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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肃冬     天国权杖txt下载     天国权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十一 险棋

    在黑暗结界的掩盖之下,马库斯一行人一直撤离到了离布里埃纳军校最近的聚居地特鲁瓦,方才停下了脚步。不得不说,当黑暗结界撤去之时,和他同年级的学生林顿·加西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令马库斯感到十分惊讶。

    “假如你的敌人是一个众人仇视的恶棍,你会如何对付他?”在听到马库斯的困惑之后,林顿·加西亚笑着反问道。

    “当然是叫上同伴们,一起去把他揍趴下,”马库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如果这个恶棍偏偏长着一副圣人的模样,你又该怎么办?”林顿接着问。

    “很简单,”马库斯很自信地回答,“想办法找到他的罪行,然后公之于众。到那个时候,他圣人的假面具自然会被愤怒的众人狠狠地撕下来。”

    “这时候你发现,这个恶棍只不过是某些大人物的牵线木偶,”林顿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你和你的同伴们刚刚想尽办法干掉他后,那些大人物们又派了一个新的恶棍来,做的甚至比原先那个更过分,这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做呢?是像之前一样,把他收拾掉,然后迎接第三个恶棍?”

    “我……我应该……”马库斯突然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了。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肤浅,而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比他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你应该理解你室友的苦衷了吧!”林顿如是说道,“瞧瞧这位斯普雷特伯爵大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毫无疑问引起了公愤;但如果仔细观察,我们却能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在权限范围内按规矩做事儿,根本没法儿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用来弹劾他的理由。

    “这样一来,如果我们贸然行事,反而会引起他背后那些人的不满——到那个时候,我们便会被他们的怒火所淹没,而斯普雷特伯爵本人则依旧会在大人物们的呵护下,安然无恙,逍遥自在。”

    “那……就没有可以改变这个局面的办法了吗?”马库斯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道。

    “办法总是有的,”林顿笑道,“你室友现在正在做的,虽然是一步险棋,但毫无疑问也是破开这个局面最好的办法。”

    “维伦他……他是怎么做的?”死里逃生的马库斯好奇地问。

    “你说维伦啊,”林顿回答,“他早就看出了斯普雷特伯爵之所以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肯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顾忌。他所要做的,就是站在斯普雷特伯爵的背后,消除他这样的顾忌;这样一来,心弦有所松懈的斯普雷特伯爵肯定会犯错——只要他犯错,我们就有了攻击他的机会。”

    “但照你所说,我们似乎也无法避免大人物们再派一个恶棍过来,”马库斯准确地抓住了林顿话中的破绽。

    “没错儿,这是一个难题,”林顿无奈地点点头,“对于我们而言几乎是无解的。你想想,就算我们抓住了斯普雷特伯爵的把柄,那些大人物们肯定会声称与自己无关——全是斯普雷特伯爵自作主张。到最后,我们竭尽全力,干掉的也不过是一只替罪羊。”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努力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当然不是,马库斯,”林顿突然提高音调说道,“大人物们也有敌人。我们在跟大人物的狗腿子战斗,自然而然,大人物也在跟他们的敌人战斗。只要我们能够让大人物们无法撇清自己与狗腿子间的干系,那么他们的敌人就会趁这个机会从他们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

    马库斯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找到了这个事情的关键点:“所以,按你所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得看情况,”林顿回答道,“不过现在你的室友正在努力让他们成为我们的朋友。像新党和霍克伍德家族这种高高在上的势力,只有让他们狠狠地出一次血,吃一次大亏,才会放弃袖手旁观,加入我们的阵营。

    “让我猜猜看——维伦的下一步棋,应该是在格里芬·霍克伍德身上?”马库斯如茅塞顿开般地说道,“怪不得维伦从来不阻止格里芬到处拉人搞联名信;恐怕只有格里芬这个分量的人物出了状况,才能引起当局的警觉。”

    这样的想法令马库斯不寒而栗。他想,霍克伍德家族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在维伦的眼里不过是一枚棋子,那么微不足道的自己,或许根本就是他的弃子吧!

    维伦,你究竟是有多么的无情,才能像现在这样,以上帝的视角超脱于棋盘之外,把芸芸众生皆视作没有生命的棋子?

    “你用不着担心格里芬,”看到马库斯眼里担忧的情绪,林顿·加西亚淡淡笑道,“就算仅仅只是为了利用他,维伦都会想方设法留着他的性命的。

    “你室友这个人,别看他一向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在意;实际上,他的心事儿比谁都多——当然,以他的性子,就算全部积压在胸中,也不肯说出来一星半点。

    “理解下他的难处吧,马库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但他既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经历的一切定然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马库斯这才想起来,维伦·梅瑞狄斯和他家族中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一样,他在荒野长大,与教父相依为命,就连那头漂亮的银发,也被迫染成了黑夜的色彩。荒野那种地方他知道,如果没有什么赖以生存的非常手段,下场定然是死路一条。

    他意识到,这位与他同寝室的王国贵胄,竟拥有着一段比他更加不堪回首的童年。

    “让我回去吧,林顿!”马库斯抬起头说道,“或许在这件事情上,我能帮帮他。”

    林顿脸上的微笑不知不觉间掺杂了些许嘲讽的意味儿:“回去?”

    马库斯认真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回去?先不说整座布里埃纳军校已经被军队包围——以你的性子,一旦回去,能不给他添乱,简直就是奇迹!”

    想到了自己前几天堵着维伦大声质问的场景,马库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开口道:“问题是……我还有期末考试呢!”

    “马库斯啊,你说说,让你现在去考纹章学,你能及格吗?”

    马库斯果断地摇了摇头。

    “以军校的现状,如果你考试不及格,下场将会怎么样?”

    “当然是……退学呗……”

    他突然明白了林顿的言外之意,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看来,在维伦把斯普雷特伯爵赶走之前,自己要一直在这座小城里待着了。

章二十二 狮鹫的勇气

    自从那天与马库斯一起商量了联名信的相关事宜之后,格里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马库斯的身影,不觉间心里有些着急。直到林顿·加西亚告诉他“马库斯因为散布某些言论被军队拘留”之后,格里芬的焦虑方才转化为极致的愧疚。

    “是我害了你,马库斯,”格里芬心想,“但请原谅我,我必须这么做。”

    心不在焉地捧着教科书,格里芬的神思早已跨越了悠悠岁月,穿过了万水千山。

    “我们是狮鹫,理应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兄长亚瑟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过他,“为了心中的信念与理想,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狮鹫,拼写为GRIFFIN,是霍克伍德家族代代相传的纹章,也是格里芬的名字。他在历史故事中得知,自己的先辈们曾经在飘扬的狮鹫旗帜之下,以无与伦比的勇气执掌欧罗巴的军队,化身为守卫王国的剑盾,拒外敌于国门之外。

    他对这样的生活无比艳羡,然而欧罗巴王国的现状却让他深感失望。拿兄长的话来讲,就是现在的大贵族们对于内斗的兴趣远远高于开疆拓土。

    而昆廷·萨拜因被撤职,以及斯普雷特伯爵的到来,更让格里芬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我想改变这一切,”他暗暗心想,“让先祖的荣光重新照耀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

    既然莱庇提亚当局想要把布里埃纳军校当作权力博弈的战场,那么格里芬便打算从军校开始自己的行动,不论是为了家族荣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为了拯救像马库斯这样的平民学生。

    格里芬必须得承认,维伦·梅瑞狄斯着实令他感到很失望。

    他依旧记得两人作为竞争对手竞选学生会会长的那一天,维伦以一副光辉灿烂的形象站在约克大礼堂的讲台上,以震惊全场的勇气,表达了其对前校长昆廷·萨拜因的怀念之情。当时听到这话的格里芬毫无疑问也愣在了原地,心想自己果然不如他,便也输得心服口服。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维伦竟会由着斯普雷特伯爵的性子肆意妄为,甚至在整个事件背后,还有着他的助纣为虐的身影——说的也是,如果姓梅瑞狄斯的愿意公开反对校长的所作所为,那么就算斯普雷特伯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采取这么直接粗暴的举动。

    之前是同学们瞎了眼,才票选了你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学生会会长,格里芬忿忿地心想。既然如此,我当初虽然落选了,却也必须秉承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替你肩负起本应属于你的责任。

    马库斯被拘留一事给格里芬敲响了警钟,让他意识到写联名信的方式是不可行的——身处欧罗巴士兵的十面埋伏之中,稍有风声就会引起敌方的警觉,更别说真的把一群学生组织起来签名了。虽然斯普雷特伯爵不敢拿他这个霍克伍德家族第一顺序继承人怎么样,但把他的同谋们一锅端了还是做得到的。

    事到如今,格里芬终于决定借助家族的力量来达到他的目的。

    他之所以犹豫不决了很久,是因为顾虑到兄长亚瑟领兵在外,霍克伍德家族最近的麻烦事儿也接连不断,他不想让兄长在他身上操心。

    但现在,斯普雷特伯爵和他背后那个政治集团掌控全局,如果没有新的势力介入,很难打破这一家独大的僵局。

    于是,在他给家族送去消息的两天之后,他的私人警卫队连夜抵达了布里埃纳军校,驻扎在附近的荒野之中。狮鹫的旗帜被高高挂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包围军校的那只影子军队面前。

    “维伦啊,”斯普雷特伯爵站在校长办公室的彩色玻璃窗前,朝着身旁的银发青年叹了口气说道,“现在狮鹫家族都对咱们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我们要不要先休停片刻,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维伦透过彩色玻璃,望着窗外飘扬的狮鹫旗帜,嘴角挑起了一丝冷冷的微笑。斯普雷特伯爵话中一个接一个的“我们”,让维伦无需多想就猜到了对方想要把自己一块儿拖下水。

    “校长先生,你的影子军队,是谁交到你手中的?”

    “当然是女王陛下了。”

    “女王陛下希望你拿它做些什么?”

    “维护欧罗巴王国统治阶级血统的纯净。”

    “那她有告诉过你,如果有人试图阻拦你完成任务,你应该怎么做?”

    “自然是军法处置,杀无赦。”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校长先生,”维伦以镇定自若的语气说道,“你是女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用不着替她分析种种利益关系,照她的命令消灭一切阻挡任务完成的敌人,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斯普雷特伯爵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着些忌惮的意味儿。

    “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做吧!”

    霍克伍德家族的狮鹫旗帜高高挂起,却依旧拦不住斯普雷特伯爵继续想方设法删除平民学生的学籍。

    格里芬静静地坐在窗前,狠狠地把一张纸条撕得粉碎。

    纸条上简单地写着两个词:“威慑”和“坐观其变”。

    第一套方法不能用了,他想。这位斯普雷特伯爵的胆子,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猜测一定是有人在给他撑腰,才让他对霍克伍德家族的警告无动于衷。

    于是,他紧紧咬着嘴唇,打开抽屉又将其关上;这个动作重复好几次之后,他终于掏出了第二张纸条。

    信鸽停在了他的窗前,把他新的命令带到了警卫队那边。他清楚地意识到,从今天开始,布里埃纳军校的风波将正式上升为莱庇提亚几大势力的政治角逐。

    “兄长,抱歉,“他朝着格兰特尔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但我不能对军校发生的一切坐视不管。承担责任,传承荣誉,这是你当年教给我的道理;今天,我终于有了机会来践行这样的理念,我希望你能为我感到骄傲。”

    就在格里芬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第二天,斯普雷特伯爵和他手下的那群人又一次在军校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格里芬当时在宿舍里聚精会神地复习着基础工程学,突然间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喧哗声。他眉头一皱,低头就望见一群士兵押着几个学生,朝着布里埃纳军校大门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我不能无动于衷了。

    这么想着,格里芬三步并做两步奔向了东塔楼的笼式电梯,狠狠地在“一楼”的按钮上戳了好几下;待电梯慢悠悠地停在底层后,他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这座城堡。

    “住手!”当隔得老远的时候,他就大声地喊道,“如果你们对霍克伍德家族还有几分顾忌的话!”

    兄长教过他,倘若遇到蛮不讲理的敌人,就不要尝试跟他们讲道理,这时候,强权与力量,将会是最好的武器。

    而目前格里芬手中最有用的东西,便是霍克伍德这个显赫的姓氏。

    果然不出所料,格里芬话音落罢,那些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显然对于三大家族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庞然大物一向顾忌重重。

    “你们发什么呆?”指挥官粗暴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没听见我刚才的命令吗?”

    士兵们这才如大梦初醒般,以颤颤巍巍的嗓音说道:“可是……”

    “你们怕了?”指挥官冷笑一声,“被一个姓氏吓到了?”

    士兵们沉默不语,目光在几个学生和不远处的格里芬之间游移不定。

    “你们这帮怂货!给我记住!”指挥官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吼道,“你们背后是有人撑腰的!别说什么霍克伍德,就算你们前面是旧日支配者,也给我朝死里冲!临阵退缩者,一律军法处置!”

    这句话仿佛熊熊烈火,把士兵们心中的恐惧全部焚烧殆尽。他们彻彻底底无视了站在一旁的格里芬,抬起了手中的武器,押着学生们继续前进。

    原来自从家族式微之后,他们都不把霍克伍德看在眼里了啊!

    望着眼前这一幕,格里芬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动真格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向埋伏在校园之外的家族私军下达了动手的命令。狮鹫的怒火,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随后便是双方军队激烈的火拼。霍克伍德家族的警卫队人数不多,但贵在精锐,武器装备皆是全国顶尖的水准,很快就在包围圈边缘破开了一个缺口;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数量众多,而且身处布里埃纳军校内部,他们的战斗力也无法全然施展开来,因此很快便陷入了僵持不下的场面。

    格里芬·霍克伍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朝着战局最激烈的地方靠近。若非手无寸铁,他还真想化身为一柄利剑,直接刺入敌方的心脏,救出包围圈中央的学生。

    不过令他稍稍感到庆幸的,是双方的士兵都有所克制,目前尚未有伤亡产生。

    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一个押解学生们的士兵突然间取下了腰间的手枪,朝着身旁的霍克伍德家族警卫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了一枪。

    在枪声响起的刹那,那名中枪的霍克伍德家族士兵捂住肩膀,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其面色苍白,表情扭曲,一副受了很重的伤的模样。

    格里芬眨了眨眼睛,猛地一晃脑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但在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宛如烈火般的怒意在他的胸腔中升腾而起,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狮鹫的尊严不容侮辱,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亵渎霍克伍德家族旗帜之人,必将迎接狮鹫的怒火。

    他看到自己的警卫队成员们都以战意澎湃的眼神深深望着自己,等待自己下达那一道期待已久的命令。

    于是,他缓缓举起握拳的右手,拇指朝下。

    这是一个传承自旧时代的古老手势,代表着死亡,或者说,决一死战。

    尽管理智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敲响警钟,但沸腾的血液却驱使着他接过那个受伤士兵递来的武器,加入了激烈的战局之中。

    正如兄长亚瑟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狮鹫家族的血脉中天生融入了战斗的因素,赋予了他们勇气、力量与战斗的智慧,使他们在战场上如虎添翼,成为最具热血的、也是最优秀的战士。

    不过当他在激烈的战局中纵横驰骋的时候,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依旧是之前率先开枪的那个士兵,依旧是同一把手枪,只不过这一回枪口指着的,是格里芬自己。

    那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吼,格里芬甚至来不及闪避,便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在剧烈的疼痛之中,颤颤巍巍地倒在了地上。

    原来,在剥离了史诗中言辞的美化与修饰之后,这才是真实而残酷的战斗啊!

    格里芬意识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后脑袋一歪,便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章二十三 真实的谎言

    那个士兵在朝格里芬·霍克伍德开了一枪之后,很快就闪退到了人群之中,他的面孔被挡在军装的帽檐之下,因此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容貌——这让憋了一腔怒火无从发泄的霍克伍德家族警卫队感到很失望——他们每个人都毫无疑问地期待着能够将伤害小主人的凶手大卸八块。

    然而那凶手很快对战局失去了兴趣。在霍克伍德家族警卫队再也无法锁定他的行踪之后,他就悄悄地退出了战斗的现场,躲到了哥特式城堡一处不起眼的墙角。

    他迅速地脱下了身上这套沾满灰尘的军装,露出了里面充满青春气息的学生装束和左手上的黑铁指环。这时候,在海蓝色星光的照耀下,他的容貌方才清晰地显现出来——只见其漆黑微卷的头发零散地披在脑后,一双灰色的眸子酝酿着狂风暴雨。

    低声而快速地念完一段冗长的咒语后,他的身影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了这处鲜有人经过的墙角;随后,他很快又出现在了包围布里埃纳军校的军队营地之中,顺手把自己刚刚穿的军装塞进了一个敞开的抽屉里。

    “嗨,你是——”一个后勤官突然出现在了军营之中,一眼便望见了他的身影。然而未等其反应过来,神秘的闯入者就再度化作了一团黑烟,消逝在了他的视野里。

    此时此刻,另一个相貌比女子还要漂亮的男青年悄无声息地从扭曲的虚空之中走了出来,其口中同样念叨着神秘的咒语,以“门之钥”犹格·索托斯的名义,促使着时间改变流向。很快,这名后勤官的记忆便被悄悄抹去,彻彻底底地忘记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维伦,你个混蛋,”当容貌秀气的男青年再一次跨入虚空时,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下回记得把你留下的痕迹擦干净一点儿,我可不会再帮你第二次了。”

    正在被他咒骂着的维伦此时刚刚摘下教父的戒指,出现在了学生会会议室的门外,只见他面色坦然,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根本不像是刚刚从战场中走出来的一样。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咱们就开始今天的讨论吧!”在长桌末端的那张高背椅上坐定之后,维伦望着坐在长桌两边的学生会成员们,如是笑道,“泰伦斯,今天的议程是什么?“

    泰伦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出了怀里的会议大纲,一边翻着一边回答道:“今天我们要讨论两个问题,一个是寒假期间留校学生的安置计划,一个是寒假战区考察项目的实施方案。”

    “先说第一个吧,”维伦说道,“目前军校有多少学生寒假期间打算留在这里?”

    “这个问题恐怕有些不太好回答,”这回开口的是维伦找来的常务秘书,看他脸上质疑的表情,维伦就知道他现在和军校的众多的学生们一样,对自己的不作为很是不满,“我得先问清楚,会长你想要看第几次统计的结果?”

    “难道……几次统计的结果还有区别?”维伦不动声色地问道。

    “当然有区别,会长,”男孩儿把“会长”二字咬得很重,“你应该知道哪种学生寒假最有可能选择留校。然而这一类学生,早就被校长先生和他的下属们以各种名义关到了禁闭室,或者干脆驱逐到了校外。”

    维伦突然意识到今天并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好时机,尤其是在自己亲手挑起了霍克伍德家族和校外影子军队的斗殴之后。

    “这样吧,”维伦思忖了片刻,如是说道,“这个问题我们先放一放,等过几天我们再统计一次,想必结果一定会准确得多。”

    众人以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显然是不满他这种敷衍的态度。

    我说的是实话,维伦在心中自言自语道,再过几天,这一切就结束了,你们肯定会等来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但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他只是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和超卓的演技,坦坦荡荡地直面别人对他的诸多误解。

    一切皆是真实的谎言。

    “所以,会长,”泰伦斯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会场上僵硬的气氛,“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一回的假期考察项目去哪里比较合适?”

    假期考察项目是布里埃纳军校一直以来的传统,每个寒假和暑假都会有一次;临近毕业的学生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真正的军营中历练一段时间,为他们今后的个人事业铺平道路。

    不过实话实说,最近忙着提升演技和对付斯普雷特伯爵的维伦,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要不……去格兰特尔?”维伦语出惊人地说道,“亚瑟·霍克伍德公爵正在那边领军作战,我们身为王国的接班人,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长桌两边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你……真的是……疯了吧,”这回说话的是学术秘书丹尼尔,他正以一副惊愕不已的表情看着面带微笑的维伦,“格兰特尔远在王国东部边疆,与布里埃纳军校相隔上千里,而且战况激烈,双方皆死伤众多,你确定要把军校的学生们送到那种地方?”

    维伦笑着摇摇头,开口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你们知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浮空之城莱庇提亚会飘往哪一个方向吗?”

    众人摇了摇头。

    浮空之城莱庇提亚自欧罗巴王国建国以来一直飘在大陆的上空,如一个领主般居高临下地巡视着广袤的土地。而它从哪里来,又会飘向何方,一直是欧罗巴王国无解的秘密。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维伦已经有办法预测浮空之城的移动轨迹了吗?

    “大家别惊讶,这些都是我三哥计算出来告诉我的,”维伦笑道,“他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莱庇提亚会一直朝着王国东部边境移动,离格兰特尔的战场也会越来越近。

    “到那个时候,格兰特尔远征军的补给线将会发生大幅度的调整,其间也定然会有很多不可预料的状况;我希望军校的学生们能够参与到远征军的后勤补给之中,承担起一个欧罗巴公民应有的责任。”

    维伦说着说着,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变得分外肃穆庄严,如同一个随时都准备着为王国献身的战士。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可能表里不一、助纣为虐,与斯普雷特伯爵同谋一气吗?

    愈发困惑的同时,众人之前在心中下的定论,又不知不觉地动摇了起来。

章二十四 消逝的纯真

    校园内的火并在斯普雷特伯爵到达之后,很快便被制止了。这位军校校长脸上挂着惶恐的表情,虽然平时维伦给他打了不少气,但是在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时候,他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都在搞些什么?”斯普雷特伯爵对着押解学生们的士兵吼道,“我只是叫你们把这群不听话的小崽子收拾掉,你们却自顾自地跟霍克伍德的私军打了起来!是专门想给我惹麻烦吗?”

    那指挥官唯唯诺诺地后退了几步,用憋屈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您……您不是吩咐我,不管是谁……都……”

    “给我闭嘴!”斯普雷特伯爵粗暴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不中用的家伙,事到临头,还想推卸责任?还不快给我跟霍克伍德的朋友们道歉!”

    “可……可是——”

    “——斯普雷特伯爵阁下,”打断他的是霍克伍德警卫队的指挥官,只见其走到斯普雷特伯爵面前,微微颔首说道,“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保护那群学生是格里芬少爷的命令,我们和您的下属都不过都是在听命行事罢了。”

    斯普雷特伯爵愣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这位霍克伍德家族的指挥官所说的话,毫无疑问把双方的矛盾放在了明面上,把两队士兵间的冲突,直接升华为斯普雷特伯爵和格里芬·霍克伍德之间的矛盾。

    这样一来,斯普雷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再也没有办法推卸责任,声称其是属下的擅自行动了。

    说真的,他着实没有想到霍克伍德家族的卫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还有,伯爵阁下,”那指挥官接着说道,“介于您的下属开枪打伤了霍克伍德家族的继承人格里芬少爷,您必须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并做出合理的赔偿。”

    听到这话,斯普雷特伯爵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神色茫然,嘴唇微微颤抖,曾经在校长办公室主任道出的豪言壮语,似乎也被他抛之脑后。

    “这个……我会如实禀告给——”

    “——不需要您的禀告,伯爵阁下。女王陛下和爱德华兹公爵那边,我们自会去讨要一个说法的。”

    话音落罢,指挥官就对霍克伍德家族的警卫队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很快便离开了布里埃纳军校;斯普雷特伯爵则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

    维伦·梅瑞狄斯在学生会会议结束之后,就赶往了校医院。自然而然地,他是来探望格里芬·霍克伍德的。

    他方才虽然朝着格里芬开了一枪,但那枪不过是一发哑炮,里边根本没有装子弹;事实上,他不过是稍稍操纵了格里芬的神经,影响了他对于痛苦的感知,给他造成了一种自己中枪了的错觉罢了。

    所以,现在躺在校医院里的格里芬,除了情绪有些激动之外,其身体状况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维伦没有敲门,便推开了格里芬病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后者正半躺病床上,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诗集,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

    看到维伦后,格里芬把手中的诗集放到了旁边的桌上,缓缓坐直了腰杆;维伦则随意地拖来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格里芬方才忍不住开口道:“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我的人竟然是你。”

    “抱歉,”维伦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之前,我确实是挺失望的。身为一个霍克伍德,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表里不一、尸位素餐的人,”格里芬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叹了口气,“但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了——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并不代表别人会让着你,呵护着你,把你捧在头顶。

    “在你表现得足够强势的时候,他们或许会对你顶礼膜拜;然而一旦你稍显颓势,他们会迫不及待地骑到你头上。

    “我终于了解到,莱庇提亚三大家族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崇高的地位和人人艳羡的权力,更多的,则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源源不断的麻烦。”

    维伦默默地听着他说完这些,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也在为之共鸣。

    他想,如果我只是想要活得轻松自在的话,何必大费周章重返家族呢?在荒野上称霸一方,也好过现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终于长大了,”维伦只觉得教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苏醒,应和着此情此景,令他忽然之间满目沧桑,“而长大的代价,就是纯真的消逝啊!”

    然后他想起了教父临终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维伦,这就是你为你选择的人生付出的代价”。

    他感觉自己与病床上这个少年同病相怜——以他们的身世,他们的经历,相比于同龄人,他们早早地就失去了童年。

    格里芬也有些恍惚。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在临死前,一边紧紧抓着兄长亚瑟的手,一边以断断续续的嗓音交代着后事。

    他以为父亲会跟兄长讲很多之前没有机会提及的莱庇提亚政治机密,却没想到他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一句简短的话。

    “杀掉男孩亚瑟,”格里芬的父亲如是说道,“然后,你便是新的霍克伍德公爵。”

    随后,格里芬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继承爵位不久的兄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反倒神色疲惫,面容憔悴。

    但当格里芬去问兄长是否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亚瑟却以严肃而郑重的语气,在他面前认真地说道:

    “格里芬,乖乖地去一边玩吧!如果说,拥有霍克伍德这个姓氏会让人永远地丧失孩童的天真,那么在我们家族中,由我一个人来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兄长离去之后,终于轮到我了?

    格里芬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重新睁开这双翠绿的眸子,郑重其事地望着对面的维伦。

    “维伦,我们来谈谈下一步的计划吧!”

章二十五 金钱永不眠

    “珀尔小姐,你之前提到,对冲基金的要义在于利用投资组合对冲风险、规避损失,那为何其实际上的风险又要远远高于市场上的其他的理财产品?”

    霍拉旭坐在墨菲咨询公司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手头拿着基金经理艾薇·珀尔刚刚交给他的投资计划书,好奇地问道。

    “艾德泽先生,”艾薇高高坐在霍拉旭的办公桌上,一双穿着丝袜的长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当你尝试用对冲基金规避风险的时候,它的风险就随之转嫁到了另外一群人的身上——要知道总有一群傻子会心甘情愿地替你承担本应属于你的风险。

    “正因如此,我才会告诉你,金融衍生品的市场足以称得上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唯独聪明人才能在这个战场上活下来。”

    几天相处下来,霍拉旭充分领教到了这位投资领域的天才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女人。她自视甚高,却又有足以与之匹配的天赋;她心思缜密,胆子却大得吓人。

    不得不承认,与这样一个女人合作就仿佛是在坐过山车一般,每往前走一步,霍拉旭的心情也在随之跌宕起伏。

    “所以在你看来,我们要从何处下手,来吹胀爱德华兹家族的金融衍生品泡沫?”霍拉旭微笑着把话题重新引了回来。

    “看计划书,艾德泽先生,”艾薇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了几下,“我在上面写得很清楚。几个月前在麦克莱恩兄弟公司搞出极大的动静之后,大量资金涌入了军工产业,军队装备的产量增速简直可以用‘吓人’二字来形容。

    “这个时候,作为军工产业重要原料的铁矿石,其需求量随之水涨船高,而整个王国最重要的矿脉,便掌握在爱德华兹家族的手中。

    “然而,以现有矿脉的矿石储量,应付以往的军工需求,还勉强够用;但现在看来,却有些供不应求了。因此,如《莱庇提亚日报》中所说那般,爱德华兹家族旗下的威达公司正在努力勘探新的矿脉,来解决这个资源匮乏的问题。”

    “这样看来,你是打算在威达公司的股票和衍生品上做文章?”霍拉旭似乎渐渐地理清了头绪。

    “当然,”艾薇很自信地说道,“这个地方大有文章。

    “艾德泽先生,打个比方,假如你是一个投资人,当你听说威达公司在未来的一个月后有五成可能挖到一条质优的新矿脉,到那时它的股票就会暴涨;那么这个时候,你是否会当即就买下它的股票,以求到那时能够大赚一笔呢?”

    “不,”霍拉旭果断地摇摇头,“我兄弟跟我说过,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轻易行事;就算是想要大着胆子豪赌一局,也至少得有八成的胜算再来下手。”

    “看来你兄弟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啊,”艾薇笑着说道,“可惜,这个王国的大部分人,都相当地缺乏理性。

    “卖家尚不知自己能否挖到铁矿,就敢把它拿出来兜售;买家尚不知卖家的话有几分可信,就敢掏出钱包下定金,只求将来能够在差价上大赚一笔;

    “在这个买空卖空的市场上,货物是不存在的,一切交易都建立再信用的基础上——一旦威达公司真的挖不到铁矿,那么整个市场将会坍塌,所有投机者都会血本无归。“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以虚假的矿脉勘探信息,建立一个这种买空卖空的市场吗?”霍拉旭感觉自己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等到这个市场坍塌的时候,也就是爱德华兹家族面对众人的怒火的时候。”

    “聪明!”艾薇就像是夸小孩子一样地夸了他一句。听到这话,就算脾气好如霍拉旭,此时都不禁有些尴尬。

    两人说到做到,很快便拿出了纸笔,开始完善投资计划书。霍拉旭并没有瞒着艾薇关于投资公司VH的事情,因此修改后的计划要比最初的草稿更加大胆。

    在两人勾画的蓝图之中,霍拉旭仿佛看到了在市场上错误的投资信号的驱使下,跟风的投机者们纷纷把资本注入到爱德华兹家族的威达公司之中,尽管铁矿踪迹不明,盲目的众人依旧趋之若鹜。

    随后理所当然地,威达公司的市值被一步步地抬得虚高,带动整个爱德华兹家族的所有产业朝着资本泡沫的方向转化,配合上众人追涨杀跌的心理,造就出一片虚假的繁荣。

    “泡沫很美,却一触即破。”

    这是维伦曾经跟他说过的一句话,用到此时的金融市场上恰到好处。霍拉旭知道,如果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实施,那么爱德华兹家族的产业将有很大一部分份额会依托于买空卖空的高风险行为,倘若信用破灭,那么这一切将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此刻,霍拉旭不禁回想起维伦刚刚回到莱庇提亚时以维托·布亚诺的身份在股票市场上叱咤风云的场景,虽然他没有能亲眼目睹,但足以想象得出维伦通过金钱与利益四两拨千斤究竟时怎样一种感受。

    在那段日子里,维托·布亚诺就是莱庇提亚的无冕之王。

    现在轮到霍拉旭自己了。

    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准备好,但如今形势紧急,刻不容缓。

    不过相比当年白手起家、人生地不熟的维伦,他又要幸运得多——维伦留给他了资本与人脉的基础,艾薇·珀尔又以惊人的胆识与直觉,为他出谋划策,再加上资本市场最近的趋势,他完完全全没有失败的理由——他必须成功,也必然成功!

     《莱庇提亚》日报从书桌的一角轻轻滑落,朝上的一面写着一条霍拉旭早已背得烂熟的新闻。

    尽管远隔百里,霍拉旭还是很清楚地了解到了布里埃纳军校最近的情形——随着格里芬·霍克伍德的受伤,原本置身事外的霍克伍德家族已经被悄然牵扯到了斗争的中心;而以狮鹫家族一向护短的传统,这场纠纷肯定不会轻易了结。

    维伦啊维伦,让整个王国都参与到你复仇的大戏之中,究竟该说你自私自利,还是胆魄惊人?

    不过没关系,霍拉旭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就算是你的剑锋指向地狱,我也会一路跟随。

章二十六 征服者的遗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维伦站在布里埃纳军校高高的塔楼之巅,呼啸的凉风将他的银发吹得有些凌乱,“但萨拜因校长在离去的时候真的把军校的权柄交到了我的手中。”

    格里芬·霍克伍德站在他身旁的不远处,静静听着他的讲述。两人的中间隔着一口巨大的钟,使塔楼之顶本身就很狭小的空间愈发显得格外拥挤。

    “军校的权柄?”格里芬理了理自己的乱发,眯起翠绿的眼睛,有些困惑地问道。

    维伦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缓缓把手放在了身旁这口青铜大钟上。

    “危楼之巅藏匿着当年旧梦,凛冽寒风呼应泣血丧钟。”

    这是石中剑油画中藏着的那首短诗的第二句话,维伦经过再三思索之后,终于断定其指的就是这座钟楼。

    作为布里埃纳军校的一名学生,维伦日日夜夜听着这座大钟在为他们报时,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习以为常的悠扬钟声中竟然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

    当着格里芬的面,星辰的力量沿着他的血脉涌动到他的手心,化作紫色的明亮光线,喷薄而出,然后汇聚到身旁的大钟上。大钟上古朴而繁复的纹路被逐渐点亮,随后整座钟都散发出神秘而恢弘的紫色光晕。

    “梅瑞狄斯家族的星辰选民,果然名副其实,”格里芬在一旁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至少这视觉效果就足够震撼!”

    维伦的表情有些僵硬,心想:年轻人,难道这就是你的关注重点?

    格里芬话音未落,紫色光华就蔓延到了整座钟楼,穿梭于砖瓦之间,点亮了城堡的星图。他低头俯瞰,只见自己所置身之地仿佛化作了广阔的星空,漫天繁星追溯着它们既定的轨迹,周而复始地移动着。

    他没有说谎,格里芬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迹的话,估计也是这般模样了。

    “我们赶快走吧!”当格里芬深陷于眼前梦幻般的景象之中时,维伦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说道,“稍后我们可就没有办法来掩饰行踪了。”

    格里芬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维伦的步伐沿着狭窄的螺旋楼梯离开了布里埃纳军校高耸的钟楼。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佩服维伦的先见之明——在他们刚刚离开塔顶的时候,那口大钟就在星辰力量的驱动下响了起来,响亮的钟声传遍了整座军校,甚至飘到了几里之外的荒野,一连响了十二下,方才悠悠地停了下来。

    问题在于,现在根本不应该是钟声响起的时间。

    整座军校都被惊动了,所有学生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在绕梁不散的钟声中观察着这座被染上紫色光晕的哥特式城堡,心想这是什么人的大手笔,让他们接连好几天都不得清静;强烈震撼之中,又夹杂着分外敬畏的心情。

    校长办公室之中,斯普雷特伯爵手中的笔骤然落在地上,望着从彩色玻璃窗中透进来的星光,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搞出这种大场面,你也不怕收不了场?”

    望着眼前这一幕震颤人心的场景,格里芬蜷缩在哥特式城堡的墙角中,朝身旁的维伦说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军校的权柄?”

    格里芬此时的心情激荡不已,嘴里却故意说得若无其事。因为前面有个能干的哥哥撑起了霍克伍德这个庞大的家族,所以格里芬并没有多少实际谈判的经验,但不管怎样,他都要努力在稍后的谈判中牢牢抓住主动权。

    只可惜维伦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没有打算收场,”只见维伦以淡然的语气自信地说道,“反正这场戏也快结束了,就让我们来给它一个漂亮的结局吧!”

    格里芬注意到在维伦摊开的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属铭牌——对方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显然是故意拿出来给他看的。

    “这个是——”格里芬只觉得这个铭牌莫名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萨拜因校长离开时留给我的。他告诉我,相比于所谓校长的身份,这个东西,才是布里埃纳军校代代相传的权力象征。”

    维伦说得很轻松,就像是在提及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儿一样,但格里芬的神色却变得格外凝重。

    霍克伍德家族与布里埃纳军校一向有很深的渊源,不少霍克伍德家族的先辈也曾经担任过军校的校长,所以格里芬思忖片刻后,便想起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铭牌所蕴含的深刻含义。

    “维伦,千万不要小觑萨拜因校长留给你的这个东西,”格里芬以很严肃的语气说道,“如果我哥哥告诉我的没有错的话,它才是石中剑真正的灵魂。”

    “石中剑的灵魂?”维伦对于这个说法感到有些困惑。

    他想起了诺亚一世遗嘱中的那句话:我将我的宝剑插于石中,等待新生的英雄将其抽出。

    “没错,”格里芬点了点头,“事实上,插在诺亚广场中央的那把宝剑不过是一个空壳罢了,唯一与它的灵魂合二为一,方才是诺亚一世留下的完整的石中剑。”

    维伦眉头微皱,脑子里则努力思索着格里芬这番话的真实性:那位与魔鬼做交易的诺亚一世陛下,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想到要把石中剑一分为二的?

    他转念一想,在欧罗巴王国的历史上,布里埃纳军校的历任校长基本不是由王族旁支,就是由德高望重的贵族们来担任,如果格里芬说得没错,那么诺亚一世的石中剑,只有他们有能力抽得出来。

    所谓新生的英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维系统治的谎言。

    倘若真有动乱发生,那么布里埃纳军校的校长就可以依凭石中宝剑,成为众望所归。

    真是一番好算计!

    虽然心中感慨颇深,但维伦表面上不做声色,依旧以平和的微笑着朝格里芬说道:“这就是我的底牌,霍克伍德少爷。现在,可以拿出你的诚意了吧!”

章二十七 格里芬的诚意

    “维伦,或许你也听说过,”格里芬以飘忽的眼光望着漫天绛紫色星光说道,“霍克伍德家族这几年,状况有些不如从前了。”

    维伦心想,果然不愧是出身三大家族的小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讨价还价。不过这个时候,维伦似乎忘记了自己仅仅只比格里芬大一岁。

    “霍克伍德家族身为欧罗巴王国政权的中流砥柱,就算真如你口中所说那般日渐式微,也足以使全国公民心怀敬畏。”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声不响地避开了格里芬话语中的陷阱。

    然听罢这话,格里芬却紧紧咬住嘴唇,目光中带着苦涩的意味儿。

    “希望你能以对一个盟友应有的信任,来考虑我刚刚所说的话,”他很诚恳而痛苦地说道,“你所讲的那些,我早已在无数人口中听到过了——他们不是冷漠无情的路人,就是幸灾乐祸的蝼蚁。不论如何,既然我们已经打算开诚布公,那么我也希望你在这些事情上能够认清现实。”

    真是一个不留情面的小家伙!维伦嘴角的微笑愈发意味不明。

    “好吧,”他耸耸肩,“格里芬少爷,你都已经打算开诚布公了,那么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说吧,在接下来的赌局之中,你们狮鹫家族能够拿出多少筹码?”

    就算明明知道是演出来的,维伦也觉得此时的自己相当市侩。

    “梅瑞狄斯四少爷嗜赌的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格里芬干笑一声,也开了个玩笑,“你应该知道,狮鹫与天平的盟约,如今已经破裂了吧!”

    维伦点了点头。

    天平是爱德华兹家族的徽记。如今,这个在资本市场所向披靡的庞然大物已经抛弃了曾经的盟友,正与亚莉珊德拉女王陛下走得越来越近。

    “你也应该知道,霍克伍德家族不久之前在期权市场上遭遇了很大的麻烦,”格里芬接着以无奈的口吻说道,“其旗下不少产业都已经处在了暂停运营的状态;而且在此之前,霍克伍德的一些产业是交给爱德华兹家族代为管理的,因此,现在还有很多交接的手续需要办理,恐怕无法参与到你现在的计划——”

    实话实说,若要问谁才是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自己和霍拉旭也难逃其咎呢!维伦咳嗽一声,厚着脸皮默默心想。

    “——格里芬,你知道你们家族中,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维伦意味深长地笑道,“要知道在资本与产业的经营上,你们可远远比不过爱德华兹家族啊!”

    格里芬的脑子有些发懵,他不知道维伦问出这样的话究竟有何用意。

    “难道是……勇气?”他揣测着说道。

    霍克伍德家族崇拜勇士,他们的箴言“勇者无敌“(Warriors areinvincible.)和梅瑞狄斯家族的“星辰无所不知”(StarsKnoweverything.)一样流传甚广。

    “勇气?”听到这话,维伦顿时笑出了声——尽管他知道他的谈判对象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傻得这么可爱,“在整个欧罗巴王国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勇气了。它只能作为精神的标杆去激励一下像你这样的傻小子,但它绝不会为霍克伍德家族赢来整个王国的敬畏。”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呢?”格里芬问。

    他只觉得这几天在与维伦打交道的过程中,自己原先对于世界的认知正在不断地崩塌。离开了兄长羽翼的庇护,格里芬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了一个完整而复杂的世界。

    “那当然是威望,”维伦以深不可测的语气说道,“在军队中的威望,在贵族中的威望,在世人心中的威望。”

    “但威望这个词听上去,好像和勇气也差不多,都是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东西。”格里芬反驳道。

    “这不一样,”维伦回应,“你仔细回忆一下,格里芬——你的兄长,你的父亲,你的祖父,你的先辈,都毫无疑问在军队以及布里埃纳军校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你们通过勇气与智慧,在人群中建立了无可比拟的威望,胆敢违逆你们意志的人,都会遭到众人的唾弃;你们虽然没有持续性地将军队的大权牢牢把握在手中,但你们的影响力却足以影响王国军界的格局。

    “这,就是威望的意义。”

    格里芬若有所思,沉默了很久,方才点了点头。

    “那些人唤醒了狮鹫的怒火,必然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格里芬神色凝重地说道,“照你所说,威望,便是我们用于惩戒的最好的武器。”

    “学得真快!”维伦笑着赞赏道,“我们的敌人,爱德华兹与兰开斯特,在游戏获胜、联盟达成之后,可谓春风得意、嚣张得很呢!殊不知在欧罗巴王国中,站得太高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而霍克伍德家族自从萨拜因校长辞职之后,就一直在以受害者的形象示人;要知道人类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种感性的生物,他们对弱者的每一分同情,都会转化为对强者的嫉妒乃至于憎恨。他们排挤萨拜因,包围布里埃纳军校,开枪打伤霍克伍德家族继承人——这些事情一旦曝光,源自军队与民众的怒火就足以令他们骑虎难下!

    “这个时候,人心所向,便是力量的源泉。至于如何利用舆论来打击敌人,想必不需要我来教你了吧!”

    “你想说的是——”

    “——在《莱庇提亚日报》所有股份之中,有几成直接或间接地被掌控在你们家族的手中?”

    听到这话,格里芬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也在维伦的注视下不自禁地逃窜;直到几秒钟后,他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缓缓地回过神来,眉头微皱看着维伦。

    在众人的认知里,《莱庇提亚日报》是整个欧罗巴王国最官方、最公正的媒体,上百个股东零零星星分散于民间,拆得七零八落的股权使其不受任何势力的操纵——甚至就连高高在上的王室,也不能逼着它删去自己登报的丑闻。

    但此时维伦却很自信地说,霍克伍德家族才是《莱庇提亚日报》真正的控股人,而且作为霍克伍德家族继承人的格里芬,并没有当场反驳——这样的消息一旦曝光出去,足以震撼整个欧罗巴王国!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格里芬突然间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年轻人,别意外,我可以读透你的内心,”维伦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深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格里芬的碧色眸子,压低嗓音开口道,“毕竟,星辰无所不知。”

章二十八 四芒星的镣铐

    直到紫色的星光渐渐淡去,维伦终于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之中。他暗笑几声,想到格里芬被他所谓的“读心术”吓到的场景,不由得轻轻摇头。

    说到底,维伦根本就不会什么读心术,他刚才那番表现,只不过是在所掌握情报的基础上进行的推测罢了。只可惜梅瑞狄斯家族与星辰的渊源实在太过骇人,就算维伦胡说八道,格里芬都信以为真。

    此时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莱庇提亚日报》,神思则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

    自从维伦回归家族之后,他和霍拉旭几乎日日研读每一期的《莱庇提亚日报》,只求能够尽可能准确地把握欧罗巴王国的政治动向。

    他们发现,《莱庇提亚日报》内容包罗万象:大到国家的远征计划,小到都城的鸡毛蒜皮,基本都能在其上见得到。

    不过他们更为关注的,却是《莱庇提亚日报》的政治立场。

    他们读到了女王陛下与情人们亦真亦假的绯闻逸事,读到了爱德华兹旗下产业股票的涨涨跌跌,甚至读到了维伦祖父、已故的梅瑞狄斯公爵在弗莱明街寻花问柳的往事……唯独,没有一星半点霍克伍德家族的负面新闻。

    在维伦的观念里,世界上是没有圣人的容身之处的,太过干净的东西,往往都有蹊跷。

    而在欧罗巴王国军队中只手遮天的霍克伍德家族,绝不可能是只有故事书里才会出现的道德模范。

    有了这样的怀疑之后,黑王冠就对《莱庇提亚日报》的股权归属展开了调查,试图从零散的股东手中购买其股票;结果显而易见,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几遭碰壁,也逐渐地肯定了霍克伍德家族控股《莱庇提亚日报》的推测。

    唉,维伦叹了口气。看来我尝试掌控莱庇提亚舆论的计划,又暂时行不通了。

    在维伦与格里芬结盟的第二天,《莱庇提亚日报》再一次在欧罗巴王国掀起了舆论的浪潮。格里芬受伤,两大家族联盟破裂,以及昆廷·萨拜因的倒台,都被放到了同一个版面进行讨论,再配合上新闻评论员的种种推测,一个阴谋的雏形就此被勾勒了出来。

    人们仿佛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狮鹫孤零零地站在颓圮的路边,昔日的盟友与之反目成仇,一环扣一环的阴谋好似无形的枷锁,束缚得它不得动弹。

    尽管霍克伍德家族因为家主带兵在外,没有就自己的立场发表任何言论,但一直处在狮鹫翅膀庇护之下的那群人却坐不住了——他们早已无法忍受自己的封君或是上级遭受如此落井下石的对待。

    拜伦家族作为霍克伍德的封臣,与之又有姻亲关系,在这件事情上更是首当其冲。

    这是维伦的未婚妻辛西娅·拜伦第二次拜访梅瑞狄斯庄园。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怀着少女的好奇与忐忑,与自己名不见经传的未婚夫见了面。

    她必须得承认,她那年轻英俊的未婚夫以春风化雨的态度消除了她对家族联姻的恐惧,甚至让她隐隐有了对嫁入这座庄园的向往之情。

    或许利益与爱情真的可以两全其美吧,辛西娅曾经如是告诉自己。

    如果说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庄园的时候,心中还怀着些许美好的念想,那么这一回,就纯粹是利益的磋商,然后再加上点拜伦家族每个成员都不曾违逆的使命感。

    封君为封臣提供庇护,封臣则为封君排忧解难,这是欧罗巴王国自建国以来从未改变过的传统。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太多的胜算——梅瑞狄斯家族几百年来都在欧罗巴王国的政治斗争中保持着超然物外的中立立场,就算有再大的风浪,其也绝不轻易表态。

    来庄园门口接辛西娅的,是维伦的贴身仆人卡尔·克莱斯特——这个满脸雀斑、身材消瘦的年轻人,早已不再像当年那般浮躁,反而变得沉默寡言、举止得当,无时无刻不谨守着自己的本分。

    “尊敬的拜伦小姐,”卡尔朝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请问您此番前来,是否——”

    “——非常感谢,”辛西娅打断了他的话,“我和安娜·梅瑞狄斯小姐约了下午茶,希望你能帮忙转告她,我已经等候在庄园门口了。”

    “非常荣幸。”

    卡尔彬彬有礼地应答了一声,转身就要朝着庄园里边走去,但辛西娅却在此时突然叫住了他:

    “克莱斯特先生,维……我的未婚夫,最近可好?”

    卡尔神色一愣,心想我又没有跟在少爷旁边,就算他寄信过来,也只有乖乖替他办事的份儿,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但他还是很礼貌地回答了一句:“四少爷有十二星辰的庇护,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就好,”辛西娅嘴角微扬,如是说道,“赶快带路吧,卡尔。恐怕安娜小姐已经等不及了呢!”

    安娜·梅瑞狄斯早就化好了精致的妆容,等候在绿荫丛中的凉亭之中,淡紫色的长裙配上薰衣草色的眼影,使她将清新淡雅与雍容华贵两种气质合二为一。

    “快坐吧,拜伦小姐,”当卡尔带着辛西娅来到凉亭的时候,安娜很热情地站起身,牵着辛西娅的手让她在对面的位置坐下,随后又以典雅大方的姿态,在白瓷茶杯中为她斟满了热腾腾的浓茶,“快尝尝布莱文的红茶和我们自制的提拉米苏。”

    辛西娅抬眼望去,只见在两人中间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上,精致的下午茶点早已摆放在了三层点心瓷盘里——第一层放着三明治,第二层是传统的司康饼,第三层则是安娜提到的提拉米苏和水果挞——一切皆遵循着欧罗巴王国最古老的下午茶礼仪,把梅瑞狄斯家族留给她的严谨而正统的印象凸显到了极致。

    “那我就不客气啦!”辛西娅嘴角微弯,却没有照安娜所说的那样去品尝提拉米苏,反而拾起了最底层的三明治。

    依照欧罗巴王国规矩,吃下午茶点的顺序一般是由下到上、由咸到甜,而一个人的气质修养,也往往会从他食用下午茶的过程之中体现出来。

    恐怕她是在趁这个机会试探我呢!辛西娅朝安娜·梅瑞狄斯瞥了一眼,如是心想。

    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安娜本人竟不假思索地拿走了最上面的提拉米苏,拎起刀叉就开始下手;虽然她并未因此失去梅瑞狄斯特有的淑女气质,但光是这一幕就足以让辛西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道……这真的是以严谨和中立著称的梅瑞狄斯?

    “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姑娘,”正当她深感困惑的时候,安娜笑着说道,“看来小四的福气不差呢!”

    “能嫁给梅瑞狄斯四少爷是我的荣幸,”辛西娅放下手中的三明治,抬起头来说道。

    “瞧瞧你,嘴巴还真甜呢!”安娜深蓝色的眼睛仿佛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只可惜在这座包裹着华丽衣裳的城市中,能率性地说真话、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我说的是——”辛西娅试图争辩几句,但她的话很快就被安娜打断了。

    “——我没说你撒谎,亲爱的辛西娅,”安娜的笑容愈发显得别具深意,“我只是想说,身在莱庇提亚这个华丽的囚笼之中,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去遵守那些条条框框,活生生地让既定的规矩束缚了自己的灵魂。”

    听到这话,辛西娅打起了精神,她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安娜·梅瑞狄斯的态度——只听她接着说道:

    “凭什么在下午茶中,就必须得按照从下到上的顺序食用甜点?凭什么姓霍克伍德的,就必须隐藏自己的恐惧?凭什么身为四芒星的后裔,就必须因循守旧、保持中立?

    “这些都是镣铐,辛西娅!是我们自己为自己亲手打造的镣铐!两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镣铐的束缚下止步不前,进而丧失了一切进步的可能!

    “很抱歉,拜伦小姐,”说到这里,安娜终于压低了自己激动的语调,“因为这些规矩的存在,四芒星无法与狮鹫结盟。”

    辛西娅这才深吸口气,稍稍缓过神来。看着对面收敛了笑容的安娜,她感到有些失落——难道,自己的游说这么快就失败了?

    但安娜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

    “——四芒星不可以,但安娜可以。”

章二十九 中断的期末考试

    宏大旷阔的约克大礼堂此时格外寂静,使得每一个学生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十余名监考的教职人员在一排排桌椅之间来回巡视,而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份白花花的、背面朝上的试卷。

    经过一周的复习之后,维伦与布里埃纳军校的其他学生们一起迎来了第一场期末考试。因为他的座位相对靠后,所以只要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就可以看到前边上百考生紧张等待的壮观场景。

    维伦却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知道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完全没有意义的考试。

    自从布里埃纳军校的数学课开始研习纹章学、所有学生在斯普雷特伯爵的推波助澜之下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后,维伦就对军校的教学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信心。

    不管他在这场考试中取得多么辉煌的成绩,当莱庇提亚的政权再次发生大地震之后,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随后,军校的钟声悠扬地响起,宣告着这场闹剧般的考试正式开始。

    维伦缓缓地把桌上的试卷翻到正面,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考试的题目与自己预想的结果相差无几:在第一道题目中,一如既往地出现了兰开斯特的落日古堡和梅瑞狄斯家族的四芒星,以及其诸多旁系分支形态各异的徽章图案。

    在教父留给他的记忆的基础上,经过这几天的复习,他早已对这些知识了然于胸。把标准答案信手拈来的同时,他愈发感到这场考试相当没有意思。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儿什么。

    “酣宴的众人高举金杯美酒,欢声笑语回荡大地苍穹。”

    这是石中剑油画中藏着的那首短诗的第三条线索,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之后,维伦终于有了头绪。

    “高桌晚宴”是布里埃纳军校的传统,在每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所有师生都将聚集在约克大礼堂中,享用那精致而正式的筵席。

    这似乎和所谓的“酣宴”隐隐有些关联。

    但维伦想到的,却是《诺亚一世战役实录》中所描述的一个不起眼的故事:

    当诺亚一世把宝剑插入广场中央的巨石后,他便在约克大礼堂宴请了所有开国元勋——那一天,诺亚一世生平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他在宴会上告诉所有人,直到他建成这所军校时,他的任务才算是真正完成。

    所有人都认为诺亚一世所指的“任务”,是他一生中的丰功伟绩,但维伦却猜测,这或许暗示了他和旧日支配者的秘密交易。

    维伦相信,星图的最后一部分,一定藏着约克大礼堂之中。

    既然已经认定这场考试是浪费时间,维伦干脆放下了笔,默默感知着约克大礼堂中的星辰之力。

    不同于诺亚一世的青铜像和楼顶的大钟,星图的第三部分并非明确地被刻画在某一件特定的物品上,反而以一种玄妙莫测的方式,弥散在整座大礼堂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因此,这就给尝试点亮星图的维伦增加了不少难度。

    他屏住呼吸,眼睛微眯,在自己的脑海中构想着十二星辰的运行轨迹。

    而在他的意识之中,约克大礼堂似乎也化作了浩瀚苍穹,星星点点无形的光辉荟萃起来,与维伦血脉中的力量相互呼应。

    似乎猜到了维伦想要做什么,坐在前边不远处的格里芬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无奈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分明是在告诉他:“你真的不想让大伙儿好好考试了?”

    维伦微微一笑,坦坦荡荡地点了点头。看到他的表态,格里芬叹了口气,也干脆利落地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笔。

    当维伦的双眼中浮现出紫色的时间之轮符文时,整个约克大礼堂的地面都亮起了淡淡的绛紫色纹路,随后则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好似诸天星辰于无垠宇宙中的运行轨迹。

    又来了!这是布里埃纳军校所有学生的想法。

    最感到庆幸的便是军校中的平民学生们。此时此刻,他们巴不得军校中的动静再大一点,这样一来,这场闹剧般的、专门跟他们过不去的考试就可以当即结束,所谓纹章学,也再也不会成为折磨他们的梦魇。

    贵族学生们则有些忿忿不平:通过推荐制入学的他们在平时的考试中,常常比拼不过那些刻苦耐劳的平民子弟。这回换了个新校长,好不容易给了他们一次光明正大战胜平民学生的机会,结果却在这么一个意外里毁之一旦了?

    不过他们不管想什么,都不是维伦所关注的。在监考老师宣布考试暂停的一瞬间,他就以星辰之力催动时间之轮,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离开了光芒闪烁的约克大礼堂。

    但是就算来到诺亚广场,约克大礼堂的喧哗声也遥遥地传到了他的耳边,高高的穹顶泛着神秘的紫色光晕——尽管他现在隔得老远,也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转过了目光,望向了诺亚广场正中央的石中剑,其露在外面的剑柄映染着不远处的紫色星光,古老,朴素,沧桑,显然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历经了风霜的洗礼。

    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了成千上万次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依旧难免感到紧张。

    与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维伦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英雄,更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英雄。

    在他看来,真正的英雄是没有办法生存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的,他们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非黑即白的行为准则——但这个真实的世界,却是灰色的。

    然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去扮演一个英雄,一个被正义的光芒所笼罩的英雄,去拔出那把剑,然后拯救这个糟透了的世界。

    说真的,他并不喜欢这个剧本:一个冷漠的反派在故事的高潮揭下自己无情的面具,摇身一变,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救世主——这种剧情,只会出现在俗套的儿童剧中。

    他只想简简单单地为教父复仇,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朝着前方的石中剑走去。

    他耗费了好几周的心血来布下这个庞大的局。

    现在,是时候该推到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了。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一)

    海蓝色的星光透过彩色玻璃窗,零零星星洒落在校长办公室里,挥洒在办公桌上的同时,照亮了斯普雷特伯爵的半边脸庞。

    星光驱散了房间里的阴霾,却没有赶走这位伯爵大人脸上的愁容。

    布里埃纳军校现任校长正疲惫不堪地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只手拄着脑袋,另一只手则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面前一套古老的玩具。

    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管理自己的伯爵领,当布里埃纳军校的校长是一件很容易变得枯燥无味的苦差事。斯普雷特伯爵不是忠于理想、敢于变革的昆廷·萨拜因——在他待在军校的日子里,除了完成女王交给他的任务之外,便是一周又一周地撕去那挂在墙上的千篇一律的日历。

    如果不是为了在女王的眼里留下个好印象,我才不会费这么大力气来争取这把并不好坐的交椅呢!他不止一次暗暗心想。

    但枯燥绝不是斯普雷特伯爵不喜欢这份工作的最重要的理由。

    别人或许会羡慕他坐在这间诺亚一世曾经待过的办公室里,风光无限地指挥着女王陛下借给他的莱庇提亚守备队,他却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自己不过是在悬崖峭壁之上孤零零地走钢丝罢了。

    没有人像他这样,坐在风口浪尖,忍受着昆廷·萨拜因崇拜者们投来的白眼,肩负着女王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各方各面的矛盾汇聚在这里,仿佛被几把尖刀逼到墙角一般,使他忐忑不安、进退不得。

    然而最令他捉摸不清的,却是梅瑞狄斯家族的那位四少爷对此的态度。

    维伦·梅瑞狄斯自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起,就在他面前展示出了一副三大家族教养良好的嫡系子嗣该有的模样——彬彬有礼、自信亲和,却又有着四芒星家族骨子里的傲气与淡漠,再加上学生会会长的领袖气质,令斯普雷特伯爵印象深刻。

    他想,星辰的后裔就是与众不同,就算是刚刚被捡回来的这个,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梅瑞狄斯。

    于是他便试探性地与之结盟——当时他这么想:就算对方不愿意与我合作,我也要努力让他保持中立。

    但维伦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不仅仅答应了与他合作,更给他出谋划策,乃至于提供情报方面的支持。

    这让斯普雷特伯爵在庆幸的同时又感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维伦帮助自己是在图谋些什么——难不成,他真想趁这个机会,在家族的继承权上跟他的哥哥姐姐们一争高下?

    一边这么想着,斯普雷特伯爵一边把最后一个玩具部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书桌上。

    这款玩具叫做多米诺骨牌,传说中是从旧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其规则非常简单:将骨牌按一定的间距排列成单行,推到第一张骨牌,其余的就会发生连锁反应依次倒下。

    但斯普雷特伯爵知道,这规则听上去容易,做起来可不轻松——骨牌的摆放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每一张小小的骨牌都需要准确无误地摆在对应的位置,只要稍有偏差,便满盘皆输。

    于是他提起精神,轻轻触了一下最末端的那张骨牌;随后刹那间,一张张骨牌依次倒下,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响声,恍若一条摆尾的长龙。

    正当他很满意地观看着这壮观的场景时,意外却发生了:办公室的地板上,紫色的星图熠熠生辉,伴随着窗外的喧哗声与星火的热浪,办公桌也开始微微颤动。

    斯普雷特伯爵注意到,尚未依次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摆放的方向发生了微小的变化,壮观的连锁反应因此停滞了下来,随后哗啦一声,后边的骨牌全部七零八落地倒在了桌子上。

    他感到有些失落,好像一个积木刚刚搭好就被人拆掉的小孩子。不过他马上就回过了神,自嘲地笑了笑,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迟钝地朝窗外看去,只见约克大礼堂的穹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星辉璨璨,众多师生踏着星图所造就的热浪,尽管考试尚未结束,就已从其中鱼贯而出。

    又来了!

    炽热的风从办公室窗户的缝隙中涌了进来,让斯普雷特伯爵的背上不自觉地渗透出汗珠。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当上军校校长之后,各种各样的怪事儿就层出不穷。难不成自己得罪了十二星辰,以至于遭天谴了?

    看来等军校放寒假之后,我还真得找个机会去趟星辰圣殿啊!

    斯普雷特伯爵拾起一支笔,把身旁的日历往后翻了几页,然后在一个日期旁边做了个标记。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张不起眼的纸条从日历中飘了出来,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伴着从窗口涌进来的热风,翩翩飞起,又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怀着好奇心,斯普雷特伯爵弯下腰把这张纸条捡了起来,认认真真地把它展开,发现上面的字迹还很熟悉。

    纸条的落款是维伦·梅瑞狄斯。

    但斯普雷特伯爵真的不记得维伦是什么时候碰过这本日历,并把纸条塞进去的。

    带着这样的困惑,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纸条上的内容,只见其上很简明扼要地写着:

    “尊敬的校长先生:您是否愿意与我共赴诺亚广场,一起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虽然星光的热度依旧在炙烤着他的身躯,但是他却感觉自己的灵魂落入了极寒的冰窟。

    他不断尝试着说服自己:维伦估计是想像往常那样,给我一个惊喜呢!

    然而一旦把维伦、十二星辰以及最近军校的种种异状联系起来,他却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维伦所说的精彩大戏,结局不一定如他所愿——他本来应该是这场戏的导演,却于不知不觉间,被排除在了剧本之外。

    这让他甚感惶恐。

    他深深吸了一口房间里的热气。

    该来的总要来的,他告诉自己。随后,他踏着支离破碎的星光,离开了这间古老的办公室。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二)

    自诺亚广场一侧的走廊远远望去,维伦·梅瑞狄斯正静静站在石中剑的正对面,蓝色与紫色的星光相互交织,给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了一道绚烂缤纷的轮廓。

    看着他熠熠生辉的银发和肃穆庄严的神情,斯普雷特伯爵不由得暗暗感慨——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见过比此刻的维伦更像传说中的神衹的人。

    在斯普雷特伯爵抵达之前,不少刚刚从考场出来的师生也因为这惊人的异象聚在了诺亚广场上,他们低声议论着眼前的场景,神色中无不充斥着震惊与敬畏。

    或许是因为石中剑上散发的强烈气场,尽管他们对此甚是好奇,却不约而同地退居到广场的边缘,把中央诺大的空间留给了维伦和石中剑。

    斯普雷特伯爵并不知道万众瞩目之下的维伦究竟有没有看见自己,但他还是说服自己放松紧绷的心弦,朝着石中剑的方向走去。

    我才是布里埃纳军校的校长,他在心中告诉自己,就算维伦他真的拔出了石中剑,这里也是我的主场。

    但当他抬起头来瞥见维伦从容自若的目光时,他的信心又开始不自觉地动摇了。

    “校长先生,您终于来了。”

    率先开口的还是维伦。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隐隐间淹没于飒飒作响的风中,但这平淡的话语还是异常清晰地飘到了斯普雷特伯爵的耳朵里,化作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向他的心脏。

    “是啊,我来了,”斯普雷特伯爵听见自己说道,“受您所邀,尊敬的……梅瑞狄斯少爷,来一同观赏这场您导演的大戏。”

    两人此时相隔十余米,石中剑则静静矗立在他们之间,古老的剑柄映衬水蓝色星辰,无形中驱散了言语间的火药味儿。

    “这是我的荣幸。”

    维伦微笑着望着他,深蓝色的瞳孔中,两柄缩小的石中剑格外清晰。

    看他这模样,恐怕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呢!斯普雷特伯爵心想。不过不管怎样,我必须摸清楚他的真实态度。

    “我需要一个解释,维伦·梅瑞狄斯……同学,”斯普雷特伯爵缓缓说道,并刻意地改变了对维伦的称呼,“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关于你这段时间所作所为、以及你现在的行为的解释。”

    毕竟我还是校长,我拥有这样的权力,斯普雷特伯爵告诉自己。

    “解释?”维伦眉毛一扬,也随即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斯普雷特伯爵阁下,在我们两个达成同盟的这些日子里,我都尽心尽力地做好了分内分外的事情,扪心自问,可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啊!”

    演技不错。

    斯普雷特伯爵暗暗评价了一句,随后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他说的还真没有错——维伦自从跟自己结盟以来,至少从表面上看,还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除了——

    “你今天邀请我来到这儿,”斯普雷特伯爵开口说道,“是想让我看着你把这剑拔出来,然后当着我的面抢走我这个校长的所有风头?”

    “当然不是,“维伦摇了摇头,“伟大的‘征服者’诺亚一世可从来没有说过,谁抽出石中剑,谁就是军校的新任校长。”

    一番争辩下来,好像理亏的还是自己?斯普雷特伯爵理了理衣领,把莫名的怒火压了下去。

    “那在此之前呢?”

    斯普雷特伯爵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那句“你把我坑惨了”咽进了肚子里。

    “校长先生,您这话就说的不对了,”维伦依旧以那温和有礼的腔调说道,“您难道已经忘记了,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当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您的时候,谁才是您最坚定不移的同盟者?”

    听上去好像我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斯普雷特伯爵不满地摇了摇头。

    只可惜我没有证据,他想。一切计划都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维伦所做的不过是在一旁煽风点火,让我产生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错觉;但如今,当我面临着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之时,他却借着诺亚一世的宝剑挺身而出,成了军校期盼已久的救世主。

    斯普雷特伯爵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不久的将来,维伦会用他的尸骨平息霍克伍德家族和新党的怒火,用石中剑的预言获取前所未有的威望,然后踏着这由阴谋与谎言搭建的台阶,朝着莱庇提亚的权力中心进军。

    而自己,则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的垫脚石。

    这真他妈是一场好戏!

    “梅瑞狄斯同学,”他正视着那双从容不迫的蓝眼睛,试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我以布里埃纳军校校长的名义警告你,记住你的身份,然后离开那把你不该碰的剑!”

    嘴巴虽硬,但他心里却无奈地感慨,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底牌,也就只剩这个华而不实的身份了。

    “遵命,校长先生,”不过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维伦竟然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顺从地朝后边退了几步,“很乐意听从您的指示。”

    一定有鬼,望着眼前这格外蹊跷的情景,斯普雷特伯爵警告自己道,如果对方真的这么妥协了,那么这个世界也就没救了。

    果然,维伦后退了几米便停了下来,脸上依旧挂着那颇具绅士风度的笑容:

    “不过,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听从您的命令!”

    诺亚广场的气氛骤然凝滞在此刻,斯普雷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他的眼睛被愈发强烈的星光刺得有些睁不开,脑子则仿佛在逃避现实一般,莫名地有些眩晕。

    “你或许以为你是布里埃纳军校的校长,在这个地方可以说一不二,”维伦在一片死寂之中接着说道,“但请你记住,从今天开始,我才是这所诺亚一世创办的学校真正的传承者。”

    话音落罢,维伦迎着漫天绚烂的星光,迎着众人或是疑惑、或是敬畏的目光,缓缓地伸出了右手,将其摊开。

    斯普雷特伯爵眯着眼睛望去,只见一枚盾牌形状的铭牌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在众目睽睽之下熠熠生辉。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三)

    霍拉旭从灰隼的脚上取下信件后,便关上了窗户,又把厚厚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第七大道的繁忙与喧嚣,就被完完全全地挡在了外面。

    快速地把维伦的信扫视了几遍、直到确信自己能把它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后,霍拉旭便将其扔进了身旁火舌摇曳的壁炉之中。

    维伦啊,你的动作还真快!望着桔红色的火苗嘶嘶地吞噬着纸张上的字迹,霍拉旭默默地心想。既然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经倒下,那我这边也事不宜迟。

    按照维伦信中所描述的那般,新党领袖、大名鼎鼎的银行家米尔·伍德家住在莱庇提亚第四大道德古拉斯巷二十七号,那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虽然说面积不大,但莱庇提亚的政治新动向却时常在那里酝酿。

    比如说,维伦所扮演的维托·布亚诺正是在这幢哥特式别墅中,与米尔·伍德达成了针对麦克莱恩兄弟公司股票的秘密交易。

    想到这里,霍拉旭又不禁开始佩服维伦炉火纯青的演技——能够做到不动声色地与自己记恨多年的仇人买卖分赃,他还真能隐忍!

    这一回轮到霍拉旭了。当他站在花园的栅栏之外、望着园中带刺儿的蔷薇之时,他依旧克制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

    “请问阁下是否是墨菲咨询的霍拉旭·艾德泽先生?”一个衣着整齐的侍者走出房门,手中拿着一封信函,皱着眉头问道。

    “正是,”霍拉旭点头应答道。

    “请进,”侍者听到这话后深深地弯下了腰,“伍德先生永远会敞开大门欢迎维托·布亚诺先生和他的朋友们。”

    霍拉旭想,维伦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究竟给了米尔·伍德怎样的好处——抑或留下了怎样的心理阴影,才让他对侍者们如此交待。

    和维伦在信里描述的一样,米尔·伍德是一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在这间并不是很宽敞的别墅里,壁炉、沙发、墙纸、地毯等应有尽有,而别墅的主人正手捧最新的《莱庇提亚日报》,静静地坐在旁边的一把软椅上。

    “请坐吧,艾德泽先生,”米尔·伍德的声音听上去不冷不热,“请代我向布亚诺先生问好。”

    “谢谢,”霍拉旭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温和有礼地回答道,“我会转告给他的。”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教父当年最大的竞争对手,只见其身材挺拔而健壮,轮廓分明的脸庞配上突出的颧骨,使他看上去颇显精明干练。

    “这回艾德泽先生找上我的门,”米尔·伍德沉默片刻,脸上忽然间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请问是否是因为布里埃纳军校最近发生的状况呀?”

    不愧是米尔·伍德,这么快就能从最近的政治动向中推测出我的来意!

    霍拉旭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当然,我正想和伍德先生探讨一下诺亚一世留下的宝剑,听说有人把他拔出来了。”

    “那你知道是谁拔出来的、而他的所作所为又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霍拉旭想,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了。

    但他却在米尔·伍德面前微笑着摇摇头:

    “还望伍德先生告知。”

    米尔·伍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见其放下了报纸,坐直了身子,仿佛顿时来了精神一般:

    “那人是梅瑞狄斯家族的四少爷——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把那把剑给抽出来。”

    “哦?”霍拉旭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艾德泽先生,你要知道,现在的报社为了报纸的销量,可以把真实的新闻扭曲到何种程度!那位姓梅瑞狄斯的少爷,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石中剑抽出来了一点点,又把它放了回去;结果呢,几乎全国所有媒体都在大肆报道新生的英雄已经出世,欧罗巴的天要变了。”

    “一派胡言,”霍拉旭道,“这些媒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是啊,”米尔感慨道,“现在这位梅瑞狄斯四少爷,恐怕被女王陛下盯上了呢!”

    他的话正好说到了霍拉旭的心坎里,触碰到了他最担忧的地方,但他却强行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开口说道:

    “不过,那些媒体虽然夸大其词,但在他们所报道的内容之中,却有一件是准确无误的。”

    “说说看?”

    “在维伦·墨……梅瑞狄斯证明他有资格拔出那把剑的时候,”霍拉旭很别扭地说出了维伦的全名,“斯普雷特伯爵校长的权威已经不复存在。”

    “这没错,”米尔·伍德点头赞同道,“就算女王陛下不把他宰了来平息众人的怒火,来自霍克伍德家族和新党的口水也足以把他淹死。”

    “所以这个时候,您——不,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霍拉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这句他酝酿已久的台词。米尔·伍德则凝神盯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笑容愈发意味不明。

    “布亚诺他打算出手了?”米尔·伍德压低声音问道,“他想要趁着斯普雷特伯爵倒台来分一碗羹?”

    霍拉旭心想,虽然讨论蛋糕怎么分这种问题实在令人头痛,但只要坐在了谈判桌的旁边,根本没有办法来回避。

    于是他回答道:“放在眼前的利益,谁不想去争取?只可惜这块蛋糕实在太大,区区以布亚诺先生一人的力量,实在没法把它吃下去。”

    “就一个校长的倒台而已,能搞出多大的动静?”米尔·伍德明显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一年之中布里埃纳军校两名校长接连出问题,显然这个职务被魔鬼给盯上了。”

    “区区一个校长倒了,倒着实不算什么,”霍拉旭模仿着维伦那一贯用来忽悠人的语调说道,“但不知伍德先生,您在童年的时候有没有玩过多米诺骨牌?”

    米尔点了点头。

    “斯普雷特伯爵,只是倒下的第一块骨牌罢了,”霍拉旭接着说道,“之后连锁反应引发的雪崩,将令您难以想象。“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四)

    听到霍拉旭的话,米尔·伍德不置可否,反倒微笑着起身,叫旁边的侍者给霍拉旭斟上热腾腾的茶水。

    “这是从桑诺运来的高山红茶,”米尔·伍德介绍道,“上回维托·布亚诺先生莅临寒舍的时候,就对它高度评价。”

    真会说话,不愧是新党的顶梁柱!霍拉旭心中如是感慨着,抬起了眼前的白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确实是好茶,”霍拉旭说道,“呈色深,滋味浓,若是冲泡为奶茶,滋味更佳。”

    之后则是短暂的沉默,霍拉旭静静看着米尔·伍德站起来又坐下去,衣兜里的怀表滴答滴答响着,眉头也越皱越紧。

    权衡利弊,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最终,米尔·伍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霍拉旭说道:“冲泡为奶茶,若配的不是黑白淡奶,恐怕这茶叶会就被彻彻底底地毁了。说吧,艾德泽先生,你,或者维托,究竟打算用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跟你们合作,然后去做那只会被枪打死的出头鸟?”

    “伍德先生,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您绝对不是那只出头鸟,”霍拉旭直视着对方犀利的目光,“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您虽然在新党中说一不二,但毕竟离那第一把交椅还是有距离的。”

    听到他的话,米尔·伍德渐渐眯起了眼睛,凌厉的眼光好像离弦的箭,朝着霍拉旭这边狠狠扎来。

    “胆子真大,”只听见他以冷冷的腔调说道,“不愧是布亚诺那家伙的朋友。”

    在米尔·伍德的气场笼罩下,霍拉旭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他不像维伦,从教父那里继承了数十年的人生阅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因此唯有竭尽全力,方能抗衡对面这位大银行家的强大气场。

    于是他从脑子里搜索到了维伦写给他的台词,坐直身子,以颇为严肃的态度说道:

    “只可惜,伍德先生,恕我直说,您与新党领袖的差距,就是这点儿胆量啊!”

    听到这话,米尔·伍德冷哼一声,语气中已经掺杂了些许怒意:“小子,你就这么想挑拨离间?”

    霍拉旭平静地回答道:“这不是挑拨离间,伍德先生。如果您心中没有那点野心,那么不论我说些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您和首相阁下亲密的友谊。”

    听到他这话,米尔·伍德不再反驳,沉默了很久之后,反倒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将尚未完全冷却的红茶一饮而尽。

    “抱歉,艾德泽先生,”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恍惚,“你说的对。相比内森·莫尼,我在勇气上的确要逊色不少,至少,我可没有胆量去勾引一个已婚的王储妃。”

    听到这话,霍拉旭很真诚地笑了:“爱情在给予人勇气的同时,也会令人盲目。在这一点上,您完完全全没有亲自上阵的必要,只要您一声令下,自然有人会自告奋勇替您扛枪。”

    “这一点,我之前就想到过了,”米尔·伍德淡淡道,“但我想以维托·布亚诺先生的聪明,肯定很清楚咱们的女王陛下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情之人,否则她也没有机会坐上王座了。”

    “玩笑而已,伍德先生可别当真,“霍拉旭抬起茶杯,笑着说道,“其实维托想同您一起谋划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什么事儿?”

    “弹劾斯普雷特伯爵。”话题就这么回到了原点。

    话音落罢的那一刻,霍拉旭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了一份文件,在其排头的地方,黑白分明地印着“关于弹劾现任布里埃纳军校校长提议草案”几个字。

    “你们的准备可真充分,”米尔·伍德一边感慨着,一边默默翻看着这份霍拉旭推到他面前的文书,“私自调用莱庇提亚守备队、擅自拘留军校学生、擅自任命军校教职人员……还有几年前的,伪造证据构陷同僚、公款私用导致财政亏空……这么多罪名,你们还真找得到!这样一来,只要这份议案得到议会的通过,那么斯普雷特伯爵定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伍德先生,”霍拉旭郑重地说道,“死无葬身之地的不会是斯普雷特伯爵,而会是我们。”

    “为什么?”米尔·伍德一下子提起了兴趣。

    “您想,这些事情从名义上看,都是斯普雷特伯爵擅自搞的,但如果没有女王陛下私下里的命令——或者说,没有女王陛下的默许,他敢这么做吗?”

    “所以——”

    “——所以这些罪名,名义上是属于斯普雷特伯爵,但实际上,都是女王陛下自己的心思。斯普雷特伯爵,不过是她手中权力的傀儡罢了。我们用这样的罪名弹劾斯普雷特伯爵,等于在弹劾女王陛下本人啊!到时候,女王陛下为了撇清自己,肯定会宣判斯普雷特伯爵无罪,而我们,估计就要被以污蔑罪的名义关进地牢了。”

    霍拉旭话音落罢,米尔·伍德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文件已经于不经意间坠落在地。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格外凝重,双手微微颤抖,显然是对霍拉旭刚才所说的话深有感触。

    “你说的对,”他缓慢地开口说道,“斯普雷特伯爵,不过是女王陛下的牵线木偶罢了,我们如果要弹劾他,一不小心便会惹来女王的怒火。只可惜,斯普雷特伯爵在平日里一向谨慎得很,如果我们真要尝试去找到一个纯粹是他本人的罪名,恐怕还是有些难度的。”

    “这个无需您担心,伍德先生,”霍拉旭从公文包中掏出了第二份文件,“维托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这回米尔·伍德再也无法掩饰其震惊的情绪了,只见他目光如炬,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直接从霍拉旭手中将第二份文件拿了过去。

    “妙,”时隔许久,他方才以激动得颤抖的声音由衷感慨道,“实在妙!我以为我米尔·伍德一生不会佩服任何人,但这位天才般的维托·布亚诺先生却让我不得不开了这个先例啊!”

    霍拉旭只是静静坐在一旁。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听惯了别人在他的面前对维伦或是夸赞、或是敬佩,以至于耳朵都快听出了老茧。

    “还有,艾德泽先生,”米尔·伍德突然又开口道,“既然你们准备了这样一份弹劾议案,为什么还要把第一份拿给我看?”

    “这个问题,”霍拉旭摸了摸下巴,“我想伍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五)

    古老的铁门在她的背后徐徐关上,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把星光锁在门外的同时,也把无数关于这个王宫的秘密锁在了无人问津之处。

    亚莉珊德拉女王明白,自从她登上欧罗巴的王位起,这个叫做真理之塔的地方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历史。

    在过去的百余年间,兰开斯特王族一向将这座王宫中第二高的塔楼窗口对外敞开,来自全国各地的信鸽便飞抵此处,为王室带来欧罗巴公民们的心声。

    “以真理之塔,听众人之言”,这是兰开斯特家族从“贤者”詹姆士二世起就开始代代相传的格言。那时距离诺亚建国已有百余年,詹姆士二世刚刚平息了国内的重重矛盾,为了缓解紧张局势,他特意广开言路,建起这座真理之塔,并宣布只要是欧罗巴公民,都可以通过信鸽传书来为他的执政建言献策。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欧罗巴的天空中总能看得到信鸽翩翩起舞,浮空之城飘到那里,民众的谏言就跟到哪里。

    但这个古老的传统在亚莉珊德拉女王的手中终结了。这位自视甚高的女王喜好清静,她只乐于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因此,在派遣工匠封住真理之塔的窗户的同时,她也紧紧锁上了身后的那道铁门。

    我可以凭借我自己的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她想,何必理会那些聒噪的愚民?

    走在寂寥无人的王宫走廊之中,任海蓝星在她面前的路上映现出一条条湛蓝色的光带,亚莉珊德拉女王一如既往地试图去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静谧,却发现自己的心跳却在莫名的寒意之中微微加速。

    星轮法阵被人启动了。

    石中剑似乎也有了新的主人。

    她不禁想到了兰开斯特王族那个代代相传的预言,那个关于欧罗巴王国会变天的预言,那个让她这几天噩梦不断的预言。

    她对此感到很惶恐。她不想成为欧罗巴的罪人。

    她虽然从诺亚三世手中篡夺了王位,但仅仅只是因为看不惯丈夫的软弱无能——她觉得这个国家应该由一个更优秀的、更强硬的领导者来掌舵,才能让它在大风大浪中巍然不倒。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改朝换代,或者说彻底地颠覆这个国家。

    欧罗巴王国自建国起就姓兰开斯特,而她不论如何,都是兰开斯特家族的女主人。

    然而如今,这个被交接到她手中的国家已经面临着被动摇的可能性,作为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留名千古的君主,这足以称得上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随后她想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维伦·梅瑞狄斯。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她第一次听到、并且记住了这个名字。

    走出了华丽而空寂的走廊,孤零零的王座便出现在了大厅的尽头,在有些褪色的壁画和高高的穹顶的包围之下,显得冷清、寂寞,却又令人心生敬畏。

    星光从高高的穹顶洒下来,让她看清楚了那个站在王座一侧的青年。那人年纪估计不过三十,深色的发,浅色的眼,相貌英气,仪表堂堂,活像……年轻时候的内阁首相内森·莫尼。

    这令她有些不快——不过在她看来,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必须为她的大局让路。

    于是她脸上绽放出了年轻时最迷人的笑容,朝着那个青年开口道:“加布里尔,你来的正是时候!”

    被称作加布里尔的青年本身还有些拘谨,但听到她这话后,双眼顿时泛起了明亮的光芒,三步并做两步朝她走来,然后在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为您服务是我的职责,陛下!”

    从女王的手中接过她的斗篷,加布里尔迫不及待却又有些紧张地挽起女王的手臂,把她小心翼翼地送上王座的阶梯,随后后退几步,静候在一侧的墙角。

    女王终于收敛了笑容。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她,终究还是收下了这名全名叫做加布里尔·伍德的面首。

    面首……多么熟悉而陌生的一个词?

    但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虽然加布里尔身上年轻的气息令她分外向往,虽然他的相貌着实俊朗,但这个陶醉在一厢情愿的爱恋中的青年,并不能弥补她精神上的寂寞。

    她无奈地发现,就算自己拥有了整个欧罗巴王国,也难以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精神伴侣。虽然说为数众多的男子曾经向往过她独特的魅力,但却从未有人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或许在政变夺位之前,内森·莫尼曾经真正吸引过她,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如今优柔寡断、懦弱且缺乏自信,永远地失去了少年时的敢说敢做,令亚莉珊德拉无比失望。

    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她直视着前方,默默叹了口气。

    内森·莫尼穿着风衣和长靴,朝着王座的方向走来,他莫无表情的脸好似坚毅的磐石,令女王一时看不透他的想法。

    “你来了?”女王的声音率先响起,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之中。

    “是的,陛下,”他站在王座之前摘下帽子,颔首行礼,“我来为您分忧了。”

    说的真好听,女王心想,可是首相阁下,你真的知道我在忧心些什么吗?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旁观着这位内阁首相的表演。

    “陛下,我将要向下议院提交一份议案,一份关于弹劾布里埃纳军校现任校长斯普雷特伯爵的议案。”

    “这事儿你自己做就可以了,”女王陛下莫无表情地说道,“何必来问我?”

    她今天心情不佳,实在不想过问这种麻烦的小事儿。

    “我希望它在被交给议会之前,能够得到陛下的过目。”

    内森·莫尼显然隐藏了后边的半句话:那就是如果这份议案能得到女王的首肯,那么其在议会通过就基本不成问题了。

    “拿来吧!”女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朝这个曾经无数次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伸出了手。当年那对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的情人已经不复存在,此时身处这座大厅里的,只是公事公办的女王与她的首相。

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六)

    内森·莫尼躬身行礼,把手中的文件递到了女王的手中。他此时脸色虽然平静,但心里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

    他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没有采纳女王对他的劝谏,反倒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新党领袖,一切举止均为新党利益着想。

    这也意味着,从此之后,他与女王之间最后那点藕断丝连的情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有些遗憾,但并不为此感到后悔。

    新党才是我的根基,他告诉自己,如果没有新党,我什么也不是。

    他手头的这份文件是新党骨干米尔·伍德昨日交给他的,上面列举了斯普雷特伯爵的十余桩罪行——说真的,内森实在想不到,这位日理万机的大银行家是做了多么用心的调查,才把这份弹劾文件如此事无巨细地写了出来:其内容不仅仅包含了斯普雷特伯爵近期在布里埃纳军校的所作所为,更有过去十年里违法乱纪的记录。

    不过这份文件来的正好,他想,为了保住新党中的头把交椅,斯普雷特伯爵我也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了。

    女王接过他手中的文件,耐心地一页页翻阅着,在她精致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内森依旧站在台阶下,默默低着头,呼吸声却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起来。

    是成是败,就看这一刻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亚莉珊德拉女王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泽。

    内森知道女王心中藏着一团火,却没有想到这团火竟会当着他的面熊熊燃烧起来。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内森·莫尼,”女王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就这么跟我过不去?”

    内森心中一寒,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恼了女王的——难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弹劾斯普雷特伯爵,根本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斯普雷特伯爵的确犯了错,”看到他脸上错愕的表情,女王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但并不像你所说的这般夸张。”

    “那么——”

    “——你费心了,首相阁下,”女王以冷冷的微笑解答了他的困惑,“我很理解你在撰写这份弹劾文书时所付出的种种努力。不过很可惜,在你之前,加布里尔已经给了我一份更好的弹劾提案;我想,他所阐述的罪名,才更符合斯普雷特伯爵的所作所为吧!”

    直到这时,内森·莫尼才注意到王座背后的阴影之中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英俊潇洒、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只见他穿着一袭简单精干的侍卫装束,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从背后绕到了王座的前边。

    “我是加布里尔·伍德,女王陛下新招的侍从官,”加布里尔在内森的面前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您,首相阁下。”

    内森没有应答,只是默默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正一点一点地坠入冰窟里。很明显,加布里尔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相貌出众,体格精干,脸上还带着几分内森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难怪女王会喜欢他。

    但令内森心寒的却是他的姓氏。

    伍德。

    加布里尔·伍德。

    米尔·伍德。

    他中招了。

    这让他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别人给他挖好的陷阱之中——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他只想着如何在女王面前保住自己身为内阁首相和新党领袖的体面,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新党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

    当他摇摇欲坠地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时候,后面还有无数的野心家虎视眈眈。而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米尔·伍德,自然而然就是其中之一。

    内森·莫尼顿时脸色煞白,他不知道此时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加布里尔,”女王陛下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仿佛审判日的宣判般冷漠无情,“把你那份弹劾文书草稿,拿给咱们尊敬的首相大人看看吧!”

    “遵命,陛下!”加布里尔应答道,随后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另一份文件,将其递到了惶恐不安的首相手中。

    一样的标题,一样的排版,一样地对斯普雷特伯爵的罪名严惩不贷;唯一的不同点,却是上边列举的罪名。

    这份文件上的罪名仅有三条,与内森·莫尼拿着的那份长长的列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一条罪过叫做玩忽职守,指责斯普雷特伯爵在担任布里埃纳军校校长期间没有做好预先防范工作,才导致军校师生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异状时全无准备。

    第二条叫做贪污受贿,谴责了斯普雷特伯爵在前往军校就任的路上,收受了不少陪行官员的贿赂。

    第三条叫做私杀家仆,指的是当年斯普雷特伯爵在自己的领地上未经过法律程序便擅自杀死了自家的仆人一事。

    在内森看来,这些罪过若放在欧罗巴王国的贵族身上都是可大可小的。所谓玩忽职守,就算是换做内森自己去看着那所闹鬼的军校,也不敢保证它什么意外都不发生;像贪污受贿,更是已经成了潜规则中默许了的家常便饭;至于私杀家仆什么的,内森猜测肯定是他心血来潮从荒野上招了个流民,后来看其不顺眼便随手处理了——反正这些流民的命又不值钱,就算把他们放回荒野上估计也活不了几天。

    但这些罪名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其与女王本人没有沾上半点儿关系,全部是斯普雷特伯爵一人所为。

    他突然明白了女王愤怒的原因,也明白了米尔·伍德是如何给他设下这个圈套的。

    借刀杀人,米尔那家伙使出来的还真是好伎俩!

    此时此刻,望着面无表情的亚莉珊德拉女王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的加布里尔·伍德,内森·莫尼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陛下,”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出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称呼,“对于这份弹劾文书,我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下面那些人,比如军校的学生,或者是霍克伍德家族,他们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我们得让他们心服口服。”

    “不需要你操心,首相阁下,”女王的声音听上去同十余年前一样自信,“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

    听到她的回答,内森·莫尼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行礼告退。在离开大厅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加布里尔·伍德胜利的眼神如针刺般扎在他的背上,令他的心脏愈发刺痛。

    他知道,多米诺骨牌已经倒下,一块块地,压着他的脊梁,令他喘不过气。

    这一切,真的回不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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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权杖介绍:
荒野上长大的维伦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身为王国最优秀的“演员”,他背负着古老神衹的诅咒,为报教父养育之恩,踏上尔虞我诈的复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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