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女巫的解药(中)
那些人的档案很快就被当地的警署送了过来,查理警官几乎在一收到档案时就将其拆开,一份一份地仔细查看。他知道,他要寻找的答案或许就在这些文件中。
他注意到,那些约唐纳修·罗切斯特一起喝酒的军官们并没有什么背景,就算有,也最多就是在入伍时有个爵士啊勋爵啊这种小贵族来做担保。这种状况,在欧罗巴王国的军队里简直是太常见了。
而当时给唐纳修判刑的那个执法官,看上去身世背景也是干干净净,不像是会贪污受贿、颠倒是非之人;虽然当初刑罚判得重了些,但也确确实实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
当查理警官即将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他抖了抖手头的档案,几张信纸像折翼的蝴蝶,飘飘扬扬地从中落了出来。
这些信纸看上去很旧,明显有了一些年头。但令查理警官惊讶的并不是这个。
他皱着眉头,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由通红变得苍白,手头的信纸被他放下又重新拾起来,其中看上去简简单单的文字,却在不经意间颠覆了查理警官认知中的世界。
当年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跌进了染缸之中,变得面目全非,他心目中那伟岸的标杆也于同一时间倒塌,神明揭下了面具,变得与魔鬼无二。
所以,英雄,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以前的坚持还有何作用?
当莱庇提亚警署长官曾经的世界观被不知不觉地毁灭了的同时,布里埃纳军校——至少从表面上看,依旧一片平静。
诺亚·兰开斯特王储殿下一如既往,于深夜抵达图书馆禁书区,继续仔细地阅读他手头那本《星辰的秘密》。这本书他读了很久,按理来说早该读完,但他对之却迟迟没有进展。
虽然他曾经约了维伦·梅瑞狄斯晚上来这里一同破解传承的秘密,但维伦在答应他之后,却一次也没有来过。诺亚知道这事儿的根源其实在自己身上,他私下里与林顿·加西亚的交易已经彻底触怒了对方。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就算他身为欧罗巴王国的王储,与梅瑞狄斯家族交好会成为他一枚至关重要的政治筹码,但诺亚一世的传承已经容不得他计较太多的利益得失。
林顿·加西亚告诉他的秘密,在他对旧日支配者的认知上,着实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不过这样的收获,真的抵得上他背叛维伦所付出的代价吗?
诺亚原先已经非常肯定了的答案再度变得模糊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现出那个与他同龄的少年的身影。
维伦·梅瑞狄斯个头并不魁梧,在完美传承了家族非人的美貌的同时,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气质。诺亚自然听说过,在莱庇提亚的传言之中,维伦一直都被当作一个侥幸被捡回来的嗜好赌博的纨绔子弟,但一番接触下来,他对这样的判断是全然不相信的。
一个只会赌博的阔少爷,怎会在与自己这个王储的交涉过程中,一直牢牢把持着主动权?
更何况,据他了解,维伦在离开莱庇提亚的时候已经成功在星辰圣殿完成了洗礼,虽然不知道他获得的是怎样的能力,但光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诺亚慎重对待。
问题是,维伦身为十二星辰的选民,又是怎样与旧日支配者牵扯上关系的?难道真如《星辰的秘密》中所说那般,一切力量皆是同源所生?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为何从古自今又有不少术士葬身星辰的烈火之中?而强大的旧日支配者,也被旧神们强行封印在宇宙的角落里?
他突然之间感觉,维伦·梅瑞狄斯本身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谜。
诺亚尽管果断地拒绝了林顿·加西亚的请求,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对维伦身上的种种疑点感到好奇。
梅瑞狄斯四少爷啊,你回归家族之前的那些日子,究竟是在哪里度过的?
这是维伦继学生会面试之后第一次选择在夜里来禁书区。如果说以前他还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犹豫,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便再也不觉迟疑了。
他在禁书区的角落看到了所在地上看书的诺亚·兰开斯特,后者听见动静后抬起头,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讶异。
“你来了?”诺亚如是问道。他脑子里刚刚才想着这人,结果这人就真的来了,世界还真是奇妙。
维伦看了他一眼,从背后书架上取了本书,不用看就能猜得到是《基础心理学》。随后他开口回答道:“不是你之前邀请的我,晚上有空就过来的吗?”
诺亚·兰开斯特暗自腹诽:如此不计前嫌,谁知道你肚子里安了怎样的心思?
“这道没错,”诺亚回答道,随后他在心里接了一句,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天面试后摔门而去的又是谁?
诺亚以为维伦会跟他讲关于传承的事情,其却没有想到,对方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校长萨拜因先生过几天要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吗?”
诺亚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在几小时前就作为一条通告,被贴在了学校的走廊里,同时还阐述了,在校长离开学校的这段时间里,由副校长代理学校事务。
当然,诺亚所知道的,要比这件事情浮于表面上的更多一些:
他知道校长之所以离开军校,是因为他当年的工作被人找出了些差错,因此他被要求前往莱庇提亚,给其当局一个解释。
诺亚并不以为意。
昆廷·萨拜因向有军神之名,自然有人敬仰有人眼红,这样的风风雨雨,也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历得太多太多。莱庇提亚警署搞出来的这点不痛不痒的动静,肯定奈何不了这位成名已久的王国军神,所谓问话,八成又是走个形式罢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
“哈恩·拉奈特,”维伦一字一顿地叫出了他的化名,“听说这一次,校长的处境有些不妙啊。”
诺亚神色一怔,他并不怀疑维伦所说的话。梅瑞狄斯家族消息灵通,很明显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之所以感到惊讶,原因无外乎这两点:
在军队里素有威望的霍克伍德家族,现在就忍不住鸟尽弓藏了?
还有,维伦·梅瑞狄斯,他为何要来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
章三十七 女巫的解药(下)
他的问题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得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担心校长是因为禁书区的动静才引起莱庇提亚当局的注意的,”只有维伦知道自己完完全全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许我们这段时间都得留神一下。不管莱庇提亚那边调查结果怎么样,我都不希望我们被牵扯进去。”
诺亚的心跳突然开始加速,不论是维伦一本正经的表情,还是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忧虑,都让诺亚有些心惊胆战。
如果真是这样,诺亚忧心忡忡地心想,我接下来又要跟我母亲如何交待?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为何,诺亚对于眼前这个与他同龄的少年充满了信心,尽管双方的立场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境况,他却似乎根本没有对对方提出解决方法的能力产生怀疑。
“暂先坐观其变,”维伦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但是,我不希望咱们的校长出事。万一来了个新校长,我们很难保证他不会对图书馆禁书区有所动作。”
诺亚心想,这倒也是。万一新校长在好奇心的趋势下在整个布里埃纳军校之中瞎逛,一不小心发现了兰开斯特王族与旧日支配者的关系,事情可就闹大了。
“你认为校长可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吗?“诺亚皱着眉头问道。
“很难,”维伦摇摇头,“女王陛下早就对他起了疑心,说不定会趁此机会来个一刀两断。”
当维伦提到他母亲的时候,诺亚险些出了一身冷汗——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把我认出来的?
但维伦的下一句话却令他胸中的石头重新沉了下来。
“疑心?什么疑心?”
“还不是怀疑他跟藏在深宫中的王储殿下暗中联络,”维伦听上去似乎情绪很不快地说道,“真是的,那些大人物们隔空打架,还偏偏把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也给牵扯了进去。”
王储殿下歪了歪嘴,他可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跟帝国军神昆廷·萨拜因偷偷联系过。难不成梅瑞狄斯家族那群情报分析专家,全部都是一些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的老东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动向啊,”王储殿下努力扮演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维伦嘴角微扬,似乎是不知应该对他的演技做何评价。
“女王陛下与王储殿下关系不和,我不信你没有听说过这传言,”维伦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了诺亚的耳边说道,“而校长之所以离开军队来这地方做个教书先生,或许也有跟霍克伍德家族关系破裂的原因。”
诺亚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不住地点头。维伦话里的内容他比谁都懂,然而出于隐瞒身份的原因,他根本没法评价什么。
“看在同处禁书区、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着陪葬的份上,”维伦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家族之前对我下了封口令的秘密。
“在女王陛下发动了那场名为‘绯色荣耀’的政变之后,三大家族可不喜欢一个女人骑到自己头上,于是都悄悄地在暗地里搞了些小动作。”
诺亚心想,难道每一个梅瑞狄斯家族的人说话都是那么肆无忌惮吗?
“三大家族虽然立场相同,但手段却各不一样——他们最大的分歧,便出在了要把王冠戴在哪一位诺亚·兰开斯特头上。
“一位是女王陛下被拘禁高塔的丈夫,从王座上走下来的诺亚三世。
“一位是女王陛下养在城堡中的儿子,也就是咱们未来的诺亚四世。“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旁边诺亚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但维伦不知是真的没有看到还是装作没有看到,依旧在自顾自地说道:
“更多的内幕我就不方便透露给你了,但你要知道,在那个时候,霍克伍德家族是站在王储殿下一边的,而我们的帝国军神,更是霍克伍德家族知恩图报、坚定不移的搭档。
“但莱庇提亚的情形很快就发生了逆转,原因是女王陛下改变了主意,选择与以三大家族为首的旧党合作。这样一来,霍克伍德也发现和女王陛下继续作对下去并无裨益,便随之把王储殿下当作了弃子。
“哈恩,我们作为布里埃纳军校的学生,应该知道校长是一个相当有原则的人。对于霍克伍德家族的行为,他感到相当的不耻。但他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所能做到的,也仅仅只能是在暗地里给王储殿下提供一些帮助。不过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当今的王储殿下恐怕早就不是王储殿下了。”
说到这里,维伦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使得诺亚不经意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维伦这话说得无据可依,但诺亚却不由自主地深以为然。但话说回来,诺亚·兰开斯特住在王宫里的那段时间真的称得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天一觉醒来时只要发觉自己还好好地活着,便会庆幸好一阵子。
母亲在政变前后手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诺亚相信就算自己是她的亲儿子,她下杀手时也会毫不留情。
诺亚以前也考虑过,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人在暗中帮助自己,才让自己幸运地一直存活至今。
不过三大家族也好,新党也罢,他们之所以支持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利益,顺便找个同女王陛下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
但如果像昆廷·萨拜因这样的人真的站在自己一边,那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不知为何,虽然维伦与他的关系依旧敌友难辨,但他却把对方的话信了个七八成。
维伦讲话时口误了几回,吐露出了几个他根本听不懂的音节,但诺亚并不以为意。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恐惧的作用下愈发冰凉。
“校长不能出事儿。”他听见自己喃喃道。
“出事不出事,可不是我们说的算的,”维伦摇了摇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拥有可以救他的解药。但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这个人是谁?”诺亚迫不及待道。
“解铃还需系铃人。解药,自然就在王储殿下,未来的诺亚四世手中。”
章三十八 女巫的毒药(一)
今日是绯火星停留在天穹之中的最后一天。它疲惫不堪地挥洒着血色的光泽,于地平线的最西边驻足不去,而在欧罗巴王国的极东之地,属于八月的赤金色星辰已经迫不及待地渴望着登上穹顶。
浮空之城莱庇提亚早已被星光晕染成了一半金色一半绯色的模样,如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星辰圣殿早已在其中大放异彩。相比之下,其附近由白色大理石浑然一体打造而成的王宫就要低调很多,不论头顶的星辰怎么变,它仍然时一如既往地默默矗立在那儿。
王宫前厅的天花板高耸巍峨却不乏精致,彩色的壁画与精心打造的浮雕更为之彰显了年月悠久的贵气。星光自圆形的彩色玻璃窗中透进来,与奢华的枝形吊灯交相辉映。
但整个大厅中最明亮的地方,永远是三级台阶之上、那把高背椅所在的位置。
欧罗巴王国的统治者,亚莉珊德拉一世女王陛下,正以一个慵懒的姿态,占据了这个引人注目的位置。
她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以赤色的丝带缠绕成复杂的发髻。她肤色白皙,面容秀美,一双浅碧色的眼睛几无锋芒。但没有人会因为她雍容而温和的外表轻视她。
如果说莱庇提亚的贵妇们对华美得近乎夸张的衣着情有独钟,那么王座上的女人更是把这种奢侈发挥到了极致。她的衣服,她的裙裾,无一不是以深赤色的丝绸精心编织而成,金色与银色的蚕丝点缀其间,配上镶嵌的珠宝与凸显气场的妆容,散发出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贵气。
亚莉珊德拉女王热衷于红色,尤其是这种暗淡深沉的赤色,她的支持者们称这种颜色把她的尊贵与美丽彰显得淋漓尽致,她的反对者们则称是政敌们的鲜血染成了她的衣裙。
但不论台阶下充斥着怎样的声音,台阶上的女王永远都只乐意去听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正微微颔首,听着台阶下秃了顶的的中年男人汇报事情。
这人叫做阿尔杰,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王宫里的大管家,女王选择他担任这个重要职务的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忠心耿耿、而且貌不惊人。
阿尔杰正在跟她汇报的,是一起不久前发生在莱庇提亚弗莱明巷的案子。一个一年前就死了的人根本不值得引起她的注意,但是这起案件牵扯出来的种种迹象,却让她也不由得深感心寒。
那是姓罗切斯特的两兄弟,弟弟嗜好赌博,最后被伽勒斯家族花钱买来的杀手杀死在了弗莱明街;而哥哥就死得更早一些,五六年前就以失职之罪被处以死刑。
这件事情,本身早已盖棺定论。
但莱庇提亚警署长官查理却从中查出来了更惊人的内幕。
唐纳修·罗切斯特的酗酒失职之罪,其实是被人陷害的结果。
那些和他一起把酒言欢的同僚们,早已在某些大人物的威胁利诱之下将他出卖。
而将他处以死刑的军法官,虽然档案上看背景清白,实际上也被人捏住了把柄。
而这一切情形发生的原因,仅仅只是有人想要让他死。
两封字迹潦草、但绝对经得起推敲的书信轻而易举地证实了这一点。
牵线搭桥、玩弄是非的,是一个叫做班尼迪克的少尉军官,这人在暗中不留痕迹地操纵了这一切,私下交易、威逼利诱这类事情干得可不少。
但这个人在两年前就死于了一场意外,虽然莱庇提亚警署也没法真正判断,这场意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意外”。
莱庇提亚警署目前已经确定了的事实,是这位班尼迪克少尉也仅仅只是某个人的牵线木偶。通俗来讲,就是班尼迪克少尉自以为是地被人当枪使了。
木偶提线的那一端,掌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的手中。
其中一封书信上,有着这个大人物的私人印戳。因为其不是公章,不是签名,仅仅是一个简单干净但不明所以的符号,而且只限于私人用途,所以曾经目睹过它的人寥寥无几。
但这些人中,绝对包含了莱庇提亚警署长官查理和高踞王座的亚莉珊德拉女王。
事件的脉络其实很简单:唐纳修·罗切斯特无意中发现了印戳主人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印戳的主人便想要置之于死地。
两个人在权力的天平上完全不属于同一个量级,所以唐纳修死了。
但后来又有传言声称,唐纳修发现的秘密并没有成为他的陪葬品,却被其在临死之前转交给了他的家人雪藏起来。
他在活着的时候曾经多次对战友们说:强权永远无法掩盖正义,真相终究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许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了这句话背后的因由。
但他的弟弟却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当然,或许是因为他身为一个不受人待见的赌徒,他的死并没有引起当局的注意。
至于他唯一存活于世的女儿,则被光荣地录取到了布里埃纳军校,置身于那个人的监视之下。
真是滴水不漏的好算计!女王陛下的红唇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没想到道貌岸然的你,竟然会为了掩盖当年自己的污点而不择手段。
不过我很好奇,能够让你为之彻底撕下面具的秘密,究竟有着怎样惊人的能量。
“阿尔杰,查理警官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对那个所谓的秘密做出了怎样的推测?”
“陛下,据查理所说,这个秘密关系到一起十多年前发生的血案,欧罗巴王国‘落日先锋’军团的全军覆没,或许便与之有关。”
“他们有做进一步的调查吗?”
“如果查理警官的推断不假,那么此事的意义便非同小可。这样一来,接下来的动作便需要得到陛下的首肯。”
亚莉珊德拉女王收敛了笑容,目光也随之变得清冷而高深莫测。
一间硕大的厅堂,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呼吸。
昆廷·萨拜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如是心想着,女王悄悄地握紧了袖子下的拳头。
“等我再想想。”居高临下地看着颔首而立的阿尔杰,亚莉珊德拉女王沉默了很久,最终这般吩咐道。
章三十八 女巫的毒药(二)
巴伐利亚高原的天空已经被升起的星辰染成了金红二色,地上的枯草在怒吼的狂风之中沙沙作响。
一辆越野车轰隆隆地在旷野上驶过,旁边营地的篝火也随之摇曳不止。两个身着军装的士兵从疾驰的越野车上跳了下来,朝着篝火旁边、战友们围成的圈子走去。
“卡拉曼,桑塔斯,你们来晚了!”
“快!先给咱们喝了这三杯罚酒!“
还未等得这两个士兵走过去,战友们便一窝蜂地嚷嚷了起来,甚至有几个人抬着杯子便朝他两个挤了过去。他两个倒也不含糊,举起杯子便一饮而尽——事实上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难度。这次远征行动的总指挥,亚瑟·霍克伍德公爵大人治军极严,他们所做的,也仅仅只是以茶代酒罢了。
名列十二自由城邦的格兰特尔位处欧罗巴王国之东,其与莱庇提亚当前所处的位置相去甚远,民风民俗也不尽相同。
杯中的是茶,化在口里就成了酒,士兵们喝得豪迈,笑得狂放,但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为了掩饰他们对于前程的忧虑,以及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感慨。
不远处,年轻的亚瑟·霍克伍德公爵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此他忧心忡忡,却也无能为力。狮鹫是霍克伍德家族的徽章,外人只看得到它的威武雄壮,却看不到其目光深处的无奈与纠葛。
这场针对格兰特尔城邦的远征,与其说是欧罗巴王国的丰功伟绩,不如说是女王陛下解决内部矛盾的手段,以及霍克伍德家族对现实的妥协。
整个莱庇提亚都以为担任远征军总指挥是莫大的荣耀,但只有亚瑟自己明白,这仅仅只是因为女王陛下不希望自己跟退位的诺亚三世走得太近。
年轻的亚瑟很肯定,自己和已故的父亲绝对不是同一类人。后者总是在以亲身的经历,践行着自己对儿子的尊尊教诲:把军队牢牢把握在手里,然后效忠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不论他是谁。
三大家族是欧罗巴王国的中流砥柱,绝非某个国王或女王手头的利器。这一点亚瑟清楚得很,但出于自己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心性,他不想仅仅属于家族。
他还想属于自己。
但他知道要让别人把“亚瑟”后面那个显赫的姓氏忽视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此,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而如今,全世界的所有人或许都猜得到,昆廷·萨拜因离开军队前往布里埃纳军校是因为霍克伍德家族嫌他碍事,想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只有亚瑟自己清楚,他真的只是想把对方保护起来,远离莱庇提亚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漩涡。
毕竟,他也自身难保。
虽然他此时身在千里之外,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也不得不时时关注着莱庇提亚这个政治局势。
结果令他更加忧心忡忡。
霍克伍德家族旗下的产业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借着爱德华兹家族的名头在经营着。三大家族虽然暗地里做着各种各样,但表面上都丝毫不僭越自己的本分。
不久前,为了筹集远征军中家族私军的军饷费用,亚瑟在莱庇提亚的金融市场上公开将这些产业的一部分期权发售了出去。在他看来,短期之内这些期权所对应的股票根本不可能涨起来,就算涨了,他们也可以依靠资本优势强行压下去。
但这些股票还是出乎意料地涨了。在这之后,一家叫做VH的资本公司带头找上门来,拿着期限已到的期权,向这些产业一家一家索要股票。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面对这些挂出爱德华兹家族名头的产业,VH竟然不愿意接受以现金补偿差价的方式,反而一个劲儿地嚷着非股票不可。
亚瑟对此深感无奈,虽然说大部分莱庇提亚人都接受了以现金补偿差价的潜规则,但是总不能把潜规则摆到明面上来说吧!
霍克伍德家族年轻的家主只觉压力很大,最近几日因为缺乏睡眠,太阳穴总是不住地传来阵阵生疼,脸色相比往日也有些惨淡。但就算如此,亚瑟也不能把自己的压力对任何人倾诉。
作为狮鹫,你必须强大起来。亚瑟再一次告诉自己。
夜色中的雪白色身影忽然间吸引了亚瑟的眼球,他知道这是莱庇提亚的信鸽正在为他送来最新的情报。他脸上的神情不起波澜,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利索,三下两下就从信鸽的脚上解下信件,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昆廷·萨拜因出事了。
他出事的根本原因,是一起亚瑟·霍克伍德自己都从未听说过的案子。
亚瑟以前一直以为“落日先锋”全军覆没只是一场灾难性的意外,却万万没有想到过其中会另有隐情。
他更没有想到过,一向被视作王国英雄楷模与道德标杆的昆廷·萨拜因,与此案牵扯之深,令他难以想象。
他不敢想象在昆廷那张庄严而肃穆的面孔背后,隐藏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狠手辣。而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中,究竟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他?
亚瑟心里感觉很痛苦,太阳穴也随之疼得更厉害了。
尽管证据确凿,但亚瑟依旧拒绝接受情报中所阐述的现实。凭着霍克伍德家族父子两代与昆廷·萨拜因的交情,他坚信其做不出这种事情。
就算莱庇提亚所有贵族领主全部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昆廷·萨拜因依旧会坚守着自己的良心。
一定有人在陷害他,亚瑟很肯定地告诉自己。
然另外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很快浮现在了亚瑟的脑海之中:昆廷出事了,我是救,还是不救?
几年前的亚瑟一定会毫不犹疑地豁出去救人,就算他自己也被搞得伤痕累累,他也不会为之后悔。
但现在,他是亚瑟·霍克伍德公爵,欧罗巴三大家族之一的家主,上万远征军战士的最高统帅。
他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对他念叨过无数次的话语:
“先有了霍克伍德,才有了你,亚瑟。”
更大的权力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也包含了比普通人更多的羁绊和束缚。亚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属于这个古老而显赫的家族,才属于他自己。
来自金融市场的期权风暴已经使得他有些焦头烂额,如果此时再分神去重新调查昆廷·萨拜因的案子,那些藏在暗处的投机分子定然会趁此机会让霍克伍德家族大失血一次。
当然,他也不希望女王陛下知道他现在依旧和昆廷·萨拜因关系密切,这样会使得她的疑心病更加严重。
诸事缠身之下,如果不是身处军营需要维护统帅的形象,亚瑟真想朝着天空怒吼一声。
而如今,他只能在心里对这位值得敬仰的王国军神道一声对不起。
真正的光明永不会被黑暗所掩蔽,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福道,相信我,一切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
章三十八 女巫的毒药(三)
“赤金星升起来了,”在一栋文艺复兴式别墅的露台上,一个削瘦的老人裹着斗篷,朝着天边的星辰感慨道,“于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他身旁的仆人只是静静地低着头站在一旁,只要他的主人不发问,他便恭敬地保持着沉默。
这位老人是欧罗巴王国的内政大臣坎伯兰,身为王国内阁的一员,其毫无疑问对王国的每一项决策意义非凡。
老人也没有指望旁边的仆人回应他的话语,只是缓缓地从衣兜里掏出来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不知是第几次默读起来。
身后的花卉落了一片叶子在老人的肩膀上,但他却浑然不觉。
“王储写来的信,”老人自言自语道,“他想让我帮个忙。”
仆人依旧保持沉默。主人从来不要求、也不需要他们对于所谓的政治发表任何观点和建议。
“昆廷·萨拜因那边出事情了,他的把柄被抵达了女王陛下手中。但现在霍克伍德家族和女王本人都态度不明,他的处境也只能说是凶多吉少。”
说到这里,老人咳嗽了几声,仆人随即赶紧把水壶递了过去。
仆人知道内政大臣阁下身体不好,但比顽疾更加令其痛苦的,是位居权力中枢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因此,也不知从何时起,老人便拥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于是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也往往能被他在三言两语之间讲的清清楚楚。
“王储说,昆廷·萨拜因曾经帮助过他很多次,希望我能够在内阁会议上出面,避免这位王国的军神在此翻船。
“不过,昆廷·萨拜因曾经真的帮助过王储?这件事情不是王储亲口说,我还真的很难相信呢。萨拜因不结党、不站队,在欧罗巴王国可是出了名的。
“但是,我有必要照着王储所说的来做吗?”
风吹得身后的植株沙沙作响,乍一眼看上去,老人似乎变得跟落叶一般憔悴。
内政大臣坎伯兰是王储殿下私底下的支持者,立场坚定,而且信守承诺。
他曾经答应过,要做王储殿下插入王国心脏的一柄利剑,直到将其送上属于自己的王座。也正因如此,王储殿下对他充满了坚定不移的信任。
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选择,其实都仅仅只是为了他自己。
他之所以选择支持王储殿下而非强势且颇有手段的女王,是因为他可以趁此机会把更多的权力把持在自己手中。
看得出来,相比真正的可以捏在手里的权力,王储殿下对于名分本身更感兴趣。
不过不管他想要做什么,前提都得保证他自己身上不能出事儿。
更何况,坎伯兰并不喜欢昆廷·萨拜因。那个人太过刚硬,宁折不弯,像一根外来的倒刺,直愣愣地插进了莱庇提亚的政局之中,惹得自己难受,别人也难受。
萨拜因就是一个另类。何为上道,何为潜规则,这些他一窍不通。
他只是以极度的自律约束自己,以法律的标杆约束别人,再加上一个被军功支撑起来的高大形象,便成就了他英雄楷模的名头。
刚过易折,军神大人,如今,你也要栽在这里了吧!
因为过往的种种恩怨,坎伯兰倒是很想替欧罗巴王国拔掉这根不合群的毒刺。如果整个欧罗巴王国都是由一群政客在管理,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清净很多。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坎伯兰要如何处理王储这封信,是简单地将其销毁,或者寄回去,还是再做一点别的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管做出怎样的选择,和王储的关系都会随之破裂,那不如为了更大的利益,让这关系破裂得更加彻底一点。
脑子被理想主义所充斥的王储殿下虽然看上去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这并不排除他戴上王冠秋后算账的可能性。
坎伯兰并不畏惧这一点,王储殿下加冕的时候,他肯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突然感觉到莫名的悲哀。
作为一个政客,他穷尽了一生的精力,只为了让自己在权力的阶梯上站得更高一些。他从来没有坚持过什么原则,也没有什么挥洒不掉的执念。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可以被量化并用于交易的,只要能够在有生之年于规则之下获取最大利益。
棱角分明的昆廷·萨拜因,注定不应该存在于他的世界观之中。
“把王储这封信,送给女王陛下吧!”他对仆人如是吩咐道。
霍拉旭最近感觉很头痛。杜鲁·伊万总是在缠着他问他那天在窗子处比划的“手语”的含义,以及楼下那个人究竟是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霍拉旭终于朝杜鲁开口说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行不?”
杜鲁顿时笑得乐开了花。
“我当时指脑袋的动作,你应该有印象吧!其实是在暗示政府首脑,咱们欧罗巴王国的首相大人。
“至于后面那个动作,表示的是全身上下的血脉枢纽。在欧罗巴王国的内阁里,只有一个人干着类似的活儿,那就是内政大臣阁下坎伯兰。”
“那么楼下那个人朝着你比大拇指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两个人的立场,”霍拉旭淡淡道,“拇指朝上的,希望昆廷·萨拜因活着;拇指朝下的,希望昆廷·萨拜因去死。”
“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不过那个人是谁呀?他为什么知道这样的信息?”
“那个人叫做提姆·尚恩,是桑诺与莱庇提亚之间奢侈品供运线的实际控制者,曾经欠过教父一个人情,”霍拉旭解释道,“因为他的身份被维托·布亚诺借用了,所以他便替我们去内阁做了个门房。”
看到杜鲁充满了困惑的眼神,霍拉旭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借用的?难道,我们所认识的这位布亚诺阁下,实际上——”
“——这是教父所做的安排,”霍拉旭心有余悸地打断他道,心想自己险些就把维伦给卖了,“布亚诺阁下以原先的身份进军莱庇提亚,其实并不太合适。”
看到杜鲁不再追问,霍拉旭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维伦的心血,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口误而功亏一篑。
章三十八 女巫的毒药(四)
昏黄的烛火在禁书区的一角摇曳,灰尘在夜晚的凉风中扬起又洒落在地。诺亚·兰开斯特打了个哈欠,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一本《星辰的秘密》。
诺亚只觉得身心疲惫。他已经在禁书区消磨了太久的时光,但对于诺亚一世的传承,自从那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头绪。他并不知道维伦在对传承的破解进行到了哪一步,尽管他尝试去套话,但对方滴水不漏的作风已经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在几天前给自己多年的盟友,欧罗巴王国内政大臣坎伯兰写了信,希望他能够暗中行事,助昆廷·萨拜因一臂之力。
尽管不愿意承认,诺亚还是很清楚,自己这个举动是那天夜里与维伦的谈话所致使的。昆廷·萨拜因在亚莉珊德拉女王政变后这几年间一直默默支持着自己,这件事情乍一听上去似乎很荒诞,但仔细想来,似乎又解释了为何女王迟迟不对他这个王位最大的威胁下手的疑惑。
也只有昆廷·萨拜因,才足够有分量、有勇气,来支持自己这个欧罗巴王位最正统的继承人。诺亚如是心想。
当然,这般思考着的时候,诺亚似乎忘记了自己被拘禁塔楼的父亲——诺亚三世,才是现阶段最有资格坐上王座的人。
我欠他一个人情,王储殿下告诉自己,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尝试去救他。
事实上,王储殿下之所以决定去救昆廷·萨拜因,还出于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母亲亚莉珊德拉女王依靠阴谋诡计篡取权力,用暴力与鲜血巩固王位,诺亚尽管嘴上不明说,心中却感到极为不耻。
他感觉母亲正在把整个王国搞得乌烟瘴气。当年莱庇提亚石阶上流淌的鲜血,已经一点一滴地将众人的鲜血腐蚀殆尽;而政府官员的理想与操守,也在逐渐被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观念所取代。
尤其是当他得知昆廷·萨拜因出事的时候。
他想,就连像布里埃纳军校校长这样的人都会被陷害得没有容身之处,那么这个由祖先亲手打造的王国还有光明的前途吗?
昆廷·萨拜因是欧罗巴最后的灯塔。
身为欧罗巴王国未来的掌舵者,他必须得这么做。
然而这位沉浸在英雄情怀中的王储殿下恐怕万万没有想到,曾经深得他信任的盟友竟然在女王陛下面前把他出卖了。
亚莉珊德拉女王依旧慵懒地坐在王座之上,而她的总管阿尔杰则恭敬地将一封信递到了她的手中。
女王的神色一直都平静无波,直到她瞥见写信人的字迹,她的眉毛才微微扬起。
“哦?你不是说,这封信是坎伯兰那个老家伙送来的?”
“没错,陛下。”
“但为何上边的字迹,却是王储的?”女王的表情变得愈发高深莫测,阿尔杰再一次发现自己摸不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很抱歉,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陛下,”阿尔杰诚恳而恭敬地说道,“内政大臣阁下仅仅吩咐我把这个叫到您手中。”
女王不再发问,阿尔杰便颔首后退了几步。他注意到,随着女王把这封皱巴巴的信度了一遍又一遍,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了。
“真没想到,我那个一根筋的儿子,什么时候这般在意王国军神的死活了?”
阿尔杰没有回答。实话实说,他也被女王口中所说的书信的内容吓到了。如果她的话语没有夸张的话,那么这个王国定然要发生一次权力的大洗牌。
女王果然没有等阿尔杰回答,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他不过离开我眼皮底下几天,就把手伸进内阁了?这小子,真是毛刚刚长出来,翅膀也跟着硬了。
“阿尔杰啊,刚刚坎伯兰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如果他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倒霉的可不止昆廷·萨拜因一个人。”
听到这话,阿尔杰腰弯得更低了:
“还请陛下原谅我的冒犯。内政大臣刚才跟我讲说,王储殿下请求他做这件事情的代价,是许诺其在自己加冕后担任首相一职。这一点信中也有提到过。”
亚莉珊德拉女王缓缓收敛了笑容。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正在酝酿着一场强烈的风暴。
整个欧罗巴王国都知道女王陛下得位不正,因此在她面前提到王位的归属问题,便是最大的禁忌。
以阿尔杰对女王陛下的了解,这一次王储殿下和内政大臣的幕后交易,已经完完全全触碰到了她的逆鳞。这位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自己长命百岁、江山永固的女王,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在私底下讨论自己死后的事情,定然会为之怒火中烧。
女王一怒,便有人要付出血的代价。
当然,阿尔杰知道,女王陛下虽然什么都下得了手,但她毕竟是个母亲,也爱面子。对于王储,她最多把他跟她丈夫一起软禁在塔楼里,以防止他继续惹事。
至于坎伯兰,女王陛下应该会让他将功抵过,最后给他一个善终的结局。
所以付出代价的只可能是昆廷·萨拜因。正巧,他的把柄也落在了女王的手中。
“阿尔杰,”亚莉珊德拉女王如是吩咐,阿尔杰乖巧地上前一步,低头聆听,“你去叫个人,帮我把诺亚那小子给带回来。我不奢求他能够按照之前的许诺,在找到诺亚一世的传承后分我一半,我只希望他做个孝顺的儿子,不要总谋划着自己的母亲死后的事情。”
阿尔杰点头称是。他知道女王陛下这回真的怒了。
“还有,跟道格拉斯·爱德华兹这位大法官说一声,我想一周后在莱庇提亚第一庭举办最高等级的审判,让上下两院尽快通过这个提案。我想看看,昆廷·萨拜因这位王国军神,在面对自己的罪证时,还有什么话可说。”
“是,陛下。”
“对了,在见到王储时,别忘了替我嘱咐他一句,当王冠还没有戴到他头上的时候,请给我把他那些理想主义的小动作收敛起来。在权力的战场上,他所以为的可以救命的解药,很可能稍不留神,就变成了毒药。”
所以昆廷·萨拜因就这么被毒死了。
阿尔杰点了点头,如是心想。
章三十九 守卫的选择
这是欧罗巴王国内阁首相内森·莫尼在赤金星升起之后,第一次走进这间“密室”。
所谓“密室“,其实指的是内阁的会议室。在传言中,这个历史悠久的称呼从旧时代开始就存在了。在那时,有个岛国的国王经常把几位重要的大臣聚在一间小密室里商讨国家大事,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间小密室便逐渐演变成了国家的心脏。
说来也讽刺。内森·莫尼身为女王的前情人与新党领袖,在当上首相——或者说,在女王政变成功之前,就常常和其他新党成员一起,在这个房间秘密谋划。
等到当年的王后成了女王,原本的内阁会议室就被其一声令下改造成了堆积废品的仓库,而这间酝酿了太多太多阴谋诡计的密室,则成了王国新的内阁。
一切的一切,全然都是一副将要改朝换代般的模样。但内森·莫尼知道这种迹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或许从他和女王陛下结束那段荒诞的情人关系开始,他就知道了这个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王国的命脉一直都被牢牢把持在三大家族手中,虽然新党借着女王的势风头正劲,但这些都是无根之萍。如果女王哪一天想要彻底放弃新党了,那么他们将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女王早就做出了这个决断,内森默默心想。她现在已经开始逐渐地向三大家族妥协并靠拢。放弃新党,估计也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里,内森·莫尼的脸上皱纹又多了一根。
内森相貌堂堂,身姿挺拔英俊,年轻时候更是莱庇提亚有名的美男子,不然也不会被早已嫁作人妇的亚莉珊德拉看上——那个时候她也还年轻,尚是诺亚三世——不,诺亚王子乖巧可人的王妃。
内森出身不高,仅仅是个普通男爵的次子,因为运气好成功搞到了一个爵士的头衔。本来以他的地位,是根本没有机会跟亚莉珊德拉王妃近距离接触的,但他和众多新党人一样,身为天才的资本家、被上天眷顾的投机者以及疯狂的赌徒,终究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大基业。在一次兰开斯特王室对外的公开招标中,内森·莫尼于众多竞争者里脱颖而出,不仅仅得到了那个莱庇提亚的修缮项目,更被当时的老国王,诺亚三世的父亲——“虔诚的”欧内斯特二世的赏识,应邀参加一场宫廷舞会。
那是内森和亚莉珊德拉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亚莉珊德拉很低调,穿着格外朴素的浅灰色礼服长裙,画了淡淡的妆,就像个邻家姑娘一般,静静地挽着自己丈夫——当时的诺亚王储殿下的胳膊。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欧罗巴王国未来的统治者身上的时候,内森却被这位出身并不显赫的、气质宁静而典雅的王妃所吸引了。
于是几曲音乐过后,他不由自主地邀请她跳了一支舞。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支舞。
从此以后,他不可救药地被她所俘获,尝试以一切办法接近她,避开她的丈夫,避开宫廷的侍卫,然后与她私会。
他后来才发现,这位容貌出众的王妃,并不是初次见面的的那汪清泉,而是一簇明亮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将要焚尽整个世界。
至于内森,则成了扑火的飞蛾,不论是在卧房里,还是在权力的战场上。
随后便有了那场名为“绯色荣耀”的政变。内森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付出足以使得他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为她遮风挡雨,骄傲地把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
然而她却在不经意间离他越来越远,直到变成王座上的神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那时他才明白,她最爱的不是自己,而是权力。
或许她曾经对自己还是有过感情,但在她戴上王冠的那一刻,一切情感都被她彻彻底底地冰封在无人知晓之处。
内森叹了口气,坐到了长桌桌首的高背椅上。别人都以为他坐上首相之位是因在投机中走了狗屎运,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座椅,实际早已在权力的风暴中摇摇欲坠。
“开始吧!”内森敲了敲桌子,对坐在长桌两侧的内阁大臣们如是吩咐。
内森没有想到过,这一次爱德华兹家族的家主、上议院议长兼大法官道格拉斯·爱德华兹竟然出席了内阁会议,而且还在会上抢先发言。
“莫尼阁下,”爱德华兹把一摞文件推到了首相的跟前,“女王陛下提出在莱庇提亚第一庭审判昆廷·萨拜因的议案,昨日已经在上下两院通过。我希望这次审判能够得到内阁的全力支持。”
首相大人之前早就从多方渠道听到了昆廷·萨拜因出事了的风声,却没有想到女王陛下真的动了怒,打算以王国最高规格的审判处置这位有军神之名的统帅。
他也知道,爱德华兹此刻的所作所为,是女王陛下对自己态度的试探。
她想最后再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与她站在一条战线上。
实话实说,内森·莫尼并不希望昆廷·萨拜因倒台。其虽然被旧党扶持,但当下与旧党的关系却已若即若离。内森知道,新党在帮助女王夺权篡位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极为不光彩,至少在众人的眼里是这个样子。如果昆廷·萨拜因这个道德标杆能够倒向新党——不,哪怕仅仅是保持中立,胜负的天平都将再度倾斜。
不过更重要的,是内森不希望女王内心深处的洪水猛兽被彻底地释放出来。
女王现在坐上王座还没几年,虽然妆容愈发明艳动人,手段上却还保留着几分谨慎与拘谨。在与诸方势力的角逐之中,她并未做出大刀阔斧的举动,反而在倾尽全力地维持新旧两党间的平衡点。
别人或许会以为这是女王认清现实后做出的退让,但内森却很清楚她心中那团想要改变一切的熊熊烈焰从未熄灭。她只是在压抑,在忍让,在等待机会,等待着,她强大到足以战胜整个世界的一天。
昆廷·萨拜因,或许即将成为她向天下示威的试刀石。只要她能证明王国的军神也阻拦不了她的步伐,那么她接下来就会打碎一切束缚她的镣铐,为所欲为。
内森也明白,亚莉珊德拉能废黜昆廷·萨拜因,就能废黜他自己。前者一旦发生,后者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在思考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女王的举动。
但道格拉斯·爱德华兹的话语把他的思绪唤回了现实之中。
“首相阁下,女王陛下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以低沉的嗓音打破了会议室里短暂的沉默,“假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你和你的同伴都有着会被暗中杀死的可能性;如果你拥有一次机会能保护一个人免遭意外,那么请你最好把这次机会用在自己身上。”
首相神色一怔,随后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
女王陛下,原来这就是你给我的警告啊!
内森·莫尼脸上不做声色,看都没看,就把眼前的那摞文件推回到道格拉斯·爱德华兹的手中。
“就照你说的做吧。”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道。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依旧没有和王座上那个女人正面对抗的勇气。
章四十 天亮请睁眼(一)
赤金星升起的时候,布里埃纳军校起了一场大雾。精致奇诡的哥特式建筑笼罩在雾霭之中,仿佛旧时代传说中幽灵居住的古堡。
当数学课教授宣布下课休息之后,可可·罗切斯特便抱着书本,透过窗户默默观望。她的目光聚焦在一辆朴实无华的越野车上,只见其嘶吼着,喷吐着浓烟,很快便消失在了无垠荒野之上,活像暮年的英雄竭尽全力宣泄着不得善终的愤慨。
她知道校长已经离开了。虽然他在公告上声称很快便会回来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但可可总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被朦胧的雾色所吸引,她在布里埃纳军校的露台上找了把长椅坐下,手头不自觉地拿起了铅笔,在一张白色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虽然她最初是打算尝试绘制一下军事指挥课程的防御部署图,但铅笔落下之时,却成了雾气缭绕的布里埃纳军校。
她总觉得自己需要画点什么,来记录下这个亦真亦幻的校园,以及自己揣揣不安的情绪。
明暗交替,虚实错杂。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的铅笔突然停滞不前了。纸上的风景已经基本成型,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上面还缺了点什么,使得这副画失去了灵魂。
空洞,恍惚,一如她此时的心态。
忽然间,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拿笔的右手,随即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接过了她手中的铅笔和画纸。她偏头一看,这才发觉维伦·梅瑞狄斯早已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刀削斧刻般的侧脸晕染着灿烂星光,嘴角向上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尽管维伦在她面前一如既往地温和有风度,但她总觉今天的他莫名有些不对劲。
她感觉他此时此刻全身上下都被疲惫所充斥。如果说以前的维伦是一根绷紧的琴弦,一言一行皆是深思熟虑、精心修饰,那么这时,这根琴弦却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唯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依旧囊括风云变幻,自始自终从未间断。
“我来吧!”他朝她微微一笑,便在她的半成品上直接动起了笔。
在笔尖触碰纸张的一瞬间,可可突然觉得,她身旁这人的气息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其仿佛不再是一个与她同龄的、也是她唯一产生过好感的少年,而成了古老、强大、却又遥不可及的神衹。
他握笔的手很稳,下笔的动作却狂乱且毫无规律。他的目光酝酿着可以吞噬整个宇宙的风暴,散发着令她望而却步的气势,似乎是某个不可言说的强大存在,借助了他的手,传达着渴望毁灭一切的意志。
冰冷,死寂,使人绝望。
可可突然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维伦绘制在画面上的陨落的星辰、火海缭绕的城堡,以及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
但在她即将做出反应之际,维伦身上陌生的气息又骤然消散,重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英俊少年。
可可甚至怀疑她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觉——直到她重新端详纸上的画作:
如果说可可所描摹的那部分雾色中的校园简单干净,清新典雅,一如她自身的气质,维伦为其添加的背景则雄浑旷阔、古朴深邃——以及,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毁灭的意味。
十二星辰挂在天际,拖着烈焰缭绕的彗尾,摇摇欲坠。
半空中飘着残缺不全的莱庇提亚,落难者从其上无助地跌落,神色狰狞,发出无声的呐喊。
望着它,可可感觉自己的神志被无形的漩涡所吸引,不知不觉也成了一个正在绝望中逃难的画中人。
维伦则神情恍惚,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情。
“抱歉,”他温和而带着几分茫然的嗓音把可可唤回了现实,很诚恳地道歉道。
“没事儿,”可可勉强挤出一个心有余悸的微笑,“没想到……你挺有艺术天分的。”
维伦这时才缓过神来,苦笑了一声,回答道:“教父跟我说过,像我这样被克苏……十二星辰盯上的人,往往是疯子与艺术家的结合体,这类人脑子里每一个创作灵感,实际上都是源自诸神的疯狂意念与之发生了感应。”
“你说……你还有个教父?”
可可有些困惑。
她从父亲那里得知,对于梅瑞狄斯家族的成员来说,因为替他们洗礼的大主教往往也是他们的族亲,为了表示对大主教的尊重,他们通常是不认教父的。
“我不在莱庇提亚那些年,是教父把我一手带大的,”说这话的时候,维伦的目光仿佛传统重重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亲生父亲。那时候,我的名字叫做‘维伦·墨菲’,也是跟他姓的。”
“那他现在——”
“——他已经去世了,”维伦不无惆怅地说道,“就在几个月前。所以我才决定回归家族的。”
“对不起。”可可小心翼翼地说道,话语中充满了歉意。
在她印象中,维伦·梅瑞狄斯出身豪门,家世显赫,再加上其容貌出色,为人处事也张弛有度,一直以来展示的都是阳光自信、气场强大的形象,仿佛他成了宇宙的中心,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转。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在维伦那张完美而绅士的面孔下,竟然还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突然有些心疼。
“不怪你,”维伦笑了笑,虽是云淡风轻,但依旧掩饰不了眉宇间的疲惫,“我最近情绪有些不对劲,如有冒犯,还望罗切斯特小姐高抬贵手呢!”
可可想安慰他几句,但敏锐的第六感却让她察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和……你的那位教父有关吗?”她迟疑地问道。
听到她的话,维伦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痛苦,挣扎,愤怒,解脱,诸般复杂的情绪于他瞳孔深处一闪而逝,化作一个深沉而苦涩的、点头的动作。
“陷害他的人,终于得到报应了,”他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只可惜,我却无法亲眼目睹这一幕。”
章四十 天亮请睁眼(二)
维伦的话语痛苦而坚决,但可可却突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她不知道要如何接上他的话。
也许应该说一句“恭喜”?
但维伦的眼神里明显没有喜悦。
也许应该像父亲当年安慰自己一样,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没事的,我陪着你”?
但自今日起,她愈发感觉他虽然近在咫尺,却比谁都遥不可及。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也知道陪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可能是自己。
她以为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足够的坎坷崎岖,却发现维伦藏着的心事,比起她来只多不少。
她实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俊逸洒脱的少年,究竟是怎样挣扎着,从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的。
维伦接下来的话语却更加令她错愕不已。
“可可·罗切斯特,”他严肃而真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叫出了她的全名,“我从未有过感情的经历,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但如果我不姓梅瑞狄斯,也没有肩上那些沉重的担子,或许……我们……”
少年老成的他,第一次表现得像个青涩的男孩子。可可的只觉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摸不准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欣喜若狂,还是怅然若失。
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维伦又接着令她摸不着头脑地说道: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累。”
可可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见他的脑袋枕在了她的膝盖上,很快便睡熟了过去。
他真的很累。
若是以往,她真的不敢想象像维伦·梅瑞狄斯这样的人会卸下所有的防备,像个婴儿一般地在她的身边熟睡过去。
不过这令她很开心。没错,这证明他信任我,难道不是吗?
看着在睡梦中露出浅浅微笑的维伦,她的脑海中突然间涌现了一个莫名的冲动,随即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便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维伦灿烂的银色碎发很明显涂了发油,摸上去很顺很滑很舒服。可可很好奇,如果他在此时醒来,看到这样的一幕,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但她还是很快缩回了手,一动不动,甚至悄悄地降低了自己呼吸的频率,生怕稍不留神就把他惊醒。
虽然熟睡的人是他,但她总觉得在做梦的其实是她自己。
布里埃纳军校的雾气于翌日散尽,焦头烂额的学生们终于迎来了又一个周末。尽管如此,可可这天依旧起来得很早,因为她和楼友约了一块儿去军校的餐厅吃早饭。
在楼下等了很久,可可都没有见到楼友的身影,她知道那位赖床的姑娘很明显又把之前的承诺忘在睡梦之中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决定自己一个人去了。
可可的宿舍在西塔楼,与维伦所住的东塔楼遥遥相对,这就意味着,她住在离学校餐厅最远的地方,每一次要到那边,都得途径长长的走廊并横穿诺亚广场。正因为如此,几乎所有西塔楼的宿生都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不过当可可行走到诺亚广场旁边走廊的拐角处时,她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人身披带兜帽的斗篷,有着一双犀利的灰眼睛,正是那天在诺亚河畔,将叔父的信件亲手交给她的那人。
“我觉得你有必要再多了解一些真相,”维托·布亚诺开门见山地说道,“比如,关于你父亲死亡的真相。”
可可抬头看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一丝困惑,一丝急切,但显然不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但维托·布亚诺明显不以为意地接着说道:“你叔父告诉我,你父亲当年被依军法处以死刑,并非罪有应得,而是遭到了他人的陷害。而这个人想要杀死你父亲的根本原因,在于你父亲无意中获悉了他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之前不是说过,”可可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反驳道,“源自于大人物的怒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扑灭的?这样的秘密,就算你告诉我,我也无能为力吧!“
“以前的确是这样,”维托说道,“但当大人物从神坛上坠落之后,机会也就来了。”
“你是说——”
“——没错,”维托仿佛直接看穿了她的心思,随即把一个信封递到了她的手上,“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你父亲当年在军队里获取的如山铁证。他在临死之前把它托付给了你叔父,只希望真相能够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
“但是,你的叔父也没有逃脱魔爪。他的死亡看似是因为债主的追债,实际上其远远没有浮于表面的那般简单。”
“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何不在上次见面时就直接把证据给我?”
“这是在为你考虑,”维托的声音突然间变冷了几分,“前几天你就被那人牢牢地盯在眼皮底下,还指望用这些罪证揭发他的罪行?”
可可被他的冰凉的目光盯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所以……你现在把这些东西给我,”可可眉头微皱,如是说道,“是希望我现在去揭发萨拜……那个人的罪行?”
“这取决于你,”维托耸耸肩,“看你对于你父亲的遗愿,究竟有着怎样的态度。”
话音落罢,他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可可目送着他的背影在走廊之中渐渐远去,心跳加速之间,缓缓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随即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信封里装着的是两张泛黄的纸。
第一张是一份军令,上面仅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原地待命”,签署人是“昆廷·萨拜因上将”。在纸张的一角有一个古朴的纹章,赤色的夕阳映衬着玄色的长矛,其下则用花体字母写着“落日先锋”几个字。
第二张是一封血书。
纸上的鲜血早已凝固成了深色的血痂,虽已年代久远,但无形中的透露出的腥风血雨,却压得她喘不过气。
写这封血书的人署名为“埃迪·墨菲”,整封信以愤怒而绝望的语调,描述了整支军队遭到王国当局的陷害最终导致全军覆灭的过程,冤屈与怨气弥散在字里行间,使得可可仿佛看到了沙场上的白骨与鲜血。
在此之后,则是上百亡故沙场的战士们用鲜血签下的姓名。
她突然间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一个人置身在诺大的冤情面前,实在是势单力薄。
随后,她很快注意到了“墨菲”这个姓氏。
她想到了维伦·梅瑞狄斯昨天难得一见的疲态,还有他那双被忧郁所充斥的蓝眼睛。
星光自天边挥洒而下,把她纤瘦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这一刻,她脑子里闪现过了很多人的身影——比如她的父亲和叔父,比如校长昆廷·萨拜因,比如刚刚出现的维托·布亚诺和她念念不忘的维伦·梅瑞狄斯。
他们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存在。
但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却又那么的不真实。
可可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章四十 天亮请睁眼(三)
赤金色的星光从宿舍的窗户照了进来,把维伦的脸庞照的很亮很亮。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压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使得他的脑袋刚沾到枕头,就想好好地睡个三天三夜。然而每当他闭上眼睛,太多太多的陈年旧事又会如乱麻般地纠缠不散,令他难以安眠,反倒更加疲累。
一个人的脑子里装着两个人的记忆,大部分时候能够让他做出更加谨慎、更加实际的决定,但随之而来的,是比同龄人更多的忧虑与羁绊。
他必须得承认,这几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还是和可可待在一块儿的那个下午。
眯着眼睛望着挂在天空中的赤金星,维伦想到了很多。从教父和乔纳森的口中,他知道自己出生在八月,也就是赤金星笼罩苍穹的时间,这颗本来会与他渊源深厚的星辰,却成了把他从莱庇提亚打入凡尘的梦魇。如果他在出生时没有被打上克苏鲁的烙印,如果赤金星没有在那时候发难,他将会拥有一个彻底不一样的人生。
他将会拥有父亲和母亲,和安东尼、安娜以及乔纳森一起在莱庇提亚长大,沐浴着十二星辰的光辉,在财富与权力的巅峰昂首屹立。
那样的话,他将成为一个彻底而纯粹的梅瑞狄斯四少爷,他的人生之中,也不会有教父、霍拉旭以及黑王冠的身影。
而这一切看上去,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因果报应。
因为克苏鲁的呼唤和赤金星的惩罚,他被家族抛弃在荒野。
因为莱庇提亚当局的排挤和昆廷·萨拜因的陷害,教父才在荒野上捡到了他。
因为和教父一起从无到有组建了黑王冠,他才得以有机会收留无家可归的霍拉旭。
而如今,他与霍拉旭一同在暗中为莱庇提亚的权力角逐推波助澜,终究换来了一场对当年罪魁祸首的公正审判。
他承认,他达到这个目的所使用的手段并不光彩。在这个过程中,他杀过人,利用过人,欺骗过人,也曾经无数次拷问过自己的良心,挣扎在坚持与放弃的边界。
但最终,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教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咆哮,诉说着过往的痛苦与冤屈,那染血的仇恨,让维伦日日夜夜不得忘怀。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教父——那些不忍回首的前尘往事,便是他自己的亲生经历。他觉得,如果不一个个手刃那些仇人,便是天大的罪过。
不过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狂躁而愤慨的心绪,选择了理智的复仇。因为他认为如果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失控,将会变得跟仇人们没有差别。
那些人必须在整个王国的见证之下,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深呼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可可今天已经离开了学校,正在前往莱庇提亚的路上。她的手中拿着昆廷·萨拜因的军令和教父的血书,维伦知道它们即将成为压倒王国军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两张泛黄的纸页,是由教父亲手留给他的,只可惜教父直到逝世,都没有能够亲眼见证它们重见天日。
维伦不由得为教父深感悲哀。他年轻时在莱庇提亚叱咤风云,死时却被寒酸地葬在荒野,他的“坟墓”根本配不上他的地位与名誉。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没有看着仇人们从云端跌落的机会了。
随后他又想到了可可·罗切斯特,那个正手持关键证据独自行走于荒野的少女。他知道自己在执行整个计划的过程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可可。
待在她身边的那个下午,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话是谎话。
尤其是那句“我很抱歉”,更是蕴含了比她想象中更多的无奈与沉痛。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对于可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比单纯的愧疚更加复杂,却又不是所谓的“喜欢”。
或许维伦自从出生起身上就背着沉重的担子,太多的忧虑填满了他心中的每一丝空隙,使得他早已没有了去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和力气。
他只知道自己和可可待在一起时很舒服也很放松,而这样的感觉,只有当年和霍拉旭一起住在荒野上的小屋时才找到过。
但这两种轻松的感觉却又有很明显的不同点。
霍拉旭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所以他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随性诉说。
可可则对他一无所知,但她的心思纯净得仿佛星辰圣殿的玻璃,永远也不会被这个世界的尘埃所玷污。
在她眼里,他不是梅瑞狄斯四少爷,也不是星辰的选民或是旧日支配者的术士。
他只是维伦而已。
他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他从舞台的幕后悄悄退到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等待着莱庇提亚好戏上演。
出乎意料地,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艾琳披着光洁明亮的金属外壳,将一只银色纤长的手缓缓放在了他的额头之上,红色的眼睛眨了几下,凉爽的微风随之荡漾在宿舍的房间之中。
她无法理解维伦内心深处的纠葛,她只知道他很累,缺乏休息。不过这也证明了在最近的这几周内,她又变得比以前更聪明了一些。
甚至那只金属的手,也似乎变得柔软了起来。
她只希望他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
就像在她的核心控制系统之中,支配她一切举动的那条程序:“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全心全意地守护主人。”
赤金星的光芒依旧照耀着造型瑰美的布里埃纳军校城堡,使得它的剪影静谧而清晰。自从那场终结了旧时代的核战争之后,欧罗巴王国就再也没有昼夜之分,唯有十二颗星辰周而复始,点亮了这片令人绝望的黑夜。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氛围,竟然给人了一种“天亮了”的感觉。
或许,这便是正义的黎明。
它来的实在太晚,但不管怎样,它终究还是来了。
章四十 天亮请睁眼(四)
莱庇提亚第一庭正在为一场最高规格的审判挑选陪审团成员。
众所周知,陪审团制度在欧罗巴王国称得上历史悠久,据说是由旧时代的海洋法系发展而来的。在每一场重大刑事案件的审判之前,其成员将会在有头有脸的莱庇提亚公民之中抽签产生,出庭参与。
他们事先不了解案情,也不得过问。他们在法庭上没有发言权,也不得提问。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根据控辩双方的法庭辩论自主做出判断,投票表决被告人是否有罪。陪审团做出决议不需要理由,而法官则必须依照他们的决断来量刑处理。
或许是因为在第七大道开了公司,杜鲁·伊万很碰巧地被抽签抽中了,但出身荒野的他并不清楚陪审团的职责与意义何在,所以再三央求之下,第一庭终于同意他把自己的名额转给了霍拉旭·艾德泽。
当然,开审之前,霍拉旭也被警方进行了一番从头到脚的调查,以确认他和即将审判的案子没有丝毫牵扯。所幸黑王冠的身份伪造技术实在过硬,他最后还是轻轻松松地就过了关。
他信誓旦旦地指着天上的赤金星发誓,自己对这起案件一无所知。
于是警方的代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把他带到了法院隔离起来,以防止他在审判之前与外界有所接触。
杜鲁不由得对自己的决定深感庆幸。
至于霍拉旭,在法院开庭之前的这两天,一直和陪审团其他十一名成员待在一起,吃吃睡睡聊聊天,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这间大宅院的围墙很高,监管很严,就连灰隼都没有办法飞进来,这让霍拉旭在闲极无聊之余,反而更加担心维伦那边的状况。
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名陪审团成员掌握着这起案件的最终决策权,但只有他自己真正的知情者。为教父复仇一直以来都是他和维伦的奋斗目标,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来做点什么。
毕竟,陪审团的票数要达到三分之二,对嫌疑犯的定罪才能够成立。
霍拉旭心想,如果待在这里的是维伦,他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但他没有机会写信去问了。
莱庇提亚第一庭给陪审团成员们提供了丰盛的晚餐,霍拉旭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张长桌的两侧,一边用叉子狠狠戳着盘子里的羊排,一边抱怨着这几天宛如囚徒般的监禁生活。
“真不知道是什么案子,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一个坐在霍拉旭斜对面的老太太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不仅仅动用了尘封了好几年的第一庭,还把像我这样的老骨头都叫来陪审团了。”
老太太是格莱瓦斯男爵的遗孀,她丈夫曾经在军队任职,五年之前在岗位上因公牺牲。知悉内情的霍拉旭很清楚地知道第一庭要找这么一个人来做陪审员的理由,他决定从这里入手开展他的计划。
“这回落网的肯定不是普通人,”霍拉旭装作一无所知地说道,“说不定是个我们曾经在《莱庇提亚日报》上见到过不止一次的大人物。”
“又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老太太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其他的陪审员们也深感赞同。
“我倒希望这回的审判不要再是大人物们的明争暗斗,而是罪有应得的恶人受到惩罚,”霍拉旭以真诚而期盼的语气说道,配上他温和的外表显得颇具感染力,“我很希望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们看上去那般糟糕。”
“年轻人就是这么乐观主义,”老太太身边的一个黑发鹰钩鼻中年男人插话道,“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简单,那么陪审员这活儿可就要比现在轻松多了。”
“难道……照你所说,”霍拉旭恰到好处地扮演出了极度错愕的表情,“这案件可能存在很大的争议?或者……嫌疑犯很可能是无辜的,然后被人陷害?”
“当然不,”那男子反驳,“报纸上那些大人物,尽管看上去形象高大、光芒四射,但我敢说,他们没一个私底下是干净的。”
“这样的判断……有些太过武断了吧!”霍拉旭摇了摇头,内心深处则暗暗欣喜,“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官员,比如内政大臣阁下、大法官,还有王国军神萨拜因,都是欧罗巴王国不可替代的脊梁骨啊!”
说这话时,霍拉旭自己都觉得恶心。
“你年纪小,不明白,”这回插话的是老太太,“你现在觉得他们是英雄,他们是神衹,等他们用利益诱惑你、用地位欺压你、再用权力掠夺你的一切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都是被利益所驱使的生物。”
老太太明显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样很好。
“你们都这么说,我还真有些不敢相信,”霍拉旭以柔和而澄澈的目光望着这些滔滔不绝的陪审员们,“我都有些好奇后天的法庭上会发生怎样的状况了。”
“小子,等着瞧吧!”一个气质有些阴沉的男青年在边上说道,“待到你所说的大人物被带上被告席时,好戏就来了。”
霍拉旭不再说话。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就在这些陪审团成员心中成功种下了“大人物都不是好东西”的念头。难道在浮空之城莱庇提亚,这些大人物真的那么遭人恨?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自己当年被维伦捡到之前,独自挣扎求生的那片废墟。
那时候,他蜷伏在断垣残壁的缝隙之间,搜罗着被浮空之城所抛弃的食物残骸,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与莱庇提亚的纸醉金迷相比,毫无疑问是天壤之别。
此时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群人,是曾经他所艳羡的、在浮空之城上衣食无忧地生活着的中产阶级;甚至相比普通的中产阶级,他们还要多出一些额外的爵位、荣誉、以及地位。
但在他们和金字塔尖上那几个人之间,依旧存在一条不可跨越的天堑。
这条天堑所代表的即是权力。
所以一旦他们有机会把天堑对面的人从神坛上光明正大地拉下来的时候,他们往往会竭尽全力。
这对于维伦的复仇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趋势。
但霍拉旭并不喜欢。
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距。
既然都是人,为什么会有人高高在上、言语之间便可断绝其他人的生死?为什么有人卑贱到了废墟里,只能借别人的残汤剩饭苟且偷生?
这不应该。
霍拉旭的脑子里突然间产生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念头。
或许下次见面时,我应该跟维伦好好谈谈。
他捏紧拳头,如是心想。
章四十 天亮请睁眼(五)
上议院议长兼大法官道格拉斯·爱德华兹望着眼前一摞摆放得井然有序的文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自从女王把这个案子交给他来处理后,他便猜出来了她的用意。
此时刚刚在王座上坐稳了的亚莉珊德拉女王正在谋求与三大家族的合作,当然在双方达成共识之前,肯定要讨价还价一番。
因此,谁在谈判之中占据主导权,很大程度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作为孤军奋战的女王陛下,她肯定不希望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三大家族铁板一块,分而化之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霍克伍德家族看上去已经有了放弃继续扶持昆廷·萨拜因的打算,但这毕竟是其自家的事情。如果爱德华兹家族来插上一手,其定然会心生芥蒂。
而后,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多发生几次,恐怕两大家族的同盟将不攻自破。
女王肯定希望看到这一幕的发生。这根本就是她使出的阳谋。
但道格拉斯选择了将计就计,因为他知道率军远征的霍克伍德虽然看上去光鲜得很,实际上却已外强中干。
信奉着理想主义的亚瑟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掌舵人,这使得霍克伍德这艘大船一路在暴风骤雨里上下颠簸。
道格拉斯想要及时退出止损。而这场针对昆廷·萨拜因的审判,将成为他关键性的一步棋。
此时此刻,道格拉斯自觉万事俱备,唯一的缺憾就是这起案件没有一个合适的起诉人。
他自知这种十几年前的案子复审,当时的见证者恐怕没有几个还活着了,物证虽然有,但也不是可以一击毙命的那种。这让他感到有些头痛。
当然他也在其他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比如在对陪审团成员的挑选上。那些人确确实实背景干净,和案件没有丝毫的牵连,但很明显,他们并不是昆廷·萨拜因那些无脑的崇拜者,并不会在审判过程中给他留面子。
而以大法官身份担任本次审判的审判长,他也可以通过操纵法庭的秩序,使得审判的结果偏向于自己想要的那种。
这次担任检察官的是莱庇提亚警署长官查理————这位被现实世界伤透了心的破案高手,肯定会竭尽全力去把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道格拉斯甚至还请来了莱庇提亚最好的律师。
现在唯一的软肋就在起诉人的身上。道格拉斯并不认为那个被他随随便便抓来的士兵能够抵抗得住对面的攻势。
但他无能为力,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巴黎警署的尼克警官今天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他实在无法理喻,一个像可可·罗切斯特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孤身一人横穿荒野,独自找上了他的门。
“罗切斯特小姐,”尼克警官很诚恳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可可把一个信封拿出来又收了回去,随即说道:“人证、物证都在这里,莱庇提亚那场审判,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或许她无意中知道了什么,尼克警官心想。不然根本没法解释她突如其来的举动。
他看着眼前少女那双清亮无瑕的眼睛,想到她父母双亡、叔父嗜赌还遭到谋杀的悲惨际遇,不由自主地默默叹了口气。
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帮她,却有些不希望这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堕入莱庇提亚污浊的权力斗争之中。
“你说说,对于这一次审判,你可以做些什么?”他耐着性子向她问道,希望她能考虑得更慎重一些,而不仅仅是因为一时冲动就去了莱庇提亚。
“我暂时不能说,”可可说话的语气格外坚决,“不过如果我能够待在审判现场,或许审判的结果将会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尼克警官并不觉得眼前的少女在说大话,但他依旧不希望她在那几大势力的权力博弈中被人当作武器使。
“你所说的案子,明天上午就要在第一庭开庭审理了,”尼克警官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现在从巴黎前往莱庇提亚,就算搭上最快的飞艇,恐怕也得明天中午的时候才能抵达。到那时候,恐怕对于被告的判决结果早已被法官一锤定音了。”
可可的脸色骤然苍白了不少,仿佛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但她还是冷静了下来,对尼克警官说道:“现在在重要证人与证据一并缺席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可以向大法官阁下提出延迟审理案件的请求吧!”
“这很难讲,”尼克警官摇了摇头,“毕竟被告的身份非同一般,大法官阁下也有他自己的顾忌。”
可可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警署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似乎与她沉重的心跳保持了相同的节律。
“我还是想试试,”最后,可可以斩钉截铁的语调说道,“虽然照你所说,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不大;但就算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会尽全力去尝试的。”
尼克警官突然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做得到与做不到是一回事儿。
但是否去尝试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明知希望渺茫,却依旧愿意豁出去一切地去尝试,这个少女就相当值得他敬佩。他已经找不到理由来再度拒绝她的请求。
“我会尽可能帮你,”尼克警官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所幸现在莱庇提亚距离巴黎不算太远,巴黎警署的专用飞艇应该能使你在明天抵达莱庇提亚。那边的警署长官查理会安排人接应你,不过再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得完完全全靠你自己了。”
可可抬起了头,此时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惧色。
“多谢!”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非常简洁地回答道。她的手揣在兜里,把装着所谓物证的信封攥得紧紧得,仿佛拳头里握住的,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年轻真好。
尼克警官带着她走出房门,望着天空中抛洒下的如水星辉,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那些肆无忌惮的日子,如是默默感慨。
章四十一 审判(一)
星光透过玻璃的屋顶,在地面上洒上了斑驳的色泽,也照亮了在场每个人神色不一的脸庞。
对于设计第一庭那位建筑师的用意,霍拉旭自然心知肚明。他希望莱庇提亚的一切审判都在星辰的目光之下进行,让一切罪恶无处遁形,让一切谎言没有容身之地。
当然,事实是否真的如此,霍拉旭就不得而知了。
他抬起头,看到坐在对面的书记官站起身子宣布道:“全体起立,第一庭审理正式开始。有请陪审员,有请爱德华兹大法官主持。”
霍拉旭乖乖地和其他陪审团成员一起站起身,一手放在胸前,朝着头顶上的赤金星宣誓道:“作为欧罗巴王国公民,我以十二星辰的名义起誓:忠于女王陛下,忠于法律与良知,秉承善意,维护公正,捍卫自由,忠实履行陪审员义务。”
待他们坐下后,书记官便把话语权交给了大法官道格拉斯·爱德华兹——他也是这次审判的审判长。当第一庭上方的钟声响起之际,爱德华兹便宣布了开庭。
首先站起来发言的,是莱庇提亚警署长官、也是这次审判的检察官查理。这还是霍拉旭第一次与这位破案高手正面接触。不得不说,见到后者时,霍拉旭才发现其要比自己想象中年轻不少。
查理警官相貌并不出众,但胜在衣冠整洁、气质沉稳,还有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破一切事物的真相。
霍拉旭只听见他用低沉而平稳的嗓音有条不紊地说道:“尊敬的法官阁下与陪审员们,近日内莱庇提亚警署通过对案件的调查,目前已经得出了相关结论。
“事情是由弗莱明街陈尸案所引起的。目前警署已确认,死者的身份为杰森·罗切斯特,无业游民,莱庇提亚人。罗切斯特死于一年前,被一把匕首直接贯穿胸膛,因心脏大动脉出血而死。
“凶手并没有在犯罪现场留下任何线索,因此我们便从死者的身份和生前的恩怨展开了调查。我们查到,死者生前嗜赌如命,因入不敷出而借了很多高利贷,而其中最主要的高利贷主,便是我们都知道的伽勒斯爵士。”
提到伽勒斯爵士时,陪审团成员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赞同的眼神。看来这位爵士阁下的名声实在太糟糕了,霍拉旭如是暗自心想。
“当然,伽勒斯先生虽然高利贷放得不少,但通常状况下不会因为别人无法还债而动手杀人。我查阅了他的账户,可以证实这一点。
“问题出在德克镖局的账户上,”查理警官突然加重了语调,“布里埃纳军校里有一名叫做德尔诺·瓦雷斯的助教,与德克镖局达成了一笔私底下的交易,要求它去暗中处理掉一个叫做杰森·罗切斯特的人。而这位瓦雷斯助教,恰恰是受到了伽勒斯爵士的指使。
“我当时感到很困惑,为何一向不屑于灭口的伽勒斯爵士,突然间开始杀人追债了。不过由于这边暂时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我开始从杰森·罗切斯特的兄长,唐纳修·罗切斯特入手进行调查。
“我们在档案中得知,唐纳修在军队任职时因擅离职守被判死刑,是因为他和战友邀约喝酒时很不巧遇上了军队哗变。但是,有两封藏在当年档案中的信证明了这件事情并非巧合,而是缘于大人物的陷害。”
查理警官取出来了两封信,将其交给法庭的助理,随后这两封信被作为物证,在控方、辩方以及陪审团之间传阅。
霍拉旭理所当然地看着这封信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中,上面奥拉尔大师的伪造痕迹依旧精妙无比、真假难辨。尤其是那个伪造的王国军神的私人印戳,恐怕就算萨拜因本人看到都会犹豫一阵子的。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被告席上昆廷·萨拜因紧皱的眉头。
“至于被告不惜身败名裂想要将唐纳修·罗切斯特置之死地的原因,便是我经过此次案件调查后将会检举的内容,”查理警官接着陈词道,“十余年前‘落日先锋’军团的覆没,或许在座各位都有所耳闻,而那两封信上,也提到了‘阴魂不散’、‘落日先锋’、‘迟疑’和‘报复’这几个词。
“我将要说的话,大家估计已经猜到了。被告在十余年前,出于某种为我们所不知的原因,拒绝派遣援军,从而导致了整支‘落日先锋’军团葬身敌手。当然,在此之后,所有相关的档案都被销毁了。
“但唐纳修·罗切斯特还是意外地知晓了这个秘密,并且获得了第一手的如山铁证。可能是得知了自己秘密的泄漏,被告便如信中所描述的那般,指使他人对唐纳修·罗切斯特下了杀手。
“据我猜测,使得杰森·罗切斯特死亡的真正原因,很可能也在被告身上。
“我对于一个传言有所耳闻,那就是唐纳修在临死之前将相关的证据交给了自己的家人,希望他们能够替自己、以及死去的‘落日先锋’军团的战友们声张正义。
“因此,希望秘密永不外泄的昆廷·萨拜因校长便暗中示意伽勒斯爵士,杀死了杰森·罗切斯特。同样,信中的字词可以作为证据。
“所以,我希望能够在第一庭头顶星光的见证之下,检举被告昆廷·萨拜因的罪行,使其得到应有的惩处,使得律法的尊严能够得到维护。”
查理警官有条不紊做完了陈词,霍拉旭听得出来,他的话语只是在就事论事,没有丝毫的主观臆断和逻辑错误,但在他说完之后,在场众人望向被告席的目光都不太一样了。
审判进行到这里,霍拉旭不得不由衷感叹查理警官的推理破案能力简直超乎常人——当然,如果他这方面的能力稍稍逊色一些,或者他没有那种强烈的刨根问底的意愿,他恐怕也不会落入维伦所设置的局里了。
只有霍拉旭知道,查理警官刚刚所陈述的看似是事实的话语,其实只不过是维伦·梅瑞狄斯杜撰的一个故事罢了。
查理警官最大的不幸,便是撞上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维伦。
章四十一 审判(二)
接下来进行的是原告及原告辩护律师的陈词。这次审判的原告一看就是大法官临时找来的,是在欧罗巴王国最强主力军团之一“破晓之光”任职的一名中尉军官。
相比查理警官有理有据的推断,这名军官的发言就要平淡得多。他只是说,不少与他熟识的战友死在了“落日先锋”军团覆灭的那场战役里,当时他只以为是一场意外,没想到其背后竟然有这么大的隐情。查理警官查到的证据他也看过了,为了给当年的战友申冤,罪魁祸首必须来给他们抵命。
不过原告的辩护律师真的不愧是爱德华兹花了重金请来的。他的名字叫做布兰登,在整个莱庇提亚法律界都有很大的名气,还在第七大道街区开了自己的事务所。
霍拉旭只听见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整个第一庭的大厅:
“……如果说权力与名望的作用,就是让某些人无视法律的权威,视人命如草芥,为所欲为,那么历史将会倒退回欧罗巴王国建国之前的黑铁时代。我们不能让恶徒继续戴着圣人的面具,堂而皇之地坐在高位。尊敬的法官阁下与陪审员们,原告的证据可以充分地把被告的罪行暴露在星辰之下,出于检察官阁下和原告所陈述的原因,我希望被告能够得到法律公正的惩处。”
口才真好,霍拉旭默默感慨。跟维伦那家伙有的一拼了。
接下来是被告和被告辩护律师的陈词,霍拉旭很好奇昆廷·萨拜因会对这些亦真亦假的指控做出怎样的反应。
“昆廷·萨拜因一向是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硬骨头,”维伦曾经在书信里跟他这般描述道,“之前得罪了不少人,也因此被人找了不少麻烦。可能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事情经历得多了,昆廷·萨拜因越来越不屑于和那些跳梁小丑争辩,反正以往都是谁告他谁遭殃。不过这一回,如果他继续保持这样的态度,那足以置他于死地。
“过去他之所以在大风大浪中安然无恙,是因为王室和三大家族都知道他不结党、不站队,只效忠于国家;既然权力的天平不会因为他而有所倾斜,那么他们就乐意把他当作道德的标杆。
“然而如今,他倒向了王储殿下——虽然我们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足以使这几方势力——尤其是女王陛下心生忌惮。如是一来,当年的强援就成了威胁,他们肯定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昆廷·萨拜因不屑一顾的态度,会进一步催化这个过程。”
他说得对。望着从被告席上站起来、不动声色的萨拜因,霍拉旭默默心想。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听见这位已入暮年的的王国军神以云淡风轻的语气声明道:
“法官阁下,陪审员们,我昆廷·萨拜因效忠于这个有二百余年历史的王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的性格、我的为人,大家都应该清楚得很。对于‘落日先锋’的覆没和罗切斯特兄弟的悲惨遭遇,我感到很是惋惜。但我必须得说清楚,在今日的审判之前,我对这两件事情一无所知;信件上的图案虽然确确实实和我的私人信戳一模一样,但我敢肯定是他人伪造的。
“事实究竟如何,自有十二星辰的见证。我相信,那些恶意陷害之人的罪行终究会暴露在群星的注视之下,问心无愧之人也终究会被还之以清白。”
萨拜因的说辞和之前维伦所猜测的差不多,简洁明了、坦坦荡荡。霍拉旭终于理解了维伦当年在信中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昆廷·萨拜因不是教父的仇人,那么其定将成为他最敬佩的人。
昆廷并不壮硕的身子穿着一尘不染的军装,赤金色的星光将其挺得笔直的腰杆映衬得格外萧索;乍一眼看上去,似乎他并非置身在一场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审判之中,而是和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般,于布里埃纳军校的办公室里静静思忖着过去的峥嵘岁月。
霍拉旭感到很是惋惜,甚至有些于心不忍。但他知道,如果他真的半途而废的话,维伦绝不会原谅他的。
昆廷·萨拜因一点儿也不急,但他的律师却却已经脸色涨红,目光也仿佛开始冒火花了。
在莱庇提亚的法庭上,哪里有被告会用这么不认真的态度来给自己辩护?
虽然说萨拜因此次是刑事案件的被告人,但以他的声望名誉,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律师。
他的律师被称为罗宾逊夫人,她的丈夫罗宾逊少校则是昆廷·萨拜因的老部下,当然,也是萨拜因忠实的崇拜者和追随者。在昆廷离开军队、前往布里埃纳军校执教的时候,罗宾逊少校曾经号召战友们在军营通宵达旦举行了送别宴会,自己也喝得个酩酊大醉。
虽然第二天罗宾逊少校就因为不守军纪而被萨拜因狠狠骂了一通,但这份情萨拜因还是记在心里的。今天,当得知萨拜因再一次被人告上法庭的时候,罗宾逊少校立马叫来了自己的法律高材生媳妇。
于是霍拉旭看到,在昆廷·萨拜因刚一坐下的时候,罗宾逊夫人就站了起来,她声音清脆而洪亮,回荡在整个第一庭之间,与她娇小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尊敬的法官阁下与陪审员们,”她如是陈述道,“对这一案件的状况,我相信你们已经从检察官阁下的发言中了解的足够多了,因此我就不再一一讲述。
“首先,我对刚才所提到的死者表示深深的哀悼之情,不论是覆没敌手的‘落日先锋’,还是命运悲惨的罗切斯特兄弟,都是逝去了的鲜活的生命。
“有人必须为他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但这个人绝对不是萨拜因先生。萨拜因校长一向正直而严于律己,这是他的所有部下及学生都可以作证的。
“虽然在信上却是有萨拜因先生的私人印戳图案,但其除了萨拜因先生本人外肯定也有其他人见过它,我们并不能排除作伪的可能性;仅仅凭借只言片语就推断出被告恶意操纵了整个凶杀案,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至于‘落日先锋’军团覆灭一事,就算那封信真是他写的,目前也只能证明被告与之有所关联,而且有一些相关的不可见人的秘密,并不能证明他是导致军团葬身的罪魁祸首。因此,我相信法官阁下与陪审员们能够站在公正的角度上做出合理的判决,不要让王国真正的英雄因为莫须有的污点而不得善终。”
我都快被她说服了。霍拉旭默默心想。这些律师们恐怕都跟魔鬼做过交易吧!
不过,为什么维伦提到的证人和他雪藏多年的证据还没有来?难道他那边,又出了什么新的状况?
霍拉旭有些不敢接着想下去。
章四十一 审判(三)
轻盈的飞艇泛着银色的金属光芒,巴黎警署的徽章在赤金星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架飞艇只搭载了可可·罗切斯特一名乘客,因此偌大的空间显得空旷而冷清。
可可双手交握,静静坐在最靠前的位置,望着那座宏伟壮阔的浮空之城离自己越拉越近,由天边一个遥不可及的点,逐渐占据了自己的整个视野。
维托·布亚诺交给她的那个信封,依旧严严实实地装在她的衣兜里。每当她想到它的时候,就会感觉自己怀揣着一团火焰,使得她心跳加速,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
她知道这个信封里装着的东西,牵扯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她父亲的,叔父的,自己的,维伦的,当然,还有葬身沙场的上千白骨。
如今,她便要重新回到浮空之城,为他们不幸的命运讨回一个公道。
实话实说,在亲眼看见这些证据之前,可可绝不会相信昆廷·萨拜因校长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知道布里埃纳军校一向是一所仅仅针对贵族学生的学校,直到昆廷·萨拜因当上了校长,这样的状况才有所改变。萨拜因把唯才是举的观念贯彻到军校的每一个细节之中,给了像她这样的平民子弟学习与晋升的机会。
如果排除种种和这起案件牵扯的恩怨,其实可可还是很感激昆廷·萨拜因的。如果没有他的录取,恐怕可可一辈子都没有从莱庇提亚贫民区翻身的机会。
但她现在却突然得知,昆廷·萨拜因将她录取入校、并高度赞扬她的学业水平,真实目的只不过是想防止秘密的泄漏——这一事实对她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晴天霹雳。
好比在莱庇提亚大剧院中上演的话剧里,那个充当圣人与仲裁者的角色突然之间扯下了面具,露出了无恶不作的真实面目,成了剧中最大的反派。
她有些不敢相信现实。
但该来的最后总会来的。飞艇刚一抵达莱庇提亚东码头,可可就见到了那位被派来接她的警官。这位警官名叫乔治,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绅士的作派,不仅面容俊朗、气质突出,当可可从飞艇舷梯上走下来的时候,还对她行了吻手礼。这让可可感觉很不好意思。
“小心!”
当可可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她突然被脚边一个东西绊了一下,随即她一个踉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朝着前方倒去。所幸乔治稳稳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杆,才使得她没有狼狈地摔倒在地。
“谢谢!”可可尴尬地说道,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
乔治开来了轿车,可可则坐在后座上,望着一点点逼近她视线的第一庭,心里愈发觉得忐忑不安。
“审判已经开始了,”乔治说道,“按照法庭的规矩,你现在是不可入场的。不如你现在先去莱庇提亚警署待一会儿,我去第一庭要求他们暂停审判、明日继续?”
这是一个无可厚非的提议,但直觉告诉可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审判的结果恐怕会大不相同。
“谢谢,”她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但我还是想先去第一庭尝试一下。今天的审判是整个王国的大事,绝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问题而被耽搁了。”
乔治不再说话,反而猛踩了一脚油门。
汽车停在了第一庭的门外,乔治率先下车,替可可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跟门卫告知了来意后,两人便进入了法庭的等候区域。可可注意到,在隔壁的房间里,几个证人坐在沙发上等候传唤。
“这位小姐,请问你是?”法庭的工作人员抬起头来问道。
“可可·罗切斯特,控方证人,”可可如是回答,一时间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同时也携带了关键证据,希望能稍后在法庭上将其出示。”
“很抱歉,小姐,”工作人员说道,“审判已经开始了。这是欧罗巴王国最高规格的审判,在它进行的过程中,若非审判长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出,也不得随意增添证人。”
乔治朝她耸耸肩,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就说会这样,谁叫你不听?
但可可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认输的。
“我希望您能跟审判长汇报一下,”可可如是说道,“案件中所提到的唐纳修·罗切斯特和杰森·罗切斯特,分别是我的父亲和叔父,我手中的证据,也将会对‘落日先锋’军团覆没一案的查证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您能网开一面,我将感激不尽。”
“小姐,你稍等——”
“——我不希望因为法庭工作人员墨守成规的行为,而使得真正的罪犯逃脱惩处,上千战场上的冤魂无人告慰,”可可义正严辞地说道,打断了工作人员的话语,“这样一来,欧罗巴王国千古罪人的名头,可是你担当不起的。”
话音落罢,可可都不知道刚才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气,说出如此言辞激烈的话语的。
她感觉自己自从认识维伦·梅瑞狄斯以来,一直都在一点点地克服自己内心的怯懦,虽然有过自卑,也有过患得患失的心境,但大体上观,终究还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改变。
“跟我来吧,”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说道,“不过由于你来晚了,恐怕只能排在控方证人的最后一个了。至于你手头的证据,能否先把它交给我,毕竟检察官阁下需要事先过目一下?”
可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说谎之后,才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得慎重一些。她告诉自己。这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没问题。”
随即她把手伸进了衣兜里。
灿金的星光透过玻璃,把她的脸颊照耀得明暗分明,也让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变得格外清晰。
而后,冰凉而绝望的心绪很快淹没了她,贯穿在她的脊髓之中,使得她的手微微颤抖。
命运再一次跟她开了个玩笑。
信封已不在此处。