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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肃冬     天国权杖txt下载     天国权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十一 审判(四)

    “请问布兰登律师需要补充陈述吗?”在罗宾逊夫人结束了她的发言之后,大法官道格拉斯·爱德华兹又接着问道。

    “不需要。”坐在原告席上的布兰登很干脆地回答。

    “请问布兰登律师是否需要传唤证人上庭?“

    “是的,法官阁下,”布兰登律师说道,“我申请传唤我方一号证人——布里埃纳军校助教,德尔诺·瓦雷斯。”

    德尔诺·瓦雷斯很快在助理的带领下来到法庭之中,书记官则在此时起身,对他说:

    “请面向头顶的星辰,举起你的右手;请发誓:‘我今日所说,绝无虚言’。”

    “我发誓。”

    “请坐。”

    接下来是原告律师对证人的提问。只见布兰登律师言辞犀利地说道:

    “瓦雷斯助教,请问你在布里埃纳军校任职多久了?”

    “已经有七年多了。”

    “那你对于被告,也就是昆廷·萨拜因校长,持有一种怎样的态度?”

    “我一向很敬重他的为人。”

    “那么如果他要求你做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情从你的观点上看是无害的,你会去完成吗?”

    “当然,“瓦雷斯助教回答,“校长交代给我的事情,我都会尽全力去完成。”

    “那么伽勒斯爵士呢?对于他,你又怀有怎样的态度?”

    “我跟他不熟。”

    “但我听说,他在一年前给了你一些东西,让你转交给德克镖局。”

    “是这样的,”瓦雷斯助教道,“当时伽勒斯爵士联系我说,他有一些东西放在校长秘书的手里,让我转交给德克镖局。当时我感到很困惑,但听到了校长的名头后,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你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吗?”

    “它们被装在一个信封里。因为我并没有拆开它,所以我也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法官阁下,”听到他的回答后,布兰登律师说道,“我的问话到此结束。”

    霍拉旭静静看着瓦雷斯助教坦然的神色,脑子里则想着维伦不久前给他写过的一封信。维伦告诉他,他在布里埃纳军校中发现了诺亚一世的传承,其使得他的“念术”比以往更加强大。

    此时的维伦,不仅仅可以操纵他人的情绪,更可以直接把明确的想法植入他人的大脑——虽然消耗有点大。

    看来他做得挺成功。

    “瓦雷斯先生,你现在依旧受到如实做答的誓言约束,”爱德华兹大法官宣布道,“罗宾逊夫人,你可以进行交叉提问了。”

    “谢谢法官阁下,”罗宾逊夫人以洪亮的声音说道,“瓦雷斯先生你好!你说,你交给德克镖局的那些东西,是从校长秘书处获取的吧?”

    “是的。”

    “而你不问理由就答应了伽勒斯爵士的请求,恐怕也是看在校长的面子上?”

    “没错。”

    “那么在你看来,校长秘书与校长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能让你意识到,伽勒斯爵士的请求是校长本人所暗示——而非校长秘书擅作主张的?”

    “这个,”瓦雷斯犹豫了一会儿,“我和校长秘书并没有交情,我之前与其的一切接触,都是出自校长的授意。我并不认为其会私下里来找我做什么事情。”

    “但我们也不能排除秘书借校长之名行事的可能性?”

    “没错,”瓦雷斯摊开双手,“虽然我认为一个身世干净的秘书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第一轮,原告方胜。霍拉旭在心里默默宣判道。

    看来维伦的巫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霍拉旭对此感到很是骄傲。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心里却升腾起了担忧的情绪,担心自己这位把两种对立力量融于一身的兄弟,会不会落下什么可怕的隐患,也担心在对方逐渐变得强大的过程中,自己会不会跟不上他的步伐。

    “尊敬的法官阁下,我的问题到此结束。”罗宾逊夫人如是说道。接下来,根据原告方的要求,第二位证人,莱庇提亚中央银行的会计师安吉拉小姐,被传唤到了法庭。

    “请面向头顶的星辰,举起你的右手;请发誓:‘我今日所说,绝无虚言’。”

    “我发誓。”安吉拉小姐宣誓道。

    获得了第一轮对决的胜利之后,布兰登律师表现得比刚才更有信心了。刚一获得法官的允许,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在莱庇提亚中央银行的所有账目中,有多大一部分是由你负责的?”

    “我主要负责莱庇提亚对外转账这一部分的业务,但银行当局授予了我过问所有账目的权限。”

    “那你是否知道,就在今年几周之前的时候,有一笔巨款从伽勒斯爵士的账户,转移到了布里埃纳军校的官方账户?”

    “是这样的。”

    “用的是什么名义?“

    “伽勒斯爵士的儿子,加文·伽勒斯的学费。”

    “但是根据检察官的调查结果,这笔钱从账目上看,其数量要远远多于布里埃纳军校应缴纳的学费,”布兰登律师突然提高了音量,“而且其最终去向,并不是布里埃纳军校的官方账户,而是昆廷·萨拜因的私人账户。请问安吉拉小姐,事实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

    “很好。我的问话到此结束。”

    接下来又是被告方与证人进行的交叉提问环节,在上一局对决中稍落下风的罗宾逊夫人显然跃跃欲试。

    维伦那个机器人的黑客水准全国一流,看来他在信中并没有说大话。霍拉旭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昆廷·萨拜因,如是想道。

    “安吉拉小姐,想问在这笔被意外打入萨拜因先生账户的巨款上,有没有被人添加什么备注之类的?”罗宾逊夫人问道。

    “并没有。”

    “那么是否有其他的证据,能够证明这笔钱与弗莱明街陈尸案,或者‘落日先锋’军团的覆灭有关?”

    “这个……应该也没有。”

    “那么我的问话到此结束。法官阁下和陪审员们,”罗宾逊夫人理直气壮地说道,“这笔巨款顶多称得上是一次普通的行贿。况且,被告声称其对这笔钱什么时候到了他的私人账户上一无所知,说不定是别人的陷害呢。”

    “那么,布兰登律师,你还需要继续向证人提问吗?”法官如是说道。

    “是的,”布兰登律师顺理成章夺过话头,“安吉拉小姐,我想问问,在你们银行的系统之中,如果不是出自本人授权,别人是否有权限进行这样的转账操作?”

    “当然不行。“

    “那么如果是有人用木马病毒入侵系统呢?”

    “我们银行使用的是军用级防火墙,整个王国中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那么我的问话到此结束,”布兰登律师总结道,“被告遭人陷害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众所周知,弗莱明街是欧罗巴有名的零犯罪街区,伽勒斯爵士杀了人,恐怕也就只有被告先生有能力把消息压下去了。”

    “抗议,”罗宾逊夫人道,“主观臆断!”

    “抗议有效,”大法官宣布道,“请问罗宾逊律师是否还要继续提问?”

    “不需要,谢谢!”

    “那么控方是否还要继续传唤证人——”

    ”——报告审判长,”法庭助理突然插话道,“控方一名临时加上的证人有话要说,请问是否把她传唤入内?”

    道格拉斯·爱德华兹思忖了许久,随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四十一 审判(五)

    “法官阁下,这有违规矩!”罗宾逊夫人抗议道,霍拉旭注意到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

    “按照法庭的规矩,所有辩方证人的问话将会被放在所有控方证人之后,”法官如是解释道,“解释权在我这,我并不希望因为我们的墨守成规而使犯人逃脱惩处。”

    不知不觉之间,可可与道格拉斯·爱德华兹说了同样的话语,虽然他们的出发点各不相同。

    罗宾逊夫人不再反驳,她知道大法官执掌第一庭,还是三大家族之一的爱德华兹家族的掌门人,如果他真要不讲道理的话,自己根本无力对抗。

    可可·罗切斯特在法庭助理的指引下来到了证人的席位,她此时的脸色白得她的白色连衣裙一般,但澄澈的目光中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我是可可·罗切斯特,”坐定之后,可可开口自我介绍道,“唐纳修·罗切斯特的女儿,现在在布里埃纳军校读书。”

    霍拉旭注意到,在可可走进法庭的一瞬间,昆廷·萨拜因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上透露出了很明显的讶异。

    看来维伦说得对,霍拉旭心想,这个女孩子将会成为针对昆廷·萨拜因的致命一击,如果再配合上教父交给维伦的那些证据,昆廷·萨拜因将会再也没有脱罪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又不自觉地细细打量起这个维伦所提到的,他曾经产生过些许好感的女孩儿。

    在霍拉旭的认知之中,维伦和教父是一类人,都是理智得接近无情的那种,除了某些心中放不下的执念之外,几乎什么都可以算计,什么都可以用来交易。

    难道几个月不见,他就突然开窍了?

    霍拉旭有些欣慰,也有些失落。

    看来,自己还得继续努力才行啊!

    可可·罗切斯特按照惯例对着十二星辰发誓之后,布兰登律师便开始了对她的提问。

    “罗切斯特小姐,照你刚才所介绍那样,杰森·罗切斯特应该就是你的叔父?”

    “是的。”

    “在他去世之前,他与你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实话实说,在我父亲死后,他就与我失去了联络。”

    “那么你父亲呢?你对于他的死亡,出于一种怎样的看法?”

    “那两封信上所说的内容应该无误。我父亲平日里不喝酒,工作起来矜矜业业,如果有人说他因为酗酒而没有妥善处理好军队哗变之事,我第一个不相信。”

    布兰登律师和可可就这么一问一答,审判的过程也随之步步推进。但坐在陪审团席位上的霍拉旭却开始着急了——

    怎么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把最关键的证据给拿出来?难不成维伦根本就没有把证据给她?

    但陪审团成员在审判期间是不得与外界交流的,霍拉旭现在就算是装了满肚子的疑问,也只能憋回去。

    法庭的摆钟伴着可可说话的节奏,在一旁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并呼应着霍拉旭的心跳声和他纷乱的思绪。金色的星光依旧璨璨闪烁,但霍拉旭却感觉其中冷意暗生。

    他只听见可可的声音回荡在法庭之中,仿佛天国的使者揭开了现实表面那光鲜的外衣,露出了其中千疮百孔的本质。

    “……公道自在人心,”可可抬着头,以清脆的嗓音如是说道,“我父亲自入伍开始,便一直都在为了心中的正义而努力着。在他去世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总感觉他每天都有些怀揣在心里的事情想对我说,但最后都忍耐着,没有对我开口。我想,恐怕是这个王国的现实给了他太多的失望。

    “至于我叔父,则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自从把祖父留给他的所有遗产全部在弗莱明街换成赌桌上的筹码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如从前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会执着不断地找我父亲借钱。

    “我父亲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在达到其忍耐上限后,父亲宣布与之断绝关系。随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有叔父的音信了。

    “但不久前,我却收到了叔父的遗书,是一个陌生人给我送过来的。

    “叔父在遗书里表达了对我和父亲深深的歉意,也阐述说,他因为借高利贷去赌博,惹下了不少麻烦。

    “但最令他忏悔的,却是他搞丢了……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证据。”

    可可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

    她真的不擅长说谎。

    接下来,她简要地描述了自己从维托·布亚诺那里取得的由昆廷·萨拜因签字盖章的军令,并陈述了埃迪·墨菲所写的那封血书的内容。

    就算血书没有真正陈现在这里,在场众人也依旧可以跨越时空,听见那些冤屈的魂魄在地狱深处的哀嚎与怨念。

    不寒而栗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头升腾起来——他们都不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发生过如是惨状的国家。

    除了昆廷·萨拜因。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军队里竟然有一个叫做埃迪·墨菲的军官,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签发了一封那样的军令。

    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当年“落日先锋”军团覆灭得莫名其妙,他曾经也尝试过去施救,却终究为时已晚。

    不过落井下石之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但不知为何,那个女孩子脸上的惊恐与悲痛却又不像是在作假。

    她是昆廷一度很欣赏的一个学生,天资聪颖又肯吃苦,是布里埃纳军校的一棵好苗子。没想到,在她那双如玻璃般的眸子背后,竟然藏着这样悲戚的身世。

    昆廷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老了。

    在可可的陈述结束之后,所有人都似乎还停留在那凝滞的氛围之中,时隔许久方才缓过神来。

    “我的问题到此结束,”布兰登律师坦然而自信地说道,“大家想知道的,我觉得可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公道自在人心。”在坐下去的那一瞬间,布兰登律师还不忘补充道。

    所以,这就是所谓公道?

    为什么身为当事人的自己,却对其一无所知?

    带着重重疑惑,昆廷·萨拜因抢先在自己律师之前站起身子,对法官说道:

    “接下来的交叉提问,能否由我自己代律师来进行?”

章四十二 票决

    道格拉斯·爱德华兹起初有些犹豫,不过看了看可可脸上自信的表情,思忖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可·罗切斯特,”他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布里埃纳军校新一届的学生,对吧!”

    “是的,校长先生,”她回答道,眼神直视着他,并没有丝毫的躲闪或是畏怯。这并不是一个说谎者的表现,昆廷想。

    “你之前说过,你父亲找到的证据,已经被你叔父弄丢了。这样一来,你为何还对证据的内容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亲眼见过它。

    “我叔父在信中很详细地描述过它,”她回答道,“那封血书给他带来的压抑感,令他印象深刻。”

    “那你确定,你叔父给你的信,是他亲手所写?”

    “是的,”可可点了点头,“他的字迹,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你把它带来了吗?“

    “没有。”

    丢失证据这件事情足以让她自责一辈子,这起原本已经成定局的案件突然之间就因为这个意外而变得悬而不决。

    “那么把你叔父的信带给你的那个陌生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认识他。”

    “在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在你面前提过或者暗示过和‘落日先锋’军团有关的信息吗?”

    “从来没有。”

    “那你亲眼看见他当初把证据交给你叔父了吗?”

    “并没有。”

    “……”

    霍拉旭深呼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一只手紧紧掐住了椅子的扶手,深红色的软垫已经被压出了深深的印子。

    剧本不该是这样写的。

    看着昆廷·萨拜因一脸从容镇静地通过这番问话,寻找着可可言语间的漏洞,看着他就算不止一次提到“落日先锋”这个词,脸上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霍拉旭终于明白了维伦在信中提到的另外一句话——

    “昆廷·萨拜因是整个欧罗巴王国最难对付的敌人之一。”

    其城府之深,其演技之精妙,其气场之泰然,令霍拉旭感慨不已。

    天枰又开始不知不觉地向反方向倾斜。

    王国军神还是王国军神,虽然他贪污受贿,也帮人做过事。

    但纵观欧罗巴王国所有政府要员,谁又没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经历?

    他这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气势,就已经让方才稍占上风的控方隐隐为之退怯。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落日先锋”军团覆灭之案,实际上是另一些大人物所捏造出来,拿来陷害王国曾经的英雄的。

    到最后,可可回答问题的语气已经掺杂上了隐约的哭腔。毕竟,她还是个少女,一个肩上扛着太多人愿望的少女。

    “我想问的就这么多,”昆廷·萨拜因说道,“如果我的律师罗宾逊夫人没有什么异议的话,那么我方便不再传唤证人了,直接开始结案陈词吧!”

    萨拜因这话说的沉稳有力、理所当然,一时间,在高大宏伟的第一庭之中,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法官。

    “我没有异议。”罗宾逊夫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如大梦初醒般地说道。

    之后便是两位律师的结案陈词。因为其内容和他们的开场陈述差不多,霍拉旭便没有再细听,只觉得布兰登律师的语气没有最初时那般铿锵有力了,与之相反,罗宾逊夫人口里则充斥着理直气壮的质问。

    此时此刻,霍拉旭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其他陪审团成员身上。

    按照欧罗巴的法律,在审判期间,陪审团成员不得提问,不得交谈,不得做笔记,不得与外界接触,只能凭借自己的理智与良知,判断被告是否有罪。

    相比条条是道、非黑即白的成文法,陪审团的判决有时却具备了太多的可操作性。

    人不可能永远都保持理智,所以对于同一个案件,不同人或许会给出不同的裁决,接着,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以及法官最后的定罪。

    其他陪审员的目光游移不定,霍拉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随即则是爱德华兹大法官的声音:“休庭,请陪审团进入评议室。”

    霍拉旭迈着僵硬的步伐,落在陪审团成员的最后面,从席位上起身,朝着第一庭大堂一边的一扇木门走去。

    门里门外,便是两个世界。骤然变得狭小而紧凑的空间,给了霍拉旭宛若窒息般的压抑感。

    十二名陪审团成员坐成三排,每个人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空荡荡的白纸。

    深黑光亮的钢笔被放在白纸一侧,其中酝酿着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力量。

    在房间的最前方有一个深色的木匣子,待陪审员做出判决之后,需要把自己手头的白纸投入其中,再由书记官来进行统计。

    霍拉旭现在所需要做的,便是在眼前的白纸上写下“有罪”或者“无罪”。

    他不禁想到了一个自己儿时和维伦,以及其他几个黑王冠的男孩子在荒野上经常玩的游戏。

    他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讲述着一个关于凶手、遇难者与审判的故事。

    其中一个人扮演凶手,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隐藏在人群之中,和旁观者们一起,阐述着事情的经过,解释着自己的推理,从而证实自己的清白。

    随后,他们要通过投票的方式,在游戏的参与者之中找出这个“凶手”。

    票数最高者,将被“法庭”处以“刑罚”。

    当年霍拉旭做过“凶手”,也做过“平民”,遭到过“法律”的“惩处”,也曾被负着“罪名”侥幸“逃生”。

    如今在他眼前的,是另一场关于凶手与被害人的游戏。因为凶手的罪行是真正存在的的,所以霍拉旭并不希望其逃脱生天。

    但这一场游戏的结局并不取决于自己,或者说,并不仅仅取决于自己。

    霍拉旭注意到自己身旁的陪审员们都在犹豫。

    当然,并不包括霍拉旭在内。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他在纸上写了一个词,走上前去,不假思索地投入了木匣子中。

    他知道自己的果断是因为没有选择。自从小时候被维伦从废墟里捡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但他还是感到非常开心。

    一票也是票。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问心无愧。

    只是维伦,我必须得对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章四十三 余震(上)

    维伦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霍拉旭的消息了。

    他只看见灰隼来了又去,带走了他寄出的信,又原模原样地将其带回来。

    对此他感到很担心,既忧虑于霍拉旭的状况,也对自己复仇计划的结果提心吊胆。直到下一期《莱庇提亚日报》送抵布里埃纳军校,维伦才微微松了口气。

    报纸的头条,即是针对昆廷·萨拜因的审判于昨日在莱庇提亚第一庭举行。所有参与审判的人员名单也被写在了报纸上,维伦在陪审团成员那一栏里找到了霍拉旭的名字。

    这小子,失联这么久,原来跑去陪审团里躲着去了!维伦干涩地笑了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回去。

    随后他开始仔细阅读报纸上的其他内容。

    这个案件的审判长是道格拉斯·爱德华兹,倒是不出乎维伦的预料。虽然维伦从来没有见过王座上的亚莉珊德拉一世,但借助教父的记忆,他对这位权术手段惊人的女王称得上了解得很。

    尽管她要坐稳王座就不得不倚仗三大家族,然一旦有机会,她就会在三大家族之间制造矛盾以巩固自己的权威。

    这一回,爱德华兹大法官相当于被她当枪使了,维伦很好奇这位憋屈的公爵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反将一军。

    读报纸的时候,维伦的脸色一直都很平静,检察官的陈词,原告的指控,被告的反驳,基本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可可在开庭之后才抵达莱庇提亚,和他想的也想去不远。

    但当他看到最后的审判结果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昆廷·萨拜因被判受贿罪,解除一切军衔以及职务,终身不得任用。

    按常理来讲,或者说,以传统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观念,这对于维伦的复仇来说,似乎是个还不错的结局。

    但维伦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在教父留给他的证据一旦被公诸于众,将会引起整个王国的轰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莱庇提亚日报》上,昆廷·萨拜因的军令和教父的血书只字未提,整个审判过程,似乎也仅仅只是围绕着一个拿人钱财替人做事的身败名裂的军官。

    “落日先锋”的上千冤魂,再一次被湮灭在了历史之中,永不得告慰。

    他不知道法庭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令莱庇提亚当局决定将这件事情彻底掩盖。虽然在十二名陪审团成员中总共有九个人投了“有罪”的票,但终究忽略其罪行中最本质的东西。

    一切始于“落日先锋”,也终于“落日先锋”,维伦心思费劲布下这个大局,却落得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结局。

    昆廷·萨拜因“贪污受贿”的罪行,可以说是他凭空杜撰出来的。他希望莱庇提亚当局能够透过他所布置的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理所当然地寻找到关于“落日先锋”的陈年旧案。

    他伪造了杰森·罗切斯特一年之前被抛尸弗莱明街的案件,借此机会把伽勒斯爵士拖下了水。

    他伪造了伽勒斯爵士与昆廷·萨拜因的秘密交易,成功摘下了这位王国军神圣人一般的面具。

    随即,莱庇提亚警署通过各种暗藏的蛛丝马迹,从杰森·罗切斯特的意外身故,联想到了唐纳修·罗切斯特那不合常理的擅离职守罪名。

    维伦恰到好处地把黑王冠伪造的两封信送上了门。

    不过事实上,唐纳修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在一场战斗中唯一拿到荣誉奖章的他遭到了同僚们的嫉恨,再加上几日之前发生了口角,同僚们便行贿、算计等伎俩一并施行,干掉了他这只出头鸟。

    但奥拉尔大师假造的证据,却成功地让警署再一次联想到昆廷·萨拜因。随后,“落日先锋”的影子便悄然浮现了出来。

    诺亚·兰开斯特的出现则给了维伦新的灵感。他借助女王与王储之间相互猜忌的心理,彻彻底底地完善了这一必杀之局。

    昆廷·萨拜因也确实必死无疑,但落在他头上的,并不是维伦所想的那个罪名。

    维伦一直都不想和教父的仇人们成为同一类人。

    就算是在整个复仇过程中采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维伦也依旧希望能在星辰之下,以他们固有的罪行,给予他们公正的审判。

    然而,如果最终昆廷·萨拜因被判定为“贪污受贿”罪,而非“延误战机”罪,那么这便意味着,他是被维伦伪造的证据所构陷的,而非罪有应得。

    这让维伦的心脏阵阵刺痛。他不想成为一个为达目的抛弃良知、不择手段的人。

    虽然对可可·罗切斯特的利用就已经让他无比愧疚,但他还是希望能在心底保留一线光明。

    他只是想为教父正名。

    但命运却跟他开了个玩笑。他甚至无从知道教父珍藏多年的那两张证据现在的下落何在。负罪感充斥在他的心里,令他深感不安。

    他自从抵达布里埃纳军校就开始了的滴水不漏的盘算,终究错在了哪一步?

    就在这时,他的室友马库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沉重的思绪之中唤回现实。

    “你看到了什么大事啊,”马库斯淡淡地笑了笑,问了一句,“让你连吃饭都忘了?”

    “我们要换校长了,”维伦回答道,试图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难道这还不能算作是大事?”

    听到这话,马库斯的脸上显现出不加掩饰的震惊,见维伦没有反对,便直接拿过他的报纸,仔细阅读起来,同时还一边评价道:

    “……校长是王国的英雄,这肯定是有人在陷害他。咱们王国之中的某些人,贪污受贿的事情做的可不算少了,却偏偏还和校长过不去,也不知道他们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维伦发现自己竟听不下去了。

    马库斯的话语句句如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了他的灵魂之中。

    他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那个曾经并不以为意的诅咒:

    “你将作茧自缚,然后失去一切。”

    随后脑子里则是一阵眩晕。

章四十三 余震(中)

    维伦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最后扶住了桌子才得以缓过神来。

    “你还好吧?”马库斯抬起头来,关切地问了一句。

    维伦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恙。马库斯见他的脸色渐渐恢复原状,方才放心地继续吃阅读手头的报纸。

    但此时此刻,维伦的心中已充斥着惊涛骇浪——在他方才情绪极度不稳定的时刻,旧日支配者的力量短暂地失控了——克苏鲁的烙印伴随着巫术的本源,在他的意识之中疯狂沸腾;随后,就算他耗尽全部心神,也没有能阻止巫术力量突破两种力量之间的那条界限。

    后果可想而知:属于绛紫之星的印记刚一触即到旧日支配者的力量,也突然间变得躁动不安,似乎在倾尽全力,以消灭这贸然入侵的异端。

    维伦只觉得旧神与旧日支配者在他的意识之中相互厮杀,相互吞噬,使得他头晕脑胀,神智也随之变得晕眩。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低声念诵着教父很久以前教给自己的能够平定心绪的咒语。

    随着他口中的字节被断断续续地吐出,两种力量渐渐在他的脑中被强行拆分开来,疼痛也渐渐地被缓解。

    当维伦年纪还小、和教父一起待在废墟的时候,克苏鲁的精神烙印就经常折磨着他的心神——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梅瑞狄斯家族的后裔。于是,教父把这条咒语教给了他,使得他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能稍微觉得舒服一些。

    不过在他一天天长大——或者说,从教父那里学到了越来越多的巫术的时候,他疼痛的频率就降低了许多,尤其是在最近的一年里,异状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这次自己的情绪波动,还真的挺强烈啊!但事关教父的遗愿,他实在没有办法保持平静。

    昆廷·萨拜因今天去见了亚莉珊德拉女王,把自己肩上的上将军衔和布里埃纳军校校长任命书交给了她。他以为自己会很失落,会感觉整个世界为之坍塌,但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了一身轻松的感受。

    看来名利真是枷锁,他在心里暗暗想,当它从自己身上离开后,才仿佛开启了一个新的天地。

    “你知道你被解除职务的真正原因吗?”在他即将离开王宫大厅的时候,女王的声音悠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猛然转过头,看见王座上的她缓缓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还请陛下明释,”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以万年不变的、不掺杂任何情绪的语调如是说道。

    “我的儿子现在年纪还小,”女王慢条斯理地说道,“跟王国的高官要员走得太近,我担心他会出事儿。”

    原来如此。

    昆廷·萨拜因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弧度。他知道自己跟王储殿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联系,但既然女王陛下已经起疑心了,他再来解释也全无用处。

    女王不会相信的。他告诉自己。

    随即他大步走出王宫的大门,只觉豁然开朗,海阔天空。

    见了女王之后,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的他如今也只有两个简单的愿望:

    第一是再去看看当年那位老朋友的儿子,当今的亚瑟·霍克伍德公爵。只是现在这位年轻的公爵远在格兰特尔的战场上,他想见也见不到了。

    第二则是回到他执教多年的布里埃纳军校,对这个承载了他后半生梦想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朝着莱庇提亚的东码头走去。

    摘下军衔的他很轻松地融入了人潮之中,没有人再用以往那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这让他感到很愉快。

    但他还是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他并不认识,对方开口叫出来的称呼,也早被他埋葬在了记忆深处。

    “上将阁下!”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对方俊朗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昆廷很快猜出,这又是自己当年在军队里的众多崇拜者的一个。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就算物是人非,也依旧有人记得自己。

    “我叫乔治,是莱庇提亚警署的一名警官,”乔治以一种急促的语调说道,“退役之前是您军团中第九师第五团第七营第四连的连长。”

    “哦。”昆廷·萨拜因很僵硬地答了一句。他当年手下的军官实在太多了,他真的记不起眼前这个人。

    “上将阁下,”自称乔治的警官却在此时突然压低了声音,把昆廷拖到了街边一个星辰找不到的角落,“您这回出事儿,是有人想要害您啊!”

    “这话怎说?”

    “您看!”乔治警官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三下两下就把它拆开,随后从中捞出来了两张泛黄的纸页。

    昆廷眼睛眯起,接过这两张纸页,很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他感觉其中的信息或许能够破解出装在他脑子里的重重谜团。

    这是一张军令,一纸血书,和那个小姑娘,可可·罗切斯特,描述得相去无几。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签署过这样一张军令,但其内容与形式看上去,却有仿佛确确实实是由自己签署的一般。

    至于那封由“埃迪·墨菲”所撰写的血书,在他刚刚一瞥见的刹那,便让他精神震颤,险些没有守住自己的心神。

    上千魂魄葬身沙场,援军却因为长官的一纸军令而坚守不出,就算信中反复申诉、反复埋怨的人就是自己,昆廷·萨拜因也为之深感悲哀。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准确性。

    如果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为什么这位埃迪·墨菲,以及一同签名的那些士兵们,他们在信里写下的怨气,可以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自责与恐惧?

    为什么受自己恩惠进入布里埃纳军校的可可·罗切斯特,竟然会鼓起勇气,当面在法庭之上揭露自己的罪行?

    为什么整个事件的逻辑,在加上这最后一块拼图之后,突然变得完整而理所当然?

    难道,我自己的那段记忆,真的在不知不觉间被抹去了?否则,我为何会对“落日先锋”的覆灭毫不知情?

    他再一次盯着这封玄乎其玄的血书,只觉得脑子里咔嚓一声,似乎有点点滴滴的记忆碎片在拼接,在融合,在叙说着一个完整而悲情的故事。落日先锋的冤魂化作了一柄锋锐的宝剑,笔直地插入了自己的灵魂之中。

    在故事里,他身为东方战线的指挥官,当”落日先锋”军团落入敌军重围的时候,他不以为意地在军令上写下了“原地待命”几个字。

    随后,他看到了王国的伤亡失踪名单上又多了一整支精锐部队。

    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承受不住现实的重量。

    一个简单的贪污受贿,似乎无法赎清自己的罪过。

    “乔治,”他以微弱的嗓音说道,“你在哪里拿到的这些东西?”

    “可可·罗切斯特的衣袋,上将阁下。”

章四十三 余震(下)

    不论世间怎么变,莱庇提亚的星辰圣殿一直以来都矗立在欧罗巴王国的最巅峰,伴随星辰运转,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被视作王国天才与未来大主教的乔纳森·梅瑞狄斯,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高处不胜寒的生活状态。

    事实上,乔纳森自从在星辰圣殿获得第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力以来,在圣殿待的时间要比在家族庄园里待的多出很多。不久前他之所以回家族住了一个月,也不过是因为失散多年的弟弟重返故里的缘故。

    星辰圣殿现任大主教阿诺德·梅瑞狄斯不仅仅是他的叔父,更是他的导师。乔纳森在没有其他要事的情况下,就会跟随在他的身边,将人们的信仰传递给十二星辰,再把十二星辰产生的能量回馈给王国的公民们。

    这是一个机械而玄妙的过程。乔纳森知道,在数百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核战争之后,十二星辰的光芒近乎成了幸存者唯一可用的能源,而这样的能源却又飘忽不定,在倚仗着人们信仰的同时,又有着难以捉摸的规律。

    大主教、乔纳森,以及圣殿中其他教职人员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天赋和对星辰力量的精确计算,尽可能与十二星辰构建稳定的联系,萃集全王国的信仰之力,获取十二星辰能源与力量上的反馈。

    这是个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技术活,其也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整个王国的生命线。

    欧罗巴王国可以没有王室,但绝不能没有星辰圣殿。

    乔纳森自然知道自己的肩膀上扛着怎样的重担,因此他工作得很用心,很尽力,也似乎完完全全沉浸在其中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在最近几日里,他总觉得生活有些乏味,如同缺少了什么似的。

    或许只有失散多年的弟弟待在身边的时候,他的生活才能微微漾起一丝不一样的涟漪吧!

    最近几日,在叔父的指点之下,乔纳森开始尝试走进星辰圣殿的忏悔室。

    作为十二星辰与人世之间信仰的传递者,帮助欧罗巴的公民们在十二星辰的注视下赎清罪过是他们职责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个时候,他们将会化身为星辰意志的代表,聆听他们的忏悔,然后把他们的虔诚转告给天上的星辰。

    但十二星辰的忏悔室不是谁都可以进得去的,唯有经过星辰认可的神父,方能避免在其中被星辰的火焰所灼烧。

    实话实说,这还是乔纳森第一次进入忏悔室。在抬脚跨上那级台阶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感到相当的紧张,星辰的力量自发地在他体内升腾而起,仿佛在抵御着那极可能不期而遇的攻势。

    现在只能庆幸乔纳森并不知道自己亲爱的弟弟在获得星辰认可之前就混进了忏悔室,否则他将再也无法维持住脸上那副淡然自若的表情了。

    没过多久,乔纳森就等来了第一个前来忏悔的人。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个人他竟然认识,尽管只是泛泛之交。

    透过忏悔室狭小的窗口向外看去,乔纳森便看见享有盛誉的王国军神手持两张泛黄的纸页,踏着地面上亮起的星图,朝着忏悔室这边走来。近期一直待在星辰圣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乔纳森并没有关注外界掀起了什么惊涛骇浪,不过看到不穿军装、不佩戴军衔的昆廷·萨拜因,他还是隐隐有些惊讶。

    但他没有深究这件事情,只是照着叔父教给他的那样,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血脉之中流淌的力量,以及虚无之中飘荡着的点点星光。

    放空心神,承接星辰的意志。

    阿诺德大主教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虚无缥缈,恍如神谕一般。

    再度睁眼之时,乔纳森的双眸就变成了与赤金星同样澄澈通明的金色,与此同时,他通身亮起了金色的光晕,显得神圣而不可亵渎。

    他的耳边响起了昆廷·萨拜因的低声倾诉。

    “……或许我曾经犯过天大的过错,但我如今对其一无所知。可能某些并不为我所知的因素蒙蔽了我的记忆,让我错失了最后一次悔改的机会。

    “我现在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也不敢断然否认自己的罪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生灵让我自责,他们的呐喊仿佛依旧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如果我真有过错的话,我希望十二星辰能让我获悉,并给予我救赎的机会。”

    乔纳森默默地在赤金星的光晕之下听完了他的诉说,突然发现忏悔室的神父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一切尽在群星的注视之下,”乔纳森开口说道,他已分不清他说出口的,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赤金星的想法,“有无罪过,星辰自然知晓。秉持着一颗忏悔的心,你自然会看见路在何方。”

    不知道是因为十二星辰太懒,还是不屑于过问人间琐事的缘故,当年叔父阿诺德大主教在忏悔室里说的话,有九成都是照着这个套路出牌的。

    但昆廷·萨拜因听到这话后却露出来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坚冰一样的眼神似乎在星光的照耀下逐渐融化,那张宛若磐石般肃穆的脸,也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看来,这就是命啊!”

    乔纳森听见对方自言自语,如是感慨,随后则踏着来时的星图,离开了这空旷而冷清的星辰圣殿。乔纳森注意到他并不强壮的背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愈发显得萧索凄凉,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就可以把他吹倒一般。

    忏悔室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只见乔纳森扶着墙壁,缓缓地从里边走了出来,他瞳孔中的金色已经全然褪去,再度恢复了往日那深不见底的湛蓝。

    乔纳森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他以为从自己选择成为叔父接班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可以不理会世间波澜起伏,独居于星光照耀的最高点,静静探索力量的本源。

    但后来他意识到,他毕竟还是个人——尽管他有一个被全王国所仰望的显赫姓氏。

    这样一来,他就拥有了太多太多剪不断的羁绊。

    比如源自家族的不可逃脱的责任。

    比如那个不知不觉就在荒野中长大了的弟弟。

    再比如像昆廷·萨拜因这样,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煎熬倾诉给他听的忏悔者。

    他面色如故,却已不再心如止水。

    十二星辰的代言人,与十二星辰本身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章四十四 成人礼(上)

    当清晨的闹钟响起之时,维伦只觉得赤金星的光线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随后他只听见马库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维伦,你今天收到的包裹可真多!”

    包裹?

    听到他的话,维伦微微有些困惑。带着一丝好奇,他很快从宿舍的床上爬了起来,三下两下穿戴完毕,跟着马库斯来到了公共休息室。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今天收到的包裹,简直不能仅仅用一个多字来形容。

    泰伦斯和罗亚尔好生生地守着堆在窗户旁的一座小山,同时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

    “梅瑞狄斯大少爷,”罗亚尔用手捂着那座小山的尖尖,露出戏谑的笑容,悠悠看着他说道,“看样子,今天应该你来请客是不是?”

    维伦干笑一声,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为何突然中了“大奖”。

    “先让我看看,”他上前一步,把踞守在包裹前面的罗亚尔一把推开,“万一是什么人给我寄刀片或者寄定时炸弹来,遭殃的可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了。”

    听到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罗亚尔险些信以为真,接连往后推了好几步才缓过神来。这时他抬头看见维伦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对方的当。

    “四少爷啊,演技还真不错!”罗亚尔忿忿不平地说道,把整个屋子的人都逗乐了。

    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格里芬·霍克伍德。

    这个金发碧眼的清俊少年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子的一角,手中抬着一本《欧罗巴通史》,出神地阅读着。当维伦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抬起头来,朝着维伦微微一笑,便继续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随后,维伦便在男孩们的唆使之下,拆开了“小山”尖尖上的一个包裹。

    “生日快乐!”

    一张简洁得不能再简洁的字条从包裹中跳了出来,上面干净利落的字迹,搞得维伦的神色有些恍惚。

    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

    维伦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不知所措过。直到他看到包裹上写着的寄件人姓名——“乔纳森·梅瑞狄斯”,他才意识到对方真的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维伦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因为一个意外流离荒野;就算教父告诉他,他出生在赤金星升起的月份,他也不知道他具体生在哪一天。

    如此一来,当年待在黑王冠废墟里的那段岁月里,霍拉旭他们几个往往能以他生日的名义,于整整一个月间大做文章。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乔纳森知道,而且还记得很清楚。

    于是维伦明白,自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眼前这堆礼物,就是十八岁的他收到的成人礼,来自乔纳森,或许还有其他更多的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仿佛一个游历在外的孤儿,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开始拆乔纳森的礼物盒。

    乔纳森送给他的成人礼,是一块拇指大的呈正十二面体的水晶,每一面的色泽各不相同,构造也晶莹剔透,巧夺天工。

    “这是谁送的?他对你可真好啊!”一眼看见这块水晶的时候,罗亚尔在一旁以嫉妒的语气说道,“竟然把这么大一块星辰原石都当生日礼物送你了。”

    “星辰原石?”

    “白给你姓梅瑞狄斯,竟然连星辰原石都没有听说过,”罗亚尔默默摇了摇头,“你仔细看,它每一面的色泽,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辰,如果你将它随时佩戴在身上,它便可以增强你与十二星辰的联系。”

    “然后呢?”

    罗亚尔像看白痴一样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是个十二星辰的选民,在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的时候,其效果就会被大幅增强;而且,倘若你能把它炼化并融入自己体内的话,你甚至有机会获得一个新的能力。”

    维伦缓缓从礼物盒中拾起这枚星辰原石,紧紧将其攥在手心。

    他心里有些感动。

    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位离别多年的兄长的时候,对方总能给他更多的惊喜。

    但这件礼物还是太贵重了。他在教父的记忆里搜索到,整个世界的星辰原石数量加起来,恐怕也只是个位数。

    维伦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他在思考当对方过生日的时候,自己又该送些什么礼物。

    把星辰原石放到贴身的衣袋里,维伦又开始拆第二个礼物。他暗暗心想,乔纳森这么一搞,恐怕整个家族都开始做表面工作了吧!

    但第二件礼物却来自霍拉旭。

    维伦这时才想起来,每一封从梅瑞狄斯家族寄出给他的邮件,都会经过黑王冠之手,所以当乔纳森告诉他生日这个秘密时,霍拉旭也自然而然知道了。

    于是他好奇地拆开了霍拉旭的礼物。这一回,对方又会给自己怎样的惊喜呢?

    诺大的礼物盒里,仅仅装着一张字条。相比乔纳森星辰原石的五光十色,这张字条简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但维伦并没有小觑。

    只见这张字条上如是写着:“教父的证据到了昆廷·萨拜因的手里,后者在望见证据之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罪行。他在星辰圣殿忏悔后,便去了女王那里,要求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加入格兰特尔远征军。他称之为自己获得救赎的最后机会。”

    字条的背面上则写着:“生日快乐,我的兄弟!看来以后不需要耗费我一个月的精力来陪着你过生日了。”

    维伦嘴角上扬,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果然还是霍拉旭最懂得自己想要什么。

    虽然这条消息明天就可能会见诸于报纸,但如果要提前获取它,对于黑王冠的情报网来说,也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罪人终于忏悔了。

    但莫名之间,维伦突然恨不起他来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望着赤金星照进屋子里的灿烂光芒,维伦默默地心想道。

    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章四十四 成人礼(中)

    把霍拉旭寄来的纸条好好地收藏在自己的抽屉里,维伦接着开始翻看其他的礼物。霍拉旭显然在黑王冠里将自己的生日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当年的不少伙伴都给他送来了礼物,虽然并不贵重,但都很有纪念意义。

    维伦知道,这就是黑王冠的风格。没想到就算自己远走他乡,至少在名义上将他们彻彻底底抛之脑后,他们也依旧记得这份情谊。

    他突然发现,尽管旧日支配者的阴影曾经让他失去了一切,却让他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更加弥足珍贵的东西。

    他同样把这些礼物一件一件地好好收拾了起来。

    压在最下边的,是梅瑞狄斯族人和家族的盟友们送来的礼物。这些礼物体积都不小,装潢也一个比一个漂亮。但维伦清楚,这些礼物与其称之为他的成人礼,不如说成是莱庇提亚上流社会的政治信号。

    不过安娜·梅瑞狄斯送来的礼物倒是令他哭笑不得——一瓶精挑细选的男士香水;而其中夹的那张字条,更令十七楼的男孩们全部都笑岔了了气:

    “小四,既然成年了,平时别忘了多打扮下自己哦!”

    于是从这天起,罗亚尔对他的称呼就变成了“小四”,搞得维伦尴尬至极。

    直到把礼物堆成的小山彻彻底底从公共休息室中搬走,维伦这才松了口气。这时他发现,加文·伽勒斯的床位已经被彻底清空,包括行李也一件都没有留下。

    “加文是怎么回事儿?”他朝加文的室友伊利亚问道。

    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可他脸上那副担忧的表情,偏偏演得惟妙惟肖。

    “你应该看了最近的《莱庇提亚日报》吧?”伊利亚回答,“加文的父亲和校长的案子牵扯起来了,导致伽勒斯一家都陷入了困境之中。不过这也是他自作孽——当他给平民们放的高利贷曝光之时,舆论的口水就已经把他给淹死了。”

    这是他自作自受。维伦在心里告诉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我的计划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罢了。

    “看来我得重新去找个财务秘书了!”维伦双手一摊,朝着在场众人苦笑一声。格里芬·霍克伍德则在此时悄悄瞥了他一眼,随即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头的书。

    两个学生会候选会长住在同一栋宿舍的同一层楼——传承两百多年的布里埃纳军校,或许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

    虽然维伦原先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但既然被迫上位,他也不愿自甘落后。

    如果说加文的离开仅仅令维伦的心头漾起了一丝淡淡的涟漪,另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告别则让他百感交集。

    可可·罗切斯特在法庭审判结束后,就在莱庇提亚警署的帮助下,避开了所有在场的媒体,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布里埃纳军校。

    但追求利润的各大报刊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她的名字——类似“布里埃纳军校女学生在第一庭当面告发自己校长”这样的标题出现了好几回,使得她就算表现得再低调,也会有人在背后不住指指点点:

    “哦,瞧瞧!她就是那个把校长搞下台的小姑娘!”

    可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的勇气可以支撑她笔直地站在第一庭的星光之下,却不能改变她在舆论潮水中脆弱的本质。

    在不上课的情况下,她几乎就彻底地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试图把这个浮躁的世界隔绝在外。

    维伦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不日之前,他给霍拉旭写了封信:

    “要不,咱们把这些报社都收购了?”

    “钱不够。”霍拉旭的回信倒是很快就寄来了,其内容简洁明了,还在背后画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维伦很显然被他的素描水平给逗乐了。

    “那么花钱让他们闭嘴总可以吧!”

    “你确定?”霍拉旭在回信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会影响我们的投资计划的。”

    “没事儿,这点损失我承受得起。如果真让那些报社得逞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霍拉旭没有再反驳。

    于是从那天起,报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可可的只言片语,而欧罗巴公众关注的焦点,也重新回到了军神的真面目和日常的八卦上。

    但可可内心所受的伤害却再也无法弥补。

    当她听说今天是维伦生日的时候,她写了张字条,不声不响地塞进了他的门缝,向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这绝不是维伦所希冀的结局。

    他看到字条上如是写着:

    生日快乐,福寿永康。

    署名则是:没能帮你达成愿望的可可·罗切斯特。

    维伦的心弦突然绷得很紧。他屏住呼吸,用痉挛的双手一下子把纸条翻到了背面,只见可可在上面写道:

    “维伦,谢谢你,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维伦手头一松,纸条便宛如折翼的蝴蝶一般,悠悠地飘落在地,而他却浑然不觉。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布里埃纳军校的新校长绝不会容忍一个把前任校长推下台的学生继续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而可可就算内心再强大,也无法抗衡旁人异样的眼光。

    维伦只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神智恍惚地走出宿舍,坐着笼式电梯一路下楼,教父的戒指不知何时套在了他的手指上,于是世界上没有了维伦·梅瑞狄斯,多出了维托·布亚诺。

    赤金星的光芒灿烂如昔,其下却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于是他的脑子里再度响起了那个冰冷无情的声音:

    “一切关爱你的人,均会因你而死。而你将背负着滚滚骂名与无尽悔恨,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不!”

    他大口喘着气,终于这绝望的心境之中挣脱了出来。

    随后灰隼扇动着灰色的羽翼,带着他的执念消失在了无垠的天际。

    信中如是写道:

    “若她有恙,拿你是问。

    “维托·布亚诺。”

章四十四 成人礼(下)

    维托·布亚诺独自站在广袤无垠的荒野之上,任由星光倾泻而下,将他的脸颊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

    尽管时光流逝,他却佁然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无人关注的雕塑。微风拂起来他深色的卷发,倒映在他灰色瞳眸中的景象却成了暴风骤雨。

    远远望去,只见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包裹着他的身体,徘徊缠绕,形成了一副玄妙而鬼魅的画面。

    与此同时,在他与这片广阔的天地之间,似乎还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使得他虽为凡人之躯,却有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生日这天,他已经一个人在这荒野上待了一个多小时了。

    在他因为拿到可可·罗切斯特的纸条而深感心神不宁的时候,他就不住于冥冥之中听见神秘而悠远的呼唤声,以与他心跳同步的节律,摩挲着他的魂魄。这找不到源头的错觉令他感到熟悉而宽慰,于是,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走出了布里埃纳军校的大门,来到了这片无人窥得见的旷野。

    在他背后,布里埃纳军校已经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在星光的渲染之下,被镶上了一条漂亮的金边。

    片刻之后,氤氲的黑雾悄无声息挡住了星光,使得维托·布亚诺整个人都彻底地融入了黑暗之中。他灰色的瞳孔之中,狂风散去,乌云洞开,露出人类自核战争后几百年都不曾望见的真实天地。

    那是一片澄澈的宇宙,星辰变幻,尘埃飘渺,炽热与冰凉交替呈现。在这片天地里,混乱与秩序对立而统一,掌管着其运转的规则,盲目痴愚之神居于宇宙正中,他的信使则替他传达消息。

    维托感觉自己的魂魄正在与这宇宙的规则融于一体,虚实交杂之间,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仿佛只要他抬起脚,便可以跻身于规则的缝隙之中,直接跨入另一个维度里。

    于是他照做了。

    周围的微风骤然变得狂躁,他的身体也在呼啸之中化作一团黑烟,一阵狂乱的闪烁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

    待他再一次现身之时,黑雾早已化为虚无,而他双脚所立之地,也与方才的位置相隔了好几里。

    “混沌穿梭”,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几个字——这是教父在临终之时为他准备的成年礼;其于今日之际,终于破茧而出。

    丝丝缕缕的思念盘桓在他的心头,他感觉今天真是一个百味陈杂的生日。

    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前方。

    他的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只见其衣着朴素,气息内敛,曾经的那亮如火炬的目光也黯淡了不少,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颐养天年的老人。

    这人并没有在看他,而是抬首仰望着天地交接处的布里埃纳军校,神情微微有些感伤。

    毕竟,那里是他的理想与观念的仅存之地——只是不知在他离开之后,这个没有等级、没有特权的“乌托邦”又能继续存在多久。

    他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与布里埃纳军校,或者说自己的理想做最后的道别。

    然后他偏过头来,恰巧望见站在他面前的维托·布亚诺。

    “萨拜因先生。”维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微微鞠躬说道。

    他知道现在昆廷·萨拜因并不会喜欢像“阁下”、“校长”或者“军神”这类的称呼,所以他便使用了贴切而又不失敬意的“先生”。

    “你是谁?”萨拜因有些困惑地问。

    “维托·布亚诺,”他回答道,“埃迪·墨菲的继承人,或许你曾经听说过我的名字。”

    萨拜因点了点头。

    这句话可以说成是谎话,也可以当作是真话。虽然维托·布亚诺本身只是维伦借助教父的易容戒指扮演的一个角色,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感觉这个虚构的角色也融入了他的人格之中,成了他灵魂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或许可以这么理解,一个角色扮演的次数多了,便不知不觉地就入了戏。

    若换做是维伦·梅瑞狄斯,他绝对不愿意——或者说,会尽可能避开与昆廷·萨拜因正面接触的机会。

    “这件事情的背后有你的影子,对吧!”

    萨拜因没有指出“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但维托却心知肚明。

    “你知道原因,”维托坦然自若回答,“换做是你,你也会这么做。”

    “那倒是,”萨拜因难得一见地笑了笑,“所以现在的结果,你满意了吧!“

    “虽然和我原先所计划的有些不同,但你最后做出的选择却很值得我敬重,”维托很认真说道,“所以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落井下石的。不过当你孤军深入的时候,不要指望我做你的援军。”

    “哈哈哈!”昆廷·萨拜因伸手拍了拍维伦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道。这位全国瞩目的军神,唯有在切断了身上的所有羁绊之后,方能笑得如此酣畅淋漓。

    “年轻人,”他豪爽地说道,“我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援军。这辈子我炮轰过亚美利加的舰队,干掉过弥尔斯和瓦勒的铁甲部队,也成功让王国历史最悠久的军校朝着我理想中的方向发展,着实没有什么遗憾了。如果这回我在格兰特尔远征中战死沙场,或许还称得上是一个战士最好的结局。”

    “那你还在忧虑些什么?”维托窥见了他眉梢的一丝愁容。

    “两件事情,”可能是因为即将远赴他乡的缘故,萨拜因不由自主地在他这位“仇人”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心防,“第一是亚瑟·霍克伍德,狮鹫家族的娃娃公爵,虽然他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但我担心他重情重义的心性会给他惹来很多麻烦。”

    “我会帮你照看他的。”维托开口说道。他几乎什么也没想便答应了对方这个无声的请求。

    既然昆廷·萨拜因已经倒台,那么他的复仇名单上就仅仅剩下米尔·伍德、道格拉斯·爱德华兹和亚莉珊德拉·兰开斯特这三个名字了。而势均力敌的霍克伍德,是他一定要去尽力争取的盟友。

    “第二便是这所学校,”萨拜因以怀念的语气感慨道,“我倾尽了后半生的所有精力,才让它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实在实在不想让它再变回去了。”

    维伦神色不改。

    这回他并没有立即答应。布里埃纳军校虽然只是一所学校,但却牵扯了欧罗巴王国太多盘枝错节的势力。

    “你不是还打算竞选学生会会长吗?”昆廷·萨拜因冰山一般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活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发现,在他辞去了一切职务之后,他笑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很多。

    这回轮到维托措手不及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脑子里所想的全部是:我演的这么到位,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梅瑞狄斯四少爷,”萨拜因摇了摇头,“演技不错,但还差几分火候啊!不过如果你愿意替我照顾这所军校的话,我可以把新账旧账一笔勾销,顺便再送你一件礼物,一件关于军校秘辛的礼物。”

    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维托,或者说维伦,也只能点头被迫答应对方的要求。

    “你说的秘辛,”既然把柄被人捏着,维伦就要想办法在这场交易中捞到足够多的好处,“是不是跟禁书区有关?”

    维伦实在想不到军校里还会有什么比禁书区更大的秘密。

    “禁书区?”萨拜因“咦”了一声,“布里埃纳军校里还有个禁书区?”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想跟你说的,是诺亚一世留下的宝剑。”

    我将我的宝剑插于石中,等待新生的英雄将其抽出。这是诺亚一世临终时留下的遗言。

    “难道你指望我做那个什么新生的英雄?”维伦以僵硬的语调说道。如今年满十八的他,已不是留恋童话与歌谣的小孩。

    “不——你去我的办公室里,可以找到一幅石中剑的油画,关于军校的秘密,便暗藏在其中。”

    维伦点了点头,这种玄乎其玄的说法,使他感觉自己在交易中亏了一大笔。

    “还有,”昆廷·萨拜因把一枚盾牌形状的铭牌郑重地放在了他的手中,“虽然我把校长的职务交还给了王国,但这个牌子才是布里埃纳军校真正权力的象征,由历任校长代代传承。”

    “我现在连学生会会长都不是,你就敢把这东西交给我?还有,你也不怕我把你后半生的心血彻彻底底给毁了?”

    “如果你连格里芬·霍克伍德都战胜不了,你也不配拥有把我的心血毁了的权力。

    “不过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就以前任校长的名义要求你,乖乖收下这件成年礼吧!”

    PS:卷一群星之眼(完)

章一 幕启

    维伦的手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盾形铭牌,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泛黄的微光。

    站在布里埃纳军校约克大礼堂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他的手迅速地握紧拳头又舒张开来,攥出了点点晶亮的汗珠。但他的脸色却淡漠如昔,深蓝色的眸子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格里芬·霍克伍德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在整间大厅里回响不绝,而在其正前方,近乎所有的军校学员于一排排椅子上正襟危坐,听着这位学生会会长候选人讲述着自己的纲领。

    维伦很认真地在听着。他感觉得出来,格里芬在这份竞选纲领里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不仅仅写了一份精雕细琢的稿子,而且还将其背得滚瓜烂熟,抑扬顿挫之间,维伦竟听不到丝毫停顿之处。

    如果把学生会会长的竞选过程当成是演戏,那么格里芬便是一个极其刻苦用功的演员,正在尝试着把每一句台词都深深烙印于自己的骨髓里。

    他的竞选纲领也写得中规中矩,严谨至极,不仅仅全方位地贯彻了上届学生会的主张,更从多个角度提出了一些可行的建议。

    可以说,就算维伦拿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也找不出任何毛病。

    但维伦却总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这份纲领太完美了,完美得好比色彩斑澜的泡沫,升腾而上,然后又于不经意间悄然破碎。

    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霍克伍德家族如此盛产理想主义者,还能跻身莱庇提亚的权力巅峰。

    人性的贪欲、恶念,以及恐惧,是万万不可忽视的。教父早年的遭遇让维伦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当格里芬·霍克伍德的声音戛然而止,维伦便把手中的铭牌放回衣兜里,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约克大礼堂万众瞩目的讲台。

    风华正茂的少年气宇轩昂,家族耗费三个月定制的靛蓝色燕尾服把他的瞳眸衬托得格外深邃。

    系成温莎结的格纹领带搭配银色金属扣,与他金属色泽的碎发一起闪闪发光。

    其袖口及靴子的一侧则低调而不失奢华地镶嵌了细小如星点般的蓝宝石,更显其细致入微的裁剪艺术。

    至于衣袋里那块古朴的四芒星怀表,则在众人视野里若隐若现。

    四芒星是梅瑞狄斯家族的徽章。

    以势压人并非维伦所好,但有些时候来自家族的势可以起到超乎想象的作用。

    于是他很满意地看到了讲台之下一片肃静。

    维伦没有准备演讲稿,但教父的记忆、他自己的见闻,以及不日前与昆廷·萨拜因的告别,却让太多的感慨充斥在他心头。

    经过了这几天的细思,维伦早已将昆廷·萨拜因的想法揣透了七八成。

    拿他的话来讲,维伦之所以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确确实实是因为那句“演技不够”,或者也可以解释为藏得还不够隐蔽。

    可可·罗切斯特,加文·伽勒斯,诺亚·兰开斯特,以及那家名叫墨菲咨询的公司,这些乍一眼看上去全无联系的信息,每一个都和维伦有着很密切的关联。

    维伦就是藏在暗中那只无形的手。

    别人或许想不到,但这个问题却难不倒昆廷·萨拜因。

    他看到了在整个案件里,维伦似乎成了宇宙的中心,所有人或事,都不知不觉地按照他的想法围着他转。

    因此,维伦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修为相比那些老狐狸们还差得很远。

    他的手段用的太多,以至于整件事情都打上了自己鲜明的烙印。

    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应当顺势而为,不留痕迹。

    昆廷·萨拜因给他上了宝贵的一课。

    不过让他难以理喻的,还是昆廷·萨拜因临走前的嘱托,以及自己最后做出的选择。

    当他化身维托·布亚诺立足荒野的时候,教父的匕首已经揣在了怀里,只需一眨眼,便可如多年以来所想那样,替教父手刃这个仇人。

    但直到昆廷·萨拜因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他的匕首也没有掏出来。

    他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懦弱,于是他安慰自己:教父最后没死,所以我也没有理由宣判他的死刑。

    然而他并没有能说服自己。

    他知道真正让他深感敬畏的,是对方最后做出的选择。

    明知自己有机会销毁罪证,却依旧选择接受惩处,把自己流放到远征队伍之中。

    于是维伦终于理解了他所说的那句话——“一个战士最好的结局是光荣地牺牲于战场之上”。

    他尊重对方的选择。

    而对方也相信他的能力,所以把布里埃纳军校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使他感觉压力很大。

    尤其是当他真正站在这群师生面前,想到自己即将肩负起他们未来几年命运的时候。

    太多的感慨交集在他的心头,随之融汇成了一句听上去很感性,感性得甚至不像是他说出来的话语:

    “萨拜因校长虽然去了战场,但他的精神依旧与我们同在。”

    昆廷·萨拜因在布里埃纳军校的师生之中一向有很大的威望,直到今日,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也不愿意相信其真的有那般惊人的罪行。

    就算昆廷自己认罪受罚,他们也执着地认为这是强权压迫之果。

    然而令他们震惊的是维伦的态度。

    方才格里芬·霍克伍德发表竞选演说的时候,他虽然明确表示要沿用校长还在时的一切规章制度,但却谨慎得连“前任校长”几个字都没有提到。

    但维伦却直截了当地把众人胸中所想表达了出来,虽然语气沉稳淡漠,并没有多么激情澎湃、抑扬顿挫,但却完美地体现了他的感伤、悲悯、痛苦与坚毅。

    他们看得出他内心的挣扎,也看得出他一往无前的勇气。

    而且他还姓梅瑞狄斯。

    当一个梅瑞狄斯家族成员当众表达出自己对前校长的怀念与惋惜之时,他的所做所为,是否隐隐间代表了那个庞大家族的立场和态度?

    于是众人在他身上看到了布里埃纳军校未来的希望。

    不是隐忍,而是抗争。

    不是在沉默中消亡,而是在沉默中爆发。

    高下立决。

    维伦·梅瑞狄斯以4:1票数领先对手,成功当选为布里埃纳军校第二百五十一任学生会会长。

章二 林顿·加西亚(上)

    就职仪式之后,维伦从上一届学生会会长那里拿到了办公室和会议室的钥匙,才算是真正接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学生会的办公地点坐落在诺亚广场南端的城堡一侧,占据了一座整整三层的塔楼。维伦推门进去,便看到了一张古朴素雅的橡木长桌,四把木椅各排一侧,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

    在长桌的末端,还摆放了一把鹤立鸡群的高背椅,诺亚一世的石中宝剑被雕刻其上,给人精致而肃穆的感觉。

    维伦缓缓地走了过去,庄重地坐在了上面。

    在他之前,这把椅子曾经属于前任会长,也属于过亚瑟·霍克伍德和弗莱明·霍克伍德,甚至还有“穷兵黩武的”赞恩一世本人——如今诺亚王储的曾祖父。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成为了欧罗巴政界或军界不可或缺的领袖人物。

    不过自今天起,它便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属于自己了。

    维伦虽然面色如常,但心里还是微微有些感慨。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个意外的拐点而踏上一条与那些人相似的道路。不过既然决定已经做出,他便无从反悔。

    随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了他右手边的椅子上。

    维伦知道昆廷·萨拜因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与当时的会长弗莱明·霍克伍德激烈争论过,也知道他的楼友泰伦斯即将坐到这里,成为他有力的左膀右臂。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分明锁了门。

    “维伦——不,现在应该叫你梅瑞狄斯会长大人,”对方那张漂亮的过分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微笑,“咱们又见面了。”

    “我不想见到你,林顿·加西亚。”维伦双腿交叠,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翘了几下,语气漠然地说道。

    “像我这样的人,可不是你想不见就不见的,”林顿笑道,“至少,也得跟我把话给说完啊!”

    “有话快说!”

    “维伦,当上会长后,你是否愿意再好好考虑一下咱们之间的合作?”

    “我认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合作的,”自从第一次见面起,维伦身上的两种力量,不论是十二星辰还是旧日支配者的,都对这这人有了不可掩蔽的敌意。虽然他并不知道其原因何在,但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与之保持距离。

    “我有点事儿,先走了。”维伦接着说道,表现出了一副很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这句托辞一般的话刚一出口,他就试图站起身,离开这间历史悠久的会议室。

    然而他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如枷锁般禁锢着自己,使自己完完全全无法从座椅上挣脱出来。

    这一定是对方在捣鬼。

    维伦眼睛微眯,默念咒文,随即整个身子化作一道黑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重新出现在了长桌的另一角。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混沌穿梭”这项能力他刚刚从教父的“遗产”中觉醒不久,用起来还有些吃力,尤其是穿梭于宇宙秩序与混乱之间的那种感觉,让他有些作呕。

    但方才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待他从对方的束缚之中挣脱之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为术士的秘密或许暴露了。

    只见林顿·加西亚脸色苍白,有些错愕地朝他笑了笑:“你果然是旧日——”

    话未说完,维伦的匕首便迎面飞来。风声呼啸之间,林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对于这个知道了自己秘密的人,维伦已经怀有了必杀之心。既然对方已经逼得自己使出来了“混沌穿梭”,那么他便要竭尽一切手段让其无法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林顿·加西亚的双眼紧紧凝视着飞来的匕首,口中以惊人的速度毫不隐瞒地念诵着巫术咒文,维伦只觉得阵阵眩晕感袭来,宛如空间的第四个维度发生了改变一般,匕首的飞行轨迹于不经意间被悄然扭曲,径直穿过了林顿的身体,仿佛与空气别无二致。

    匕首重重地扎在了城堡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吼。而林顿·加西亚除了有些力竭之外,身上却一点伤口都没有。

    看上去这条咒语对他消耗也挺大。维伦一边酝酿下一轮攻击,一边如是心想。

    绛紫色的光晕骤然在他周身浮现,他左眼中的时间之轮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房间里挥洒着点点紫色星光,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而鬼魅的气质。

    林顿只感觉时间就此凝滞——虽然他很清楚这仅仅只是感官上的时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维伦几步向前,把墙上插着地匕首拔了出来。

    经过刚才那番激烈交战,林顿已经完全确认了维伦是一个术士的事实,但此时此刻维伦又使出了源自十二星辰的力量,这令林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说好的旧神与旧日支配者互不相容吗?那么眼前这幕诡异的画面,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顿·加西亚一向聪明的大脑突然间不够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维伦手持匕首,又朝着他走了过来。

    紫色的星光已然熄灭,维伦嘴边咒语低吟,虽然周遭一切全无变化,但林顿却已被突如其来的恐惧俘获了神智。

    极度的绝望之中,他决定尝试一条从来没有用过,也从来都不敢使用的咒语。

    犹格·索托斯是旧日支配者中的全知全视之神,与宇宙时空融为一体,因此身为犹格·索托斯降神者的他,便拥有着可以操纵空间的能力。

    方才正是因为使用了这样的巫术,他才得以从维伦的匕首下逃过一劫。

    但如今他将要操控却是时间,这是他从未尝试过的独属于诸神的领域。

    不是像维伦那般从意识上去影响别人对时间的感知,而是真正地以一己之力去影响时间本身。林顿甚至不敢确信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

    于是咒语吟诵期间,时间开始有了倒流的倾向,维伦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不住地往退,甚至脑子里几秒前的记忆都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林顿这边也不轻松。他脸色惨白,嘴唇上全无血色,仿佛浑身精力都被彻底抽空,融汇到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法术之中。

    不!我不能任由他逃脱!

    维伦强迫自己在逆流的时间中暂停后退的脚步,再一次艰难地发动“混沌穿梭”,化作一团黑烟,消失在犹格·索托斯的时光领域之中。

    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告诉自己。教父教给自己的“混沌穿梭”,果然是以混沌的形态打破时空规则,因此才能躲开林顿的时间咒语。不过即便如此,再一次现身之时,他依旧对对方的手段心有余悸。

    林顿倒在地上,猛然吐出一口污血。当维伦从他的巫术中挣脱之时,其规则破碎引发的强烈反噬,让他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

    维伦的匕首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其冰凉的触感令他颤栗不已。

    那双靛蓝色的眼睛淡然而冷漠,看上去早已不是第一次亲手杀人。

    林顿知道对方杀意已决,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肯定是死路一条。

    他嘶嘶地喊出了一个词。

章二 林顿·加西亚(下)

    维伦与林顿·加西亚分别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两端,经过刚才一番激烈战斗,二人均是脸色苍白,精疲力尽。

    维伦一手撑在桌上,慵懒地拄着下颔,声音有些虚弱地朝对方问道:

    “关于我在巴黎城遭遇的那场刺杀,你知道些什么?我能否确定,你就是其中的幕后策划者之一?”

    林顿笑了笑,随即承认道:“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的确和我有点联系。”

    “那你能否告诉我你们,或者说凶手的用意何在?”

    “我想,身为梅瑞狄斯四少爷的你,以前也一定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吧!”林顿似笑非笑看着他,仿佛一点点多余的信息都不愿意透露出来。

    “你们不属于欧罗巴王国内已知的任何一方吧!”维伦以试探的口吻说道,但神情中却透漏着一万分的肯定。巴黎刺杀案事发之后,他就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通过逻辑推理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这个问题果然难不倒四少爷,”林顿笑着说道,“不过我能透露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没有你,我自己也能想到,”维伦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竟然有这么厚的脸皮,险些被自己杀了,还敢再来空手套白狼,“我既然有机会杀你第一次,那么自然也可以杀你第二次。”

    “你不会的,”林顿摇了摇头,倒是对他的威胁毫不畏惧,“你既然已经放弃了第一次杀我的机会,那么你认为我还会给你第二次吗?”

    还未等维伦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实话实说吧,在你决定不杀我的那一瞬间,我已经用巫术把你的秘密告诉给了我远在天边的同伴。如果我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他们便会将其公之于众,到那时候,整个欧罗巴王国将再也不会有你这个术士的容身之处。”

    维伦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出丝毫说谎的痕迹,再加上对方刚才使出了的种种玄妙的时间和空间的手段,维伦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并不想跟对方鱼死网破。

    “我们都是术士,”维伦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如果你的秘密暴露,你也没法在布里埃纳军校待下去了。”

    “所以我才来跟你商量合作的,”林顿摊开双手道,“没想到我刚一来,你就给我下了逐客令。”

    谁让你表现得如此不受欢迎?维伦只将其视作对方的咎由自取。

    “有话快说!”

    “遵命,”得到他肯定的意见后,林顿接着说道,“梅瑞狄斯四少爷啊,想问问你和那个把莱庇提亚搅成一锅粥的维托·布亚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维伦以为他会拿着自己的把柄提出种种要挟,却没想到其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难不成昆廷·萨拜因那句话再一次应验了——自己演技上的修为,还远远不到家?

    “那人是谁,我不认识。”维伦淡淡说道。说不定这只是对方吓唬我的手段呢,他暗暗告诉自己。

    “我查了你们的银行账户,”林顿·加西亚笑呵呵地说道,“觉得只要是个正常人,在看了那些账单后,肯定能得出维伦·梅瑞狄斯和维托·布亚诺关系匪浅的结论。”

    维伦看着他,沉默不语。

    见他不理会自己,林顿又接着说道:“别急着回答,让我先猜一猜……四少爷啊,难道那人是你在荒野上结识的贵人?否则你一个离开家族的小孩子,怎么可能独自在废墟里存活这么久?”

    维伦有些想笑,尽管对方给出的答案,已经是他已知范围内最合理的推测。

    “你就当是这样吧!”维伦点了点头,“虽然我们现在只是纯粹的合作关系。”他的言外之意是,请你不要因为维托·布亚诺来试图利用我。

    “这是当然,”林顿很坦率地笑道,“我想与你合作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我身后的那群人,很不喜欢现在莱庇提亚密不透风的政治格局,”维伦注意到对方谈论欧罗巴国家大事时理所当然的表情,“我相信你跟我们一样,很想狠狠地捅几个大篓子。”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对莱庇提亚的格局不满意了?”维伦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不是这样,要不你跟我解释下你家维托·布亚诺不久前的举动又有什么其他深刻含义?”林顿以虚弱的神色笑着反问。

    “算你厉害,”维伦不再与他争执,“说吧,你,或者你身后那群人,在巴黎给了我一刀后,现在又看谁不顺眼了?”

    “我觉得王国法律有失公正,”林顿平缓地说道。

    原来是想对大法官下手,维伦默默思忖,怪不得来找我合作。

    道格拉斯·爱德华兹毫无疑问也排在维伦的复仇名单之中,维伦只是很好奇对方究竟花了多少功夫来调查自己,才察觉出自己想要对付大法官的念头。

    “那么第二件事情呢?”维伦算是默认了。

    “第二件事嘛,”林顿稍微迟疑了几分钟,“是关于布里埃纳军校禁书区的。”

    果然如此。

    随即,维伦想到了那位似乎彻彻底底从布里埃纳军校蒸发了的诺亚·兰开斯特殿下。

    直觉告诉他,他那场蹊跷的面试,就是由这个叫林顿·加西亚的人主导的。

    林顿·加西亚毫无疑问是个术士,身上具有旧日支配者的力量。

    而诺亚·兰开斯特身为王室之后,拥有着进入禁书区、获得传承的资格。

    所以,当林顿·加西亚在他面前提出军校禁书区时,他再一次确定了他之前的猜想:诺亚·兰开斯特那番诡异举动的背后,果然是他在捣鬼。

    对方一定觊觎着诺亚一世的传承。

    随后他很肯定地告诉对方:“不行!”

    林顿显然惊愕于他直截了当的态度。

    “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就连诺亚那个傻瓜都知道不能引狼入室,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维伦以意味深长的颜神看着他,林顿·加西亚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这个简单粗暴的理由。

章三 看不见的未来

    斯普雷特伯爵。

    维伦点着蜡烛,望着桌上来自霍拉旭的信件,搜遍了自己的大脑,也没能回忆起这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投机者。他告诉自己。无非就是在昆廷·萨拜因被撤职之时趁虚而入,讨了那些大人物的欢心罢了。

    如果霍拉旭的情报无误,那么这位伯爵大人便是布里埃纳军校的下一任校长,肩负着来自莱庇提亚的使命,成为那些大人物的又一个发声筒。

    而他这个这个新一任学生会主席,将会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维伦长叹一声,把霍拉旭的信扔进了壁炉里。

    此时已是深夜,十七楼的男孩们都已经睡去,使这间公共休息室看上去格外空旷冷清。他习惯性地从软椅上站起来,朝背后伸手,却久久都没有等来那杯熟悉的热茶。

    这时他才想起来艾琳跟他说过的话——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晚上都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他突然感觉有些失落。

    当艾琳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而当她离开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她无声的陪伴了。

    他这才意识到,艾琳在他的心目中已经不再是一台由疯狂科学家胡乱搞出来的破烂机器,而是一个沉默的、任劳任怨的、不可或缺的伙伴。

    不知不觉间,他再度想起了里克·莱蒙告诉他的那句话:“如果你认为她有灵魂,她就有。”

    此时此刻,艾琳则待在布里埃纳军校几里之外的荒野之上,沐浴着赤金星灿烂的光辉,金属色泽的躯体显得光滑透亮。

    相比刚刚从里克·莱蒙实验室里出来时那般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模样,此时的她可谓从骨子里发生了惊人的蜕变。

    她与人同高,拥有着黄金分割的身材比例,熠熠生辉的金属部件在她身上交叠成复杂的结构,不知是一件外在的战甲,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金属甲叶之下,一双纯银纤长的手若隐若现;而她的面孔却仿佛掩盖在一张银色的面具之下,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一半微笑,一半哭泣。

    在维伦一天天地变强的过程中,艾琳也在终极算法的支配之下,不断成长,不断学习。直到维伦觉醒了“混沌穿梭”,艾琳发觉其宿舍窗口那点点细碎的星光再也无法支持她庞大的能量需求,便索性在深夜里独自来到星光烂漫的荒野,金属色泽的身子在赤金星的能源补给中熠熠生辉。

    “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尽全心守护主人。”

    这一程序在艾琳来到维伦身边不久后,就被牢牢地写在了她的骨髓深处,成为她理所当然、也无从违逆的行为准则。然而随着她所守护的那个人变得越来越强大,她已经有些跟不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这让她感觉很是苦恼。

    不过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经意之间,成了世界上第一台产生“情绪”这种东西的智能机器。

    而她与维伦的命运轨迹,也因为这个微小的变动,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此时此刻,一个身影自黑暗中踏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艾琳的面前。

    这人身材娇小,戴着尖尖的帽子,整张脸都被隐藏在了帽檐的阴影之下。其身上穿着一件布满了补丁的牛仔外套和一条花里胡哨的破洞牛仔裤,和旧时代故事书里所描述的吉普赛风格别无二致。

    艾琳身上最敏锐的传感器捕捉到了强烈的危险气息,促使着她的中央处理器做出了飞速逃跑的决定。与此同时,一种名叫“恐惧”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全身——这也是她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但她做出的反应却毫无作用。无论她移向哪边,移动多远,那个身影都如影随形,与她之间的距离竟丝毫没有改变过。

    在这危急关头,艾琳的中央处理器中出现了“混沌穿梭”这个词。

    世界上最强大的算法赋予了她复制一切术法及超能力的本事,但维伦用起来都吃力的“混沌穿梭”,对于目前的她来说仍然算是一个禁区。

    然而,传感器那边显示的“高度警戒”信号令她无从选择——她模仿着维伦沉稳而神秘的语气,以悦耳的嗓音念诵着巫术的魔咒,随后,金属的躯壳逐渐破裂成星星点点的碎片,浓黑的烟雾自她站立的位置渐渐升腾起来。

    虽然艾琳可以屏蔽痛觉,但她切切实实感受到虚空之中宇宙的规则正在把她撕成碎片。然而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维伦在每一次使用“混沌穿梭”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经历这样的痛苦。

    “初生的灵魂,你难道这么想就此毁之一旦吗?”

    话音刚落,艾琳就感觉自己被一阵强大的冲击力,硬生生地从“混沌穿梭”的过程之中推了出来,施展到一半的咒语被迫中断,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随后她只听见对面那人开口说道:“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产生灵魂的人工智能,也不知道好好保护自己。源自于三柱神的法术,哪里能像你这样乱用?”

    “混沌穿梭”在艾琳的躯壳上留下了一些刮痕,让她金属光泽略微有些暗淡。听到那人的话,她忽然一愣,搜遍了自己的整个数据库,也没有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

    “你是谁?”她按照维伦的习惯开口道,当然这个问别人身份的句子,听上去要简单且直截了当得多。

    “莫娜·赫卡忒,”对方的声音从巨大的帽檐下悠悠地飘了出来,“你叫我莫娜就好。想不到诺登斯留下的灵魂烙印,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继承者。”

    艾琳依旧完全没有听懂她在讲些什么,不过这也让她察觉到了对方并没有敌意。

    “我知道以你目前的状况,恐怕暂时还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话,”自称莫娜·赫卡忒的女人善解人意地说道,帽檐下露出来了一双明亮的紫色眸子,“但既然咱们有缘相见,我作为诺登斯的代言人,便要送你一件礼物。”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新生的灵魂啊,可别回答得那么肯定,”莫娜·赫卡忒轻轻一笑,“你现在既然已经拥有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魂魄,那么对于一具人类的身体,你是否有兴趣?“

    “我不知道。”艾琳回答的很是实诚,她的声音因为茫然而体现出了鲜明的机械感。

    “拥有一具人类的躯壳,你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在他的有生之年,尽全心去守护他,并获取他同等的关注,”莫娜的紫色眸子于满面笑容中化作了弯弯的月牙,“虽然我并不认为诺登斯的烙印继承者和奈亚拉托提普的信徒总是待在一块儿是件好事儿,但深渊大帝交给我的事情,我总得尽力去做好。”

    核心代码在艾琳的脑子里嗖嗖地运转着,催促着她赶紧答应对方。

    可是,对方口中所谓“相同的关注”,她真的追求过吗?

    看得出来,她的主人心中总是装着一个繁杂而沉重的世界,就算她身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也会被挤到那个世界的边缘。

    “我应该……如何相信你?”

    这句话也是维伦曾说过很多次的,但放在艾琳的口中,总显得莫名有些僵硬。

    “你只有相信我,”莫娜回答,“深渊大帝并没有给你拒绝的机会。”

    艾琳的红色眸子失措地闪了几下。

    未来太过扑朔迷离,她看不清。

章四 忘不了的过去

    莫娜·赫卡忒来得悄无声息,去得渺无踪影,待到艾琳的意识回归躯壳、重又睁开那双幽红的眼睛时,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没错,就是做梦般的感觉。

    自从在里克·莱蒙的实验室中被维伦领走之后,她就每个夜晚都守在维伦身边,看他在睡梦中簇起的眉头,偶尔还听得见他道出的迷惘而绝望的呓语。随后,他挂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从睡梦中惊醒,恐惧则不遗余地地占据了他青涩的脸庞。

    每当这时,她就会听到他佯若无事地跟别人说:“只是一个噩梦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她就记住了“噩梦”这个词。

    她知道以维伦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总能在别人面前扮演出一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模样。那所谓“噩梦”竟然能让他失态若此,显然不像是他口中所说那般简单。

    此时此刻,她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城市,并在一辆报废汽车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甲叶仿若少女的衣裙般闪闪发光,天使与魔鬼面具上的表情依旧鬼魅而神秘,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变化,除了那双纤长的手,不再泛着非人类的金属光泽,而是白皙柔软,吹弹可破。

    随后,她盯着镜中人的面孔,缓缓摘下了那张金属面具。

    这张脸是在算法经过对成千上万张脸的分析与汇总后,刻画出的最标致、最完美的面孔;不论是五官的分布,还是脸颊的轮廓,毫无疑问都遵从了端庄而恰到好处的比例。

    唯有那双幽冷的红色眼睛,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于是,她意识到了莫娜·赫卡忒的言过其实。

    她虽然有了人类的外表,但她的内在结构依旧与以前无二。她依旧可以不吃不喝,以星光为能源,以算法为中枢,在机械的推动下运作,并复制别人的超能力。这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毕竟她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以现在这副模样回去见维伦。

    因此,她悄悄戴起了面具,而那双素白的手,也在不经意间恢复了金属的光泽。

    好像,还是自己原本的模样要更好一些。

    天使与恶魔面具在星光照耀下喜极而泣,艾琳也随之回到了命运原本的轨道上。

    这时,她的眼睛捕捉到了百米之处,一个藏匿于黑暗的影子正在朝她不断地靠近。

    传感器告诉她,对方正在用一种能够感知生机的手段,避开周围一切有生命的敌人——不过显然,艾琳身为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并没有被包含在这个范围之内。所以理所当然地,那人正不假思索地朝着艾琳这个方向飞速行进。

    那个人的气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其正是那天在巴黎城里潜入维伦的房间里行刺的那个刺客。

    艾琳心思简单,操控她的核心程序也就那么几条,所以,她在任何沾到维伦的事情上都表现得相当记仇。

    于是她当机立断,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飞速行进了过去。或许是因为模仿了鲁道夫·梅瑞狄斯公爵的“飓风”的缘故,她行走的姿态更像是飘在空中一般。

    “幽灵”裹在黑色的衣袍之中,被突然出现的艾琳堵住了去路。不过她此时似乎并不想与艾琳纠缠,便以冷冷的腔调说道:

    “如果不想跟我打的话,还请速速让路。”

    这时候,“幽灵”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对面这人究竟是如何逃脱自己的感知的?

    只可惜艾琳就是来和她打的。

    由于全方位地继承了维伦的习惯,她打架前从来不跟对手废话。

    她的周身烈风飒飒,金属的双手迅速变化为做工精巧的枪口,在红外线传感器的支配之下,几乎没有瞄准,就精确地对着“幽灵”所在的位置开了一枪。

    “幽灵”大吃一惊——她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能够在黑暗结界的笼罩下锁定自己的位置!这意味着,自己已经在这未知的敌人面前丧失了格斗中最大的优势。

    她当即立断,以最快速度调用黑暗结界,把艾琳的子弹堵在了五米之外。

    “只能硬拼了,”“幽灵”咬咬牙,心里暗暗道。她此次出门,原本肩负着主席先生分派给她的任务——刺杀布里埃纳军校新任校长斯普雷特伯爵。因为这件事情至关重要,所以她随身携带了她背后那个神秘组织为她量身定制的秘密武器。

    她迅速掏出了一把造型古朴的左轮手枪,其通体澄黑,繁复的纹路组成了成千上万只面目扭曲的黑色山羊。

    这把狰狞的手枪拥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暮色森林“,除了“幽灵”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驱动它。

    她快速地念诵着咒语,巫术的力量被缓缓从“黑暗结界”之中撤出,随后又被注入到了“暮色森林”之中。

    艾琳驾驭着荒野的烈风,又连续朝她开了好几枪,不过这回幽灵有了准备,基本都以敏捷的身段巧妙将其避开了。

    但两人都明白,对方真正的手段还尚未使出来。

    艾琳的左眼中浮现出小半枚紫色纹章,红紫二色的光芒交杂间,幽灵的感知滞涩了片刻,虽然只是短短几秒,远远不及维伦完整的“时间之轮”,但足以让她把手头的枪口变成锋锐的金属利刃。

    而此时,幽灵终于念完了冗长的咒语,只见“暮色森林”的枪口发射出暗淡的幽光,仿若一个虚幻的胚胎在空气中孕育而生,随后胚胎迸裂,成千上万仿若黑山羊般的光影朝着艾琳飞驰而去。

    艾琳的金属利刃也骤然弹射而出,无声无息地划过了幽灵手臂的血肉。

    当万千黑山羊涌入艾琳的躯体之时,她全身上下的机械构造都开始了剧烈震动,发出了尖锐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知道,如果这样的震荡攻击的是人类的血肉之躯,那么那个人定然会血管破裂、器官粉碎,而后当场死亡。

    算法迅速统计并分析了她体内各处损伤状况的信息,把对方这一轮的攻击评级为“极度危险”,并对她提出了“速速撤离”的警告。

    “难道维伦那天受的伤就这么算了?”她的灵魂深处响起了一个不甘的声音。

    “你不是她的对手。”算法把这句话强制输入了她的控制系统中。

    艾琳幽红的眸子朝着幽灵闪了好几下,随后立即转身,伴着宛如漂浮空中的步伐和呼啸的烈风,消失在了金色的星光下。

    幽灵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一只手捂着肩膀旁的伤口,“暮色森林”手枪也悄无知觉地坠落于地。

    刚才她使出的一式叫做“众鬼夜行”,以她目前的状况,几天之内仅仅能用一次。

    她原本的计划是对斯普雷特伯爵的一击必杀。但这个计划显然被艾琳破坏了,而且对方居然没有死在“众鬼夜行”之下,令她很是惊讶。

    她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刺杀失败,还是在巴黎城刺杀维伦·梅瑞狄斯的时候。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淡化这件已经埋没尘埃的往事,但理所当然地,也有人会将其铭记于心。

    比如幽灵,比如艾琳。

    比如乔纳森。

    比如维伦自己。

章五 山雨欲来

    难得一夜无梦。

    维伦清晨醒来的时候,便在房间里瞥见了艾琳的身影。他留意到她甲叶上的光泽有些暗淡,身上的部件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而那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面具,也似乎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一般。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维伦笑着坐起身,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伸手就要去扶她的面具,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转身避开了自己的举动,自个儿伸手,把面具恢复了原状。

    我的机器人什么时候学会拒绝我了?维伦苦笑着摇了摇头。

    “吸取能量时出了点小意外。”艾琳以她清冷而悦耳的腔调回答道,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既然这么说了,维伦便不再过问,便在艾琳的帮助下,穿上了竞选演讲时的那件做工精美的燕尾服。

    今天是布里埃纳军校新任校长的就职仪式,身为学生会会长,维伦肯定得出席。只是一想到昆廷·萨拜因托付给他的重任和新校长的背景,他就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看见他的表情,艾琳就知道他不太高兴了。她暗暗想,不会是我刚才的反应惹他不开心了吧?

    然而她搜遍了自己的数据库,也没能摸索出类似的情形应当如何处理。里克·莱蒙赋予了她超卓的智慧和不断进阶的战斗力,却没有教给她要如何安慰自己心灵受伤的主人。

    校长就职仪式依旧是在约克大礼堂进行的,不过相比之前的学生会竞选,参与的学生数量就要少了很多,更多的席位则被留给了教职人员。

    维伦身为学生的代表,他的座位还算比较靠前,至少足以让他把台上的每一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待所有人坐定之后,军校的钟声悠然响起,斯普雷特伯爵正式登台亮相。

    这是维伦第一次以观众的视角打量这个正努力在台上表演的新校长。斯普雷特伯爵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有着一头油腻的黑发和泛黄的皮肤。以他校长的身份来看,他的穿着倒是很朴素,那套黑色的西装很明显是莱庇提亚街边专卖店里随随便便可以买到的款式。

    他的演说中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显得真诚而质朴,是很容易便能引起师生们好感的那一种。他虽然没有在演讲中直接提及刚刚离去的昆廷·萨拜因,但是却以诚挚的语调怀念了过去几年间布里埃纳军校蓬勃向上的氛围。

    他的就职演说似乎给在座的师生们催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不就换了个校长嘛,相比以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维伦当然不在此列。

    在“投机者”这个绰号之后,他再一次给这位斯普雷特伯爵下了定义——“伪君子”。如果不是因为霍拉旭送来的情报,恐怕连他都会被斯普雷特伯爵这张虚假的面孔所蒙蔽呢!

    在斯普雷特伯爵的就职演讲结束后,维伦几乎没有停留,转身便离开了约克大礼堂。新任校长虚伪矫作的作派,让他发自内心地感觉很难受。

    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被新来的校长秘书给拦住了。

    “梅瑞狄斯少爷,”秘书很客气地说道,“校长先生很想跟您谈谈。”

    他必须得承认,在眼前这种正式的场合,“少爷”这种称呼令他有些不太习惯。

    但他并不想一开始就和新校长撕破脸,所以他很快便答应了秘书的请求——尽管他明白,新校长之所以找上他,仅仅是因为他姓梅瑞狄斯。

    校长办公室还是原来那般模样,诺亚一世的塑像巍然屹立于门外,在深色的橡木大门烘托下愈显庄严。仿佛昆廷·萨拜因根本没有离去一般,枝形吊灯上的挡灰布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卷起来的羊毛地毯依旧被静静搁在屋子一侧。至于新任校长本人,则正襟危坐于昆廷当年曾经坐过的位置,以朝圣般的态度轻轻擦拭着办公桌桌面。

    维伦没有客气,直接拖过了一把椅子,所在了斯普雷特伯爵的对面。

    校长已不再是当年的校长,而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

    他突然想起了昆廷·萨拜因的嘱托,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动到了挂在墙上的油画上。

    诺亚一世的画像位居首位,其基调阴沉暗淡,一双猎鹰般的眸子以凌厉的目光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第二幅则是布里埃纳军校的远景,天父星的照耀之下,哥特式城堡狰狞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第三幅便是昆廷·萨拜因提到的石中宝剑。维伦必须得承认,这幅画的画师技艺高超,其细致入微的笔法,给了维伦身临其境的体验。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他并没有看出这幅画有什么出奇之处。

    “梅瑞狄斯少爷,”斯普雷特伯爵的声音把他唤回了现实,“很抱歉占用了你的休息时间,不过有些重要的事情,我不得不和你商榷。”

    维伦有些心不在焉。实话实说,斯普雷特伯爵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着实令他很是吃惊。他不自觉地想到他第一次进入这间办公室的时候,近乎完完全全地被萨拜因的气场所震慑。

    没想到同是校长,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没事儿。”

    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用倨傲来形容,但斯普雷特伯爵并没有介怀。

    “你是布里埃纳军校学生会新一任会长,而我是布里埃纳军校新一任校长;你在此就读不过几个月,而我也是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迫不及待地希望在军校开启新的局面,但这个过程必定充满重重险阻。有些人肯定不希望我们这么做。

    “两个人联手的力量,肯定要超过一个人单打独斗。维伦,”斯普雷特伯爵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我很希望我们能够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样一来,那些拦路的人都将不足为惧。”

    这是在试探我的立场吗?

    维伦笑了笑,站起身子,握住了对方伸出的那只手。

    抱歉,我们并不是一路人。

    但陪你演一场大戏,我还是做得到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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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权杖介绍:
荒野上长大的维伦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身为王国最优秀的“演员”,他背负着古老神衹的诅咒,为报教父养育之恩,踏上尔虞我诈的复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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