壮说完,便不再逗留,随着张善前去张家安歇,想来审案时便会自动出现。
朱平安在队伍中,看到这两人的举动,不觉有些好笑。可仔细一想,却是有些吃惊,这两人中,黄公辅是忠烈满门,在抗击清军南下的战斗中,真正是做到了战至最后一人,最后在广东台山**殉国。
而陈子壮则是一直在闽粤进行抗清斗争。其长子、长孙、次子先后战死疆场,陈子壮则在隆武朝廷中任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总督五省兵马,最后兵败被清军擒获。汉奸佟养甲以陈子壮幼子威胁其归顺清廷,被他严词拒绝,佟养甲恼羞成怒,竟然将其活活锯死。陈子壮老母闻听儿子殉国的噩耗,在隐居的山中自缢而死,就连其爱妾张玉乔后来都成为李成栋再度反清复明的关键人物。
这两位南明历史中著名的忠臣烈士居然一同出现在凤阳,让朱平安惊诧不已,出于对他们的敬仰,朱平安忍不住多打量了两人几眼,却冷不防黄公辅一双眸子的精光扫视而来,让朱平安赶忙低下了头。
路振飞将王品、张云汉、袁敏三人接到巡抚衙门早已预备好的歇息之所。原本还打算宴请三人,但张云汉此时却没了吃酒的兴致。临来时,曹化淳已经千叮万嘱,此次办差,路振飞是决计不能碰的,但锦衣卫衙门被冲击的事情绝对不能就此轻轻揭过不提,那以后厂卫还有何脸面在朝堂立足,这牵扯到曹化淳的面子问题。
还有便是,石应诏为曹化淳一党,他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凤阳,曹化淳不能够不闻不问,据悉高墙卫指挥同知朱平安为路振飞一党,也是导致石应诏身死的最大元凶,这次动不了路振飞,便要将这个朱平安给弄下来,至不济也要罢免了他的官职,杀一杀路振飞的威风。
王品还是冷着一张脸。作为新任凤阳镇守中官的他,很清楚自己这一遭来的目的和任务,在路振飞和张云汉面前时绝对不会提及,但作为镇守中官,是一定要参与到审案事宜中的,这一切,便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张云汉这个曹化淳的死党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而袁敏,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众人各怀心事,便在巡抚衙门草草用了午膳,。张云汉自忖要速战速决,因此便决定在第二天便开始审案。
地点便设在主管刑狱的按察使司衙门大堂。张云汉身为钦差正使坐上了主审的位置,袁敏次席,而路振飞和王品作为凤阳主官坐在两人的下首。而因为事涉锦衣卫,所以并没有公开审讯,只是凤阳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另有一些具有官身的士绅旁听,张善便是其中之一。
张云汉看看堂下,又看看四周,深吸一口气,不用问,黄公辅和陈子壮这两个老家伙此时不知躲在哪个角落中,自己稍有不慎,他们便会跳将出来,所以,务必要谨慎小心。
惊堂木一拍,案件审讯正式开始。初期阶段便是罗列人证物证、还原当日的案发经过。这样一来一往,便到了下午。
下午开堂,廖永堂便被带上来,因为尚未定罪,所以只是穿了便服,并未佩带镣铐等物。
张云汉和廖永堂对视一下,清咳两声便说道:“廖永堂,八月二十七,锦衣卫衙门受到凤阳千户所发来的急递,内中写明,你部擒获鞑子奸细一名,据其口供交待,凤阳高墙卫指挥同知朱平安与关外勾结,贩卖军资,可有此事?”
廖永堂整个人略显憔悴,但已经是得到了锦衣卫会同东厂共同审理的消息,不禁对自己的接过又产生了些许希望。这些年,仅是自己送到京城曹化淳府邸的供奉便不是一个小数目,东厂为钦差正使,那不正说明曹化淳要插手此事吗?因此,廖永堂果断的闭口不言,坚持等到钦差到来。
“从钦差大人容禀,鞑子奸细当日确已招供,下官也已将供词随急递一通送往京师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只是后来,乱民冲击我凤阳千户所,鞑子奸细被乱民围殴致死,却是少了一个有力人证。不过,下官怀疑,此事全是朱平安在背后煽动,定是其一手策划,全为杀人灭口!”
路振飞皱皱眉头,转身冲张云汉一拱手,“钦差容禀,此事却有蹊跷。当日,本官正在高墙卫营中巡查,朱平安也向本官回禀抓到鞑子奸细一事,并请本官代为处理。此时,正好廖永堂登门拜访,却是为了鞑子细作一事而来。锦衣卫专管侦缉,本官也觉得此事交予锦衣卫甚为合适,因此便将人犯交予廖永堂带回千户所审讯。试想,如果朱平安是为杀人灭口,那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抓了又放、放了又杀呢?”
张云汉哼了一声,“路大人不必着急为那朱平安辩解,既然各执一词,便请那位朱平安朱大人上堂来解释一番吧!”
第四十五章 针锋相对
张云汉的思路很清晰,目前来说,冲击锦衣卫千户所和究竟何人与鞑子勾结的案件必须合并为一桩案件,只有这样,才能在牺牲廖永堂的情况下牵扯上朱平安,也算是为曹化淳扳回一局,挽回些许颜面。
因此,当朱平安奉命来到大堂的时候,张云汉立刻便将事情引到了他的身上。
“朱大人,听闻你在擢升指挥同知之前,仅是高墙卫一名百户,是吗?”张云汉神色阴冷的问道。
“回禀钦差大人,正是!”
“贵百户所,原有军户两百户、壮丁三百余人,共计下辖六百余人,百户所治下共有土地一百余亩,是吗?”
“是!”
“那你是拿什么来养活这六百人的?”
“这……?”朱平安有些犹豫。
“细细说来,你麾下有兵三百人,加上军户家眷共计六百人,田地却只有区区一百亩,这六百人的吃穿嚼用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说不清楚这供给从何而来,那就由不得本钦差不得不怀疑你究竟是如何在养兵了?”
张云汉声色俱厉,但眼角眉间却有些洋洋得意。从一接手这个案子,张云汉便着实动了一番脑子。如今不比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年间,军户制已然败坏不堪,各地武官只知敛财占地,军户四散逃离。而这个朱平安在到任之后,却将离散的军户重新收拢起来,目前已然是自给自足的局面,那肯定是有弄钱粮的来路,而这些来路显然不是正途,朱平安绝对不敢大鸣大放的一一详列出来,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其和鞑子联系起来,轻轻松松的便能将其治罪。
想到这里,张云汉略有些自得的偷眼看看王品,心中却在暗自打着小算盘。
曹化淳和王承恩虽然同是出自于信王潜邸,但风格却是迥然不同。曹化淳执掌司礼监和东厂,已经隐隐有内官第一人的趋势,而王承恩却韬光养晦,始终在皇帝身边侍奉,颇得圣眷。而王承恩在内宫中素有贤名,一手调校出来的两名后起之秀——王品和怀恩也颇得皇帝和皇后,甚至于太子的赏识。相比较之下,在办差能力方面,曹化淳一系便有些良莠不齐,这些年始终也没有出现什么能力出众的人物。
但这次不同,张云汉此时信心爆棚,只要办成了这件差使,将朱平安治罪,报了石应诏的一箭之仇,那曹化淳肯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远大的前程和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
可王品的神情却让张云汉有些意外。他仔细的品着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嘴角却忽然抿起,似乎是在饶有兴趣的看着阶下的朱平安。
“钦差大人是要知道其中的内情吗?”朱平安却在此时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张云汉的胡思乱想。
张云汉一愣,随即怒喝道:“当然,不清楚你是如何养兵的,如何能证明你与鞑子并无干系。别忘了,咱家手中可是有一份鞑子细作亲笔画押的供状!”
“是是是!”朱平安显现出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扭头偷偷看了看一旁就坐的诸位凤阳武官,内心中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好一会儿,才狠狠的一咬牙。“钦差大人明鉴,下官的意思是说,百户所隶属凤阳卫麾下的高墙卫所,自然有朝廷核发的军粮和饷银供给,又如何轮得到下官来操心呢?”
对于朱平安这样的应对,路振飞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大半月的教授,路振飞对朱平安的了解又深了一层。这个少年确实有许多不同常人之处,路振飞以为,这便是人们一直挂在嘴边的“天赋异禀”。
接连不断的奇思妙想、切中实际的朝局分析、精密谨慎的思路格局都让路振飞有应接不暇的感觉。有时候,路振飞会误认为,这并不是一对师生的课程教授,而完全是两个同等级的人在相互切磋。
“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朱平安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路振飞很惊奇,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少年的精神如此的坚韧、周密。但联想到他的父亲、他的家族,路振飞恍然之余,也不禁一阵心酸。
自己的长子和朱平安年纪相仿,现在却不过是埋首于经史之中,实干之才一点没有显现出来,和朱平安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经历是一个人成长最好的老师,这一点,路振飞从朱平安的身上得到了印证。
以至于,刚刚段喜年频频向他发来求助的眼神,却被他故意装作没看见给搪塞了过去。眼前的困局,朱平安一定有法子完美的解决,这一点,路振飞深信不疑。
“哈哈!”张云汉忍不住心中的得意,桀桀狞笑起来,伸手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手册扔到阶下,“朱平安,你看清楚,这是兵部登记在册的凤阳高墙卫军户名册,上面明明记载的是,你百户所实有军户三百户,壮丁五百余人,可你刚刚却亲口承认了你麾下只有三百壮丁。朝廷下发的五百人的钱粮都哪里去了,莫不是都被私吞了不成。如今,这还没扯上鞑子的事情,你自己便招了个一五一十,你说,你这是什么罪过!”
正在喝茶的王品“噗”的一口吐了出来,路振飞也是连连摇头,旁边的凤阳文武更是面面相觑,宫里怎么派了这么一个白痴过来。
话一出口,张云汉却是被众人的反应给弄糊涂了,不明所以的扭头到处看看,却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朱平安无奈的拱拱手,“这个,恕下官不能回答!”
“放肆!”张云汉却来了精神,“本钦差奉旨审查此案……!”冷不防,一边的袁敏扯了扯他的衣袖,张云汉不耐烦回头看看,袁敏痛苦万状的做了一个莫要再问的手势。
但张云汉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好不容易抓住了朱平安的痛脚,如何能轻易放弃?
王品咳嗽了两声,按住张云汉要拍惊堂木的右手,“那个,张公公,小弟有话要说,切莫要再揪住这个事情一问再问了。咱们是从宫中来的,兵事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就拿这军户制度来说,其中便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干系,再查下去,便是一本糊涂账,于宫里的面子也不好看!”
旁边的路振飞显然是听到了王品的这句话,赞许的点点头,但并没有插话。
可王品的这番话,却让张云汉误认为是有看笑话的意味,当即便一脸肃然的将王品的手推开。“笑话,咱家也曾在御马监中供职,对于兵事,虽谈不上熟悉,但想要糊弄咱家却是不易!”
王品只得一脸苦笑的坐回身,冲着路振飞摇摇头。王品对张云汉此人甚是了解。自幼入宫,却是在司设监熬出的头,在其中一呆便是二十多年,虽然也才曾在御马监、司礼监做过,但却是凭借着阿谀奉承一路平步青云走到如今,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是一把好手,但于实务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象军户制度这种复杂的事情了。闹出笑话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旁边的段喜年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宦官扯着虎皮做大旗,竟然差问起吃空饷差额的事情来了,这件事情一旦牵出头来,别说一个朱平安,便是这凤阳文武,乃至于朝中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各位大佬都别想安生,岂能容他继续胡闹下去。再者说,如今的凤阳武官以他为尊,他如果不站出来说句话,那以后着实没脸在圈子里混了。
“钦差大人!”段喜年行了礼,“如果要问这件事情,那就请从朝廷兵部开始着手,一级一级下查,总能捋出一个头绪来,如果单单是揪住一个朱平安不放,那干脆当下便定了他的罪名,看看朝廷是不是认可?”
张云汉大怒,这审问朱平安审的好好的,你段喜年冲上来装什么大尾巴狼。
刚要发作,却被袁敏再次抓住了衣袖,“我的张公公,可是不敢再问这件事情了。兵部核发饷银钱粮,一直到下面的卫所、千户、百户,这其中有多少衙门和人员牵扯其中,便如同文官的冰敬、炭敬一般,这也是行伍中的惯例。到得百户中,已然剩下不了多少。这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于您于曹公公没有一点好处,再引起朝局的动荡,那咱们的罪过可是大了!”
张云汉悚然而惊,却没想到这一层意思,险险便将自己给带了进去,如果因为一个朱平安引起文武官员强烈的反弹,那可就是抓住芝麻丢了西瓜了。
张云汉悻悻的坐回到座位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借着喝茶的当口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继续发问。
“钱粮的事情,一切都有成例,本钦差便不再多问了。但朱平安,本钦差很好奇,既然如此艰难,你是如何养活这六百余人的呢?”
朱平安笑了笑,“大人既然想知道,平安自然知无不言,就请大人允准,下官的属下会带来一些东西请大人过目,大人一看便知!”
果然,张云汉答应了朱平安的要求,点头同意。
不大会的功夫,阴世纲带着几名下人,将五个沉重的藤箱搬上了大堂。
在场的官员不明所以,一时间议论纷纷。
张云汉也有些糊涂了,“你这是何意?”
朱平安一拱手,阴世纲则打开一个藤箱,取出一本卷册交到他的手上。“钦差大人容禀,这些箱子所装的便是自下官接手百户所至今的所有账册,每一项收入、支出都有迹可循。下官以及经手人、经办人的签名画押一应俱全。大人可以派遣东厂的查账高手仔细详查。”
张云汉气的一拍桌子,“这是自然,这些账册本钦差自然要派人一一详查。可你并没有回答本钦差刚刚的问题,这岂不是避实就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