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多米诺骨牌(七)
亲手把挡灰布重新盖到华丽的枝形吊灯上,斯普雷特伯爵方才颤颤巍巍地从木梯上爬了下来,扶着办公桌站稳之后,他才从衣兜里掏出了白色的手绢,拭净了沾在手上的灰尘。
望着重新被卷起来放到墙角的羊毛地毯,斯普雷特伯爵默默叹了口气,在他刚刚来到布里埃纳军校的时候,这间校长办公室就是这般模样,如今他即将离去,它又再度回归了昆廷·萨拜因时代的朴实无华。
光辉夺目地来,悄无声息地去,这所古老的军校仿佛彻底没有留下他的痕迹;而他也即将带着任期内的污点,结束这短暂的过客生涯。
真是恍如一梦。
“何必如此?”一个低沉而带有磁性的嗓音从门外悠悠地飘了进来,斯普雷特抬头一看,才发现维伦·梅瑞狄斯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办公室门口。
他忽然想起来,他俩正是在这间屋子里结下了那可笑的盟约——那时的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哪像现在,颓靡无比,完全丧失了当初的斗志。
但作为胜利者的对方却一点儿也没有变:银发飞扬,目光炯炯,高挑的个子,清俊的气质,配上带有四芒星徽章的定制服饰,仍旧仿若画中之人。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儿?”斯普雷特伯爵反问道。
他曾经以为,当他再次与这个年轻人见面的时候,他会愤怒,会疯狂,会暴跳如雷,然事实上,他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心头除了极致的疲惫之外,别无他物。
维伦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踱步走进这间办公室。在他的脸上,斯普雷特伯爵并没有看到丝毫属于胜利者的得意,相反却显得平静,淡漠,甚至黯然若失。
斯普雷特伯爵看到他走到办公桌旁,认真地把一块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扶了起来——在那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斯普雷特伯爵把整间屋子都收拾成了当初自己来时的模样,处处整理得井井有条,却唯独没有碰这些七零八落的骨牌——他总觉得其在预示着什么。
然后他便看到,维伦轻轻触了一下末尾的骨牌,随之而来是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骨牌也以流畅而优雅的姿态,一张接一张地倒下,直到最后一张。
斯普雷特伯爵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了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幕的,以他过往的经验,他知道维伦看似轻巧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有多么的困难。
“维伦,”待到办公室里再度恢复寂静之时,斯普雷特方才悠悠叹了一口气,“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最后倒下的那块多米诺骨牌?”
听到他这话,维伦无奈地笑了笑,回答道:“校长先生,想要弹劾你的人,可不是我啊!”
“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校长了,”斯普雷特以丧失了斗志的疲累声音缓缓说道,“不管想弹劾我的是不是你,我估计都得退出这该死的战局,回领地去养老了。“
而此时此刻,虽然斯普雷特的语气很是平和,维伦看他的眼神却愈发意味不明,语气也顿时变得冰凉而刺耳:“伯爵阁下,事到如今,你还想全身而退吗?”
斯普雷特伯爵在他凛冽的目光注视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没有想过维伦会突然用如此剑拔弩张的态度跟他说话。
但他不想示弱,尤其是不想在眼前这个人面前示弱。
“女王陛下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伯爵很有信心地说道,“尊敬的……石中剑继承者。”
但石中剑的继承人脸上却露出了带着讽刺意味儿的微笑,斯普雷特伯爵只听见他悠悠地说道:
“你真是这么想的,伯爵阁下?”
“没想到你这等绝顶聪明之人,也想不透这个问题,”斯普雷特伯爵佯作遗憾地说道,“女王陛下不是不会——而是不敢拿我怎么样。在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背后,都有她的影子,如果我真的落网了,她也不可能把自己撇清。”
维伦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把话说完,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现出令他捉摸不透的态度,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以恒定的节奏敲击着,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也随之轻轻颤动。
“你真是这么想的,伯爵阁下?”维伦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那胜券在握般的眼神,令斯普雷特伯爵隐隐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她如果要治我的罪,能用的罪名还不就是那么几个?私自调用军队,私自拘留学生……私自,私自!哪一件事情,能撇得开她的干系?”
当他把最后一句话狠狠地吐出来时,他突然感觉格外畅快。
但维伦接下来的举动却仿佛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你错了,伯爵阁下,”他把最新的《莱庇提亚日报》推到了斯普雷特伯爵面前,桌上的骨牌随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坠了一地,“女王陛下安在你头上的罪名,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些。我想,你现在恐怕在劫难逃了吧!”
斯普雷特伯爵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桌上拾起了维伦推过来的那份报纸,强迫着自己平定下波荡的心绪,一字一句地阅读了起来。
“……下议院昨日以玩忽职守、贪污受贿、私杀家奴的罪名,提议弹劾布里埃纳军校现任校长斯普雷特伯爵。该提案以292:73的绝对票数优势,在下议院得到通过。如果其能够得到上议院和女王陛下的认可,那么……”
当他读完这段话的时候,《莱庇提亚日报》已于不知不觉间落在了地上,与满地的多米诺骨牌一起,构成了凌乱无序的画面。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面色已一片惨白,失去焦点的双眼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就算星光洒落,也浑然不觉。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罪名是从哪里找来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护身符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作用——如是一来,女王陛下再也没有放过他的理由了。
他绝望地瘫倒在身后的座椅上,灵魂早已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一切都完了。
他想要朝着天花板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已在极致的绝望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伯爵阁下,我还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一点,”魔鬼般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维伦·梅瑞狄斯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再度给了他绝望的心重重的一击,“你实在太高估你自己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这串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张罢了。“
章三十一 雨后初晴
十月的魅影星可以说是十二星辰中最神秘的一颗,升到天际便无踪无影,谁也望不见它,可它的光芒却无处不在,洋洋洒洒地照亮了整片大陆。
在这段时间里,马库斯和不少其他的平民学生一起待在小镇特鲁瓦,避开了布里埃纳军校中那没有硝烟的战争和种种引人注目的异象。在林顿·加西亚等人的看护之下,这些学生们享受到了入学以来难得的安宁,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了下来,反倒有了闲聊的兴致。
此时此刻,马库斯在无形的星光下,阅读着最新的《莱庇提亚日报》。虽然说他之前从林顿那里对维伦的计划有了大致的了解,自认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看到诺亚一世的石中剑认可了新的主人之后,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实在想不到,那个跟他住在同一间寝室里的同龄人,在拥有一个显赫姓氏的同时,还跟诺亚一世的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个人,曾经一边笑呵呵地夸赞过他的厨艺,一边在他做饭时给他打下手,脸庞被汗水浸湿也不以为意。
回想着这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马库斯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正当他神思飞扬的时候,隔壁屋子中的一组对话骤然令他提起了精神:
“维伦啊维伦,实在没想到,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底牌啊,藏得可还真深!”
“信不信由你——不过说实在的,其实我也没有预料到我竟然真能得到石中剑的认可;我本以为昆廷·萨拜因交给我的那玩意儿,只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东西罢了,没想到……”
“别这么讲,维伦。你是预言中的那个人,对于你来说,没有什么是想不到的。”
“预言,预言,又是那该死的预言。话说,林顿,你整天挂在嘴边的‘预言’,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你太弱了。”
之后两人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马库斯只看见自己这边的房门被突然推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当看到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室友的时候,马库斯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子,本欲开口叫出他的名字,却又想起他此时石中剑继承人的身份,不由得愣愣地站在那里,把已经蹿到喉咙中的字眼又强行咽回了肚子中去。
但维伦的笑容却一如既往坦然而纯朴——只见他直接朝着马库斯这边走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又在他背上狠狠捶了几下,随后开口道:
“马库斯啊,才几天不见,就把我的名字给忘了?”
马库斯干笑一声,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变,依旧是那个厨艺糟糕透顶的豪门少爷;回想起自己曾经气势汹汹地堵在他前面索要一个解释的情景,方才有些尴尬地开口道:
“维伦……抱歉……”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维伦微笑着打断了:“没什么值得道歉的,马库斯,我前些天那模样,着实很欠揍!”
马库斯再一次哑口无言,感情他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对方的演技?
“维伦,别只顾着和室友叙旧,你不是还有正事要说吗?“直到林顿·加西亚在后边咳嗽了几声,马库斯才反应过来这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
维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抓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了上去,思忖了片刻,便开口对马库斯说道:
“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其他人都去找食材了,等着我给他们做饭呢!”马库斯回答道,“要不,我把他们都叫回来?”
见到维伦点头同意,马库斯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还好与他住一间屋子的同伴们都没有走远——当他们听说石中剑的继承人亲自来到这里的时候,全都毫不犹豫地立即折头。
很快,二十余个学生便围着维伦坐成了一圈,以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等待着他开口。马库斯想到几周之前,自己还在跟这些人一起,对维伦助纣为虐的行为颇为不齿,然时至今日,却都毫无疑问把他视作偶像与真正的精神领袖。
马库斯不禁深深感慨,人心啊,果然是说变就变。
“首先,”在众人的注目下,维伦清了清嗓子,如是开口道,“我必须严肃地跟大家道声歉,因为我学生会会长工作的失职,给大家造成了太多的麻烦。
“但我现在可以指着十二星辰向大家保证,噩梦已经结束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斯普雷特伯爵,已经遭到了下议院的弹劾,很快女王陛下就会撤销他的职务,惩治他的罪行。
“所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大家愿意原谅我当初的不是,今天便和我一起回军校吧!一切规章,一切制度,都照萨拜因校长还在时的模样。”
他话音落罢,房间内安静了很久,方才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不过随着林顿和马库斯的加入,掌声很快连成了一片。马库斯注意到,旁边几个学生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有泪光闪烁。
“所以……维伦……会长,”经久不息的掌声停下来后,终于有学生犹豫不决地开口道,“如果我们现在回去的话,还要参加期末考试吗?”
听到这话,马库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在经过这番大风大浪的折腾之后,像期末考试这样的小浪花,已经完全无法影响他的情绪了。
“当然……需要啦,”维伦突然很轻松地笑出了声,“不过大家不必担心,斯普雷特那家伙走后,我们的数学试卷上,可不会再出现纹章学的题目了。”
魅影之星的光辉无处不在,把一望无垠的荒野照得澄澈而静谧,马库斯静静看着几辆越野车从军校的方向驶来,载着心有余悸的学生们,回归曾经承载着他们梦想的布里埃纳。
维伦·梅瑞狄斯静静站在星光之下,深不见底的目光囊括了苍穹大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知为何,只要站在维伦的身边,马库斯就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但他还有一个未解决的疑问。
“维伦,斯普雷特伯爵是倒台了,但万一女王陛下再派一个变本加厉的新校长来,你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维伦以胜券在握的语气说道,“等着看下一场好戏吧!”
章三十二 新的时代
纽特勋爵一周之前从女王那里接到了任命书,宣布他将接任被议会弹劾的斯普雷特伯爵,成为布里埃纳军校的新一任校长。
坐在驰骋于荒野的越野车上,纽特勋爵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
若换做是以往,他一定会把这份新工作当成是自己——不,是整个家族的荣耀。想想看,他即将成为诺亚一世的接班人,拥有一间古老的办公室,占据“王国军神”曾经使用过的办公桌——这可是平日里他根本不敢妄想的。
没错,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根本就轮不到他去执掌那所军校。
只可惜现在军校里那把石中宝剑认了新主人,校长的权威也随之荡然无存了。纽特勋爵明白,女王把自己派到那里的用意,是希望自己能够把和事佬的角色扮演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矛盾,保留住贵族们的体面。
在越野车轰隆隆的响声中,他对着天空中的魅影星默默祈祷,希冀着那个银头发的小子不要对他过分为难。
越野车低调驶进了军校的大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布里埃纳的新校长暂时还不想公布自己的身份,他只想在暗中观察,从而对它了解得更透彻一些。
但那个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今日抵达,这让纽特勋爵尚未接班,心中就有了浓浓的挫败感。
维伦·梅瑞狄斯的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朝着他下车的地方大步走来。尽管天空中的星辰无影无踪,他的银发却璨然如旧。
“很高兴见到您,未来的校长先生,”维伦朝他友好地伸出了手,“我相信这所古老的军校将因为您的莅临,而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看得出来,维伦的态度彬彬有礼、不可挑剔,可不知为何,纽特勋爵却有了一种错觉——一种对方把布里埃纳军校当成是自家、而身为校长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般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这个人千万不能得罪;纽特勋爵同样友好地笑了笑,脱下皮制的手套,握住了对方的手。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维伦仿佛真的化身为热情好客的东道主,一面带领纽特勋爵参观学校,一面给他讲解着布里埃纳的历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午餐的时间,这时维伦提议,要不将就一下,一起去学生餐厅。
对于维伦的建议,纽特勋爵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便肩并肩,一同走进了逐渐变得拥挤起来的餐厅。
在他们刚一迈进餐厅大门的时候,不知是谁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他来了”,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的两人。
纽特勋爵忍不住心想,难道我的身份暴露了?按道理讲,这些学生们应该认不出来我这个新校长啊!
然后他就意识到,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那些学生的目光根本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反而全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火热,望着自己身旁的维伦。
梅瑞狄斯家族的少年却谦虚地抬起了一只手,示意众人当他不存在就好;直到这时,那些崇拜的眼光方才渐渐消退。
这一幕让纽特勋爵清晰地感受到,恐怕就算在就职典礼之后,布里埃纳军校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主场。
他不禁有些郁闷,不过他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野心——他不结党,不钻营,只想踏踏实实养家糊口,做个不得罪人的老好人,自然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去跟维伦·梅瑞狄斯争个高下。
只要维伦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女王那里交差。
两人各自点了一份牛扒,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魅影星的光泽飘洒在桌面上,映染了二人沉默的面庞。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未来的校长纽特勋爵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疑惑,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子,如是询问道。
“按部就班,”维伦耸了耸肩,“还能干什么呢?”
“那就好,”纽特勋爵松了一口气,免得我变成下一个被送上法庭的军校校长。
纽特勋爵必须得承认,他对于这个仿佛被诅咒了的职位还是有些恐惧的。
“不过,”然这时,维伦却忽然开口,“有一件事情,关于我个人的,必须得跟您提前讲一下。”
难道他要突然变卦?纽特勋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听着。”
“接下来的一个学期,我可能不会继续待在军校了,”维伦放缓了语速说道,“我想申请休学半年。”
纽特勋爵顿时愣住了——此时发生的,并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维伦仗着身份得寸进尺地来跟他提条件;他反倒真的就像个普通的军校学生似的,老老实实跟自己这个尚未就任的校长申请休学。
“你确定?”他听到自己用难以置信的嗓音接连问了两个简短的问题,“为什么?”
维伦笑了笑,回答道:“您应该知道,布里埃纳军校有个传统项目,就是在放假期间组织即将毕业的学生们去战区实地考察,算是一个历练吧。这一次,学生会会组织他们去协助格兰特尔远征军搞后勤补给,我想跟他们一起去。”
看着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纽特勋爵真的不敢想象他仅仅只是一个一年级学生。
“我瞧,你距离毕业还有两年半,恐怕暂时还没有去的必要吧!”纽特勋爵试图保持校长的威严,“再说,这种项目,一个寒假就能搞定,何必再耽搁一个学期呢?”
“我觉得,身为会长,定下这样的方案,总得身先士卒一点儿吧!”维伦笑着回答,“再说,军校读出来的学生,终究是要报效王国的,仅仅只去那边待一个寒假,对战局可帮不上半点儿忙啊!”
我终于明白他身上的领袖气质是哪里来的了。听到他这些大义凛然的话语,纽特勋爵不禁如是心想。
“你走了,军校怎么办?”
“这容易,”维伦笑道,“学生会那边,泰伦斯会替我看着。至于军校的话,不是还有您吗?”
章三十三 诺亚的突围
随着斯普雷特伯爵的离任和新校长的抵达,布里埃纳军校也逐渐在维伦等人的主持下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变得风平浪静。
尽管期末考试已在一门门地按计划如期进行,维伦却清晰地意识到,布里埃纳的风波远远还未消停。
这一切进展得太顺利了,维伦心想,顺利得有些不太合常理。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够抓住斯普雷特伯爵的把柄轻易翻盘,完完全全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女王操之过急地派来军队,这样一来,维伦就拥有了正义的名义,从而引导了舆论潮流。
但是,女王如此急躁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她认为那群未谙世事的学生足以威胁她的统治,抑或这只不过是她悄悄设下的陷阱?
维伦不得而知。不管怎样,他总觉得事情要比他所想象得复杂得多。
此时他正站在城堡顶楼的露台上,沐浴着魅影星无形的光泽,目光则注视着诺亚广场中央那把依旧插在石中的宝剑。
现在还不是取出它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过这一天将会很快就到来。
与此同时,远在莱庇提亚王宫的后花园之中,年轻的王储正独自坐在绿荫丛中的长椅上,没有焦点的双眼望着深暗的天际,仿佛魂魄早已不在躯壳之中。
在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厚实的木匣子,涂在上边的黑色油漆脱落了不少,看上去显然有了些年头。诺亚·兰开斯特虽然神色恍惚,一双手却紧紧抱着这个木匣子,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人抢走一般。
突然之间,仿佛察觉到什么动静似的,诺亚的眼神突然凝聚在了前方缠着的藤蔓的栅栏之上,“嗖”地一下,就把抱着的木匣子藏到了自己背后。
随后,茂盛的藤蔓之中走出来了一个人,一个最不该出现在这王宫庭院中的人。
诺亚不禁往后靠了靠,试图把身后的匣子遮挡得更严实一点。
“伍德先生,”他望着那人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曾经围追堵截过维托·布亚诺的胖子哈里森·伍德,米尔·伍德家的那位亲戚。别看他体形臃肿,翻栅栏的动作却轻盈如燕,显然这种事情已做过成百上千次了。
“殿下,”胖子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后嬉皮笑脸地说道,“您不是说,如有重要事情,随时都可以来找您?”
诺亚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你们也太不谨慎了;万一我母亲发现,咱们就等着一起完蛋吧!”
胖子却仿佛对他眉宇间的愠怒不以为意,依旧笑呵呵地说:“殿下,您可别忘了,我们伍德家可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美丽动人的女王陛下根本不会有来盯着我们的闲情逸致,年轻的加布里尔正陪着她,在那宽敞舒适的卧房里做着人间最快乐的事情。若非如此,我怎敢擅自闯入王宫的禁地呢?”
诺亚摇摇头,想起了最近与母亲形影不离的那个英俊的侍从官,不由得默默地叹了口气。亚莉珊德拉女王身边总是会跟着各式各样的男人,但这些男人中却没有一个是他的父亲。
“好吧,”他不再在这个问题上与胖子争执,“说说你所谓的要事是什么吧!”
听到他的话,胖子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道:
“王储殿下,最近这段时间,您去过真理之塔吗?”
真理之塔!
当这个词在诺亚的耳边响起之时,他突然有了陌生的感觉——他多久没有听到过有人提起这个地方了?
他依旧记得自己小时候和祖父母一齐待在王宫的露台上,望着众多的信鸽从头顶飞过,于广阔的苍穹中留下了雪白的剪影。只可惜,这般壮丽的景色,在母亲登上王位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然此时,他并不知道哈里森·伍德突然提起真理之塔又有什么用意。
“当然没有,”诺亚回答道,“我母亲的禁令,我可不能公然违反。”
“规矩是用来打破的,手洗干净就是用来弄脏的,”胖子以诱惑的语气说道,“如果王储殿下真是这般墨守成规,那我们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这句话骤然戳到了诺亚的软肋。他知道新党在离开了女王的支持之后,既可以选择诺亚三世,也可以选择诺亚四世——但诺亚自己一旦脱离了最后这根稻草,就将会变得孤立无援。
但他还想跟对方再谈谈条件。
“真理之塔已被我母亲紧紧锁上,“诺亚很认真地说道,“钥匙在她那儿,没有人能够拿得到。”
“但我相信王储殿下您一定有解决的办法,”胖子很有信心地说道,“不然,您还肯坐在这儿跟我讨价还价吗?恐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诺亚突然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制自己住自己加速的心跳。在他背后,陈旧的木匣子似乎变得格外滚烫。
这是一次机会,他告诉自己,如果成功,将一步登天,如果失败,将万劫不复。
“那么你们能够给我什么,值得我去为这件事情冒险?”
“我虽然不能保证整个新党都支持你,”胖子双手揣在兜里说,“但是我很确信,整个伍德家族,包括我堂哥,还有年轻的加布里尔,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伍德家族有多少能耐,诺亚自然清楚得很——但是,他真的要为了这些潜在的支持者再一次与女王彻底撕破脸吗?
他忽然想到了内政大臣坎伯兰的背叛,以及被送上法庭的昆廷·萨拜因。
不得不承认,在政治这场复杂的游戏中,诺亚一直都孤立无援。
“成交。”
郑重地说出这两个字后,诺亚注视着哈里森·伍德恭敬地告退,接着在藤蔓的包围之下翻过栅栏,离开了王宫的庭院。
随后,诺亚再次把陈旧的木匣子放到自己膝上,一面专注地看着它,一面将其缓缓地打开。
在黑色天鹅绒的软垫上,一把古铜色的钥匙静静地躺着。
他拾起了钥匙,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面前的空间骤然裂开。
章三十四 维伦的见面礼
灰隼为维伦带来了一个信封,其中装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和半张被裁减过的《莱庇提亚日报》。
纸条上的字迹明显是霍拉旭的,言简意赅地写着“真理之塔已被开启”一行字,维伦沉默地盯着它看了好久,方才把它撕碎了扔到壁炉之中。
米尔·伍德果然做到了,他心想,看来新党的能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
在他的脑海之中,几个毫不相干的点就此串联了起来——王储诺亚在禁书区获得的传承、林顿·加西亚操纵空间的能力、诺亚一世与旧日支配者的关联,以及米尔·伍德在权力之争中的立场。
维伦不止一次思考过,在亚莉珊德拉女王逐渐向三大家族靠拢之后,曾经依附女王而生的新党又该如何自处。
此时此刻,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新党——至少是以伍德家族为首的那一派,正暗中支持着王储殿下,试图为未来的诺亚四世铺平道路。
若非如此,真理之塔的开启是无法解释的。
认清这一点后,维伦又感觉自己的头绪更清晰了一些;不过此时令他感到疑惑的,却是内森·莫尼,这位女王的老情人,又该如何在这权力的漩涡中站稳脚跟。
把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维伦的目光移到了旁边的《莱庇提亚日报》上。
报纸上提到的,是斯普雷特的弹劾议案已经被递交到了上议院,如果能够在上议院得到通过的话,那么其就只差女王陛下的一道印章了。
看上去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维伦很肯定,这个提案必然会止步于上议院。
上议院是属于贵族的议会,三大家族的家主都是其中的成员,位高权重的他们,在上议院中是拥有一票否决权的。
爱德华兹家族的立场很明显,至少目前阶段是跟女王站在一边的。
梅瑞狄斯公爵站在哪边他不清楚,不过八成会投弃权票。
但霍克伍德家族一定会动用他们一票否决的特权。狮鹫的怒火,绝不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罪名可以平息的。
而维伦,则打算在这熊熊烈火中再添一把干柴,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于是他把报纸放到一边,搭着东塔楼的笼式电梯,离开了这间气氛已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公共休息室。
虽然现在新校长的就职仪式尚未举行,但是军校的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明白,年方三十、蓄着山羊胡子的纽特勋爵,即将执掌这所古老的学校。
纽特勋爵听从了维伦的吩咐,开始努力在学生们面前扮演一副和蔼可亲的形象,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态就仿佛是坐在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口,稍不留神就会葬身于火海之中。
这使得他更不愿意去违逆维伦的想法——在纽特勋爵看来,这个刚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看上去就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政客;尽管听说其是梅瑞狄斯家族最近才从外边捡回来的野孩子,但该有的绅士风度一点儿也不缺,再加上成熟老练的处事手段,令纽特勋爵愈发心生忌惮。
如果说在此之前,纽特勋爵只不过是顾忌他石中剑继承人的身份,那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他愈发看不透的,却是维伦·梅瑞狄斯这个人本身。
他感觉维伦身上随时都酝酿着一种令他心悸的力量,一旦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此时此刻,当维伦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布里埃纳的新校长竟然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自己手中的活儿,缓缓站起身子,等候在了原地。
“学生们的愤怒显然还没有完全平息,”纽特勋爵叹了口气说道,“看样子,除了昆廷·萨拜因外,他们不会给任何校长好脸色。”
“校长先生,您照我说的去做了吗?”
“当然,但却没有用,”纽特勋爵摇了摇头,回答道,“或许斯普雷特伯爵留给他们的心理阴影比较深,就算我和颜悦色地跟他们谈心,他们也以为这不过是口蜜腹剑。”
“这很正常,”维伦双手抱在胸前,笑着说道,“他们早已对空头支票失去了信心,到现在,恐怕只有实质性的好处才可以帮助您收买他们了。”
“人类啊,果然都是实用主义的生物,”纽特勋爵无奈地叹了口气,“维伦,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被赶鸭子上架来的校长,可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啊!”
“不要妄自菲薄,校长先生,”维伦的声音突然变得神秘起来,“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只需要告诉他们一个秘密,就可以让他们坚信,您是一个和斯普雷特伯爵截然不同的校长。”
“秘密?”
听到维伦这话,纽特勋爵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骤然提起了精神。
“或许它很快就不再是一个秘密了,”维伦悠悠地说道,“根据可靠的消息,被尘封多年的真理之塔已经被重新开启,然而女王陛下却对此一无所知——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吧!”
纽特勋爵心弦紧绷,脑子里浮现出了当年莱庇提亚城上空白鸽飞翔的场面,那句几乎被他忘记了的“以真理之塔,听众人之言”,再度回响于他的心中。
他自然知道真理之塔对于欧罗巴的公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以通过信鸽传书,让自己的心声飞抵莱庇提亚的王宫——这在女王当政的年头是不可想象的。
“你是说——”
“——对,没错,”维伦很确信地说道,“以这个消息的分量,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被他们所拥戴的校长。”
他说得没错,纽特勋爵心想,一旦真理之塔重新开启,学生们就将有机会评论政事——不过最关键的,是他们可以把斯普雷特伯爵的所作所为,以最直接的方式反映到王宫里去。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
但纽特勋爵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或许可以自己告诉他们,”他犹疑地说道,“以你的身份,明显要更合适一些。”
他指的显然是对方石中剑继承者的身份,但不知为何,维伦却出乎意料地摇摇头。
“不,”银发少年果断地否定道,“我现在风头已经出得太多,估计早就被女王陛下给盯上了——物极必反,这样的道理您肯定清楚。再说,我下个学期可是打算待在战场上的,就算因此时时被同学们挂念着,也没有半点儿实质性的益处啊!”
纽特勋爵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个秘密对我而言有害无益,但对您这个刚来此处人生地不熟的校长来说,却是取信于学生们的关键。
于是,他不得不再度暗暗佩服维伦对于人心可怕的掌控能力。
“校长先生,您可别客气,”看着他惊愕的脸色,维伦接着微笑着补充了一句道,“这个秘密,就当是我送给您的见面礼吧!”
纽特勋爵干笑一声,点了点头。
这样的一份礼物,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敢拒绝。
章三十五 安娜的沙龙
梅瑞狄斯家族的二小姐安娜乍一眼看上去是个典型的闲人,或者用她弟弟乔纳森的话来讲,是个标准的“贵妇人”。
她热衷于在每天的清晨精心梳妆打扮一番,以光鲜靓丽的服饰衬托自己绰约的风姿,然后用最认真的态度,照料自己卧室床前幼嫩的植株,好像是在呵护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
她的每一顿早餐都是由她亲自搭配,以追求均衡的营养和好看的卖相;庄园中的园艺装饰也是她的手笔——正是她指挥着一群园丁,把一丛丛玫瑰修剪成了整齐有致的模样。
但真正凸显出她“闲人”名声的,还是每周一次在梅瑞狄斯庄园里举行的文艺沙龙。
每到周日晚上,她便会邀请莱庇提亚的社会名流齐聚梅瑞狄斯庄园的会客厅,戏剧家、评论家、艺术家,均以参加她所主持的沙龙为荣。
今晚的沙龙也如期举行。安娜亲自指挥着仆人们,为即将到来的客人准备了精致而美味的甜点。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星光与灯光相互辉映,使气氛朦胧而浪漫。
在黄昏的钟声响起之际,那些平日里自视甚高的才子们就陆陆续续地抵达了。他们通常家境优渥,才艺出众,均是各自社交圈子的领袖,甚至还有不少是《莱庇提亚日报》的长期撰稿人。安娜知道,这些人足以称得上是莱庇提亚的舆论领袖,他们所提出的任何言论,效果往往会在整个欧罗巴范围内被放大数十倍。
安娜自然而然扮演起了女主人的角色,毫无瑕疵的微笑搭配毫无瑕疵的妆容,使她看上去典雅端庄。
她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个到访的客人,从不厌烦地嘘寒问暖,又发自内心地把他们都好生夸赞了一番。客人们清高的内心也为之融化,以旧时代诗歌化的语言将她称作“莱庇提亚的缪斯女神”。
待客人来齐之后,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品味着梅瑞狄斯庄园的窖藏美酒,一边相互热议着彼此的新作。安娜抬着玻璃高脚杯穿梭于人群之中,时不时中肯地点评一句。
德拉玛是莱庇提亚城小有名气的新晋剧作家,身为贵族幼子,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特殊的身份赋予了他充裕的时间研习旧时代的书籍,使他源源不断地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灵感。
此时此刻,他正在兴奋地跟众人分享着他在旧时代书籍的基础上改编的新剧目;他把这部作品称为《王子复仇记》,讲述的是一国国王被其弟杀害,他的儿子得到其鬼魂的托梦后为之复仇的故事。
“这是一个相当精彩的故事,”安娜微笑着点评道,“我甚至无法从它的剧本上删掉任何一句多余的台词。它的对话,它的独白,它的情节,它的冲突,都是如此浑然天成;德拉玛,你最近的进步很大啊!我很期待它在环球剧院上映的那一天。”
“都是前人的功劳。”德拉玛很谦虚地说道,但眉宇间还是透露出欣喜的神情。
“但是,德拉玛,”安娜突然间话锋一转,说道,“我很好奇,你在目前的局势下创作一幕这样的戏剧,是否有什么特殊目的。”
德拉玛心里一惊,与此同时,在他周围的客人们,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他们均以刺眼的目光盯着德拉玛,使德拉玛不禁打了个寒战。
安娜说的没错,众人暗暗心想,虽然说德拉玛的《王子复仇记》来源于旧时代,但故事的内容却与当今政局悄然吻合。
在《王子复仇记》里,王子的叔父杀害了他的父亲,篡位成王。
在现实之中,女王陛下政变推翻了丈夫,登上了欧罗巴的王位。
剧目中的王子装疯卖傻,在复仇的道路上犹疑不决。
现实中的储君韬光养晦,在女王的重压之下忍辱负重。
这使在场众人都循着安娜的思路,开始怀疑德拉玛创作这个剧本的用意,是否真的是想要影射现实。
“不过我理解你,”安娜突然笑了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一向不理世事的德拉玛,怎可能写得出讽喻时政的剧本?
“你放心,”她拍了拍德拉玛的肩膀,“你的新剧作肯定能在环球剧院上映的,静候接下来的好消息吧!”
梅瑞狄斯的姓氏使得在场众人都对安娜的保证毫不怀疑——他们想,德拉玛这小子运气真是好得过分,竟能让梅瑞狄斯二小姐心甘情愿地把剧目上映的所有后果全部扛下来。
他们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个模糊的政治信号:难道一向中立的梅瑞狄斯家族,也开始对女王的行为感到不满了吗?
接下来,安娜又来到了客厅的另一角,那里坐着几个《莱庇提亚日报》的记者和评论员,正在激烈地议论着最近的时事。
“你们知道斯普雷特伯爵的弹劾提案被上议院否决了吗?”安娜突然插了一句。
记者和评论员们愣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唉,女王陛下这回也是糊涂了,”安娜肆无忌惮地评价道,“那些轻描淡写的罪名,怎么能补偿狮鹫家族的损失?”
“小姐,您是指——”
“——莱庇提亚守备队出现在了布里埃纳军校,与霍克伍德家族警卫发生火并,并误伤其第一继承人格里芬。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亚瑟·霍克伍德远在王国边境,恐怕后果将不堪设想。”
安娜的话语就此打住,随后她便去招待其他的客人了,留下几个眉头紧皱的青年,对她的话深思不已。
沙龙的女主人很清楚,这些人都是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有些话只需要给出个引子,他们自然就会顺藤摸瓜深究下去。
迷离的灯火之间,安娜不禁瞥向遥远的东方,在那里,霍克伍德家族年轻的公爵正在为王国开疆拓土。
年轻的狮鹫总是这样,热血上涌,便终已不顾;可他却看不见,自己身后的退路,早已在权力的斗争中化作了凶险的滩涂。
她轻轻叹了口气。
格兰特尔的战场是英雄的不归路。莱庇提亚尽管没有硝烟,却又何尝不是如此?
章三十六 女王的心思
“啪”的一声,她手中的高脚杯骤然坠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暗沉的红酒把白色的羊毛地毯染成了鲜血的颜色。
亚莉珊德拉女王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自从她登上欧罗巴的王座以来,她一直以强硬的手腕统治着这个暗潮涌动的王国,她自认为,一切魑魅魍魉在她面前均无处遁形。
但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质疑。
星轮法阵被人开启,以及石中剑拥有了新的主人,这让她渐渐失去了曾经的自信。
“征服者”诺亚一世曾经留给自己的后人一句话:星轮不动,政权永固。
而他的继任者们也坚信,不论王国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只要布里埃纳的星轮法阵安稳无恙,那么兰开斯特王室的统治也会被永远地维系下去。
亚莉珊德拉曾经也是这句话的信徒——在她看来,星轮法阵不过是个历史悠久的传说,两百多年来,可从来不会跟哪个国王或者女王过不去。
但当传说变成现实的时候,亚莉珊德拉却不可避免地深感恐慌。
正因如此,她才在这非常时期采取了非常举动——这让不少人都对女王近期的行事方式感到疑惑,心想为何平日里稳操胜券的女王,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急躁冒进?
比如当布里埃纳军校的学生们刚刚对斯普雷特伯爵产生反弹情绪的时候,她就以最强硬的姿态把军队派了过去。
别人都以为女王被气糊涂了,才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然只有亚莉珊德拉自己知道,她派出军队的原因,是为了布里埃纳的星轮法阵。
她在莱庇提亚借斯普雷特伯爵之手指挥军队,试图在军校中尽早发现那个威胁她统治的隐患。
作为一个得位不正的君王,亚莉珊德拉很希望证明自己的能力,并千古留名——但绝对不是作为亡国之君而千古留名。
所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消灭阻挡在她面前的障碍。
然而,当她发现那个罪魁祸首的身份时,她却有些犹豫了。
因为那个人姓梅瑞狄斯。
与十二星辰关系密切的梅瑞狄斯家族是欧罗巴王国最关键的脊梁,亚莉珊德拉敢以权术手段拆散霍克伍德与爱德华兹的联盟,却不敢跟梅瑞狄斯们开半点玩笑。如今,狮鹫家族的愤怒已经令她深感焦头烂额,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对维伦·梅瑞狄斯动了手,四芒星家族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或许这一点,才是令她放弃斯普雷特伯爵这把利刃的真正原因。
但她显然又算错了一点——单单摘除斯普雷特伯爵,是无法平息那些人的愤怒的,他们显然要让她也付出代价。
她的宫廷总管阿尔杰告诉她,王宫中的真理之塔已经被人开启,在这座积满灰尘的塔楼之中,来自布里埃纳军校的信件堆了一箩筐。
她看到学生们以真实的口吻,描述了斯普雷特伯爵的行为,把他们心中的态度,表达得无比恳切。
这些朴实无华的言语,在她翻开信件的那一刹那,皆化作尖锐的剑雨,朝着她的心猛扎而来。
但这并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通过她之手传达到下议院的议案,在上议院被否决了。拜伦侯爵表示,他侄子在军校中所受的伤害,绝不是贪污受贿、私杀家仆这样的罪名可以补偿的。
尽管亚瑟·霍克伍德已听从她的命令奔赴边疆,但她却很清楚,亚瑟与她被废黜的丈夫情谊深厚;她很担心如果自己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亚瑟这个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会不会带头质疑她登上王位的合法性,然后想方设法地,迎回她那位窝囊的丈夫。
不过更令她深感意外的,却是目前莱庇提亚境内的舆论导向。
《莱庇提亚日报》的评论员们,纷纷抨击她用人不当,甚至怀疑斯普雷特伯爵一举一动,是否出自她的指使。
一幕名为《王子复仇记》的话剧即将在莱庇提亚环球剧院上演,剧评家们纷纷以笔杆子隐晦地揣测,这部话语是否预示着王国的未来。
除此之外,甚至有人在斯普雷特的案子上大做文章,说现在世风日下,已经远远比不上诺亚三世当政的那段时间了。
对此女王唯有苦笑,心想这些人恐怕早就忘记了,他们当年是如何用尖锐的语言痛骂诺亚三世流连弗莱明街以致延误战机的事情了。
真是一群沽名钓誉的混蛋!
但咒骂并不能驱逐她长期以来的积郁。
痛苦而纷乱的心情充斥在她的胸腔之中,使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她猛然推开城堡露台的大门,冰凉的风迎面扑来,吹乱了她精心编制的发型,也降低了她血液里的温度。
她看到近百愚民聚集在露台之下,手中抬着五花八门的标语,愤怒地朝着她大声地嚷嚷。
“昏君!”
“荡妇!”
“篡位者!”
“带着你的走狗,给我滚下王座!”
“兰开斯特王室的正统,就是被你这个贱人给玷污了!”
“……”
听到这些话语,她后退一步,重重地关上房门,把那个聒噪而愤怒的世界隔绝在外。
此时的她已经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雍容华贵,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半边苍白的脸,让她看上去格外狼狈。
她踉跄地跌在床边的软椅上,不敢再去看窗外的情形。她的心脏在胸腔中噗噗跳动,使得她的血液忽冷忽热,前所未有的畏惧,也浮现在她的心中。
不过就算她闭上眼睛,那些写着“昏君下台”之类标语的横幅依旧在她意识中晃得她眼花缭乱。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些向来被她视作蝼蚁的愚民,一旦被舆论凝聚起来,竟然会产生如此强大的力量。
她感觉,一双无形的手藏在幕后,不知不觉操纵了这一切。
于是,维伦·梅瑞狄斯这个令她心悸的名字,再一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回是真的完了。她告诉自己。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保住头顶的王冠——然后,不要败得太难看。
章三十七 星辰下的赎罪
魅影星无处不在的光芒穿梭于星辰圣殿的玻璃结构之中,为其营造出了空灵而神圣的气氛。乔纳森·梅瑞狄斯独自迈步于悠长的走廊,璀璨的银发在星辉中闪闪发光。
身为星辰圣殿大主教的继承人,如今的乔纳森看上去似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棍”,然而只有和他亲近的人才看得出来,他依旧和当年那个冷漠而护短的三少爷别无二致。
虽然他的每一天都在星光下度过,听着修士修女们吟唱着悦耳的歌谣,但他的心思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自己的家族和每一个亲人。
他知道自己的长兄安东尼是莱庇提亚有名的花花公子,混迹花丛的同时,人脉资源鲜有人及;他也知道自己的二姐安娜是艺术沙龙不可或缺的“缪斯女神”,间接掌握着莱庇提亚的舆论潮流。
但最出乎他意料的,还是年纪最小的维伦·梅瑞狄斯。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乔纳森对于这个弟弟拥有着近乎偏执的情感,这使得维伦在他脑海中的形象永远停留于废墟监狱里那个青涩少年之上,稚嫩的脸上透露着希冀与倔强。
他想把这只小雏鸟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使其免遭暴风骤雨的伤害,却没想到其早已成长为展翅翱翔的雄鹰,离开了梅瑞狄斯这个舒适的巢。
乔纳森记得,自己在把维伦送到布里埃纳军校的时候,曾经再三嘱咐过他,遇到麻烦的话一定要记得给家里写信。然而维伦不仅从来没有求助过他,反倒一己之力在军校中惹出偌大的风浪。
对于自己的弟弟继承了诺亚一世宝剑一事,乔纳森既是骄傲又是担忧。在他看来,维伦初回家族,没有根基,星辰的力量也只是刚刚觉醒,冒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早就被女王盯上了。
乔纳森很想帮帮他。
今天星辰圣殿莫名的安静,平日里那些在走廊中吟咏赞歌的修士修女,已经全然无踪无影。
怀着些许疑惑,乔纳森走进了明亮的厅堂,地面上的星图燃起璀璨的光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大主教阿诺德·梅瑞狄斯身着正式庄重的袍服,站在大厅中的高台之上,魅影星的光辉汇聚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就是降临人间的神衹。
高台下站着欧罗巴王国的女王陛下,她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雍容华贵,朴素的长裙使她看上去与普通女人别无二致。她低着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不着妆容的面孔上已经有了浅浅的鱼尾纹。
直到这时,乔纳森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话:在十二星辰的面前,所有人,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变得同样卑微。
“尊敬的大主教阁下,”他听见亚莉珊德拉女王用虔诚而肃穆的口吻说道,“您是否对‘星轮法阵’有所耳闻?”
然后他看到在星光下的大主教以仿若神明般的声音开口道:“星辰无所不知,女王陛下;但身为凡夫俗子,对于星光照耀不到的隐秘,我也无从窥测。”
这是阿诺德大主教第一次承认,十二星辰也有无从知晓的领域——这让乔纳森深感震惊,以至于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王并没有因此愠怒,反倒依旧以谦恭的话语继续说道:“兰开斯特家族祖上曾经留给我们一句话,‘星轮不动,政权永固’;如今,布里埃纳军校的星轮法阵已被人开启,这让我深感忧虑。”
“星光之下自有定数,”大主教说道,“信仰不改,谨守规则,十二星辰绝不会吝啬它的赐福。”
这么多年来,就算已经跟随大主教学习多年,乔纳森有些时候依旧无法理解大主教这种玄乎其玄的话语。
但“布里埃纳军校”这个词却牵动起乔纳森紧张的神经,直觉告诉他,女王询问的这个话题,或许和维伦有关。
我必须做点什么,他告诉自己,维伦他可千万不能出事儿。
于是,乔纳森便等候在了星辰圣殿门外,看着女王结束了与大主教的谈话之后,便缓步朝他所在之处走来。
“梅瑞狄斯少爷,”他看到女王朴素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朝他友好地伸出手,“‘欧罗巴天才’之名如雷贯耳,今天再次见面,果然风采更胜往昔。”
“陛下,”乔纳森微微颔首行礼,表情一如既往冷冷清清,仿佛并没有看到女王对他的主动示好。
女王并没有生气,反倒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了很久,然后笑着问道:“好像未来的星辰圣殿大主教有话要跟我说?”
“看上去,我叔父的话并不能解答陛下心中的困惑,”乔纳森淡淡地说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跟您再解释一下。”
乔纳森此时的态度,便是梅瑞狄斯家族以往对待王室的态度,冷淡,直接,就事论事,视其为盟友而非主君。
“还望指教!”女王很认真地回答。
“我叔父刚才说得没错,星光之下自有定数,”乔纳森平静地说道,“自诺亚一世陛下建国以来,国王、贵族、官员、平民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一切妄图僭越规矩之人,都遭受了源自命运的惩处。”
“所以——”
“——所以陛下,权力是一种义务,而不是私人的享受。玩弄权术绝非明君的行为。与其去追究虚无缥缈的星轮法阵,不如从自身开始反省。如果您的政绩毫无瑕疵,又何必担心政权不稳?
“抱歉,陛下,碍于我在十二星辰前立下的誓言,我就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
女王的目光凝滞在此刻,随后她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直到亚莉珊德拉女王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乔纳森才松了口气,手心里早已攥出汗珠。
他方才对女王所说的那番话,并非是对阿诺德大主教话语的诠释,而是他自己的“胡编乱造”。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星辰圣殿的规矩,以擅自编造的言语,干预王国的政治。
他虽然有些紧张,但绝不会为之后悔。
此时此刻,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布里埃纳军校。
弟弟,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想到那个刚满十八的少年,乔纳森如是心想。
章三十八 被封印的秘密
钟声响起,宣告布里埃纳军校最后一场期末考试的开始。维伦静静站在诺亚广场的中央,神色格外凝重。
几天之前,他就给新校长纽特勋爵提交了一份申请,提出了免考本学期期末考试的请求。对此纽特勋爵自然满口答应——维伦的平时成绩出类拔萃,再加上纽特勋爵早就不再把他当作正常学生看待,自然不会过多为难。
于是此时此刻,无所事事的他便站在石中剑一旁,努力理清脑中思绪。
其实早在他与斯普雷特伯爵当面对峙的那一天,他就有机会拔出石中剑,揭开藏在其中的谜底。
但那时他犹豫了。当真相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潜意识告诉他,萨拜因的嘱托,瓦莱丽儿的遇害,军校里的异象,诺亚一世的预言,以及女王陛下突然变得“愚蠢”的政治手腕,都与这个秘密有关。
他甚至感觉,一旦他揭晓这个秘密,他未来的命运也会随之被改变。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前些日子与女王权力上的隔空交战,令他意识到了威望的重要性;他需要借助这个契机,成为欧罗巴王国的众望所归。
下一刻,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了剑柄上,开始缓缓发力。
萨拜因的铭牌被他捏在手心,仿佛随时都会与石中剑融为一体。
随后,他感觉到炽热的星光涌入他的血液,以炙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身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时间之轮符文已开始缓缓运转,把这澎湃的热潮平息下来,恐怕他早就被烧成干尸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明白了瓦莱丽儿的死因——在他破译出了油画中的石中剑密码后,布里埃纳军校的星图就被激活了,所以当瓦莱丽儿试图触摸石中剑的时候,星光的热度便灼烧了她体内的鲜血。
对此,维伦只能替瓦莱丽儿深感遗憾。
在宝剑彻底离开巨石之后,星光反倒沉寂了下来,而维伦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布里埃纳军校之中。
他出现在了一片神秘的空间之中,周围暗淡无光,灰尘漂浮在空气之中,显然多年无人踏足。
玻璃立柱支撑起高高的穹顶,在此之外则是无垠的黑暗。
地面上的刻痕勾勒出复杂的纹路,当维伦踏足其上时,便有微弱的光芒闪烁其间。
更前方的位置,则是一座凸起的高台。
维伦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直觉告诉他,他此时正置身于一座废弃的星辰圣殿中,其布局,其装饰,其结构,均与莱庇提亚那座一模一样。
但因为星光照不进来,所以它被黑暗永恒地笼罩着。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了亚莉珊德拉女王最近几乎失去理智的原因。
欧罗巴王国的政权,可以说是依托于星辰圣殿而建立的。国民把信仰贡献给十二星辰,十二星辰再把能源反馈给芸芸众生——因为这样的机制,欧罗巴王国方能两百多年屹立不倒。
因为整片大陆只有一座星辰圣殿,这就意味着兰开斯特王族的政权是唯一的正统,任何人都不能抛弃它而另起门户。
像格兰特尔这种自由城邦,也被它找了个借口派兵打了过去。
但布里埃纳军校之下,却封印着另外一座星辰圣殿,一旦它被开启,兰开斯特王族将失去它唯一正统的地位。
维伦又不禁开始暗暗揣测诺亚一世与旧日支配者的交易。
他想,诺亚一世想要保障他政权的唯一性,旧日支配者想要抑制十二星辰背后旧神的力量,双方一拍即合,旧日支配者便把自己的力量借给诺亚一世,助他把这座星辰圣殿封印了起来。
真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世界!
维伦一边感慨着,一边想到了昆廷·萨拜因把铭牌交给他时的情形。
毫无疑问,昆廷·萨拜因希望他能够拔出石中剑,从而获悉这个惊人的秘密。
可他这样做,又出于怎样的动机?
难道他真的希望欧罗巴王国的政权被推翻,从而建立起他理想中贵族与平民平等相处的新国度?
还是希望在维伦的心中埋下反叛的种子,然后等待着他这个“仇人”身败名裂?
他不得而知。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与昆廷·萨拜因的关系,绝对谈不上友好互利。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地面暗淡的星图上。
在他踏入这座废弃星辰圣殿的那一刻,他就自然而然得知了重新启动它的方法。
不过出于种种因素,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一座新的星辰圣殿意味着一个新的政权,在它的背后,则需要一套极为复杂繁琐的国家机器。
可维伦并没有建国立业的野心。他只想简简单单地替教父完成他的遗愿。
星辰圣殿一旦开启,他就将成为全王国的公敌。
然复仇这种事情,还是藏在阴影中来完成比较好。
他只希望自己的敌人措手不及。
当他重新回到布里埃纳军校的时候,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早已等候在了诺亚广场。在他崇拜的目光注视下,维伦干笑一声,把宝剑重新插回了巨石之中。
“听说你要下个学期要待在战场?”马库斯·达尼奥好奇地问道。
维伦点了点头。
“三年级的学生们要去格兰特尔战线历练,我打算跟他们一起去。”
话音落罢,他就静静等待着马库斯用质疑的口吻询问原因。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想跟你一起去!”他的室友固执地说道。
“你才一年级,”维伦劝阻道,“战场上的刀枪子弹可不长眼睛。”
“你不也是?”
这下子维伦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真实年龄比对方还小些,只是因为他继承了教父的记忆,所以心中总觉无尽沧桑。
“我是学生会会长,要对自己组织的活动负责,”维伦理直气壮地说道,“倒是你,马库斯,就算我答应你,军校会同意你去战场上凑热闹吗?”
“没关系,”马库斯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校长已经答应了。”
“你怎么做到的?”
在维伦看来,纽特勋爵虽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绝不会同意一个一年级学生拿生命去冒险。他很好奇马库斯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他的。
“我跟他说,我已经决定做你的侍从了,”说这话时,马库斯以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想,虽然你现在没有爵位,但作为石中剑继承人,欧罗巴的军队至少会给你个爵士当当。骑士与侍从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样一来,他们肯定不会把你和你的侍从拆开吧!”
维伦苦笑着摇摇头,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马库斯的决定。
在这个充斥着权欲的时代,权力的傀儡粉墨登场,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像马库斯这样至真至性、敢作敢为的人,已经相当罕见。
如今,马库斯显然已经找到了未来的道路。可维伦自己的路,又在何方?
他无从知晓。
星光之下,他只能亦步亦趋,摸索向前。
PS:卷二权力之傀(完)
下一卷:暗黑之冕
上架感言
历经两个多月的新书期,《天国权杖》终于要上架了。不得不说,作为一个与起点首次签约的新人写手,肃冬心里还是很忐忑的。
肃冬还是学生,写作最初也是因为个人爱好,在阅读了很多大神们的作品后,也会忍不住自己开脑洞。
在中学时,肃冬脑子里就开始酝酿关于《天国》的各种设定:在衣兜里揣个小本子,一旦有想法,就在上面涂涂画画;不久之后,本子上便写满了如“欧罗巴王国编年史”、“势力分布图”、“力量体系”、“维伦·梅瑞狄斯和他的兄(基)弟(友)们”等等素材。
但因为学业问题,迟迟没有动笔写正文。
直到去年5月份,无意中找到了当年的小本子,望着那些忙里偷闲写下的文字,我不禁回忆起当年在学业压力下胡思乱想的快感。随后,那个被十二星辰照耀的废土世界悄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化作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敲下“序章”二字。
我仿佛看到那个银发少年面带微笑,站在断垣残壁之间,星光照亮了他的面颊,却触及不到他深沉的心思。
那时候,肃冬码字的速度并不快,恐怕每天就几百字。
在此之前,肃冬也在网上发表过其他题材的小说,但久久没有签约。我很清楚对于一个新人作者来说,每天满怀期待地上传新章节,焦虑地等着签约通知,时不时还去看看点击和收藏有没有增加,是一种非常消磨耐心的体验。时间一久,如果成绩离预期相差太远,心态一崩,便弃坑了。
因此,害怕自己速度跟不上或者中途太监,肃冬特意攒了二十万字存稿,直到11月才开始上传。
当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它不能签约,就算一直单机,我也要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算是了却自己的心愿吧!
这几个月来,肃冬的心情随着剧情一起跌宕起伏,中途心态崩了几回,也萌生过把它切了开新书的念头;但总体上,看着数据一点一滴地增长,看到大家用心写下的评论,肃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并希望能把一个越来越好的故事展现给大家。
我意识到,轻而易举地放弃,对于一直支持我的读者来说,是一种多么不负责的行为。
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的笔力在随着字数的增加而缓慢进步着,说不定在完本的时候,能量变产生质变呢!
非常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天国》的支持,因为你们,我才有了坚持下去、并不断完善的动力!肃冬是新人,在写作过程中,还有很多很多的不足;《天国》,或许也不是一本读起来轻松的书;大家能够包容这些缺点,陪伴这本书走到今天,令我非常感动。
也非常感谢责编丹青大大,是他从偌大的书库中捡到了这本书,给了我签约的机会;也是他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指出了书中的问题,让我反省了自己的行文方式,朝着更受读者欢迎的方向不断改进。
另外,非常感谢《从骑士到皇帝》的作者白追梦一直以来的建议和支持!
《天国》的亮点,在于剧情,在于伏笔,在于布局,在于低魔背景下的挣扎与斗争,层层铺垫,环环相扣,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题材,可能细节上存在不少问题,但肃冬会尽力把它写好!
肃冬对于水字数和哗众取宠,是有本能的排斥的。
请大家放心,你们对正版的支持,会物有所值。
同时,也欢迎大家的意见和建议!
写作过程中的痛苦与快乐,就不再多说了。
肃冬在此恳求各位大大给个首订!非常非常感谢!
《天国权杖》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愿与大家一起携手走下去!
PS:明天的两个章节,分别推迟到14:00和20:30更新。
以后的更新时间不变,依旧是12:00和18:30。
章一 风尘中归来
维伦双膝跪在地上,望着眼前朴素的十字架,神色有些恍惚。
现在距离他为教父立下这墓碑,仅仅过去了几个月;但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跌宕起伏的经历,他总感觉教父的逝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他避开了黑王冠的眼睛,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以维伦·梅瑞狄斯的身份,祭奠教父的在天之灵。
“教父,”他低声倾诉道,“昆廷·萨拜因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亚莉珊德拉的宝座,也开始摇摇欲坠了;接下来,便该对米尔·伍德和爱德华兹下手了。
“相信我,教父。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话音落罢,他便缓缓起身,终已不顾地离开了这里。
当年他与教父居住的小屋就在旁边不远处,却没有熟悉的暖黄灯光。维伦只是短暂地看了它一眼,便果断移开了目光。
这个家属于维伦·墨菲,却不属于维伦·梅瑞狄斯。
维伦知道,在自己回归家族之后,就必须得与过去划清界限。
布里埃纳军校的历练团队此时在附近的废墟里,寻了几间保存完好的屋子暂且住下。因为波德平原是他们前往战场的必经之路,所以维伦便趁这这个机会,悄悄地来为教父扫墓。
但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废墟中的不少居民站在他前方的道路上,不约而同地静静看着他。他们的目光中透着疑惑,令维伦心弦一紧。
他们显然还记得当年那个黑头发、蓝眼睛的维伦·墨菲。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维伦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小主人?”
“墨菲阁下?”
“是你吗?”
几个试探的声音飘了过来。维伦注意到,说话的是几个曾经受过教父庇护的老人,现在也居住于黑王冠的十二城池之中。
维伦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回来了。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担当不起这个称呼了。”
随即,仿佛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般,他不再理会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但风波并没有就此结束。
“墨菲小子!”一个中年妇女迈着匆匆的脚步,堵在了维伦的去路上,“你干嘛这么急——对了!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早就跟你说过多少次,年轻人啊,平时可不要连芝麻大的小事儿都去操心个不停,要不然少年白头——”
“抱歉,苏菲大妈,”维伦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已经不姓墨菲了。”
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他终于狠下心来。
“混沌穿梭”被悄然催动,帮助他离开了这片寄托着他深沉记忆的地方。
布里埃纳的学生们就在不远处,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与黑王冠的关系,后果将不堪设想。
教父留给他的十二座城池,只能交给维托·布亚诺。
几分钟后,他推开了一间房屋的门,和布里埃纳军校的三年级学生们愉快地打了招呼。
“维伦,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马库斯·达尼奥不知何时蹿了出来。
“明天一早,”维伦淡淡地回答道,“估计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欧罗巴的地图贴在墙上,从布里埃纳到波德平原间,被维伦重重地画上一条粗线。
几天之前,维伦与王国军方协商之后,把考察地点定在了一处名为费朗的聚居地——这个地方在旧时代叫做法兰克福,今天则是欧罗巴王国重要的军事基地。
亚瑟·霍克伍德率领大军进攻格兰特尔,原本怀着志在必得之心,但格兰特尔装甲部队的威力着实名不虚传,预想中一边倒的局面并没有发生,反倒僵持不下。
曾经的闪电战就这么变成了持久战,这样一来,军队补给线的压力大幅增加,粮食的供应就成了一大难题。
貌不惊人的费朗小镇,便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因此,总司令官亚瑟·霍克伍德派遣了整整一支加强团驻扎在这里。
维伦的衣兜里装着“铁狼”加强团团长写给他的一封信,告诉他,在他抵达目的地之后,他将被直接授予少校军衔,并担任六大营之“黑火”的营长。
他实在摸不清,这位名叫辛普森的团长大人究竟是哪里来的信心,敢把五百个士兵,直接交到他这个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的一年级学生手中。
难道他以为梅瑞狄斯家族成员个个都是乔纳森那种天才?
或者说在他看来,拔出石中剑的人,就真的是下一个诺亚一世?
对此维伦唯有苦笑一声。
随着夜色渐深,与维伦同路的学生们都纷纷进入了梦乡,然维伦自己,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直觉告诉他,战局僵持不下定然另有缘由,绝不会仅仅是“装甲部队战力强悍”这么简单。
无奈之下,他翻身起床,碰巧看见了站在窗户旁边发呆的马库斯。
“睡不着?”维伦笑着问道。
“你不也是?”
“砰!”
他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巨响,随后火光四射,窗户玻璃骤然破碎开来。
维伦一把扯住马库斯的衣服,拉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匍匐下来,碎玻璃在灼热的温度中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重重地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直到强烈的冲击波彻底消散在空气之中,维伦方才挺直身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窗外,试图找出袭击者的身影。
在他的视野里,艾琳裹挟着飒飒凉风,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迎上那未知的敌人。
他看不到敌人。
但他却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深沉的夜色下,他嘱咐马库斯在废墟里藏好,随后催动时间之轮,双手一撑,便从破碎的窗户一跃而出。
身后的屋子,已经在敌人的攻击下变得更加残破不堪,破碎的玻璃被他踏在脚下,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魅影星的光辉,依旧洋洋洒洒自天而降。
但他目所能及之地,尽是浓郁的黑暗。
然后,他毫不费力地猜到了偷袭者的身份。
章二 黑暗中归去
幽灵!
维伦的脑海中不假思索地冒出了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幽灵的黑暗结界才能完完全全掩盖住星辰的光芒。
随后他想到了林顿·加西亚对他说过的话。
林顿提醒过他,幽灵与他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私仇——这导致就算他是预言之人,幽灵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
维伦对此不知所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从出生到现在,什么时候惹到幽灵了。
倒是那些和他真的有仇的人,一直都注意不到他这个藏在暗中的“小人物”。
“艾琳!回去!”他对着黑暗中的机器人喊道,“后面交给我就好!”
艾琳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维伦自信地朝她挥了挥手,忠心耿耿的机器人这才乖乖地退了回去。
林顿跟他讲过,因为那个预言,幽灵并不会真的伤及他性命。
但维伦并不是一个会知难而退的人。既然对方敢找他麻烦,那么他一定要让对方明白,自己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么想着,他心念一动,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原地;片刻后,他出现在了那片浓郁的黑暗之中。
幽灵的身影模模糊糊闪烁在他的眼前。她握着一柄手枪,遥遥地指着维伦的眉心。
这把枪并不是“暮色森林”。
注意到这一点后,维伦松了口气。黑暗结界虽然能够挡住他的视线,却不能阻碍“念术”的攻击。
在他觉醒了“混沌穿梭”之后,他就不再会因为使用念术植入想法而直接晕倒了——虽然依旧不能连续使用,但相比以前已经强悍了很多。
于是他躲过幽灵的第一枚子弹,口中开始默默吟诵着念术的咒语。
“维伦·梅瑞狄斯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主席先生不允许他受到任何伤害。”
在维伦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后,这样一个想法出现在了幽灵的脑海中。
在强者的战斗之中,往往毫厘之差,便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
维伦打算做的,就是给幽灵的出手造成种种顾忌,从而一点点地倾斜胜负的天平。
把“不能让他死”的原话偷换概念,变成“不能让他受任何伤害”,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幽灵在战斗时束手束脚。
随后维伦也掏出了一把手枪,几乎没有瞄准,便朝着幽灵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他当然不指望这一枪能够打中对方,只要能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算得上大功告成。
时间之轮在他的右眼中转动,使维伦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接近了黑暗中的幽灵。相比于远程射击,维伦显然更擅长以灵巧敏捷的身子进行近身格斗——不管怎样,他可不能以己身之短搏敌人之长。
教父的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化为深暗的阴影,穿梭于无处不在的黑暗结界里。
在常人难以目及之处,幽灵与维伦在金属锋刃的伴奏下,于生死之间跳起了最惊心动魄的舞蹈。利刃、子弹与人的躯体,共同演奏出暴风骤雨般的乐章。
有了巴黎刺杀案的经历,维伦对于幽灵的身手印象深刻:她动作迅捷而诡异,令人难以琢磨。维伦那时因此吃了很多闷亏。
但更为惊讶的却是幽灵。
在她印象中,当她受命去巴黎行刺的时候,维伦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虽然身手不错,但基本处于她的压制下。
然而今天,维伦的进步速度却让她惊愕不已。
她看到了一个新生的战士,身法娴熟,动作从容,将星辰的力量巧妙融入到战斗的过程中,与她不相上下。
这让她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动用“暮色森林”,很难战胜这个突飞猛进的对手。
但主席先生的嘱托再一次浮现在她脑中:
维伦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她感到很是为难。
主席先生的吩咐,无疑会让她的战斗力被大幅削弱。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维伦再一次化身黑色烟雾,出现在她的背后。教父的匕首快若闪电,突然紧贴她的喉咙。
“你输了,”维伦淡淡道。
幽灵错愕不已,沉默在原地。时隔许久,方才缓缓撤去黑暗结界,露出深色的斗篷与那张平凡的面孔。
不知为何,当维伦注视着她的脸时,竟有一种看不清楚她容貌的错觉!
“真是意想不到!”幽灵思忖片刻,如是说道,“你进步很大。”
“多谢!”维伦彬彬有礼地回应道,根本不像是一分钟前,两个人还在兵戎相见。
“但你要记住,”幽灵接着冷冷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主席先生的嘱咐,恐怕我们的战斗远远还未结束。”
“我明白。”
维伦并不想跟幽灵在口舌上争执不休。他隐隐察觉到,幽灵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跟他交代。
“我听林顿说,你打算去格兰特尔战线?”
维伦点了点头。
“主席先生说,在你拔出石中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踏上了预言中的轨迹。他对你的未来很不放心。”
又是该死的预言!维伦再一次对林顿背后那个组织深感无言。
“你能告诉我那个预言的内容吗?”
林顿一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守口如瓶,于是维伦决定从幽灵这边探探口风。
“不能。”幽灵干脆利落地回答。
“为什么?”
“主席先生说,命运是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当你试图揣测它并且改变它的时候,往往会遭到命运的反噬。
“还有,你现在太弱了,知道它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维伦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实力还远远不够。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很希望能把命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心。
格兰特尔的战场注定不会太平,除了看得见的战火硝烟,还有看不见的阴谋诡计。维伦实在不希望有太多难以把控的因素,干扰自己望向未来的目光。
他开始怀疑,幽灵突然找上门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所谓“寻仇”。
“所以,幽灵,”他平静地看着对方问道,“你找上我,究竟有何意图?”
章三 征途的起点
听到他的这个问题,幽灵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意想不到的犹豫。
“你肯定想不到,”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主席先生给我安排了怎样的工作。”
“难不成,”维伦笑着推测道,“主席先生把你派来给我当保镖?”
看到幽灵颇为讶异的表情,维伦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不过,保镖这个词不太准确,”幽灵纠正道,显然对这个工作很不满意,“确切来说,应该是‘搭档’,在为你提供帮助的同时,确保你不违反我们双方的盟约——”
“——然后,督促我沿着预言中的道路走下去?”维伦苦笑着插话道。
“聪明!”
幽灵点了点头,用冷冰冰的口吻称赞道。
维伦不再说话。
他知道幽灵的战斗力非同小可,如果她用上传说中的“暮色森林”,自己很可能就不是她的对手。
既然自己在费朗的经历注定不会平静,那么跟在他身边的幽灵必然将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
维伦一向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习惯于先解决眼前的困境,将来的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水到渠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冒着被旧日支配者意识侵蚀的危险,选择成为一个术士。
至于那个该死的预言,完完全全可以将来再考虑。
“成交!”作出决定后,维伦点头说道。
翌日清晨,几辆越野车轰隆隆地疾驰于荒野,载着布里埃纳军校的学生们奔赴聚居地费朗。维伦、马库斯、幽灵和艾琳挤在最后边那辆车上,望着黑王冠的十二座废墟在车窗里飞速后退。
从布里埃纳军校到费朗,留给维伦缅怀过去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当魅影星落下,长庚星升起之际,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前方未知的征途。
“如果我没有记错,”幽灵看着对面的马库斯问道,“你就是维伦的小室友吧!年纪轻轻,怎么就跟着来历练了?”
“我现在不是他的室友,”马库斯扬起眉毛回答道,“而是他的侍从。”
“魅力不错嘛,”幽灵的目光又落回到维伦的身上,笑着调侃道,“石中剑接班人?”
维伦无奈地耸了耸肩。
越野车车队在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停在了费朗的近郊。因为维伦几天前就用书信跟团长打了个招呼,所以费朗方早早地就派人来迎接他们。
然而,当维伦听到接待人的自我介绍时,他顿时惊愕不已。
“辛普森上校,您怎么亲自来了?”
“铁狼”加强团团长辛普森上校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佩着军衔,乍一眼看上去不怒自威,是个分外硬派的角色。
但他一看见维伦一伙人,严肃的神情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陪着可掬的笑容,说话的口吻也客客气气。
“梅瑞狄斯少爷——不,现在应该叫你梅瑞狄斯少校了,”辛普森上校愉快地跟维伦握手,“石中剑的继承人大驾光临,我怎能不亲自迎接呢!”
“上校,您也太高看我了,”维伦谦虚地说道,“此番前来,您把我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军校学生就好。”
“既然你这么要求了,”辛普森上校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维伦似乎在他的眉宇间瞥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霾,“那么……梅瑞狄斯同学,这段时间,我就得多多仰仗你和你的朋友们的帮助了。”
“这是我们的荣幸,”听到这话,维伦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在进城的路上,维伦虽然面色轻松,心里却格外忧虑。
此前,黑王冠按照他的吩咐,调查了这位辛普森上校,发现这位“铁狼”加强团的团长是位两袖清风的铮铮汉子——他曾因为理念不合,当面反抗过上级的命令。
然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辛普森上校,却与资料中的判若两人。
难道是因为梅瑞狄斯的名头太过唬人,还是因为石中剑继承人的身份已成传说?
维伦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原因。
他深深怀疑,一定是军营中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状况,令辛普森上校对一切外援无比渴求。
费朗的指挥部位于聚居地的中央,是一座通体呈灰色的三层大楼,一对石狮子蹲在大门口,凸显出庄重肃杀的气氛。
踏着三级阶梯,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尽头的房间,维伦与布里埃纳的其他学生们便在那里领到了他们的任命书和新军装。
维伦看到,包括泰伦斯在内的所有三年级学生,脸上都挂着对未来军旅生活美好的期待;尽管他们的任命书上仅写着“实习”二字,但看他们跃跃欲试的模样,就仿佛他们真的成了运筹帷幄的军官一般。
这时候,面色凝重的维伦成了唯一的异类。尽管在他抱着的军装上,少校军衔的金色星辰闪闪发光,但在他深不见底的瞳眸中,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阴霾。
“祝贺你,‘黑火营’营长!”辛普森团长在维伦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任命书塞进了他的怀里,“费朗最强悍的特种部队,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
维伦顿时一怔。
在他印象中,“黑火”只是费朗六大营中很不起眼的一个,比起“雷鸣”营的炮兵部队,或是“骸骨”营的坦克部队,以步兵为主的“黑火”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看来,黑王冠的情报系统也并非无孔不入,还有待改进呢——维伦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自己有必要好好探索一下这座愈发神秘的军事重镇了。
费朗的宿舍和布里埃纳军校大不相同,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平房。每间屋子大概十二平方米,简单地摆放着书桌、衣柜和床铺。
和艾琳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后,维伦对着镜子,换上了自己的新军装。
镜中的少年银发飘扬,尽管年轻如故,瞳孔深处却满是沧桑。
他突然想起教父在出事之前,也是一名欧罗巴的军官——他身上的军装光鲜亮丽,遭受的却是坎坷崎岖的命运。
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重蹈教父的覆辙。
他要以最警惕的目光,提防一切潜在的敌人。
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章四 黑火
敲门的是一名中尉军官。他穿着一尘不染的军装,在维伦面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长官,‘黑火’营已经集合完毕!”他声音响亮地对维伦说道,“我叫邓肯,在您的历练期间,担任你的副官!”
“带我去吧!”维伦点头说道。
黑火营的操场位于宿舍不远处,被装器械和粮食的仓库所包围。邓肯带领着维伦,踏着狭窄的阶梯,登上操场前方的高台。
士兵们已经排成整齐的队列,站在下边的操场上。维伦看得出,他们虽然纪律严明,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但神情中却透露出明显的不屑。
维伦脑海中突然响起幽灵对他说过的话:
“……刚刚我去军营中转了一圈,发现军官们和普通士兵对你的态度截然不同。
“军官们大都出身不低,从小听着诺亚一世和梅瑞狄斯的传说长大,对于你的身份,自然心怀敬畏。
“士兵们却不一样。他们被从各个聚居地征调而来,也没有受到规范的教育;三大家族和王室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遥远而空洞的名词,远不及他们的直属长官更值得尊重。
“因此,像你这种连实战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营长,他们肯定不服气。
“做好心理准备吧,维伦!”幽灵故作苦口婆心地告诫他道,“他们铁定会想办法给你个下马威!”
凉风吹着旌旗飒飒作响,把维伦的思绪唤回现实。
布里埃纳军校里沙盘演习的经历告诉他,长官的权威在一支军队中至关重要。既然今天士兵们要给他个下马威,那么他不如先下手为强。
维伦低声念诵着冗长的咒文,以念术把自己的声音直接送到士兵们的脑海中。
“我是维伦·梅瑞狄斯少校,‘黑火’营新任营长。在我就任期间,所有军规都将被严格执行,对于违令者,绝不姑息。”
下一秒,时间之轮缓缓转动,维伦走下高台,出现在队伍中间,宛若巡视的君王。
看着他并不高壮却愈显巍然的身影,士兵们不约而同收敛了轻视的想法,开始正视这个刚刚成年的梅瑞狄斯。
虽然他没有实战经验,但他的气场却丝毫不弱于久经沙场的辛普森上校。况且,他还有更多玄乎其玄、令人畏惧的手段。
教父的记忆在维伦的脑海中反复播放,令他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维伦明白,军队中最重要的,不是自由散漫,而是纪律与服从。
因此,接下来的“就职演说”进行得很顺利——士兵们依旧对“念术”的神奇之处深感震惊;维伦在交代规矩时,场内唯有寂静。
但维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雕虫小技换不来士兵们永远的忠诚,唯有拿出真实的战果,方能在军队里获取威信。
宣布解散后,维伦把邓肯叫到了自己的屋子,向他了解一些“黑火”的实际情况。
“邓肯,相比其他五大营,‘黑火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长官,”邓肯腰杆挺得笔直,“‘黑火’的独特之处,在于星辰原石的特殊利用。”
“星辰原石?”
当维伦听到这个词时,顿时感到衣兜里一阵灼热,伸手一摸,便紧紧捏住了乔纳森送给他的珍贵的成人礼。
“没错,长官,”邓肯骄傲地接着道,“在我们眼里,使用星辰原石一向是选民的特权,但‘黑火’却成功打破了选民能力与普通人之间的界限。
“在外人眼中,‘黑火’是特种陆战部队;但事实上,我们是被星辰力量加持的狙击手。莱庇提亚的一位武器制造专家把星辰原石熔入特殊金属中,使我们的狙击枪可以利用星辰之火射击敌人。”
维伦眉头微皱,心想:难道这就是辛普森上校把我派来“黑火”的原因?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我很好奇,发明这批狙击枪的专家究竟是谁。“
“里克·莱蒙,”邓肯回答道,“他现在是梅瑞狄斯家族的技术顾问。”
看来我猜对了!
恐怕也只有里克这家伙,才敢拿着昂贵的星辰原石,做这种丧心病狂的试验。
维伦想:这只军队,还真是跟梅瑞狄斯家族关系不一般啊!
“我可以去看看这原石狙击枪吗?”
“当然可以,”邓肯爽快地回应道,“您可是黑火营的长官啊。”
随后,邓肯带领维伦来到了枪械仓库,从金属架子上拾起一把造型粗犷的狙击枪,递到维伦手中。
“还真沉!”维伦接过枪时惊叹了一声。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枪稳稳抱在怀里。
“这款狙击枪叫做‘黑火M520’,口径7.62毫米,重达十三千克。目前库存五十把,是‘黑火’最强悍的秘密武器。”
听到这话,维伦微微皱眉。
“但我记得‘黑火营’有五百兵力。”
“是这样,长官,”邓肯解释道,“原石狙击枪的作用,在于强行给普通人和十二星辰构建联系。虽然他们可以短暂地借助星辰之火杀敌,但却不能持续获得力量的补给。因此,通常几枪下来,士兵们的体力就会被彻底抽干。”
原来“黑火营”的大部分士兵都是替补队员啊!维伦暗暗心想。
“既然如此,”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那么就算所有士兵都轮换一遍,黑火营也会很快失去战斗力。”
“所以这就是长官您面临的难题,”邓肯苦笑一声道,“黑火营虽然拥有整个费朗最强悍的杀招,但却是个用后即焚的消耗品。平日里使不出底牌,也就和普通的步兵没啥两样了。”
“所以你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维伦摇摇头,也没有等邓肯的答案。
他抬着狙击枪回到操场上,叫邓肯在前面给他摆个靶子,便蹲下,上膛,瞄准,感受着凝聚于枪口的星辰之力。
这时,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格外响亮的叫喊:
“住手!“
章五 被处分的军官
听到这话,维伦放开手中的原石狙击枪,站起身子,眼睛微眯望着前方。
“他是谁?”
“他叫贾斯汀·查普曼,长官,”邓肯回答道,“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在邓肯所指的方向,一个络腮胡子军官营房迎面走来——他头发蓬乱,军帽歪戴着,军装的纽子也扣错了几颗,加上没有系鞋带的军靴,显得放荡不羁。
他大大咧咧地来到维伦面前,连军礼都没有敬,便粗鲁地把枪一把抢了过来。
维伦仔细端详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他身上传来了浓烈的酒精味。
维伦还注意到,这军官虽然神色迷糊,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精芒。
“查普曼连长,还不给长官敬礼?”维伦尚未开口,邓肯便抢先道。
“长官?”查普曼摇摇头,“我们的长官,不是帕尔默少校吗?”
“不,连长,”邓肯质朴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你难道忘了,帕尔默少校早被撤职了?
“回归现实吧!现在,就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新营长!——对,没错,就是这位梅瑞狄斯少校,他可是三大家族之后,布里埃纳的高材生,石中剑的继承人。”
维伦轻轻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副官身上的狗腿子属性。
“初出茅庐的小子,就来当咱们的营长?”贾斯汀·查普曼嘴角微扬,颇为不屑地说道,“看来我说的没错,这个腐朽的王国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人胆子真大!维伦暗暗感慨。
就算他姓梅瑞狄斯,也从未如此不加掩饰地评价过欧罗巴王国的时局。
“查普曼,说话谨慎点儿!”邓肯道,“你难道记不得你是怎么被处分的了吗?”
但贾斯汀显然不以为意。
“我无法接受我们黑火有一个不合格的营长,”贾斯汀昂着头倔强地说道,“特别是一个连原石狙击枪都不会用的营长。”
然后他抱着狙击枪对维伦说道:“小子,如果你真想当我们的长官,那让我来教你,这枪真正的用法。”
“还望指教!”维伦礼貌地说道。
他感觉得出来,这人肯定对原石狙击枪深有了解。
邓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出身高贵的长官,怎么一点儿魄力也没有。
得到维伦的答复后,贾斯汀蹲下身子,把原石狙击枪稳稳地支撑在原地,随后开始调整瞄准镜。
“小子长官,用原石狙击枪射击的第一步,就是把瞄准镜的距离和风偏归零。”
维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听明白。
“接着,你需要通过试射来校准。在狙击阵地布置好后,你需要用普通子弹尝试向不同区域射击。像你刚才,想也没想就直接动用星辰之火,简直不要命!”
“喂,查普曼!”邓肯插话道,“你别忘了,咱们的长官姓梅瑞狄斯,星辰之火可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姓梅瑞狄斯又怎样?了不起了?”贾斯汀的表情丝毫未变,“你们两个给我记住!在战场上,死神是不长眼睛的!哪怕你是星辰选民,对自己的能力过度的自信,往往是败亡的开端!”
维伦深以为然。
当年教父在军队里,也见过不少类似的例子。
“还有,小子长官,当你试射时,一定要记得观察周围环境,并把结果记录到射击卡片上。这样一来,目标一出现,你就可以迅速调节瞄准镜。”
话音落罢,贾斯汀重重拍了拍维伦的肩膀:“试试吧!”
维伦这才跟上了他的进度。
把贾斯汀刚刚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维伦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瞄准镜上。
接下来,他按照贾斯汀的指示,尝试射击了几个摆放在不同位置的靶子,虽并非百发百中,却无一脱靶。
“看来你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直到这时,贾斯汀才认真看了维伦一眼,“看好我的动作,我现在教你使用星辰之火。”
只见贾斯汀匍匐在地,仿佛一只荒野狼,双目炯炯,油腻的发丝被微风轻轻吹拂。经过几次试射与记录,贾斯汀便一动不动,似乎与周围环境融合为一体。
这时,时间之轮在他血脉中微微颤动,维伦察觉到自空而降的星辰力量汇聚于枪口,空气的温度随之逐渐升高,仿佛烈火灼烧,随风摇曳。
随后,刺眼的光线贯穿于整根枪管,照亮了贾斯汀不修边幅的面颊,璀璨的火光从枪口喷涌而出,轰然冲向前方的靶子。
维伦看到所有摆在操场中的靶子,都被星火烧成了灰烬——这让他有些难以想象,自己刚刚还在拿着这些靶子做练习。
事后,维伦叫住了邓肯,叫他给自己讲讲贾斯汀·查普曼的情况。
“听说,他是受过处分才来‘黑火’的?”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长官,”邓肯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查普曼连长当年可莱庇提亚守备军的上校军官,如果不是三年前站错了队,恐怕现在已经当上将军了。”
“三年前?”
“是啊!”邓肯回答,“否则何必站队?”
维伦知道,三年前正是亚莉珊德拉女王发动“绯色荣耀”政变的时候——他想,恐怕这位查普曼上校曾经是个忠心耿耿的保王党人,女王陛下一上位,便把他发配到了这种偏僻之地。
“真是可惜!”维伦感慨道,“政治啊,就是大人物们演绎的一场无情无义的游戏。”
邓肯没有回答,只是揣在兜里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夜色渐深,维伦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天花板上,一只蜘蛛正在耐心地织网,默默等待落网的蚊虫。
艾琳则站在窗户旁,汲取窗外的星光。
维伦清楚,自己来到费朗历练,只是为了暂时避避风头,却没有想到这座偏远的城镇,竟成了又一个暗潮涌动的漩涡。
“绯色荣耀”中被处分的军官在这里避难。
星辰原石制成的枪械在这里被暗藏。
或许还有更多他尚未探索出来的秘密。
这令维伦的脑海之中,再度浮现出教父做军官时的记忆。
军队是最不能心慈手软的地方。
如果教父当时的反击再强硬一些,说不定米尔·伍德不会得逞。
我不能重蹈教父的覆辙。维伦再一次提醒自己。
他强迫着自己闭上眼睛。
然而,在他的意识被噩梦彻底侵蚀之前,窗外突然火光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